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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8 古龙(当代)
  方宝儿道:“有何不公平?”
  牛铁娃道:“我吃得多,大哥吃得少,我不吃了。”
  方宝儿忍住悲伤,将剩下的一块牛肉端在怀里,强笑道:“好,这块我带去,这……走吧,我也该……该走了。”
  牛铁娃呆呆地楞了半晌,缓缓站起身子,垂首道:“大哥,你……你莫忘了铁……娃……”突然撒开大步,转身奔出,一脚将船踢离了岸。风送船行,转眼间便已瞧不清他的面目了。
  方宝儿呆望着船行,电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放声大呼:“铁娃……铁娃……我一定忘不了你。”
  这时牛铁娃却已听不见了,宝儿面上也早已流满眼泪。
  他一生中虽不知有多少人疼他爱他,那都不过是长辈的慈爱,直到此刻,他才算尝着了友情的滋味。而他忠心的朋友,却已走了。方宝儿虽然早已立下决心,要做条硬汉,此刻也无法不流泪。
  他寻了块石头,缓缓坐下,心里当真是千头万绪,也不知是何滋味。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了解人生的酸甜苦辣,了解人生的复杂。想起那时卧在树荫下读书的安适,相隔虽只有数十天,却已有如隔世一般。
  他那时但愿自己能对人生多体验一些,了解一些,此刻才发现对人生还是少知道些的好。
  只是,逝去的时光已永远无法再回,他忽然想起了石崇所作“金谷园诗序”中的两句话:“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以宝儿的年纪,本不应该对这两句话有所感怀,但此刻他思前想后,再仔细咀嚼这两句话的滋味,实觉悲思如缕,不可断绝。
  良久良久,忽听一声雷震般的大喝自他身后海上传来。
  宝儿一惊,转身望去,但见牛铁娃那艘船竟已驶回,还未到岸上,牛铁娃便已跃入水中,将船拖上海岸,赤脚狂奔而前。
  方宝儿又惊又喜又奇,道:“你……你回来做甚?”
  牛铁娃垂下了头,讷讷道:“大哥虽比铁娃本事大,但……牛铁娃实是不放心让大哥一个人走路,无论如何,也得陪着大哥。”
  方宝儿但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喉头哽咽,难以说话。
  牛铁娃道:“大……大哥,你可是怪我了么?大哥若觉有小弟同行不便,我远远在后跟着也可以。”
  方宝儿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搂住他脖子,大呼道:“我为何要怪你?有你陪着我,再好也不过!”
  牛铁娃双目中满是泪光,嘴角却满带笑容,颤声道:“真……真的……真的么?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两人互相拥抱,身形大小虽然相差悬殊,但所含赤子之心却是一般无二,连朝阳都似照得极是欢喜,自云层中露出脸来。
  两人寻了些野菜木材,堆到船上,又担了满满一桶清水,却忘了自己此刻已然入江,从此之后,再也不致有缺水之虑了。
  江上船户,有些早就与牛铁娃甚是熟悉,远远隔着船,便打起招呼。
  还有人笑道:“铁娃,你又回来了,咱们今年的收成可又不够吃了。”
  又有人问道:“与你同来的那位小兄弟是谁?”
  牛铁娃大声道:“是我大哥。”
  听的人都呆了,呆了半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若说方宝儿是牛铁娃的大哥,当真是谁都不能相信的事。
  牛铁娃也咧开大嘴,陪着他们直笑。到了晚间,两人已走了段水程,方待在崇明岛西端寻地歇下。
  忽然间有人远远大呼道:“大哥,等我一等……”
  呼声清悦,竟是女子的口音。
  方宝儿道:“不想也有人叫你大哥的。”
  转首望去,只见一艘梭形快船箭一般窜来,船上操桨的,却是个明眸皓齿、巧笑宜人的青衣少女。
  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双欺霜赛雪的手臂,玉腕上戴着两只翠镯,震出一连串击铃般的声响。
  牛铁娃转身瞧了一眼,面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跑到船梢,张臂大呼道:“三妹,快使劲,快,快!”
  那青衣少女白生生的脸上已有了汗珠,但划船的速度可真是不慢,片刻间就已追上。
  牛铁娃伸手一拉,将她像小鸟般提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大声道:“快说,你怎么到了这里?”
  青衣少女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笑道:“大哥你可生得更结实了……这位小弟弟是谁呀?”
  她不答反问,牛铁娃大笑道:“什么小弟弟,他是我大哥,也就是你大哥,你可得记住!”
  青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大……大哥?”
  牛铁娃道:“我这大哥本事可大着啦……大哥,这是我妹子,她叫牛铁兰,也比我聪明得多。”
  牛铁兰瞪着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宝儿,道:“你……你是我大哥的大哥?”突然咯咯娇笑起来,几乎笑得喘不过气。
  牛铁娃道:“笑什么?还不快跟大哥见礼!”
  牛铁兰娇笑着走到宝儿面前,想忍住笑又忍不住,道:“你……你真的要我叫你大哥?”
  方宝儿还未说话,牛铁娃已大声道:“自然要叫的!”
  牛铁兰娇笑道:“好,大哥……小大哥……”
  方宝儿道:“你可是嫌我年纪太小了么?”
  牛铁兰道:“我若说不是,就是骗你。”
  方宝儿眼珠一转,道:“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孩子,为何要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害得父母着急?”
  牛铁兰笑声微顿,奇道:“你怎会知道我是偷偷……”突然发觉自己说溜了嘴,赶紧将下半句忍了回去。
  方宝儿板着脸道:“你若不是偷偷跑出来,方才你大哥问你怎会到此地,你为何不回?”
  牛铁兰笑声完全顿住了,吃惊地望着宝儿,显然在奇怪他小小年纪而观察怎会如此敏锐,分析怎会如此精细?
  牛铁娃已大喝道:“三妹,你真是偷偷跑出来的吗?”
  牛铁兰点了点头。
  牛铁娃生气道:“好呀,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这么大胆子,不怕坏人把你给吃了么?”
  牛铁兰道:“谁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牛铁娃道:“胡说,你不是十二三岁是几岁?我明明记得临走前几天,才给你过了十二岁生日。”
  牛铁兰破颜一笑道:“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人家难道永远长不大的么?还是十二岁?”
  牛铁娃这才似恍然大悟,道:“对了对了,我已走了五年。”
  牛铁兰道:“自从大哥走后,二哥就娶了嫂子。”
  牛铁娃大喜道:“真的?老二结婚了?”
  牛铁兰颔首道:“不错,那位二嫂人又美又聪明,我真想不通她怎会嫁给二哥的。”
  牛铁娃瞪眼道:“老二怎样了?他难道配不上别人么?”
  牛铁兰笑道:“二哥是有些福气,只是……”忽然叹了口气:“只是那二嫂人虽聪明漂亮,却太厉害了些。”
  牛铁娃道:“怎么厉害?”
  牛铁兰道:“自从二嫂进了门,咱们家就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咱们虽然穷,日子却过得快快乐乐,后来……后来二嫂带了笔钱过来,我们家虽不似以前那么穷了,但……但我却宁愿再过以前那种穷日子。”
  牛铁娃道:“她欺负你?”
  牛铁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圈儿也红了,幽幽道:“她欺负我还没关系,但对二哥,她也……她也……”
  牛铁娃怒道:“难道她也欺负老二不成?”
  牛铁兰垂下了头,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牛铁娃喝道:“快说!”
  牛铁兰沉吟半晌,望了望宝儿,终于缓缓道:“她……她没有嫁给二哥前,有……有很多朋友常常来找她……”
  牛铁娃瞪眼道:“朋友找她,又有何妨?她既喜欢朋友,想必是个慷慨好义的女子,你便当分外尊敬于她才是。”
  牛铁兰叹道:“但……但她那些朋友都是男的……”
  牛铁娃大声道:“男的有何妨,难道男人就不能做朋友了么?嘿嘿,你这孩子真是古怪!”
  牛铁兰咬了咬嘴唇,轻轻顿足道:“大哥自己才古怪哩!出嫁后的女子,就……就不能随意结交朋友了,大哥莫非连这都不知道?”
  牛铁娃喃喃道:“为什么?出嫁的女子就不能交朋友?”瞧了宝儿一眼:道:“大哥,我三妹说的道理对吗?”
  方宝儿道:“完全对的。”
  牛铁娃想了想,大声道:“既是如此,你二哥便该好生教训她才是,不准她日后再胡乱结交男朋友。”
  牛铁兰叹了口气道:“二哥的脾气,大哥莫非还不知道不成?他对什么人都不敢得罪,对二嫂更是……更是服服贴贴,只要二嫂远远咳嗽一声,二哥无论在做什么,都得抛下手里事赶过去。”
  牛铁娃道:“爹爹总该管管她。”
  牛铁兰叹道:“就连爹爹和妈妈都有些怕她,无论她闹成什么模样,爹爹、妈妈也都不敢说话,只有……只有我……”
  牛铁娃道:“你怎么?”
  牛铁兰大声道:“我绝不怕她,看不顺眼时,就暗地跟她作对,想尽各种办法,叫她多多少少每天都要吃些苦。”
  牛铁娃突然大笑起来,道:“我那时跟你吵架时也常在暗中被你害得惨了,那女子想必更吃不消……不知她如何报仇?”
  牛铁兰道:“她表面丝毫不动声色,但只要我只有一个人时她就跑过来和我厮打。”
  牛铁娃道:“牛铁娃的妹子,难道还打不过别人?”
  牛铁兰叹道:“她个子虽小,出手可真快,力气又大,我被她打得连还手都无法还手。”
  牛铁娃怒道:“老二可知道?”
  牛铁兰垂下了头,道:“她出手又阴又狠,虽然打得我浑身疼得要死,但却全打在别人看不出的地方,连……连二哥都不知道。”
  牛铁娃气得脸都红了,大骂道:“该死,该死!”
  牛铁兰道:“我受不了她的气,只有逃出来。”
  方宝儿忽然插口道:“你那二嫂倒真是个怪人。听你说来,她身手既是那样,莫非她居然会些武功不成?”
  牛铁兰道:“听说她是华山派的弟子。”
  方宝儿不禁皱起了眉,暗道:“华山弟子,人又聪明漂亮,怎会嫁给个贫家之淳朴少年?这其中必然有些古怪。”
  
 
 
第十二回 帮会大争锋
  转眼望去,只见牛铁兰虽然穿的是一身渔女青衣,但质料却甚是轻柔,剪裁也极为精致。
  尤其她手上那双翠镯更是价值不菲,哪里像是个自家里跑出来在外面吃苦的少女?
  牛铁娃轻拍着她妹子的肩头,满面俱是悲愤之色,喃喃道:“我不在家,这些事真是苦了你了!”
  牛铁兰轻轻点了点头。
  方宝儿忍不住道:“这些时你真在吃苦么?”
  牛铁兰被他问得一怔,脸色果然有些变了,但瞬即露出一丝微笑,道:“年轻人吃些苦又有何妨。”
  方宝儿道:“你离家已有多久?”
  牛铁兰道:“三年。”
  方宝儿道:“这三年来,你在做什么?”
  牛铁兰道:“在江上捕些鱼虾换米吃。”
  方宝儿道:“那艘船是何处来的?”
  牛铁兰道:“每月三分银子租来的。”
  方宝儿道:“你银子赚得那么辛苦,为何打扮得如此花费?”
  牛铁兰笑道:“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打扮?我天天省吃俭用,存了两年多,才买下这副镯子。”
  方宝儿满心疑团,问得又紧又快,牛铁兰答得却比你问得还快。但她纵是对答如流,毫无破绽,方宝儿还是觉得这年纪轻轻的女子似乎也有些古怪。她那双清澈的目光中,似是隐藏着一份秘密。
  而这古怪这秘密,方宝儿却已再也猜不出是什么。他心中似有一种不祥之预感,却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他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牛铁兰,牛铁兰却不去瞧他。牛铁娃突然笑道:“果然是个大妞儿了,长得真快!”
  他瞬间便已将方才之怨愤忘得干干净净,大笑又道:“幸好你今日见着我,否则若是等到你已老了时再见着我,我又怎会想到昔日的小兰儿已变成老太婆了……幸好今日就遇着了……”
  牛铁兰笑道:“我听他们回去说起遇着你,就急着赶来了。”
  方宝儿心念突又一闪,截口道:“方才人人都在捕鱼,你既以打鱼为主,为何却在家里坐着?”
  牛铁兰道:“这……我也可以休息一天呀!”
  方宝儿道:“这里你家里的熟人很多,你既已在这里三年,伯父伯母难道还会不知道?为何不来找你?”
  牛铁兰道:“这……我也不知爹爹他们是不是知道我在这里,但他们却从来没有找过我。”
  她回答虽仍极快,但言语间却已有些吞吐。
  方宝儿皱起了眉,心里更是疑惑。他本当牛铁娃家庭定必十分单纯,今却发现竟是复杂得很。
  而他兄妹两人又是如此不同。哥哥是纯朴而天真,妹妹却是充满了神秘;哥哥口拙舌笨,但说的话字字毫无虚假,妹妹巧口兰心,但说的话却是句句令人难以相信。宝儿实未想到铁娃会有这样的妹子。
  而牛铁兰实未想到像宝儿这样年纪的孩子竟会瞧出她的秘密,她若知道如此,只怕就不会轻易追来了。
  牛铁娃却仍是什么也不知道,仍是咧开大嘴嘻嘻直笑。他见了他妹子,除了笑之外,什么事都不愿去想了。
  牛铁兰却似想起了很多,低垂着头玩着衣角。
  方宝儿突然道:“走吧!”
  牛铁娃随口问道:“哪里去?”
  方宝儿道:“总该去你妹子家里瞧瞧,是么?”
  牛铁娃附声大笑道:“是极是极,若非大哥提及,我们险些忘了。妹子,你家在哪里?咱们走吧!”
  牛铁兰垂首道:“好……好吧,随我来。”突然大喝一声,失色道:“不好了,我……我的小船……”
  牛铁娃转眼一望,那艘小船果然在他们聊得起劲时顺水不知漂到哪里去了。铁娃顿足道:“你……你为何不系上绳子?”
  牛铁兰又哭又闹,道:“怎么办呢?船是人家的,赔可赔不起……大哥,你……你本事大,你想个法子吧!”
  方宝儿皱眉道:“追下去!”
  牛铁娃道:“对,好法子。”
  这法子其实半点也不妙,简直是最笨的法子。小船已顺水漂下,叫他们到哪里去找?何况,天已渐渐黑了。
  突然间,一艘小船迎面荡来。
  这船上也是个青衣少女,竟似与牛铁兰打扮得差不多,牛铁兰大呼道:“刘姐,你瞧见我的船么?”
  那少女道:“没有……我带你去找吧!”
  牛铁兰道:“好……大哥,你们在这儿等着,那艘船轻,好找……”话未说完,那艘轻舟果然已荡了过来。
  方宝儿一直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
  牛铁娃道:“老三,快些……知道么?”
  他对失船之事根本不着急。就是他自己船掉了,他也不会着急的——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令他着急的事。
  牛铁兰照应了一声,轻轻一跃,下了小船。
  方宝儿瞧得她身法,心头又是一动。他虽不会武功,但瞧得却多了,此刻已可断定铁娃的妹子必然身怀武功。
  牛铁兰招着手,船又荡走了。那青衣少女在铁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又回过头来,瞧了宝儿两眼,然后船渐渐去远。牛铁娃望着她们,忽然笑道:“这小妞儿不但穿的和我妹子一模一样,就连坐的船也和老三她差不多,有意思,有意思……”
  他脑筋虽然迟钝,但对一些事的反应与观察往往比聪明才智之士还要直接,还要深入得多。只因他思路不似别人那般复杂,所想的也没有别人多,是以有时一下便能抓住重点。
  方宝儿虽然看出了那牛铁娃永远也不会看出的可疑之处,但对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却未看出来。
  此刻他心中蓦然又是一动,脱口道:“是了!”
  牛铁娃道:“什么是了?”
  方宝儿口中道:“没有什么……”心中却在暗叹忖道:“铁娃的妹子必定已加入了一个秘密之帮会,这帮会中似她这样的少女也必定极多。瞧她如此保守秘密,这帮会想必不是什么好来路。”
  他为了牛铁兰的事越想越是头疼,铁娃却什么也未去想,只将那艘平底方舟泊上了岸边。
  方宝儿道:“你妹子幼时可学过武功?”
  牛铁娃拖起方舟,摇头道:“没有。”
  方宝儿皱眉道:“但此刻她已学会了。”
  牛铁娃笑道:“真的么?好极好极,日后我倒可要她教着我。”
  方宝儿道:“是谁教她的武功?她若捕鱼为生,怎会有人教她武功?这些事你都不觉奇怪?”
  牛铁娃咧嘴笑道:“奇怪什么?”
  方宝儿叹息一声,再也不和他说了。
  两人在岸上等了许久,牛铁娃先是立在岸边东张西望,到后来竟倒下身子,呼呼大睡起来。
  方宝儿瞧着他,摇头苦笑道:“这真是个有福气的人……”仰首望去,夜幕已垂,星已升起。
  但牛铁兰却仍踪影不见。方宝儿暗叹道:“莫非她怕我们到她家去,乘机悄悄溜了?”
  他自身的烦恼已不少,再加上这件事,委实头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只有寻了块石头坐下,呆呆地出神。
  只见他小脸上虽仍充满稚气,大大的眼睛里却已充满了成人的忧虑,手里不知在哪里捡了段树枝,在泥地上划了无数个圈圈,有的圈子大,有的圈子小,大圈子里还有小圈子,无数个圈圈外有个框子,框子外还有个大框子……无论是谁,也猜不出他画的究竟是什么?
  就连他自己口中也在喃喃问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突听身后一人冷冷道:“在这里!”
  方宝儿真是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跌了下去,回头而望,只见夜色中不知何时多了条人影。
  此人行动虽然无声,但身形却是又高又大,几乎与牛铁娃不相上下,相貌也生得十分威武堂皇,衣衫也穿得极为华丽适体,只是此刻他头发已被扯乱,胡子上满是泥巴,那华丽适体的衣衫更满是泥土污水,似乎被人追得跌入泥潭,又爬起再逃,才逃到这里。
  方宝儿道:“你……你是谁?”
  那大汉沉声道:“你小小年纪,也不必问我来历。”
  他神情虽是那般狼狈,但言语举止间,却还作出威严尊贵之态,叫人万万不敢轻视于他。
  方宝儿自地上站起,瞪起眼瞧他,讷讷道:“……有何见教?”
  那大汉伸手一指铁娃的方舟,道:“船是你们的么?”
  方宝儿指了指铁娃道:“是……是他的。”
  那大汉道:“叫醒来。”
  方宝儿眼睛瞪着他,倒退着走过去,唤起铁娃,唤了三次,又踢了一脚,铁娃方自醒来,一骨碌翻身跳起,揉着眼睛道:“老三回来了么?”突然瞧见那汉子,大声道:“你……你是谁?”
  那大汉道:“你不必管我是谁,快将船放下,载我去前面,本将军自然重重有赏,否则……哼哼!”
  牛铁娃眼睛瞪得更大了,脱口道:“你……你是将军?”
  那大汉道:“你既已知道本将军身份,便该乖乖听话。”
  牛铁娃咧嘴笑道:“我常听说故事的说起将军,不想今日竟见着一个,但……但怎么没有故事里将军的威风?”
  那大汉道:“呆子,故事里将军怎能和真将军相比?”
  大步走到方舟旁,道:“快,快开船。”
  牛铁娃忽然大笑道:“不行,你虽是将军,我也不能开船。”
  那大汉怒道:“为什么?”
  牛铁娃道:“我还要等人。”
  那大汉皱了皱眉,缓缓道:“你等的是不是……”
  牛铁娃忍不住接道:“我等我妹子铁兰。”
  那大汉笑道:“你是等她么?哈哈,她不会来的,但你快些开船,本将军可带你去寻她。”
  牛铁娃大喜道:“真的?……真的?”
  他第二个“真的”,乃是问宝儿。
  方宝儿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此刻也只是点了点头。
  牛铁娃狂喜道:“好,你带我去……你带我去……”抬起双臂,将那只方舟推人水中。
  那大汉小心翼翼走了上去,船身一荡,他竟险些跌倒。
  牛铁娃忽然紧紧皱起了双眉,摇头道:“不对不对,将军怎会如此不中用?你莫非在骗我?”
  那大汉道:“呆子,陆上的将军,在水上自然不行,想昔年赵子龙是何等威风,一上船也要晕了。”
  牛铁娃展颜笑道:“不错不错……”方自将船荡开。
  忽然间黑暗中又有一条人影奔来,挥手大呼道:“船家,船家……快些将船摇过来。”
  牛铁娃喝道:“你是谁?”
  那人大声道:“你莫要问我来历,快些将我载送到前面,本侯爷自然重重有赏,否则……哼!哼!”
  牛铁娃道:“你……你是侯爷?”
  那将军道:“咱们快走,莫要理他。”
  牛铁娃摇头道:“不行不行,你是将军,他是侯爷,你也得听他的。”不问皂白,就又将船靠了岸。
  方宝儿本待拦阻于他,但转念之间却又忍住。
  只见一条人影掠上方舟,此人不但语调和前面那人相似,衣饰亦十分考究,此刻神情也是狼狈不堪,只是手里提着箱子,满头鬓发皆白,年纪也比先前那“将军”大得多,两人对望一眼,同时轻呼一声,白发老人笑道:“不想白马将军李名生竟已先老夫而来了。”
  那白马将军李名生亦自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锦衣侯周方周大哥,不知侯爷锦衣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周方笑道:“将军白马怎的也丢了?”
  两人同时大笑道:“妙极妙极……”李名生袖中突然飞出三点寒星,直打周方前胸。
  也就在这时,周方手提的紫藤箱子里也突然有一道银光急射而出,击向李名生咽喉!
  两人同时扑倒,暗器堪堪自头顶飞过。
  李名生翻身跃起,歉然笑道:“荒唐荒唐,不想小弟这袖箭机簧竟然失灵,不知可曾伤着周大哥?”
  周方亦是满面歉然,陪笑道:“该死该死,老夫这百宝箱机簧竟也坏了,幸好未曾伤着李兄,否则老哥哥我岂非百死不足恕罪?”
  李名生道:“小弟怀中还有瓶美酒,且与周大哥各分一半,以祝今日之会。”自怀中掏出个酒瓶,自己先喝了几口,双手献给周方。
  周方道:“有酒不可无肴,我袋里还有半只烧鸡,也不敢藏私。”果然也掏出半只烧鸡,一人分了一半。
  两人同时大笑,道:“请!”周方袍袖一遮,已将半瓶酒泼倒在地,抱着空瓶,仰首痛饮,不住赞道:“好!好酒!”
  李名生乘他抬头喝酒,也悄悄将烧鸡抛入水里,空着口上下咀嚼,大声道:“好!好滋味!”
  只见烧鸡抛下水,水里立刻冒出一阵青烟,半瓶酒泼下,那一片船板竟整个变成黑色。
  两人上船还不到片刻,面上笑容从未消失,但各自已有两次要将对方置之死地,所用的手法无一不是阴险毒辣之极!
  方宝儿与牛铁娃都瞧得呆了。
  牛铁娃正待说话,方宝儿已抢先悄声道:“和这种人在一起,还是莫要说话的好,知道么?”
  只见两人一个假吃,一个假喝,过了半晌,李名生道:“周大哥那边的买卖未做成,想必要换一边做了?”
  周方笑道:“彼此彼此。”
  李名生道:“这两日已是剑拔弩张,少不得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周大哥若肯与小弟搭挡,想必定可大大做上一票。”
  周方捋须大笑道:“老夫早有此意。”
  李名生道:“要做买卖,不可不整整门面。”遂令铁娃将船上食水盛出,两人洗面梳洗,弄去了身上泥污,衣衫虽未能完整如新,但两人已立时便又神采焕发,看去端的是两条英雄汉子。方舟顺流而下,倒也迅急。李名生、周方两人后背俱都靠在舱板上,目光的溜溜地四下转动,突然一齐笑道:“到了到了……”
  方舟靠岸,岸上一片黝黯,但远处却似有火光闪动,明灭闪烁,更使这凄清夜色平添了几许诡秘之意。
  周方瞧着宝儿与铁娃,道:“将军不可没有侍卫。”
  李名生接口笑道:“侯爷也不可没有书童。”
  伸手—拍牛铁娃:“跟着咱们去吧,去找你妹子。”
  方宝儿道:“走!”他明知非去不可,倒不如答应得爽快些,何况,他实在也想瞧瞧这场热闹。
  牛铁娃自然跟着他走。四人上岸,宝儿拉住铁娃,悄声道:“无论遇着什么,都不准开口,记住了。”
  四人往火光闪动处走了一箭之地,只见前面竟是一片苇塘,芦苇花早落,光秃秃的芦草有如万根长箭,插遍四野。
  芦苇间火光闪动,隐隐还有人语声、摇橹声传了出来。
  周方轻笑道:“好个藏身之地……”两人不约而同将宝儿与铁娃隔在中间,显然彼此都怕对方在芦草中施以暗算。
  风吹芦苇,沙沙作响,四人穿行芦苇间,也不怕惊动别人,走了一半,宅儿突然发觉左右两旁竟都有人蛇行而人,周方、李名生脚步一顿,别的人也立刻跟着顿住,谁也没有呼喝出声。
  李名生道:“这些人只怕也和咱们一样,咱们用不着怕他,反正大家都想混进去,谁也不敢惊动的。”
  周方笑道:“不错。”他两人一走,别人果然也跟着走了,一片芦苇中,也不知多少人藏在里面。
  宝儿暗奇忖道:“这里究竟有何秘密?为何有这许多人赶来这里?唉,不知这和铁娃妹子有无关系?”
  周方、李名生对望一眼,已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他两人老奸巨猾,显见是要别人为他们开路。
  突见前面芦苇间有寒光闪了两闪,显然已有人将埋伏在这里的暗卡做翻了,周方拊掌道:“妙极,好身手!”
  又走几步,芦苇间水已渐深,显然已到苇塘边缘。
  李名生将铁娃拉得蹲了下去,周方也矮下身子,只有宝儿站着不动,只因他不必蹲下,水已没及他胸腹。
  这时摇橹声、人语声已更是清晰。
  李名生、周方屏息静气,听了半晌动静,方自拨开芦苇,探首望了出去,只见一片苇塘宽广百十丈,四面芦苇箭立,有如屏风般将池塘四面围住,池塘里扇面排开七艘方头船,以铁索绾在一处,想必是作为水寨之用。
  多时未曾移动,其实池塘吃水不深,这种方头船也根本就难以行动,只是不时有平底轻舟从芦苇间水道荡人穿梭往来于塘间。
  七艘方头船,只有三艘燃着灯火,灯光也不明亮,遥遥望去,只见舱中隐约有人影闪动。
  整个池塘,虽然瞧不出有何异状,但却笼罩着一种幽秘诡异之气氛,似是随时都可能有变故发生。
  突然间,又是一艘轻舟自芦苇间荡出,舟头斜挑着盏粉红灯笼,—条青衣人影半伏在船头,身材甚是窈窕,一阵风吹动,她侧起头掠了掠头发,灯笼光将她半边脸照得清清楚楚,赫然正是牛铁兰。
  牛铁娃嘴立刻张大了,但呼声还未发出,就被方宝儿在腰间重重捏了一把,疼得他直咧嘴,总算压住了声音。
  这条平底轻舟笔直驶向中央的方头船,到了近前,牛铁兰一跃而上,轻功果然有些火候。
  牛铁娃呼声虽未发出,但嘴却也合不拢了。充满惊讶的目光中,似乎在说:“铁兰怎会在这里?她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他纵然天真,那白马将军说要带他来见铁兰,他也是不相信的,哪知在这里却真的见着了铁兰,真是他做梦也未想到的事。
  牛铁兰走进船舱没多久,舱里突然发出一声怒喝,一阵乒乓叮当之碗盘碎裂声,显见舱中有人暴怒起来。
  接着,隐约也可听到牛铁兰的劝慰声,但那人犹白怒喝道:“拜山?想不到他们真敢来拜山,我姜风若是让他们活着回去,从此也不用混了!”语声高亢洪亮,隔着老远听来,都有些震耳。
  过了半晌,那姜风的声音又道:“各位莫笑话我,我脾气实在躁,但那小兔崽子也实在太欺负人!”
  然后一阵笑语声、劝慰声,那姜风笑道:“好,我不生气。铁兰小乖乖,来,让我……”语声渐渐含糊不清。
  牛铁娃听得眼都直了,压住喉咙,嘶哑着声音,低声骂道:“兀娘贼,竟敢叫我妹子做乖乖,老子——”
  李名生反手掩住了他的嘴,方宝儿却不禁大是叹息,瞧这模样,铁兰竟做了这水寨瓢把子的姬妾。
  突见又是一艘轻舟冲入,舟头亦有灯笼斜挑,灯笼旁也有个青衣少女,只是这少女手中多了一面红旗。
  这少女人了船舱,片刻间七艘方头船灯火突然一齐燃着,数百支灯笼火把将这一片苇塘照得宛如白昼。
  灯火映在水上,水上似也高起了数百盏明灯,偶然有一艘轻舟撞破灯影,水浪间便似卷起了无数个细碎的火星。
  只见每条船上,并肩走人四条劲装大汉,衣衫竟是赤红颜色。二十八条大汉身材相同,步履一致,手提晶光闪亮的金铜号角,号角亦系着一片红绸,红绸随风飞舞,看来端的抢眼夺目!
  号角之声齐鸣,声震天地。
  一连数十条轻舟,在号角声中自那狭窄的水道中荡了出来,船形极是奇特,亦极是小巧。船头船尾青光闪闪,都带着个巨大的铁钩,第一艘船尾钩与第二艘船头铁钩紧紧钩在一起,余此类推,数十只轻舟俱是首尾相连,有如一条长龙。
  第一艘轻舟船头盘膝端坐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面前放着个奇形巨鼓,大汉双手持槌,鼓声一响,长桨齐下,长龙般船队却在池塘间盘起了一圈蛇阵,那擂鼓大汉已绕在蛇阵中央,沉重的鼓声与嘹亮的号角声相和,混合成一种震人心悸的强烈魅力。
  鼓声更急,号声更响。
  中央鼓舟外圈便有四艘轻舟,每舟之中有两条大汉,身穿深蓝色长裤,精赤着上身,上套着件织金马甲,亮出黑铁般肌肤、马鬃般的胸毛,看来有如野兽一般,紧紧挤坐在轻舟浅舱中,双膝几乎已碰着下颔,这时每舟之亡俱有一条大汉长身而起。
  四条大汉,身长赫然竟都在八尺开外,四人做了个手势,齐地跃下水中,池塘水浅,仅只没及他们的胸膛。
  另四条大汉随之站起,却各个跃上了前面四条大汉之肩头,身子一探,竟将中央那艘鼓舟生生提起,吐气开声,“啃”的一吼,掌背翻掌心,将轻舟平托在掌中,平平举了起来,直似平地间忽然建起个空中楼阁,凌空架在水面,比那方头大舟还要高出数尺。
  八条大汉有如铁桩般屏立在水中,击鼓突顿,击鼓之大汉竟也自凌空舟身中缓缓站起,双手托起那面巨鼓,高举过顶。
  方宝儿也不知他们在弄何玄虚,正瞧得有趣。
  忽然间,只见一条淡蓝人影亦不知自哪艘船上斜斜飞跃而出,一掠两丈,足尖在最下面大汉肩头轻轻一点,掠上轻舟,双肩微耸,又自凌空跃起,有如旗花火箭般直升两丈,轻轻落在那面高举着的巨鼓上,身法之轻灵曼妙,便是凌波仙子也不过如此。
  灯光之下,只见他长发披肩,只束着只灿烂的金环,一身蓝衫在风中不住飞舞,纵然瞧不见他面目,但那种飘逸出尘之风姿已足以令人神驰,宝儿几乎忍不住要喝出彩来。
  号角声亦自顿寂,风吹芦苇,天地肃然。
  蓝衫人朗声笑道:“有客远来,不见主人出迎,姜大寨主这慢客之罪,小生必定要罚上一罚。”
  语声清脆婉曼,较其风姿更是醉人,若非他自称“小生”,别人真要当他乃是个妙龄少女。
  船舱中厉声道:“要我出迎,你还不配!”
  蓝衫人哈哈笑道:“好厉害,好厉害……山既不来就我,我只有走向山去了,不知姜大寨主可容小生做个入幕之宾么?”
  不但笑声甚是轻佻,这“入幕之宾”四字用得更是莫名其妙,宝儿暗笑忖道:“那姜大寨主又非女子,他这四字用得可真荒唐极了。”
  船舱中果然暴怒道:“放屁,小兔崽子你敢……”
  语声突顿,似是被人扯住,另一个低沉之口音接着道:“萧舵主远来有何见教,但请明示。”
  语声虽低沉,但中气充足,劲力绵长,一个字一个字传送过来,每个字都如鼓声般撼人心弦。
  蓝衫人似是大感惊奇,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不想天风水寨中果然藏龙卧虎,竟有如此高人,小生倒失敬了。”
  那姜风怒骂道:“闲话少说,有屁快放!”
  蓝衫人大笑道:“姜寨主果然快人快语。小生来此,乃是为了三件大事,其实姜寨主只怕早已知道了。”
  他语声微顿,牛铁娃却突然附在宝儿耳边,悄悄道:“我……我实在忍不住,要说话了。”
  方宝儿道:“什么事忍不住?”
  牛铁娃道:“下面抬船的大个子,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那宝贝二弟,他怎会也来了,我实在想不通!”
  方宝儿呆了一呆,心里想不通的事更不知比牛铁娃多了多少倍。此刻池塘中这两帮秘密门派显然有着深仇大恨,铁兰莫非就是因为已知道自己的嫂子是这姓萧的帮中门派,是以便投入姓姜的门下,好设法来出出那胸中积年所忍受下来的怨气不成?
  但他二嫂既属此等秘密门派中人,又怎会嫁给了她二哥?而且婚后显然仍与那帮中弟子时常保持联络,这又是为的什么?若说这女子乃是为了要利用于她二哥,方自委身下嫁,但一个普通渔家子弟,纵然身材长得大些,又有何利用价值?这其中秘密,宝儿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只听那蓝衫人朗声道:“小生此番前来,第一件事,便是要请姜帮主将最近所作的那票买卖分下一半来,也好叫大家欢喜欢喜,至于那小妞儿,本是敝帮弟子拦下来的,亦请帮主将她发还。”
  船舱中姜风道:“哼,第二件?”
  蓝衫人道:“你我两帮实力相若,与其终年争杀,互有损伤,何不结盟一体,只要姜帮主肯答应一声,凭我两派之人力、物力,已不必困于浅水之中,大可出海与那紫髯龙一较长短……”语声微顿,又道:“小生此乃出于诚意,但望姜帮主三思。”
  姜风似也有些被他打动,默然半晌,道:“那第三件呢?”
  蓝衫人笑道:“这第三件事更是美不可言。想贵帮之中多是单身少女,敝帮之中却多是寡男,你我两帮结盟之后,两帮弟子也可双双对对,成其佳偶,岂非武林一大佳话,至于小生与帮主……”
  话犹未了,船舱中姜风已暴怒喝道:“放屁!”一件暗器自舱中急飞而出,直打蓝衫人面门。
  那暗器体积不小,手势却是劲急无伦,两下相隔虽有三五十丈,但暗器到了蓝衫人面前,势道犹自不衰。
  蓝衫人身子一侧,将暗器抄在手中,却竟是把茶壶。想那姜风竟能将茶壶一掷数十丈,这手上力道是何等惊人!
  宝儿暗中骇然,只听蓝衫人大笑道:“帮主若是答应,固属美事,若不答应,也不必发这么大火气。”
  姜风厉声道:“我做的买卖与你无关,那小妹妹你更休想碰她一根手指。以你这奸猾无耻之徒,要与我天风帮结盟,除非做梦。你帮中弟子连猪狗都不如,更是休想沾着我帮中女子……”
  他一口气将三件事都拒绝了,当真干脆已极,痛快已极!
  蓝衫人冷笑道:“帮主难道不怕小生无礼?”
  姜风道:“你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吧,我接着你的……”一条人影自舱中跃出,只听咚咚咚几响,本自立在船头的红衣大汉,竟有两人被他推下水里。宝儿暗笑忖道:“这姜风好暴躁的脾气!”
  凝目望去,只见这人影身材竟极是瘦小,长发亦自分披肩头,只是灯影朦胧中分辨不出他面目。
  蓝衫人哈哈笑道:“姜帮主今日想必约来了不少高人做帮手,小生也正要领教领教!”
  姜风怒道:“你难道没有约帮手么?”
  蓝衫人大笑道:“不错不错……”
  就在这时,正有一艘轻舟自宝儿面前丈余开外荡过。
  周方突然伸手一寸白藤箱,方才暗算李名生的那条银皮又自急射而出,“夺”的一声,钉人轻舟船板里。
  原来这道银光竟是一条亮银细练,练头打造成钩帘枪模样,可发可收,甚是精巧。
  周方双手一挫,便生将那轻舟拉了过来。舟上大汉怒喝一声,挥桨向他当头击下,哪知周方藤箱突又射出一道轻烟,那大汉举桨还未落下,身子摇了两摇,竟“噗咚”一声落入水里。
  姜风目光转处,怒喝道:“什么人?拿下了……”四面立刻有三五艘轻舟急驶而来。
  周方纵身跃上了轻舟,高举双手,大呼道:“姜帮主且慢动手,在下有机密大事相告。”
  姜风微一迟疑,道:“什么事?”
  周方反手将李名生也拉上了船道:“帮主可愿知道萧配秋约来的帮手是些什么人?”
  姜风还未答话,那蓝衫人萧配秋已怒喝道:“原来又是这两个无耻之徒,弟兄们,拿他下来……”
  姜风怒喝道:“这两人已入了天风水塘,还由你做得了主吗?”
  微一挥手:“将他两人护送前来。”
  本要来捕捉他们的五艘轻舟,此刻已变作保护他们,那萧配秋虽然怒气冲天,却也未敢贸然动手。
  李名生回首向牛铁娃道:“抱着那孩子,跟在船后面走。”
  铁娃瞧了瞧宝儿,宝儿点了点头,铁娃这才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面上露出舒服已极的笑容,伸手挽起宝儿,大步走去。
  他身材远较那些抬船的大汉们高大,塘水不过只能没及他胸腹而已,萧配秋俯首望见了这么条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惊羡之色,宝儿却附在铁娃身边悄悄道:“垂下头,暂时莫与你二弟招呼。”
  铁娃点头应了,只见他那二弟正背对着他,双手托着千钧重物,自然万万不敢回过头来瞧他的。
  周方、李名生跃上方舟头,铁娃放下宝儿,也跟着爬了上去,四个人浑身水淋淋的,那模样当真狼狈不堪。
  但周方与李名生却有个最大的本事,无论在多么狼狈的情况下,这两人都能摆出洋洋得意的样子。
  宝儿早已见怪不怪,自也不觉惊奇,但一眼瞧见那姜风,却差点惊奇得叫出声来。
  只见这姜风纤细的身子上穿着件柔丝锦袍,披散着的长发,眉如柳叶,目如秋水,娇靥莹白如玉,小嘴红胜樱桃……
  这性如烈火、暴跳如雷、满口粗野之言的水上豪雄,竟是个身材窈窕、貌美如花的女子。
  宝儿瞧得呆了,暗叹忖道:“难怪那姓萧的要作‘入幕之宾’,原来她是个女子,唉!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只见李名生挺胸凸肚,双手抱拳,朗声道:“在下李名生,人称白马将军,这位乃是锦衣侯周方周大侠。”
  船舱中突然有人失声道:“锦衣侯?……不知阁下与紫衣侯有何关系?”语声低沉有力,正是方才喝话之人。
  周方哈哈笑道:“在下与紫衣侯的关系么……不说也罢。”
  萧配秋也锐声笑道:“好个无耻之徒,居然还要装模作样,想那紫衣侯是何等身份,你给他提鞋,都万万配不上……姜帮主,这厮与那姓李的只是两个骗子,你要听他的话,便要上当了。”
  姜风面色一沉,厉声道:“闻道今日江湖中出了两大骗子,专门走动武林大豪之家,招摇撞骗,窃财盗物,可就是你两人么?”
  周方面不改色,哈哈笑道:“帮主一代人杰,怎能妄信人言?听完了在下所叙之机密,再作断论也不迟!”
  姜风冷“哼”一声,道:“你说吧!”
  周方缓缓道:“帮主不知可曾听说过,江湖间有位万老夫人?身穿百袋装,手持百宝杖……”
  姜风微微变色,道:“可是万大侠之亲娘?”
  周方道:“万大侠立身严正,万老夫人么……嘿嘿!”
  他终究不敢以恶言相加,冷笑了两声,改口道:“这萧配秋便是听了万老夫人的挑拨,才会对姜帮主你前两月做的那票买卖起了谋夺之心,若非有万老夫人在后面撑腰,萧配秋又怎敢闯入这天风水塘?”
  宝儿实未想到此事竟有那心狠手辣的万老夫人插身其间,惊叹忖道:“萧配秋有了这老毒婆做帮手,姜风只怕要倒霉了。”目光无意间向船舱里瞟了一眼,只见那精致的船舱中并肩坐着四条锦衣大汉,四人年龄形貌虽不相同,但俱是神情沉猛,气度威严,自有一种名家风范。
  四人端坐在椅上,动也不动,也未说话,但宝儿瞧了一眼,便知这四人也不是好惹的,万老夫人也未必能胜得了他们。
  心头转念间,姜风也不知说了句什么,但闻周方沉声道:“帮主可知萧配秋既已到了这里,却还迟迟不敢动手,是为了什么?”
  姜风怒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问我则甚?”
  周方干笑一声,道:“昨日黄昏时,那万老夫人突然走了,说是见着一人,要去将他追回来做帮手,直到今夜三更,才能回转,萧配秋此刻光说不动手便是为了拖延,要等她三更回来。”
  姜风目光一闪,厉声道:“他不动手,我也要动手!”
  萧配秋哈哈一笑道:“请,请,无论谁要与小生动手,只管请到这上面来,小生必定奉陪。”
  
 
 
第十三回 满腔侠义心
  萧配秋立身之处位于船阵中央,四面轻舟上的大汉早已是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别人若想破阵而人,已是大为不易,更何况萧配秋居高临下,眼观四方,他若迎头一击,还有谁能躲闪?
  姜风纵是武功惊人,也难插翅飞上那凌空三丈开外的人塔,要想上去与他动手,实是难如登天!
  一时之间,姜风面色更是铁青,只见那些托船的大汉,直到此刻为止仍是铁塔般屹立不动,似乎再托三天三夜,也累不倒他们。
  突听船舱中一人沉声道:“射人先射马……”
  姜风大喜道:“对,放箭射那托船的汉子。”
  萧配秋冷笑道:“这芦苇四面俱有埋伏,你若放箭,我便放火,纵落个玉石俱焚,也说不得了。”
  姜风忽喝道:“你敢?”口中虽如此说话,心里却知道萧配秋必定敢的,空白气恼,却无计可施。
  萧配秋更是得意,竟索性在鼓上盘膝坐了下来,摇头晃脑,击节高歌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
  宝儿不知怎的,已对姜风大生好感,越看这萧配秋越觉讨厌,突然悄悄一拉铁娃衣角,道:“你二弟可听你的话?”
  铁娃笑道:“他别人不服,最是服我。”
  宝儿道:“好,快叫他过来。”
  铁娃想也不想,放声大呼道:“铁雄……二娃子……大哥在这里,你快过来……快过来……”
  托船的四条大汉其中一个听这呼声,先是一怔,转目瞧了两眼,突然放手,一个跟斗自下面大汉肩头上翻了下来。
  那艘船被四条大汉托住,本是四平八稳,此刻一人撒手,重心立失,船上托着巨鼓的大汉首先站不住!
  萧配秋怒喝道:“蠢才你……”但呼声未了,那大汉已翻了下去,只听噗咚、砰蓬、哎哟之声不绝于耳。接着“当”的一声大震——噗咚之声乃是有人落水,砰蓬之声乃是有人跌在船头,哎哟之声是惊呼,最后一声大震,却是上面的轻舟落到下面的轻舟上!
  两条船一撞,木板飞裂,船阵立时乱了。
  牛铁雄乘着大乱,飞步奔出,牛铁娃也跃下了船,奔向他兄弟,两人见面,哇的大喝一声,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掌,紧紧抱在一起,也不顾别人大呼大喊,更不顾塘水中淤泥污染。
  姜风瞧了宝儿一眼,冷峻的目光中初次露出温柔之意。
  宝儿只觉这已比什么夸奖都好上百倍,方自一笑,突见一条人影凌空扑向铁娃兄弟,不禁脱口惊呼出来。
  姜风道:“莫害怕!”身形展动,迎了上去。
  那凌空扑向铁娃的人影正是萧配秋。
  他眼见自己大事竟被这两条蠢牛般的大汉毁了,怒极之下,杀心顿起,双掌布满真力,分别拍向铁娃兄弟的头顶。
  但他手掌还未递出,身边已有风声袭来,他不及伤人,先求自保,猛一拧身,双掌正自拍出,迎了姜风一掌。
  双掌相击,两人身形眼见都已将落入水中,哪知两人竟同时反掌一拍铁娃肩头,身形便又横飞而起。
  但惶乱之下两人却已无法分辨方向,姜风掠上了那轻舟蛇阵,萧配秋却掠上了方头船头。
  宝儿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只见眼前人影一花,端坐在舱中的四条大汉不知何时已飞身而出。
  四人有如四尊天王石像,将萧配秋圈在中央。
  那边姜风一掌将舟中一条大汉震得迎面跌倒,又以“牵线手”将另一条大汉牵入水中,早有一艘轻舟急地驶来。
  姜风跃上轻舟,轻船前荡,荡了两桨,姜风便又纵身掠起,掠回方头船,来去之间,当真是翩如惊鸿,矫若游龙。
  这时萧配秋额上已沁出了汗珠,只因他连换了数种身法,却也无法冲出这四人包围之势。他无论使出什么招式,无论冲向哪一方,这四人只要伸手一挡,他便又已回到原处。四人若是合力一击,他哪里还有命在?萧配秋一念至此,纵然极力装出潇洒从容之态,却也装不像了。
  姜风道:“铁大哥、宋大哥、李大哥、战大哥,这姓萧的作恶多端,你们还留着他做什么?”
  左面一条锦衣大汉浓眉大眼、面如锅底,年纪虽然最轻,气度最是沉猛,似乎在短短二三十年间已经历过不知多少惊险凶恶之事,此刻冷冷道:“杀了他不过举手之劳,又有何难?只是杀了他后,他门下不免拼命,那时不免血染天风水塘,岂非大煞风景?”
  萧配秋千笑一声,道:“四位果然明白事理,想必俱是武林高人,不知大名可否见告,小生洗耳恭听。”
  那大汉道:“你不是在等帮手么?你那帮手来了,自然知道我四人的名姓……”
  突听远远传来一声怪笑。有人格格笑道:“乖孩子,你也来了么?好好,婆婆给你个冰糖梅子吃!”一道风声,划空而来。
  方宝儿一听声音,面色立时大变,悄悄退到角落里,伸手自脚上摸了把污泥,涂在脸上。
  那大汉似也对这冰糖梅子无福消受,不待风声袭来,早已闪身避开。
  只见灯影闪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半空中落了下来,身子矮矮胖胖,面上笑笑嘻嘻,手里拄着根比人高出一半的拐杖,正是万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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