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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屋》

_12 迈克尔(英)
“你这样的男人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搞得定。”
“我们上过培训课程,但我连开关机都有点困难,这东西不好弄啊,”他说,“我自己几乎不用的。只是收收内部邮件什么的。”他的双眼剧烈地闪烁游移着,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对不起,我得赶紧走了。”他小声说道,然后飞一般地逃离了自己的办公室。
下午五点,下议院第十四号会议室的门仪式般地缓缓关闭,第一轮投票就到此结束了。这完全是多余的程序,因为三百三十五票早在十分钟前就投完了。汉弗莱爵士和他带领的监票人小团队聚集在紧锁的门后面,头上是巨大的油画和深色的墙纸。大家都很高兴,今天除了一开始因为厄尔的突然退出手忙脚乱了一阵以外,一切顺利。他们开始数票,一瓶威士忌传来传去。威斯敏斯特宫另外的房间里,八位候选人正带着不同程度的兴奋和严肃等候着结果,等候着那即将改变他们一生的时刻。
大本钟走到了六点十五,还没有消息。六点半,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一大群议员鱼贯而入,要见证这历史性的时刻。人太多了,那长长的书桌般的会议桌前都挤不下了,甚至有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所以门就没关,外面的走廊里也聚集了好多人。在最后关头,议员们下了很大的赌注在自己看好的候选人身上。在人头攒动的走廊中,来自媒体的记者们努力要收录每一句窃窃私语。
汉弗莱爵士很享受这人人都看着自己的时刻。他的事业已经进入黄昏,官场的全盛期早就过去。就连之前在西印度群岛度假的小插曲,都让他在威斯敏斯特得到了久违多年的关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有人听见他在吸烟室洋洋自得地说。现在他坐在会议室高高的讲台上,两侧是他的助理们。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请大家安静。
“由于此次候选人数空前地多,我准备按照姓名字母顺序进行唱票。”他开口道。
这对于戴维·亚当斯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这是个纨绔子弟,过去的下议院领袖。之前因为在十分公开的场合宣称自己和女王在一起的时间比首相还多,就被科林格里奇在第一次改组中“发配”去当后座议员了。他本来希望借这次竞选再树立一下威信,宣告自己重回内阁。结果,纽兰兹首先宣布,他只得到了十二票。衣袋上装饰的丝绸手帕似乎一下子就沮丧地垂了下来。之前他请了那么多同僚纵情豪饮,酒精作用下拍着胸脯保证会投他票的人可要比这多多了。“一群婊子养的!”附近的人听到他小声咒骂。
汉弗莱爵士继续宣读得票数。接下来的四个名字,包括麦肯齐在内,都没有取得超过二十票。保罗·戈达德,一个特立独行的天主教徒,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禁止一切形式的合法堕胎,今天只得到了三票。他轻蔑地摇了摇头,深信自己的行为不可能得到凡人的赞赏。
汉弗莱爵士还剩下三个人的得票需要宣布——塞缪尔、厄克特和伍尔顿。三人要分二百八十一张选票,水泄不通的房间里顿时空前紧张了起来。要在第一次投票就胜出,至少需要得到一百六十九票。一个角落里下了大赌注的人们赶紧宣布赌局结束,因为两位议员阁下打赌说,第一轮投票很有可能得不出结果。
“迈克尔·塞缪尔,”主席慢悠悠地说道,像坟前的哈姆雷特那样庄严地环顾四周,“九十九票。”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泰晤士河边的三声鸣笛。大家被逗笑了,轻松气氛缓和了些。塞缪尔说拖船主没有投票权真是太可惜了。离得胜的选票差这么多,他显然非常失望。
“弗朗西斯·厄克特,九十一票。”
厄克特在长桌前排占据了一个坐席,他带着感激之情默默点了点头。
“帕特里克·伍尔顿,九十一票。”
唱票结束了。整个房间爆发出一阵阵议论,没有人再注意纽兰兹了。他还想“负隅顽抗”,“由于没有候选人当选。下周的今天还要进行第二轮投票。我要提醒那些想参加第二轮的人,周四之前重新上交提名给我。我宣布会议结束!”
但早就没人理睬他了。
第四十章
〔政坛的友谊不过是种种假象,弹指之间就灰飞烟灭了。〕
厄克特的办公室里挤满了同僚。香槟美酒,觥筹交错。四处洋溢着庆祝的气氛。厄克特这个办公室是一个议员能得到的最好办公室之一了,大大的落地窗能一直看到河对岸古色古香的朗博思坎特伯雷大主教官邸。“那边风景独好啊!”他偶尔会这么说。厄克特站在那里,分发给仍然络绎不绝的人群。大家都拍拍他的手表示祝贺。有的人在整个竞选期间他还是第一次见,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新的面孔就意味着新的投票。
“太出色了,弗朗西斯,这个结果绝对是很棒的!你觉得最后你能赢吗?”一位高层议会同僚问道。
“我想有可能吧,”厄克特颇为自信地回答道,“我跟别人一样,都很有希望。”
“我想你说得对。”那位同僚说道,喝了一大口白葡萄酒,浇熄心中的某种无名火,面子上依旧热情洋溢,“年轻的塞缪尔可能暂时领先,但他的人气一直在下滑。现在主动权肯定掌握在有经验的人手里,你和帕特里克。另外,弗朗西斯,我要告诉你,我全心全意地支持你。”
当然啦,等我当上首相,享有种种特权的时候,你也希望我能记得这份支持。厄克特心想,暗笑了一下,接着向对方表示感谢。莫蒂玛如天使一般灵活游走在人挤人的办公室,为大家添酒,脸上永远挂着灿烂的微笑。
一位年轻的支持者做了一盒标牌,正挣扎在人群中将它们别在来客的外套上。标牌上简单地写着“FU”。这位年轻的政客身材矮小如拿破仑,面色潮红如丘吉尔。此时他发现自己站在莫蒂玛面前,他兴奋地拿起一个标牌往她胸上贴去。在碰到她乳房的那一刻,本来讨人喜欢的眼睛突然变得不知所措。接着二人四目相对,他就像突然被抽了一鞭子那样面色发白。“哦,天哪,对不起。我贴错地方了。”他惊慌失措地说,消失在人群中。
“你都从哪儿找来这些人的。”她带着讽刺般的敬畏对丈夫耳语道,“等他长大了说不定是个伟人呢。”
“如果他长大了,就送到我这儿来,我会告诉你的。”
新的来客仍然从门口鱼贯而入。
“这些人究竟从哪儿来的。”莫蒂玛问道,有些担心酒水不够。
“哦,有的人一直挺忙的。”他回答道,“他们已经在塞缪尔和伍尔顿的酒会上短暂而隆重地露了个面。不过我们都不太确定是哪些人。你也不能吧,亲爱的,你确定吗?”
“我想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应付这些人,弗朗西斯。”
“当然啦,亲爱的。所以我派了人缘不错的党鞭去参加迈克尔和帕特里克的聚会,数人头,记人脸,好确定一下。”
他们看着彼此,在那一刻几乎遗忘了满屋子熙熙攘攘的人群。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和你在一起,弗朗西斯。”
“你想知道结果吗?”
她摇摇头,“不,最想知道的肯定是你了,亲爱的。”她转身继续履行起女主人的职责。
这一切欢乐庆祝的背景音是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都是打来祝贺和询问的。厄克特的秘书在交杯换盏和闲谈之间坚守着电话。但现在她站到厄克特的旁边,皱着眉头。“是找您的,”她颇为紧急地耳语道,“罗杰·奥尼尔打来的。”
“告诉他我很忙,之后会给他回电话的。”他下了指示。
“但他之前已经打了电话来,听起来特别焦急。让我告诉您‘真他妈的十万火急’,这是他的原话。”
厄克特不耐烦地低声咒骂一句,走出人群来到窗边。那里是他的办公桌,但欢庆的人群依然能将他一览无余。“罗杰?”他温柔地说道,一边向满屋子客人展露出一个明朗的微笑,不想让任何人察觉到他内心的焦虑,“非要这时候打电话吗?我这儿一屋子客人呢。”
“她查到我们头上来了,弗朗西斯。他妈的小贱人——她知道了。我很确定。她知道是我做的。下一个就要找到你了。那个母夜叉。我什么都没跟她说,但她就是知道了,天晓得是怎么知道的,但是……”
“罗杰,仔细听我说。振作起来,理理头绪。”厄克特的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但他转身面对窗户,不想让人从他的唇语读出蛛丝马迹。
但电话那头的奥尼尔还在含含糊糊地喋喋不休,好像一列无人驾驶的高速火车,四处乱窜。
厄克特打断了他,“罗杰,慢一点,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奥尼尔又开始词不达意,厄克特不得不努力地听着,想从一团混乱的词语、口水喷溅声和喷嚏中理解他的意思。
“她跑来见我,就是那个媒体厅的母夜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弗朗西斯。不是我说的,我什么都没跟她说。我应付过去了,她走的时候好像还挺满意的。但她不知怎么的,肯定知道了。知道了一切,弗朗西斯。帕丁顿的地址、电脑、甚至是他妈的民意调查。肯德里克那个混蛋肯定到处乱说。我的天哪,弗朗西斯,如果她不相信我怎么办?”
“等一下,”厄克特边转头微笑边语气严厉地说,“谁,罗杰?我们这说的是谁?”
“斯多林,玛蒂·斯多林。她说……”
“她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还是只是在瞎猜?”
奥尼尔短暂地停顿了一秒,“我想没什么确凿的证据吧。都是猜测的。除了……”
“除了什么?”
“有人告诉她是我去开的帕丁顿那个地址。”
“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弗朗西斯,我他妈的也不知道啊。但没关系的,不用担心,她现在以为我是去帮科林格里奇办事。”
“罗杰,我很高兴——”
“听着,是我帮你干的这些脏活,承担的所有风险。我在外面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哦,弗朗西斯,我需要帮助,我很害怕!我帮你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但我没有问过任何问题,只是按你的指示来做事。你必须得把我解救出来。我再也承受不了了——我也不会再去承受了。你必须要保护我,弗朗西斯。你听见了吗?哦,天哪,求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罗杰,冷静点!”他双手捂着电话听筒轻声说,“她绝对没有任何证据,你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们俩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懂吗?我们会一起渡过难关的,然后一起奔向唐宁街。”
电话那一头什么回应都没有,只传来不受控制的抽泣。
“我想让你做两件事情,罗杰。第一,好好想想你唾手可得的贵族地位,还剩几天就要成功了。”
厄克特觉得自己依稀听到了一声含糊的感谢。
“与此同时,罗杰,你必须躲着斯多林小姐,明白吗?”
“但是——”
“躲着她!”
“遵命,弗朗西斯。”
“我来对付她。”厄克特低声说道,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那里,双肩微微有些弯曲,看着窗外,任凭情绪潮水一般向自己涌来。背后是一群身处权力漩涡的人们,将把他送入唐宁街,眼前则是几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河景,激励了多少伟人。而他刚刚挂断的这个电话,通话人是唯一一个可能毁掉这一切的人。
第四十一章
〔等一个政客终于作古,见到圣彼得,他会对这位天堂守门人说些什么呢?抱怨有多少人没有去投票?请求上帝让时光倒流,回到关键时刻,让投票站一直开着,这样一切都会大变样?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直视着他,告诉这个老混蛋他被炒鱿鱼了。〕
当天夜里稍晚,他就给她打了电话,“玛蒂,来一趟好吗?”
“弗朗西斯,我很想来,真的很想来,但你屋子外面不是人山人海吗?”
“来晚一点,人就都走光了。”
“那么……厄克特夫人呢?我可不想打扰她。”
“好几天前已经回乡下去了。”
临近子夜,她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剑桥路的前门,关门之前确定没有任何人在看。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有点鬼鬼祟祟,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但另一方面又充满期待。
他十分缓慢地脱下她的外套,然后很近地看着她。她觉得气氛很奇怪,突然情不自禁地在他面颊上留下一个吻。
“对不起,”她脸红了,“只不过是为了……祝贺你。有点不太专业吧,刚才。”
“你可以这么说,玛蒂。但我可没有不高兴。”他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两人就在他的书房落座,带着裂纹的古旧皮具之间流转着一种略带阴谋的亲密感。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杯威士忌。
“玛蒂,我听说你最近很调皮啊。”
“你都听说什么了?”她警惕地问道。
“挺多的,最大的一件是你惹恼了格雷维尔·普雷斯顿。”
“哦,那件事啊。恐怕我是跟他闹翻了。”
“恐怕?”
“格雷不登我的任何文章。我被封杀了,他要我跑去写些花花草草之类不痛不痒的东西。”
“那也很不错嘛。”
“全世界都在变化,我参与不进来,还叫不错。特别是……”她有些犹豫。
“特别是什么,玛蒂?看得出来你很困扰。”
“特别是遇到那么重大的事情,不道德的丑闻。”
“你说的就是政坛常态嘛。”
“不,不仅仅是政坛常态这么简单,要丑陋得多。”
“如果你愿意的话——一五一十地跟我讲讲,就把我当成个神父吧。”
“不,我永远也做不到,弗朗西斯。”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看见我就想起你父亲?”
“只是你的力量而已。”
她的双颊略微发红,看上去有些害羞。他报以微笑。玛蒂眼前的房间突然间充满了各种旋转的色彩——他那水晶般透明的蓝眼睛;打着旋涡的琥珀色的威士忌;深色的旧皮具;紫色的波斯地毯。在这子宫一般的寂静中,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举起酒杯,他又往里添了酒,心里清楚她来这儿就给事情起了个头,现在必须做个了结。
“我觉得有人在故意针对科林格里奇。”
“真是个引人入胜的话题。”
“泄露的民调,泄露的信息。我觉得帕丁顿的地址也是陷害,这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
“股票交易也是有人栽赃陷害的。”
厄克特看上去惊呆了,好像有人突然压紧了他的脸,“但是为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除掉首相啦!”她大喊起来。她现在这么明白,而他却这么迟钝,真是令人沮丧。
“但是……但是……是谁呢,玛蒂?是谁呢?”
“罗杰·奥尼尔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罗杰·奥尼尔?”厄克特嘲讽地大笑起来,“那他究竟能从这一切中得到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单手握拳捶打着皮沙发,感到一筹莫展。
厄克特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慢慢展开每一根手指,用大拇指抚摸着小小的手掌,“你很苦恼。”
“我当然苦恼了。我是个记者,现在有本世纪最大新闻,但没人愿意帮我发表。”
“我觉得你太苦恼了,思路都不清晰了。”
“你什么意思?”她觉得被冒犯了。
“罗杰·奥尼尔,”他重复道,语气里全是轻蔑,“这个男人连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控制不好,怎么可能策划这么复杂的一场阴谋呢?”
“我也注意到了。”
“所以呢……?”他用鼓励的语气引导着她。
“他肯定是和别人合作的。这个人权势更大,官位更高。可以从首相下台这件事中获益。”
他赞赏地点点头,“肯定有另外一个人,在操纵着奥尼尔。”他正把她推向一条危险的道路。但他心里清楚,玛蒂最终会靠自己的力量到达目的地。此时他最好牵着她的手做领路人。
“所以这是一个很有手段和动机的人,可以控制奥尼尔,也能接触到敏感的政治信息。”
他带着越来越浓厚的欣赏看着她。她不仅仅有张漂亮的脸蛋,而且一旦上了路,判断和推理的能力简直惊人。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她终于看清前方的风景,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人肯定一直和首相不和,跟他对着干呢。”
“符合这个条件的有很多啊。”
“不!不!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只有一个人完全满足条件。”这个发现让她兴奋得气喘吁吁,“只有一个人,泰迪·威廉姆斯。”
他坐在沙发上,下巴松弛下来,“我的天哪,这真令人震惊。”
现在轮到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了,“你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苦恼了吧。这么棒的一个报道,格雷连碰都不碰。”
“为什么呢?”
“因为我证明不了,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我现在算是黔驴技穷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弗朗西斯。”
“这是我今晚叫你来的其中一个原因,玛蒂。你的日子不好过,我觉得我也许帮得上忙。”
“真的吗?”
“你需要给普雷斯顿提供点别的,他没法抗拒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厄克特竞选活动的内部报道。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会赢呢?如果我赢了,那些之前帮助过我的人在佛里特街就能节节高升。我向你保证,玛蒂,如果我赢了,你的帮助肯定尤其功不可没。”
“你是认真的吗,弗朗西斯?为了我?”
“当然啦。”
“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双眼被笑意点亮,接着又变得严肃起来,深深地看着她,“因为你是个特别好的记者,玛蒂。因为你非常美丽——说这个不算冒犯吧?”
她抛出一个风情万种的浅笑,“你完全可以这么说,但我不可能发表任何评论。”
“还因为,玛蒂,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谢谢你,弗朗西斯。”她往前斜了斜身子,吻了他,这次不是在脸颊上,而是嘴唇。但她立刻又受惊地退了回去,“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的。”
他站在原地没动,稳如磐石。她又吻上他的双唇。
已经很晚很晚了,凌晨一点过了很久,玛蒂已经回到自己的家。而厄克特却离开家,回到了下议院的办公室。秘书早已清空了烟灰缸,洗净了酒杯,摆正了坐垫。他离开的时候这里还人声鼎沸,现在却死一般寂静。他关上门,仔细地锁好,来到四个抽屉的文件柜面前,越过粗壮结实的保险杆,伸手放在密码锁上。他拨了四次转盘,来来回回的,直到听到轻微的“咯哒”一声,保险杆落在他手中。他把这东西放在一旁,打开了最底下那个抽屉。
抽屉嘎吱嘎吱地打开了,那里面装满了文件,每一份文件上都有一名议员的名字。每一份文件里的材料都足以让那个议员颜面扫地,甚至锒铛入狱。这些都是他小心翼翼从党鞭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取来的。他用了将近三年的时间积累起这些秘密,这些愚蠢到家的行为。
他跪在地上翻看着一份份文件,终于发现自己想找的东西了。那是一个厚厚的信封,上面已经写了地址,并封了口。他把信封放在一边,关上抽屉,又锁上了文件柜。习惯性地仔细检查了一下,确保保险杆和密码锁合上了。
他没有径直开车回家,而是来到索和区破烂的地下市场,找到到处都是的摩托车送信人。他把信封留下,用现金付了钱,嘱咐对方一定要送到目的地。当然,如果他就在下议院投递要方便很多,那里有这个国家最有效率的邮政局之一。但他可不想让这个信封上出现下议院邮局的邮戳。
第四十二章
〔任何程度的残酷都是不可原谅的,所以要狠就要狠到底,中途心慈手软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十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砰”的一声,信件和报纸几乎同时到达了伍尔顿位于切尔西的门垫上。伍尔顿一大清早就感觉春风得意,穿着睡衣下了楼,把报纸聚集起来,摊在餐桌上,然后把邮件放在门厅一个复古的小凳上。他每周都收到来自选区和其他记者的三百多封信件,早就放弃一一细读了。所以他把信件都留给夫人去处理。她不但是贤内助,也是他的选区秘书。他帮妻子在议会当局申请到数量可观的秘书津贴,作为内阁官员津贴的补充。
毫无疑问,各家报纸都在大篇幅地报道领袖竞选。标题看起来都是些以前做体育报道的人写的,头版充满了“齐头并进”、“三强争霸”和“终点留影”这样的字眼。其他版面的评论稍微冷静了些,说现在还很难预测三位候选人谁比较有优势。他先选了《卫报》的分析版。这并不是他平时的第一选择,这份报纸的左翼立场太过激进,搞得自己像跳梁小丑。不过,下次选举的时候这份报纸是注定不会支持任何一个候选人的,所以对结果应该有更理性和更客观的看法。
“现在党派面临的选择很简单,”评论开头写道,“目前迈克尔·塞缪尔是三个人里面最受欢迎,最光鲜体面的人物。过往清清白白,在政坛一路顺风的同时,也没有丢掉社会良知。党内有些图谋不轨的人攻击他‘过于自由’,他应该把这个称号像徽章一般骄傲地佩戴在身上。”
“帕特里克·伍尔顿则是完全不同的政客。他万分自豪于自己的北方血统,看来是一个作风强硬,可以维护全国统一和谐的人。然而,他的铁腕从政风格是否能够将其自己党派内分裂的双方统一起来也很成问题。尽管他已统领外交部多年,他在外交事务上仍然缺乏耐心,行事做人都好像还在给过去的英式橄榄球联盟效力,只知横冲直撞。反对党领袖曾经说他这个人常常流窜在威斯敏斯特的大街小巷,故意寻衅滋事,不管跟谁都想打一架。”
伍尔顿含混地赞叹了一声,一口吃掉半片吐司,又抖了抖报纸继续看下去。
“弗朗西斯·厄克特比前两者都更难评价。三人之中,他的经验最少,也最不出名。然而他在第一轮投票中的成绩是非常出色的。他取得这样的成功大概有三个原因。首先,作为党鞭长的他十分了解执政党,而党派成员也对他相当熟悉。这次竞选的决定权掌握者并非其他人,而是他在执政党中的同僚,他在公共场合的低调也许并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样是个劣势。”
“第二,他的竞选活动进行得高贵得体,体面尊严,没像其他候选人那样互相攻击,互相谩骂,唾沫四溅,血肉横飞。他在从政过程中表现出的品质说明他十分看重传统,有着贵族的修养与威仪,又能让他十分中立,对党派两翼都左右逢源。”
“最后,也许他最大的优势就是他不是其他两人。很多议员在第一轮都坚定地支持他而不是另外两个更有争议的候选人。那些想保持中立的人明显会倾心于他,但这个原因也有可能最终让他的竞选功败垂成。现在要议员们做出明确决定的压力越来越大,厄克特可能会成为受害最大的候选人。”
“这样一来,选择就十分清晰明了了。那些想要标榜他们社会良知的人会支持塞缪尔,希望来一场紧张刺激的铁血政治游戏的人则会支持伍尔顿,那些举棋不定的中立人士显然会倾向于厄克特。不管他们做什么样的决定,都会得偿所愿,得到想得到的东西。”
伍尔顿看得咯咯直笑,吃完了吐司。妻子走过来靠近他,臂弯里是今早收到的信件。
“他们怎么说?”她朝报纸点点头。
“他们说我是没有胸的玛格丽特·撒切尔,”他说,“肯定他妈的稳操胜券。”
她又往他的茶杯里添了茶,叹了口气,坐在一堆邮件前,开始翻看。现在对她来说这个过程就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她电脑里的文字处理软件进行了仔细编程,有一系列谨慎得体的标准回复。只要轻轻敲敲键盘,回复看上去就会十分亲密,好像专为那一个人而写。接着就用伍尔顿从美国带回来的一台签名机一一签名。很多信件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用环保墨水写成的,一般都是来自那些个人。他们要么是发泄不满,要么游说相关事务,要么就发疯一般唠叨抱怨。但每个人都会得到回复,就算是最难听的谩骂,她也不敢怠慢,要好好地回复,否则丈夫可能就会丢掉一票,她可不敢冒这个险。
她把那个厚厚的牛皮信封留到了最后。是有人亲自送来的,钉得很牢。她用了好大力气才打开,差点把精心修饰好的指甲都弄花了。等拆开最后一个顽强的书钉,一盘磁带掉在她大腿上。信封里没有其他东西了,没有信,没有抱怨的纸条。磁带上也没贴什么标志说明来自哪里,内容是什么。
“傻死了,他们究竟怎么想的,寄这么个东西来,我们怎么回复啊?”
“很可能是上周末演讲或者最近某次采访的录音。”他心不在焉地说道,都没从报纸里抬头看一眼。“再倒点儿茶,亲爱的,然后我们来听一听吧。”他大手一挥,指向音响设备所在的方向。
他那一向忠于职守的妻子按照他的吩咐做了。他喝着茶,注意力集中在《太阳报》的社论上。收音机上的回放标志亮起了红光,已经在读磁带了。有一系列的嘶嘶声和爆裂音,很显然不是专业的录音。
“把那该死的声音开大点啊,亲爱的!”他指示道,“让狐狸听听鸡叫。”
一个年轻女人的笑声充满了整个房间。不一会儿,就传来她低沉的喘息。伍尔顿夫妇好像被这声音催了眠似的,一动不动。过了好几分钟,没人倒茶,没人看报,而扩音器里已经传来了很多声音:沉重的呼吸,低声的咒骂,嘎吱嘎吱响的床垫,欢乐的嘟哝,床头板有节奏地敲击墙壁。磁带中的内容几乎没留下任何想象的空间。女人的叫声越来越急促和尖利,只是偶尔停下来喘息一下,接着两人又到达了欢愉的新高峰。
接着,在男女双方满足的叫声中,这春宵一刻结束了。女人咯咯地笑着,而男人则低沉地呼吸着。
“哦,我的天哪,真是太棒了。”男人边喘气边说。
“你这老头表现得还不错嘛。”
“姜还是老的辣!越老越有劲儿!”
“那我们还要再来一次吗?”
“只要你别他妈的把整个伯恩茅斯都吵醒就行。”这确凿无疑是伍尔顿的兰开夏口音。
从磁带一开始播放,伍尔顿和他的妻子就一动不动,但现在她慢慢走到房间那头,关掉了放音机。一侧的脸颊落下一滴柔软的泪水,她转身看着丈夫,发现他躲避着她的目光。
“我能说什么呢?对不起,亲爱的。”他低声喃喃道,“我不会对你撒谎说这是伪造的。但我真的很抱歉,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要伤你的心。”
她没有回答,但是脸上痛苦的表情比任何愤怒的言辞更具杀伤力。
“你想让我怎么做?”他轻声问道。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脸上涌动着忧伤和痛苦。她必须用指甲狠狠掐着手掌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帕特,过去二十三年来,我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没那么蠢,这肯定不是你唯一一次出轨。但你至少可以收敛一点,别让我抓个现行,别让我看到这些。你欠我的。”
他沮丧地垂着头。
她停顿了一会儿,让他好好感受一下自己的愤怒。
“但我有自己的骄傲,有件事我无法容忍,就是让那样一个小贱人破坏我的婚姻,玩弄我,嘲笑我。我不会坐视不管。找到这个敲诈我们的小贱人,问问她到底想要什么?要么就满足她,必要的话就去报警。但一定要让她消失,让这个消失!”她把录音带扔向他,打在他的胸上弹开了。“这东西不该放在我家里。如果我再听到这样的脏东西,你也滚出我的家!”
他看着她,双眼含着泪水,“我会解决的,我保证。你不会再听到这样的事情了。”
第四十三章
〔爱能直抵一个男人的内心。而恐惧,则能征服他更易攻破的那些部分。〕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佩妮向着乌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她从自己所住的伯爵府大厦出来,谨慎地走上人行道。天气预报已经说了好几天可能会突降寒潮,现在果然应验了,看上去是要大闹一番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躲开路上冻结的水洼,很后悔穿了双高跟鞋却没穿靴子。她在人行道边上缓慢地移动着,往手里呵气取暖。突然间一扇车门打开了,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弯腰下去,想告诉司机小心点,结果看见方向盘前的居然是伍尔顿。她对他笑了笑,但他却对这热情的招呼没有丝毫回应。他直直地看着前方,对她目不斜视。虽然一句话没说,她还是会意地坐在了副驾驶位子上。
“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早上的空气一样寒冷。
“你能提供什么?”她笑了起来,但看到他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时,心里升腾起微微的困惑。
他的双唇很薄,有好看的弧度,说起话来会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就非要把那盘录音带送到我家去吗?这样做真是太残忍了。我老婆都听到了。你这么做真的很蠢,因为她知道了,你还怎么敲诈我呢?没有报纸或电台会去碰它的,因为很有可能冒诽谤罪的风险,他们承担不起。所以你没法再利用那个来兴风作浪了。”
他没有说实话。如果落到图谋不轨的人手里,那盘磁带仍然能够毁灭他。但他希望眼前这个傻女人不懂这些。他的虚张声势好像有所收效,因为她脸上全是警惕。
“帕特,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他妈寄给我的那盘磁带!你这愚蠢的小贱货,别在我面前装了!”
“我……我没给你寄什么磁带啊。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情感袭击,她感到十分震惊,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呼吸有些困难。他凶狠地抓住她的手臂,痛得她直掉眼泪。
“磁带!磁带!你寄给我的那盘录音带!”
“什么磁带,帕特?你为什么要弄痛我……?”
本来如涓涓细流的泪水现在开始肆意奔涌。外面的街道开始被车窗上凝结的雾气隔开,她被困在一个疯狂的世界当中。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没有给我寄磁带,录了我们在伯恩茅斯干的事儿?”
“没有,真的没有。什么磁带啊?”突然间她倒抽一口凉气,吓得眼泪都掉不下来了,“录了我们在伯恩茅斯的事情?帕特,这太卑鄙了。但——是谁呢?”
他松开她的手臂,头慢慢垂在方向盘上。“哦,我的天哪,这比我想的糟糕得多。”他小声说道。
“帕特,我不明白。”
他面色灰白,好像突然间老了很多,脸上的皮肤像老旧的羊皮纸一样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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