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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29 古龙(当代)
  船终于被拉得靠了岸。
  夕阳下,只见那拉着长索的是十余条劲装大汉,一个个都是浓眉大眼,满面的剽悍之色。
  但在这群穷凶恶极的大汉中,却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一个穿红,一个着绿,脸上都带着春花般的笑容。
  最奇怪的是,这两个少女手中竟各端着只盘子,一个盘子上放着只翠绿的酒壶,另只盘子上却是只碧玉酒杯。
  船家们虽然满怀惊怒,但此刻却已吓得不敢出声。站在船头的搭客们瞧见这一群诡异的人,更吓得目定口呆,动也不敢动了。
  只见那两个少女款摆着柳枝般的纤细腰肢,袅娜走了过来,走了几步,轻轻一抬脚,也不知怎的就上了船。
  红衣少女轻笑道:“没有事的,各位莫要惊慌。”
  绿衣少女笑道:“咱们只是来为一位客人送行、敬酒。”
  红衣少女笑道:“敬完了酒,各位就可走了。”
  她们的声音是那么轻柔,笑得又是那么甜美,众人方才还在惊惶,此刻却又不禁瞧得呆了。
  只有几个人仍不免在暗中嘀咕:“敬酒?……哪有这么样送行敬酒的?”
  少女们已走到舱口。
  角落中的万老夫人,瞧见这两个少女,更是大吃一惊,身子缩得更紧,头也垂得更低了。
  她已认出这两个少女,赫然竟都是王大娘的弟子——一个本是陪着“多臂熊”的,另一个便是陪吕云的。
  而少女们却未瞧见她。
  她们四道秋波正盯在公孙红面上。
  红衣少女笑道:“好极了,公孙大侠果然在这里。”
  公孙红面沉如水,缓缓站起了身子。
  少女们款款走过去——舱中人早已慌张地让开了路。
  公孙红目光凝注,沉声道:“两位姑娘莫非……”
  红衣少女却不让他说话,娇笑着截口道:“大侠切莫多疑,贱妾们此来并无别意。”
  绿衣少女道:“只是家师觉得公孙大侠果然言而有信,说走就走,不愧是武林中真正的英雄豪杰,所以……”
  红衣少女接着笑道:“所以就令贱妾们前来置酒送行,以壮公孙大侠之行色。”取起酒壶,在那杯子里满满倒了一杯。
  公孙红凝注着杯子里浅碧色的美酒,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种伤悲之色,心中竟似是伤痛极深。
  红衣少女却娇笑道:“这第一杯酒,是祝公孙大侠此番路途上一帆风顺,也是敬公孙大侠言而有信,不愧是男儿好汉。”
  绿衣少女双手将酒杯送上,道:“公孙大侠,请。”
  公孙红迟疑了半晌,突然仰天长叹道:“好!”
  取起酒杯,一饮而尽。
  绿衣少女格格笑道:“果然痛快,果然好酒量。”
  红衣少女又斟了一杯,道:“这第二杯酒,是劝公孙大侠莫要自伤白悲。以公孙大侠这一身武功,到了海外,何愁不能再创一番事业。”
  她嫣然一笑,接道:“何况,公孙大侠虽然败在家师手上,却也算不得什么。武林中成名豪杰,败在家师手上而且败得比公孙大侠更惨的还多差哩!”
  绿衣少女道:“可不是么……公孙大侠,请。”
  公孙红咬了咬嘴唇,又喝了一杯。
  红衣少女道:“这第三杯酒么,却敬的是公孙大侠的明智聪明。公孙大侠此番若不守信,若还要逗留在中原武林,那么……”
  她娇笑一声,停住了嘴——这笑容虽然甜美,但那言下之意却有如利剑般伤人——伤人的心。
  绿衣少女笑道:“公孙大侠实在是幸运得很……老实说,能在家师手下留得性命的可真不多,真值得喝一杯的。”
  笑盈盈奉上酒杯,道:“请!”
  公孙红脸色早已变了。
  他双目中也早已燃起了怒火,双拳也紧紧握起。
  少女们却仍是满面笑容地瞧着他,宛如不觉。
  而公孙红到后来也只是长叹一声,终于又饮下一杯。
  红衣少女笑道:“好,还有第四杯酒。”
  她面色突然一沉,甜美的笑容无影无踪,秋波也变得有如利刃,瞧了公孙红半晌,方自缓缓道:“这笋四杯酒,却是敬公孙大侠此去永远莫要回来了。”
  绿衣少女笑道:“其实中土武林也没有什么好玩的。若有人拼了性命回来,那才真是不值得呢……是么?”
  公孙红胸膛起伏,颤声道:“好……好,有烦两位,回去上复令师,就说公孙红本已无颜再回中土……公孙红若是食言背信……”
  突然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当”的将酒杯摔得粉碎。他目光凝注着酒杯的碎片,颤声接道:“若再回来,便如此杯。”
  红衣少女展颜而笑,拍掌道:“好!好男儿。”突然纵身入怀,搂住公孙红的脖子,亲了一亲,媚笑着又道:“这却是贱妾自己敬公孙大侠的,这不是比酒更令人醉?”
  绿衣少女娇笑着盈盈万福,道:“贱妾就此告退。”
  两人扭转腰肢,袅娜走了出去,竟再也不回头瞧一眼。
  满舱中人瞧着她们扭动着的腰肢,一个个更是瞧得目定口呆,几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船终于又继续走了。
  河岸上,隐约传来那少女娇笑的歌声:“风萧萧兮济水寒,壮土一去兮不复返。”
  公孙红高大的身子在歌声中颤抖着,不停地颤抖着。
  万老夫人竟似也有些颤抖起来。她此刻已知道公孙红必定已败在王大娘手下,他们在交手之前,必定也曾发下重誓:“败者远离中土,永不复返。”
  她暗暗叹道:“完了完了,不想连公孙红这样的角色竟也会败在王大娘手下,被她逼走,被她放逐到海外。”
  “这女魔头自身武功已如此高强,再加上手下那一群小狐狸精……唉!有了这些人,武林中还有别人混的么?”
  船舱中的亲切热闹,也因此冷了下来。
  船在无言中过了济南,又过了济阳。
  这其间自然有人下船,有人上船。
  公孙红却木头似的坐着,动也不动。
  夜深,船泊青城。
  有些人摊开铺盖行李,胡乱就地睡了。
  公孙红终于轻轻叹息一声,敞开了一直紧裹在他身上的紫红大氅“一口钟”,万老夫人这才瞧出,他竟已受了伤。
  那宽阔的肩头上扎着白布,血迹殷然。
  公孙红满面怆痛,将白布解开,又取出些金创药,放在伤口上。其实,他的痛苦并不在这伤口,而在他的心。
  夜色深深,静寂中河水如在低语。
  河上夜雾凄迷,舱口的昏灯在风中不住轻轻摇晃。
  突然,摇晃的昏灯下多了条人影。
  这人头戴笠帽,身穿蓑衣,像是个寻常的渔夫。
  但这渔夫身上竟也散布着一股不寻常的霸气,万老夫人、公孙红心头竟都不觉为之一凛。
  公孙红急速地掩起了风氅。
  只见此人笠帽戴得比公孙红更低,昏灯摇晃,他整个面目便都浸浴在浓重的阴影中。
  只有那双眼睛如明珠,如白刃,在黑暗中发着光。
  他发光的眼睛转了一转,便凝注在公孙红面上。
  公孙红掉转头,不去瞧他。
  等到公孙红目光回转,这人竟已在他对面坐下。
  昏黄的灯光斜斜照过来,照着这人半边脸。
  万老夫人心头又是一震。
  梅谦,这是“天刀”梅谦。
  她自然更是吃惊、诧异。
  梅谦怎会也上了船?难道他也被人放逐去海外?
  梅谦目光凝注着公孙红。
  公孙红却将笠帽拉得更下,挡住了脸。
  但在满舱沉睡的人群中,只有他两人的身子是笔直坐着的——在满舱凡庸的人群中,只有他们气势特异。
  这是凌厉的霸气。
  此刻,在这狭窄的船舱中,他们的霸气不可避免地针锋相对起来。他们人虽不动,霸气却已在争斗。
  万老夫人瞧着他们,不禁暗道:“这下子又有好戏看了。但望这戏莫要牵连到我老婆子就好。”
  雾更浓,灯更黯。
  梅谦突然抱拳道:“公孙大侠。”
  公孙红头也不抬,但过了牛晌,突也抱拳道:“梅大侠。”
  梅谦道:“原来公孙大侠还认得在下。”
  直过了盏茶功夫,公孙红方自冷冷道:“原来梅大侠也认得在下。”
  梅谦道:“天龙棍名家天下无双,谁人不识?”
  这一次几乎过了顿饭功夫,公孙红仍未答话。
  梅谦纵然沉得住气,此刻也忍不住了。
  他干咳一声,又道:“泰山别后,至今已近一个月了。”
  公孙红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不错。”
  梅谦道:“泰山会后,群雄四散,在下只道若想再见公孙大侠风采,必定困难得很,哪知却在此处相见:”
  公孙红道:“嗯!”
  梅谦突然叹道:“相见既然如此困难,在下便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公孙红又默然良久,终于问道:“可惜什么?”
  这一次,却是梅谦不再答话了。
  公孙红木然端坐,竞也不再问他。
  他们不着急,万老夫人却当真有些着急了,真恨不得抓住这两人头发叫他们说话,说得痛快些。
  夜深雾浓,寒气袭人而来,昏黯、凄迷的船舱中沉睡着的人,不知不觉地将盖在身上的东西拉得更紧了些。
  但公孙红与梅谦却仍是枪也似的笔直地对面端坐着。
  他们眼里根本没有瞧见别的人。
  又过了将近顿饭功夫,梅谦方自缓缓道:“天龙棍名震天下,在下早有时教之意,只可惜泰山—一会太过匆忙,而此刻……更可惜公孙大侠竟已负伤了。”
  他话虽仍说得极为平和,但言下之意却已锋锐难当。
  “我虽想与你一战,却不愿欺你负伤。”
  公孙红默然半晌,缓缓道:“哦……可惜么……”
  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笑声,震得舱口的昏灯摇晃得更是剧烈。
  沉睡的人们也被笑声震醒,惊惶地坐起
  船家也探头而人,大喝道:“做什么?”
  他本待怒骂,但梅谦与公孙红四道白刃般的目光向他一扫,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敢骂得出。
  公孙红冷冷道:“船家,是快天亮了么?”
  船家牙齿打颤,连声道:“是是……快了,快了。”
  公孙红道:“是要开船了么?”
  船家道:“是是……快了,快了。”
  在这种目光下,可没有几个人敢说“不”字。
  船果然走了。
  梅谦与公孙红还是不动,直到利津。
  船到利津,天色方自大亮。
  船家缩着脖子,站在船口,道:“各位客官,利津城已到了,各位快请亡岸……但上岸之前,也请各位莫要忘记留下船钱。”
  他手里一面收钱,嘴里——面不停地唠叨,
  那些船客当真恨不得早些离开船舱里这两个煞星,不到片刻,满船中人便已走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梅谦、公孙红——当然还有缩在角落里的万老夫人,只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注意到她了。
  船家瞧了瞧梅谦,又瞧了瞧公孙红,终于壮着胆子弯着腰走了进来,满脸陪着笑,道:“客官,这已是地头,两位……”
  公孙红沉声道:“你这船不走了么?”
  船家道:“要……要走的,但……但那是走回济河,两……两位莫非……莫非还要回济河去么?这……”
  梅谦叱道:“再回济河?疯了不成?”
  船家颤声道:“那……两位就请下船。”
  公孙红冷冷道:“你这船难道不能再往前走?”
  船家变色道:“再……再往前走,便出海了。”
  梅谦道:“正是要你出海。”
  船家“噗”的跌倒在船板上,道:“小的这船,不出海的。”
  公孙红瞧了梅谦一眼,梅谦却突然出手如电,自那船家腰里拔出柄短刀,拇指扣着中指,轻轻往刀尖一弹。
  那精钢利刃,竟被他手指弹得粉碎。
  梅谦道:“如此是否可让你改变主意?”
  船家早已面无人色,道:“小的……求……求求……”
  公孙红的手突然自怀中伸出,轻轻抛出件东西。
  
 
 
第五十回 放逐浮大海
  那船家吓得一哆嗦,只听“当”的一声落在他面前的,却是拳头般大小的一锭黄金。
  公孙红道:“这是否可令你改变主意?”
  船家脸上又有些人色了,但口中仍然颤声道:“小的有家有小……求求……”
  梅谦瞧了公孙红一眼,也抛了件东西在船家面前,却是只口袋——口袋里竟是整整二十锭官银。
  船家眼睛都直了,呆了半晌,突然站起,大声道:“好,为了这些,咱卖命了。”
  在一个多时辰后,这只船果然要出海了。
  在这一个多时辰中——
  船家买足了食粮,囤足了清水——自然,也免不得要托相识的朋友,带个口信,带些安家费回家。
  在这一个多时辰中——
  万老夫人已在舱船角落中堆着的一大堆绳子、帆布、木板、箱子里悄悄地藏起了身子。
  而梅谦与公孙红却只是对面端坐着,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目中的光芒,瞧来都可怕得很。
  正午,船顺流而下,已将出海,船家摆上饭菜,摆在他两人中间,一摆好,立刻掉头就走。他虽然不知武道,却直觉地感到在这两人之间横亘着浓重的杀气,这杀气令他全身发冷,使他片刻也不敢停留。
  万老夫人嗅着饭香,早已直流口水,但船未出海,她只有忍住——什么事且都等出海再说。
  梅谦拿起筷子,道:“请。”
  公孙红也取筷子,道:“请。”
  两人狼吞虎咽,各吃了五碗饭。梅谦若是吃肉,公孙红就吃鱼,两人谁也不动对方筷子动过的那碗菜。
  等到碗底都已朝天,公孙红待放下筷子,但瞧了瞧梅谦的手,他眼皮突然一阵颤动,筷子再也放不下去。
  梅谦的手里仍拿着筷子。
  他手背向上,以拇指与食指的指尖夹着第一支筷子,却以无名指与中指将第二支筷子压在虎口上。
  虽是一双普普通通的竹筷,但此刻在梅谦手里,却似乎已散出一种逼人眉睫的剑气。
  那筷子犹自带着烧肉卤汁与细碎饭粒的尖端,此刻却有如剑尖一般,直指着公孙红喉下“天突”、颈侧“缺盆”两处大穴。
  公孙红拿着筷子的手似有心似无心地向外一翻,却以掌心向上,筷子的顶端便指向梅谦左右手足阳明经上的“气金”与“库房”两处大穴,浑圆的筷子顶端,正如“点穴镢”的镢锋一般。
  梅谦嘴角一阵牵动,似笑非笑地缓缓道:“饭已用过,公孙大侠此刻若想下船,还来得及。”
  公孙红道:“梅大侠此刻莫非已想下船了么?”
  梅谦道:“在下是决不会下船的。”
  公孙红道:“此船难道容不下我两人?”
  梅谦冷冷道:“容不下。”
  公孙红目光闪动,道:“莫非梅大侠所去之处不愿被人知晓?否则,你我两人既是都有出海之意,为何不可同船?”
  梅谦道:“船上有你,在下便觉太挤了。”
  公孙红道:“我看梅大侠还是将就些吧!”
  梅谦沉声道:“公孙大侠是决意不肯下船的了?”
  公孙红道:“是。”
  梅谦道:“那么……”
  两个字出口,筷子已闪电般笔直点出。
  公孙红手掌向后一缩,掌中一双筷子的顶端,恰巧夹住了梅谦掌中那双筷子的尖端。
  梅谦手掌一翻,双筷也翻了个身,自他手掌中弹了出去,变成筷子的顶端向前,挟带锐风,直打公孙红左右双目下的“承泣”大穴。
  他不打公孙红双目,而打目下“承泣”,只因公孙红若想低头闪避,那急如闪电、由下向上而去的双筷,便会恰巧插入他双目之中。
  哪知筷子去势虽急,公孙红应变更快——他并未低头,却猛然拧转身子,筷子便堪堪自他颧骨边擦过。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
  公孙红手掌亦自一翻,筷子亦自飞出,却变成筷尖向前,直打梅谦左右手足少阴经上的“大赫”穴。
  梅谦手掌向外翻,用的是“弹力”,是以双筷自下而上,公孙红手掌向内翻,用的却是“掷力”,是以双筷自上而下。
  他这一出手,正是比梅谦更要犀利。
  梅谦坐在那里,这双筷子直打他身体中央脐部左右,他既不能向下躲藏,也无法向上闪避。
  但是他应变之快,更非常人能及。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中,他竟以空着的左手将桌子一拉,桌面便有如木盾般挡住了他的腹部。
  只听“夺、夺”两响。
  梅谦的双筷插入了公孙红身后的舱板。
  公孙红的双筷插入了梅谦面前的木桌。
  竹筷人木,竟都深达三寸。
  两人各自施出了一招,也各自避开了一招。
  两人的出招,俱都是快如闪电、追魂夺命;两人的避招,更俱都是间不容发,险上加险。
  但两人的身子却仍然俱都端坐未动,却害得在角落里向外偷窥的万老夫人平白惊出了一身冷汗。
  船已开始摇荡起来,显然已将出海,是以波浪大了。
  桌子上的盘碗,已开始左右滑动。
  但公孙红与梅谦却仍坐如木石,两人的目光亦仍森严如利刃——这两人甚至连话都不说了。
  只听“哗啦啦”一阵响,桌子上的盘碗俱都滑了下去,但这两人却连眼睛都未眨一眨。
  船家也不知是因为在全力摇船,还是因为不敢面见两人,是以盘碗虽落了一地,也不进来收拾。
  菜盘里本来还剩下几个炸丸子,自也落在地上,此刻船身摇动,炸丸子便在舱板上滚来滚去。
  万老夫人的眼睛,从一堆绳索偷偷望出来,此刻也不禁随着地上这几粒肉丸子滚来滚去。
  她只觉肚皮饥饿得贴住背脊梁了,口水也几乎咽干,此刻眼睛盯着这肉丸子,眼珠子都似要凸了出来。
  突然船身一荡,两粒肉丸子滚人角落中。
  万老夫人心“砰砰”跳着,偷偷向上一瞧,公孙红与梅谦此刻还是像木头人似的,动也不动。
  她实在忍不住了,咽了口口水,自绳索下悄悄伸出手,手指一寸寸在地上爬,往那两粒肉丸抓去。
  眼见她手指已碰着肉丸子——她指尖已可感觉到那肉丸子的油腻与温暖,由指尖一直暖人她的心。
  突然,“嗖、嗖”两响,接着,“夺、夺”两响,两只竹筷插入肉丸,生生将肉丸钉在舱板上。
  这正是梅谦面前木桌上的竹筷。
  梅谦仍不动,也不眨眼,只是冷冷道:“出来吧!”
  万老夫人指尖颤抖着,身子也颤抖着。
  梅谦道:“还不出来?”
  万老夫人突然大喝一声,道:“憋死我了。”
  只见木板、箱子、绳索四下纷飞。
  她身子已如球一般弹了出来,两只手往地上一捞,捞起了三、四只肉丸子,俱都塞人嘴里。
  她几乎嚼也未嚼,便将肉丸吞了下去,又冲向饭桶,桶里还有半桶饭,她抓起一把,就送进嘴里。
  她当真已有好几天没吃饭了。
  公孙红、梅谦冷冷瞧着她。
  她也不管,一面吞着饭,一面含糊着道:“反正已被你们瞧见了,先吃个饱再说。”
  她盘算已出海,这才敢说出话来。
  梅谦冷冷道:“白饭也有这般好吃?”
  万老夫人道:“饿你三天,你就知好吃不好吃了。”
  梅谦变色道:“你认得我?”
  万老夫人满脸都沾着饭粒,道:“哼!嘿嘿……”
  公孙红瞥见桌子上还有半条鸡腿——这是方才他们吃饭时就从盘子里跌出来的,是以未落到地上。
  他笑了笑,拿起鸡腿递过去,道:“这个不脏。”
  万老夫人接过鸡腿,笑道:“公孙红,看来还是你良心好些。”
  公孙红亦不禁一怔,道:“你也认得我?”
  万老夫人道:“嗯……”
  公孙红道:“你怎会认得我?”
  万老夫人道:“我只有一张嘴,此刻哪有空说话?你不会等我老人家吃完了再问么?”
  梅谦目不转睛,凝注着她。
  过了半晌,梅谦突然大喝道:“原来是你。”
  万老夫人终于吃完了,摸着肚子,笑道:“你也认出我老人家了么?”
  梅谦道:“你是万……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算你还有些眼力。”
  公孙红动容道:“莫非是万大侠之母?”
  万老夫人道:“奇怪,怎的每一个人见着我,便要提起我那不孝的儿子?难道我老人家在江湖中的盛名,不比那畜牲大么?”
  梅谦冷冷道:“在下虽不认得你,但大名却已听得久了,却不知堂堂的万老夫人,今日行藏为何如此鬼祟?”
  万老夫人嘻嘻笑道:“什么今日行藏鬼祟……我老人家行藏一向都是神出鬼没的,你难道直到今日才知道不成?”
  梅谦道:“哦……哼哼!”
  碰见这样的老太婆,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万老夫人大摇大摆在公孙红身旁坐下,长长伸了个懒腰,道:“舒服!舒服!”
  竟阖起眼睛,打起盹来。
  公孙红望着梅谦,突然笑道:“船上又多了个人,是不是更挤了?”
  梅谦道:“正是。”
  万老夫人竟也睁开眼睛,道:“你莫非还想将我两人都赶下去?”
  梅谦道:“哼!”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凭你一人之力,能赶得走我们两人?”
  梅谦沉声道:“公孙大侠想来还不致与你为伍。”
  万老夫人道:“嘿嘿!方才还想要人的命,此刻又称人为公孙大侠,你莫非是怕了他么?莫非是想拍马屁?”
  她果然不愧是老狐狸,衡情度势,知道不能拉拢梅谦,便紧紧拉住公孙红——她总是不会吃亏的。
  梅谦厉声道:“我此番出海,并非游历,是以不愿有人同行,甚至不惜与公孙大侠白刃相对,但我心里还是敬他是个英雄。”
  万老夫人眼珠子一转,道:“并非游历?你出海莫非还有何使命不成?”
  梅谦道:“正是。”
  公孙红动容道:“你有何使命?”
  梅谦道:“这个……恕在下不能奉告。”
  他语声微顿,突又厉声道:“总之,此番无论是谁,也不能与我同行。你我三人中,若非我血溅此地,便是两位下船而去。这该如何选择,公孙大侠务请三思。”
  公孙红道:“这……在下此行并无目的,梅大侠若真有使命在身,而且如此重要,在下倒也不妨易船而行。”
  梅谦道:“多谢。”
  .
  公孙红面色一沉,道:“但这却要看梅大侠所负的是何使命!”
  梅谦变色道:“如此说来,公孙大侠是不惜一战的了?”
  公孙红道:“如此说来,梅大侠你是宁可一战,也不愿说出所负是何使命的了?”
  梅谦道:“正是。”
  两人间情势突又紧张起来,似已箭在弦上。
  万老夫人突然笑道:“他所负的是何使命,纵然不说,我老人家也知道了。”
  梅谦冷笑道:“你知道?……嘿!嘿嘿!”
  万老夫人缓缓道:“我老人家在泰山大会上,瞧你与人动手时,便已瞧出你这小子有些不对了,必定有所图谋。”
  公孙红忍不住道:“他有何不对?”
  万老夫人道:“泰山会上,大家都想技压群雄、人前露脸,是以泰山之会名虽较技,其实人人都在拼命。”
  公孙红叹道:“正是如此。”
  万老夫人道:“但这厮与人动手时却绝对未曾使出全力,他十成武功中,最多只不过使出了七成而已。”
  公孙红动容道:“哦!”
  万老夫人道:“由此可见,他不是另有图谋是什么?”
  梅谦冷笑道:“梅某只是觉得,犯不上为了区区虚名与人拼命而已,这在那些名欲薰心之人看来,自是有些奇怪。”
  万老夫人笑道:“你话虽说得动听,其实……”
  公孙红又忍不住道:“万老夫人认为其实如何?”
  万老夫人道:“这厮近来才从东瀛来到中土,然后便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为自己博取名声,但等到真可大大露脸时,他反而不用全力了……此刻白衣人又将再来,武林中人人都想一睹此番大战,甚至有些东瀛人士都不远千里而来,但他却偏偏要在这当儿回东瀛。”
  她冷笑一声,道:“这些难道不奇怪么?”
  公孙红沉声道:“不错,的确有些奇怪。”
  万老夫人道:“你难道还猜不出他有何图谋?”
  公孙红沉吟半晌,耸然动容道:“莫非他……他竟是那白衣人……”
  万老夫人拍掌道:“这厮想必就是那白衣人派到中土来卧底的,此番不知要将什么消息去传给那白衣人!”
  梅谦突然仰天狂笑起来,道:“有趣!有趣!”
  万老夫人道:“我老人家可是说对了么?”
  梅谦厉声道:“你此刻若是立刻滚下船去,我瞧在万大侠面上,暂且放过你,否则……”双臂一振,闪亮的“锁镰刀”已在手。
  万老夫人冷笑道:“你只当我老人家怕了你这破镰刀么.?嘿嘿!我老人家早就想让你瞧瞧厉害了,只可惜……”
  梅谦道:“既是如此,还可惜什么?”
  万老夫人道:“只可惜有公孙大侠在这里,他怎会让我老婆子出手?”
  梅谦道:“公孙红,你意下如何?”
  公孙红沉吟道:“她方才所说之言,是真是假?”
  梅谦道:“你若信她之言,便不配梅某解释。”
  公孙红道:“这……”
  万老夫人突然将他身上那紫红大氅拉了下来,道:“我老人家方才说的话,句句都有根据,这种人你还跟他噜苏什么。去,快取了他性命,绝没有错。”
  公孙红道:“但……”
  万老夫人眼珠子一转,道:“莫非你真如他所说,伤得太重,已胜不了他?那么,还是让我老婆子……”
  公孙红仰首大笑道:“这区区伤势,算得了什么?”
  大笑声里,斜插在他腰边的天龙棍已到了他手中。
  船身摇荡更剧,桌子都已滑到角落里。
  窗外的天色似也昏黯下来。
  船舱中充满了杀气,这“锁镰刀”上的杀气,这“天龙棍”上的杀气,自又和方才的竹筷不可同日而语。
  锁镰刀可刚可柔,可硬可软,远可取三丈开外,近可贴身肉搏,可说是江湖中变化最多、最复杂的兵刃。
  而“天龙棍”却是以不变应万变,返璞归真,讲究以拙胜巧,可说是江湖中变化最少、最简单的兵刃。
  这两件兵刃无论性能、气质,俱都截然不同。
  然而,此刻这两件截然不同的兵刃所施用的却是同一种方针——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只因他们都知道此刻面对着的可能就是自己一生中最强的敌手,是以两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公孙红紧握着天龙棍,指节都已发白。
  梅谦握着“锁镰刀”的手,也是同样用力,同样紧张。刀与棍距离五尺空间,针锋相对着。
  渐渐,刀与棍,在缓缓移动——两人的移动几乎是同时的,也不知是刀随棍动,还是棍随刀动。
  无论如何移动,刀与棍总是针锋相对着。
  两人的眼睛都已散发出异样的光,与其说他们是想发觉对方架式的破绽,倒不如说他们是想发现对方武功的极意。
  船身继续摇荡着,而且渐渐剧烈。
  但两人的双足却都有如钉子般钉在船板上,无论船身摇荡得多么剧烈,两人的身子犹屹立不动。
  但这“不动”,却也是“动”。
  但“不动”甚至比“动”还要激烈。
  万老夫人却不耐了,冷笑一声道:“公孙红为何还不出手?”
  她忍不住凝目去瞧梅谦的刀势,骤看也觉平常得很,但她仔细瞧了许久,身上却不禁沁出了冷汗。
  她只觉屹立在那边的梅谦,人与刀似已化为一个整体,她想出一百种招式,也自知不能将之击破。
  她虽然远远站在一边,但已感觉出刀上的杀气。她瞧得越久,越觉自己整个人都似已在这刀光杀气笼罩中。
  她心头暗凛:“我若是公孙红,此刻只怕已血溅当地。”
  她想转头去瞧瞧公孙红的架式。
  但不知怎的,她目光竟似已被这刀上的杀气所吸引。
  她竟已无法移动目光。
  她想:“若是方宝玉在这里,不知是否能瞧出破绽?”
  她想:“方宝玉想必是能瞧出的……但同是一双眼睛,为何有这么大的不同?为何他瞧得出我瞧不出?”
  但到了后来,她竟连思想都不能思想。
  连她的心都已被那刀光杀气所吸引住了。
  一柄刀又怎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这“锁镰刀”打造得虽然精巧,刀的钢质虽然精纯,但无论如何这总是死的,没有生命。
  死物又怎能产生魅力?
  这道理虽繁复,却又极为简单。
  绝世的美人,固能令人废寝忘食、神魂颠倒,而吴道子的画、王右军的字,也可令人神魂与之。
  刀,亦是如此。
  刀虽是死的,但在名家手中便有了生命——它的生命正是持刀人的精神魄力所赋予的。
  那刀的架势、刀的光泽,正与吴道子的画、王右军的字一样,已不是单纯之“物”,已有了灵魂、生命。
  梅谦的刀法,虽还未达到无上妙境,但对万老夫人说来,却已足够了——万老夫人的眼力,也还不能参透妙境。
  在万老夫人眼中,梅谦的刀法已是完美的——而世上无论任何一件完美之物,都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竟不由自主向刀光走了过去。
  公孙红的目光也有些异样了。
  他精神虽然仍集中着,毫无松懈,但却已渐渐不是集中在自己棍上,竟已渐渐集中在对方刀上。
  他的精神气魄,也已被对方吸引过去。
  这或许也因为公孙红新伤未久,万老夫人更是心身交瘁,惊魂初定,是以他们的精神也特别脆弱。
  是以这一战已无需出手,便可以分出胜负。梅谦的刀虽还未出手,但刀上的杀气已摧毁了公孙红与万老夫人。
  锁镰刀光芒更盛,刀光中似已可看出血光。
  突然间,整个船身有如被人抛了起来。
  梅谦与公孙红功力虽在,但也不能抵抗这种自然的威力,两个人的身子也都被抛了出去。
  杀气,立刻奇异地消失。
  两个人的精神本都贯注在对方身上,而此刻情况大变——两人俱都受到这不可抗拒的一击。
  他们的目标自也同时转移。
  于是两入耳中便突然听到了浪涛的狂号声,狂风的呼啸声,以及外面船家的嘶声惊呼。
  这些声音早已有了,只是方才他们听不到而已。
  风!狂风!
  风在呼啸,海也在呼啸。
  船在怒海中,正有如巨人掌中的蝼蚁一般,生命随时都可被摧毁,而船舱中的公孙红与梅谦……
  他们方才还自觉是一切的主宰,还自觉不可一世,然而此刻,他们已发觉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
  船家们在外面嘶声大呼道:“落帆,把稳舵……”
  船舱中的公孙红、梅谦、万老夫人,各各紧抓着船舱中的柱子或是窗框,面上都已变了颜色。
  海浪卷了进来,山一般压下。
  三个人俱是一身湿透。
  梅谦紧抓着窗框,呼道:“公孙红,你该感谢这狂风,是它救了你。”
  公孙红嘶声道:“那也未必。”
  梅谦道:“未见得?……哼!方才我已随时都可取你们的性命,风一停止,你们赶紧下船吧,否则,梅某……”
  万老夫人狂笑着道:“梅谦,你若真的厉害,你就叫风停吧!你能么?
  你能么?……哈哈!你也不过和我们一样,是个渺不足道的人而已。”
  梅谦似是怔了半晌,还是厉喝道:“梅某虽不能要风停,却可要你住嘴。”
  万老夫人笑道:“你……”
  突然外面嘶声大呼道:“救……命……”
  这“救命”之声发出时本在舱外,但到后来却已有数十丈高——这人显然已被巨浪卷得飞了出去。
  接着,又是一声惨呼,消失……
  船舱中三个人骤然沉静下来,心头自己变得异样沉重——沉重得使他们非但说不出话,甚至几乎透不过气。
  木桌、长凳和角落中的木板、箱子,都已被这一个接一个的千仞巨浪击成碎片,一片片被海水卷了出去。
  公孙红突然大呼道:“梅谦,小心,你抓住的那窗子已松了。”
  一个浪头压下,掩没了一切。
  然后,是梅谦大呼道:“多谢。”
  突然,万老夫人身子也被抛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条链子卷住了她双足,硬生生将她拖回来——这链子正是梅谦的“锁镰刀”。
  梅谦呼道:“紧紧拉着链子,莫要松。”
  万老夫人嘶声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梅谦道:“风停后你若不下船,我仍要取你性命,但……但此刻我还是要救你的……这也是公孙红救我的原因。”
  万老夫人道:“你……你……多谢,多谢……”
  公孙红只觉眼睛湿湿的,也不知是海水是泪水。
  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
  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已在这难以抗拒的暴力下消失,在共同的死亡威胁下,朋友,仇敌,都变成一样的了。
  浪头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卷进来、压下来……
  三个人神智都已渐渐丧失,所剩下的只有人类求生的本能,他们此刻手里抓住的东西,是死也不会放松的。
  在半昏迷中,公孙红突又大呼道:“梅谦,我要问你最后一句话。”
  梅谦道:“问吧!”
  公孙红道:“你和白衣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梅谦默然半晌,终于呼道:“白衣人……他……”
  也不知是风浪掩没了梅谦的呼声,还是公孙红神智已昏迷,总之,梅谦在说什么,公孙红已完全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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