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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28 古龙(当代)
  但宝玉、小公主、万老夫人却已在火焰外。
  万老夫人已跃人小溪中,不住拍掌大笑道:“痛快!好痛快!”
  小公主木立当地,身上虽仍有火星在燃烧着,但她却似已痴了,对身外的任何事都已全无感觉。
  其实,又何止她一人,宝玉和万老夫人在这方自死亡中逃出的一刹那里,又何尝不是全然忘怀了所有的身外之事。
  此刻,他们虽然逃出火窟中。
  然而,这整个桑林都已成了一片火海。
  宝玉最先惊觉,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万老夫人也已瞧见,大声道:“不好,咱们还得逃。”
  宝玉厉声道:“我先问你,你方才说的……”
  万老夫人道:“无论你问什么,咱们都得先逃出这里再说。”
  宝玉微微一迟疑,拉着小公主跃下小溪,沉声道:“四面皆火,你我只有涉溪而出。”
  万老夫人道:“还是你聪明……快走!”
  小公主情感似已完全麻木,任凭宝玉拉着她在溪水中大步而行。幸好溪水不深,仅及他们的腰边。
  林木、繁花、茅屋,都已化作火焰。
  烈火映红了溪水,也映红了天空。
  飞扬的火焰,不时随风飘落到小溪中。
  宝玉挥动长杖,当先开路,一团团烈火碰着他凌厉的杖风,便碎裂为数点火星,宛如满天花雨。
  这是无比绚丽、无比壮观的景象,然而,身在其中的宝玉、小公主和万老夫人,却是谁也无心欣赏。
  烈火中有一阵焦腐的气息传出,嗅之令人作呕。
  这是死亡的气息——烈火中显然有尸身在燃烧着。
  万老夫人皱眉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王大娘的强敌大仇来了……莫非……”
  突然,小溪旁有一声呻吟。
  接着,一个人的身子自火焰中跌人小溪。
  宝玉快步走过去,扶起那人的身子,只见他衣衫已全被烧毁,肌肤也已将全被燃焦,唯有面目依稀可辨。
  此人骇然正是“宝马神枪”吕云。
  宝五失声道:“吕兄……振作些……醒来。”
  垂死的吕云被冷水一激,陡然清醒。
  他睁开双目,失神地瞧了半晌,呻吟着道:“方兄……方少侠,是你……真的是你么?”
  宝玉道:“是我,方宝玉。吕兄,你……你怎的变成如此模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吕云惨然道:“完了……什么都完了,只恨我不听方兄之言,竟将我武功之秘传给那恶妇了,否则,又怎会轻易遭她的毒手?”
  宝玉骇然道:“王大娘?这全是王大娘下的毒手?”
  吕云嘶声道:“正是那恶毒的妇人!”
  宝玉道:“熊大侠他们呢?”
  吕云道:“也……也全完了,早已完了,只有我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挣扎到这里,但……但这又有什么用?”
  宝玉大声道:“吕兄,你必须振作,你不会死的!”
  
 
 
第四十八回 玉阶黄金宫
  吕云凄然一笑,道:“我是不想死……但……”
  他语声渐渐微弱,眼帘又缓缓阉起。
  宝玉大喝道:“吕兄,快醒来,你死不得!你还要复仇!”
  吕云喃喃道:“复仇……火……好招!好一招‘贯日虹’……我的胸,哎哟!胸口……王大娘!你好狠!”
  最后一声惨呼出口,他身子一挺,再也不能动了。
  宝玉木立在水中,火花飘落在吕云的尸身上,也飘落到他的发上、肩头,他目中也燃起了怒火。
  万老夫人喃喃道:“不想吕云竟是死在‘贯日虹’这一招下,不想王大娘竟也学会峨嵋派这一招不传之秘!好毒,这妇人好毒辣,杀了人,还要-放火!她如此做法,莫非真想将整个武林一网打尽?”
  宝玉切齿道:“无论如何,我也放不过她!”
  万老夫人冷冷道:“你不能放过的人,何止王大娘?那白衣人你能放过么?火魔神、白水娘又如何?但此刻你若死了,也只有眼瞧着别人……”
  宝玉仰天大呼一声,喝道:“我向苍天发誓,无论如何,方宝玉是不会死的!”
  喝声之中,他又迈步向前走去。
  火虽狂,但却燃不着流水。流水,也永不会因任何原因改变方向。于是,宝玉在流水中走出了火窟。
  火焰已被隔断在山丘后。
  仰视穹苍,虽仍被火映成赤红色,但大气间却无那种令人窒息的热意,死亡的危机已过去了。
  万老夫人平躺在地上不住喘息,除了胸膛喘息而起伏,她身子动也不动,她委实不愿动了。
  小公主悄悄撕下了一角衣襟,正悄悄在擦着脸,但精神仍是健旺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愿被宝玉瞧见她狼狈的模样。
  宝玉的神情自也不免有些狼狈,但精神却仍是健旺的。万老夫人的喘息尚未平复,他便已大声道:“站起来,走吧!”
  万老夫人道:“站起来?你现在就是要我的命,我也站不起来。我要好生睡一觉,睡上个三天三夜。”
  宝玉道:“你此刻睡不得。”
  万老夫人道:“为何睡不得?你们要走,只管走吧,我……”
  宝玉道:“我要走,你也要走!”
  万老夫人笑道:“为什么?我儿子都不要跟着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江湖中都知道我老婆子是一向独来独往的孤鬼,你……”
  宝玉道:“只要你带我见过我父母,我便不再拦你。”
  万老夫人眨眨眼睛,道:“你的父母?……你做儿子的尚且不知他们在何处,我老婆子又怎会知道?”
  宝玉突然拉住了她衣襟,将她自地上提了起来,怒道:“你不知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万老夫人早已鬼叫了起来,道:“方才我哪里说了什么?我只说你父母此刻正在受苦,可没说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受苦呀!”
  宝玉的脸,突因愤怒而变为赤红。
  这是从未有的现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面色都未曾如此剧烈地改变过,而此刻他甚至连身子都起了颤抖。
  他颤抖着道:“你……你竟敢捉弄我?你……你……你竟敢以这种事来捉弄我?”
  万老夫人道:“我……我……”
  她虽然老奸巨猾、能言善道,但瞧见宝玉如此激怒之态,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从不发怒的人,怒气往往最是可怕。
  宝玉嘶声道:“你若在别的事上骗我,也倒罢了,但此等事……此等事……”
  突然间,一只纤柔的手掌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一个温柔的语声轻轻在他耳边低语道:“放开她吧!”
  宝玉怒道:“放开她?”
  小公主柔声道:“她纵然骗了你,也可算是为了你好。”
  万老夫人赶紧大叫道:“是呀,我老婆子是为了要救你性命才说那番话的。”
  宝玉手掌渐渐放松……
  小公主缓缓道:“何况,我们若是急着到白水宫去,有她带路,岂非方便得多?”
  宝玉终于叹息一声,完全放开了手。万老夫人却已变了颜色,大声道:“要我带路……我……我老婆子可不知道白水宫在哪里!”
  小公主道:“你若真的不知道白水宫在何处,你便是个完全无用的人了。”
  万老夫人道:“正是,我本就是个无用的人。”
  小公主笑道:“无用的人,活在世上是糟塌粮食……你是聪明人,你不妨想想,你若对我们完全无用,我还会让你活在世上么?”
  万老夫人本已站起,此刻又“噗”的坐了下去,苦着脸道:“我……”
  小公主笑道:“白水宫在哪里,此刻你可是已知道了?”
  万老夫人突然翻身跪下,道:“小公主,好公主,你就饶饶我这可怜的老太婆吧,我若将别人带到白水宫去,你想我还活得成么?”
  小公主道:“你若不带去,现在就活不成了。”
  万老夫人颤声道:“求求你,我知道你良心最好的,决不会逼一个可怜的老婆子的。我又老又苦……又是个寡妇,非但没老公,连儿子都不要我……”
  说着说着,她竟真的声泪齐下,痛哭流涕起来。
  但无论她说得多么可怜,哭得多么伤心,小公主却只是冷冷地瞪着她,嘴角也还带着那分冷冷的笑容。
  万老夫人连哭带说,连说带哭,直折腾了顿饭功夫。
  小公主甚至连脸上笑容的形状都未改变过。
  万老夫人突然反手一抹眼泪,道:“我难道真的无法打动你?”
  小公主笑道:“你不妨再试试。”
  万老夫人眼泪顿时不流了,一跃而起,恨声道:“好!小丫头,你就跟我老人家走吧!”
  小公主道:“你早就该认命了。”
  万老夫人道:“但这段路途却长得很,这一路上,你若被我老人家寻着机会逃了,便再也休想有第二次……”
  小公主含笑截口道:“你放心,你只要能自我手上逃得了,就算你本事,我决不再找你。”
  万老夫人道:“好!”
  抬起头,大步而去,刹那间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宝玉暗暗忖道:“此人当真是善于变化,也亏有小公主……”瞧了小公主一眼,忍不住走过去,道:“多谢。”
  小公主瞪了他一眼,神情竟立刻变了,甚至连那分冷冰冰的笑容都已消失不见,只是冷冷道:“你谢我做什么?这些事我又不是为你做的。”
  宝玉怔了一怔,道:“但……你们……”
  小公主道:“将你带到白水宫,是我的责任,除此之外,我和你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必谢你。”
  宝玉道:“但……但方才你还说……”
  小公主冷笑道:“方才?哼!方才的事早已过去了。你既已不会死,我也死不了,那些话便全都算不得数了。”
  突然扭转身子,跟着万老夫人走去。
  宝玉怔在当地,当真有些哭笑不得。
  他怔了半晌,唯有苦笑自语道:“我只当万老夫人善于变化,哪知还有人变得比万老夫人更凶。但无论她如何变化,我以不变应万变,想来总是最好的法子。”
  万老夫人落在小公主掌中,当真是倒霉透顶——她纵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逃不了。
  半夜,她明明瞧见小公主已睡着了,但只要她一翻身站起来,小公主的眼睛也立刻睁了开来。
  那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绑住了她的脚似的,她只要稍微动一动,小公主立时就会察觉。
  清晨,万老夫人要解手。
  小公主便道:“去吧!”
  万老夫人见到小公主竟未跟着她,暗中不禁大喜,一关起门,便赶紧自窗子里翻了出来。
  哪知小公主就偏偏又会在她面前出现,偏着头,负着手,笑嘻嘻地瞧着她,笑嘻嘻道:“完了么?”
  除了睡觉和解手的时候,小公主那双圆圆的又亮又迷人的眼睛更是永远在瞧着她、盯着她。
  有时万老夫人故意要绕远路、兜圈子。
  小公主就会在有意无意间喃喃自语道:“若有人想绕远路、兜圈子,那她可就真是找罪受。反正逃不了的,何不将我们快快带去,那时再逃,还有谁会追她?”
  这样过了两三天,万老夫人实在服了。
  她苦笑道:“小公主,你可真是我的小祖宗,我老婆子从来没有服过人,此番可真服了你啦!”
  小公主笑道:“好说好说!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白水宫?”
  万老夫人沉吟道:“两天……最多还有两天。”
  宝玉忍不住插嘴道:“原来这白水宫就在这中原之地。”
  万老夫人道:“你当在哪里?”
  宝玉叹道:“江湖中传言,委实将那地方说得神秘了,使得人只道那‘五行魔宫’必定在海外神山上、虚无缥缈间……”
  万老夫人道:“如今你又作何想法?”
  宝玉道:“如今……想来那‘五行宫’最多也不过只是隐藏在某处深山密林中的几幢房屋而已,建筑得或许与庙宇有些相似……或许比庙宇更加辉煌。”
  他微微一笑,道:“我猜得不对么?”
  万老夫人缓缓道:“世上本有些极为普通平凡的事物,经过传说的渲染后而变得神秘起来,再加上人们的幻想,这些事物就更动人,几乎变成神话。”
  宝玉道:“这话本是我方才说过的。”
  万老夫人道:“但有些本只应存在于神话中的事物,却也会存在于世上,这些事物,你若非眼见,是万万难以相信的。”
  宝玉动容道:“五行宫莫非便是如此?”
  万老夫人慢吞吞道:“我老人家可没说过这话。”
  宝玉道:“那……那五行宫究竟是……”
  万老夫人道:“你反正就要见着的,此刻又着急什么?”
  宝玉道:“我只是希望……”
  万老夫人嘴角现出一丝神秘的笑容,缓缓道:“你此刻最好什么也莫要希望,莫要去想,无论如何,你见着那‘五行宫’时,总会大吃一惊就是了。”
  宝玉喃喃道:“真的?大吃一惊?”
  他转身走到窗前,默然半晌,喃喃道:“现在……火魔神的门下必定以为我失信或是失踪了,必定会到处寻找于我……而铁髯道人他们到了大名府后,也必定会到处寻找火魔神的属下,他们也万万想不到我会自己觅路而走的。”
  万老夫人道:“你猜他们能去得成白水宫么?”
  宝玉长叹道:“这就难说了……但愿他们去不成才好。”
  突听一人阴森森笑道:“看来你可能要失望了。”
  这时正是夜深人静。
  此地正是山村边山麓下一间小小的客栈,这窗子虽然面对满天繁星,却也面对着无边黑暗。
  窗外,不远处,便是一片野竹林,杂乱的、茂密的竹林,漏不下星光,笑声便是自黑暗的竹林中传出来的。
  竹林后便是起伏的山峦——绵亘不绝的太行山。
  名山、荒村、野店、深夜……这本足够使任何寻常的笑声都变得阴森刺耳,何况这笑声本就带着一股慑人的寒意。
  万老夫人一步窜到窗前,道:“是……是什么人?”
  她不但脸色变了,就连声音也变了。
  宝玉却微微笑道:“这是什么人,你还猜不出来?”
  万老夫人道:“谁?谁……”
  宝玉沉声道:“火魔神,你还不出来?:
  竹林中哈哈笑道:“好耳力,果然好耳力。”
  刺耳的笑声中,一个人缓步而出。在这淡淡的星光下,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团火焰——一团妖异的鬼火。
  宝玉道:“你来得正好,我……”
  火魔神大笑道:“你方才的话全说错了,我早知你必定不会失信,更不会失踪,我也未曾辛苦地到处找你。”
  宝玉道:“那……你怎知我在这里?”
  火魔神道:“有小公主在你身旁,我怎会失去你的行踪?你虽寻不着我,但我却随时可以寻得着你们。”
  宝玉面色突然改变,转目望向小公主,道:“原来……原来你一路上都留下了标志?”
  小公主冷冷道:“不错,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你又有何好吃惊的?”
  宝玉道:“我只当你总会告诉我的。”
  小公主冷笑道:“告诉你?我为何要告诉你?我早就说过,这是我的责任,除此之外,我和你便再也没有别的关系。”
  宝玉默然半晌,长叹道:“不错,是我错了。”
  万老夫人“嗤”的一笑,喃喃道:“多情自古空遗恨,小伙子,我看你……”
  宝玉突然大喝一声,道:“火魔神,你说我还有何失望之处?”
  火魔神缓缓道:“你只望铁髯等人去不成白水宫,但他们却早已去了……非但早已去了,此刻只怕已……”
  宝玉耸然动容,截口道:“他们早已去了?是谁指点他们路途?”
  火魔神道:“便是本宫。”
  宝玉道:“是你?你本来岂非不愿他们来的,此刻为何又……”
  火魔神阴阴恻恻一笑,道:“他们既然一心要去送死,我又何苦不索性成全他们?嘿嘿,他们杀了我属下九人之多,我虽无法报复,但借刀杀人之计……哈哈……哈哈……”这得意的狂笑声,委实胜过任何恶毒的言语。
  宝玉竟似呆在这狂笑声中,说不出话来。
  良久良久,他方自喃喃道:“去了又有何妨?以他们几人的武功,天下有何处不可去得?……他们无论走到何处,也不会吃亏的。”
  万老夫人突然嘻嘻笑道:“可笑呀……可笑!”
  宝玉道:“这又有何可笑之处?”
  万老夫人道:“我老人家不是笑别人,笑的只是你。”
  宝玉道:“我有什么可笑之处?”
  万老夫人道:“我笑你明知他们已是凶多吉少,却偏偏还要自己骗自己、自己安慰自己。”
  宝玉厉声道:“我说的乃是实情。”
  万老夫人道:“实情?嘿嘿!我问你,凭火魔神、木郎君等几人,比之铁髯等几人又如何?火魔神等人既然都被赶了出去,铁髯……”
  宝玉不等她话说完,已飞身掠出窗子,掠到卓立在星光下的火魔神面前,一把捏着他的臂,嘶声道:“他们已去了多久?”
  火魔神狞笑道:“许久了……许久了,你纵然此刻就去,也赶不及了。”
  宝玉身子一震,又呆了半晌,大喝道:“白水宫究竟在哪里?此刻你总可说出来了吧!”火魔神缓缓抬起头道:“你先抬起头。”
  宝玉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满天星光、巍峨山影。
  他忍不住道:“抬起头又怎样?”
  火魔神道:“你瞧见了什么?”
  宝玉道:“天!星……”
  火魔神道:“还有呢?”
  宝玉道:“还有……哦,山,云山……”
  心念一闪,失声道:“莫非这白水宫便在这太行山里?”
  火魔神缓缓颔首道:“不错。”
  宝玉扭转身子,似乎便要飞掠上山。
  火魔神却已又道:“但你若是一人前去,纵寻上三五个月,也是找不到的。”
  宝玉道:“为什么?”
  火魔神沉声道:“虽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太行山绵延百里,以你一人之力,若想寻遍每一小峰,只怕还不止三五个月。”
  他冷冷一笑,接道:“何况你纵然寻遍每一山峰,也未必找得到。”
  宝玉一跺脚,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不快快带我……”
  突听小公主轻叱道:“你给我站住!”
  原来万老夫人已想悄悄溜走。
  此刻她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强笑道:“有了火……火宫主带路,我老婆子可以走了。”
  小公主道:“谁说你可以走了?”
  万老夫人道:“既已有人带路,还要我老婆子何用?”
  宝玉道:“瞧在万大侠之面,让她走吧!’’万老夫人道:“不错,好姑娘,放了我吧!”
  小公主缓缓道:“放了你?好让你先赶到白水宫去通风报信?……好让你去想些奸计,在一路上害我们?”
  她冷笑一声,接道:“若是换了别人,委实可以放走了,但是你……你不行,你花样太多了,我只有将你留在身边,才能放心。”
  万老夫人倒退几步,噗的坐在椅上,喃喃道:“你何必定要害我……”
  小公主道:“这只能怪你昔日害人害得太多了。”
  万老夫人叹了口气,抓了把桃子、梅子,全都塞在嘴里。在这一路上,她早已又将口袋都装满了。
  小公主道:“你还有何话说?”
  万老夫人嘟嘟嚷嚷喃喃道:“我还有何话好说?碰到你,算我老人家倒霉就是了。奇怪,人家心情坏时,吃不下东西,我怎的心情越坏吃得越多?”
  雾,浓雾。
  这已是太行山的山峰。四面俱是乳白色的浓雾——宝玉在清晨的浓雾中上了山,始终都在浓雾的包围中。
  此刻,山已高,他甚至已分不清这是云是雾。
  火魔神已走了。他说:“我已无须上山,当在山下静候佳音。”
  此刻,虽仍有小公主、万老夫人在他身边,但宝玉站在这高山上、迷雾间,心头却不禁油然生出一种寂寞萧索之感。
  放眼望去,山影巍峨——雄壮的、巍峨的山峰,在迷雾中显得有说不出的缥缈,说不出的虚幻。
  他眼中所瞧见的,似乎已再没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就连站在他身边的小公主,看来也是那么遥远。
  此刻,惟一真实的只剩下他自己——他自己心头的感觉,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任何言语都难描摹。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目的地已在眼前。
  许多日来的期待已将结束,幻想中的一切已将变为真实——而真实却突然变得如此虚幻。
  他微觉迷惘、寂寞,却又难免兴奋、激动。
  他猝然回头道:“还要往哪里走?”
  万老夫人似乎也有些迷醉,随手往上面指了一指。
  宝玉顺着她手指处望去——雾。
  她指的只有雾,浓浓的雾,乳白色的雾。
  宝玉皱眉道:“你莫非认错了?”
  万老夫人道:“没有错。”
  宝玉道:“但那里没有路,那里只有雾。”
  万老夫人嘴角泛起一丝神秘的笑,缓缓道:“神话中的王宫,自然就该在雾之山峰上。”
  宝玉动容道:“雾之山峰?”
  万老夫人喃喃道:“不错,雾之山峰,缥缈虚空。”
  宝玉变色道:“你莫非在说那‘五行宫’只不过是缥缈虚空的传说?”
  万老夫人道:“虚即是实,真即是假,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小公主叱道:“这婆子疯了,莫要听她的。”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不错,我疯了,我要疯了。”
  小公主道:“但此刻此时,你却疯不得,快……”
  万老夫人突然截口问道:“此刻是什么时候?”
  宝玉道:“只怕已过午时。”
  万老夫人道:“快了……快了……你就快看见了。”
  宝玉道:“什么时候?”
  万老夫人道:“还没到时候,你着急也无用。”
  她竟然盘膝坐了下来。宝玉纵然焦急,却也无法可施。抬头望去,雾似乎更加浓了,但是这时浓雾已渐渐现出一圈光晕,七彩的光晕。
  光晕渐大,色彩也渐渐绚丽。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山峰浮沉在这灿烂辉煌、绚丽无方的七彩光晕里,似有似无,似真似幻。
  这当真是神话般的美,美得已近庄严,美得令人窒息,美得令人忍不住要生出崇敬之心,几乎要跪下去向它膜拜。
  但万老夫人方才手指之处却还是一团迷雾。
  突然间,一道强烈的金光撕裂了浓雾,撞碎了那七彩的光晕,箭也似的笔直照向那团沉沉的迷雾。
  金光照射之处果然出现了奇景。
  一条有着无数级石阶的道路,竟奇迹般在迷雾中出现了,在这光芒映照下,金光灿烂,眩人眼目。
  宝玉竟已不由自主被这奇景所慑,呼吸都似已停止。
  小公主失声道:“呀!果然在这里。”
  万老夫人喃喃道:“这就是雾之山峰……这就是雾之奇迹。它终年都隐藏在浓雾里,每天只不过出现一次,每次只不过短短的一瞬。”
  宝玉叹道:“奇迹……果然是奇迹……”
  万老夫人道:“你如今可相信了么?世上毕竟是有些几近神话之处的。老天爷造物之神妙,毕竟也不是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所能想象。”
  宝玉眼瞧着这雾般的山峰、这黄金般的石阶,不知不觉间竟似有些痴了,久久都不能动弹。
  而此刻,眩目的金光似已渐渐黯淡。
  万老夫人突然一跃而起,大声道:“要走就得快走,不然,这雾峰便又要瞧不见了。”
  
 
 
第四十九回 无畏上天梯
  方宝玉此刻所站立之处,本已是山之巅。
  但这雾之山峰却更高——它就像是在空中奇迹般突然升起来的,群山之巅俱都在它脚下。
  宝玉随着万老夫人在迷雾中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穿过了迷林,走过了迷谷,越过了山巅。
  然后,那谜样的石阶又突然呈现在他眼前。
  无数级石阶。
  宝玉纵然用尽目力,也瞧不见顶——顶上雾色凄迷,白云氤氲,这石阶竟似笔直通向天上。
  石阶前是一道青石的穹门,门上刻着字:“迷峰天梯。”
  到了这里,万老夫人又似变了个人似的,垂着头走上去,每步都走得宛如用尽了平生气力似的。
  石阶是平滑的,两旁生满了奇异的碧草。
  走了数十步,石阶两旁便不时可瞧见有折断的刀剑、死人的白骨隐现在长草之间。
  碧草如墨,白骨磷磷,再加上氤氲的云、凄迷的雾、神话般的天梯以及那久已深人人心的种种传说。
  这一切,便混合成一种慑人的奇异的魔力,足以使任何人连心底深处都颤抖起来,足以使任何人冷入骨髓里。
  万老夫人喃喃道:“你可瞧见了么?这些就都是想妄人白水宫的人。
  这些死人骨头,在生前的名声未必会比你方宝玉小。”
  宝玉皱眉道:“这里难道连掩埋……”
  万老夫人冷冷截口道:“为何要掩埋,留着给后人瞧瞧多好,让后来的人也好知机……其实,你纵然知机,但到了这里,也休想回去了。”
  宝玉目光一转,道:“那只怕不见得。我此刻若想回去,有谁知道?”
  万老夫人道:“白水娘娘是何等人物,她老人家当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你以为你走在这里无人知晓,其实她老人家早已知道了。”
  宝玉突然大笑道:“原来你这番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你自知带人来犯了过,所以赶紧先拍拍马屁,一心只望她真的能听见,其实……”
  万老夫人道:“你以为她老人家听不见?”
  宝玉道:“她又不是神仙,怎会听得见?看来你这心机是白费了。”
  话犹未了,突听一人道:“你错了。”
  这声音又轻又柔又美,但入耳却清晰已极。这时四下渺无人踪,但这声音却似就在耳边。
  宝玉可真是确确实实吃了一惊,脚步立刻停顿。
  只听那语声缓缓接道:“你害怕了么?不敢上来了么?”
  宝玉怔在当地,万老夫人却早已扑地跪了下去。
  不错,在这氤氲的云雾中,在这无尽的天梯下,这语声的确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足以慑人。
  但此刻呈现在宝玉面上的,却绝非敬畏之色,而是一种奇异的兴奋之态,似乎已了解了什么。
  只听那语声道:“万黄英,抬起头来。”
  黄英,自然就是万老夫人的闺名。
  万老夫人不想抬头,却又不敢不抬头。
  那语声道:“你知罪了么?”
  万老夫人颤声道:“我知罪了……我不该带人来的,求求你老人家……饶了我……饶了我吧!”
  那语声道:“饶了你?”
  万老夫人以首顿地,嘶声道:“饶了我吧!我……我又老又无用,只不过是一条无用的老狗,你老人家杀了我,也算不得什么。”
  卑屈的嘶裂的呼声,回荡在凄迷的云雾间。
  但直到这呼声余音消逝,天梯尽头仍寂无回应。
  云,氤氲飘荡,无尽的天梯,看来仿佛更高了。
  高得令人不得不屈膝在它足下。
  过了良久,那语声终于再度响起:“走!走吧!你这样的人,本也不值得杀的。”
  万老夫人大喜道:“多……多谢你老人家。”
  那语声道:“但你此番下山,要一直走,不准停留,不准回头。你要走得远远的,走出海外。出海之前,不准你开口说一句话。”
  万老夫人顿首道:“是,遵命。”
  那语声缓缓道:“你只要说出一个字,我便会知道的。你若还敢停留在中途,我也会知道的,那时,你想死也死不了啦!”
  万老夫人只觉喉咙、嘴唇出奇的干燥,用尽气力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有在喉间发出负伤野兽般的哀鸣。
  那语声道:“好,走吧!”
  万老夫人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多瞧方宝玉与小公主一眼——她几乎是滚下去的。
  那语声突然轻唤道:“方……宝……玉……”
  宝玉到此时才真的大吃一惊,道:“你……你知道我……”
  那语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你还远在千里外,我已知道你必定会来了。什么事都瞒不过我。你吃惊了么?”
  那神秘的语声初次笑了出来。
  笑声更有如风振银铃、珠落玉盘,使人根本用不着见到她自己,只听得这笑声,就愿意为她牺牲一切。
  就连小公主,虽是女子,亦不禁神醉。
  宝玉叹道:“你果然是非凡的人。”
  那语声柔声道:“你此刻下去,还来得及。”
  宝玉笑道:“是么?我只当已来不及了。”
  那语声道:“你且抬起头来瞧瞧。”
  宝玉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前面又有一道高耸的石门,圆形的穹顶,显得非凡的辉煌、美丽。
  这是件无懈可击的建筑物,每一方石块的构造都毫无瑕疵,但就在这上面又有着令人胆寒的刻字:“一人此门,再世为人。”
  那语声缓缓道:“你可瞧清楚了么?”
  宝玉笑道:“这么大的字,我怎会瞧不清?”
  那语声道:“你还要上来?”
  宝玉笑道:“你若下来,我就不上去。”
  那语声叹道:“但愿你莫要后悔才好。”
  于是,语声便又奇异地消失,不复再闻。
  宝玉回头瞧了小公主一眼,大步走了上去。
  他虽也明知自己一人此门,纵然生回,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只怕将要改变——只怕真的要有如“再世为人”。
  但他还是大步而上,他脚步并无丝毫迟疑。
  万老夫人对那水宫主的惧怕委实已深入骨髓。
  她果然不敢停留,不敢回头。她不停地走着,甚至连睡觉都不敢睡,惧怕就像鞭子似的不停地鞭打着她。
  恐惧的力量,有时当真能胜过一切。
  到了济河时,她人已几乎不成模样了。
  济河乃是黄河渡口,从这里到海湾,乃是黄河中可以通船的一段,是以这渡口船桅林立,不逊长江。
  万老夫人长杖早已不见了。
  她劈了段树枝,当作拐杖,蹒蹒跚跚,走到渡口。瞧她失神的目光、憔悴的面容、褴褛的衣衫,只怕已很少有人再能认得出这可怜而龌龊的老太婆便是武林中那大名鼎鼎的万老夫人了。
  她正也不希望别人认得她。
  渡口有个敞着衣襟的大汉,正在大声吆喝着:“吃饭要吃白米饭,坐要坐太平船……要往省城、济阳、青城、利津的客人,快上咱们这艘太平船呀!”
  他身旁还有个小伙计,也在吆喝道:“这可是最后一班船了,错过了就得等三天。”
  万老夫人摇摇摆摆走了过去。
  她已不愿再走路。她走不动了。但那船家却伸出一条铁也似的胳膊挡住了她,道:“喂,我说老婆子,你要干吗?”
  万老夫人摇摇头——她不敢开口,不敢说话。她总觉得有一双令人销魂的眼睛就在她身后盯着她。
  那船家冷笑道:“凭你这副模样,莫非也想搭船么?告诉你,这船钱你是付不起的,咱浪里花也从来不做好事。”
  万老夫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船家怒道:“臭老婆子,听见没有?滚呀!”
  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掌,就往万老夫人身上推。
  万老夫人冷冷地瞧着这只手,只要这只手碰着她衣服,这只手以后只怕永远也莫要再想动一动了。
  但就在这时,万老夫人突然感觉到有人到了她身后。
  此刻,码头上的人本不少,但此刻来到她身后的,却断然和码头上这一群凡俗庸碌的人不同。
  她背后似乎骤然被一股凌厉的霸气所侵袭,在这凡庸的人群中,她骤然觉出有个武林高手已到了她身后。
  这是武林高手遇着另一高手时特异的直觉。
  她身形不由自主、快如闪电般向左跨出两步。
  那船家的手自然推了空,吃惊地瞧着她。
  万老夫人却以眼角向身后那人偷偷一瞥。
  只见此人身高八尺,魁伟出众,头戴笠帽,紧压眉际,身上披着件紫红色的“一口钟”,几乎盖住了脚。
  他虽然站在那里没有动,但那股凌人的气势却逼得四下凡庸的人群俱都垂下了头,不敢多瞧他一眼。
  万老夫人一眼就认出了他!
  公孙红,这是“天龙棍”公孙红!
  虽然有笠帽紧压眉际,身上的衣着虽然也和泰山之会所见不大相同,但这威猛的气势却是永不会变的,掩饰不住的。
  万老夫人也立刻垂下了头。
  公孙红也瞧了她一眼,显然也因这龌龊的老婆子方才那闪电般一跃而有所动心——那一跃实是不同凡俗。
  但此刻的公孙红却似有重重心事,无暇再顾及别的,所以他只是含着诧异的眼色瞧了一眼,便放过了。
  那船家已陪笑道:“客官是要搭船么?”
  公孙红道:“是。”
  语声微顿,突似想起什么,又道:“莫要难为这位老婆婆,她的船钱算我的。”
  船舱中烟雾腾腾,有股燠热之气。
  这艘船虽然不旧,造得也颇坚固,但船舱却极简陋,只在左右两边摆着两行长条木凳。
  此刻长凳上并没有坐满人,只因有些人已在舱中摆开了行李,躺着,坐着,抽着旱烟。
  公孙红端坐在长椅上,就像是座铁塔似的。
  万老夫人佝偻着身子,垂着头,走进了船舱。走过公孙红面前时,怯怯地行了个礼,她还是没有说话。
  公孙红又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万老夫人已在角落中屈着身子坐下了。
  此后,陆续地又上来几个客人,船舱中更热更闷,但那船家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往上拉客。
  公孙红却似等不及了,突然大声道:“快开船,船钱不够,都算我的。”
  船这才算启碇了。
  船舱中也总算有了些微风,于是搭船的客人也活动起来,有的搭讪着和人聊天,有的拿出西瓜子、落花生来,与身旁的人共享——在旅途中陌生人往往最容易成为朋友,虽然等到旅途结束时,彼此又很容易地便忘怀了。
  公孙红仍端坐着。没有人敢找他搭讪,他自然也不会去找别人。他浓眉深皱,似是在寻思、出神。
  万老夫人不时偷瞧他一眼,心里在奇怪:“他却是要往哪里去?心里又有何心事?”
  风很大,而且是逆风,船只有成“之”字形斜斜地走——由左岸斜斜渡过去,再由右岸斜斜往上。
  夕阳满天,将大河映得金光闪烁,更是壮丽。
  自舱窗中望去,两岸景物如画,河上船舶往来。万老夫人奔波辛苦,到此刻心情才觉轻松了些。
  辛苦操作中的船家却已累得满头大汗,脱下了衣裳。夕阳照在他们精赤的古铜色肌肤上,风吹干了汗珠。
  船艰苦地往前走……由右而左,由左而右。
  照例,船离河岸还有两三丈时便要回头。
  但突然间岸上飞起一道长索,宛如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套在船头的木桩上。
  船家变色惊呼,道:“什么,干什么?”
  河岸上没有人答话,但这艘船却被拉得直往河岸边靠去——若没有千斤气力,怎拉得动这艘船。
  这时不但船家慌了,船客们也慌了,乱成一团,有的已奔出舱,挤到船头上,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万老夫人不由自主又偷偷瞧了公孙红一眼,只见公孙红虽然端坐未动,但面上却已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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