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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9 显晔(当代)
  黄琳哄睡了小东,来到客厅,坐到彭元松的身边,带着观察的韵味轻声问:“你怎么了?”
  彭元松说:“没什么。咱们睡觉吧。”
  黄琳看着彭元松的脸,小孩子般地说道:“不,你有事。”
  彭元松笑着说:“我真的没有事。”
  黄琳哭道:“你是不是嫌我了?”
  彭元松说:“我嫌你什么呀?黄琳,听我说,虽然你是我的老婆,可在我眼里,你和雁云一样,同样是我的女儿。我的责任心告诉我,今后的我必须拿出爱女儿的心来爱你,让你不受一点儿痛苦和委屈。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有一点,就是如何离开省经贸局的机关大院,就是如何不再见到那个方局长。现在我来告诉你,你的这些愿望由我来实现,咱们结完婚,你向那个方局长递交你的辞职信,然后永远离开省经贸局。”
  “元松!”这就是得到他人理解下的激动。黄琳一把抱住彭元松,将洒满泪水的脸贴在彭元松的脖颈,哽咽地说:“你不想知道我和他的事吗?其实小东……”
  彭元松捧起黄琳的脸颊,轻声说道:“黄琳,不愉快的事情能不能抛掷脑后?今后的你只是我的老婆,小东这孩子只是我的儿子,这就足够了,其他的不愉快统统忘掉。只有这样,心里才能彻底剔除掉你的不幸和痛苦。”
  带着这种理解和信任,黄琳和彭元松结婚了。
  黄琳和彭元松的婚礼举行得非常简单,只是在饭店里面摆了十桌席,邀请省作协的领导和同仁们坐了坐,赋了几首祝贺性的古体诗,竟然把简单的婚礼办得像赛诗大会一般。而且还出现了“裸体相拥,关灯亮灯,几度缠绵,情有独钟,老夫少妻爱意浓”的情爱诗来。这就是文人的力量。黄琳从诗词里面看到许多搞笑语句,但是黄琳喜欢这样的群体。她真正地感受到栖身之所的惬意与完美。
  在黄琳重返工作岗位的日期临近的时候,黄琳在彭元松的陪伴下来到了省经贸局办公大楼。她向方璞光递交了自己的辞职书。
  黄琳的辞职书吓坏了方璞光。方璞光顾不得应有的忌讳,冲着彭元松失态般地说:“老彭,我敬重你是一个文人,你怎么干出这种出格的事情呢?黄琳虽然是你的妻子,可她也是我们省经贸局的公务员,你怎么能够怂恿她辞去现有的处级职务,跑到你的家里当什么家庭保姆呢?”
  黄琳抗议说:“方局长,请你不要这样对我丈夫说话,我丈夫的地位不见得比你差,全国有多少人知道你方璞光的大名?可我丈夫几乎家喻户晓。”
  方璞光说:“黄琳,你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听我把话说完。你是党培养出来的国家干部,是我们省经贸局的骨干分子。你只是为了内心的一些恩恩怨怨,就要放弃奋斗多年的工作岗位。你没有想过你失去了什么?如果有一天,你再出现某种生活上的变故,你的生存问题该如何解决啊。”
  黄琳生气地说:“我如何生存是我自己的事,你有权利过问吗?”
  方璞光的情绪低落下来,迟疑半晌语塞地说:“是的,我的确没有权利过问你的生活和生存问题,我只是代表省经贸局挽留你。如果你强意辞职,请到劳人处办手续吧。”
  他从笔筒里面取出一支签字笔,在黄琳的辞职书上写下了“同意”二字,然后悲哀地看了看黄琳,默默地走出自己的办公室。
  彭元松看得出来,方璞光竟然是发疯般地爱黄琳。在这种爱的面前,即使方璞光做出什么对不起黄琳的事,上帝也会与以原谅的。
  彭元松说:“黄琳,这个职我也认为没有必要辞。不行就算了。”
  黄琳落泪说:“什么算了,你知道我盼着这种辞职盼了多久了?整整半年了。在这里,我只能感到压抑,感到痛苦,只能面对我的过去。”她看着彭元松的脸说:“元松,答应我。如果你写书养不了我,我可以外出打工,可以再找其他工作。”
  彭元松说:“看你说的,我怎么能养不了你呢?我是害怕你将来后悔。”
  黄琳说:“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我离开这里只是高兴。如果我天天守在这儿,那才叫后悔哪!”
  看来一切都是天之注定,即使千军万马也无法挽回这样的残局,无法回转伤情女人的心。
  多雨的天际,为金秋的大地涂抹了一层苍凉的色彩。淅沥的秋雨,在风的伴随下吹落了机关大院里的几片槐叶,飘飘落入水泥地坪的泥水之中。泥水浸染了微黄的叶面,泛出绿色的悲哀。
  望着树叶的磨难,黄琳哭了。她不知道在这所大院留下一些什么,又失去一些什么。或许内心深处潜藏着一丝留恋。黄琳回头望了一眼苍白色彩的瓷砖办公楼。办公楼的一扇窗子大开,方璞光的半个身子悬挂于窗外。
  黄琳好似受到刺激一般,在目光搜索到方璞光的身影时,神经质般地转过头去,疾步向省经贸局的大门口走去。看来这还是一种从心底里涂抹不掉的爱。
  磨人般的爱,改变了多少人的志向和经历。
  就是这样的风雨天际,黄琳搬家了,将那套谱写着她的个人辉煌和耻辱的房宅退还给了省经贸局,退还给了方璞光。当彭元松将房宅的钥匙交到方璞光的手里时,方璞光双眼含泪地说:“黄琳怎么是这样一种人?她总不至于在经贸局里片纸不留吧。”
  是的,黄琳什么也没有留给省经贸局。或许说,她只留给了方璞光一场梦,一场支离破碎的梦。梦中的黄琳让方璞光费解难测。
  方璞光带着某种遗憾,痛苦不堪。
  方璞光没有了情人,他在黄琳的身上伤透了脑筋。他以为,黄琳的神经一定出了毛病,否则不会那样不可理喻。可能这种毛病出现在离婚的打击,出现在孩子的刺激,出现在方璞光无法实现的离异,出现在对今后的人生失去了信心。否则黄琳不会嫁给那个和他一样年长的男人,不会那样匆忙地离开省经贸局的一亩三分地。
  方璞光在想,这一切的责任全部在他,为此他必须承受痛苦,必须默默地弥补由于他的过错带给黄琳的损失。他撤去了自己签字的黄琳的辞职书,为黄琳补办了停薪留职手续。他看出了那些办事人员不为理解的目光。他只是大度地笑笑,便避开了那些怪异的目光,任由那些人自由发挥,说长道短。
  方璞光将停薪留职合同和黄琳房门上的钥匙装进了特快专递信封,寄给了省作协的作家彭元松。他在附信中简简单单地说道:“老彭,您好,我是方璞光。作为省经贸局的领导,我认为黄琳的做法颇为欠妥。为此我召集了局长工作会议,讨论了黄琳的问题。本着对同志负责的精神,我们否定了黄琳的辞职,为她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老彭,您是黄琳的家属,只要您在这份合同书上代签您的名字,这份合同便如期生效了。”
  彭元松收到这封特快专递,不经意地笑了一下。他知道方璞光的真实用意。方璞光的整个大脑旋转的都是他的儿子,他生怕黄琳将来的闪失会伤及孩子。为了给方璞光一个满意的答复,彭元松真的在停薪留职合同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合同书寄还给了方璞光。
第二十二章
  罪恶的过去看似隐秘,没想到这种过去好似灾难的魔爪一般,在内心充满苍凉的方璞光还没有从黄琳结婚的困扰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倏忽之间便将飞黄腾达的他抛到了灾难的深渊。
  方璞光的罪恶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经过滨州市纪委国有资产倒卖案秘密调查专案组四个月的紧张忙碌,国有资产倒卖案的侦破工作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三家国有企业累计亏损数额为七千万,可是方璞光联合他的同伙,采取夸大亏损经营成本造假账、向不相干企业走虚账等非法手段,竟然制造出一亿九千万元的虚假亏损数,并以八千万元的低廉价格倒卖给了香港商人许隆生。八千万元倒卖价与价值两亿元的国有资产有着天一般大的差额,在这样的差额面前,方璞光及其同伙获取了多少不义之财,专案组尚未可知。不过案件的本身已经道明了性质的严重性,在这种性质极其严重的大案面前,身为专案组的负责人,古明梓也不免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明白,方璞光的胆子怎么大过了天?他向王喆书记详细汇报了案件的侦破过程以及侦破的结果。王书记联想到群众对于滨州啤酒市场出现许多虚假的全国名优啤酒的举报,责令工商局长,在滨州大地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打假运动,从滨州啤酒市场查抄的全国名优假啤酒堆积如山。工商局对查抄来的假啤酒进行了抽样检验,假啤酒的检验结果与滨河啤酒的各项成分指标完全吻合。造假窝点浮出水面,滨河啤酒厂成为众矢之的,工商进入滨河啤酒厂,查抄了所有积存的假啤酒。面对无可否认的事实,许记集团的董事长许隆生方寸大乱,在行贿工商局长的过程中被公安拘捕。于是公安局在市纪委专案组的参与下对许隆生进行突击审讯,十多天的僵持之后,许隆生终于架不住心脚,供出了滨州市国有资产倒卖案的全部真相。方璞光率领三家企业的厂长三次去香港,在香港,许隆生向方璞光行贿五十万元美金和五百万元港币,向其他涉案者支付一百万或二百万港币不等的好处费,交易成功,许隆生又向方璞光支付了六百五十万元人民币的好处费。如此统计,许隆生购置三家国有企业的总费用折合人民币一亿一千万元,比两亿元人民币的国有资产实值优惠了九千万元人民币,这是一桩值得交易的大买卖。可谁知中国市场陷阱太多,不论许隆生如何努力,最终没能逃脱亏损厄运的降临,迫不得已,许隆生采取制假售假的下策,来处理仓库里的积压产品。
  公开查处方璞光的时机到了,只不过不知道方璞光的背后,张金龙的参与度究竟有多大。古明梓通过电话与省纪委副书记梁鸿生商讨对于罪犯的查处方式。
  梁鸿生思忖片刻说:“老古,你看这样如何,市纪委向省纪委打份加急报告,详细说明滨州市国有资产倒卖案的事实真相以及方璞光的犯罪经过,看看张金龙什么反应。”
  与古明梓通话的当天夜里,梁鸿生突发重病,住进了医院。
  的确,十月暮秋的天季,连续数日的冷雨将冬的寒意送到了大地。飘零的树叶雪片般地撒落在大树脚下,大树好似脱了毛的鸡,萧萧瑟瑟,战战兢兢,将身体上的所有瑕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就是秋的悲哀,冬的严酷。身体孱弱的梁鸿生如何不会因为天气变化受凉感冒呢?
  就在梁鸿生住院的日子里,省纪委张金龙书记收到了一份滨州市纪委报上来的纪检报告,报告的内容就是对方璞光在任河滨区委书记时倒卖国有资产的大暴露。
  当机要员将这份以文件形式上报给省纪委的纪检报告递交到张金龙的手里时,张金龙六神无主了。整个午休时间,他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双眼死死地盯着威胁他生命的查处文件,如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此时的张金龙除了恐惧和后悔,还有其他心理可言吗?
  张金龙与方璞光相识于十七年前,当时的他是姜南县的县委副书记,而方璞光只不过是一个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委办公室的普通秘书。张金龙与方璞光打过几次交道,也仅仅局限于工作,因为张金龙根本没有注意过方璞光。后来张金龙调任兴阳地区工作,再也没有见到方璞光。没想到,七年之后,张金龙再次调职滨州市,上任滨州市常务副市长的第一天,办公桌上的文件首先映入眼帘的正是陶河县县长方璞光的名字,他的内心琢磨不定,县长身份的方璞光是否是当年的那个小秘书?
  带着这样的疑惑,张金龙在他的秘书的陪同下来到了那个只有五万人口的山区县。
  当疑惑得到肯定的解答时,张金龙所能表现的就是遇到分别多年的战友般的兴奋。他接受了那个小秘书出身的县长对于他的“老书记”的称谓,他让陶河县县委书记去办自己的事,陪同他到县、乡视察的工作有方璞光这个满身帅气、满身英武的年轻县长就已经足够了。县委书记没有眼色,跟在张金龙和方璞光的屁股后面在城关镇的村落里转悠了一天,惹得张金龙老大的不高兴。
  劳累了一整天,张金龙早早儿安歇。
  第二天正午,县上领导宴请张金龙,人山人海好似大聚餐,搅得张金龙更是怒火万丈,开席没过多久便扔下筷子回客房了。这时候的县委书记方才明白,新上任的副市长除了方璞光,没有人能够接近他。县委书记自找台阶,经过请示,将晚宴陪餐的工作让给了方璞光。
  于是,宾馆的小餐厅告别了嘈杂,告别了拥挤,留给张金龙的只剩下了清静,只剩下了幽雅。张金龙是位喜静的领导干部,有他的秘书以及他所青睐的方璞光就心满意足了。
  三杯烈酒下了肚,张金龙的大脑似乎产生了错觉,似乎时光又回到了当年,似乎方璞光又变成了那个满脸稚气的小秘书。往事的回忆,言语的投机,竟然让从不多饮的张金龙走向了极端,与方璞光你一杯我一盏的贪起杯来。秘书看到张金龙喝酒喝得找不到北,只好挺身而出,代替半醉状态的张副市长与方璞光对饮。可他哪里是方璞光的对手,不长时间便被方璞光灌了个酩酊大醉。
  就这样,方璞光将醉意朦胧的张金龙搀扶到下榻的客房……
  醉意朦胧之中,张金龙脱衣上床,搂住了床上的一个妙龄女孩。
  临近天亮的时候,张金龙的意识完全清醒过来。或许出自于本能,在一种无法控制的激情下,他与身下的女孩干起了那事。然而整个厮混的过程中,女孩的痛苦几乎达到了无法遏制的状态。
  完事之后,张金龙坐起身来,查看女孩的身体。这时的他方才发现,女孩竟然给了他一个处女的身体。张金龙益发激动,抱着这位不知名的女孩又亲又吻。在亲吻与抚摸之中,张金龙颤声颤语地问:“你第一次干这事?”
  女孩“嗯”了一声。
  张金龙又说:“你为啥要干这种事。”
  女孩哭着说:“我爸有病……我弟要上大学……我得工作,养家。”
  看来这就是交易,交易的当事人必须以出卖处女身体为代价,换取希望达到的目的。而交易的受益者怎么会是张金龙这位一心为人民操劳的地方父母官呢?张金龙看到了自己的卑鄙,看到了自己的无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他作呕,令他恶心。他匆忙之中穿好了衣裳,并且从公文包里取出五百多元人民币,倾囊塞给了赤裸着身体、傻怔怔地看着他的山区女孩。
  “快点穿好你的衣裳,拿着钱走吧。”张金龙背对着女孩说。
  女孩这才明白过来,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好似大赦一般,她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裙,收起张金龙付给她的卖身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张金龙的客房。
  客房安静下来,安静得张金龙几乎听到了自己慌乱的心跳声。张金龙感到自己的心态从没有这样复杂过,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嫖女人,而且嫖的是尚未开苞的黄花姑娘。他说不清楚自己庆幸拥有当年那个满身稚气的小秘书的历史,还是抱怨现在这个英俊而狡猾的年轻县长。他几次拿起客房里的电话,却因思想的混乱没有拨通方璞光的手机号。他感到自己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儿缕缕混乱的思想脉线,检点一下自身行为的对与错。
  张金龙打开电视机的按钮,妄图通过中央电视台的晨练节目调整自己的心态。然而须臾间的工夫,他便注意到电视机外壳上面用塑胶纸固定起来的摄像头。他像疯了般地将摄像头抓到手里。抓到手的摄像头好似一把钢刀,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或许这就是痛,痛的表现就是他大脑意识的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有如重症病人似的,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不知多久多时,他的思想意识返回到他的脑际,强烈的恐惧控制了他的脑细胞。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量,他从地上霍地蹿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向墙角,寻找摄像头的连线。连线通过一个不显眼的墙缝走到了隔壁的房间。
  张金龙扔掉摄像头跑到走廊,高嗓门地喊着“服务员!”服务员应声来到张金龙的面前,等候张金龙的吩咐。张金龙指着隔壁的客房,恼羞成怒地说:“你把它打开。”
  服务员寻找钥匙,打开了隔壁客房的房门。张金龙不顾一切地闯进房内,摸黑寻找客房卧室墙壁上的摄像头连线。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寻找到。卧室里面满屋的酒气。服务员捂着鼻子打开了客房的吊灯,灯光的映现,让张金龙看到了他的秘书。秘书半掩着棉被,四仰八叉地睡在一张宽大的双人床铺上,发出来的鼾声如同雷轰一般。
  张金龙更是不解,他的秘书明明住在他的客房对面的低档客房里,什么时候调换到领导套房的?张金龙企图叫醒他的秘书,查问其中的原委,然而他的秘书毫无反应,酒精的麻醉让他不省人事。
  服务员不知其所以然,精神紧张地看着这位发了疯的副市长大人。
  当一切努力失败后,张金龙无精打采地回到了自己的客房。没想到客房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电视机关闭了,电视机上的摄像头以及摄像连线不翼而飞。
  张金龙几乎昏厥过去,他向随他走进客房的服务员焦急地喊道:“你看见谁进我的房间了?”
  服务员说:“没有呀,我一直跟着你。”
  张金龙好似无头的苍蝇,着魔般地扒看墙缝。
  “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服务员问:“张市长,您是不是丢啥东西了?”
  张金龙语吃地说:“丢……丢……”
  “丢”了半天,张金龙也没有将“摄像头”三个字说出口。他撩了撩手,示意服务员离去。
  好似做梦一般,张金龙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离奇的怪事。他颓唐地坐到床上,大脑极力回想那梦魇般的艳遇以及艳遇之后的惊恐,回忆的结果让他对方璞光产生了后怕。他的脑海整理着七年前的方璞光,以那种满身稚气的小秘书面对今天的英俊县长。这样的整理道出了一个结论,方璞光之所以在较短的时期内由一个不入流的小秘书爬到一县之长的宝座,是与这种给领导设套,抓领导小辫子的小人做法密不可分的。
  张金龙怒气冲冲,打电话传来了方璞光。
  方璞光衣着不整,头发散乱,睡眼惺忪地来到张金龙的面前说:“老书记,啥事呀,急三火四的?”
  张金龙歇斯底里地说:“你干的好事!你说,那女子是咋回事?摄像头又是咋回事?”
  方璞光一头雾水,睁着大眼吃惊地说:“什么女子,什么摄像头,我咋越听越糊涂。莫不是老书记还在醉酒吧。”
  张金龙用威严的目光注视着方璞光。他想用这样的目光刺探方璞光的内心世界,然而方璞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小秘书,他一脸的镇静,面含微笑地迎视张金龙的怒视。张金龙明白了,这一切坏事的总导演和罪魁祸首就是方璞光。张金龙败下阵来,双眼无力地滑落到脚下。
  是的,这的确是一种醉话,静静的客房,哪里来的女子,哪里又有什么摄像头呢?张金龙揉着胸口垂着头,好似扪心自问地说:“难道我的酒真的没有醒?真的在做梦。”
  在一个奸诈的下属面前,张金龙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狼狈。
  自从把柄落入方璞光的手心后,方璞光好似魔影一般缠萦起张金龙来,没人的时候,方璞光常常向张金龙说起山区里的那个小女孩,说是小女孩现在不得了,已经当上了陶河县的文化馆副馆长,说得张金龙的脸儿一红又一白,敢怒不敢言。不过方璞光下手还算留情,只字不提偷拍的事。
  张金龙虽然对方璞光充满了厌恶,可是他又不能不接待这个掌握他生杀命运的无赖。他硬着头皮,等待方璞光向他要官要待遇。
  事情就是怪了,方璞光不但没有向他提出过非分要求,行为上还真的把他当成了老书记,今天送点儿出土的小文物,明天送点儿山里的土特产。
  一年以后,张金龙升任滨州市市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方璞光调任滨州市城建局局长。从那一天开始,方璞光漂亮的妻子李秀娟与张金龙的老婆陈爱琴交上了朋友。李秀娟时不时向陈爱琴灌输一些女人若想拢住丈夫的心,必须保持身体的青春容貌的美,保持的方式是美容,而陈爱琴美容的费用就要由李秀娟来支付,于是啊,三万元五万元的行贿款不知不觉地来到张金龙的家。
  令张金龙感激的是,方璞光不但没有坏过他的事,反而在他升迁的道路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新官上任三把火,张金龙创牌子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滨州市的市政设施改造工程。而这项工程的得以实施,与方璞光的日夜操劳密不可分。城建局长的任期上,方璞光几乎没在办公室里安稳地坐过一整月,夜以继日,他指挥筑路大军,吃住在工地,硬是以优质的工程,将破旧不堪的城市街道改造一新。
  张金龙荣登滨州市市委书记的宝座,又将滨州市河滨区区委书记的美差送给了方璞光。说真的,这一次的赠官不是出自于恐惧。他在心里实打实地感激方璞光的鼎立协助。他在重新审视方璞光。他认为,方璞光搞偷拍是要寻找他这个大靠山。
  自从当上滨州市河滨区区委书记后,方璞光的双眼瞄到了河滨区的几家亏损企业上。他在张金龙面前大谈特谈成克杰类的贪官为中国时代的发展带来的新气,这种新气就是财产个人私有化,就是企业原始积累说。因为企业打上“国”字招牌的现实证明是无路可走的,只有个人重金购买国企,才是国家经济支柱起死回生的唯一途径。而拥有大额财产的个人除了生意人,最有可能予以实施的就是成克杰类的大贪官。这种说法看上去很悲哀,实际上是非常现实的,很有点儿类似于英国工业大革命时期的原始积累。张金龙以为方璞光说说而已,可谁知,方璞光任职河滨区区委书记一年后,真的实施起他的国有企业私有化的方案来。当时的张金龙真的有心否定方璞光的恶作剧,无奈方璞光好似看透了张金龙的心思似的,以区委区政府联席会议做出的决定,将出售河滨区三家亏损企业的方案以文件的形式上报市委市政府,好似一致通过的一般,那些区长区常委们傻呵呵地上了套,无一不在国有企业私有化的请示报告上签字画押。
  记得三家国有企业脱手没有多长时间,张金龙的家里就多出了方璞光送过来的一皮箱的现金,清点一下竟然有三百三十万元人民币。张金龙心惊肉跳,这时候的他方才醒悟过来,方璞光已不是一两年前的城建局长,他已经不适于在区委书记的岗位上干下去了,否则给国有资产造成的流失会越来越大。张金龙想要公事公办,上交方璞光送到他家里的三百三十万元人民币,再撤去方璞光区委书记的职务,将方璞光送交检察机关进行严办,无奈自己好色,玩弄了一个妙龄姑娘的第一次,还被方璞光拍成了录像。无奈自己的老婆贪财,收受了方璞光近五十万元的贿款。如果被方璞光原封不动地兜出来,恐怕他的后半生也要在监狱里面度过了。权衡利弊,张金龙想到了保。
  就在这个时候,区上的大佬们联名上书,将方璞光告到了张金龙面前。他们说方璞光是一个十足的败家子,为了些些少许的金钱贿赂,将两亿多元固定资产的国有企业廉价倒出。
  自从接到区常委的联名检举,张金龙亲自挂帅。他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开会下批文,冠冕堂皇地责令市纪委联合国资办、银行、地税、国税、检察院等部门组成调查组,精确计算三家企业数年来的银行贷款及亏损数额,采用以收抵支的会计方式对售出的企业进行资产再评估,从而审查方璞光的经济受贿案。可是查来查去,方璞光售出的国有企业不但没有造成不应有的国有资产流失,反而账面上多出了将近两百万元的国有资产进项。
  事实证明,方璞光不仅无罪,反而有功。参与上书的几位区委常委也变成了诬告,受到了应有的党纪政纪处分。
  这时候庞小川贪污巨额扶贫款的案件也已水落石出,结案上报省委及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受到省委书记杜常青和中央纪检委的一致好评。加之市委联合调查组对滨州市河滨区部分干部诬告区委书记方璞光事件的真相大白,省委杜书记好似遇到贤才似的,连忙报请中央政治局、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举荐张金龙为中共河西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
  年近五旬的张金龙名声大噪的同时,摇身一变成了河西省的纪检委书记,也能与省委书记和省长面对面地讨论河西省的大事要事了。他向他的两位班长详细地汇报了方璞光的工作业绩,并提议方璞光上调省经济贸易局,彻底改变经济贸易局领导班子老化现象。没想到,张金龙的提议竟然没打折扣地得到了省委书记和省长的认可。
  就这样,身为滨州市河滨区区委书记的方璞光接到一纸调令,堂而皇之地升任省厅副局,到省经济贸易局报到了。
  帮助方璞光斗倒省经贸局的土皇帝赵和豪之后,张金龙找方璞光谈了一次话。谈话的话题就是方璞光以前的不法行为,张金龙劝说方璞光万万不可再给任何领导跑关系,拉皮条,国有企业公改私的时候已经吃饱喝足了,万不可再打如何“将国家的财产变成自己的财产”的算盘了。一定要金盆洗手,从思想深处剔除掉那种国家经济要发展,必须个人私有化,必须走原始积累的邪念。
  是的,方璞光基本上做到了张金龙的提醒与教诲,然而倒卖国有资产罪孽深重,时过境迁旧案复发,案底浮于水面的事是张金龙始料不及的。张金龙直觉意识到,他的生命由此要画上终结的句号。在这一可怕的句号面前,他只剩下满心的惊慌和恐惧。他恨,恨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方璞光。他认为,他一生中最大的克星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坑他又害他的方璞光。他不知道自己的哪根神经出了错,为什么会受制于方璞光,明明知道方璞光是个无人比及的大恶人、亡命徒,为什么还要瞄准方璞光,与方璞光同流合污呢?
  张金龙和方璞光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方璞光倒霉,他张金龙也逃不脱干系。为此,张金龙大脑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放走方璞光这个罪恶的根源。他想到了因病住院的梁副书记,想到了这份全纪委无人知晓的上报文件,他决定扣押住这份代表他致命祸源的文件,让他从滨州市带入省纪委的第一纪检室主任韩扬办理方璞光的出国手续。他要等待方璞光的出逃,等到那个罪恶根源的家伙无影无踪的时候,他再主持正义,将方璞光的罪恶一追到底。
  张金龙就是怀有这样一颗充满恐惧的心理扣押了地方纪委的上报文件,指使他的神通广大的韩扬办理方璞光去美国的出国手续。韩扬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内幕,但是他的心里充满了对老领导的感激。他基本上没有多想,便去完成老领导交付给他的重大任务了。
  张金龙惶恐不安,为了不引起家人的注意,他独自住进了一家宾馆,扛到夜半零时许,方才将电话打到方璞光的家里。
  此时的方璞光尚在梦中游荡,一声声刺耳的铃声将他带到了昏黑的卧室,他推开妻子的拥抱,侧起身来接听铃声不断的电话。
  电话听筒传来张金龙语气暴怒的话音:“方璞光,你的案子发了。这就是你为人不慎、锋芒毕露的必然结果。”
  方璞光打起了寒战,霍地钻出被窝,惊慌失措地问:“那,那咋办啊!”
  张金龙说:“咋办?你说咋办!方璞光啊方璞光,你纯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说说,你交的那个古明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口口声声说他智商低下,是纪检盲区的‘残疾人’,这样的‘残疾人’对你有百益而无一害。可你的益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古明梓能查出连我都不清楚的案子。再说,你当初咋能做出这案子?三家上好的国有企业,总资产近三亿,叫你转手一倒,竟然以八千万的价格卖了出去。这还不算,这三家企业你给谁不好,为何要卖到香港做皮包生意起家的奸商许隆生的手上。这下可好,许隆生接手啤酒厂以来,连年造假售假,以将过期啤酒换上青岛等名牌啤酒商标,被工商质检部门查封。滨州市纪委联合市工商局、公安局、国资委秘密查账,竟然查出你倒卖国有企业时收受的一千六百万元赃款的贿赂。我就不明白,你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它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就不能见好就收吗?”
  方璞光沮丧地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难道您真的让他们把我拉出去毙了?老书记,想想办法,让我逃过这一劫。”
  张金龙咬牙切齿地说:“你呀,真是个笨蛋!好了,这两天你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照常上班照常工作,韩扬为你办好出国手续会用电话通知碰头地点的,然后你赶快坐飞机,给我滚到美国去。”
  方璞光感激涕零,带着哭腔说:“谢谢,谢谢张书记,您的大恩大德我方璞光没齿难忘……”
  方璞光的感激话没有说完,对方已经挂机了。
  方璞光好像还没有回转过来这种天大的刺激一般,手握着电话听筒发了好大一阵儿怔,最后慢慢地放下电话。他想不明白,这么缜密的事情,那个看上去又倔又傻的古明梓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查出来的,古明梓究竟是一个什么人?
  妻子李秀娟也已坐了起来。她看着方璞光,充满恐惧地问:“璞光,出啥事了?”
  方璞光瞟了妻子一眼,撒气般地说:“啥事?挨枪子的事!我说你是什么人啊,咋这么不懂事哪,难道我方璞光还能害你不成?我知道这件事情早晚要东窗事发,从香港直接把那笔钱转移到美国,让你和孩子将来有个生存的依靠。为了你们免受我的牵连,我以找女人为借口,提出和你离婚。你但凡明智一些,也应该知道我的良苦用心,怎么能胡搅蛮缠地囚在我这儿,丢下苦命的女儿在美国怎么办?”
  李秀娟浑身痉挛起来,牙齿打架地说:“张书记不是说了,把你弄到美国去?”
  方璞光没好气地说:“他的话你也相信啊,他让韩扬来办这件事,韩扬能给办好吗?谁知道他们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说不定会派杀手把我杀了。再说,即使跑到美国,国际刑警就不能把你逮回来了?”
  李秀娟说:“那咋办呀!”
  方璞光说:“咋办?你赶快逃啊!马上去美国。到了美国,化名将那笔存款转存其他银行。这都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引渡你。”
  李秀娟心如刀割,抱住方璞光放声大哭。
  方璞光催促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哭啊,赶快下地收拾东西,准备逃命吧。”
第二十三章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承受这种时间流失的方璞光和李秀娟进行着生死关头的最后诀别,他们流着泪,喝着上好的葡萄酒,好像庆贺这种永世分离的夫妻诀别一般。诀别的感觉是那样的撕心裂肺,是那样的难舍难分。相互间的亲吻是那样的苦涩,神情是那样的慌乱。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推移,距离天亮不足个把小时,两颗贴在一起的心更是狂跳不已了,然而这种跳的距离却是那般的遥远。遥远的起源是因为惊慌中的妻子不停地查看手表,神情已经无法集中于将要受到法律制裁的丈夫。丈夫的心又如何不会感到悲哀和失落?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方璞光为自己的妻子搂回来那么多的钱财,这些钱财足可以判方璞光一百次死刑,然而妻子感激方璞光的大恩大德了吗?妻子就是妻子,就好像这房这天这地以及那笔到手的钱财一般,他方璞光无论如何是带不走的,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在生离死别之前再尝一遍夫妻间的事体。他将妻子抱了起来。
  妻子不知道方璞光的真实用意,充满恐惧地喊:“璞光,你要干什么?你可别胡来,咱的女儿还在美国哪!”
  方璞光哭着说:“放心,我不要你的命,我想要你命的话就不给你弄那么多的钱了。我想在这最后的时刻,再做一次咱们俩的事。”
  妻子有些厌烦地说:“你看你,昨晚要和你做你不做,现在要走了,你怎么又想这事了?这不是添乱吗?”
  方璞光不去理会妻子的反对,强行扒开妻子的衣裳,将妻子精心的化妆破坏得一塌糊涂。
  妻子完全改变了模样。她的脸上充满了恐惧,充满了惊慌,有如受到强奸一般,咬着牙齿流着泪,做好了承受方璞光蹂躏的准备。
  然而苍天是那样的不公平,就在方璞光脱去自己衣裤的时刻,他的身体出现了毛病,阳痿的症状使他在妻子的身上挣扎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办成夫妻间的事体。妻子承受不了似地一把推开方璞光,以极其温柔的口吻说道:“好了,璞光,你的精神太紧张了。过两天你也到美国了。等你到了美国,咱们再从长计议,商量对策。”
  方璞光哭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从黄琳和他翻脸,他几乎没有过过一天顺心的日子。他的双眼痴痴地看着妻子以从没有过的速度穿起了衣裳。突然间他发现,妻子是那样的可爱,又是那样的娇美。如今娇美的妻子要离开他,豪华的住房要离开他,大笔的钱财要离开他,他的心能不痉挛?能不颤抖?无形的后悔又如何不涌上他的心头?如果他安分一些的话,不去触碰烫手的钱财,就像他在省经贸局这样忘我地工作,清政廉洁,即使他嫖上一百个女人,也不会落得阶下囚的下场。
  妻子穿好自己的衣裳,看到方璞光赤身裸体地哭,一把将他抱住,极其温柔地劝慰说:“璞光,别这样,过两天咱们肯定会见面的。张书记不会杀你的,他不是黑社会,他肯定要让你离开中国。”
  妻子像服侍婴儿似地为方璞光穿起了衣裳。
  其实这也是一份情。不论这种情的真实成分有多少,方璞光能够在临死之前享受一次婴儿般地服侍,也算是他一生的造化,算是他夫妻十五年的回报。方璞光宽慰地笑了。他像小孩子似地吻了一下妻子的脸。妻子轻轻捶了他一拳,娇嗔地说:“老没正经,看你那个大难临头的样子,又不是生离死别,至于吗!”
  方璞光凄惨地笑了。在他的眼里,这就是生离死别。因为他相信他的直觉,这一次他很有可能离不开河西省的蓝天和沃土。
  时间的流失,将漂亮而充满傲气的李秀娟推移到方璞光的面前。方璞光凄惨地笑笑,拎着一个彩色塑料托篮,准备出去买早点。买早点一直是方璞光分内的事务,然而今天的李秀娟却积极异常,一把抢过方璞光手上的餐具,满面含笑地说:“璞光,我去。”
  方璞光看得出来,妻子的无所谓纯粹是做戏的表现,她的心里非常明白,很有可能这是他们夫妻间的最后一顿饭。
  果然如此,李秀娟拎着盛有袋装牛奶和热油条的托篮出现在方璞光的面前时,她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擦泪的痕迹。方璞光意识到悲哀的多虑,他否定了妻子无爱的臆测,他认为妻子的正常表情恰恰是对他的一种爱。如果妻子哭哭啼啼,满腹伤感,满脸悲哀,那么妻子带给方璞光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方璞光认为他必须调整自己的心态,同样要给妻子回以一个美好的笑脸,让妻子喜兴而去,毫无后顾之忧地踏上美国的土地。
  方璞光和李秀娟以一种从没有出现过的和睦气氛吃着油条,喝着牛奶,说着结婚前后的陈年往事,说得李秀娟再也无法矜持,一把抱住方璞光,大声哭道:“璞光,我不去了,我要为你收尸。”
  方璞光悲哀地说:“你能收得了尸吗?你不走也是被抓啊!因为赃款里的两百万是被你带到美国的,你已经触犯了法律,犯下了窝赃大罪。”
  妻子哭得愈加惨烈,摸着方璞光的脸说:“我走了,谁来处理你的后事啊!”
  方璞光咬了咬嘴唇,颤声说道:“黄琳。”
  妻子问:“她能干吗?”
  方璞光无法回答。他悲哀地问着自己,黄琳那么恨他,真的能为他收尸吗?
  即使如此,妻子还是走了。虽然她想留下一个美好的诀别,可是走进检票口的一刹那,她还是哭出了声。哭声的震颤,让方璞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灾难,面临的即将成为现实的囚禁生活,面临的法庭宣判,奔赴法场。多么可怕的想象,面对这样的想象,即使方璞光再不怕死,他在走出机场的一刹那也是不寒而栗了。方璞光想到了跑,他想逃生,匆匆忙从银行里面提出自己的全部存款。然而他看着密码箱里四十七万元的现金时,又犯起了犹豫。他该跑到哪儿去呢?泱泱华夏,此时此刻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吗?即使他跑到天边,也照样会被公安机关揪回来。如果他以不变应万变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张金龙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会想方设法地把他整出去。因为张金龙想活命,想要保住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必须帮助方璞光挣脱无情的法网。
  方璞光没有回单位上班,他给常婧芳打了个电话,说是自己送妻子去美国,耽搁半天时间,便开着“宝马”轿车在大街上徘徊。不知不觉,方璞光的汽车开进了省作协大院。
  暮秋的省作协绿树葱茏,松柏苍苍,配称着几株红色枫树,竟然将作协大院装扮得别有一番风味,好似与飘风落叶的季节形成了鲜明的反衬一般。方璞光突然感慨起这些文人的情操来,一直有文人是愚人的代表词之说,说是文人玩的是没人敢去涉足的游戏,游戏的内容就是枯燥,就是寂寞。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文人却能脱离社会,默默地罗列着方块般的文字游戏。等到崭露头角,辉煌发达的时候,已经熬白了头发,已经写坏了身体。可是现在的方璞光却不这样认为,他感慨文人们的思想,敬佩文人们的胸襟,羡慕文人们的生活。他为他的贪欲而懊恼,为他的一生而悲哀。在这种悲哀的驱使下,他摁响了彭元松家的门铃。
  黄琳开门,有些意外地问:“你咋找到这里来了?”
  方璞光看着黄琳说:“这是最后一次找你,今后你永远不会看到我了。”
  彭元松也从书房走出来,热情地与方璞光打招呼。
  方璞光满脸的疲惫,看着彭元松的脸说:“老彭,你相信我吗?相信我的话,能不能借你书房使一使,我和黄琳说几句话。”
  黄琳充满厌恶地说:“有话你就在这说好了,我老公又不是什么外人。”
  方璞光的脸上露出了难色。
  彭元松连忙说:“没关系,老方也不是外人,完全可以。黄琳,听话,注意点风度。”
  彭元松把方璞光和黄琳让进了书房,然后关上房门,感慨地摇了摇头。他从方璞光的表情看得出来,方璞光的心里有事,这种事又是什么呢?他的密码箱里装的什么东西?
  在彭元松的猜测之间,书房里的方璞光将密码箱放到了黄琳的手上:“琳,这里面装着三十万块钱,你把它收起来。”
  黄琳推辞说:“方局,你把这钱给我做什么?我不要你的钱。”
  方璞光说:“你拿着,这三十万元不是我讨你好的钱。这是我的工资血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贪赃枉法的成分。”
  黄琳撅着小嘴说:“那我更不能要。”她把密码箱塞给了方璞光。
  方璞光烦躁地说:“琳,你把这钱拿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哪。”
  密码箱再一次回到黄琳的手上。黄琳惊愕地看着方璞光的脸。
  方璞光悲哀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最恨的人是我。面对这种恨,我无地自容,因此也越加保护你,我打算默默地关照你一辈子。可是现在不行了,我……要蹲监狱,要被枪毙了。所以,在我蹲监狱之前,我必须嘱托你一件事。这些钱你拿好,即使检察院查起来,你千万不可交给他们。这些钱里面有二十万是留给你和小东的,剩下十万,等到我执行死刑那一天,你叫上几个人,雇上一辆车,把我送到火葬场火化。……如果要求不过分的话,能不能给我买块墓地,把我葬了。”
  黄琳好似傻了一般,两眼几乎瞪出血来。蓦然间,她有如火山爆发一般,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在哭的状态下,黄琳抱住了方璞光。
  客厅的彭元松听到了黄琳的哭。他忐忑不安地来到书房前,将书房的门推开了一条缝,可是他犹豫一下又将房门关闭了。他又回到了沙发。是啊,黄琳和方璞光本身就是一对有情人,他们如此相见,肯定是因为极其重要的情事。这种情事的渲染,黄琳如何不哭泣?
  彭元松的推门闭门声吓住了方璞光。方璞光推开黄琳的拥抱。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脸上露出凄惨的笑。
  “看看,让人家老彭见笑了。”方璞光将密码箱放到了一个书柜旁边。
  黄琳哭着说:“是不是因为我的那些事?”
  方璞光安慰说:“不是,你别瞎猜了,我的事与那没关系。琳,如果有人调查我的事,你千万别把那些事情捅出去。如果那些事情也被卷出来,你就一六五地往我身上推。反正一个罪是死,十个罪还是死。为了你自己,为了咱们的孩子,千万记住我的话。”
  方璞光这样说着,走到了书房的门前。
  黄琳凄怆地叫道:“璞光!……”
  方璞光冲着黄琳笑笑,拉开了房门。
  黄琳擦了一把泪,也跟着方璞光来到了客厅。
  彭元松好像没有看到黄琳的哭。他给方璞光让座,为方璞光倒水,问着方璞光一些不相干的事。方璞光心想,像彭元松这样的作家的确不多见。一般的男人,如果粗鲁一些的话,或许早就忍无可忍了,然而彭元松却能够视如旁人。或许这就是信任,以一个作家独特的眼光信任自己的妻子。这是多么宽广的胸怀。他充满感激地看着彭元松,与彭元松聊起天来。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过普通市民的生活,方璞光有意忘掉内心的痛苦和恐惧,与彭元松的聊天一直持续到彭雁云中午放学。
  放学的彭雁云俏皮地说:“局长叔叔,你看我还像个小保姆吗?”
  方璞光说:“不像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如何当得小保姆?你呀,应该当当我的女儿了。”
  彭雁云说:“那可不行,我当你女儿,我爸会吃醋的。”
  彭元松嘿嘿地笑了。
  方璞光笑着说:“是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呀?”
  彭雁云说:“那是我爸会掩饰,他是作家嘛。”
  黄琳知道方璞光想女儿,她对彭雁云说:“当一回女儿吧。就一会儿工夫,叫方叔叔心里满足满足。”
  彭元松观察黄琳的表情变化,心里琢磨:“是不是方璞光出啥事情了?否则黄琳不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如此善待方璞光。”他在猜测方璞光出事的原因。
  黄琳在作协旁边的饭馆里订了一桌酒席。随着门铃声,饭馆的服务生们拎着几只木笼走了进来,他们将木笼的凉热菜肴摆在了餐厅的餐桌上,结了账依次离去。
  黄琳开了两瓶啤酒,让彭元松与方璞光对饮。方璞光含泪点点头,他深深地感到,黄琳的爱是那样的浓烈,又是那样的深厚。这种爱远远超出了那个与他相处十五载的妻子。这就是人,心地不同的人,品质不同的人啊。假如有来世,方璞光说什么都不会再娶李秀娟,说什么都要找黄琳当老婆。
  吃饭过程中,睡觉的小东醒了,向母亲发出呼唤的哭声。黄琳还没有站起身来,方璞光已经跑出餐厅,将婴儿花车里的小东抱了起来,在客厅里面又亲又抱地哄着。然而方璞光毕竟是个陌生人,孩子的哭声不但没哄好,反而更加尖利,更加刺耳了。万般无奈,黄琳来到客厅,从方璞光的手上接过孩子。方璞光满脸是泪,看着小东停止了哭,脸上又荡漾出幸福的微笑。
  黄琳看了一眼餐厅的彭元松,咬了咬牙,手握着小东的小胳膊说:“小东,你看看,这是你爸爸,他要永远离开你了,你让他抱抱好吗?”
  方璞光再次接过孩子。
  就这样,方璞光的内心得到了应有的满足。他不再感到惊慌,不再感到惧怕。因为他得到了最真挚的爱。在这种爱的面前,他愿意承担他所应该承担的罪恶,哪怕是法场,哪怕是结束生命。谁让他犯了罪,为国家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呢?
第二十四章
  整整一个下午,方璞光都在办公楼上下不停地走动,好似进行着秘密查岗,与这个办公室的公务员推心置腹,同那个办公室的办事员海阔天空。机关上下出现了不经意的紧张,所有的办公室秩序井然,听音乐、玩游戏,以及秘密“挖坑”(一种纸牌游戏)的机关现象全然消失。方璞光连忙缓解气氛说:“大家随意,平时干啥还干啥,没有必要这样紧张嘛。”
  他在郑婉霞的身边待的时间最短,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郑婉霞的脸,最后拍了拍郑婉霞的手,叹口气离开了。他想,他这辈子不该那样对待郑婉霞,人家女人长得那么漂亮,就是想过一下强有力的性生活,他却因为郑婉霞的瘦,像扔抹布似地扔到了一边,到头来连句感谢话儿都没有说,他这样做是不是过于苛刻了?如果在他有限的自由人生活中,有可能弥补这一过失的话,他想他应该给这女人一次应有的爱,既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郑婉霞。
  郑婉霞是个有情有意的女人,在方璞光一连串无言的动作语言中站起身,双眼落下激动的泪。
  方璞光还有一个最想见到的女人,那就是王明伟的妻子吕馨兰。他的大脑似乎看到了吕馨兰那窈窕婀娜的身姿,看到了吕馨兰那白嫩光滑的肌肤。说实在的,吕馨兰除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几乎也是将一切献给他的女人。他想着绝情地抛弃吕馨兰之后吕馨兰的幽怨,吕馨兰的哀求,吕馨兰的痛苦。他好恨当时的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一个爱他的美女?吕馨兰不就是好虚荣,借着他的光辉贪图金钱地位的享受?哪个女人难道不是这样?如果他不把一密码箱的钱送给黄琳的话,黄琳能够当着她丈夫的面那样露骨地表现出对他的爱吗?
  或许在他离开省经贸局之前,真该看看那个被他抛弃的女人。
  也是抱有视死如归的心态,方璞光不再顾及身外的任何影响,真的闯进了吕馨兰的家。
  吕馨兰身怀高孕,独自在家,对于方璞光的到来先是一惊,继而流露出兴奋的表情。她挺着肚腹,身体笨拙地招待着方璞光,然后坐到方璞光的身边。对于吕馨兰来说,这场身孕使她懂得了许多男人的道理。男人对于女人可以不谈爱情,但是男人的目光关注的是女人的肚皮,关注的是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的问题。刘剑东这样,王明伟也是如此。他们看待她就像看待撒在地里的种子一般,等待的就是这个种子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要么就不会有王明伟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将他的宝贝儿子送还给他前妻的举动,就不会有刘剑东半月一次的手机通话。刘剑东虽然对她的手机呼叫卡班定点,虽然找着为老板打工的幌子不会随意接电话,可他喜欢听吕馨兰讲述胎儿的变化,讲述口味的改变,做着是男是女的主观臆测。她也知道,方璞光之所以那样对待黄琳,是因为黄琳生了他的儿子,否则黄琳那种其貌不扬的女人,如何与她相提并论?她认了这样的命,因为她排除了肚子里的孩子是方璞光的种的可能性,也就不再关注方璞光对于哪个女人好,疏远哪个女人的问题了。正因为如此,面对着眼前的方璞光,吕馨兰由衷的激动中带出了满腹的委屈,委屈的流露就是纵容发泄的哭。
  吕馨兰伸出柔弱的拳头,捶在方璞光的身上,尖声骂道:“王八蛋,你个没良心的东西,难道我只有像黄琳那样,怀上你的儿子你才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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