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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7 古龙(当代)
  只见他双手合什,徐徐道:“不想金魔宫主竟也识得贫僧。”金河王这一身奇装异服怪模怪样,江湖中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那一部比身子还长的金色胡须,更早已成了他的独家招牌,伽星法王自也一睹便知。
  金河王干笑道:“好说好说。本宫与大师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大师为何要来管本宫之事?”
  伽星法王道:“你要生要死,都与老僧无关,只是这艘五色帆船乃是老僧属意之物,天下无人动得。”
  铃儿与珠儿见到有人来救,面上本是满怀期望之色,此刻听他竟也不怀好意而来,不禁大感失望。
  水天姬走过去悄悄道:“你失望什么?我早知道今日到这船上来的人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谁也没安着好心。咱们要想脱身,还是得自己想法子。”
  铃儿道:“什……什么法子?”
  水天姬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想不出。”
  金河王冷笑道:“不想大师身在方外,居然也妄生贪心,要来强夺别人所有之物,难道不怕被我佛如来怪罪么?”
  伽星法王道:“老僧只是不忍令紫衣侯绝世武功从此失传,是以赶来取他武功秘笈,代他传道,其他红尘之物,老僧一介不取。此本我佛普渡众生慈悲之心,岂能与贪念相提并论?”
  金河王道:“如此说来,本宫倒失敬了!”
  伽星法王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金河王突然放声大笑,道:“好个慈悲心肠的老和尚,紫衣侯武功纵要相传,他自己有的是后人,也轮不到你呀!”
  伽星法王目光闪动,道:“谁是他的传人?”
  金河王道:“舱中的都是。”
  伽星法王锐利的眼神在方宝儿、水天姬、铃儿、珠儿、小公主身上一扫,冷冷道:“这五人天资不佳,若是传了紫衣侯之武功,必为紫衣侯门户之羞。老僧与紫衣侯神交已久,实不忍令他盛名死后被羞,今日说不得只有越俎代庖,将紫衣侯秘笈全部取去了。”
  金河王道:“你这老和尚明明想要偷别人武功,又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岂不令人齿冷?”
  伽星法王怒道:“你竟敢对老僧如此无礼?”
  金河王道:“今日你我少不得要打一场,有礼又怎样?别人怕你,本宫可不怕你!”
  伽星法王道:“老僧也正想瞧瞧金宫秘技,请!”
  两人目光互瞪,对面而立,伽星法王虽然枯瘦,金河王却矮了一尺有余。
  阵风吹过,寒意更重,风势也较前猛烈。
  众人见到这两大绝顶高手又将展开一场生死之搏斗,心中不仅泛起一阵兴奋激动,还不觉有些好奇。
  只因紫衣侯与白衣人之斗虽可惊天地而泣鬼神,但两人只是以绝世之剑法相争,打得可说堂堂正正。
  而此刻这两人却都是奇诡怪异之人,身怀之武功,也俱都各走蹊径,怪异百出,在两人未曾动手之时,谁也不知道他两人将要施展何种怪异的武功,是以人人虽都满怀忧虑,仍不免大动好奇之心,想瞧瞧那从不外传的金宫秘技和中原罕睹的天竺异功究竟有何神奇之处。
  除此之外,众人观战心情还有一点与平日大不一样。
  紫衣侯与白衣人之胜负,天下人莫不关心,而此刻这两人的胜负,却无一人放在心上。
  只因他两人无论谁胜谁负,都与别人没有半点好处,这两人若是落个两败俱伤,才是绝顶妙事。
  伽星法王与金河王身子仍未移动。
  水天姬等人目光也无一移动。
  突然间,金河王手掌飞扬,隐藏在掌中之金线又自飞射而出,风声破空,“嘶”的抽在伽星法王身上。
  金线出势虽快,但众人算定伽星法王必将以巧妙之身法闪开,谁知伽星法王竟然不避不闪,任凭那金线抽在身上。
  铃儿与珠儿都曾尝过这金线的苦处,只道伽星法王此番必将皮开肉绽,谁知伽星法王虽然挨了一鞭,竟仍然若无其事,漆黑的肌肤上哪有半点伤痕?神情间更不似有丝毫痛苦。
  金河王手不停挥,眨眼间已抽了四鞭。
  伽星法王似乎呆了,任凭他打,动也不动。
  金河王面露狞笑,手腕一振,抽出的金鞭突然不再收回,线头一圈,蛇一般缠在伽星法王身上,密密层层,竟缠了十余圈之多,金河王挫腕回收,伽星法王索性闭起眼睛,谁也动不了他分毫。
  众人瞧得又惊又奇,珠儿忍不住悄悄道:“伽星法王这功力虽然厉害,但与人交手时他身子总不动弹,焉能胜得别人?”
  铃儿沉吟道:“我瞧他必有取胜之道,只是不知……”
  水天姬冷笑道:“管他有无取胜之道,管他谁胜谁负,两人一齐死了最好。”
  手拉着的方宝儿突然一挥,水天姬道:“你要干什么?”
  方宝儿悄声道:“大头叔叔在唤我,我去瞧瞧。”
  这时金河王面上神情已更是凝重,掌中金线琴弦般绷得笔直,但如此柔细之金线,竟到此刻还未绷断。
  伽星法王仍是不动。原来天竺瑜珈密宗功夫最最精奥之秘诀便是个“忍”字。密宗中之高手,入水不淹,人火不伤,甚至被活埋在地下数十昼夜也无关系,别人万万不能忍受之事,他们却可若无其事地忍受。两人相争,武功若是相差无几,“忍”之一字,便成了胜负之关键。若再能将“忍”字做到极处,柔自可克刚,弱亦能胜强。伽星法王号称天竺第一高手,这“忍”字功夫做得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窗外狂风怒吼,如此巨大的五色帆船,竟似有了些摇荡。但众人全神俱都贯注在这一场比斗上,谁也未曾觉察天气的变迁。
  金河王额角已渐渐开始沁出了汗珠。
  方宝儿悄悄回到铃儿身旁,压低了声音,道:“大头叔叔要我问你,紫衣侯藏书之处在哪里?”
  铃儿弯下身子,俯在宝儿耳边,道:“便是侯爷方才进去的那重门户。”
  宝儿应了,又悄悄走了过去。
  突听金河王闷哼一声,道:“舞!”
  黄金魔女立刻应声而起,扭动起蛇般的腰肢。
  灯光下,只觉那浑圆而修长的玉腿飞舞,高耸的胸膛颤动,口中也随着这诱人的舞姿,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呻吟。
  谁也听不出她们口中的言语,但那无言的呻吟实更令人销魂,铃儿等虽是女子,也不禁为之目眩神迷,几难自主。
  伽星法王安祥的面容,突然变得十分沉重,渐渐,他黑铁般的脸颊之上也沁出了一粒粒汗珠。
  金河王神情却顿见轻松,窗外风势似也稍弱。
  突然间,一阵风无声无息卷了过来,只听“吧”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声,船身剧烈震荡,又是几声尖锐的惨呼,十余道孔明灯光竟灭去了八、九道之多,原来船桅竟已折断。
  铃儿、珠儿齐地变色道:“龙卷风!”
  呼声未了,又是一阵龙卷风卷来,几声惨呼过来,灯光完全熄灭,想见必是掌灯的金猴子都已被吹落海中!
  四下一片漆黑,伸手难见五指!
  风急船荡,歌舞已止,铃儿与珠儿手掌紧握,水天姬轻呼道:“宝儿,宝儿……”却听不见回音。
  风更急,船更荡,黄金魔女们已忍不住惊呼起来。水天姬紧紧抱住了船上一根巨柱,方待张口而呼,但一启口,便被狂风封住了咽喉,连一个字都难呼出,但闻两耳风生,有如虎啸。
  突然间,船身一侧“砰砰,拍拍!”一连串声响中,又夹着女子的惊呼,也瞧不见是谁发出的。
  金河王大喝道:“莫要……”
  两个字方出口,声音便硬生生断了,也不知是被狂风吹断,还是被伽星法王循声掠出,偷袭了一招。
  于是再无人敢发出声息,而狂风中却又有了雨声,由小而大,眨眼间便有如珠落玉盘,哗啦啦不绝而响。
  海浪啸天,风雨震耳,天地间一片漆黑,似是天威震怒,纵是人间第一高手,也要臣服在天威之下!
  水天姬紧抱着巨柱,心头之恐惧越来越重。此时此刻,她顿悟自身之渺小,不由自主沿着柱子跪下!
  满天巨浪,早已卷上了船身,将水天姬衣衫打个湿透,零落的窗子,早已被无情的海浪吞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天姬神智已渐渐晕迷,只知拼命紧抱着巨柱,别的任何事都已不再关心。
  突然间,电光一闪,雷声跟着击下!
  雷电交击间,但见一个人自角落中滚了出来,正是胡不愁。他似已完全无法自救,眼见便要滚出船舱,眼见便要被海浪吞噬!
  水天姬眼角一闪,下意识大呼道:“救他!”
  一个冷冰冰声音道:“为何救他?”
  水天姬嘶声道:“紫衣侯藏书之秘,只有他知道。”
  呼声方了,又是电光一闪!
  只见一条人影横飞而出,整个人在胡不愁身上,双手有如两只钢爪,“噗”的插入了船板,直似在胡不愁身上加了道铁箍,将他牢牢钉在甲板上,水天姬瞧得清楚,救他的人正是伽星法王。
  但这一眼瞧过,水天姬便再无知觉。
  雷击、电闪、风号、海啸……
  又不知过了多久,水天姬真似在噩梦中一般昏昏迷迷,飘飘荡荡,眼里不再能瞧任何事物,耳中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觉风雨声、雷电声都已去得极为遥远,甚至连生命在她心中都已不复再有价值,而变得十分空虚、渺茫……
  黎明,海上风浪终于平息,不时有断桅、残帆以及一些破碎的桌椅、木板,被浪涛卷上海滩。
  仍有细雨。
  自岸上极目望去,只见云低海阔,烟雨霏霏,却已瞧不见那雄壮硕伟、多姿多彩的五色帆船。
  但风雨纵是无情,并未能使这艘檬幢巨艇沉没,只是将它吹至了远洋,剥夺了它所有的光彩。
  水天姬自晕迷中清醒,已在黎明后。
  她一眼望去,但见豪华的船舱已被风雨打得不成模样,桌椅陈设,大多已被海浪卷去,只剩下—个庞大而破落的空舱。
  舱中除了她之外,便再无人迹,那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中,已含有沉重的恐怖之意。
  水天姬但觉一阵寒意生自足底,身子不住颤抖,牙齿格格打战,突然骇极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冲出舱外。
  舱外细雨蒙蒙,瞧不见海岸,也看不见一片帆影。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水天姬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助,这种孤独与恐怖的滋味,使水天姬几乎要为之疯狂。
  她披散着长发,自船舱旁发狂地冲向船后,口中嘶声狂呼道:“宝儿……宝儿、铃儿……你们在……”
  呼声突然噎住!
  只因她突然发现船舱旁还有条枯瘦的人影,赫然正是伽星法王。此时此刻,在这艘“死船”上居然还能发现人迹,此人竟是奇诡难测之伽星法王,水天姬亦不禁惊喜交集,脚步微顿,又自冲了上去。
  只见伽星大师足下竟还有一人,却是晕迷不醒的胡不愁。
  伽星法王回首瞧了她一眼,目光中也是有些亲切欣喜之意,但一眼瞧过,瞬即便又变得冰冷无情,再也不瞧第二眼,垂下头去,以黑铁一般的手掌,为胡不愁推拿穴道,逼出体中积水。
  水天姬大难后乍睹人踪,正是满腔热望,心里也不知有多少事要寻他倾吐,被这一眼瞧过,正如一桶冷水当头淋下,再也提不起兴致,没精打采坐了下来,终于忍不住道:“法王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当真可喜可贺……别的人不知大师可曾瞧见了么?”
  她满心希冀,只望能从伽星法王口中得知宝儿等人的下落,又怕他知而不言,是以未问之前先奉承两句。
  哪知伽星法王只当未曾听闻,还是不理不睬。
  水天姬更是闷气,忍了半晌,还是忍耐不住,冷冷道:“法王如此不通人情,居然还肯出手救人,倒也是怪事一件!”
  伽星法王仍是不言不动,又过了半晌,突然冷笑道:“老僧出手救他,绝无半分好意,你也不必奇怪。”
  水天姬道:“如无好意,为何救他?”
  伽星法王道:“老僧只是要从他身上探查出紫衣侯遗下武功秘笈之下落,否则他死上千次万次,又与老僧何干?”
  水天姬这才想起自己情急昏乱时,曾说过紫衣侯藏书之秘惟有胡不愁知道,心中暗道一声惭愧。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放声笑道:“紫衣侯遗下的武功秘笈,难道还会传给这傻小子么?”
  伽星法王道:“此乃你亲口说出……”
  水天姬笑道:“那只是我情急时为了要你救他,胡乱编造出来的话,不想你如此精明的人,居然也会相信了。”
  伽星法王面色微变,呆了半晌,嘴角突又泛起一丝冷笑,缓缓道:“不错,这话确是你情急之下说出来的。那时你心慌情切,说话自乃千真万确,绝非编造而出。你既然已在情急中露了口风,此刻再想收回,已来不及了。”
  水天姬暗道一声:“好厉害!”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冷笑道:“真真假假,信不信都由得你了。”
  伽星法王道:“既是如此,老僧也不必白费气力,将他抛人海中喂鱼去便了。”双手一紧,便待抓起胡不愁。
  水天姬大骇之下,脱口呼道:“且慢!”
  伽星法王斜眼瞪着她,冷冷道:“怎样?”
  水天姬道:“他……他……”
  伽星法王冷笑道:“他怎样?”
  水天姬叹了口气,道:“紫衣侯藏书之秘,的确只有他知道。”
  伽星法王道:“这话是真是假?”
  水天姬道:“千真万确。”
  伽星法王哈哈笑道:“小丫头,乳臭未干,也学会骗人了么?只是你若想在老僧面前弄鬼,还差得远!”
  水天姬一生中也不知戏弄嘲笑过多少厉害人物,此刻却被他骂得哑口无言,心里委实气恼,却又发作不出。
  盏茶时分,胡不愁终于醒来。
  伽星法王厉声道:“紫衣侯藏书之处你可知道?”
  胡不愁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水天姬,道:“知道。”
  伽星法王听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倒不禁呆了一呆,瞪眼瞧着胡不愁,目中满是怀疑不信之色。
  胡不愁道:“我已落人你手中,除非一死,迟早总要说出。我既不想死,自然说得越快越好。”
  伽星法王颔首笑道:“果然聪明,难怪紫衣侯要将武功秘笈传授于你。藏书处在哪里?快带老僧前去。”
  胡不愁道:“是……”
  三人走到藏书秘室门前,胡不愁突然全力一足踢在门上,那道门丝毫不动,他的足尖反踢得彻骨生疼。
  伽星法王皱眉道:“你疯了么?”
  水天姬不等胡不愁说话,冷笑道:“这人的确常做些疯疯癫癫的事,叫人猜不透,法王你理他做什么?”
  胡不愁感激地瞧了水天姬一眼,只见水天姬目中神光闪动,竟似已猜出胡不愁这一脚的用意。
  要知两人俱是千灵百巧,胡不愁行事虽是人所难测,但他只要眼珠一转,水天姬便能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此刻两人对望一眼,便已心意相通。胡不愁不禁大感知己,水天姬也确定了自己猜得果然不错。
  但她究竟猜中了什么?伽星法王却是半点不知,只是冷笑道:“紫衣侯既已将秘笈传授于你,谅你必有开启门户之钥?”
  胡不愁垂首叹道:“法王果然心如明镜。”
  伽星法王面现得色,哈哈笑道:“谅你也不敢骗我。”
  胡不愁自发束间取出钥匙:“大师请!”
  伽星法王大笑着接过钥匙,胡不愁立刻远远跑开,水天姬跑得更远。
  伽星法王方自走到门前,眼角一动,瞥见他两人模样,突然一个翻身,倒掠而回,一把抓住胡不愁,将金钥匙塞人他手里,冷冷道:“你去开门!”
  胡不愁道:“法王为……为何不自己动手?”
  伽星法王冷冷道:“这门上必有古怪,你两人只当老僧不知道么?哼哼!只可惜老僧从来不上别人当的。”
  胡不愁叹了口气,愁眉苦脸,接过钥匙,道:“既是如此,法王但请稍侯,待我两人去开门就是。”
  与水天姬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门前,只听伽星法王冷笑道:“你方才答应的那般痛快,老僧便知你必要弄鬼了。”
  语声中满是得意之情,水天姬却听得暗暗好笑,勉强忍住笑声,长叹道:“法王真乃神人!”
  突听风声一响,伽星法王又自一掠而来,将她一把拉了回去。水天姬变色道:“法王这是做甚?”
  伽星法王冷笑道:“一个人开门便已够了,你且随老僧远远站到一边,莫要帮着那厮弄鬼。”
  水天姬面色极是难看,但过了半晌,突又含笑自语道:“也好,也好,彼此都落个清静。”
  胡不愁头也不回,口中喃喃道:“保重保重……此事多蒙成全,天下神灵,也要感激……”
  这两人自说白话,自言自语,伽星法王却听得满头雾水,莫名其妙,厉声道:“你两人疯了么,为何……”
  突然间,只见胡不愁身形一闪,闪身人了门户,接着“喀”的一响,那道门竟又紧紧关上。
  伽星法王又惊又怒,飞身扑了过去,怒喝道:“你这是做甚?将自己关将起来,当老僧进不去么?”
  但铁门已自锁上,他纵然大声呼喝,门里亦是毫无应声。
  水天姬冷眼旁观,微微笑道:“你为何不试试?”
  伽星法王后退两步,卷起衣袖,默立了半晌,显见是在调息真气,力贯于臂,飞身一掌,击在门上。
  这一掌正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当真有如裂石开山之威。
  只听“砰”的一声巨震,水天姬耳朵都被震得发麻,四下舱板动荡,那扇铁门却仍是动也不动,也未现出丝毫裂口!
  伽星法王纵然阴沉,此刻一张漆黑枯瘦的脸也为之胀得通红,围着这船舱四面奔了一圈,拳打足踢,一连串“砰砰”声响过后,两边的船舱木板都被他打得四散飞裂,但中间这藏书之室四壁竟全都是精钢所铸,伽星法王纵然拼尽全力,却也动不了它分毫。
  水天姬轻轻长叹一声,盘膝坐了下来,摇头轻叹道:“我若是法王,绝不白费这气力。”
  伽星法王一步掠来,嘶声道:“你……你莫非早已知道了?”
  水天姬悠悠道:“这船舱乃是精钢所铸,人人都早已知道了,胡不愁方才踢那一脚,便是试试真假。”
  她嫣然一笑,接道:“那时我便已知道他要将你关在外面。要法王自己开门,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可笑法王你果然自作聪明,上了别人的当,还自鸣得意。我本也有心随他一齐进去,但既然被你拉住,也可落个干净。方才我两人自言自语,便是说的此事。”
  伽星大师面上忽青忽白,肚子都几乎被气得破了。若是换了金河王,只怕早已要暴跳三丈,将舱顶都撞个大洞,但伽星法王终究非同常人可比,呆了半晌,突然冷笑道:“船舱纵是金钢所制,也未见不能砍破。”
  水天姬笑道:“世上自有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但法王若要去寻,回来时只怕再也找不到这里了。”
  伽星法王道:“此话怎讲?”
  水天姬道:“法王真的不懂么……嘿嘿!法王只要离船一步,胡不愁莫非不会带着秘笈跑么?”
  伽星法王冷笑道:“老僧难道不会等他饿死才走。”
  水天姬柔声笑道:“他饿死之前,难道不会将所有秘笈全部毁去?那时法王岂非也是落得个一场空?”
  伽星法王身子一震,面容又自大变,仰天呆了半晌,喃喃道:“他饿死之前若将秘笈毁去,却怎生是好?”
  水天姬悠悠道:“谁说他定会饿死?”
  伽星法王怔了一怔,道:“这舟纵储有清水食物,但此门户紧闭,怎生送得进去?”
  水天姬微微笑道:“这个……我自有法子。”
  伽星法王道:“快些说来。”
  水天姬眨了眨眼睛,媚笑道:“你若要求我指点,便该低声下气,好言恳求,怎能如此无礼?”
  伽星法王大笑道:“要救他性命的是你,老僧为何要求你?”
  水天姬道:“不错,方才急着救他性命的是我,但此刻急着要救他性命的却是你了,你莫要忘了那秘笈……”
  伽星法王笑声突顿,怒喝道:“老僧连你一齐宰了,又当如何?”
  水天姬娇笑道:“请,请宰……你若宰了我,只怕今生今世再也休想瞧得着那武功秘笈……请,请呀!为何还不动手?”
  伽星法王面色忽青忽白,咬牙切齿,闷了半晌,突然长叹一声,道:“好好,老僧服输了,你说吧!”
  水天姬摇头道:“这样就算有礼了么?不够不够。”
  伽星法王长长吐了口胸中闷气,合什躬身道:“弟子伽星,但请水姑娘指教,如何方能令他不死?”
  水天姬格格笑道:“对了,这样才乖……”
  她方才被伽星法王骂得哑口无言,此刻才能出了那口恶气,心里不觉大是舒畅,娇笑道:“你且想想,这船舱中若无通风之处,舱中人岂非要被活活闷死?造这船舱的人,便当真是白痴了。”
  伽星法王道:“不错。”
  水天姬道:“只要有通风之处,咱们就能将饮食自那通风处送进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通么?”
  伽星法王呆了半晌,仰天大笑道:“不错不错!”
  水天姬道:“但你也莫要得意,那通风处最多只有碗口般大小,除非你能变成苍绳,否则也休想进去。”
  伽星法王道:“谁要进去了?”
  水天姬笑道:“这就是……假如咱们运气好,遇着顺风,大约不出半个月,就可以靠岸。”
  伽星法王道:“谁要靠岸?那厮一日不出来,老僧便一日不离船,此船便不得靠岸。”
  水天姬笑容顿敛,道:“但……但他若始终不出来,又当如何?”
  伽星法王微微一笑道:“他若一年不出来,老僧便等他一年,他若十年不出来,老僧便等他十年。”
  水天姬道:“他若永远不出来呢?”
  伽星法王大笑道:“他若永远不出来,老僧便等他一生,你也只好陪老僧等一生了。老僧倒要看看,是谁的耐性长些?”
  水天姬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呆住了。
  若是别人说出这番话来,她再也不会相信,但似伽星法王这般人物,却当真做得出此等事来。
  伽星法王道:“这船上储存食物若是不够,你便得为老僧与那厮捕些鱼虾,若是捕不着鱼虾,海藻海带也可充饥,这船上清水若是不够,天雨时便要将雨水尽量储下,若有些船只正行霉运,恰巧经过这里,你我也不妨学学那海盗的行径,弄些饮食之物进来。”
  水天姬听得愁眉苦脸,过了半晌,忍不住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你倒想得周到得很!”
  伽星法王哈哈笑道:“你可听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怕不等那厮自己出来,老夫便能设法将这铁板磨穿了,是以你也不必着急。此间海阔天空,老僧倒也可乘机享几年清福。”
  水天姬暗中咬了咬牙,道:“你也莫得意。纵然你能将铁板磨穿,但我也可以叫他在铁板将穿未穿时就将秘笈毁去。”
  伽星法王笑道:“这个你也大可放心。老僧也是练武的人,若要练武之人将那些稀世秘笈毁去,实是万无可能,除非他已自知要死了。只要他一日不死,便一日狠不下心来下手。你可瞧见过好酒之人泼倒美酒、贪财之人浪费银子么?这正是与那同样道理。”
  水天姬呆了半晌,轻轻顿了顿足,突然转身跑下舱去。伽星法王也不拦阻,只是望着她背影微微冷笑。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水天姬自原路走了回来,面上又复满带笑容,手中捧了一大盘热腾腾的饭菜。
  伽星法王道:“老僧正好饿了,快些拿来待老夫先用。”
  水天姬乖乖将饭菜放在伽星法王面前,自己垂手侍立一旁。伽星法王取起筷子,夹了口菜,方待送进嘴里,瞧了水天姬一眼,突然将筷子放了下来。水天姬笑道:“法王嫌这菜太烫了么?”
  伽星法王冷冷道:“你先吃。”
  水天姬娇笑道:“法王怎的如此客气?可真不敢当!”
  伽星法王冷“哼”一声,也不答话。
  水天姬眨了眨眼睛,失声笑道:“哦,原来法王是怕饭菜里有毒,唉,这可没法子,只有我们先用了。”
  将饭菜最好的一份用碗装了起来,捧着碗四面走了一圈,果然瞧见有根铁管自那铁铸船舱中伸了出来。
  铁管中空,有饭碗般粗细,水天姬对着管子轻唤道:“胡大头……胡不愁……”一连唤了七八句,里面竟是寂无应声。
  水天姬面上不禁变了颜色,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哪知就在此时胡不愁声音已从管子里传了出来:“是……是水姑娘么?”
  语声有些干涩,似是方自遇着些什么令人惊异之事,而水天姬却未听出来,只是娇嗔道:“人家唤你,你不能快些答应么?哼!饭来了……”将饭菜自管子里推了进去。里面胡不愁说了声多谢,还似说了些什么。
  但水天姬已转开身子,将剩下的饭菜,又选好的自顾吃了起来,等她吃完了,剩下的已只是些鱼头肉皮。
  水天姬格格笑道:“哎哟,这可真不好意思,竟要法王吃这些剩菜冷饭,我再去为法王煮一份好么?”
  伽星法王冷冷道:“无妨,老僧平生最爱吃别人的残菜剩饭。”取起筷子,果然吃得津津有味。
  水天姬瞧得暗暗好笑,但无论如何,她心里总是忧愁多于高兴,到了晚间,她又将饭菜为胡不愁送去。
  胡不愁竟似早已等在那里,一听她声音,立刻嘶声问道:“宝儿呢?宝儿在哪里?你可曾瞧见?”
  水天姬呆呆地木立半晌,突然笑道:“你放心,宝儿好好的跟着铃儿和小公主走了,否则我不比你还要着急么?”
  口中虽在笑着说话,眼中却已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胡不愁却显见甚是放心。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饭越吃越多,语声越来越见洪亮,而水天姬……
  水天姬已日渐憔悴了。在寂寞的日子里,她只觉思念宝儿之心日益殷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对个小小的孩子如此思念,似乎是少女思念她的情人,更似是慈母在盼望着游子。有时她呆望着落日,呆望着落日余晖中飞翔的海燕,竟会一连三个时辰都不动弹,口中只是喃喃道:“宝儿,你究竟是生是死?燕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消息?”
  
 
 
第十一回 结义赤子心
  黎明,一艘渔船自北而来,泊于海滩。
  一眼望去,这艘船当真是奇形怪状,不成模样,说它是船,却像是个木筏,说它是木筏,却又偏偏有几分船的模样。
  船身方方正正,竟是用成根大木材钉成的,连树皮都未刨光。船板上盖着个三角形的舱房,既似帐篷,又有些似房屋的模样,只有一张帆,却是平整宽大,坚固美观,与这艘船显得不大相称,仿佛似抢来的。
  这艘船是七拼八凑,怪模怪样,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坚实稳定之感,似乎任凭大风大雨,也打它不散。
  一条黑凛凛的大汉仰天卧在船帆下,四肢平平伸出,显得又长又大,看来直似条懒睡着的猛虎一般。
  船还未靠岸,这条大汉便已翻身掠上,口打雷似的大喝一声,伸手一拉,便将这千百斤重的船拉上了浅滩。
  他这一站将起来,直似座活生生的铁塔,当真是“腰大十围,背阔三停”。从头到脚,最少也有一丈多长,身上穿着套黑缎武士装,别人穿已是极为宽大,但穿在他身上,却是又紧又小,裤脚只能盖着膝盖,扣子更是无法完全扣上,看来又有九成是抢来的模样。
  他身形虽然怕人,但面上浓眉大眼,狮鼻虎口,虽带着七分傻相,却倒也甚是讨人欢喜。
  那么大一艘船,还似乎不够他伸展手脚,一站到岸上,立刻仰天伸了个懒腰,仅仅扣着的三粒扣子便又被蹦开了,露出毛茸茸黑铁般的胸膛。
  雨势似已小了些,这大汉一步步走上海滩,目光东张西望,口中喃喃骂道:“兀娘贼,老子来了,那些毛贼怎的还不来?”伸手摸了摸肚子,又自四仰八叉躺丁下去,摸着肚子道:“饿了饿了,天上怎的不掉两个大馅饼下来,让老子吃饱了,好有力气厮杀。”
  躺了半晌,他似是饿得实在受不住了,翻身而起,大步跑上了船,自舱中摸出一大块半生不熟、也不知是什么肉的东西,又摸出三四个已硬得铁也似的馍馍,兜在怀中,喃喃道:“兀娘贼,越等越饿了,干脆把明天的晚饭也吃了算数,今天若是被人打死,明天反正也吃不着了。”
  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已塞了满嘴的肉。
  突然间一个浪头卷来,海水白沫中竟似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随着浪潮卷上了沙滩。
  那大汉摸了摸头,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大步赶去,一把提了起来,突然大呼道:“不得了,了不得,怎的大海也会生儿子了?”被海浪卷上沙滩的,竟是个身穿锦衣的童子,双手紧抱着一根木头,死也不放,牙关也咬得紧紧的,嘴唇发白,早已晕迷许久,亦不知是生是死。
  只见那大汉口中狂呼着:“不得了,了不得……”撒手将那孩子抛了下去,撒腿就跑。
  但跑了几步,突又停下脚步,喃喃道:“不对不对,大海的儿子,怎会被海水冲晕,嗯,这孩子必定是别的船上掉下来的……”又回头跑了过去,将那孩子抱起,摸了摸胸口,咧嘴笑道:“不坏不坏,还有些气,死不了。”将那孩子伏在沙滩上,伸手在他背上按了几按。
  那孩子呻吟一声,吐出了几口海水。
  大汉欢呼一声,雀跃而起,手舞足蹈,又跳又蹦,大呼道:“活了!活了!”他救了别人性命,心里实是不胜之喜,连肚子饿都忘怀了,馍馍干肉撒了一地,他竟也未捡,抱着那孩子,大步奔上海滩,在那小小的身子上又拍又摸,不住唤道:“小小子,你活了,就该睁开眼睛来呀!”
  那孩子终于睁开眼来,目光四望,面上现出惊骇之容,但瞬即回复平定,向那大汉微微而笑。
  那大汉大喜道:“笑了笑了……小小子,你会说话么?”
  那孩子点了点头。
  大汉道:“会说话就说呀,你叫什么?”
  那孩子呼了口气道:“我姓方,别人都叫我宝儿。”这孩子半分不假,竟是被那暴风雨吹落海水的方宝儿。
  那大汉大笑道:“宝儿宝儿,果然是个小宝贝儿……你瞧瞧这小膀子小腿,跟我手指头差不多粗细。”
  方宝儿呆呆地瞧着他,似是瞧得甚是有趣,眼珠子转了转,亦自问道:“大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大汉道:“我姓牛,我爹爹从小叫我铁娃,但别人却总是叫我傻大个子,叫得我恼了,我就把他们塞进水沟里。”
  方宝儿也不禁听得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劫后余生,虽然也在挂念着胡不愁、水天姬他们的生死,但转念一想:“我都未死,他们本事比我大得多,还会死么?”但想到一时间不能和他们相见,心里又不免有些难受。
  但他终究年纪还小,孩子的心最是留不住忧虑,何况他一睁开眼便瞧见这么有趣的傻大个子,几声笑过,便不禁将烦恼抛开了。
  牛铁娃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你爹爹呢?你个子又不大,又不怕将你家吃穷,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方宝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突又笑道:“你是怕把家里吃穷,才一个人跑出来的么?”
  牛铁娃呵呵笑道:“小子你可真聪明,一猜就猜中。”
  过了半晌,他又想起什么,张开大嘴笑道:“你找不着爹爹,我也生不出儿子,你不如就做我儿子吧!”
  方宝儿一怔,眨了眨眼睛,道:“你可有老婆?”
  牛铁娃嘻嘻笑道:“我老婆还在她娘的肚子里。”
  方宝儿道:“你老婆都没有,就想收儿子,岂非笑死人了么?”
  牛铁娃道:“莫非你有老婆不成?”
  方宝儿道:“惭愧惭愧,只有一个。”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摇头叹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娶了媳妇,本事可真不小。”
  方宝儿道:“说起本事,我可比你大得多了。”
  牛铁娃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咱们就做兄弟吧!”
  方宝儿道:“好,我是大哥,你是小弟。”
  牛铁娃张大了嘴,笑得合不拢来。
  方宝儿道:“小心些,莫笑断了肠子,还要我破开你肚子,一段段缝起来,那可费事得很。”
  牛铁娃怔了一怔,双手立刻捂住肚子,果然不敢再笑了,但仍喘着气道:“你做我小弟,我都嫌你个子太小,还想做大哥?”
  方宝儿道:“你可听过,古人说学无大小,能者为师?”
  牛铁娃道:“你别斯文,我可不懂。”
  方宝儿道:“这句话就是说,不管年纪大小,只要学问大的,就可做那学问小的师父,我学问既比你大,本领又比你强,不做你师傅,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这大哥你是定要让给我做的。”
  牛铁娃摸着头,讷讷道:“古人说的话,大概是不会错的了,但……但我一拳能把你打死,让你做大哥实在不服气。”
  方宝儿道:“你只当力气比我大么?”
  牛铁娃哈哈笑道:“我直到现在,还没见过气力比我大的;你瞧……”一拳打在地上,真被他打出个尺多深的沙坑。
  方宝儿道:“嗯,也算不坏了……你再抓上一大把沙子,我看看你能不能将这把沙子抛人海里?”
  牛铁娃大笑道:“十把沙子也行。”果然抓起把沙子,全力抛出,但沙子被海风一吹,哪里抛得远,倒有大半被风吹了回来,吹得牛铁娃一脸。牛铁娃双手揉着眼睛,呆了半晌,喃喃道:“怪了怪了!”
  方宝儿道:“你瞧我的。”
  牛铁娃大奇道:“你……你行?”
  方宝儿笑道:“这么近不算本事,我再走远些。”大步走了几步,走到一片已被海水打湿的沙滩上,俯身抓了把湿沙,捏作一团,轻喝道:“你看!”抡臂一抛,那沙子黏成一团,直到数丈外才被风吹散,但那已是在海面上,沙子果然都落人海水里。
  牛铁娃瞧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又合不拢来。
  方宝儿笑道:“你服气了么?”
  牛铁娃叹道:“服了服了。”
  方宝儿道:“既然服了,还不快拜大哥。”
  牛铁娃道:“大……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果然跪在地上,咚咚叩起头来。方宝儿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也回拜了几拜。两人既成兄弟,牛铁娃将方宝儿更是服侍得周到已极,将干肉馍馍拾起来,捡好的给宝儿吃了,又搬了块大石头过来,请宝儿坐下。
  过了半晌,牛铁娃突然问道:“大哥,肚里的肠子可是真会笑断的么?”
  他似已苦思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方宝儿正色道:“你若时常耻笑于人,肠子总有一日要被笑断的;若是真正大笑,倒也无妨。”
  牛铁娃开颜笑道:“这下我可放心了,否则以后我整日担心肠子要断,笑也不敢笑,那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方宝儿道:“你必定要笑的么?”
  牛铁娃道:“我每日大笑三十次,小笑三百次,才有气力……”突然一跃而起,瞪眼瞧着海面。
  方宝儿不由得也随着他日光望去。只见一艘帆船破风而来,船身也显得有些残破,想必是昨夜暴风雨时,这艘船虽早已寻得避风之处,还是不免受些损害。要知道海湾原不宜停船,又恰巧正是昨夜暴风的风眼,五色帆船昨夜若是泊在这里,万万不致被风吹走。
  牛铁娃喃喃道:“来了来了……”
  方宝儿道:“这艘船上的人你认得么?”
  牛铁娃道:“兀娘贼,谁认得他?这船上的人都是强盗,见我穷得没饭吃,也想拉我入伙。但我牛铁娃虽穷,骨头却硬,饿死也不做强盗……只是……”咧嘴一笑:“强盗的东西,我却要抢的,他们只要一落单,便少不得要被我揍上一顿,多多少少抢些东西来。”
  方宝儿笑道:“你身上这套衣服想必也是抢来的了?”
  牛铁娃道:“这些衣服、牛肉、馍馍、船上的帆,全都是抢来的,这才将毛贼们气疯了,今日约我来这里厮打。”
  方宝儿道:“他们约你,你就来了?”
  牛铁娃瞪眼道:“自然要来,不来岂非脓包?”
  方宝儿叹道:“他们抓你不着,约你来这里,自然大有准备。他们人多势众,岂非要将你活活打死?”
  牛铁娃想了一想,道:“打死也得来!”
  只见船已靠岸,二十余条大汉手提花枪、鱼叉、分水刺、鬼头刀各式各样不同的兵刃跃下船来。
  这些人虽是人多势众,但却似仍对牛铁娃有些畏惧,只是在远远的叫喊喝骂,不敢径直冲来。
  当先一人大喝道:“傻大个儿,今日你若乖乖地投顺倒也罢了,否则大爷们将你砍成八块。”
  牛铁娃怒骂迫:“放你娘的穷屁!”回头道:“大哥且在此坐坐,待我去和这群毛贼厮杀。”
  方宝儿叹道:“你若定要打,就去吧,小心些了!”
  牛铁娃道:“不妨事。”反手脱下衣服,精赤了上身,抓起块百多斤重的大石头,放步奔了过去。
  群盗见他冲来,不敢怠慢,呼啸一声,竟排起个阵式。
  一个蓬头大汉手提鬼头刀,“哇”的大喝一声,当先冲了过来,当头一刀,往牛铁娃劈下!
  牛铁娃骂道:“兀娘贼!”只手一扬,将石头迎了上去,只听“砰”的一声,那大汉竟被震得虎口进裂,钢刀也被震得飞上半空。牛铁娃哈哈笑道:“臭豆腐!”
  忽然斜地一招花枪刺来,牛铁娃百忙中不及去挡,振腕将大石笔直掷出,反手一把,抓住了花枪。
  但闻风声呼呼,那大石本有百多斤重,再加上这一掷之力,去势是何等惊人,群盗惊呼一声,四散逃开。
  牛铁娃手腕——抖,就将花枪夺了过来。眼见群盗惊逃,牛铁娃不禁大是得意,咧嘴大笑道:“臭鸡蛋,去抱孩子吧,打什么鸟架?”将花枪泼风般抡起,虽然全无招式,但虎虎风生,声势端的吓人,谁若被他枪杆扫着一星半点,那当真不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群盗哪敢进身,牛铁娃一过去,群盗立刻四下逃开。牛铁娃更是得意,口里臭豆腐、臭鸡蛋骂不绝口。
  为首一条黑衣大汉喝道:“这傻小子虽然眼明手快,有些牛力,但却丝毫不会武功,照着咱们那法子打,准保将他收拾下来,莫怕他!”
  群盗轰然响应,又有人喝道:“快宰了他,咱们好吃牛肉。”
  牛铁娃怒喝一声,抡枪扑了上去,群盗还是远远逃开。牛铁娃脚步虽大,怎奈这些大汉竟都会些轻功,牛铁娃奔来奔去,也追人家不上。他跑得累了,方想歇歇,但花枪一住,别人刀枪鱼叉立刻没头没脑杀了过来。
  牛铁娃终究不是铁打的身子,如此怎支持得住?
  不到半个时辰,牛铁娃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一个不小心,左股上就着了一叉,刺出了三个血淋淋的窟窿。
  群盗大笑道:“看来红烧牛肉快进口了。”
  牛铁娃越是暴怒,力气使得越快,越难持久。
  突然间只听他大喝一声:“住手!”
  群盗都不禁被他这霹雳般喝声震得怔了一怔。
  黑衣大汉道:“你可服了么?”
  哪知牛铁娃竟乘着众人一怔时转身跑开去,口中大喝道:“臭贼们,不怕老子伏兵的就追过来吧!”
  群盗做梦也想不到这傻小子也会使诈,果然不敢去追,黑衣大汉道:“反正他也逃不了,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牛铁娃奔到宝儿面前,竟翻身拜倒。
  方宝儿早已瞧得心惊胆战,此刻悄声道:“怎样?跑吧!”
  牛铁娃喘着气道:“跑是不能跑的,但打也打不过了,看来铁娃今日难免要被臭贼们打死……”
  说到这里,他一双环目中竟突然流下泪来,垂首道:“铁娃与大哥结拜一场,也没什么孝敬大哥,只有那艘船倒还结实,船上还有几斤牛肉,待铁娃先送大哥到船上,再和毛贼们拼命去。”
  方宝儿早已听得热泪盈眶。他年纪虽小,义气却不后人,当下大声道:“不行,你我既是兄弟,我怎能眼见你死,你死了我也是不活的了!”
  牛铁娃想了想,突然摇头道:“不行不行,大哥已娶了老婆,大哥若死了,嫂子岂非要做寡妇?”
  方宝儿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擦了擦眼泪,强笑道:“你别怕,咱们都死不了的。”
  他口中虽在安慰别人,心里又何尝不在害怕?
  哪知牛铁娃听了,却突然喜动颜色,一个筋斗跃起,大笑道:“对了对了,大哥本事比我大,一定有法子。”
  方宝儿突然灵机一动,果然想起了个法子。虽不知这法子是否有用,但此时此刻也只有硬着头皮去试试了,当下大声道:“你等着,我去将这群毛贼打发了。”竟站起身子,大步走了过去。
  群盗俱是七尺大汉,方宝儿身高却不及五尺,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此番走将过去,实有如羊人虎口一般。
  牛铁娃却对他满怀信心,放声大呼道:“臭毛贼们,我大哥来了,你们等着送死吧! ”
  群盗轰然大笑道:“这小鬼便是你大哥么?哈哈,过来过来,太爷们不一脚踢出你蛋黄才怪。”
  方宝儿站在这一群如狼似虎、穷神恶煞般大汉中间,心里实在发慌,脚也有些发软,但却半步不退,反而壮起胆子,大喝道:“各位既都在海上讨生活,想必也都是寿天齐的属下?”
  群盗对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惊诧之色,那黑衣大汉厉声道:“你这小鬼怎会知道咱们瓢把子大名?”
  方宝儿一听他们果然是“紫髯龙”属下,暗中又放了些心,冷笑道:“紫髯龙纪律森严,想不到也有你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属下,竟然以多欺少,欺负单身客!难道你们竟都忘了,那打劫单身客的伙伴是如何死的?”他究竟年轻口嫩,此番一心想学江湖人的口吻,却学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群盗听在耳里,心下却更是惊诧,只因紫髯龙于东海之滨以门规处治了那劫了白衣人船只的头目之事,已是天下皆闻,此间群盗地位又在那头目之下,更早已将此事引为殷鉴,听了宝儿说话,暗中都不禁惴惴不安。黑衣大汉强笑道:“小朋友是何来历?不知可否见告?”
  他口气已大是和缓,方宝儿却说得更凶,冷笑道:“你还不配问我来历,去叫寿天齐来说话。”
  一条浓眉大汉目光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宝儿面上,此刻突然轻咯一声,脱口道:“我想起来了。”
  群盗心中正在忐忑不安,听得这声轻呼,都凑过头去,悄声道:“你可是想起了这小鬼来历?”
  那浓眉大汉道:“这……这位小友乃是五色帆船上的。”
  群盗耸然变色,齐声道:“真的?你可莫要弄错了。”
  浓眉大汉道:“决不会错,那日紫衣侯与白衣人决战时,我曾远远瞧见他和紫衣侯在说话。”
  在群盗眼中,能和紫衣侯说话的人,那身份当真是非同小可。群盗面面相觑,你望我,我望你,各个都已面色大变,也不知是谁当先翻身拜倒,别的人哪敢怠慢,眨眼间便跪满了一地。
  黑衣大汉拜地道:“小人们不知阁下来历,多有得罪,但望阁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们这一遭。”
  这一来连宝儿都有些意外,只因他也不甚知道“五色帆船”中人在这些亡命之徒眼中身份竟然也如此尊贵。
  牛铁娃见他过去三言两语,也未动手,连自己都打不过的这群大汉,竟对他服服贴贴,跪满一地,不禁更瞧得目定口呆,又惊又喜,鼓掌大笑道:“有本事,有本事,大哥端的有本事。”
  方宝儿眼珠子一转,道:“今日之事倒也罢了,但你等日后若是见了我这兄弟时,又当如何?”
  群盗轰然道:“日后小人们若是见着牛大爷,必定恭恭敬敬,牛大爷就算打咱们,咱们也不敢还手。”
  牛铁娃直着眼睛骂道:“兀娘贼,你们不还手,牛大爷还会打么,这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群盗道:“是是,牛大爷说得是。”
  方宝儿听得暗暗好笑,面上却板起脸,道:“你等日后若再以多欺小,我少不得要向寿天齐问个清楚!”
  那黑衣大汉连声道:“是是,小人们再也不敢了。”
  过了半晌,又道:“不知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方宝儿道:“没有……”
  话犹未了,牛铁娃已大声道:“有的有的,还有吩咐。”
  黑衣大汉道:“但请吩咐,小人们无不从命。”
  牛铁娃大笑道:“将你们船上牛肉馍馍捡好的多多送些下来,待我请大哥好好吃上一顿。”
  黑衣大汉道:“是!”众豪果然奔上船去,提了满满一大篓牛肉吃食,恭恭敬敬送了下来。
  牛铁娃眼睛一瞪,道:“牛肉送来了,还不走?莫非你们又想吃回去—份不成?”
  方宝儿听得几乎笑出声来。
  群豪听了这句话,有如蒙大赦—般,转眼间便走了个干净。
  牛铁娃哈哈笑道:“好牛肉,好馍馍……不想今日非但没有送命,反捞来痛痛快快一顿大吃。”
  这一日两人果真吃得痛快淋漓。牛铁娃倒下身子,立刻呼呼大睡,别人便是将他抬去抛在海里,他也全然不知。
  方宝儿虽也倦极,但思前想后,却是难以成眠。
  第二日清晨,牛铁娃又大吃一顿,道:“大哥既无去处,不如就和小弟我在海上游荡游荡,有时虽不免少些吃的,但无人管束,也无人给咱们气受,终日都可睡觉,倒也落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方宝儿苦笑道:“我若有你这般逍遥,倒也好了。”
  牛铁娃大奇道:“莫非大哥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方宝儿叹了口气,道:“有的。”
  牛铁娃突然垂下了头,道:“如——如此说来,大哥是要将小弟抛下了?”他个子比方宝儿大了何止一倍,此刻却说得似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但言语间却是真情流露,满怀伤感。
  方宝儿倒也不觉有些黯然,强笑道:“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只是……唉,我事办完,日后必来寻你。”
  牛铁娃垂首道:“不知大哥要去哪里?”
  方宝儿道:“我也不知要去何处,只是定要去寻个人,但那人究竟在哪里,此刻还弄不清楚。”
  牛铁娃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道:“既是如此,待小弟相送大哥一程,送到长江,那里小弟倒有几个相识船家,待小弟求他们将大哥送到长江上游,大哥不但行路容易得多,寻人也方便得多了。”
  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原来日中已满是眼泪,不敢被人瞧见。
  方宝儿倒也未想到这铁牛般的汉子竟是如此情深意重,与自己虽是萍水相逢,却真个连兄弟也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方宝儿不禁又是伤感又是欢喜,当下两人上了那艘方方正正的木船,挂起顺风帆,径自向长江口驶去。
  吴淞口外虽然泥沙淤积,但自从文物重心自黄河两岸迁至长江南北以来,此地便已日渐繁荣,船舶往来,终日不绝,尤其崇明岛一带居民,家传以捕鱼为业者极多,每值朝阳未出,但见满江渔火灿如明星,到了黄昏时,归帆点点,渔歌相和,此情此景,更是令人神醉。
  方宝儿与牛铁娃入了长江,寻了个浅滩泊下,牛铁娃便要去寻那相识船家,载送宝儿一程。
  宝儿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走路的好。”
  牛铁娃大声道:“为啥?”
  方宝儿叹道:“我要去寻的那人,本有地址留下,怎奈此人生性古怪,竟不将住处写个明白,却偏偏要人去打哑谜,我猜来猜去,也未猜出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说不定就在这左边岸上也未可知,我若乘船,虽然舒服些,但若是将那地方错过,岂非要人的命?”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道:“但……但大哥一个人,身上又没银子,在岸上走路,岂非要……要挨饿么?”
  方宝儿强笑道:“你放心,大哥有的是本事。”
  牛铁娃大喜道:“对,大哥比铁娃本事大得多,吃的却比铁娃少得多,铁娃没怎么挨饿,大哥还会挨饿么?”想了一想,突然自舱中将剩下的吃食都搬了出来,咧开嘴笑道:“这些都是大哥的。”
  方宝儿呆了一呆,道:“谁说是大哥的?是铁娃的!”
  牛铁娃摇头道:“是大哥的,大哥带走。”
  方宝儿道:“你留着。”
  牛铁娃着急道:“大哥不带走,铁娃就……就要……”到底就要怎么样,他却也说不出来。
  方宝儿目光一转,笑道:“常言道‘有福该同享’,这里既有好吃的,咱们都就该一起将它吃了,谁也莫带走,好么?”
  牛铁娃大喜道:“好,好,好极了·。”
  两人开始吃喝,牛铁娃手不停,嘴不停,吃得喜笑颜开,连连道:“好,好,可惜已剩得不多了……”突然停下了手,停住了口,大嚷道:“不对不对,这太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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