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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屋》

_11 迈克尔(英)
“兰德里斯先生,”《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商业版编辑大声问道,“政府说的很清楚,在他们看来,近几年来英国报业的所有权拥有者已经集中在少数几个人手里了。他们也明确表示,会派遣反垄断部门和各种反合并立法,来防止进一步的合并和收购。那您究竟为何这么有信心能够拿到必要的政府许可呢?”
很多人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是个好问题。兰德里斯好像也十分赞赏。
“说到点子上了。”他说,舒展着双臂好像要先将这个问题揽入怀中,再慢慢将其蹂躏致死,“当然啦,你说的很对,政府需要下定决心。报纸是世界信息产业的一部分,时刻都在日新月异地发展和变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五年前,你们还在佛里特街拿着老式打字机和印刷机工作,这些机器在一战结束的时候就应该淘汰了。而今天,这项产业已经实现了现代化、分散化和电子化。”
“真不幸!”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所有记者都怀旧地笑了起来。是啊,过去的日子多么美好,他们可以在酒吧尽情纵酒狂欢,宴饮取乐。印刷厂进行旷日持久的罢工,他们就可以跟着休息几周甚至几个月,那时候他们还有时间著书立说,造船出游以及美梦不断,领着全薪过悠闲的日子。
“大家也知道,一切都必须改变。我们也必须顺应改变,不能止步不前。我们必须直面挑战和竞争,不仅仅来自于其他报纸,还有卫星电视、电台、早间电视频道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媒体。越来越多的人要求全天二十四小时不断收到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新闻。如果一份报纸在新闻事件发生后好几个小时才送到手中,还带着墨臭味儿,他们是绝对不会买的。如果我们还想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从一份目光短浅的报纸,转变为给全世界提供信息的机构。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需要足够的影响力。”他夸张地耸了耸肩,周围的肉不停抖动,好似局部地区发生了一场雪崩。“因此政府必须要做一个决定。英国的汽车工业曾经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外强中干,最后被美国、日本甚至澳大利亚后来居上,取而代之。如今英国报业也面临着如此情况,政府在这紧急关头到底是埋头沙中,做自欺欺人的鸵鸟,还是锐意进取,为英国报业提供坚实后盾?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命题,我们是坐以待毙,走向衰落,还是接受全世界的挑战,最终成为不败王者?”
他缓缓坐下,闪光灯再次疯狂闪烁,而那些负责速记的记者们拼命埋头苦写,要把他的精彩论断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提问者转向旁边的人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这老混蛋的回答算不算合格?”
“产业上的逻辑十分令人信服,这是无可置疑的。而且一个工人阶级的子弟一步步走到今天,那也是很让人着迷的事情,你不觉得吗?但以我对亲爱的本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仅仅依靠于有说服力的逻辑和艰苦创业的激情。他这种人肯定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甚至已经想出了每一步要出现的状况和解决方法。我想,很快我们就可以知道,到底有多少政客欠他人情了。”
看起来,答案可能是,英国所有的政客都欠兰德里斯人情。第二天领袖候选人提名就截止了,一周内就要公布第一轮投票结果。在这个当口,似乎没人愿意和他作对。《每日纪事报》与联合报业集团结合起来可是威力无边,谁能冒险去得罪他们呢?很多人迅速表示支持他的想法和决定,几个小时之内,这就变成了一场争先恐后的表决心竞赛。这位报业巨擘显然既远见卓识又忠心爱国,为什么不和他搞好关系呢?兰德里斯好像又一次找到挑弄政客兴趣的好办法。到了下午茶时间,他已经悠闲自得地捧着杯子享受香茗点心,高兴地把红色背带拉得“砰砰”响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受骗上当”,《独立报》压抑不住好奇心,想挖点猛料出来,“兰德里斯特地选在领袖竞选期间发表声明,好像本已剑拔弩张的战场突然爆炸了一枚手榴弹——这大概是他故意为之。自从普罗富莫事件以来,还没有这么多政客纷纷溜须拍马,奴颜媚骨。政客卷入这场收购,不仅有损体面与尊严,而且十分危险。”
也并非所有野心勃勃的政客都加入这场争先恐后的“表忠心大会”。塞缪尔就十分警惕,没有明确表态。他已经挨了太多的明枪暗箭,不敢再做出头鸟了。他说,想在作出决定之前,先询问一下两个集团的职工意见。另外,在兰德里斯的下午茶还热腾着的时候,工会代表就开始谴责合并计划。他们提出,合并计划中没有任何条款能确保他们不失业,同时还把兰德里斯那句著名的“每赚一百万,就要解雇一万人”的玩笑话拿出来口诛笔伐,说他们不可能忘记这句话,也不可能原谅这句话。面对工会的反对,塞缪尔意识到,他现在不可能出面支持这个合并,因此选择按兵不动,保持沉默。
厄克特也遗世独立于人群之外。声明发表后不到一小时,他就站在新闻记者和无数的镜头面前,发表早已精心打磨过的对全球信息市场和未来走向的分析。他在这方面的技巧胜过竞争对手们何止一筹,但他却更为谨慎。“我对本杰明·兰德里斯万分尊敬,但如果不花点时间全面考虑各项细节就匆匆得出结论,那错就在我了。我认为为官者应该颇为小心,如果我们只是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闯,为了在社论版得到支持就胡乱发表意见,那就会赋予政治无限的恶名。因此,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误解,我在领袖竞选结束之前,不会对此发表任何个人观点。当然,到竞选结束之后,”他谦虚地补充道,“可能我的表态也就无足轻重了。”
“真希望党鞭长的同僚都能像他一样体面而坚持原则地保持立场。”《独立报》评价道,丝毫不掩饰对厄克特的激赏,“厄克特为自己的竞选树立起了一种与政治家风度相称的调子,让他鹤立鸡群。这种持保留意见的态度不会对他的竞选有任何消极影响。”
其他报纸的编辑也奇迹般地口径一致,特别是《每日纪事报》。
“我们支持弗朗西斯·厄克特参加党派领袖选举,是因为我们尊重他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诚信正直的风范。他接受挑战参选的时候我们十分高兴,现在也坚信我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们完全接受他稍后发表对《每日纪事报》与联合报业合并的个人看法。”
“当然,我们仍然希望,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会全心全意地支持合并的计划。但我们对厄克特的看法不仅仅局限于商业利益之上。目前看来,所有的竞选者都缺乏的一种至关重要的特性,而在他身上却熠熠生辉,那就是领导者的气质。”
威斯敏斯特的各个角落都响起沮丧的摔门声。因为那些野心勃勃的政客意识到,厄克特再一次抢了先。在俯瞰海德公园的顶楼套房,视角的确完全不一样。兰德里斯看着窗外浓密的树顶华盖和很快就要变成自己掌中之物的世界,“敬你,弗兰基小子,”他对着杯中美酒喃喃道,“敬我们。”
第三十五章
〔有人的穷途末路,夕阳西下,却是有人的崭新起点,旭日东升。〕
【十一月十八日 星期四】
周四中午提名截止,唯一令人惊讶的事情是皮特·贝尔斯特德最后关头的退出。他是第一个宣布参选意向的人,但他早就已经没戏了。“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那就是让比赛开展起来,”他的退出声明十分精彩,“我明白自己没有胜算,所以让别人去争个你死我活吧。我就坐山观虎斗,在竞技场边帮他们收尸好了。”
他本来想说自己会在旁边等着,“帮他们平复伤口”。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他第一次让嘴皮子占了上风,变得口不择言。声明结束后,他立刻和《每日快报》签订合约,在竞选期间撰写对每位候选人言辞犀利、新鲜热辣的分析和评论。
这样一来候选人就变成九个,仍然是史无前例的人数,但一边倒的观点是,九个中只有五个有胜算——塞缪尔、伍尔顿、厄尔、麦肯齐和厄克特。现在号角吹响,战士到齐,民意调查研究者们加倍努力地联系政府议员,想探听风声究竟如何。
保罗·麦肯齐拼了命地要崭露锋芒。卫生部长是个沮丧的男人,他坐这个位子已经五年多了,和厄克特一样热烈地期盼着选举后内阁重组,迎接新的挑战。在一个冷门机构掌权多年,他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几年前,外界普遍认为他是党内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之一,兼具雷厉风行的做派、渊博深厚的学识和悲悯博爱的情怀。很多人都预测他会一路顺风,问鼎最高权力。然而医疗部门成为他的官场黑洞,他在里面越陷越深,无法抽身。面对高声抗议的护士和救护车司机,他办事不力,处理不当,搞得自己形象受损,万分狼狈。医院扩张计划的延迟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一蹶不振,消沉气馁,还跟妻子谈起过下次选举就告别政坛的打算。
而科林格里奇的下台对他来说,就像挣扎在水中的人突然发现一块近在咫尺的陆地。他在第一次选举前的五天宣布参选,整个人焕然一新,充满活力与激情。他十分急切地想要迅速出头,铁了心要脱颖而出,木秀于林。他让手下找个合适的时间帮他多拍点照片,从一定程度上修复一下自己不怎么样的外界形象——但千万别他妈的在医院拍,他特地嘱咐道。他和这鬼地方发生的倒霉事已经够多了。走马上任卫生部长的头三年,他一直受到良心的趋势,马不停蹄地走访各个医院,想了解病患护理的情况,但常常运气不佳,遇到护士们组成的坚固防线,抱怨她们拿的是“奴隶工资”。更糟糕的时候,还会遇到不那么太平的集会,医院的工人群情激昂地反对“野蛮削减”资源。他得了个外号叫“削减医生”,而工会抗议时还经常在这个外号前加上些侮辱性的字眼,大张旗鼓地写在横幅上。就连医生工会似乎也同意应该听从大家的呼声,提高卫生预算,而不是按照需求实事求是地制定。有时候,麦肯齐甚至会暗自垂泪,当然了,只是暗自。
他几乎没见过几个病人。有几次他试图从后面偷偷溜进医院,示威者都好像神机妙算,提前知道他的计划似的,掐准了电视台摄制组到的时间,逮住他大喊大叫。这样在公共场合被白衣天使们批得体无完肤可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公众威信一天天下降,他的个人自尊也一天天丧失。于是麦肯齐再也不去医院了。他不愿意再经受那样严酷的考验,决定退出“医院微服私访计划”,去安全的地方看看。这是种无可厚非的自卫本能。
他的新计划很简单,很安全。当然是不去医院了——“为了我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利用病患实在是大错特错”——他的手下安排他去走访“安行实验室”总部,当时安行公司刚刚制造了一大批设备,专为残疾人士设计,并研发了一款革命性的声控轮椅。每个四肢无法动弹的高位截瘫患者都会用到。这是英国科学技术进步与残疾人关怀的完美结合,也是麦肯齐梦寐以求的功绩,因此,提名截止后不到几个小时,国务大臣的车就疾驰而来,这样的重视让麦肯齐好像得到了上帝的救赎。
麦肯齐很是小心,并觉得这次走访能够圆满成功。工厂的生产一切正常,去走一走关心关心也非常必要。可是,如果能在摄像机前真正慷慨激昂地进行一番演示,那可是比蜻蜓点水地看一看要好上千倍万倍。过去他遭遇的埋伏太多了,所以这次他计划周全,确保手下在他到来前的三小时才通知媒体。这个时间正好,摄制组可以赶来,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就没时间聚众闹事了。快到目的地时,他躲在皮质后座上,脸向着自己的照片微笑,祝贺自己的警惕性得到了回报。今天的一切都会顺风顺水的。
但今天的风水实在没有向着麦肯齐,他的手下效率太高了。政府需要时时刻刻都知道部长们身处何方。和其他议员们一样,部长们也要随时待命,以防出现什么紧急情况或是下议院突然需要进行投票。因此,在上个星期五,麦肯齐的日常事务秘书按照平时的常设指令,将上司未来一周的全部安排都发给了政府负责协调各类事务的权威办公室——也就是党鞭长办公室。
汽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离新建的工厂还有几百米,麦肯齐仔细地梳了梳头发,做好了准备。部长用车驶过蜿蜒的红砖围墙,而后座的部长整理了一下领带,和车一起进入了工厂大门。
刚一通过大门,司机就猛地踩了刹车,麦肯齐一个没坐稳,撞到前座上。文件撒得满地都是,精心准备好的一切就这样毁了。他还没来得及骂一下司机,要求他给出解释,就发现搞得他如此狼狈的原因已经站在了面前——抗议者把车子围成一圈。他最疯狂的噩梦也不如眼前的场景可怕。
停在工厂传达室前的小车被一群群情激奋的抗议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都穿着护士的制服,高喊着怒骂的口号。麦肯齐的新闻秘书负责任地召集了三个电视台摄制组,并将他们安置在行政区域上方一个很理想的拍摄位置。于是护士们每一个愤怒的字眼和行动都被摄像机明白无误地记录下来。麦肯齐的车子一进门,人群就围拢过来,踢着车身,捶打着车顶上的宣传牌。几秒钟之内,天线就不知所终,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也被人掰了下来。司机反应还算快,按了所有部长用车上都有的紧急按钮,车窗自动关上了,车门也自动锁住了。但之前已经有人成功地向麦肯齐脸上吐了口唾沫。车窗玻璃上压着一个个攥得紧紧的拳头,扭曲的脸庞鬼魅般出现在麦肯齐眼前,好像只要他一出去,就会把他打得体无完肤。车不停地震动和摇晃,人群不断地推搡着,好像要憋死车,也憋死他。他再也看不见外面的天空和树木。没有人帮助他。周围除了敌意,别无他物。
“逃出去!逃出去!”他尖叫着。但司机无助地举起双手。人群把车子团团围住,没有任何撤退的可能。
“逃出去!”他继续尖叫着。幽闭恐惧症令他抓狂,但这丝毫无济于事。绝望中的麦肯齐已经丧失了判断力,只有错误的本能,他不顾一切地向前斜了斜身子,抓住自动变速杆,向反方向一推。发动机一阵轰鸣,司机急忙踩刹车,车子移动了不过一英尺,但已经太晚了。车开进了人群,撞倒了一架轮椅。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人应声倒地,看上去十分痛苦。
人群受惊般地散开了,司机抓住机会,将车子倒着开出大门上了路,来了个很精彩的手刹转弯,掉转车头,迅速逃跑了。汽车疾驰而去,在路面上留下两道黑色的轮胎印,如同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麦肯齐的政治生涯也如这丑陋的轮胎印一样,彻底留在了这条路上。轮椅上没有坐人,那个女人受的伤也不重。她甚至不是个护士,而是一个全职的工会召集人,在将一点点小事扩大成能上头版的危机这一点上,她可是行家里手。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没有人费心去好好调查一番。凭什么管这些?他们已经有料了。陆地上的男人发现巨浪再次打来,可怜的麦肯齐再一次被卷入大海的惊涛骇浪之中。
第三十六章
〔曾有人断言,所有的政治生涯都以失败告终。因此很多政客都两面三刀,狡兔三窟,这样才能可进可退,游刃有余。〕
【十一月十九日 星期五】
玛蒂这周过得不是很顺。领袖竞选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大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但她发现自己开始为了生活而挣扎,什么大事也没赶上。她进行了为数不多的几次面试,都无疾而终。她渐渐明白,自己肯定是上了兰德里斯新报业帝国的黑名单,在这里面混是毫无希望了。而剩下那几家竞争者可不愿意为了个小记者和这位巨擘对着干。业内疯传说,玛蒂“很难对付”。周五上午,按揭利率又雪上加霜地上涨了。
但最糟糕的还是她对自己感到失望。虽然她已经找到很多蛛丝马迹,但还是寻不到这其中的联系,怎么都解释不通。这让她骨鲠在喉,日日不得安眠。于是她翻箱倒柜地找出运动的行头,在荷兰公园落叶满地的小路上不停歇地跑步,希望体育锻炼能够激发身体和大脑的双重活力。然而,过度的运动好像只是增加了她的痛苦,肺和腿都同时发出了抗议。她没主意,没精神,也没时间了。只有四天就要进行第一轮投票了,她却在这里一筹莫展地驱赶着松鼠。
在逐渐晦暗的黄昏余晖中,她沿着大道不停奔跑,头顶上是巨大的栗树,伸着光秃秃的枝桠。白天她则常去菩提树小径,那时候的麻雀不会喳喳叫,温柔得好像家养的鸟儿。她会穿过已成废墟的红砖荷兰屋残垣,这里五十年前被付之一炬,只留下曾经辉煌的回忆徘徊不去。在伦敦逐渐扩张成一个乌烟瘴气的城市之前,荷兰屋曾经是一处乡间宅邸,主人是大名鼎鼎的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他是十八世纪的传奇激进分子,终其一生都在追寻革命事业,策划推翻首相,尽管从未成功过。说到底,他没做成的事情,这次是谁做得这么成功,这么不着痕迹?
她再次把细枝末节仔细过了一遍,科林格里奇垮台前的种种:选举活动、信息泄露、各种丑闻、还有牵涉其中的所有人——不仅仅是科林格里奇和哥哥查理,还有威廉姆斯、奥尼尔、贝尔斯特德、麦肯齐、加斯帕·格兰杰爵士,当然,还有兰德里斯。就这些了。她手里掌握的信息就这么多。那么她从何处下手呢?她沿着种满树木的公园斜坡往最高处攀登,手指挖进软软的泥土,脑中掠过一个个想法,不知哪一个会让她灵光一现。
“科林格里奇不接受采访,威廉姆斯一向由其新闻办公室代言,奥尼尔好像根本没法回答问题,兰德里斯根本看都不会看我一眼。这么一来……”她突然停了下来,把周围的枯叶拨开,“怎么早没想到您呢,肯德里克先生。”
她又跑了起来,脚步轻快多了,很快就来到山顶,又一鼓作气沿着长长的山路斜坡向家里跑去。现在她感觉好些了,好像忽然间恢复了元气。
【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六】
哈罗德·厄尔轻手轻脚地起了床,不想打扰到还在熟睡中的妻子。他来到浴室洗澡,对自己一周来的工作甚感满意。他成为最有希望胜选的五个候选人之一,然后就眼见塞缪尔这个绣花枕头终于没戏唱了,而麦肯齐则彻底翻了车。当然,党鞭长此时呼声很高,声誉极盛,但厄尔无法相信厄克特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他没有任何高层内阁经验,从未管理过任意一个国家机关。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经验,特别是厄尔拥有的经验。
多年以前,他迈出问鼎权力的第一步,是玛格丽特·撒切尔的议会私人秘书。这个位置没有任何正式的权力,但由于和最高权力十分亲近,所以很得旁人的敬畏。他迅速升至内阁,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包括过去两年在科林格里奇的内阁,也是被委以重任,作为教育部长,负责政府广泛开展的学校改革。和很多前任不同,他成功与教师们打成一片,尽管有人批评他只会当老好人和稀泥,没法大刀阔斧地做决定。
但目前烂摊子一样的党派不就需要温柔的老好人吗?科林格里奇周围的明争暗斗留下了很多伤痕,而对首相之位的激烈角逐对此毫无益处,只不过是在伤口上撒盐。特别是伍尔顿,试图重新恢复自己早年间强硬的北方执政风格,这让那些伤口痛上加痛。大刀阔斧只能让党内的传统力量更增敌意。这是属于厄尔的好时机,黄金时机。
今天是星期六,也是一个大日子,党内的死忠会在他的选区挥舞起追随的大旗,支持者们会在明亮的大厅聚集一堂,他将问候他们,亲切地直呼其名——当然对面要有摄影机了。他还会宣布一项重大的政策提案。他和手下的官员们已经为此工作了一段时间,再加把火,催一催,提案就十全十美了。政府已经为没有工作的中学毕业生提供了人人可参加的培训课程。而现在,厄尔的提案将让他们有机会去另一个欧共体国家完成培训,同时还增加相关的实践技能和语言培训。
厄尔很有信心,觉得这项提案能够收到很积极的反响。他今天将要发表的演说精彩纷呈,处处充满了新的亮点,新的视野,让年轻人看到新的希望和更加灿烂的未来。当然他也会不失时机地说点慷慨激昂的空话,激起观众的热情。
今天就是一场“淘汰赛”,他觉得这个词恰如其分。他已经说服布鲁塞尔的国家机构为这项计划买单。他眼前和耳边已经出现了足以淹没自己的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鲜花,铺满自己通向唐宁街的康庄大道。
他到达埃塞克斯村务大厅的时候,已经有一大群欢呼鼓掌的支持者在静候光临了。他们挥舞着小小的米字旗和旧的选举海报,上面写着醒目的“埃塞克斯的厄尔”,就像回到了大选时的热烈场面。气氛实在是太完美了。甚至还来了个军乐队,厄尔一进大厅的门就开始演奏。他就在这气宇轩昂的乐声中边走边和两旁的人们握着手。当地的市长陪同他来到低低的木台上,摄影师和灯光组迅速找到最好的角度。他登上台阶,亲吻妻子,看着眼前的人群,调整了一下视线遮住过强的灯光,对不停鼓掌的人群挥挥手。市长说:“这位我想不需要介绍了,你们都认识!很快全国都将认识他!”此时此刻,哈罗德·厄尔觉得觉得,自己一生中最辉煌的胜利就近在咫尺了。
就在这一刹那,他看见了他,站在第一排,快被欢呼的支持者们挤扁了。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挥着手,鼓着掌。这是西蒙,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想再见到的人。
两人是在一节火车车厢里相遇的。那天已经很晚,厄尔参加完西北边的集会往回赶。两人独处一个包厢,厄尔醉醺醺的,西蒙又十分友好,还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看着他,厄尔想起自己从大学起就挣扎着想要忘记的一面,勾引起他无限的欲望。火车在夜色中呼啸着飞驰,他和西蒙仿佛进入了另一世界,忘记闪光灯下虚与委蛇的逢迎,忘记抛在身后的各种责任。厄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行动了。这行动在之前够让他坐个几年监狱的了。当时也还只能是两个成年男子偷偷摸摸在私底下进行的,在距离伯明翰二十分钟的大不列颠铁路局车厢里干这样的事情,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宣传的光荣。
厄尔在尤斯顿踉踉跄跄地下了车,急匆匆地塞了两张二十英镑在西蒙手里,在他的俱乐部过了一夜,他根本没脸回家。
接下来的半年他都没见西蒙,直到他突然之间出现在下议院的中央大厅,问值班的警员能不能见见厄尔。极度恐慌的部长匆匆赶来时,年轻人并没有当众大吵大闹,而是一五一十地说自己从最近一次关于党派的节目中认出了厄尔,并十分温柔地要求给点钱。厄尔给他“报销”了来伦敦的“车马费”,并祝他今后一切顺利。
几周以后,西蒙又出现了,厄尔知道这将成为一个无底洞。他让西蒙等一等,然后在内阁会议室的角落里待了十分钟,看着眼前自己越来越热爱的场景,知道门外的那个年轻人正在威胁着他生命中珍视的一切。毫无办法的他只好来到党鞭长的办公室,坦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中央大厅坐着一个年轻人,因为好几个月前跟他有了点露水情缘,就想敲诈他。他算是完了。
“同性恋脑子总是混乱,”厄克特说,接着又为自己出言不逊道歉,“但别担心,哈罗德,敦刻尔克大撤退中还发生过更糟糕的事情呢,更别说走廊上的会议室,就更乱七八糟了。这点事情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厄克特真是言出必行,真他妈的太棒了。他向小伙子做了自我介绍,并向他保证,如果他不在五分钟之内走出这栋楼,就会叫警察来以敲诈罪逮捕他。“哦,千万别以为你是第一个,”厄克特沉着地说,“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了。只不过这种事情太见不得光了,逮捕和接下来的审讯都会非常保密的。没人会知道你要敲诈谁,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你被判了多久。也许你那可怜的母亲除外。”
厄克特没有再多费口舌。年轻人很快就得出结论,自己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应该尽快从这栋大楼以及哈罗德·厄尔的生命中消失。但厄克特考虑得十分周到,记下了西蒙驾照上的种种细节信息,以防他还想继续找麻烦。
而现在,他回来了,站在前排拥挤不堪的人群中,不知道又将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厄尔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严重,简直到了折磨自己的程度。
整个演讲的过程中,他都心神不宁,表现也大失水准,让支持者们非常失望。内容照着念也不会错,就用粗大的字体印在他面前一页页的再生纸上,但其中的激情消失了。他结结巴巴地发表着满含官腔的陈词滥调。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他鼻子上却挂着豆大的汗珠。发表演说的时候,他的思维好像神游到别处去了。结束时,忠心耿耿的人们仍然热烈鼓掌,但这丝毫没有帮助。
最后市长几乎不得不拉着他来到人群中,满足人们想再和他握一次手的呼声。这位大家爱戴的“人民的儿子”无精打采地接受着人们的祝福。他们欢呼着,拍打着他的后背。结果离西蒙更近了,那双年轻的眼睛仿佛洞察一切,知晓一切。他就好像正被无形的手拖着拽着,一步步接近地狱之门。但西蒙并没有大吵大闹,什么也没做,只是握了握他被汗水弄得黏湿阴冷的手,微笑了一下,并有些紧张地抚摸了一下自己脖子上夸张摇摆着的圆形徽章。接着他就走了,就像人群中那些毫不起眼,转身就忘的脸庞。
厄尔回家的时候,两个男人正站在阴冷的街道上等候他。
“晚上好,厄尔先生、厄尔太太。我们是《镜报》的西蒙兹和皮特斯。今天您的集会真不错。我们拿到了新闻稿,也就是您演讲的内容。但我们需要给读者增添一点色彩,比如观众的反应等等。厄尔先生,能谈谈您的观众吗?”
他只字未提,直接冲进了屋。一手还拉着妻子,砰地摔上了门。他拉起窗帘看着两个男人耸耸肩,回到街对面的一辆旅行车里,拿出一本书和一个保温瓶,准备在这里度过一个漫长的晚上。
第三十七章
〔实现野心的道路,必是很多牺牲者的尸体铺成。〕
【十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第二天清晨刚蒙蒙亮,厄尔就往外看,发现他们还在。有一个睡着了,一顶软毡帽遮住了眼睛,另一个则在翻看星期日的报纸。这些报纸的内容和上一周的大不相同。本来这场有气无力的领袖竞选已经成为无料可挖的一潭死水了,但新来了个厄克特,麦肯齐又惨淡出局,大家的眼睛又一次睁大了,这下好戏才刚刚上演呢。
更精彩的是,民意调查专家们的百折不挠终于开始击破议员们戒备的防线。“势均力敌!”《观察家报》宣称,并报道说百分之六十的党内议员都被专家们的巧舌如簧说得缴械投降,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三个候选人领先优势几乎不相上下——塞缪尔、厄克特和伍尔顿,厄克特也不过稍微落后些。麦肯齐消失得不着痕迹。同样悄无声息离去的还有塞缪尔之前的那一点领先优势。
这样的消息让厄尔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越来越担心的妻子问他些问题也被他烦躁地挡了回去。他本来想自己安慰自己,但眼前不断浮现出西蒙的脸。两个记者一直守在门外也让他心烦意乱。他们到底知道多少呢?为什么要在家门口拦截他?十一月的天空出现了第一缕冷清而灰暗的光线,他筋疲力尽又坐立不安,他必须要知道。
于是没梳没洗的厄尔裹紧丝绸睡袍,出现在门口,走向街对面的旅行车。皮特斯赶紧推醒了西蒙兹。
“每次都跟做梦似的,”皮特斯说,“我们就像偷奶酪的老鼠。看看这位仁兄要怎么为自己辩解。阿尔夫——他妈的把那个录音机打开啊。”
“早上好,厄尔先生,”皮特斯对正向自己走来的厄尔说道,“外面那么冷,别站着啊,进来坐坐,喝杯咖啡怎么样?”
“你们想干什么?为什么监视我?”厄尔问道,没理睬他的热情。
“怎么说是监视呢,厄尔先生。别傻了。我们只是想给报道添点色彩。您是领袖竞选中领先的候选人,很可能就是未来的首相。看报纸了吗?您可是领先他们的啊。大家肯定会对您更感兴趣嘛,想知道您的爱好啊,您平时干什么啊,都有哪些朋友啊。”
“我没什么可说的!”
“那我们可以采访一下尊夫人吗?”西蒙兹问道。
“你在暗示什么?”厄尔的音调陡然升高,听上去十分扭曲。
“我的天哪,我什么也没有暗示啊先生。顺便说一句,您看到昨天集会的照片了吗?非常好,特别清楚。我们在想挑哪一张登在明天的头版,您看看?”
一只手把一张光滑的大照片递出窗外,在厄尔鼻子下面挥了挥。他抓住照片,倒吸了一口冷气。照片上的他面对的是微笑得有些僵硬的西蒙,两人的手紧紧握着,四目相对。照片很清晰,各种细节都一览无余。看上去几乎好像有人暗中在西蒙的大眼睛周围画了眼线,而饱满倔强的双唇看上去更暗了一些,英俊的五官越发显眼,玩弄着脖上奖章的手指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护理和修整。
“您跟这位先生很熟吧,是不是?”西蒙兹问道。
“他是您很亲密的支持者之一,对吗?他是怎么支持您的呢,厄尔先生?”皮特斯加入到对话中。
厄尔拿着照片的手在颤抖。他把照片扔回到车窗里,“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干!你们说的全是假话!我会向你们的编辑举报这种骚扰行为的!”
“编辑吗,先生?上帝保佑吧,就是他派我们来的啊。”
第三十八章
〔自愿带领一支队伍冲在前面固然是值得称颂的英雄行为。但最好还是退后几步,让别人冲锋陷阵,你只需静候时机,踩着他们的尸体冲出去一举得胜。〕
【十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位于议会正门口的议员大厅摆着巨大的丘吉尔、艾德礼与劳合·乔治铜像。三座铜像的鞋尖都锃光瓦亮,被无数想沾染伟人灵气的议员们抚摸过,钦羡过。大厅有两扇结实的橡木门,护卫着议会。黒仗侍卫敲着这两扇门,召集议员们来参加议会开幕大典。作为门基的石拱破损严重,仍然带着一九四一年遭受轰炸时的累累伤痕。重建议会的时候,丘吉尔要求保留这面目全非的焦黑石拱,“时时警醒着我们。”
大厅也是议员们搜集信息的地方。
“您好,肯德里克先生。”
正埋头看一大堆材料的议员抬起头,发现玛蒂站在他的肘边。他习惯性地微笑了一下,“你是……”
“玛蒂·斯多林。”(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哦,是啊,是啊,当然啦。”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目光又回到她脸上,“有什么能够帮到你的吗,玛蒂?”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我很乐意,但恐怕现在不行,”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表,“不如晚一点到我那儿喝杯茶?四点三十分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很有空了。”
肯德里克是反对党的后座议员,他的办公室是诺曼·肖北大楼的一个小单间。这座著名的红砖楼频频出现在各种黑白老电影中,被称为新苏格兰场,伦敦警察总部。如今,维护法律与秩序之师早已迁到维多利亚街的一栋灰色混凝土建筑中,这栋古老的大楼尽管已进入了危房的行列,但因为与议会只有一街之隔,议会当局在其空置时立刻出手抢购,增加了供不应求的办公空间。玛蒂走进来的时候,肯德里克有些受惊地从办公桌后面跳起来。
“玛蒂,跑我这儿来侵犯我的私人领地啊。这里是不是跟和尚的房间差不多,很不错吧?”
“不知道,我对和尚不感兴趣。”她回答道。
他接过她脱下的大衣,眼中没有一般男人色眯眯的样子,更多的是一种欣赏。她的羊毛衫紧身到恰到好处,裙子的长短也正好过膝。她需要吸引他的注意力,现在算是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喝茶还是……”他扬起一条眉毛,问道。
“酒。”她干脆地说。
他打开角落里的一个冰箱,拿出一瓶霞多丽,又从书架上拿了两个酒杯。他倒酒的时候,她在一张小小的沙发上坐好。
“不错的家。”她边说边问候般地举起酒杯。
“这他妈绝对不是个家,我也从来没把这破地方当过家,”他愤愤不平地说,“待在这么个杂物间里,我们他妈的怎么来管理一个衰落的帝国?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过和你我还是喝了这杯吧。”
“你不可能这么讨厌这地方吧。你可是挣扎奋斗了好多年才进来的。”
“我他妈真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对吧?”他突然笑了,很是迷人。
“而且你很快就崭露头角了。”
“你在给我灌迷魂汤呢,还露腿。你肯定很想得到什么。”他看着她,目光平静,善解人意。现在轮到她微笑了。
“肯德里克先生……”
“哦,去他妈的,你早就不应该叫我肯德里克先生了吧。”
“史蒂芬,我准备写一篇议会运作的报道,还要提到政坛是如何充满各类惊喜与突发情况。提到惊喜,你遇到的惊喜肯定最大。”
肯德里克咯咯笑起来,“我还是很吃惊,大家好像都觉得我,怎么说呢,天上掉馅饼?出门遇贵人?傻人有傻福?”
“你是不是在告诉我,你其实并不知道医院扩张计划被搁置了,只是在猜测?”她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
“你不相信是这样?”
“我这么说吧,虽然我脸上笑得灿烂,但我特别愤世嫉俗,怀疑一切。”
“嗯,只要你还笑得出来,玛蒂……”他又给她倒了一杯酒。“那我这么说吧,我其实不是完全确定的。我冒了个险。”
“那你知道些什么?”
“这不会登出来吧?”
“绝对不会,你尽管说吧。”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一五一十地讲过这事儿……”玛蒂揉着自己的脚脖子,好像想缓解一些长途跋涉的疼痛。肯德里克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的脚踝出神,“但你的‘审问技巧’不错,给你说点来龙去脉也没什么。”他略一停顿,想了想该说多少,“我发现政府——更准确地说是执政党总部——针对新医院扩张项目制定了大规模的宣传计划。他们精心策划了很久,花了很多钱来筹备。是你你也会这样,对吧?但最后他们他妈的居然把整个宣传计划取消了。全盘终止了。我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不仅仅要终止宣传计划,而是要撤销整个政策。所以我觉得得追问一下首相——他居然就那样上钩了!我自己也觉得万分惊讶。”
“我记得当时没有什么关于宣传计划的传言啊。”
“他们想要事先保密,一鸣惊人。我觉得整个宣传的策划都是高度机密。”
“这么说你显然是有能接触到高度机密的线人了。”
“这件事情即使对你也是一样,是高度机密!这种事情我连我前妻也不会说。”
“你是……”
“离婚了,现在是单身汉一个。”
玛蒂怀疑他是在和她做交易,但尽管眼前的男人挺有魅力,她也不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她的私生活已经够复杂的了。
“我知道线人是多么珍贵,”她说,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但你能给我一点小小的提示吗?泄露消息的肯定是那么一两个人,来自执政党或者政府,对吗?”
“你的洞察力和脚踝一样出色。”
“自从大选结束以后,党派总部和唐宁街就在闹不和。你说起因是党派宣传活动,那很自然应该推断消息来自党派总部。”
“你很棒,玛蒂。但这不是我跟你说的,好吗?对于从哪儿得到的风声,我绝对不会再说一个字了。”他之前那种轻松快活的语气消失了,变得十分正式和警惕。
“不用担心,我会帮罗杰保守秘密的。”
肯德里克刚喝了一口酒差点没噎住。他把酒吐回杯子里,双目圆睁,惊慌失措地看着她。“你觉得我有这么浅薄?就因为你在我面前牺牲了点儿色相,就要出卖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拼图的碎片终于开始合在一起了。
“我知道是罗杰,我不需要你来确认,我也不是来调查什么的。没有这事儿,他的麻烦也够多的了。这事不会出现在新闻上的。”
“那你来干什么?”
“打听一些消息,弄明白一些事情。”
“我刚刚还觉得有点喜欢你了呢。我想现在你该走了,玛蒂。”
《镜报》的两个男人午饭时间还一直守在那里,晚上也依旧没离开。他们要么读书读报,要么吃饭剔牙,要么就探头探脑。他们已经在那辆脏兮兮的小车里连续等了厄尔差不多四十八个小时了,见证了窗帘每一次的抖动,拍下了包括邮递员和送奶工在内每一个上门的人。当然有厄尔的妻子。她今天一早就去拜访姐姐了,这让厄尔稍感安慰。妻子是个特别善良和天真的女人,她以为记者一直在家门口蹲点是因为领袖竞选的事儿呢——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
厄尔不知道向谁求助,和谁倾诉自己的窘境和沮丧,找谁寻求点明智的建议。他本身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待人真诚,有时正直得有点呆板。只不过犯了一个错误,如今就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两个男人等得有些厌倦了,他们走上前来敲门,“对不起,打扰您了,厄尔先生。还是西蒙兹和皮特斯。我们就代表我们编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您认识他多久了?”
他眼前又出现一张西蒙的照片。这不是在公共场合拍的,而是在一个摄影工作室,从头到脚穿的都是带拉链的皮装。上衣拉链一直开到腰部,露出苗条的“倒三角”体型,而右手则拿着一条长长的皮鞭。
“走开,走开。求你们了——走吧!”他尖叫起来,声音太大引得左邻右舍都跑来窗口一看究竟。
“如果现在不太方便,那我们就换个时间再来,先生。”他们默默地回到车中,继续待在那里监视着厄尔的一举一动。
第三十九章
〔想要爬到树顶的人,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身居高处的代价,就是会暴露自己最脆弱的部分。〕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第二天早上他们仍然守在那儿,耐心地等待着他。厄尔已经没有任何心理承受能力了,他坐在书房的扶手椅中轻轻抽泣着。手指甲已经被焦虑的他啃得光秃秃的,现在深深地掐进胳膊里。多年来他鞠躬尽瘁,现在本该是问鼎权力高峰,风光霁月的时候,却等来了这一出。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做个了结,再这样下去毫无意义。他不再相信自己,也知道无法再让别人相信他。泪眼朦胧中,他伸手打开书桌的抽屉,摸索着拿出私人电话本,按下电话号码的手指如同浸在最浓的硫酸之中。简短的对话中,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来控制自己的声音。电话打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又沉浸在低低的啜泣之中。
周二上午晚些时候,厄尔退出竞选的消息传遍了威斯敏斯特,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事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已经来不及修改印好的选票了,只能狼狈地用圆珠笔涂掉他的名字。汉弗莱爵士很不高兴,自己一番精心的准备就这样在最后关头乱了套,只要别人愿意听,他的嘴里就不时蹦出些难听的字眼。但随着上午十点的钟声敲响,用于投票的第十四号会议室还是准时开了门,三百三十五个政府议员中的第一批排队进入,开始投票。有两个缺席的人十分显眼,一是早就宣布自己不会参加投票的首相,第二个就是哈罗德·厄尔。
玛蒂预计这一整天都待在下议院,和议员们聊聊天,看他们有什么倾向。很多人都觉得厄尔的退出会助力塞缪尔。“调解人都爱和商人扎堆,”一个老油条解释道,“所以厄尔的支持者会转投年轻的迪斯雷利。他们可没有什么魄力去做更积极进步的事情。”他把塞缪尔称为迪斯雷利,一个出生于犹太家庭的政客和小说家。这个称谓明显带着些不满的个人意味,整个选举的风向也如此发展着。
她正和其他记者一起坐在新闻记者专属的咖啡座喝咖啡,扩音器里突然通知有电话找她。她希望是某个公司改变主意决定要她了,于是急匆匆地留下没喝完的咖啡,找了个最近的电话回过去。等她听到那头传来的声音,心里一惊,这简直比厄尔退出竞选还要重大。
“玛蒂,你好。我知道你上周一直在找我。很抱歉一直没跟你见面,我上周没怎么去办公室,胃有点不舒服。你还想跟我见面吗?”
罗杰·奥尼尔听起来是那么友好和热情,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几天前在电话里胡言乱语,词不达意的人。电话那边的声音俨然焕然一新,再世为人了。
“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今天晚些时候不如来史密斯广场坐坐?”他发出邀请。
玛蒂心想奥尼尔不知遇到什么烂摊子了,但她的反应无法与不久前厄克特的反应相比。他给奥尼尔打电话,只是要他好好安排一下,让西蒙去参加厄尔的周末集会,还要确保《镜报》接到无名热线电话,说清楚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结果和玛蒂、佩妮一样,他发现奥尼尔越来越依赖于可卡因,慢慢地沉醉在自己越来越狭窄的异想世界当中,与世隔绝了一般,根本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厄克特亲自去找了罗杰,他可不能失去这么个左膀右臂。但更不可能放任他纵情嗑药,不然谁知道他会闹出什么乱子。
“一个星期,罗杰,我再给你一个星期好好休息一下,暂时把这一切都放下。等你恢复过来,我就想办法让你得到梦寐以求的贵族身份,那之后一切就会不一样了。有了这个身份,他们永远不会再把你看扁了。我可以做到,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的。但你现在很让我失望,你没有自控力。我向上帝发誓,我会让你这一辈子都为此后悔不已。他妈的,你自己要振作起来。你没什么好怕的,再坚持几天就好了!”
奥尼尔不太确定厄克特到底在说些什么。坚持?他当然要坚持了。他觉得自己是有点不舒服,但糊里糊涂的脑子仍然拒绝承认眼前的窘境,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大问题。他能处理好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他的生命里容不下一点迟疑,尤其是对自己。他可以克服一切的,有别人的帮助就好了,一点点帮助就行……再撑几天就好了,拉点关系,走走旁门左道,把那些人脸上高傲的微笑都抹去。腾飞吧,罗杰爵士!真有这么一天,那多努一把力也是值得的。
“当然了,弗朗西斯。这不是问题,我保证。”
“这件事情别办砸了,罗杰。你敢办砸看看。”
奥尼尔大笑起来,眼神依然游移不定,像大风天的老头子那样鼻涕连连。
最后他终于振作了起来,回到办公室。佩妮告诉他玛蒂来找过,还问了些关于帕丁顿地址的问题。
“不用担心,妮妮,我来处理就好。”他夸张地大声说道,掩饰着转瞬即逝的警惕,又变成那个有着多年经验,自信得有点夸张的推销员。想当年他们夸他能在西伯利亚推销冰雪,为了得到他一个吻,老太太们不惜拖着腿脚千辛万苦地过街。这一切只需要激情,和一点点自信。玛蒂算哪棵葱,不过是个愚蠢的女人,没啥好担心的。
所以,午饭后她来到他办公室的时候,罗杰表现得既欢快又警觉。两只眼睛依然滴溜溜不停转,但看上去很乐意为玛蒂提供帮助。
“我之前就是胃痛来着,”他解释道,“抱歉爽了你的约,但医生给我开的药确实有效,对症下药啊。”他的笑容里充满了爱尔兰式的魅力,“现在舒服多了。妮妮跟我说,你问了些关于科林格里奇先生那个地址的问题。”
“是的。那是查尔斯·科林格里奇的地址?”
“当然是啦。”
“但他不是自己去开的。”
奥尼尔的双眼瞬间又陷入了一种迷乱当中,好像地球上的物体试图挣脱地心引力的控制,但脸上的笑容没变。玛蒂当然不想告诉他是佩妮说的,于是现场编起故事来。
“店主从来没见过科林格里奇,认不出他的照片,发誓说这人从没来过店里。”她说道。
“那就是个朋友帮的忙啰。”奥尼尔边说边去摸索香烟。
“是谁呢?”
“这个嘛,当然他妈的不是我了!”奥尼尔高声大笑,笑脸被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之中。“听着,玛蒂,如果你是要写报道,那我肯定只能说,科林格里奇先生的私人事情只管他的事,你坐在这儿没有意义,连茶都不用喝完就可以拜拜了。”他隔着办公桌斜着身子靠近她,“但如果你只是想聊聊,绝对不会登出来,不是写报道……”
“茶非常好喝。”她回答道。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感觉到尼古丁充满他的肺叶,膨胀起他的自信心。“好吧。不过你也知道,就算不作报道,我也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也知道查理最近的健康状况如何。对于他出的这档子事,他也——我该怎么说呢——不是‘单枪匹马’干下的。”他卷起手指强调“单枪匹马”上加的引号,“要是你决定一查究竟,非要把这事儿翻个底朝天,那就只能是在对他进行进一步地惩罚,那就太遗憾了。他的生活已经毁了。不管他做错了什么,现在不已经够他受的了吗?天哪,玛蒂,给这男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吧。”
玛蒂就这样听着奥尼尔带着一副无私的慈善口吻,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无辜的肩膀上,她没心情玩下去了,但还是带着鼓励的微笑,“说得对,罗杰。再去骚扰他也挖不到什么了。那我们再换个角度看看。”
她看到他的双眼瞬间平稳下来,笑容也放松了些。他以为自己赢了,把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儿打败了。换个角度,换个方向,他就自由了。天哪,罗杰,你太棒了!
“那我们谈谈信息泄露的事情吧,”她继续说道,“最近这几个月此类事件也太多了。首相遇到的很多麻烦都是史密斯广场这边造成的吧?”
“我怀疑这样的论断是不是公平,但大家都看得出来,近期他和党主席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
“有那么紧张吗?紧张到有意从党派内部泄露我们在党派大会期间刊登的那份民意调查?”
奥尼尔的两个眼珠子又开始乱窜了。“出了事情,人们第一反应就是找个负责的人,当然是别人了。我们在这儿谈话不也是这个目的吗?”他自嘲地笑了笑,“指认别人倒不是什么难事儿,但我觉得主观臆断是很难得到证实的。除了党主席之外,这栋大楼里大概只有——五个人能拿到完整版本的民意调查吧,我是五个人之一。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对其保密性这件事情是非常严肃的。”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作沉思状,“不过每个内阁官员也拿到了完整的民意调查,二十二个人全拿到了。在下议院这些文件可能先会落在爱说闲话的秘书手里,或者被送到他们所在的部门,那些可都是毒蛇窝,那里很多公职人员对这个政府一点儿也不爱戴。如果你要调查泄露的事情,肯定要从那里着手。”
“好吧,但文件是在伯恩茅斯的总部酒店泄露的。秘书和那些心怀不轨的公职人员不会去参加党派大会,也不会在总部酒店附近转悠啊。”
“这个嘛,谁知道呢,玛蒂?看上去很有可能是从那些人手里泄露出来的啊。我的天哪,你难道能想象威廉姆斯勋爵双膝跪地,鬼鬼祟祟地在酒店房间外摸索?”
他大笑起来,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玛蒂也附和般地和他一起笑。但奥尼尔刚刚已经承认他知道民意调查泄露的方式了。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只有一个可能,他过于自信,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我们再谈谈另一个泄露事件吧,就是医院扩张计划的泄露。有人跟我说你之前一直在策划一个相关的大规模宣传活动,最后不得不因为计划有变,最后关头撤了下来。”
“真的吗?究竟是谁这么跟你说的?”奥尼尔问道,脑子飞速运转,最后定格在老朋友肯德里克身上。这个愚蠢的混蛋,总是看到漂亮姑娘就挪不动脚。“算了,我也不逼你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的。但听起来他们有点夸张啊。宣传处一直都随时待命,要支持政府的政策,我们的职责就是如此。如果医院扩张计划顺利实施,我们肯定是要多宣传宣传的啦,但并没有特别去计划什么活动。”
“别人告诉我你必须终止一个大规模的宣传计划,之前精心准备了好久,万事俱备了。”
烟头上的灰停止了与地心引力的抗争,缓缓飘落在他的领带上。奥尼尔丝毫没有在意,双眉纠结在一起。“如果你听到的传言是这样,玛蒂,那肯定是胡说八道。听起来好像有人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你确定那人所在的位置能知道全部事实吗?也许他另有所图?”
奥尼尔咧嘴一笑,想把肯德里克列为不值得相信的对象。但他突然意识到,他不由自主地用了男“他”,笑容凝固在脸上。然而,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天真的女孩子抓不住这么微妙的细节,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不过,她问的问题太多了,奥尼尔开始觉得有点不大自在。他开始撕心裂肺地想从香烟之外的东西上寻求支持,不管厄克特怎么警告他的。
“玛蒂,我今天很忙,今晚第一轮投票的结果就要出来。我们能不能到此为止?”
“谢谢你抽出时间见我,罗杰。今天的谈话对我特别有帮助。”
“我什么也没告诉你。”
“但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很有说服力。”
“随时为你效劳。”他边说边领着她向门边走去。他们经过这间狭窄办公室角落的电脑终端时,她弯腰去看,衣领松了些,露出里面的“春光”。他靠近她,挺高兴有这么段小插曲。
“党派用的技术挺先进的啊。这个大楼里的所有终端都是通过中央电脑连结起来的?”
他直起身子,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敲响了警钟,让他顾不上去欣赏她双乳的弧线了。“我想……是吧。”他说着,伸出手放在她的腰部,轻轻推着她往门边走去。
“我在电脑方面简直是个白痴。也许抽个时间你可以教教我,罗杰。”
“你肯定是找不到其他人了,才来找我。”他开了句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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