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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古龙(当代)
浣花洗剑录
作者:古龙
目录
第 一 回 一剑动江湖
第 二 回 飞传神木令
第 三 回 四海惊绝色
第 四 回 啸傲胜王侯
第 五 回 锦帆起风波
第 六 回 千里下战书
第 七 回 剑气映金波
第 八 回 两雄不并立
第 九 回 人死鬼上门
第 十 回 风雨最无情
第十一回 结义赤子心
第十二回 帮会大争锋
第十三回 满腔侠义心
第十四回 一阕死亡曲
第十五回 武道法自然
第十六回 江湖起风波
第十七回 黄鹤楼大会
第十八回 高歌别红尘
第十九回 流浪三千里
第二十回 转战四十城
第二十一回 忍所不能忍
第二十二回 为所不敢为
第二十三回 杯酒论英雄
第二十四回 梦中会情侣
第二十五回 茶林迷魂阵
第二十六回 魔宫催眠曲
第二十七回 火魔炼心剑
第二十八回 破云震天笔
第二十九回 是非最难言
第 三十 回 手足竟然相残
第三十一回 奇人多奇遇
第三十二回 泰山英雄会
第三十三回 东瀛武士刀
第三十四回 公主战群雄
第三十五回 千变万化
第三十六回 人中之龙
第三十七回 众望所归
第三十八回 永不分离
第三十九回 武林第一人
第 四十 回 死亡的约会
第四十一回 破东瀛一刀
第四十二回 等白衣人来
第四十三回 善变美人心
第四十四回 神秘五行宫
第四十五回 美色换绝艺
第四十六回 欢场变屠场
第四十七回 危难见真情
第四十八回 玉阶黄金宫
第四十九回 无畏上天梯
第 五十 回 放逐浮大海
第五十一回 大难竟不死
第五十二回 最苦是寂寞
第五十三回 瞒天过海计
第五十四回 灵犀一点通
第五十五回 盗亦有道
第五十六回 老而不死
第五十七回 杀手三剑
第五十八回 绝世一招
第五十九回 多情种子
第 六十 回 一战成功
书评:水天姬,石榴裙下拜倒多少英雄
 
 
第一回 一剑动江湖
  冷风如刀,云层厚重,渤海之滨,更是风涛险恶。远远望去,但见水天相连,黑压压一片,浪涛卷上岩石,有如泼墨一般。忽然间,一根船桅被浪头打上了岩石,“啪”的立刻折为数段。浪头落下时,海水中骇然竟似有对锐利之眼神闪了一闪。等到第二个浪头卷起落下,这眼神已离岸近了两尺,已可隐约看到他的面容。如此风浪,如此寒夜,若说海浪中竟会走出个人来,当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之事。但十数个浪头打过,却果真有条人影一步步走上了岩石边的沙滩。
  霹雳一声,浓云中电光一闪,只见这人影乱发披肩,半掩面目,双手紧握着一柄长达六尺的奇形乌鞘长剑,掌背青筋暴现,似是他宁可失去世上一切也不愿将此剑放松片刻,而瞧此情况,他显见是在船毁之后手握铁剑为杖自海底一步步走了上来,那如山之海浪竟也打不退他。只见他上岸又走了几步,身子便扑地倒下,但他在倒下刹那之前,身子仍然如枪一般挺得笔直,目光也仍然厉如闪电。
  长夜渐逝,云层渐薄,曙色降临大地,沙滩上沉睡之人忽然翻身跃起,左掌又复紧握长剑,动作之轻灵迅快,笔墨难以描叙,但他却决不肯多浪费一丝气力,身子乍一站直,全身肌肉立刻松弛。他身子看来并不强壮,但由头至踵俱都配合得恰到好处,绝无一分多余的肌肉,手足面目皮肤俱已晒成了古铜颜色,骤眼望去,恰似一尊铜铁雕成的人像,双肩沉重,鼻直如削,年纪看来似在三十左右,却又似已有五十上下。
  他衣衫还未干透,全身俱是沙土泥垢,但他却决不伸手拍打,只是自怀中贴肉处取出只油布包袱,包袱里有页描画极为详细的地图,还有本写满人名地名的绢册。他凝神瞧了半晌,口中喃喃道:“崂山……飞鹤门……青鹤柳松……”藏过包袱,抓起长剑,放步向西而去,看似走得极慢,但眨眼间便已去远,沙滩上留下一行长长足印,每只足印之间相隔俱是一尺七寸,便是用尺来量,也无这般准确!
  鲁东武林大豪“青鹤”柳松,成名垂四十年,化鹤掌、鹤爪十七抓、鹤羽针号称三绝,自立“飞鹤门”以来,隐然已是一派宗主之身份,崂山足下之柳宅更是院宇深沉,门庭高阔。
  黄昏时,突见一人自东而来,一身麻布白衣,齐眉勒着一条白麻布带,长发披散,背负六尺长剑,正是那白海浪中现身之怪客。他不知何以换了一身衣衫,但脚步每踩一步仍是一尺七寸。
  他不急不缓走上柳宅门前石阶,那两扇朱漆大门虽已紧闭,他却似未瞧见,一步步走过去,突然身子一欺,只听“勃”的一声,他身子已走入门里,那扇黑漆大门却已多了个人形的破洞,一片木板“啪”的落下。他举步踏过木板,面色绝无丝毫变化,生像那扇门本是纸糊而成,任何人都可穿门走过似的。
  但门里树下几条大汉见了此等情况,却不禁骇极而呼。白袍人似是根本未曾听到,一步步走过去,一字字缓缓道:“柳松在哪里?叫他出来!”
  语声清楚准确,但听来却似有种说不出的生硬怪异味道。此刻日色已落,朦朦胧胧的光芒映着他铜像般的身子,披散之长发和那冰冷的面色、闪电般目光,更是奇诡恐怖,无与伦比。众人只觉喉间咯咯作响,突然一齐转身,放足奔走。这些人俱是“飞鹤门”下高手,平日俱将流血争杀视作家常便饭,如今竟被人吓得转身飞逃,当真是从来未有之事。
  突听一声大喝:“什么事如此惊慌?”
  喝声有如洪钟,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一个身穿锦袍、满头白发的老人,大步自前厅走出。众人面如土色,颤声道:“师……师父,你瞧那……那厮不知是人是鬼?”
  白发老人皱眉叱道:“胡说!”但目光瞧见那白袍人诡异之神情,心下也不觉大吃一惊,当下抱拳道:“朋友是谁?有何来意?”这两句话说得更是中气充沛,震人耳鼓,显见有向来人示威之意。
  哪知白袍人却仍似没有听到,一步步走过去,直走到老人面前,道:“柳松就是你?”
  老人道:“不错!”
  白袍人道:“好,取出兵刃动手!”
  青鹤柳松呆了一呆,道:“朋友与柳某有何仇怨?”
  白袍人道:“没有!”
  柳松道:“你我素不相识,又无仇怨,为何要动手?”
  白袍人道:“谁叫你是成名的武师!”
  柳松又是一呆,道:“莫非只要是武林中成名人物,你就要和他动手不成?”
  白袍人嘴角突然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缓缓道:“不错,向天下武林名人挑战,便是我此番东来之意!”他语声本极怪异,再加那奇诡的笑容,更是骇人。
  “青鹤”柳松只听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却仰天大笑道:“以一身之力,要向天下豪杰挑战,朋友你……你莫非是在说笑么?”
  只见那白袍人冷冰冰的面容绝无丝毫表情,比铜像还要生冷坚硬。
  柳松突觉心头寒意更重,干笑了数声,便再也笑不出来。
  白袍人一字字道:“快动手!”
  柳松环顾一眼,“飞鹤门”下弟子多已赶来,数十双眼睛都睁大了在瞧。柳松知道今日是非动手不可的了,双掌一拍,立刻有人送来一双形如鹤爪、乌光闪闪的外门兵刃,大致看来,与闽南派所使之“鸡爪镰”颇为近似,却又另有妙用。
  “青鹤”柳松一生与人争杀不知凡几,更不知有多少人丧生在他这鹤爪十七抓下,但此刻他手掌触及这双冰冷坚硬的兵刃,指尖竟不由自主微微颤抖,这更非他这般武林名家应有之现象。柳松振起精神,暗道一声:“好没来由!”双爪相交,当的一声,左爪在下,右爪在上,架起“十字式”,沉声道:“柳某这一双鹤爪,除了十七抓招式变化外,内藏鹤羽针,兼打人身穴道,你要留意!”
  他先行点破自家兵刃妙用,丝毫不肯偷占便宜,简简单单一招“十字式”架起,更是神充气足,进可攻,退可守,果然无愧巨匠身份!
  白袍人冷冷道:“闻得中原武林近年又添了一十三种奇门兵刃,不意我东来首战,便遇着了其中之一。”
  柳松大喝道:“请教!”招式突然一变,左爪在先,右爪在后,双爪平持当胸,身形立刻游走。但他双腿半曲半伸,双爪如封如攻,矫健灵活之态,竟较仙鹤更胜一筹。但无论他身形如何变化,白袍人只是卓立中央,丝毫不动,非但长剑未曾出鞘,眼帘竟也垂下,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青鹤”柳松身形游走十圈,心里已不知有多少次想要出手,但见了白袍人神情,这一招竟是不敢击出!
  月色渐黯,映得白袍人身形更是凄清恐怖。虽在秋冬之交,柳松额角之上竟已布满汗珠,旁观之弟子更是瞧得目瞪口呆,一颗颗心几乎跃出腔来。忽然间,只听柳松一声长啸,亮如鹤唳长空,掌中一双鹤爪化为两道乌光,盘旋灵动,一招七式,分抓白袍人肩头、腕肘、前胸、后背九处大穴,正是鹤爪十七抓中攻势最最凌厉的一招“云鹤搏龙”。
  飞鹤弟子素知这一招战无不胜,势不可当,方待喝采,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突有一道青光腾霄而起,两人身形一合即分,“青鹤”柳松凌空一个转身,远退七尺,笔直落了下去,双足似已插入土中。白袍人仍是直立不动,神色不变,只是背后六尺长剑已然出鞘,剑尖斜指柳松,却有一滴滴鲜血自剑尖缓缓滴落,四五滴鲜血落在地上。“青鹤”柳松身子突然仰天跌倒,幽凄夜色中,但见他双睛怒凸,一道血口自眉心划过鼻尖、仁中、嘴唇、咽喉,直下胸膛,不偏不倚,恰在中央,人肉几达一寸,眼见便是神仙也难救得活他!
  飞鹤弟子眼见掌门人在对方一剑之下便已丧生,而数十双眼睛竟无一人看出别人一剑是如何出手的,骇极之下竟忘了惊呼,也不知动弹。过了半晌,只见那白袍人剑尖缓缓垂下,剑上已无一滴鲜血,六尺剑身似是一泓秋水。
  白袍人比青锋还要锐利的目光冷冷扫了众人一眼,目中满带不屑之意,似是在说:“你们这些人,还不配我出手!”转过身子,向门外走去,与走进来时脚步丝毫没有两样!
  突听一人厉喝道:“恶……恶贼,还我师父命来!”此人乃是飞鹤门下弟子,心里虽然害怕,却又怎能容得这杀师的大仇人大模大样走出门去,只是喝声仍不免有些颤抖.脚步也有些踉跄。
  四个武功较强、胆量较大的弟子,也随他一齐追去,五个人眼都红了,呼呼几拳,前后左右、没头没脑地向那白袍人击去!
  这几人虽非一流高手,但功力不弱,几拳击将出去,风声虎虎,力道不可轻视。哪知白袍人头也不回,长剑反手挑出,只见惊虹般剑光闪了几闪,一声惨呼,五个人一个个仰天跌倒,眉心正中一条血口直下胸膛。白袍人出剑虽有先后,但神速无俦,一剑似已化为五剑,五个人竟似同时受伤,同时惨呼,是以听来只有一声。飞鹤弟子惊骇至极,齐地咬牙追出!
  只见那白袍人仍在一步一步地走着,但身形已远在十余丈外,一连串鲜血随着他足迹洒落,众人只觉心胆皆丧,双膝发软,哪里还敢再追?
  白袍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一里开外,又自取出地图绢册,瞧了几眼,喃喃道:“十月初七,青鹤柳松;十月初八,双环赵士鸿;十月初九,八仙剑李青风;十月初十,八手镖金大非;十月十一,便是济南白三空的死期了!”一阵寒风吹过,风中突然簌簌落下雨来,似是苍天也在为这一场江湖浩劫哀悼。
  十月十一日,济南府天色阴暝,将雨未雨,数十条披麻带孝的大汉,押着四辆灵车、四口棺木自东而来,穿过长街,走到一座极为宽阔的宅院前。
  八条黑衣大汉早已敞开大门,垂立而迎,神气俱是十分沉重悲恸。大汉们抬着棺木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身穿黑丝长衫、颌下五柳长须、像貌十分清奇的老人,不言不语,垂手肃立在厅前石阶上。
  数十条披麻带孝的汉子一见此人,立刻放下棺木,黑压压跪满了一地,纷纷哀声道:“白老前辈,请瞧在昔日交情份上,为家师复仇。”
  黑袍老人面沉如水,缓缓走下石阶,随手一挥,立刻有人抓起了四口棺盖,棺木中躺着四具老人的尸身,俱都面目狰狞,双睛怒凸,显见临死前充满悲愤惊恐,致死的伤势也是完全一模一样——眉心之间一道血口,直下胸膛。黑袍老人道:“关起大门,八弟子在外守护。”
  八条精悍少年腰佩长剑,齐声恭应,抢出门去,黑漆的大门立刻紧紧关起。黑袍老人背负双手,在院中缓缓踱了几圈,仰天长叹道:“青鹤柳松、双环赵士鸿、八仙剑李青风、八手镖金大非竟会在四日间一齐遭了别人毒手,唉……唉……此事若非眼见,谁能相信?谁能相信?”
  这黑袍老人正是山东省武林盟主、“清平剑客”白三空,拳剑无敌,与“青鹤”柳松等人俱是过命的交情,是以柳松、赵士鸿等人身死之后,门下弟子立刻护灵前来,求他为亡师复仇。
  只听众口纷纷,说的都是那白袍怪客容颜之冷漠、行事之怪异、剑法之惊人。除了“飞鹤门”弟子还听他说过几句话外,别的人仅只听他说过“你是否某某?……动手!”这几个字,更未见过他面上有任何一丝表情,除了与人动手、一心取胜外,世上别的任何事,他似乎都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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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平剑客越听面色越是沉重,仰天自问道:“一招致命?一招致命!这是什么武功?这是什么武功?”
  这时守护在门外的八大弟子已瞧见长街尽头有个白袍人一步步走来。八人心头齐跳,交换个眼色,再回头,白袍人已在面前,冷电般目光一扫,已将八个人从头到脚瞧了一遍,道:“去叫白三空出来!”
  他绝不肯无益浪费一丝精力,是以平日行路不施轻功,平日说话更不贯注内力。清平门下八弟子怎知此理,听他语声中气并不充沛,只道剑法纵强,内力却不强,心下不禁忖道:“以我八人之力,莫非还不能胜他?”
  八个人同样的心思想法,又自对望一眼,大弟子莫不屈冷冷道:“朋友要见家师,得先闯过我兄弟这一关!”语声未了,“呛啷”几声清响,八柄长剑已自出鞘。这八人非但拔剑奇迅,动作更是整齐划一,但见青芒闪动,如墙如网,一般江湖豪杰,见了他师兄弟这一手拔剑的功夫,定将色变!
  白袍人目中却又露出不屑之色,突然后退几步,只见剑光一闪,立刻回鞘,拔剑、挥剑、插剑,三个动作一眨眼已完成。等到清平门八弟子定睛去瞧时,他手中已多了段枯枝。原来他方才一拔剑,便已削下这段枯枝。
  只听他缓缓道:“拿去给你师父瞧瞧!”转身远远走开,坐到树下一方青石上,不言不动,似已入定。
  八人面面相觑,心里俱都莫名其妙。莫不屈拾起那段枯枝,道:“这……这算什么!”
  二弟子金不畏道:“莫非这厮怕了咱们?”此人身高八尺,背阔三停,是条不折不扣的莽汉。
  三弟子公孙不智沉吟道:“此事绝不简单,咱们不如先去面禀师父!”
  此人身形瘦小,最工心计,白三空为他取名“不智”之意,便是要他为人多往宽厚处想,少动些心智。
  莫不屈瞧了那白袍人一眼,颌首道:“正该拿去给师父瞧瞧。”拍门闪身而人。白三空一瞧他神色,便知白袍怪客到了,面容骤然一变,道:“在哪里?”
  莫不屈道:“在外面。他不敢与弟子们动手,又不敢闯进来,却削了段枯枝,要弟子拿来给师父瞧瞧。”
  白三空双眉紧皱,接过枯枝,起先随意瞧了几眼,然后目光突然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那枯枝切口上,竟看得呆住了。
  莫不屈见他师父面上忽而微笑,似是深有会心,十分赞赏,忽而凝重,似是心头恐惧,不能自自已,到后来手掌竟微微颤抖起来,莫不屈越看越奇怪,忍不住道:“师父可要弟子们去将他打发了?”
  白三空面色一沉,怒道:“你八个人想要送死么?”
  莫不屈道:“但……”
  白三空道:“他是不屑与你等动手,否则你八人此刻焉有命在?”莫不屈垂头不敢说话,心里却甚是不服。
  白三空叹道:“枉你学武多年,还是这样有眼无珠!去,去唤你师弟们进来。”
  莫不屈嗫嚅着道:“但那厮……”
  白三空怒道:“他若要进来,你们谁拦得住?他既在相候,便莫要怕他闯进来……敞开大门……”莫不屈怎敢不听,当下敞开大门,将七弟子一齐唤人。那白袍人却仍不言不动,坐在树下,嘴角边轻蔑之色越来越是浓重。
  白三空走入内堂,提笔写了封书信,将那段枯枝也封在信中。八大弟子守候在旁,但见他们的师父面色更见沉重黯然,手持信封,默然良久。
  门外天色渐黯,一条黑衣大汉蹑手蹑足,掌灯而入。
  灯火闪动,白三空向八大弟子各个瞧了一眼,突然叱道:“跪下!”八大弟子呆了一呆,跪满一地。
  白三空道:“本门第三戒是什么?”
  白三空门下戒律精严,众弟子想也不想,齐声道:“师令如山,违者天诛!”
  白三空道:“今日一战,为师无论生死胜负,你等都万万不可出手!”
  众弟子哗然,纷纷道:“但你老人家……”
  白三空怒叱一声,压下了众弟子之言,道:“此乃师令,违者天诛!你们还要说什么?”
  八大弟子齐地垂首,不敢出声。白三空道:“为师今日若是战死,自不屈以下七人,可分别往投少林、武当、峨嵋、点苍、崆峒、华山、淮阳七大门派,这七派掌门人与为师俱有旧谊,必将收容你等,你七人只要专心学武,别的事都可不必去管,只有你……唉!”
  他目光转向八弟子中最幼一人胡不愁,叹道:“只有你却是责任重大,此后只怕极少安宁之日。如此重任,不知你可承担得了?”
  胡不愁道:“弟子尽力去做……”只见他头大身短,额角开阔,面上纵然未笑,也带着几分笑意,一张嘴平日吃饭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在白门八大弟子中,看来本最无用。莫不屈等七人见到师父竟将最重的责任交付于他,俱是愤愤不平。
  莫不屈忍不住道:“师父若有重任,不妨交给弟子或是公孙三弟……”
  白三空面色一沉,叱道:“这里没有你说话之地,退开去!”将手中信封交给胡不愁,沉声道:“今日为师若败,你速至后院,将宝儿带走,寻着这信封上所写之地,将宝儿与书信一齐交给收信的人,再听他吩咐。”
  胡不愁看也不看,将信放在怀里道:“是!”
  白三空面色稍和,道:“到了地头,无论见着什么奇怪的事,都莫要吃惊……唉,其实你此刻已可去了!”再也不瞧众弟子一眼,自案头取起佩剑,大步而出,走过那四具棺木时脚步微顿,伸手在棺盖上轻轻抚摸半晌,突然仰天笑道:“咄!武人本应战死,生死有何足惧!”
  大笑声中,三脚两步走到那白袍人面前,道:“阁下为了研究武学大道,不惜杀人;在下为了武学大道,不惜战死。殊途同归,你我本是同路人,今日你纵将我杀死,我也不怪你!”
  白袍人缓缓站起身来,突然躬身行了一礼。白三空道:“阁下何故多礼?”
  白袍人面无表情,道:“你是我东来所遇着的第一个真正武人,理应行礼。”
  白三空肃然道:“多谢!”
  白袍人道:“动手!”
  白三空“呛”的拔出青锋,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挑起剑尖,道:“请!”
  这一声“请”字出口,广场上刹时变为死寂,虽有百余人一旁围观,但连根绣花针跌落地上都可听见。
  只见“清平剑客”左手捏诀,右手持剑,诚心正意,凝目看剑尖,突然平平一剑削了出去!
  柳松、赵士鸿等人之门下,眼看自己师父与这白袍人动手时,俱是绕着白袍人盘旋急走许多盘之后方自出手,此刻众人见到白三空身子不动,这么快便削出一剑,剑招又是如此平庸,丝毫不见奇诡之处,众人都不觉大吃一惊,只觉白袍人长剑一闪,白三空便要横尸就地。
  哪知白袍人见了如此平平庸庸的一招,竟未乘隙还击,反而后退一步。“清平剑客”脚步微错,青锋回旋,剑身不住颤动,又是平平一剑划出,白袍人身子一侧,又自后退一步。白三空接连两剑,招式大同小异,攻势既不猛烈,守势亦不严密,下半身更是空门大露,但白袍人竟被逼得后退两步,柳松等人的弟子见了,俱都惊奇交集,暗道:“我师父使出那等绝招,仍不免一招之下毙命,清平剑客看来如此平庸的招式,为何反能将这白袍怪物逼退?”
  他们自不知道,白三空第一招使的是“青剑”的起手式,第二招使的是“鸳鸯剑”起手式,一连两剑,使的俱是别人剑派中的“起手式”,已是大背武学原理之事,何况“清平”、“鸯莺”两派的剑法昔日本是夫妻两人同创,起手一式,俱是“举案齐眉”,以示夫妻相敬之意。
  这两招“举案齐眉”,攻守本都不佳,但顾名思义,自将眉心一带护守得十分严密。“清平剑客”白三空与人交手经验丰富,使出这两招来,正是为了要对付白袍人自眉心划下的一剑。此刻他见白袍人连退两步,精神不觉一振,青锋暴长,光芒流动,第三剑便乘势击出。
  白三空剑法本以清丽流动见长,这一剑正是他得意之剑法,端的清丽绝俗,流采照人,虽然仍以护守眉心为主,但招式间已藏有极为凌厉的攻势,迫得白袍人连绵不绝地后退,众人但觉眼前一亮,震天价喝起彩来。
  哪知四下彩声方起,突有一缕夺目的光华自白袍人身后直刺而出,但听“呛”的一声轻响,声如龙吟,接着,一溜青光斜刺飞出,“夺”的刺入枯树干中,竟是半截青锋,而白三空掌中剑亦已剩下半截,身形踉跄后退几步,惨笑道:“好……好剑……”
  “法”字尚未出口,仰天跌倒,眉心鲜血泊然。白袍人掌中六尺长剑仍在不住轻颤,鲜血一连串滴下。他冷漠的目光凝注着自剑尖滴落的鲜血,披散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神情仿佛十分寂寞萧索,而天地肃杀,四野寒意也似更重了。
  众人被惊得呆了半晌,这才呼喊出声。莫不屈等七弟子狂呼着扑在白三空倒下的身子边,远远一声雁唳,其声断肠,胡不愁却已远远跪下,向他师父的尸身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双目中眼泪转了几转,反手一抹泪痕,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去,哭声与惊呼便被一齐隔在门外。
  白府庭院深沉,前面的动静根本未曾传入后院。
  后园一株梧桐树下的短榻上,躺着个十一、二岁的锦衣童子,正瞪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在看书,身旁放着盘果子,他也忘了去吃。胡不愁大步而入,背后已多了个包袱,目光一扫,瞧见了看书的童子,唤道:“宝儿……”他一连唤了三声,但那童子看得出神,连一声也未听见。
  胡不愁暗叹一声,走过去提起他膀子,那童子这才抬起眼来,皱着眉道:“人家正在看书,你来吵什么?还是快去练你的武吧!”
  他满面俱是童稚之气,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似是比胡不愁还要大上几岁。胡不愁柔声道:“你外公要我陪你出去玩玩,你还不高兴?”
  原来这童子正是白三空爱女白曼莎的独生子方宝儿。白曼莎与方师侠夫妇侠踪浪迹天下,宝儿自幼便被寄养在外祖父家里。若是别的童子听见出去游玩,谁不雀跃欢喜?但方宝儿却摇了摇头,道:“我不去!”仍是在垂首看书。
  胡不愁知他性子倔强,而且千奇百怪,什么事都做得出,谁想强迫他去做不愿做的事,准是自讨苦吃,当下目光一转,道:“古人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莫非只想做个读死书的书呆子?否则就该出去开开眼界。”
  宝儿抬头想了一想,道:“这话也有道理,好,我跟你去。但总得去收拾收拾才能走呀!”
  胡不愁怕他年纪太小骤逢惨变,会禁受不住,当下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走就走,只有婆婆妈妈的人,才会去收拾东西!”
  宝儿涨红了脸,道:“走就走。”将书收进怀里,一跃而下,道:“只要你敢去的地方,我就敢去!”
  胡不愁笑道:“这才是男人模样!好,随我来。”
  两人开了后门走出,胡不愁满心恐惧,但面上仍是嘻嘻哈哈与宝儿说笑。此时虽然秋高气爽,但两人走了一里路,宝儿已是满头大汗,忽然停下脚步,正色道:“大头叔叔,我看你真有些小孩子脾气,做事只顾自己,不顾别人,难道就不知道别人文质彬彬不能像你们走得那么快么?”
  胡不愁听他老气横秋地教训自己,心里非但不觉可笑,反而大生怜惜之意,暗叹忖道:“这孩子父母不知去向,惟一的亲人外公又……唉,我若不照顾他,谁照顾?”当下指着前面一处茶棚柔声道:“你若累了,咱们就去那边歇歇。”
  宝儿笑道:“这话你早该说了。”
  到了茶棚,胡不愁这才自怀中取出书信,到棚外去瞧。信封上简简单单写着四个字“不愁拆阅”,信的内容是:
  “字谕不愁,汝阅信之际,为师想必已遭毒手。为师一观白衣人剑削枯枝之切口,已知此人剑法不但高越为师数倍,当今武林中亦无其人之敌手,而此人这番东来,以战遍天下高手为志,观其剑法之辛辣狠毒,其心中似有满腔怨毒,对任何人下手绝不留情,中原武林中若无人战胜于他,势将不知有多少高手丧生于他之剑下。浩劫将临,为师实不能临阵脱逃,已决心以身殉武,但却又不能不为天下武林同道设法将此一浩劫消弭于无形,是以惟有令你即赴东海之滨,沿海观望,只要寻着一艘以五色锦缎为帆之巨船,汝纵不择任何手段,亦需设法上船,将封内之枯枝面交船上主人,那人必将有话问你,汝需立刻以实情相告,不得有半字虚言,然后静等回音。五色帆船主为天下惟一有望制服白袍人之人,是以此举实乃挽救武林命运之惟一途径,汝必须谨慎小心,达成任务,切记切记!”
  字迹端正秀丽,虽在那般生死关头之下,但白三空却仍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不苟,只在最后一个“记”字之最后一挑,才见败笔,可见“清平剑客”之涵养功夫的确远非常人能及。
  胡不愁见到这熟悉的字迹,想到那亲切的面容,睹物思人,更觉悲思如涌,不能自己。看到“以身殉武”四字,心头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眼前更是一片模糊。突听方宝儿在身后道:“你难道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喝杯茶么?唉!练武的人真糟糕!”
  胡不愁勉强忍住眼泪,转身强笑道:“练武的人,有何糟糕?”
  方宝儿充满稚气的面容突然泛起一种成人的悲哀,垂首不再说话。
  胡不愁皱眉道:“瞧你的模样,难道真的一辈子都不学武了?这却究竟是为了什么?”
  方宝儿叹道:“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懂的。咱们走吧!”
  胡不愁暗叹忖道:“事已至此,只怕你不学武也不成了。”当下分辨方向,直奔东海之滨。时已入冬,路途遥远,行程本已非易,何况胡不愁走得匆忙,怎会带得有充足的盘缠,走了十余日,囊中所余已无几。
  胡不愁暗道:“剩下的盘缠即使可维持到东海之滨,但却仍不知何时才能找得到那艘张挂五色帆的巨船。我衣食无济倒也无妨,但宝儿如此幼小,怎能吃苦?”他名字虽为不愁,心里却暗暗发愁。
  这一日到了海滨,方宝儿观异乡风俗,看连天白浪,不觉拍掌大笑,胡不愁却远远坐着钓起鱼来。
  方宝儿不知他钓鱼一来为了充饥,二来却是为了观望海上帆影。只见漫天夕阳与万丈金波,将他的身影衬得有如身在画中,不觉笑道:“大头叔叔,想不到你有时也有些雅兴。”胡不愁暗中苦笑,直到夜色已深,才钓起几尾鲜鱼来烤着吃了。
  天上繁星,海上渔火,方宝儿只觉自己有如置身七宝楼台之中,四面俱是络缨宝珠,就连那腥淡的烤鱼也变成了从来未有的美味,直吃了三条,方自罢手,笑道:“书上说饱食之后,最宜安寝,咱们赶紧寻家客栈,睡觉去吧!”
  胡不愁静默了半晌,黯然叹道:“咱们从此之后,再也不能住客栈了。”
  方宝儿低头想了想,笑道:“不住客栈也好,以苍穹为幕,大地为床,这样的日子,过过也蛮有滋味。”
  胡不愁道:“这样的日子,你真的过得惯么?”
  方宝儿笑道:“真的又怎样?假的又怎样?反正我知道你身上带的银子已没有了,大小两个穷鬼怎住得起客栈?”
  胡不愁怔了一怔,摇头苦笑道:“好聪明的孩子!有时我和你谈话,真不敢相信你是个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
  方宝儿道:“这就是念书的好处,所以我……”
  突见胡不愁神色微变,沉声道:“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之声来了,来意不知善恶,咱们还是小心些好。”反手摸了些灰土,擦在脸上。
  方宝儿叹道:“你们练武的人,为什么时时刻刻都要提防别人,难道……”
  话声未了,夜色中已奔来两条人影,左面一人道:“时候太早,火光也不对,我说不是这里,你偏要赶着来!”
  右面一人道:“无论如何,咱们在这里歇歇脚也好……哇,你瞧,这里还有烤鱼……”再不说话,坐下来自胡不愁面前抓起一条烤熟的鱼塞在嘴里,大嚼起来,生像这条鱼本是他钓来烤好的,更将胡不愁、方宝儿两人俱都当作死人一般,瞧也不瞧一眼。
  方宝儿两只大眼睛一瞪,怒道:“喂,朋友,客气些好么?……”一句话未说完,胡不愁已抓住他手腕,叱道:“两位大爷肯吃咱们的鱼,是给咱们面子,小孩子家怎么不知好歹?”口中说话,暗中向方宝儿使了眼色,转首陪笑道:“两位大爷只管请用,还有鱼,小人这就烤好奉上。”
  左面那人阴森森笑道:“想不到你这条蠢汉还有些眼光,否则……”
  右面那人嘴里塞满了鱼,接口道:“否则大爷们就把你两人烤来吃了……”
  方宝儿咬牙忍住怒气,火光闪动中,只见左面那人面孔煞白,瘦条身子,穿着件粉红锦缎的长衫,满脸俱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
  右面一人却是条身高八尺开外的锦衣虬须大汉。两人身后俱都背着只硕大沉重的包袱,腰边斜佩长刀。
  虬须大汉连吃了两条烤鱼,粉衣人却只是在一旁皱眉瞧着,摇头叹道:“这……”一个字才出口,霍然长身而起,反手抓住刀柄,厉声道:“来的是什么人?”尖锐的语声鞭子般直挥出去,划破了沉沉夜色,黑暗中立刻有人厉声道:“江北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一条人影随声而至,嗖地落到火堆前,却是条满身黑衣劲装的削瘦少年,背后竟也背着只包袱。
  虬须大汉抛去鱼骨,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风老弟。来来来,且和咱们一起坐地,吃条烤鱼。”
  黑衣人咯咯笑道:“小弟老远瞧见火光,还以为是‘灵空神火’,是以赶紧赶来,哪知却是彪虎两位兄台。”
  粉衣人面色微变,悄声道:“风兄莫非也是接得‘神木令’,赶来送上祭礼的么?”目光左张右望,似是生怕被人看到。
  黑衣人笑道:“小弟前日才接得‘神木令’,两日之间,连动了二十三家大户,才勉强凑成这份祭礼。”
  黑衣人大笑又道:“客气客气,谁不知粉彪铁虎手段高强,天下人的钱财,还不都有如两位兄台的囊中物?”
  方宝儿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将胡不愁悄悄拉到一旁,附耳低语道:“好家伙,原来这三人都是强盗。”
  胡不愁面色凝重,瞧着那三人都在大声说笑,这才附在宝儿耳边悄声道:“这三人不但是强盗,而且还都是鼎鼎有名、杀人不眨眼的大强盗。先来的两人,一个叫粉彪,一个叫铁虎,外家功夫都练得不错,在白马山开山立寨;后来的那‘一阵风’却是个形迹飘忽的独行盗。”
  宝儿眨了眨眼睛,道:“这三个大强盗怎会不约而同地跑到这种荒野地方来?这里难道也有个大财东么?”
  胡不愁摇了摇头,道:“听这三人说话,好像是接得另一个厉害角色的什么‘神木令’赶来送礼的。他们必定早有约定,以火光为记,是以这三人瞧见咱们的火光,就忙着赶来,哪知却认错了。唉,这三人已是极难惹的人物,能令他们赶来送礼的人,想必更了不起。”
  宝儿撇撇嘴,道:“有什么了不起?左右不过是个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子……”
  突见一阵风、粉彪、铁虎三个人齐地霍然站起,六只眼睛一齐朝注着远方,齐声道:“来的是什么人?”这三人说话声音有粗有细,有尖锐,也有沉重,三种声音加在一起,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听。
  胡、方两人只觉耳鼓被震得“嗡嗡”作响,但过了半晌,黑暗中仍然没有回应,只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自远而近,“蹬……蹬……蹬……”一声接着一声,似是走得十分缓慢。
  火堆旁三人突然紧张起来,铁虎“呛”的拔出腰边长刀,挥刀喝道:“来人再不说话,莫怪咱们……”
  喝声中黑暗里已冉冉现出一条人影,竟是个身材矮短臃肿的肥胖老妇人,满头银丝般的白发几乎已秃落一半,身上穿着件宽大舒服的麻布衣衫,衣衫上满是口袋,少说也有十五、六个之多,手里拄着根长达九尺、几乎比她的身子高出一倍的木杖,喘息着走了过来,瞧见火光,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好舒服的火光,我老婆子能坐下来烤烤火么?”
  方宝儿见她不但面如满月,满带着亲切的笑容,语声更是温柔慈祥,心里不觉暗暗为她担心,生怕那三个大强盗加害于他,哪知粉彪、铁虎等三人见了这老妇人,神情一震,竟似都呆在地上。
  老妇人叹着气在火堆旁坐下,自左面腰边一只衣袋里摸出个蜜饯桃干,放在鼻子前嗅了又嗅,仿佛舍不得将它一口吃下,却又忍不住不吃,终于缓缓放在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细细咀嚼起来,满面俱是舒服满足之意,对身边三个手横利刃的彪形大汉似是根本未曾瞧见。
  一阵风等三人对望了几眼,突然一齐拜倒在地,面带惊恐,直挺挺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老妇人还似未曾瞧见,嚼完了桃干,又自右面一只衣袋中摸出块核桃酥,嗅了嗅,叹口气,咀嚼起来。
  方宝儿瞧得又是好笑又是吃惊。好笑的是这老妇人十余只口袋中放的竟似全都是吃食零嘴,吃惊的是那三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强盗,竟对这贪吃的老妇人如此恭敬畏惧,却不知为了什么?
  只听铁虎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道:“彪虎兄弟拜见万老夫人。”
  老妇人嘴里嚼着火炙糕,眯起眼睛瞧了半晌,展颜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吧。我老婆子眼睛都已老得快瞎了,方才竟未瞧出是你们,真是对不起。”
  铁虎等三人头垂得更低,粉彪道:“不知万大侠近日可安好?”
  万老夫人笑道:“万大侠是谁?我那老伴儿早已死了呀……噢,你是说我不成材的儿子。好,好,他还好,只是有点不太孝顺,有了老婆,就不要我这娘啦!”笑语慈祥,带点唠叨,活脱脱是位标准的北方老太太。方宝儿见了她,情不自禁,总会联想起自己心目中的外婆。
  胡不愁却是面色凝重,喃喃道:“万大侠?万大侠……莫非她竟是‘云梦大侠’万子良的母亲?”
  这时铁虎等三人已站了起来,万老夫人笑道:“瞧你们三个人的模样,莫非是接了‘神木令’赶来送礼的?”
  铁虎道:“正是!”他回答得实在太快,粉彪要想阻止,已来不及。
  万老夫人叹道:“那神木令主人真是了不起,虽然退隐多年,但黑道盟主的威信仍在,随便发下令来,就连你们三位也要赶来送礼……你们三位究竟是送的什么重礼,可以让我老婆子开开眼界么?”
  一阵风等三人对望一眼,面上顿时现出为难之色。万老夫人柔声笑道:“难道瞧瞧都不可以?”
  粉彪惶声道:“万老夫人所命,在下兄弟焉敢不从?”三个人一齐解开背后包袱,摊在地上。
  刹时间但见一阵珠光宝气腾霄而起,就连那闪耀的火光都为之黯然失色!一阵风斜眼瞧着自己包袱中的珠宝,面上微现傲态,粉彪却赶紧将包袱重新包起。
  铁虎陪笑道:“万老夫人,以你老人家来瞧,咱们兄弟三人这份礼可还过得去么?”
  万老夫人微微一笑,道:“这份礼送给皇帝,也已过得去了,但……”
  铁虎忍不住问道:“但什么?”
  万老夫人缓缓道:“但送给神木令主人,却嫌不够!”
  一阵风听了她前一句话,方自满心得意欢喜,这最后一句话却似一桶冷水当头淋下,令他满心欢喜变作了懊恼!
  铁虎更是瞪大了眼睛,吃惊道:“还不够?”
  万老夫人摇头笑道:“不够!除非……除非将这三份礼物并为一份,否则神木令主人若是嫌礼物轻了,那可不是好玩的。”取出块麻糖,闭起眼睛仔细咀嚼,安然享受,再也不瞧粉彪、铁虎等人一眼。
  粉彪、铁虎两人立刻抓起包袱,后退三步。一阵风目光闪动,突然咯咯笑道:“万老夫人既如此说话,两位不如做个人情,将包袱送给小弟吧!”
  铁虎大怒道:“好小子,居然敢打咱家兄弟的坏主意。”
  一阵风阴森森笑道:“不是风某不讲交情,但风某即使杀了两位,也不敢得罪神木令主人!”
  铁虎厉喝道:“放屁!看是你杀得了老子还是老子倒宰了你!”喝声中彪、虎两柄长刀俱已出鞘,一阵风腰边亮银练子枪也撒在手中,万老夫人安坐不动,面上仍然带着那慈祥和蔼的笑容。
  胡不愁在一边瞧得很清楚,不禁暗叹忖道:“这老太太看来温柔慈祥,不想居然如此险恶,轻轻一句话,就将彪、虎等三人挑得火拼起来,自己却丝毫不动声色。”
  但他身有重任,怎能多管闲事,眼里瞧得虽清楚,嘴里却一言不发。
  哪知他心念方转,突听方宝儿道:“老太太,你也是来送礼的么?”
  万老夫人双目微睁,柔声道:“乖孩子,你在说什么?”
  方宝儿含笑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
  但铁虎等三人久闯江湖,都算得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光棍,听得方宝儿那句话,心里顿时雪亮。
  粉彪一刀劈出,硬生生收回刀势,仰天笑道:“可笑呀可笑!”
  铁虎道:“有何可笑?”
  一阵风抢先道:“咱们当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未想到万老夫人也是来送礼的,反要个小孩子来提醒,岂非可笑?”
  粉彪道:“只是万老夫人走得匆忙,未准备礼物,是以才要咱们三人火拼一场,两败俱伤,那时万老夫人就可取了咱们的礼物送礼去了。”说话间三人已联成一条阵线,手里紧握兵刃,一步步向后退去。
  万老夫人轻叹一声,柔声道:“三位也未免将我老婆子说得太不值钱了。你们瞧,这是什么?”自口袋里取出串颜色紫黑但表面却有一层晶光的珠练,每颗珠子都有鸽蛋般大小!铁虎等三人上线开扒,奇珠异宝不知见过多少,却也从未见过如此颜色、如此硕大的珠子。三个人都想瞧个仔细,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万老夫人含笑道:“这紫晶珠只要一颗,已是罕世之宝,这样一串珠子,送给玉皇大帝也足够了,我老婆子怎会再想要你们小辈的东西?”
  铁虎等三人眼睛直瞪着那串珠子,神情既是惭愧又是艳羡。万老夫人笑道:“这样的珠子,三位只怕还未见过吧?不妨过来瞧瞧仔细。”
  铁虎等三人情不自禁地向前移动脚步,一阵风叹道:“倒真是枉走了江湖,像这样的宝物、连听都未曾……”
  话未说完,万老夫人手里的珠串突然化做数十道乌光,急飞而出,分打铁虎等三人胸腹大穴,顺手一摸,又自衣袋中摸出些核桃、杏仁,脱手掷出,手法之快,不可思议,铁虎等三人再也未想到她会在此时出手,更未想到她满身衣袋中的零食俱可当做暗器!
  三个人但觉眼前一花,暗器已如漫天花雨,源源不绝而来,哪里还能闪避?只听接连三声惨呼,三个人一齐跌倒,每个人身上最少中了七、八件“暗器”,核桃、杏仁、梅子……件件嵌入肉里,生似精钢所铸,只有铁虎身子强壮,犹未断气,嘶声道:“你……你有了紫晶珠,何必还……还要咱们的。”
  万老夫人摇头叹道:“傻孩子,世上哪有紫色的珍珠?”
  铁虎呆了一呆,额上疼得布满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但仍强自挣扎着道:“那到底是……是什么?”
  万老夫人微微一笑,道:“那是冰糖乌梅!你们久走江湖,难道真的连冰糖梅子都不认得么?”
  铁虎身子一震,双睛几乎凸出眶外,嘶声喊道:“气煞我……”
  最后个“也”字还未出口,一口气突然接不上来,但闻喉间“喀”的一响,立刻气绝而死,当真是死不瞑目。万老夫人瞧着他们的尸身,柔声叹道:“可惜呀可惜!”
  方宝儿瞧得目瞪口呆,此刻暗怒忖道:“既然可惜,为何要将人杀死?”
  只听万老夫人又接着叹息道:“可惜我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都被这三块废物糟踏了。”拄着姬杖走过去,喘息着俯下身子,竟将嵌在三人尸身上的吃食俱都拿了出来,在他们衣衫上擦干血迹,又自一粒粒放回衣袋里。方宝儿这才知道她可惜的竟不是人,而是那些核桃、杏仁、梅子……瞧见这情况,只觉手足冰冷,心头作呕,再也忍不住,“哇”的将方才吃下的烤鱼都吐了出来。
  胡不愁原先听得方宝儿那句话出口,已知他闯了大祸,但后来事变发生太快,连他也被惊得呆在当地,此刻他方自定过神来,乘着万老夫人身子背转,一把抱起还在呕吐着的方宝儿,便待乘机逃走。哪知他身子方动,万老夫人已笑哈哈站到他面前,指着方宝儿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聪明!”
  胡不愁话也不说,足跟半旋,倒跃而起,嗖的掠开丈余,转身又待奔出,但他身子方落地,万老夫人又已挡住了他的去路,笑道:“你逃什么?这样聪明的孩子,难道我老婆子还舍得伤他么?”胡不愁见她身法之快,有如鬼魅,知道今日绝难逃走,反而沉住了气,静思对策。
  方宝儿用力一挣,落下地来,大声道:“既舍不得伤我,又不肯放我走,那是为什么?”
  万老夫人柔声笑道:“像婆婆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见了聪明伶俐的孩子,也是舍不得放走的。来,乖孩子,婆婆请你吃颗冰糖梅子。”
  果然自衣袋中取出个梅子。方宝儿见那梅子上还有一丝血迹,哪里吃得下肚!
  万老夫人笑道:“乖孩子,你不敢吃么?其实带血的梅子比什么都甜。”
  她所行虽是最最恶毒之事,但面上却永远带着最温柔慈祥的笑容。
  方宝儿破口大骂道:“老妖妇,老毒婆,老怪物,总有一日,你那一肚子血也要被人当茶喝了的。”
  
 
 
第二回 飞传神木令
  胡不愁却也未想到这孩子竟有这么大的胆量,竟敢骂起这将人命当做儿戏的老毒物来,不禁大骇,方待抢上防护,但心念一转,反而含笑坐到地上,生似有恃无恐,一点也不担心。
  只听万老夫人微微笑道:“好孩子,你竟敢骂我,难道你没有瞧见方才那三人是怎样死的?”
  方宝儿仰首道:“死就死,有什么了不起?”
  万老夫人叹道:“傻孩子,你真的不怕死?每个人只有一条命呀……唉,婆婆让你先尝尝不死不活的滋味,你就会知道生命的宝贵了!”
  转目望去,却见胡不愁竟仍然含笑坐在地上,半点也不着急。
  万老夫人虽然老奸巨猾,也不禁大奇,缓缓笑道:“大头宝宝,这可是与你同来的么?”
  胡不愁笑道:“不错!”
  万老夫人轻轻抚摸着方宝儿的头发,柔声道:“这孩子此番被我带走,你想他还会活着回来见你么?”
  胡不愁笑道:“大概是不会的了。”
  万老夫人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一点也不着急?”
  胡不愁嘻嘻笑道:“你将他带走,自有人寻你要回,你将他杀了,自有人寻你复仇,要我着急什么?”
  万老夫人笑道:“复仇?我老婆子早已活够了,正想有人寻我复仇,最好能将我杀死,免得我孤零零活在世上受罪,只可惜……,数十年来,死在我手下的人虽然不少,却没有一个人敢向我复仇的。”
  胡不愁悠然道:“别人不敢,这个人却敢!”
  万老夫人咯咯笑道:“我若将你也一齐杀了,还有谁会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死的?看你头大聪明,连这点都想不到么?”
  胡不愁微微一笑,神情更是悠闲,笑道:“别人不知道,这人却知道,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万老夫人笑道:“听你将这人说得如此神通,我老婆子倒想听听,这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胡不愁长身而起,谨谨慎慎,自怀中取出那段枯枝,道:“就是以长剑削下这段枯枝的人,你不妨带去瞧瞧。”
  万老夫人忍不住接过枯枝,凑近火光去瞧,瞧了几眼,面上还是带着笑容,但瞧到后来,笑容突然不见,面上竟现出惊惧之色,嘶声道:“是什么人有如此高明的剑法?莫非……莫非是五……五……”
  胡不愁神色不动,缓缓道:“不错,正是五色帆船主!”
  万老夫人踉跄倒退两步,突然放下方宝儿,双手将那枯枝交回胡不愁,嘴唇启动,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来,顿了顿手中拐杖,臃肿的身子斜飞而起,在夜色中闪了闪,便再也瞧不见了。
  胡不愁眼见她身形去远,立刻奔向方宝儿,但乍一举步,便扑地倒下,原来他明知不是万老夫人敌手,正在满心惶急,突然想起怀中那段枯枝,又想起白衣人出剑削枝时的速度,自己师父见到这段枯枝时的神情,他本乃聪明绝顶之人,早已猜出这枯枝切口上必定显示了极高深的剑意,一念至此,便想以此试上一试。
  那万老夫人见了这段枯枝,果然面露惧色,她还不知海外已来了个那般奇诡的白衣剑客,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五色帆船主身上,再加以胡不愁立刻脱口说出五色帆船主的名字,这才将她惊走。
  但胡不愁万般无奈下行险侥幸,用此一计,心里却毫无把握,表面看来虽镇静,其实早已骇得双膝发软,所以乍一举步就又倒下。停了片刻,他才重又站起,一把抱起方宝儿,再也不敢停留,一口气奔出数里,才敢停下脚步。
  夜色之中,只见当地乃是一个小小的山坳,四面山石峥嵘怪异,寸草不生,望之有如无数只怪兽蹲踞在黑暗中,要择人而噬。
  胡不愁寻了个离地丈余的岩洞,设法钻人,这才解开方宝儿的穴道。
  要知“清平剑客”所习乃是正宗内家心法,点穴、解穴俱有专长,胡不愁已得其亲炙,自也精于此道。方宝儿神智始终清醒,只是周身僵木,宛如身上加了无数道枷锁一般。
  此刻但觉一股浑厚的内力直冲进来,枷锁立脱,翻身坐起,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胡不愁又是怜惜又是心痛,柔声道:“宝儿,你可是被.吓着了?”
  方宝儿摇了摇头,道:“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我只是奇怪,那老妖婆手一点我就不能动了。”
  胡不愁道:“这叫点穴,你若是想知道其中奥妙,又不想被人点住,就要好生学武。”
  方宝儿微笑道:“你可是想乘机劝我学武么?告诉你,我宁可再被人点住一百次穴道,也不愿学武。”
  胡不愁怔了一怔,过了半晌,只听方宝儿又道:“我还有件事奇怪!”
  胡不愁道:“什么事?”
  方宝儿道:“那老妖婆什么都不怕,但见了那段枯枝,却又为何怕得要命?那五色帆船主又是什么人?”
  他方才穴道虽被制,但视听之力却未失。
  胡不愁笑道:“我也不知道。”
  方宝儿垂首想了一想,叹道:“大家都不知道,不如睡觉吧!”
  这孩子方才出生人死,经过了那么多凶险之事,此刻竟似已全部忘记.倒下身子,立刻睡着。
  胡不愁却反侧许久才能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突被一阵异声惊醒,那声音既似胡笳又似兽吼,一连响了三响,突然寂绝。方宝儿睡眼惺忪,奇道:“这是什么?”
  胡不愁不等他说完,便已掩住他的嘴,悄声道:“噤声,咱们在上面不妨偷偷瞧瞧。”
  这时天色还未亮,却已有了些朦胧曙色,两人爬到岩洞边,探出半边脸,俯首下望。
  只见那小小山坳之中不知何时已燃起了七堆火光,黯蓝色的火焰中,并无柴木、棉布等燃料。着火处只是一面铜盆,火焰竟似自铜盆中生出。
  七堆火焰,围绕着一个盘膝坐在地上的褐衣人。方宝儿忍不住附在胡不愁耳边耳语道:“这人在做什么?怕冷也不用生七堆火呀!”
  胡不愁道:“这不是人!”
  方宝儿呆了呆,只见那人动也不动。凝目望了半晌,才发现“他”果然不是人,而是个木偶,只是塑雕得栩栩如生,须发神情无一不是生动灵妙,毕肖已极,端的是鬼斧神工,也不知出自哪一位名家之手。
  方宝儿心里更是奇怪:“木偶难道也怕冷,要烤火?替它点火的必定是个呆子!”
  蓝湛湛的火光,将那木偶映得更是狰狞可怖,怪异绝伦。深夜空山,竟会突然多了这样一具怪异的木偶,就连胡不愁心里都不觉泛起一阵寒意,暗道:“这其中莫非又有什么奇异之事?”
  突然间山坳外传来一声轻哨,两条人影疾行而人。瞧这两人身法,显见又是武林一流高手。
  但两人掠人山坳之后,脚步立刻放缓,躬身垂首,一步步走到木偶之前,忽然一齐拜倒。
  左面一人沉声道:“丁仲华、丁伯华,送上珍玩七十一件,共值黄金七百两,望神君查收!”
  两人解下身后包袱,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件放在木偶之前,果然是珠光宝气,耀眼生花。
  然后两人伏地再拜,倒退而出。两人俱是满面喜色,似是送出七百两黄金,非但不可惜,反觉十分高兴似的。
  方宝儿大奇忖道:“这两人莫非是呆子么?竟对这木偶如此恭敬,又对这木偶说话,说得再响,木偶也听不到呀。”
  胡不愁却更奇怪,只因这丁仲华、丁伯华两人江湖中人称“金箭银钵——丁氏双杰”,乃是浙江一带极负盛名的侠盗,此刻竟然远道赶来此间,向具木偶送上份如此重礼,胡不愁暗暗忖道:“莫非这具木偶便是‘神木令主人’的标志,而那七堆火光,便是一阵风等人所说的‘灵空神火’?”
  两人暗中惊异,屏息而观。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山坳中竟来了十七个平日一个也难见到的武林高手。
  这十七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三两成群,有的孤身而来,但却同是为了向木偶送礼而来,所送的也都是贵重已极的珍宝。到了木偶之前送上一份重礼,已是他们生平最最高兴的得意之事。
  但胡不愁博闻强记,听得这十七人姓名,已知他们俱是将别人财物视为已有的绿林豪杰。这些人平日抢人珍宝还来不及,今日竟会心甘情愿地送给这具木偶,这岂非从来未有之奇事!
  一个时辰后,木偶四面已堆满了金珠珍宝,那耀眼的珠光衬得这怪异的木偶更显得鬼气森森。
  方宝儿实在忍不住,又附在胡不愁耳边道:“木偶的主人不在,一具木偶,怎守得住这些珠宝?难道就不怕别人来偷来抢么?”
  胡不愁苦笑耳语道:“这些事我也想不通,但……”
  语声未了,突听山坳外随风传来一阵山歌之声,歌声响亮,似乎有数人同时在唱。
  “朝居水流东,暮至水流西,朝朝暮暮去行乞,自在逍遥无忧虑,残羹有美味,剩茶甜蜜蜜,三年乞儿身,皇帝也不易。”随着歌声,走人三个鹑衣百结的乞丐,俱已有四十多岁年纪,身后各自背着六、七只麻袋。
  三人见了珍宝木偶,一齐顿住歌声,显然心头也充满惊异。
  胡不愁见了他们身后麻袋,自已猜出这三人必定是江湖间势力分布最广的丐帮中行辈甚高的弟子,也看出他们并非送礼而来,而是无意间闯入此间,是以见了这情况才会大觉奇怪。
  只见三个面面相觑,呆了半晌,其中最瘦一人悄悄道:“老四、老七,你们可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么?”
  另两人摇了摇头,一个颈上生瘤的乞丐道:“莫非是江湖中什么秘密的宗教祭典不成?”
  还有一人,行路时脚步微跛,道:“将这些珍宝送给虚无缥缈的神鬼,哼,那些人不是白痴便是呆子。”
  三个人目光同时向四下探望半晌,胡不愁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听瘦丐道:“这里四下无人……”
  瘤丐接着道:“咱们若有这些珠宝,那有多好!”
  跛丐道:“那些珠宝反正是个无知无觉的木偶的,木偶也无法享受,倒不如咱们拿来享受享受吧!”
  瘤丐立刻接口笑道:“对,反正人不知,鬼不觉……”瞧了那瘦丐一眼,“二哥,你看怎样?”
  瘦丐沉吟道:“不知那是否真是木偶?”
  瘤丐道:“我来试试。”俯手拾了块石子,脱手掷出,挟带劲风,打在那木偶头上,发出“笃”的一响,果然是木石相击之声。
  跛丐展颜笑道:“这若不是木头雕的,头上中了这一石子,凭老七的手劲,早已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了。”
  瘦丐沉吟道:“但若被帮主知道……”又瞧了那堆珍宝几眼,摇头叹道:“纵被帮主知道,也管不了。”
  瘤丐抚掌笑道:“二哥到底是聪明人!”
  三人急急展动身形,向木偶扑去。胡不愁暗叹忖道:“久闻丐帮戒律森严,不想门下也有见利忘义的弟子!”
  心念一转,三人已入了火团。跛丐身法最快,当先抢到,抓起一把珍宝,向木偶笑道:“木偶兄,抱歉抱歉,我兄弟三人,想暂借阁下的珠宝一用,等到……”语声未了,突然身子一震,再也不能动弹,满手珠宝俱都又落了下去,似是突然见着了什么恐怖已极的事。
  瘦丐、瘤丐已都赶来,诧声道:“什么事?”目光转处,两人亦都身子大震,张大了口,却惊呼不出声来。
  原来三人到了近前,只见那“木偶”闭着的双目竟突然睁开,射出两道冷电般的目光,跛丐颤声道:“你……你……你原来是人!”
  两个时辰中丝毫未曾动弹的“木偶”,原来是人!
  三丐固是大吃一惊,胡不愁、方宝儿这一惊亦是非同小可。突听瘤丐大喝一声,道:“你是人也要你变作鬼!”
  他惊魂已定,杀机突生,力贯于臂,双拳齐出,闪电般向那盘膝坐在地上的褐衣人胸膈击出!
  这瘤丐天生神力,外门功夫,火候极深,乃是丐帮上下数万弟子中十七名战将之一,这双拳击出,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力气,只要是血肉之躯,实难抵挡。哪知道褐衣人竟然不避不闪,瘤丐大喜喝道:“着!”双拳已着着实实击在褐衣人胸膛之上!
  只听“勃”的一声,瘤丐但觉自己这开山劈石的双拳击中之处有如木革一般,哪里似血肉之躯!褐衣人仍然安坐不动,瘤丐的身子却被反震而出,踉跄后退,一跤跌倒地上,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双腕剧痛如刺,面色更已骇得毫无血色!这褐衣人若是活人,怎会身如木革?“他”若非活人,目中又怎会发出这冷电般的神光?
  跛丐、瘦丐早已惊得目定口呆,怔在当地。瘤丐捧着手腕,滚身跃起,那褐衣人仍然木偶般不言不动,但三丐身后却已传来一阵轻微柔和的语声,道:“可怜的孩子……”
  语声虽然轻微柔和,但三丐已是惊弓之鸟,一骇之下,霍然转身,但见一个肥胖臃肿如球的老妇人左手提着只大包袱,右手拄着根拐杖,蹒跚而来。
  方宝儿在上面瞧得分明,颤声低语道:“不好,那老妖妇又来了!”
  来的正是万老夫人。方宝儿本觉她笑容甚是慈祥可亲,但此刻他一见到这慈祥可亲的笑容,心头便不禁要犯恶心,恨不得立刻闭起眼睛不去看她。只是此刻山坳中发生之事实在太过曲折离奇,无论是谁,也舍不得闭起眼睛不看,何况年轻好奇的方宝儿!
  只见万老夫人一路叹息着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喘着粗气走到近前。
  三丐俱是惊奇交集,瘤丐忍不住喝道:“谁是可怜的孩子?”
  万老夫人瞧着他叹了口气,摇头叹道:“就是你!”
  瘤丐呆了一呆,怒道:“好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婆!我有什么可怜?”
  万老夫人叹道:“我老婆子只可怜你已活不过三个时辰……”
  瘤丐大怒喝道:“呸!”
  万老夫人缓缓道:“你以为我老婆子在骗你不成?……唉,你已身中‘枯木神功’反震之力,能活三个时辰,已是走运了!”
  话未说完,三丐已是耸然失色,颤声惊呼道:“枯……枯木神功?”目光一齐掠向那木偶般的褐衣人,满面惊恐欲绝,牙齿打颤,格格地直响。
  方宝儿见他三人竟怕成如此模样,不禁大奇忖道:“什么是‘枯木神功’?”
  突然,胡不愁握着他的手掌,掌心已满是冷汗。转目瞧去,胡不愁面色亦是惊骇已极,不等方宝儿发问,便已凑在他耳边道:“那‘枯木神功’乃是武功中久已绝传之七大魔功之一,练此魔功之人,七情六欲已完全麻木,身已练得如同木头一般,普通刀剑都难伤得了他,那瘤子乞丐被他阴劲反震成伤,眼见亦是性命不保,咱们可千万要小心了,被他发现可不是好玩的!”
  他说完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丐帮三弟子却仍是瞪大着眼睛,张大了嘴,满面惊怖地站在那里,神情姿势俱未有丝毫变动,夜色中看来,也有几分像是木头人了,突见瘤丐狂呼一声,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仰天跌倒。他受伤之后这么久才发作,可见那“枯木神功”劲力是何等阴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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