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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皇帝之刘秀:嗜血的皇冠

_14 曹昇(当代)
  
  “我们在天上的父,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汉更始元年(公元二十三年)十月,洛阳。看上去,刘秀的处境相当不妙,他的债无法免去,他遇见的试探无处不在,而谁能救他脱离凶恶?
  
  
  
  刘秀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祈祷。
  
  
  
  洛阳城中,血光正在酝酿,朱鲔等人已经为他伏下刀枪。这不仅是他的预感,而且有刘赐的提醒为证。倘若仅仅只求活命,事情倒也简单,大不了改换姓名,亡命他乡,万人海中一身藏,从此山林中多了一位萧索的隐士,又或者村庄里多了一位卑微的农夫,而世间不再有刘秀刘文叔。然而,像这样一躲,他虽然能活下去,却无异于已经死了,他的仇恨、雄心,包括与阴丽华的婚姻,随着这一躲,将从此饮恨,化为无人过问的小径,荒草长满,抱憾残生。
  
  
  
  因此,他不仅要活下去,而且要最大限度的活下去。他的确要远离洛阳,逃离朱鲔等人的魔掌,但他必须以汉朝官员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离开,外放到一个天高皇帝远、可以积攒实力的地方。
  
  
  
  再说对于汉朝更始政府而言,新朝虽然已经覆灭,但天下却并不太平,全国有将近三分之二的州郡并未正式纳入帝国的版图,因此也就需要大量的外放官员,前往这些州郡进行招降安抚。然而,更始政府中的当权派——出身于绿林军和南阳豪杰的那些高级将领们,没有人愿意外放,他们知道,很快就要大赏功臣,瓜分胜利果实,在此关键时刻,他们都争着留在皇帝刘玄身边,盯紧自己该得的那份封赏。因此,安抚州郡的任务,很自然地便落在了一批低级官吏的头上。
  
  
  
  然而,在这些有待安抚的州郡之中,河北地区是一个例外。所谓河北,在当时泛指黄河以北,地域涵盖今之河南、河北、山西等地。其余州郡,即使派一个不得力的低级官吏去,也可以传檄而定。然而河北不行,河北乃战国时代的燕赵故地,自古便多慷慨悲歌之士,民风强悍,野心家众多,而此时的河北,更是流民武装滋盛,城头子路、刁子都众十余万人,流窜黄济之间;铜马贼有众数十万,流窜于清阳;尤来、五幡流窜于山阳、射犬,再加上各郡县豪杰的半割据武装,要想安定河北,难度可想而知。而这也就决定了,朝廷派往河北的人选,不仅级别要够高,而且必须才干非凡。
  
  
  
  在绿林军和南阳豪杰中,无人愿意接过河北这只烫手山芋。皇帝刘玄于是计划在刘氏子弟中物色一人前往河北,问计于大司徒刘赐。刘赐有意提拔刘秀,于是答道,“诸家子只有刘秀可用。”刘玄再问大司马朱鲔,“寡人欲遣刘秀前往河北,大司马意下如何?”朱鲔一票否决,道,“刘秀一到河北,必然谋反。”刘玄闻言,狐疑不安。刘赐见刘玄久不下诏,力劝刘玄,刘玄不置可否,只是敷衍道,再理会。
  
  
  
  初,刘秀见皇帝刘玄有意派遣自己前往河北,暗中大喜,河北正是他心中最理想的外放之地,地域广阔,人口众多,一旦能收归己有,足以争霸天下。然而,朝廷任命久久不下,刘秀不免忐忑不安,等问过刘赐,方知仍是朱鲔从中作梗,心中大恨。刘赐安慰道,“为今之计,当求告左丞相曹竟。”
  
  
  
  曹竟,河北山阳人,儒生出身,汉朝旧吏,王莽篡汉之后,曹竟辞官归乡,拒食新朝俸禄,由此以忠义闻名天下。刘玄定都洛阳之后,征召曹竟入朝,拜为左丞相,以表劝忠良,号召天下。和刘赐相比,曹竟不仅资历更深,威望更高,而且不带派系色彩,由他出面替刘秀做说客,的确再合适不过。
  
  
  
  刘秀官居司隶校尉,兼有洛阳房管局局长之权,当即批下条子,重贿曹竟豪宅一处。曹竟大怒,斥刘秀道,“小子无状!行此官场恶习!有事说来,老夫可为则为。老夫若不可为,纵贿我万金,终不可为。”刘秀大惭,当即以愿平定河北相告。曹竟转怒为喜,熟视刘秀,道,“文叔昆阳一战,诚天下之奇迹。遍观满朝上下,堪能平定河北者,舍君其谁!今君主动请缨,实乃国家之幸,老夫自当为君保举。”
  
  
  
  曹竟见刘玄,道,“陛下可知臣之姓由何而来?”刘玄摇头道,“不知。”曹竟道,当年,周武王封其弟叔振铎于曹,建立曹国,此后便以曹为姓。刘玄挠挠头,道,老丞相有话直讲,不必绕弯。曹竟道,“老臣之见,周朝能有八百年江山,封建同姓兄弟之故也。汉朝传国至今,中遭王莽之变而能复兴,广封刘氏宗族之故也。强秦二世而亡,罪在始皇帝立郡县、子弟无尺土之封。今陛下登基未久,理当效法周武王、高祖,广树同宗兄弟,分据要津,以为朝廷藩屏,守望互助,共卫汉室。河北乃天下重地,当以刘氏子弟镇守,不可使异姓居之。今刘氏子弟中,惟刘秀可定河北,愿陛下遣之。”
  
  
  
  刘玄听罢,沉吟未决。曹竟再道,“绿林军与南阳豪杰共杀刘秀长兄刘縯,刘秀能幸存至今,全赖陛下庇护之恩。今绿林军与南阳豪杰把持朝政,有尾大不掉之势。陛下遣刘秀安定河北,是为陛下树一强援也。万一日后朝中有变,刘秀爱陛下而恨绿林军与南阳豪杰,只需陛下一纸诏书,刘秀必率河北精兵,为陛下而战。”
  
  
  
  曹竟所言,正中刘玄心思。刘玄名为皇帝,却饱受绿林军与南阳豪杰之掣肘,意志不得自由。刘玄何尝不想和绿林军与南阳豪杰摊牌,然而苦于没有自己的嫡系,只能一忍再忍,不敢动手。刘秀是他同宗兄弟,而且正好与绿林军与南阳豪杰有深仇大恨,很值得栽培成为嫡系,为日后摊牌早作准备。刘玄计较已定,对曹竟叹道,“寡人虽欲遣文叔,奈大司马何?”曹竟道,“陛下既已决断,大司马那边,自有老臣。”
  
  
  
  曹竟见大司马朱鲔,劈头便问,大司马欲废皇帝乎?朱鲔大惊,道,我为汉臣,岂敢有不臣之心。曹竟追问道,如此说来,天下仍是刘氏的天下?朱鲔道,高祖天下,自应为刘氏所有。曹竟道,自三代至于高祖,无不封建同姓,千年不易。今皇帝欲遣刘秀至河北,此乃刘氏家事,大司马为何以疏间亲,一再阻拦?朱鲔答道,刘秀心怀异志,只恐一到河北,便行谋反。曹竟怒道,日后之事,虽圣人不敢妄断。大司马说刘秀将会造反,刘秀不能辩白。今有人说大司马将会造反,大司马能辩白乎?
  
  
  
  朱鲔理屈,不能答。
  
  
  
  曹竟乃当世大名士,朱鲔虽贵为大司马,在他眼中却只如小儿。曹竟紧追不舍,再质问朱鲔道,“大司马开国之功,与高祖功臣张良、韩信相仿佛。大司马也当自问,你究竟是想做张良,还是要当韩信?”
  
  
  
  朱鲔悚然而惊。刘邦得天下之后,张良甩手不干,得以善终,韩信恋栈不去,终遭杀戮。朱鲔思之良久,茫然自失,跪谢曹竟道,“小子敬受教!”
  
  
  
  朱鲔既已点头,刘玄于是颁下诏书,命刘秀行大司马事,持节北渡黄河,镇慰河北州郡。至此,刘秀终于可以摆脱生命危险,如愿逃离洛阳。至此,刘秀也终于可以在心中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上一句:
  
  
  
  “那些未能杀死我的,将使我更为坚强。”
  
  【第十六章,飞龙在天】NO.2:利涉大川
  
  《易》,需卦: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
  
  
  
  十月将尽,万物萧瑟。孟津渡口,两叶小舟缓缓滑入黄河,迎着波涛,向对岸奋力划去。刘秀坐在当先的小舟,衣带临风,全身滚烫,以至于不得不将双手浸于河水之中,寻求冰凉。手如刀,割开河水,分而辄合。
  
  
  
  快乐,无与伦比的快乐,几乎已经超越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要将他炸为碎片。
  
  
  
  换一个人和刘秀易地而处,非但不会快乐,反而完全有理由感到沮丧。朱鲔之所以同意刘秀前往河北,一来是听了曹竟的劝诫,二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妥协。朱鲔最忌惮的,莫过于日后刘秀要为他长兄刘縯复仇,不过仔细一想,刘縯之死,他朱鲔固然是罪魁祸首,但皇帝刘玄的手上同样有血,因此,刘縯之死已是铁案,只要皇帝刘玄在位,便没有人敢于翻案。既然无从翻案,刘秀也就无从复仇。万一刘秀到了河北,势力坐大,开始谋反怎么办?对此,朱鲔也早有防备,你刘秀去河北可以,但是朝廷一不给兵,二不给钱,三不给粮。等到了河北,你就自生自灭去吧。
  
  
  
  好在,刘秀自起兵以来,已积攒下不少可以倚仗的嫡系部属。然而,正是这些所谓的嫡系,听说刘秀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兵没兵,却还要去河北赴汤蹈火,于是纷纷打起了退堂鼓,百般借口推辞,不肯同行。放眼望去,不离不弃追随刘秀前往河北的嫡系,只有眼前的冯异、铫期、坚镡、祭遵、臧宫、王霸等二十余人而已,就连区区两叶小舟,尚且不能装满。
  
  
  
  除了冯异等人之外,刘秀的资本便只剩下朝廷的授权——行大司马事,持节。授权听上去很牛气,然而全是虚的。手下一兵一卒也无,大司马之事从何行起?至于“节”,更只是一根竹棍而已,柄长八尺,头上束三重牦牛尾旄。知道的人,认得这是代表皇帝亲临的权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丐帮的打狗棒呢。
  
  
  
  而此行的目的地河北,也远非流淌着奶与蜜的应允之地,而是充斥着流民、豪杰、野心家、割据武装,危机四伏,荆棘丛生。从洛阳到河北,刘秀可谓是才脱狼窟,又入虎穴。
  
  
  
  尽管如此,刘秀的快乐依然不可阻挡。前路虽然艰难,但他再也不用忍辱偷生、仰人鼻息,他已经尝够了他人即地狱的滋味,无论他此行是成是败,是生是死,至少这一次,命运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船刚入水之时,刘秀心急如焚,恨不能身生双翅,直接飞到河对岸去。待船行至黄河中心,刘秀渐渐安静下来,他悠闲地看着老迈的艄公有节奏地划着船桨,每划下一桨,他便远离洛阳一丈。
  
  
  
  一群大雁掠空而过。刘秀微笑着,目送雁群飞远。大雁南飞,我将北行,各得其所,各安天命。
  
  
  
  直至此时,刘秀方才认真欣赏起眼前风景。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黄河,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宽阔,水光连绵,几乎一直铺至天边,薄雾渐起,两岸影影绰绰。随行诸将大多和刘秀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黄河,大呼小叫,赞不绝口。刘秀顾视诸将,大笑道,“遥想当年,武王伐纣,正是自此渡河北上,牧野一战而灭商。如今,我们正走在当年武王的老路之上。”诸将见刘秀以周武王自比,无不心中暗喜。
  
  
  
  小舟平安抵达对岸,刘秀重赏艄公。艄公大喜道,“待将军南归之日,老朽当再载将军过河。”刘秀大笑道,“我若南归,必领千军万马,老人家的小舟,只怕是载不下了。”
  
  
  
  艄公千恩万谢,驾小舟回返。冯异等人身在异乡为异客,皆有手足无措之感,纷纷望着刘秀。刘秀虽然只有二十九岁,却已是他们无可争议的领袖,他们像信徒信仰教主一样信仰他,像孩子依赖大人一样依赖他。刘秀笑望诸人,大叫道,“脚下便是河北。颍川从我者多逝,而诸君皆留。疾风知劲草。努力!”众人士气大振,齐声呐喊,努力!
  
  
  
  刘秀眼望对岸的洛阳,久不出声,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忽然,刘秀抬起头来,仰天嚎叫。他将他此前所有的委屈、愤怒、悲伤,悉数倾泄在了嚎叫之中。洛阳的刘玄、朱鲔等人,自然已经听不见他的嚎叫,而就算他们能够听见,刘秀也根本不在乎。
  
  
  
  众人闲极无聊,也跟着刘秀向对岸嚎叫。他们如同一群逃出牢笼的野兽,边嚎边笑。他们的声音,在这一天响彻古老的黄河。
【第十六章,飞龙在天】NO.3:围炉夜话
  
  
  作为河北地区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刘秀在河阳城外传舍度过了他来河北之后的初夜。部下们经过一日奔波,此刻皆已鼾声如雷,刘秀却了无睡意,独自在廊外围炉烤火。其时月明星稀,白霜铺地,仰观苍穹无尽,静听四野空寂。刘秀坐于异乡深沉的夜,未来不可预期,而乡愁悄然来袭。
  
  
  
  去年此时,他和长兄刘縯共同起兵,志在推翻王莽,兴复汉室。一年之后,既定目标完成,但其中却经历了怎样的过程!他先后失去了母亲、二哥、二姐,而本应成为皇帝的长兄刘縯,更是在一场权力内讧中沦为牺牲。尽管他个人在这一年收获颇丰,先是指挥了震惊天下的昆阳大战,后来又迎娶了自己的梦中情人,然而这些成就并不足以洗刷他内心的悲愤。如今,他更流落了河北——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等待他的,将是陌生的人们、叵测的命运。
  
  
  
  且说刘秀惆怅自伤,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乃是冯异。冯异见过刘秀,问道,明公已至河北,敢问安抚方略。刘秀道,以君之见,该当如何?冯异道,“今绿林诸将纵横恣意,所至虏掠财物,略人妇女。更始虽为汉帝,百姓已复失望,无所拥戴矣。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民之饥渴,易为饮食时也。今公专命方面,宜急分遣官属,理冤结,施恩惠。”刘秀笑道,“公孙之见,正与我合。”
  
  
  
  冯异迟疑片刻,又道,“异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刘秀道,“但讲无妨。”冯异伏地言道,“明公兄弟二人,首举义兵,天下归心。汉帝之位,本归伯升,伯升死,则归明公。刘玄窃位,伯升蒙难,天下多冤之。如今天助明公,使明公安集河北。河北地广人众,资财富饶,堪为龙兴之地。明公得河北,则天下可定,愿深思之。”
  
  
  
  刘秀面色一沉,我这才刚到河北,一兵未收,寸地未得,你冯异就怂恿我伺机造反,也实在太不淡定了吧!当即面色一沉,道,“国法无情,卿勿妄言!”
  
  
  
  两日后,刘秀行至河内郡治怀县。河内太守韩歆见长官驾到,不敢怠慢,置酒相迎。刘秀初到异地,本以为举目无亲,忽在席间发现岑彭,心中大惊。酒罢席散,刘秀归驿馆,前脚进门,后脚便报岑彭来访。刘秀迎入岑彭,问道,“闻岑兄官拜颍川太守,何以竟在此地逗留?”岑彭苦笑道,“我虽欲到颍川赴任,无奈君家族叔刘茂不答应!”
  
  
  
  刘茂,出身舂陵刘氏,年仅十八,但论起辈份来,却是刘秀的族叔。刘秀兄弟起兵之时,刘茂也同时在河南郡起兵,自号刘失职,称厌新将军,先后攻下颍川、汝南,麾下众十余万人。
  
  
  
  岑彭当年为新朝死守宛城,城中人相食,这才投降汉军,众人皆欲杀,刘縯爱惜岑彭之才,不听,收岑彭为部属。刘縯遇害之后,岑彭归于大司马朱鲔,屡立战功,因拜颍川太守。割据颍川、汝南的刘茂,自恃乃刘玄族叔,根本不把这个大侄子的号令放在眼里。岑彭刚入颍川,便遭到刘茂武力驱逐。岑彭无颜回朝廷覆命,这才率麾下数百人投奔河内太守韩歆。
  
  
  
  刘秀听完岑彭遭遇,摇头叹息。岑彭见左右无人,于是言道,“岑某之命,全拜伯升所赐。本欲辅佐伯升,定鼎天下,无奈伯升早死,不得为用,至今引以为恨。今见文叔,如见伯升,愿出身自效,以报伯升当日救命之恩。”
  
  
  
  见岑彭有意投奔,刘秀不明真假,笑道,“岑兄乃大司马朱鲔之爱将,我岂敢横刀夺爱。”
  
  
  
  岑彭见刘秀心存疑虑,一时也不能自辩,于是道,“河北为王者之地,得之可成霸业,还望文叔多加留意。河内太守韩歆,乃岑某故人,对岑某言听计从。文叔南归之日,岑某必命韩歆举河内以从,为文叔先驱。”
  
  
  
  冯异身为刘秀亲信,提及造反,刘秀尚且不敢答应,更何况岑彭乃是朱鲔部下,却也怂恿刘秀造反,刘秀当然越发警惕,当即道,“你我皆为汉臣,理当尽忠竭力,共扶汉室。此等大逆不道语,休再提起!”
  
  
  
  次日,刘秀辞别河内,向邯郸进发。一路采纳冯异建议,抚循百姓,所至二千石、长吏、三老皆具食,宥囚徒,除苛政,返汉官,申旧章。吏民大喜,牛酒盈路,刘秀皆辞而不受。数日之后,刘秀行至邺县,时已日暮,正欲投宿,忽闻声后大呼:“刘文叔休走!”
【第十六章,飞龙在天】NO.4:邺城策
  
  
  且说刘秀行至邺县,忽闻身后一声大喊,“刘文叔休走!”刘秀等人大惊,以为是大部队前来追袭,急忙勒马,回首望去,却见一位年轻儒生,正拄着拐杖从地平线冉冉升起。众人尚未看清儒生面目,刘秀却已拊掌大笑,道,此必邓禹邓仲华是也。
  
  
  
  儒生迈着碎步,紧赶慢赶,终于将面部和身体一并凑到众人面前,正是刘秀当年同窗,十三岁便入太学的神童邓禹。刘秀打量着邓禹,但见昔日幼童,已长成为二十二岁的俊俏青年,当年六尺之躯,如今居然伟岸;旧日鼻涕流处,一捧疑似美髯。刘秀越看越乐,问邓禹道,自新野而来?邓禹点头道,“是。”刘秀笑道,“小子孤身一人,千里横行,壮哉!”
  
  
  
  刘秀赶路之际,不便细谈,当即为邓禹一一引荐,然后率众入邺城不提。夜半,刘秀召见邓禹,如兄长接待小弟,既放肆又亲昵,笑问道,“我专命河北,可以随意封官拜将。你千里而来,莫非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邓禹道,“禹之来,不求做官。”刘秀道,“那你求什么?”邓禹道,“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
  
  
  
  刘秀大笑,道,“皇帝刘玄征你入朝为官,你屡次拒绝。如今我孤悬河北,你却主动前来投奔。何故?”邓禹道,“只为你当年的一句话。”刘秀道,“哪句话?”邓禹道,“大江!沧海!”
  
  
  
  刘秀笑道,“当年戏言,不意你竟当真。”邓禹摇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君无戏言!”刘秀大惊,邓禹和他多年不见,一见面怎么就跟冯异和岑彭一样,也要怂恿他造反当皇帝?于是佯怒道,“此话从何说起?”
  
  
  
  邓禹道,“狂风拔倒树,树倒根已露。上有数枝籐,青青犹未悟。闻此诗乎?”
  
  
  
  刘秀笑道,我在听!
  
  
  
  邓禹道,“刘玄,树也。刘玄之树将倒矣。刘玄虽已称帝,而天下之乱方起。山东赤眉、青犊之属,动以万数,三辅假号,往往群聚。刘玄名为皇帝,实为诸将所挟,有心无力,而诸将皆庸人暴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
  
  
  
  邓禹再道,“公,籐也。刘玄之树既倒,公虽能安定河北,建籓辅之功,犹恐无所成立,不足为长久之计。”
  
  
  
  刘秀笑望邓禹,像长辈望着正在表演的孩子,道,说下去!
  
  
  
  邓禹道,“圣人不得违时,时亦不可失也。刘玄既是庸才,不足担帝王大业,自应有圣人取而代之。公初战昆阳,破王莽四十万众,天下闻之,莫不震靡,此公之武功也。公推诚接士,少长有礼,赏善如不及,讨恶如虑遥,此公之文治也。文治武功集于一身,所谓天下圣人也。于今之计,莫过于应民之望,延揽英雄,务悦民心。以公之威德,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此其时矣!”
  
  
  
  刘秀道,“天下非所敢望,可有定河北之策?”
  
  
  
  邓禹道,河北定,则天下自定。河内被山带河,足以为固,其土地富贵,殷之旧都,公之有此,犹高祖之有关中也。既得河内,再进兵定冀州,北取幽州、并州,得胡马之用;东举青州、徐州,引负海之利。河北已平,五州既集,南面以号令,天下如在囊中,探手可取也。
  
  
  
  邓禹寥寥数语,天下仿佛已尽早掌握。后人称此为邺城策,与诸葛亮隆中对同为“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之著名典范。刘秀听罢大喜,与邓禹联床抵足,叙旧竟夜,不胜欢畅。
  
  
  
  (真是对不起大家,前几天事情比较多,没顾上更新。接下来几天还要再忙一阵,无言再做承诺,只能说,尽量争取更新,还望大家见谅。)
  
  
  【第十六章,飞龙在天】NO.5:妙计不妙
  
  
  刘秀于是号邓禹为邓将军,特加亲近,常令同宿,相与计议。又授邓禹以人事大权,命其考察诸将,荐举人才。邓禹如此年轻,又是初来乍到,权位却凌驾于众人之上,众人不免将信将疑,很是怀疑刘秀之眼力。刘秀晓谕众人道,世间有三岁老翁,也有百岁儿童。我初识邓禹之时,邓禹年仅十三,却已老成持重,非常人可及。诸君未可轻年少,宣父犹能畏后生。邓禹之能,他日必显。
  
  
  
  下一站,邯郸。
  
  
  
  邯郸,战国时赵国之首都,历经秦、西汉、新三朝,繁华依然,人口多达二十余万,与长安、洛阳、宛城、临淄并称为当时的天下五都,乃是河北地区第一重镇。
  
  
  
  此时邯郸的主人为耿纯。
  
  
  
  耿纯,字伯山,出身巨鹿望族,起初投奔李轶,李轶拜为骑都尉,令其安集赵、魏故地。耿纯驻扎邯郸,听闻刘秀抵达,主动登门谒见。刘秀不以耿纯受李轶之封为嫌,对耿纯慰勉有加,仍任命耿纯为骑都尉,使镇守邯郸。耿纯久仰刘秀大名,亲见之后,更确信刘秀绝非池中之物,当即献上战马及缣帛数百匹,以为效忠结纳之礼。
  
  
  
  耿纯舍李轶而从刘秀,邯郸随之也归于刘秀治下。刘秀坐镇邯郸,分遣官属,向周边做渗透经营,且按下不表。
  
  
  
  再说洛阳朝廷这边,赤眉首领樊崇等二十余人自从归降汉室之后,很快便牢骚满腹。樊崇等人乘兴而来,结果却只被朝廷封为列侯,徒有虚爵,而无封地,朝政大权,也尽在绿林诸将和南阳豪杰手中,和他们全无关系。樊崇等人感到了被欺骗、被排挤、被冷落,于是愤愤不平: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投降王莽了!王莽招降他们之时,开出的条件可要优厚得多——许诺封王,割据青、徐二州。当时王莽正与汉军交战,他们无法确定谁能夺取最后胜利,担心抱错大腿,于是一犹豫。而正是这一犹豫,结果王莽脆败,新朝覆灭。
  
  
  
  樊崇等人皆慷慨意气,与其留在洛阳无所事事,被当作朝廷的二等公民,不如离开洛阳、重操旧业,于是潜逃回濮阳赤眉大本营。汉军朝廷正为到底是定都洛阳还是迁都长安而争吵不休,并未意识到樊崇等人出走的严重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樊崇等赤眉首领回归濮阳,清点部众,麾下尚有三十余万人,仍然是当时最为强大的武装。赤眉向何处去?成为关系到天下安危的最大问题。毫不夸张地说,以赤眉的武力,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活该倒霉。与赤眉一河之隔的河北,顿时人心惶惶,生怕赤眉渡过黄河,大肆蹂躏河北,就像当初他们蹂躏青、徐二州一样。
  
  
  
  作为河北地区名义上的最高长官,面对赤眉的潜在威胁,刘秀也是有心无力。河北地区有如一盘散沙,军阀势力割据,表面上臣服中央,实际上却各有各的算计。刘秀安内未成,攘外又从何谈起?
  
  
  
  不过当领导有一点好,即使你自己没主意,也总会有人跳出来给你出主意。这次跳出来给刘秀出主意的人,名叫刘林。刘林也是刘氏宗室,长期混迹于邯郸一带,广交豪杰奸猾之辈,堪称邯郸地头蛇。刘林一见刘秀,自来熟,一口一个贤弟,其亲热之态,恨不能将刘秀搂在怀里,又对刘秀捶着胸脯夸耀道,贤弟毋忧,赤眉就包在愚兄手里。对付赤眉,愚兄自有妙计。
  
  
  
  刘林一身的市井油滑之气,为刘秀大不喜,敷衍道,是何妙计?刘林眉飞色舞,道,“赤眉屯于濮阳,临河而居。今不费一兵一卒,只需掘开黄河,以河水灌之,赤眉纵有百万之众,亦尽化为鱼。”说完,顾盼自雄,以为天下妙计,莫过于此。
  
  
  
  见刘秀沉默不答,刘林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开始教训起刘秀:老哥这都是为你着想。你娃刚来,人生地不熟,怪可怜的。河北这地方,民风彪悍得很,你既没名,威望又低,没人肯真心服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有老哥罩着你。只要你按老哥的建议摆平赤眉,你娃的形象立马就会高大起来,河北上下也必然对你感恩戴德,闻风归顺。你说,你是不是得好好谢谢老哥?请吃饭?这倒不必。请嫖妓,哈哈,这倒可以考虑考虑。你可别把老哥往歪处想,老哥其实并不喜欢嫖妓,老哥之所以这么干,纯粹是为了增加就业……
  
  
  
  刘秀看着刘林上下翻飞的双唇,魂飞魄散。嘴皮子这么动动,多少人命将葬身其中!黄河可是轻易掘得的?这事一做,就无法undo,洪水一旦决堤,更胜猛兽,完全不再受人控制,到时候,遭殃的不仅是赤眉,更将祸害黄河以南广大的人民和土地。
  
  
  
  掘黄河这事并非没人干过。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六月九日,蒋介石下令扒开黄河南岸花园口,以阻止日军西进。此举虽达成延缓日军进攻之目的,但后果却是毁灭性的,黄河下游形成大片黄泛区,河南、安徽、江苏等省四千村镇因此被淹没,二百万人户无家可归。为抗战全局计,花园口决堤有其不得已,但在道德上却无论如何也交待不过去。蒋介石深知此节,因此在向全世界宣传之时,有意归罪于小日本飞机轰炸,从而导致黄河决堤。及至蒋介石退守台湾,对这段自残同胞的往事,仍是讳莫如深,禁止谈论。
  
  
  
  后车之鉴,前车之师。刘林妙计不妙,如果采纳,当时已是伤天害理,身后更将遗臭万年,刘秀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刘林催促道,先下手为强,你还犹豫什么!刘秀推诿道,兹事体大,容我仔细考虑。刘林好不容易想出一条妙计,正欲借此名垂青史,却遭遇刘秀冷处理,顿时翻脸骂道,竖子不足与谋!说完,拂袖而出,再不回顾。
  
  
  
  刘秀召集众将,议论刘林所献水淹赤眉之计。众将中不乏赞同刘林者,只有邓禹不言一发。刘秀于是独留邓禹,问道,众人嚣嚣,君惟默默。何哉?邓禹答道,诸将只见目前,不见长远,窃为明公忧之。刘秀笑道,何出此言?为百姓无辜乎?邓禹大声道,非独百姓无辜,赤眉根本不该灭!
  
  
  
  刘秀咦了一声,道,为何不该灭?
  
  
  
  邓禹道,赤眉与明公并无冤仇,今明公一旦听从刘林之计,决河相灌,未必能灭赤眉,反与赤眉结下深仇。刘林的理由,无非是担心赤眉打过河北。赤眉会打过河北吗?我看不会!赤眉屯于濮阳,动向有三。一是向东,退回青徐二州。然而青徐二州早已残破,因此赤眉不会选择这条路。二是向北,渡河来河北。明公既与赤眉无仇,而河北又流民众多,赤眉跋涉而来,却并无厚利可图,因此赤眉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三是向西,进攻南阳、洛阳。赤眉归降洛阳,却未获礼遇,势必怀恨于心,图谋报复,而南阳、洛阳又乃富庶之地,钱粮众多,因此,赤眉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赤眉只要行动,必然是走这第三条路,攻取南阳、洛阳。说完,邓禹压低声音,又道,赤眉与朝廷交战,明公安居河北,正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因此,赤眉绝不能灭,至少是现在不能灭。
  
  
  
  刘秀拊掌叹道,诸将短视,见事不明。知我心者,其惟君乎!
  
  
  
  邓禹乘机进言道,刘林此人,心怀异志,不如早杀之。
  
  
  
  刘秀道,言者无罪,且是同姓兄弟,不可杀。
  
  
  
  邓禹不依不饶,力争道,不杀,必有后患。
  
  
  
  刘秀大笑道,按后世的说法,你这是有罪推定,先便将刘林看成一个罪人。而我相信,在一个人犯下罪行之前,都应该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刘林并没有兴兵作乱,等他真的兴兵作乱,到时再杀不迟。
  
  
  
  邓禹不再言语,以为刘秀不杀刘林,乃是妇人之仁。至于刘秀的真实用意,邓禹要很久以后才能领悟到:刘秀这一路行来,所到之处,都是一团和气,貌似归顺于刘秀,其实却面合心违,刘秀的势力根本不能扎根进去。刘秀不怕河北乱,怕的是不乱。只有乱将起来,才能藉由大乱达到大治——威望,只能锻造于血与火;政权,必须成就于刀与枪。
  
【第十六章,飞龙在天】NO.6:后院起火
  
  
  已是十一月底,正值隆冬时节,一年看看将过,意思想想也无,何如雨天阶前揍儿子,雪夜闭门读禁书,且把光阴消磨,待明年,从头收拾山河。然而,刘秀却根本闲不住,他只在邯郸将息了数日,便又迫不及待地踏上征途。
  
  
  
  关心刘秀的人就会问了:你已经官居大司马,乃是河北地区的老大。不就是安抚郡县这点事吗?派几个手下人去搞定不就得了,这大冬天的,你犯得着迎霜冒雪、亲自出马吗?
  
  
  
  刘秀闻言一笑。我这才刚当上领导,你们就要我开始脱离群众?眼下河北的这些郡守县宰,要么是新朝投降过来的旧吏,要么是朝廷刚刚任命的新官,名义上虽然归顺中央政府,却大都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你随便派一个小卒过去安抚,鼓励他们好好干,人微则言轻,他们根本不信。只有我亲自出马,哪怕只是到郡县去露露脸,再随便讲几句官话套话,这帮郡守县宰的心才会踏实下来。我何尝不想呆在邯郸,成天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然而一位好的领导,就应该和绅士一样,并不干他想干的事,而是干他该干的事!
  
  
  
  刘秀于是留耿纯镇守邯郸,一行人继续前行,北往幽、燕,且按下不表。再说刘林向刘秀献计受挫之后,心中愤愤不平,步出邯郸城外,找老友王郎诉苦。王郎温酒,两人对饮。刘林几杯下肚,酒酣耳热,抓胯而言,道,想我水淹赤眉之计,妙绝古今,刘秀庸才,竟不敢用。区区刘秀,不过是皇帝刘玄的爪牙而已。我也是刘氏宗室,焉能受此侮辱!刘玄可以称帝,我也可以。
  
  
  
  王郎摇了摇头,笑道,恕我直言,你这辈子都没当皇帝的命。刘林听罢,脸色铁青,正要发作,王郎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裂土封侯,出将入相,阁下却是指日可待。
  
  
  
  王郎乃河北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年纪虽轻,却时常言则有中。刘林转怒为喜,道,如此说来,刘玄果然是真天子?
  
  
  
  王郎冷笑道,刘玄?他也配?
  
  
  
  刘林大惊道,此话怎讲?
  
  
  
  王郎道,刘玄刘圣公,不过景帝七世孙,长沙定王之后,血脉与帝室早已疏远。大汉江山,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继承!今有一人,帝室血统最正,皇位舍他,不做第二人之想。此人你可知道?
  
  
  
  刘林身为皇室之后,对于皇位继承法则自然不会陌生,于是扳起手指头,认真说道,“竟有这样一人?那我得推算推算。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为平帝,平帝无子,于是得往上推。平帝之前为哀帝,哀帝也无子,于是再往上推。哀帝之前为成帝,成帝也无子,于是还得再往上推。成帝之前为元帝,元帝虽有三子,但如今也都绝后,于是再往上推。元帝之前为宣帝,宣帝有五子,后裔至今不绝。你所说的这人,莫非便是宣帝之后?”
  
  
  
  王郎咪了一口酒,斜瞥着刘林,道,“谁说成帝无后?成帝之子刘子舆,如今尚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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