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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34 古龙(当代)
  他想问,但没有问。他并非不敢问,只因他知道自己纵然问了,这人也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只听这人接着又道:“你年纪轻轻,有此毅力,也算难能可贵。只要你抱定决心,你吃的苦就不会是白吃的。”
  这非但是叮咛,简直已是鼓励。
  宝玉越来越惊疑,但口中只是说道:“多谢。”
  那语声默然半晌,忽又道:“现在,你还能站起来么?”
  宝玉道:“能。”
  那人道:“既能站起,为何还不站起往前走?”
  宝玉道:“是。”
  他此刻已确定此人并无伤他之意,当下翻身而起,却见此人不知何时已翻过身子,缓步向前走去。
  他脚步缓慢而凝重,双手似乎抱在前胸。
  宝玉忍不住道:“阁下为何不让小可拜见尊颜?”
  那人道:“你不必瞧我的脸,你只要瞧着我的剑。”
  “剑”字出口,肩头突然微微一动。
  这一动之轻微,几乎是目力难以觉察,任何人都不会在意,但方宝玉心头却突然吃了一惊!
  扭转乾坤杀手剑!
  肩头一动,剑光立即飞出,如惊虹、如匹练,正是昔日那“无情公子”蒋笑民所施出的海南派的杀手!
  扭转乾坤杀手剑!
  这一剑出手比蒋笑民更快,部位比蒋笑民更刁,落点比蒋笑民更准。宝玉若非昔日便已领教过这一剑的精妙,若非已有了警觉,此刻纵不致死在这一剑之下,也休想再站着往前走了。
  剑光方自那人胁下飞出,宝玉身形已退开两尺。他委实已尽全力,他也算准这一剑最多只能触及他衣衫,却万万伤不着他皮肉,哪知剑光在他胸前半尺外便已停住了。这一剑出手虽比蒋笑民更快、更刁、更准,但剑下却留了三分情意——剑下是否留情,宝玉自然是瞧得出的。他长长喘了口气,道:“多谢。”
  那人剑光缓缓垂下,缓缓道:“你是否早已见过这一招了?”
  宝玉道:“是。”
  那人冷冷道:“你若非早已见过这一招,此刻便难免伤在剑下。我要以此等杀手取你性命,你为何还要谢我?”
  宝玉道:“剑下是否留情,方宝玉岂能不知?”
  那人道:“纵然留情,但也足以取你之命。”
  宝玉道:“但在下此刻却还是活着的。”
  那人默然半晌,纵声笑道:“不错,你现在还是活的。你见过这一招已有两次,居然还能活着,世上能伤你的剑法,只怕已不多了。”
  宝玉道:“不多?……是否也不少?”
  那人笑声突顿,冷冷道:“嗯,也不少,至少还有三种。”
  宝玉道:“为何不令在下领教领教?”
  那人道:“你着急什么?”
  突然将长剑向后一抛,宝玉不由得伸手接过。剑光一闪后,再瞧前面那人,却已瞧不见了。
  前面还是曲折诡秘的岩洞,这“白水宫”显然整个都是在山腹之中,只有珠光,却瞧不见阳光。
  宝玉再也梦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在山腹之中建造起如此复杂、如此诡秘又如此博大的宫殿。
  他木立半晌,喃喃笑道:“此人在‘白水宫’中究竟是何身份?他言语中既然对我那般关切,却又为何要对我骤下杀手?他既已对我骤下杀手,却为何又在剑下留情?他既已剑下留情,却又为何还要在前路以另三种杀手剑法等着我?他既要再以杀手剑法伤我,却又为何还要赠剑于我?”
  这柄剑窄长、锋利、轻巧,剑锋、剑脊与剑锷的配合,几乎已铸造得臻于完美无疵。
  方宝玉一握住这柄剑,心里就立刻生出极舒服的感觉,几乎将肉体的饥饿、焦渴、疲惫全都忘记。
  这感觉正如书法家触及精美的纸笺笔砚,又如酒徒手里有了一杯美酒时一样。他空虚而彷徨的心灵立刻有了寄托,他确信自己可以将自己的生命与一切都交托给这柄剑,只有剑是最可靠的。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使自己的心灵与剑合而为一。他心里的渣滓已沉淀,他的痛苦与疑虑已自剑尖滤出。
  然后,他才敢往前走。
  岩洞中奇诡的景象已全不在他眼里。
  只因他的眼中只有剑,心中也只有剑。
  突然,四下又变得坟墓般黑暗。
  但他的脚步却未停,她的手也不必再去摸索,只因他的心灵已透过剑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触觉。
  他已可以剑代目。
  沉静,死一般的沉静。
  突然间,黑暗中逼来一股杀气!
  方宝玉全身毛骨俱都为之悚然。
  四下仍是坟墓般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看来全无丝毫变化,但这股杀气却浪涛般一层层卷了过来。
  方宝玉的的确确已感觉出这股杀气的迫力,这杀气已逼得他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举起了剑,脚步已不由自主放缓,几乎完全停止。
  黑暗中,果然有剑光一闪,然后也停在那里。
  方宝玉完全瞧不见持剑的人,只瞧得见这柄剑,这柄剑像是魔法般悬空停在那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柄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剑上的杀气!这剑上带着的,不问可知,是惊天动地的一招!
  这一招,自然就是可以伤得方宝玉的另三种杀手之一!
  方宝玉掌中的剑也停顿在那里。黑暗中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这两柄剑。
  两柄剑上的杀气!
  方宝玉从未面对如此凝重的杀气!但奇怪的是,持剑的那人身子却似乎并不在这杀气的笼罩里。
  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持剑的人和这剑上的杀气竟截然分为两体,这种现象几乎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这现象才会发生,那就是——这一剑杀气虽重,但持剑的人却全无伤他之意。
  所以,剑上杀气虽然刚霸,但人却是脆弱的,这脆弱的“人气”已无形间冲淡了刚霸的“剑气”!
  这又是为了什么?
  方宝玉凝注着这柄剑,突然想起了铁金刀的那一刀。
  这剑上的杀气,唯有铁金刀的那一刀差堪比拟,但这一剑上却没有铁金刀那一刀上的凌厉“杀机”!
  这一剑上的杀气,几乎已可说是带着“善意”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但在这静寂中,宝玉却又似乎听到了一种无声的韵律,一种音乐中至高无上的节奏。
  突然,剑光划出了个圆弧。
  这转动,这圆弧,正也是出奇的优美,正是踩着天地间至高节奏,在无声的韵律中舞出了舞中之精粹。
  宝玉耸然——这正也如白衣人那一刀!
  剑光闪动,化为光幕,闪电般击向宝玉。
  剑风,有如野兽的呼啸!
  黑暗中,只见剑光一闪,宝玉的剑和这柄剑已互相换了个位置——但是,他们两人却没有倒下去。
  黑暗中,已有了轻微的喘息。
  这一刹那虽短,但却跨过了生与死的界限,这正是天地间无可比拟的最大刺激,经过这种刺激后,谁能不喘息?
  两人都站着未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个苍老的语声道:“这一招你已见过?”这语声中充满惊异,但却并非为宝玉能躲过此招而惊异,而是为他见过此招而惊异。
  宝玉道:“是!”
  那语声道:“是谁曾向你施出这一招?”
  宝玉道:“铁金刀。”
  那语声失声道:“铁金刀?他……”
  宝玉截口道:“那一刀虽是铁金刀击出,却又等于不是。”
  那语声道:“此话怎讲?”
  宝玉道:“只因铁金刀不过是受他人所命。”
  那语声道:“白衣人?”
  宝玉道:“正是!”
  那语声默然半晌,缓缓道:“那一招可是与我这一招完全相同?”
  宝玉道:“十九相同,却又有一最大不同之处。”
  那语声道:“此话又怎讲?”
  宝玉道:“那一招杀气最盛处便也是破绽所在之处,他的体温自破绽处透出,所以我就冒险攻向此点,果然成功。”
  那语声又默然半响,竟长叹道:“好。”
  宝玉道:“但阁下出手前并未十分蓄力,心情也不紧张,是以阁下的体温完全正常,由此可见,阁下剑上虽有杀气,心中却并未伏杀机……阁下剑上的杀气,只不过是自这一招本身发出来的。”
  那语声道:“哦!”
  宝玉道:“只因阁下心中并无杀机,所以施出这一招时,心与剑便未能合二为一,于是阁下剑上的杀气便自然不及铁金刀那一刀上的刚猛。”
  那语声道:“所以如何?”
  宝玉道:“那一刀击出时必见血光,所以我被迫取了他的性命,只因那其间根本别无选择之余地,而阁下这一剑,却使我根本无法施出杀手!”
  那语声叹道:“不错,剑上若无伤人之意,便也决不会引动别人剑上的杀机,这正是剑道中至高无上的道理。”
  宝玉道:“但……阁下既无伤人之意,却又为何要以此等杀手来对付在下?这岂非互相矛盾?在下委实不解。”
  那语声道:“不解便也罢了。”
  宝玉道:“还有,这一招本是‘白衣人’不传之秘,普天之下,本无别人知道这一招的奥秘,阁下却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在下更是不解。”
  那语声缓缓道:“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宝玉道:“不久?”
  那语声道:“正是已不久……”
  他虽只说了五个字,但说到最后一字,人已远在数丈外。
  现在,普天之下只剩下两招可伤方宝玉了。
  但方宝玉心中却更是疑云重重。
  在方才那片刻间,他已经过了两招杀手,但向他施出这两招杀手的人,却又都对他全无恶意。
  这是第一点奇怪之处。
  第二点,这两招杀手虽然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但却实在想不出以前向他施出这两招的人和现在这两人有何关系。
  那“无情公子”蒋笑民也许还会和“白水宫”有些关系,他那一招海南神剑,白水宫中的人也许是会的。
  但白水宫的人又怎会施出“东海白衣人”的绝招?白水宫与白衣人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又怎会有什么关系?
  宝玉实在越想越乱,越想越不通。
  现在,剩下的杀手虽已只有两招,但前面的这两招已是如此惊人,后面的两招又将会如何凌厉?如何奇诡?宝玉实在不能不但心。
  尤其,他此刻精力委实已不支,他是否还能抵挡那两招令人莫测高深的杀手,宝玉更不能不想。
  想着想着,四下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光明,柔和的珠光自岩石间散开来,将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上。
  他瞧着自己的影子,突然,他瞧见地上竟有脚印。
  一长串脚印,每个脚印都深深印在地上,自这岩洞密道深处一直到这里,到了这里便消失。
  这莫非是那人留下来的脚印?
  他莫非就是从白水宫的中枢之地走出来?
  他故意留下这脚印,莫非就是在向宝玉指点道路?
  方宝玉想了想,终于循着这脚印向前走了过去。
  岩洞中的道路果然是曲折变化,匪夷所思,若没有这脚印的指点,宝玉真不知该走哪条路。
  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试图恢复体力——他眼睛本不想再去识别的,但他却偏偏瞧着了一行奇怪的字。
  这行字是刻在岩石上的,字迹已有苔痕,显见已刻了许久,这八个挺秀的字赫然竟是:“软红山庄,星星小楼。”
  宝玉当真吃了一惊,这“软红山庄,星星小楼”,岂非正是蒋笑民的遗书上所写的地方?
  
 
 
第五十八回 绝世一招
  蒋笑民的遗书岂非正是要交给这“星星小楼”的主人。
  蒋笑民果然是和“白水宫”有关系的。
  难怪他遗书上并未说明这“星星小楼”在何处,只因他不必说明,只因他明知方宝玉是必定会到“白水宫”来的。
  宝玉摸了摸,那封遗书还在他最最贴身处——蒋笑民以死换得他的承诺,他怎能将这承诺忘怀?
  但此刻,方宝玉若要实践这诺言,却也几乎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指向“星星小楼”的道路在左。
  那脚印所指的道路却在右。
  方宝玉此刻若走向“星星小楼”,再要走回来,只怕已难如登天,何况,蒋笑民是死在他的手下,这遗书中是否有所奸谋?那“星星小楼”中是否有着凶险?他体力本已不支,走到“星星小楼”后纵能回来,剩下的精力必定更少,是否还能抵挡那两着杀手?
  他迟疑着,不知自己该走向左还有走向右。
  他若向左,能回来的机会固不少,但他若向右,则活着的机会更少,那封遗书只怕就永远不能交到“星星小楼”主人之手了。
  他终于长叹一声,喃喃道:“方宝玉呀方宝玉,蒋笑民既能以死换得你的承诺,你为何就不能拼死来遵守你的承诺?”
  他咬一咬牙,终于走向星星小楼。
  星星小楼,究竟是怎么样个地方?
  星星小楼既然在白水宫中,是否也就属于白水宫?星星小楼的主人,是否就是白水宫主?
  宝玉已懒得去想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反正是猜不透的。
  他只是已发觉,这整个岩洞里的道路都是光彩绚丽,有如仙宫,但此刻通向星星小楼的这条路却是平凡而暗淡的,宝玉自别的路走向这条路,竟像是白天上的仙境突又回到人间。
  这星星小楼虽然也在白水宫的神秘岩洞中,但却仿佛自成一个天地,并不属白水宫。
  越走到前面,他越证实这想法不错。
  因为他已瞧见了这星星小楼乃是平凡的小屋子,那也和白水宫的奇诡和绚丽完全不同。
  小楼建在高处,有粗糙的石阶直通门口。
  门是开着的,门里有昏黄的灯光透出。
  宝玉一步步走了上去,每走一步,心里就多了个疑问。
  这星星小楼若非白水宫的一部分,那么它的主人又是谁?白水宫又怎会容得他在此居住?
  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唤道:“星星小楼主人可在么?”
  小楼中并无回应,却似有一阵阵浪涛声传下来。
  宝玉再往上走了十几步,再次唤道:“在下受命传书而来,要亲手交与星星小楼的主人。”
  小楼突然有了人声。
  一人幽幽道:“星星小楼的主人已死了。”
  这无疑是女子的声音。
  这声音清秀娇美,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
  冷漠的语声说出的是如此惊人的音讯,宝玉也不禁一怔,失声道:“死了?”
  那语声没有答话,宝玉本也未曾盼望她答话,他深深吸了口气,等到心里的震惊与失望平息。
  他这趟竟是白来的了。他方才那般艰难、那般痛苦所作的决定,此刻竟突然变成毫无意义。
  他缓缓转过身,走下石阶,只因那遗书是要“亲手”交给小楼主人的,主人既已死了,他只有走。
  但他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首道:“那么……姑娘,你……你是谁?”
  那语声缓缓道:“我就是星星小楼的主人。”
  宝玉几乎跳了起来,怒道:“你在开玩笑?”
  那语声冷冷道:“玩笑?死人是不会开玩笑的。”
  宝玉又惊又气,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语声淡淡道:“我早已死了,我已只不过是个幽灵……”
  宝玉忍不住冲了上去。
  那是间小小的屋子,青石的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屋子里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这屋子里竟似真的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就连方宝玉也不禁打了个寒噤,顿住了脚。
  只见迎面一个小小的窗子,一阵阵带着潮湿的咸味的风自窗外吹进来,海涛声也是自窗外传进来的。
  自窗口望出去,可以见到湛蓝色的苍穹,一朵白云悠悠地自窗外飘过,一个少女痴痴地向白云凝注。
  她背对着门,穿着一袭黑色的纱衣。她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拂,黑色的纱衣也在风中飘拂。
  但她的身子却石像般动也不动,像是亘古以来就这样站在那里,一种神秘的死亡气息正是从她身上散播出来的。
  宝玉瞧着她,也站在那里不能动了——不错,世上若真有活着的幽灵,那就是此刻站在他眼前的黑纱女。
  她全身几被那神秘的黑色所笼罩,只有在飘拂的鬓发旁微微露出颊边的一片肌肤,却是白如美玉。
  宝玉虽然瞧不见她的容貌,却已可强烈地感觉到她那种神秘的凄艳地慑人心魄的强大魅力。
  那女子仍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星星小楼已只不过是幽灵的居处,你……你为何还要上来?”
  宝玉道:“在下之来意,本为传送一封书信。”
  黑纱女道:“书信?给谁的?”
  宝玉道:“给你……星星小楼的主人。”
  黑纱女道:“世上哪有人要将书信传于幽灵?”
  宝玉道:“但……但那人并不知道……”
  黑纱女道:“他是谁?”
  宝玉道:“蒋笑民。”
  黑纱女突然沉默下来,只可惜宝玉瞧不见她面容的变化,也不知她面容是否还会有什么变化。
  过了半晌,宝玉忍不住又道:“蒋笑民,你认得么?”
  黑纱女终于缓缓道:“认得的,只是……他也已死了。”
  宝玉耸然道:“他死了,你竟已知道?”
  黑纱女道:“我为何不知道?”
  宝玉道:“你……你怎会知道?”
  黑纱女道:“他若未死,岂非早已来了?”
  宝玉道:“但……但他为何必定要来?”
  黑纱女悠悠道:“他与我有约,他一定要来。”
  宝玉道:“但……但他或许因为别的事而没有来,你怎能断定他已死?”
  黑纱女道:“除了死之外,无论遇着什么事,他都会来的,因为……因为和他有约的人是我,不是别人。”
  说到这里,她竟突然转过身来,那张神秘的苍白的美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面容,已面对着宝玉。
  她的眼睛,那足以令世上所有男人心脉都停止跳动的眼波,也正瞧着宝玉,似乎要瞧进宝玉的心。
  她一字字缓缓道:“你若与我有约,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能阻挡你来?……还有什么?”
  宝玉瞧着她那沉沉如海水的眼波,在这双眼波凝注下,世上任何少女的眼波委实都变得不值一顾。
  这双眼波中含蕴的不但是无可比拟的美,而且还含蕴着无可比拟的智慧,宛如沉思的哲人。
  这双眼波似乎早已洞悉一切,世人的生、老、病、死、忧愁、得意、悲哀、欢乐,在这双眼波下都变得庸俗而可笑。
  这正是任何少女所难以企及之处,就算是小公主……小公主和她一比,只不过是个幼稚天真的孩子。
  宝玉只有长叹,垂首道:“不错,蒋笑民是死了。”
  黑纱女淡淡道:“他死了,所以我也死了。”
  这声音是那么平淡,但其中含蕴着叙不尽的悲哀。
  宝玉霍然抬头。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瞧出她的悲哀。他突然发现她的智慧就是从悲哀中淬炼升华出来的。
  蒋笑民本已“无情”;这少女之“无情”,看来更甚于蒋笑民。又有谁知道他们“无情”中的深情竟浓得如此化不开!
  黑纱女的眼波仍瞧着宝玉。宝玉心里的感觉说不出是多奇怪。这少女原是陌生人,宝玉却觉得她似很熟悉。
  这少女原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宝玉却觉得她就像坐在自己身边,他几乎可以将她拥在怀里,安慰她的悲哀。
  但他却只是摸索着自怀中取出了那封信,那封信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几乎已皱成了一团。
  宝玉道:“无论如何,这封信总是交给你的。”
  黑纱女道:“我的,你的,现在又有何分别?”
  宝玉道:“你……你难道不想瞧瞧?”
  黑纱女道:“瞧瞧也可以,不瞧也可以,又有什么分别?”
  宝玉道:“但……但我既已将信送来,你……”
  黑纱女道:“那么,你就念给我听听吧!”
  宝玉急道:“这怎么行?”
  黑纱女道:“为什么不行?”
  宝玉道:“这……这是你们的秘密。”
  黑纱女道:“秘密?死人还有什么秘密了”
  宝玉怔了半晌,只得叹息着将信拆开。他但愿水渍莫要渗乱了信上的字迹,他要将这封信完完整整地保存着。
  因为这封信正象征着生死不渝的真情。
  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封信竟是张白纸。
  蒋笑民那么郑重交给他这封信,信上竟没有一个字。
  宝玉站在那里,完全怔住了。
  黑纱女神情却仍是冷漠的——她人虽未死,她的心却真的是已死了,她只是淡淡地说道:“很好,这封信我总算已瞧过了。”
  宝玉道:“但……信上……”
  黑纱女道:“信上的意思,我已完全明白。”
  宝玉瞪大眼睛,道:“你明白?这信上根本没有字呀!”
  黑纱女道:“这封信我不必看,也知道他的意思。”
  宝玉忍不住道:“什么意思?”
  黑纱女道:“他将这封信交托给你,只不过是要我见你一面。”
  她淡淡地说着,宝玉却越听越吃惊,此刻几乎连手里的信都拿不稳了,忍不住失声道:“见我一面?他为什么定要你见我一面?”
  黑纱女道:“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宝玉道:“什么原因?”
  黑纱女道:“这原因你以后自然会晓得。”
  宝玉大声道:“为什么你现在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也和方才那两人—样,总好像有一件秘密在瞒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纱女却再也不理他,再也不瞧他一眼,悄然移动脚步,幽灵般走了出去,只留下宝玉愕在那里。
  这时宝玉的心真是纷乱如麻。
  蒋笑民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竟要我在这少女心中代替他的位置?
  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莫说这少女对他的真情生死不渝,已无任何人能够代替,就是我……我对她也只是有种奇异的感觉,而绝无爱慕之意……
  黑纱女已又悄然走了进来。
  她手里竟端着个很大的托盘,盘上有清冷的水,还有食物。她将盘子放在宝玉面前,道:“吃吧!”
  她语声中竟有种令宝玉不得不听从的力量,何况这些东西也正是宝玉所迫切需要的。
  在他吃的时候,他暂时忘了一切。
  黑纱女又捧出盆清水,一条干净的布巾。
  她并没有征求宝玉的同意,竟脱下了他身上的衣衫。这本是宝玉死也不肯脱下的,但此刻不知为什么,他竟完全没有抵抗,黑纱女以布巾蘸着清水,轻拭着他身上的火炙伤痕。她的面容仍那么冷漠,但动作却是那么温柔。
  清水中想必是溶着药的,宝玉只觉她擦拭到哪里,哪里就有一股清凉的感觉,直透人心里。
  但这水却仍擦不开他心中的疑云。
  他心里更是不解,这冷漠得有如幽灵般的少女,为什么如此亲切,如此温柔地服侍他?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为了我传来这封信?”
  黑纱女道:“那封信对我又有何意义?”
  宝玉垂首道:“不错,那只是张白纸……”
  黑纱女道:“我这样做,只因为我见着你。”
  宝玉霍然抬头,道:“只因为见着我?但为什么?……为什么?”
  黑纱女道:“只因为我十分想见你。”
  宝玉道:“你为什么想要见着我?你……你甚至根本不认得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黑纱女道:“你是方宝玉。”
  宝玉身子一震,失声道:“你认得我,你……你……你怎认得我?”
  黑纱女道:“这自然也有原因。”
  宝玉大声道:“什么原因?什么原因?……”
  黑纱女放下布巾,立起身子,悠悠道:“现在,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关系了,现在已没有原因了,现在,你和我已不再有任何关系。”
  她转过身子,冷冷道:“死人,是不会和任何人有关系的。”
  宝玉道:“你……你本来难道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黑纱女道:“无论什么关系,现在都已过去了。现在我想为你做的事全部已经做完了,你还是……”
  宝玉大声道:“我还是不懂,你越说我越不懂。”
  黑纱女道:“你根本不必懂。你和我已全无关系。从此以后,你再也休要想起我,我也不会想起你,因为……”
  她将头上的黑纱拉下来,蒙住了脸,道:“只因死人是不会再记住任何人的。”
  宝玉霍然站起,冲过去,又缓缓退回,颓然坐下。
  黑纱女道:“蒋笑民上次人宫,就是从我这里逃出去的,从这窗子。这宫中只有这窗子能逃出去。他……他在我这里养好了伤,就从窗口跳下。窗外是海水……温柔的海水,永远不会伤害任何人。”
  宝玉叹道:“我早已猜出必定是你救了他。你一生都活在寂寞中,所以,你见着他,就将心交给了他。”
  黑纱女道:“他本是个值得女子将心交给他的男人。”
  宝玉道:“不错,他是个好男儿,但……但……”
  他突然握紧双拳,大声道:“但你还年轻,你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你……你为什么不?”
  黑纱女淡淡道:“只因我的心已被他带走了!”
  宝玉怔了半晌,垂首长叹道:“你已决定了?”
  黑纱女道:“我已决定了。至于你……你也从这窗子里走吧!这白水宫,并没有什么值得你逗留之处。这里有的只是悲哀、忧伤、寂寞……”
  宝玉喃喃道:“我现在又多懂了一些。蒋笑民要我将书信交给你,除了要你见我外,也是算准我会和他一样被困在这里,所以指点我一条生路逃走,是么?”
  黑纱女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宝玉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无论是不是,我都不能走。除了我定要见到宫主这原因外,我还发觉这白水宫中竟似隐藏着许多有关我的秘密……我实在想不出这白水宫怎么隐藏着有关我的秘密,我一定要查出来。”
  黑纱女道:“你已经决定了?”
  宝玉咬一咬牙,道:“我已决定了!”
  黑纱女道:“你不后悔?”
  宝玉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黑纱女道:“因为真相常常是残酷的,真实常常会刺伤人。但你既已决定了,你就去吧,这里有一条路,可直接通向白水娘的寝宫。”
  这条路不在屋外,而在屋里。路的人口,像是个衣柜。
  黑纱女就站在前面,道:“从这里走,你就可见着白水娘了。”
  宝玉的眼睛,时时刻刻在注意着她的脸,注意着她脸上是否还有什么变化。现在他终于发现,这张始终未动情感的冷漠的脸还是有变化的,那就是当她在说“白水娘”这三个字的时候。
  每当她说出这名字,她脸上就掠过一阵阴影,怨毒的阴影。她的情感本已都“死”了,只有这怨毒仍留在心底。
  这怨毒又是多么深、多么强烈。
  但她既然住在白水宫里,便必定和白水娘关系非浅;既然和白水娘关系非浅,又怎会对白水娘如此怀恨?
  她和白水娘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这关系真是令人费解,而宝玉此刻也无暇再去仔细思索。
  他什么都不愿再想了,只是抱拳道:“多谢关照,多蒙指点,总之,一切都多谢了,在下就此别过。”
  黑纱女忽然道:“你莫要谢我,我也有件事求你。”
  宝玉不禁一楞。这幽灵般的少女,这仙子般的少女,居然也会有事求他,实在是他梦想不到的事。
  黑纱女已冷冷道:“你若不答应,也就算了。”
  宝玉道:“无论什么事,但请吩咐。”
  黑纱女道:“我心里有个疑问,只有你才能给我回答。”
  宝玉沉吟道:“你不能解释的事,只怕我也不能。”
  黑纱女道:“你能的。”
  宝玉道:“那……那是有关哪方面的事?”
  黑纱女道:“武功。”
  .
  宝玉动容道:“武功?你也对武功有意?”
  黑纱女道:“从我有知识的那天起,我就在想,天下的武功中不知道有没有一招是任何人都不能抵挡的?”
  宝玉道:“这……这问题只怕任何人都不能回答。”
  黑纱女道:“不错,这问题的确难以答复,何况我终年都生活在这小楼里,世上纵然有这样的一招,我也不知。”
  宝玉道:“世上武功流派极多,其中自然不乏极厉害的杀手,但这些杀手纵能称雄于一时,却都未能真的横扫天下,何况纵然它能纵横天下,也不能就此证明那是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抵挡的。这道理你可明白?”
  黑纱女道:“我明白,因为这‘绝对没有’四个字已不是任何人所能证实。”
  宝玉道:“正是如此。”
  黑纱女道:“所以我日日夜夜地想,我想出了许许多多的招式,但这些招式不用去问别人,我自己就已能抵挡了。”
  宝玉道:“后来呢?”
  黑纱女道:“后来我遇着蒋笑民,在他养伤的时候,我就要他将他所知道的一切武功招式完全都告诉我。”
  宝玉道:“此人不但聪明绝顶,而且出生于武林世家,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他的确可算知道得不少。”
  黑纱女道:“他告诉我的招式,有些和我自己创出的差不多,但也有些是完全不同的。他走了后,我就试着将这些招式全都融会贯通,看看是否能取其精华,创出一招。”
  黑纱女道:“经过一年多昼夜不停的思索,我终于创出了一招,我确信这一—招必定是天下武功门派都没有的。”
  宝玉道:“你怎么证实此点?”
  黑纱女道:“因为世上若有这一招,这一招必定是早已名震天下,蒋笑民也必定早已知道,因为,他们知道的武功杀手,我轻易便可抵挡,但这一招,这一招却是我自己苦思半年后也无法抵挡的。”
  她语声虽仍是那么平淡,但却已带着种任何人都不能动摇的信心,这信心正也能使任何人都不能不信。
  宝玉眼睛发出了兴奋的光,道:“这一招想来必定妙极。”
  黑纱女道:“但我虽不能抵挡这一招,却也不能就此证明别人也不能抵挡,所以,我更急着等你来,只因世上若有能证明此招的人,这人就是你。”
  宝玉道:“为什么是我?”
  黑纱女道:“因为我已听说你几乎已经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你若也不能抵挡这一招,能抵挡的人必定很少了。”
  宝玉心念一闪,突然大声道:“你对世上任何事情都已不再关心,为什么还要急着证实这一招?莫非你想将这一招用在别人身上?”
  黑纱女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宝玉道:“你想将这一招用在谁身上?”
  黑纱女淡淡道:“这个……你管不着。”
  宝玉大声道:“莫非是白水娘?因为你恨她入骨?你为什么恨她?”
  黑纱女静静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既已答应我,为什么还要问这么多?”
  宝玉默然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的剑在哪里?”
  剑光一闪,长剑击出。
  黑纱女这一剑,竟是刺向宝玉脚尖前三寸处。
  宝玉怔了一怔,失声道:“这算什么招式?”
  黑纱女道:“就是这一招。”
  宝玉道:“但这一招根本伤不了我……这一招根本连任何人都伤不了。”
  黑纱女道:“正因为这一招已先立于必不能胜之地,所以别人才不能抵挡,因为任何人只怕都没有瞧过这样的招式。”
  宝玉不禁又怔了半晌,苦笑道:“但这招根本不必抵挡……”
  黑纱女道:“谁说不必抵挡?”
  宝玉道:“这……这根本不必说。”
  黑纱女道:“好,那么你瞧着。”
  她缓缓收回长剑,再次一剑刺出,还是刺向宝玉脚尖前三寸处——这的确是伤不了宝玉半根毫发的。
  但这一剑刺出时,宝玉目前灵光一闪,身子突然倒掠而出,凌空翻了两个身,远远落在两丈开外,满面惊骇之色。
  黑纱女冷冷道:“这一招不是根本不用抵挡的么?你为何要躲?”
  宝玉骇然道:“好厉害,好厉害……如今我才瞧出了这一招的厉害。”
  
 
 
第五十九回 多情种子
  黑纱女道:“你瞧出了么?”
  宝玉道:“我若对这一招全不理睬,那么这一剑就会从我脚下那部位反刺而出,由这一部位刺出的剑,就委实不知该如何招架了。”
  黑纱女道:“你可知为什么不能招架?”
  宝玉道:“我……还未想到,但……”
  突然大喝道:“我想到了,因为这部位是人的死角。”
  黑纱女凝注着他,缓缓道:“不错,任何人的足底都是他的死角,由这种死角刺出的招式,正是天下各门各派武功都没有的,所以,也正是任何人都不能招架的。我这一招之精萃,正是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
  宝玉忍不住大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正是兵法中之精萃……我如今才知道,兵法与武道虽是两回事,却有一脉贯通。”
  黑纱女道:“正是如此,你总算懂了。”
  宝玉动容道:“这一招的确是天下各门各派都没有的,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出怎样才能从这种角度出招,因为任何人都未能体会出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萃。”
  他长笑接道:“若非不世之奇才,又怎能想得出这样的招式!”
  黑纱女淡淡道:“如此说来,这一招确是不能抵挡的了?”
  宝玉道:“那却不然。”
  黑纱女道:“哦!为什么?”
  宝玉道:“只因你还忘记了几点。”
  黑纱女道:“你且说来听听。”
  宝玉道:“最重要的一点是,就在你刺出这一招的同一刹那间,别人也会向你刺出一招的,因为在这一刹那间,你简直没有防御自己之力,除非你使用此招时,是在和别人考较武功,否则别人又怎会让这良机错过?”
  黑纱女突然沉默了下来。
  宝玉接道:“你在刺出这一剑时,若能想出该如何防守,那么你这一招纵不能说从此绝对无人抵挡,至少现在已可横扫天下了。”
  黑纱女目光做梦似的瞧着远方,缓缓道:“我不能。”
  宝玉道:“的确是不能,只因在这一刹那间,你已将自己置于死地……这虽是你这一招中之精萃所在,但却也是你这一招之破绽所在。”
  他长长叹了口气,接道:“所以,你这一招虽然妙绝天下,却不实用。”
  黑纱女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闪开身子,道:“你走吧!”
  黑纱女走了,她根本不再给宝玉说话的机会。
  但宝玉站在那里,却没有走下去。
  他在思索。
  在短短半天之内,他遇着了三个极为奇怪的人,第一个人向他突施杀手,却又手下留情。
  第二个人也向他施出一着杀手,但也手下留情;最奇怪的是,这人施出的杀手,竟与那东海白衣人相同。
  而第三个人是他惟一瞧见面目的一个,她虽然是那么冷漠,但宝玉却总觉得她像是和自己有种奇异的关系。
  哪知这第三个人还是向他施出了一着杀手,但是她非但手下留情?简直可说是根本没有动手。
  为什么这三个人都要向他施展杀手,而又都手下留情?他们施出的招式虽然厉害,但却全都似无意取他性命。
  这三招既然都可说是当今天下最最霸道、最最狠辣的招式,他们既然无意取宝玉性命,却又为何要施出此等招式?
  宝玉心念一闪,突然想到:“莫非他们只不过是要向我指点招式?”
  “莫非他们都和我有种神秘而奇异的关系?”
  “但这‘白水宫’中的人,又怎会和我有什么关系?何况,世上根本就不会有三个人和我有这样的关系。”
  这些问题竟全都是互相纠缠而又互相矛盾的,宝玉头都想疼了,还是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他索性不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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