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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21 古龙(当代)
  他紧握双拳,语声已渐渐激动,渐渐哽咽。
  他嘶声大呼道:“只因我若不如此,便不能说话,只因世上只有他……”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火魔神,道:“只有他能让我说话,只因你们都冤枉了我,误会了我,我若不说话,这冤屈便永远无法得伸,我死……死也不瞑目。”
  火山般强烈的情感已自他嘶裂的语声中暴露出来,他虽然拼命忍住,但这热血奔腾的痛哭仍夺眶而出。
  群豪中也已有些人为之动容。
  铁娃更早已热泪满腮,到后来他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这热血奔腾的痛哭声,当真令铁石人也为之恻然。
  他不顾一切,痛哭着道:“大哥,告诉铁娃,是谁冤枉了大哥,是什么事冤枉了大哥,大哥,你……你快告诉我,铁娃跟他拼命。”
  宝玉瞧着他,道:“大弟,你……你真……真好。”
  他每说一个字,那泪珠便在他眼睛中颤动一下。
  他咬一咬牙,不等泪珠滴下,反手拭去泪痕。
  他颤声大呼道:“你要问我怎会受这些冤屈,不如问他。”
  他的手再次指向火魔神,群豪目光也不禁再次瞧向火魔神。
  铁娃整个人都似已将爆炸,跳起来大呼道:“这红毛猴子,是你怎样冤枉了我大哥?快说!快说!”他什么都已不顾了,纵然火魔神将他炸成飞灰,他也不管。
  但群豪却要管的——群豪见他竟对这手握大家生杀之权的人暴跳如雷,如此怒骂,都不禁吓白了脸。
  哪知火魔神却未动怒,也未作色。
  他脸上根本神情自若,反而微笑道:“不错,那时我为了要方宝玉听命于我,便要断绝他在江湖上的生路。我为了要断绝他的生路,便只有使江湖中人俱都误解于他。只要他肯为我做事,他是恨我是骂我,我全不放在心上。”
  他洋洋自得地说出这番话来,正宛如无数个惊天霹雳打在群豪身上,打得每一个都呆住了。
  铁娃道:“你……你做了些什么?”
  火魔神道:“我令人假冒欧阳天矫的妻子,以药酒将他灌醉,令他第二日再也不能与欧阳天矫动手。”
  群豪中有一部分已不安地扭动起来。
  火魔神接道:“我又令人伪装受伤,要他出手解救,使他功力受损,又无法与‘天刀’梅谦动手,好叫别人因此轻贱于他。”
  群豪中不安的人已越来越多,有些人面上已露出惭愧内疚之色——这些人正是昔日将宝玉辱骂得最凶的。
  “天刀”梅谦亦是面容惨淡,不住喃喃道:“原来如此。”
  火魔神道:“不仅如此,我还令人改扮成方宝玉的模样,到梅谦处投下书信,声明从此退出江湖,好叫别人更要认为他是怯战而逃。”
  莫不屈手足颤抖,道:“那封书信果然是假的……果然是假的……”转目瞧了石不为一眼,石不为更是面色惨变。
  铁娃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不住骂道:“畜牲!兔嵬子!”
  石不为狠狠盯着火魔神,目中满是怨毒之意,突然悄悄挤到牛铁娃身后,沉声道:“这畜牲如此害你大哥,你就在这里呆看着他不动么?”
  铁娃怒吼一声,跳了起来,吼道:“你这红兔子,如此害我大哥,我跟你拼了!”出手分开人丛,疯了似的向火魔神扑去。
  群豪可全部被他吓惨了,既怕火魔神因此引发火药,但对这疯虎般的大汉也不敢加以拦阻。
  眼见铁娃已将扑到台上,宝玉突然道:“站住!”
  这两个字对铁娃真比什么都灵,任何人都不能拦阻的牛铁娃,听得这两字,果然乖乖站住了,但口中仍不服道:“大哥为何叫我站住?”
  宝玉道:“你也想害我么?”
  铁娃着急道:“小……小弟哪敢害大哥,这……这……”
  宝玉道:“你不让他说完话,我的冤屈便永远无法洗清,这不是在害我又是什么?”
  语声微顿,接口又道:“你如此轻举妄动,他若不顾一切,将火药引发,那后果又会怎样?你不但害了我,也害了别人。”
  铁娃想了一想,满头汗如雨下,喃喃道:“铁娃本不敢出手的,但……
  但石四叔却……却要我出手,铁娃想连石四叔都这样说话,那想必是没有关系的了,哪知……哪知却有这么大的关系!”他越是着急,话也就越是说不清楚。
  但还是有人听清了,众人听得素来老成持重的石不为居然也会令铁娃做出这样鲁莽的事,都不禁又是惊奇又是恼怒。
  石不为面上也已现出了汗珠。
  他又自悄悄移动身子,似乎要往后面挤,但群豪已对他有了不满,故意将他紧紧挤在中间,不让他动一动。
  要知群豪虽然不会帮着火魔神,但自己的性命总是比什么事都重要。如今的石不为竟屡次要做出危害大家性命之事,自然难免要犯众怒。唯有莫不屈还是对他十分关切,不住沉声道:“老四,忍耐些。”
  宝玉目光穿过人丛,一直在逼视着石不为,此刻突又大声道:“铁娃,你可知石四叔为何要如此说话么?”
  铁娃道:“不知道。”
  莫不屈嘶声道:“只因无论你做了什么事,咱们都还是对你好的,你四叔他听得别人如此害你,自然难免激愤失常。”
  宝玉热泪盈眶,黯然道:“大叔对小侄之心意,小侄全都知道,大叔的宽宏仁慈之心,更令小侄感动,但……”
  他咬了咬牙,接道:“但大叔此番却错了。”
  莫不屈道:“我什么错了?”
  宝玉道:“石四叔如此做法,只因他一心要害我。”
  莫不屈怔了一怔,又自望向石不为。
  石不为却已怒骂道:“畜牲!放屁……我为何要害你?”
  宝玉嘴角泛起一丝混合着伤感与怨恨的微笑。
  他一字字缓缓道:“只因你生怕火魔神说出一些话来,你要将我与火魔神全都杀死灭口,是以你便要如此。”
  石不为怒喝道:“放屁,满口胡说!”
  宝玉冷冷道:“你的秘密,我早已……”
  石不为突又嘶声大呼道:“不错,我是要将你置之死地……只因你无论曾经受过多么大的冤屈,但你毒手将公孙二哥、金不畏、魏不贪、西门老六、杨不怒……这些待你恩重如山的人杀死,却是千真万确之事。”
  他不容别人说话,振臂大呼道:“少林、武当、峨嵋、崆峒、淮南、点苍……七大门派的弟子们,你们的掌门师兄,就是被这畜牲害了,这畜牲就是你们门户的仇人,‘门户之仇,人人得而诛之’,这戒条你们难道忘了么?你们若还容这畜牲站在那里,便是违背了门规,便是门户的叛徒。”
  七大门派近来虽已人材凋落,但在江湖中仍有着极大的潜力,门下弟子更是遍布了江湖中每一角落。
  此刻在山坪上的千百豪杰,身属七大门派或是与七大门户有着渊源的,至少也在三、四成之上。
  这些人自幼便受着七大门派传统的薰陶,有些人虽说脱离师门,浪迹江湖已久,但对门户的光荣、师门的戒律却始终不敢忘记。
  此刻石不为这一番呼唤,果然立时便将这些人心底对师门的责任唤醒——为师门光荣而战的责任,在他们心中委实沉睡已久了,方才本还有如石像般站着不敢动的人,此刻已有的握拳欲试,有的窃窃私议,只是说话的人太多,就变成一片“嗡嗡”之声,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其实这些话不必听清,也可猜想得出。石不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面上已不禁现出得意之色。
  宝玉却不等他再次发话,放声大喝道:“各位切莫听他之言,害死我那几位叔父的真凶,其实另有其人,决不是我方宝玉。”
  群豪们胆子已渐渐大了,人丛中已有人呼道:“不是你,是谁?”
  宝玉道:“那真凶虽然始终藏头露尾,但说话的声音我却听到过,那时我已觉他说话的声音极是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人丛中喝道:“他语声你既十分熟悉,又怎会听他不出?”
  宝玉道:“只因此人平日极少说话,纵然说话,也不过只是三五个字而已,是以要掩饰他的语声,自是容易得很。”
  说到这里,已有人猜出他说的是谁了。
  但另一些人仍不住问道:“谁?此人是谁?”
  宝玉大喝道:“就是他——石不为。”
  这当真又是大出众人意料的惊人之语,群豪又都被惊得怔住,有些人的目光已不禁带着怀疑向石不为瞧去。
  还有些人已在暗中私议道:“不错,难怪他要不顾一切出手了,原来他就是生怕方宝玉说出这番话来,是以想灭他的口。”
  要知群众在激动之中最易相信别人的话,也最易改变主意,无论谁说出什么,总有些人会盲从附和的。
  唯有莫不屈涨红了脸,怒喝道:“宝儿,你疯了么?怎可胡乱含血喷人?”
  宝玉道:“此乃千真万确之事,宝儿哪敢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言乱语?宝儿实已想了又想,才敢说出这番话来。”
  莫不屈又惊又怒,转目去瞧石不为,只见方才激动不堪的石不为,此刻反而沉住了气。
  莫不屈着急道:“老四,你……你怎不出言辩驳?难道你无话可说么?”
  石不为冷冷道:“如此胡言乱语,全无丝毫证据,直如疯狗咬人一样,在下若是出言辩驳,岂非也和疯狗一般见识了。”
  这番话虽非辩驳,但却比任何辩驳都要有用,群豪方才已有些人对他生出怀疑之心,此刻又不禁为他喝起彩来。
  -
  莫不屈大喝道:“宝儿,你如此说话,可有证据?”
  宝玉道:“证据便在这里。”
  众人随着他手指望去,只见他指着的竟是火魔神。
  群豪不觉大哗,纷纷喝道:“这是证据?这是什么证据?”
  火魔神见到石不为竟以言语煽动起群豪的胆子,竟使得群豪忘了自己生死之事,胆敢在他面前喧嚷起来,他本已变色,此刻目光一闪,大喝道:“不错,我便是证据,只因这些事都是我要石不为做的,石不为他委实也早已被我收买。”
  群豪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莫不屈有如当胸被人刺了一刀,面上血色全失,颤声道:“真的?……这会是真的?”
  火魔神道:“此事说出之后,七大门派若要为弟子复仇,我也难逃其责,这责任是何等重大,我怎会说假?”
  莫不屈狂吼一声,几乎晕了过去,幸得他身旁之人赶紧扶住了他,就在这一瞬间,群豪的惊动又已将酿成大乱。
  方宝玉厉声喝道:“石不为,你还待狡辩?你还有何话说?还是快快承认了吧!”
  火魔神说出这番话来,石不为面色本也为之一变。
  但此刻他却又突然狂笑起来。
  莫不屈道:“你……你还有何可笑?”
  石不为狂笑着道:“这些话本只能骗骗三尺童子,不想大哥你竟也相信了,却叫小弟如何不笑?哈哈!如何不笑?”
  莫不屈道:“事已至此,我……我已不得不信。”
  石不为嘶声道:“这些日子来,我始终追随大哥左右,纵有离别,也不过一时半刻,难道我竟会在这一时半刻中被人收买么?”
  莫不屈道:“这……”长叹一声,跺了跺足,他心中委实已矛盾不堪,也不知究竟该听信哪一边的话好。
  石不为道:“何况,我石不为纵要被人收买,也要货卖识家,怎会卖给此等无信无义的卑鄙无耻之徒?难道我会那般愚蠢,连此人以后是否会出卖我都瞧不出,难道我竟会将自己的性命、名声视如儿戏?”
  莫不屈讷讷道:“这……唉!老四你日后究竟要为善为恶,我虽瞧不出,但……但我却深信你绝非如此愚蠢的人。若说此等人物,也可以些许金银珠宝将你收买,我……我委实越想越难以相信。”
  群豪的心也不禁活动了起来。这两面的话说来俱是言之凿凿,他们前一刻还对火魔神的话深信不疑,后一刻便又觉得还是石不为说的是真的。一时之间,人人都被弄得糊里糊涂,全无主意,正如墙头之草随风而倒。
  石不为大喝道:“此事实是显而易见,各位难道还瞧不出么?他两人早已串通好了,要来陷害于我,各位怎能上他们的当?”
  。
  群豪纷纷道:“不错,这话有理,咱们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石不为道:“这样的人,若还要他活在世上,实是武林之羞……七大门派的弟子们,你们能容得这叛徒么?”
  群豪纷纷呼道:“容不得……容不得。”
  有人或者不免在暗中奇怪,这山坪上千百豪杰难道竟全都是无头脑的愚鲁之辈,难道竟没有一些聪明才智之土?否则又怎会如此盲从附和人家说东,他便说东,人家说西,他便说西。
  却不知这其中纵有聪明决断之人,但在群豪的激动中也会被热血冲晕了头,只知以耳代目,以耳代脑,已无法用自己的头脑去想了,何况,这其中纵还有一二不受别人影响之辈,却也如沧海之一粟,根本起不了作用。
  经过这番动乱之后,非但七大门派之弟子热血奔腾,就连别的人也是群情激动,竟如传染瘟疫一般,到后来竟无一人还能保持冷静用头脑去想亡一想。人在激动之中,什么生死利害之事也都早已忘怀的了。
  火魔神实未想到事态竟会变成如此模样,也早已失去了镇静从容之态,不住顿足大喝道:“火药!火药!你……你们难道不要命了么?”
  石不为狂笑道:“你若是要用火药,还会等到此刻?”
  火魔神道:“你,你难道不信?”
  石不为喝道:“不错,火药是有的,但火药若是爆炸,连你也要死在这里,你敢么?……朋友们,还不冲上去?”
  群豪吼道:“冲呀……冲上去!”
  到了此时,当真是人人奋勇争先,唯恐落后。
  但人数毕竟过多,目标却嫌太小,’此刻人人争着向目标冲出,你拉我扯,你争我夺,冲上去的还不到几人,倒下的却已不少,倒下的人生怕被人踩住,又去扳别人的脚,于是越倒越多。
  纷乱之中,突然间众人只觉一股大力自身后冲撞而来,力道之大,竟是众人平生未遇。
  人群被这股力道一撞,竟不由得两边飞跌出去,让出了中间一条路,群豪又惊又怒,百忙中回头一望——只见七八个人已自中间通路走了过来。
  这些人衣衫颜色各自不同,有的灰麻青布,穿得极是朴素,有的却是锦锻织花,华衣丽服。
  但衣衫质料颜色虽不同,式样却是全无二致。
  人人俱是长袍及地,直至足踝,头上全部戴着只笼子般的竹笠,掩去了每一人的耳鼻面目。
  七八人分成两行,每两人并肩而行,后面的两人手掌抵着前面两人的后背,肩不动,腿不抬,长衫飘飘,向前而行,前面若有人丛挡路,当先两人微一挥掌,挡路的人便两旁飞跌出去,但都跌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刹那之间,群豪的愤怒已全被变作惊惧——这样的内功,这样的掌力,当真是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事。
  有些人虽已瞧出,后面的人掌心抵住前面人的后背,便是以自身的内力输送给前面一人。
  七八个人的内力一起汇集到领先两人的手掌中,便成了一股无坚不催、不可抗拒的力量。
  但纵然如此,纵然将这股力量分成八份,每一人的功力犹是非同小可,何况能使自己的内力输送到别人体内,能将别人的力量化为已有,这也都是内家的绝顶功夫,若无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夫,休想办得到。
  更何况瞧这七八人行路的身法,轻功实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公孙红、万子良、潘济城、蒋笑民等武林一流高手暗中忖度,这七八人无论内功、轻功,无一人在自己之下。
  泰山之会,实已将当今武林之顶尖高手、成名英雄俱都一网打尽,这七八人可是打哪里来的?
  这样的人只要忽然出现一个,已足令人惊异,此刻竟出现七八个之多,怎不叫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星群渐落,曙色已将驱走黑夜。
  群豪一个个俱是张口结舌、目定口呆,一个个俱在心中暗问:“这些人究竟是谁?在此时突然出现,为的是什么?”
  其实这些人早已在人丛之中,只是那时群豪的注意力都已被擂台上的千变万化所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此刻他们在这决定性的关头突然现身,谁也猜不出他们究竟是帮着谁的,更猜不出他们现身之后会令这本已变化无常的局势又生出什么惊人的变化,就连火魔神、方宝玉等人,此刻俱是屏息静气,静等着这些神秘的来客揭露自己的身份。
  眨眼之间,这七八人便已走近擂台,七八人突然同时迈步——一迈步便掠上擂台,七八人的身法脚步竟全无丝毫不同。
  擂台上的群豪,不由自主也让开一条道路——这条路正是留给他们走向火魔神与方宝玉的。
  火魔神一颗心不禁悬了起来,手掌已缩人衣袖。
  这七八人若是笔直走向他,若是向他出手,他自揣不出十招便得受制被擒,与其等到那时受制于人,倒不如此刻先发制人;与其被人所伤,倒不如与他同归于尽——只要这七八人再向他们走近两步,他袖中烟花信号立时便要出手。
  石不为目光也在盯着这些神秘的来客,密切注意他们的意向,他们若是向火魔神出手,他便可坐享其成了。
  哪知这七八人到了擂台上竟突然住足,全无向火魔神出手之意。石不为目光闪动,便又振臂大呼道:“各位还不动手?还等什么?难道要等他们这七八个同党将他们救走么?……时机不再,冲呀!冲呀!”
  群豪迟疑着,犹豫着,但终于又渐渐开始骚动——三两人的呼喝冲撞瞬即又演变为燎原之势。
  就在这时,那七八个神秘的长衫客突然齐声喝道:“七大门派下的弟子,谁也不准出手。”这七八人无一不是中气充足之辈,此刻齐声呼喝,当真是声震天地,所有叱咤惊呼立时都被压了下去。
  石不为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何资格命令七大门派弟子?”
  那当先一人道:“你可知道我等是谁?”
  这句话他一人说出,语声虽不及方才那般震耳,却自有一股威严沉猛之气,足以慑人。
  石不为心神竟不由自主为之一震,似是泛起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在人丛中退后半步,道:“石某正要瞧瞧你是谁!”
  那人仰天大笑道:“你要瞧瞧我是谁么?好……”
  笑声突顿,反手将头戴的蒙面竹笠摘了下来,厉声大喝道:“且瞧我是谁。”
  竹笠被直摔下去,露出了他的脸。
  在逐渐微弱的火光与渐渐明亮的曙色中,只见他灰白头发挽成道髻,斜插一根乌玉簪,双眉斜飞,直鼻通天,颔下一部花白钢髯掩住了他的嘴,那双目中射出的神光,更足夺人魂魄。
  
 
 
第三十六回 人中之龙
  石不为身子一震,面色立时惨变,颤声道:“你……是你老人家……”
  群豪也有的已认出这道人是谁来,亦不禁脱口惊呼道:“铁髯道长……原来是铁髯道长。”
  更有的竟已俯首拜了下去,道:“弟子参见掌门祖师。”
  原来这道人赫然正是以“内家正宗”秘技与“外家少林”分庭抗礼、号称天下第一剑派“武当”的当今掌门人。
  一阵纷乱过后,群豪目光不禁移向另七人身上。当先一人乃是武当掌门,与他同行之人的身份也可想而知。
  石不为惊惶的目光瞧着铁髯道长身旁一人,道:“你……你老人家莫非是……是……”
  那人摘下竹笠沉声道:“老僧正是无相。”
  只见此人形貌古拙,高额耸颧,神情在慈和中又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态。
  群豪更是大惊,脱口惊呼道:“少林掌门人也来了。”
  于是,又有一群人伏身跪拜了下去,莫不屈更是五体投地,恭声道:“弟子参见掌门大师。”
  石不为直觉双膝有些发软,转目望向第三人。
  这人不等他说话,摘下竹笠,重重摔在地上,厉声道:“孽障,还认得我么?”
  话犹未了,石不为已扑地拜倒,道:“弟子不知恩师你老人家也来了,弟子……弟子……”
  第四人纵声道:“不但他来了,我也来了。”
  七顶竹笠都已脱了下来。
  这七人赫然正是当今武林七大门派的七位掌门人——七大门派的掌门人竟连袂而来,这当真是非同小可之事。
  要知这七位掌门之武功,虽未必可胜过公孙红、冷冰鱼等人,但七大门派潜力犹在,这七人德望之隆、身份之尊亦仍无人可以比拟。
  放眼望去,山坪上千百豪杰已有一半跪了下来,丁老夫人、一木大师等人亦都合什稽首,面现惊喜之色。
  但还有最后一人未曾除下竹笠,这人又是谁?群豪目光又不禁偷偷凝注在第八人身上,忖测着他的身份。
  这第八人顶上竹笠却偏偏久未脱下。
  武当铁髯道长双手高举,喝道:“本门弟子,毋庸多礼……”百余人随即听命站了起来,当真是如响斯应。
  铁髯道长目光转动,大喝又道:“少林、峨嵋、昆仑、点苍、崆峒、淮阳门下弟子,也站起来吧,难道你们要在地上跪一辈子么?”
  群豪自也听命站起来,有些人却不免在心中嘀咕:“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怎的这武当掌门却是这么大的脾气?”
  他们可不知这铁髯道长未曾投身武当之前,俗家姓张名振盛,乃是横行太行山一带巨寇之首,绿林人称“大公鸡”。顾名思义,便可知他实是啼声洪亮、性烈如火,壮年之后,方白洗心革面,放下屠刀,但江山易改,终是本性难移,那烈火般的脾气有时还是依然如故。
  群豪陆续站起,莫不屈、石不为也站了起来。
  铁髯道长突又厉喝一声,道:“石不为,谁叫你站起来的?你还是跪下。”
  石不为虽非武当弟子,但对这性如烈火的铁髯道长,其敬畏之心,决不在对他本门掌门师长之下。
  铁髯道长喝声未了,他早已又自扑地跪倒。
  少林无相大师沉声道:“铁髯道兄令别人全都勿需多礼,却偏偏令你一人跪着,你心中可是有些不服之意么?”
  石不为伏首道:“弟子不敢。”
  无相大师道:“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石不为道:“弟子不知。”
  铁髯道长怒道:“你还不知?在无相大师面前,你也敢说假话?”
  石不为道:“弟子真的不知……”
  铁髯道长突然冲下台来,冲向石不为。群豪哪敢阻路,纷纷闪避开。
  铁髯道长已抓起石不为的衣襟,将他拖到台上。
  石不为面色虽变,但却仍是驯驯服服,不敢有丝毫挣扎——群豪都不禁又惊又疑,暗暗揣测。
  “石不为若非犯下门规,铁髯道长怎会对他如此?他犯的又是何门规?莫非金不畏等人真是被他所害?但……但纵然如此,远在千里外的铁髯道长、无相大师等人,又怎会知道这秘密?”
  铁髯道长仍未放松石不为的衣襟,怒喝道:“你师父费了七年心血,总算将你调教成一条能在江湖间站得起来的汉子,你怎可做出此等恶毒之事,你对得起人么?”
  石不为垂首道:“弟子做了何事?……弟子犯了何罪?弟子实在不知,但望……”
  铁髯道长怒叱道:“住口!你既已犯下滔天大罪,此刻便该痛心疾首,自责自悔,不想你竟然还敢妄图狡赖!”
  石不为道:“莫非你老人家也相信了别人对弟子的诬蔑之词,难道……难道各位师伯师叔都不相信弟子,反而相信别人?”
  他不但语声中充满冤屈不平之意,目中也急出了悲愤的泪珠,乞怜地自七大门派掌门人面上一一望过。
  但这七位宗师却丝毫未曾被他所动,只是冷冷地瞧着他——那七双目光当真比尖刀还要锋锐刺人。
  石不为颤声道:“梅师伯……王师叔……你们两位一向对弟子最为爱护,如今难道眼见弟子含冤难伸,也不为弟子洗刷?”
  崆峒掌门人“如意老人”梅傲天面色铁青,捻髯不语,淮阳“万方神鹰”
  王淡江冷“哼”二声,甚至连瞧也不愿再瞧他一眼。
  石不为膝行着爬到他师父“一鸣振九州”铁神龙面前,伸手握住了他师父的双足,悲嘶道:“师父,你……你老人家难道也没话说?七年来,弟子片刻未曾离开过你老人家身边,难道连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弟子之为人……弟子平时虽然有些冷僻倔强,但……但却万万不会害人的,你老人家总该相信……”
  铁神龙垂首望着他,面上的神情既是愤怒,却又不免有些悲哀、有些惋惜,终于长叹一声,道:“不错,那七年里你的确做得不错,不但老夫,就连你师母也赞你沉默寡言,坚忍卓绝,哪知……哪知……”
  突然飞起一足,将石不为踢了开去,嘶声接道:“哪知今日’你却现了原形,你……你竟是个能言善辩、装模作态之徒,你……你竟骗了我夫妇七年之久了!”
  石不为扑倒地上,以手捶地,悲呼道:“苍天呀苍天!你为何不叫我也和不畏他们一样,也被那恶贼害死,却叫我活在世上,承担这冤屈、这痛苦……苍天呀苍天!我又怎会忍心害死与我自幼共在一处长大、亲如手足般的弟兄?”
  少林无相大师突然沉声道:“老僧与你师父师叔又几曾说过你害死他们的,这只不过是你做贼心虚,自己说出的而已。”
  石不为身子一震,怔在当地,悄悄抬起头一望,无相大师那双充满智慧的目光正冷冷凝注着他。
  他立刻垂下头,不敢再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老人家如此说话,实难令弟子心服。”
  无相大师道:“不错,此事死无对证,全无凭据,你不肯承认,谁也无法判你之罪。”
  石不为道:“这本是他们血口喷人,虚空捏造,自然绝无证据。”
  铁髯道长大喝一声,怒道:“畜牲,你只当你这事真的做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么?”
  石不为微微变色,但却抗声道:“弟子根本……”
  铁髯道长厉喝道:“我若不叫你死心,你也不肯服罪。好!你且瞧瞧……”
  手指突然向那第八个人指了过去,狂笑着接道:“你且瞧瞧他是谁?”
  这充满神秘的第八人,缓缓伸手掀起面上的竹笠……
  他,赫然竟是公孙不智。
  ,
  石不为方才见到七大门派掌门人突然现身,虽然震惊,犹能沉得住气,此刻骤然见到公孙不智,却当真如见鬼魅一般,方自站起一半的身子,如遭当头棒喝,又扑地跌了下去,嘶声惊呼道:“你……你还未死?”
  公孙不智冷冷道:“不错,我还未死,老五那一掌之力,又怎能致我于死?”
  石不为道:“但他却非以掌力伤你,而是……”
  他震惊之下不觉说漏了嘴,要想住口,却已不及。
  公孙不智仰天狂笑道:“不错,老五并非以掌力伤我,而是用的见血封喉之绝毒暗器。但此事你又怎会知道的?莫非你在旁边瞧见了么?”
  就在这一瞬之间,石不为已是满头大汗如雨,面上装作的含冤悲愤之态也已全部变为惊骇恐惧之色,颤声道:“我……我只是猜……”
  公孙不智厉声道:“事已至此,你还不说实话?”
  石不为嘶声道:“你故意陷人人罪,我无话可说。”
  公孙不智冷笑道:“好,我不妨再告诉你,自从老七、老二、老六相继遇害之后,我便已将本门护身金丝马甲穿在身上,老五发出的那些暗器虽然狠毒,但只能击穿我外面的衣衫,却丝毫未曾伤及我的皮肉。”
  石不为情不自禁,脱口又道:“但我也……”身子一震,突又住口,面色更是惨变。
  公孙不智厉声笑道:“老四,不想你又说漏嘴了。我自窗内飞出时,你藏身窗下,又曾补了我一掌,但我那时既然未中暗器,你那一掌,只不过仅使我略受伤损而已,若想致我于死,还差得远哩!”
  石不为道:“但你……你又为何……”
  公孙不智截口道:“你深知老五性情,贪黠有余,气魄却不足,要想做出这样的恶事,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暗中主谋的,必定另有其人。我为了要探查出这人是谁,是以虽然未中暗器,却作出重伤之态。”
  他长叹一声,接道:“但我却当真未曾想到,伏身窗下的竟然是你。我早就说过,我兄弟七人之中,你的城府最深,也最难对付……若是换了别人,我那时便要揭破你们的奸谋,但既然是你,我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虽是他们兄弟间的恩怨,但此刻却无疑已可影响整个武林的局势,是以群豪俱都屏息静气,不敢插口。
  公孙不智接道:“只因我深知那时我若有所动作,只有招来你的毒手,那时我与大哥实是人单势孤,你暗中却不知有多少帮手,我纵能约得一些武林同道,也未见是你之敌,何况,那时根本就未必会有人相助于我。”
  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更何况,我早已算准了你必定会将老五杀之灭口,于是你自然便不得不留下大哥的活命,以免别人怀疑于你。大哥的安危既无危险,我便索性将计就计,装着伤重不支,落荒而逃。”
  石不为已是面如死灰,此刻忍不住又道:“莫非那……那具尸身也是你的……你的……”
  公孙不智道:“不错,那具尸身也是我的疑兵之计。”
  满面痛泪、伏身台下的莫不屈一直和泪而听,不敢插口,此刻终于忍不住了,颤声问道:“尸身?……什么尸身?”
  公孙不智道:“我逃走之后,算定我的惊呼必已惊动大哥,石不为便肯定不致立时追来。那时万竹山庄中正是群豪毕集,有贤也有不肖,我便寻了个平日声名最最狼藉之徒,将他诱出,点了他穴道,将我穿的衣服换在他身上,又将那些毒药暗器射在他背后……”
  莫不屈忍不住又道:“但他的面目终是与你不同。”
  公孙不智道:“我本待在他面上划些伤痕,涂些污泥,哪知那些暗器委实太过霸道,那人中了暗器之后,手足四肢,面目五官,竟俱都立刻肿了起来,肤色也变为黑紫,七窍俱都破裂,流得满面是血,根本不需我再做手脚。”
  群豪听得不由在暗中打了个寒噤。
  莫不屈颤声道:“好厉害……好狠毒!石不为呀石不为,你又怎忍心下得了如此毒手。”
  公孙不智道:“我方自安排妥当,便听得有脚步之声过来。我走也来不及了,便伏身躲在暗中,只见来的便是石不为。”
  他叹了口气,接道:“那时我犹自不能完全断定他便是主恶之凶,是以便索性屏息静气,瞧个究竟。但他……他见到那具尸身之后,面上果然露出狂喜之色,竟……竟在我那具尸身上又狠狠刺了两剑。”
  说到这里,他语声也渐渐激动起来,嘶声道:“到那时我心中才断定无疑,但仍猜不出他为何对我那般怀恨。只见他一剑刺下,连剑身都变为乌黑颜色。那时四下无人,他便将那尸身与长剑俱都以衣衫包起,悄悄抬走,也不知是被他抛人河沟中还是被他掩埋,而我……唉!我便连夜赶回武当,却不想各位师伯师叔也都在那里。”
  无相大师长叹截口道:“好了,下面的话,你已不必再说。这孽障想必总是已将恶贯满盈,是以苍天才令我们这些已有多年未曾出山的老头子一齐聚在武当。”
  铁神龙大喝道:“孽障,你还有何话说?”
  哪知石不为竟突然翻身跃起,仰天狂笑道:“好,好,昔日白三空常说咱们这些人里,若论智计,谁也比不上公孙不智,那时我暗中还不服,直到如今我才服了,服了。我石不为自问行事周密,哪知却还是栽在你这小狐狸手里。”
  铁神龙怒道:“畜牲,事已至此,你还不痛悔求饶?你还敢如此无礼?”
  石不为狂笑道:“事已至此,我痛悔求饶又有何用?莫非你们还饶得了我?不错,那些人是我宰了的,你们要怎样,只管来吧!”
  铁神龙狂吼一声,便待扑上,但身子方动,却被无相大师、如意老人双双拉住。铁神龙嘶声道:“两位为何还不让我出手?”
  如意老人缓缓道:“此时此刻,反正再也不怕他能逃上天去,你我不如将此事完全问个清楚,再出手也还不迟。”
  石不为喝道:“什么事石某都已承当,你还有什么好问的?”
  如意老人缓缓道:“我深知你的为人,一些金银财帛决不能打动于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出这样的事来?”
  直到此刻,这老人说话竟仍是慢慢吞吞、轻声细语,似乎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着急。
  石不为默然半晌,突又狂笑道:“问得好……问得好,世上总算已有一人相信,我石不为不是任何人的威胁利诱所能打得动的。”
  铁神龙顿足道:“那你是为了什么……说!快说呀!”
  石不为笑声突顿,转了个身,突然仿佛痴了似的,面向东方的曙色木立不动,别人的怒骂、喝问,他似乎也已全然不闻。
  众人瞧他神情异样,也不觉为之一怔。
  只听他梦呓般喃喃自语道:“大哥、大姐,你们要我做的事,我都已做了,只恨未能做好而已……还没有做好的事,还没杀的仇人,只有等你们去杀了,小弟在九泉之下,必定化为厉鬼,在暗中相助于你们。”
  他语声中竟满怀怨毒之意,众人听得更是一惊。
  铁神龙厉喝道:“谁是你的大哥、大姐?谁是你的仇人?你本是孤儿,又有什么血海深仇?你……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石不为血一般赤红的目光自众人面上一一望过——人人只觉面上宛如被毒蛇爬过一般,当真是不寒而栗。
  他嘶声笑道:“哪些是我的仇人?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事我死也不会说的……我要叫你们糊里糊涂,暗中猜疑,直到我大哥大姐的复仇之剑刺人你们身上时你们才会明白,但那时……哈哈!那时已太迟了。”
  众人俱都变色,纷纷呼喝道:“谁是你的大哥?”
  石不为截口狂笑道:。“谁是我大哥么?……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他,这擂台之上,人人都有可能,你们猜去吧!你们越是互相猜疑,我大哥便是方便,但你们能忍得住不去猜疑么?……哈哈……哈哈……哈哈……”
  疯狂般的笑声突然停顿。
  石不为狂呼一声,仰天跌倒,手脚四肢,面目五官,立刻紫涨,七窍也立时绽裂,紫色的毒血泉水般流了出来。
  石不为虽然服毒自尽而死,但直到他断气许久,群豪耳边似乎还可听得到他那疯狂的笑声、恶毒的诅咒……
  天色虽已黎明,但大地间却似乎弥漫着一种不祥的预兆——良久良久,都没有人动弹,也没人说话。
  方宝玉更是满面泪痕,不言不动。他冤屈虽已洗刷,但目睹此情此景,心中又怎会有丝毫欢愉之意。
  在这死一般的片刻静寂中,身形最先移动的便是石不为的恩师铁神龙——他竟向石不为尸身走了过去。
  他脚上似乎拖着千斤重物,每一步都走得极是缓慢,极是沉重,走到石不为尸身前,突然反腕拔出背后长剑。
  “呛”的一声龙吟后,四下仍是静寂如死。
  只见铁神龙高举长剑,仰面向天,似是默祷了半晌。
  然后,便一字字缓缓道:“第七代掌门弟子铁神龙,禀告在天各位祖师之灵,弟子不肖,教诲无方,以致第八代弟子石不为竟背叛门规,作恶江湖,不幸此不肖恶徒死时仍为本门弟子,竟未及将之逐出门墙……”
  他语声已自哽咽,但仍强忍着接下去,道:“弟子恨不能在其生前时将之正以门规,只有等他死后戮尸,以正门规。”高举着长剑突然落下,刺人石不为的尸身。
  死一般静寂中,群豪甚至可以听出长剑刺人石不为肋骨的声音,这声音虽然短促、轻微,却还是足以令人颤栗。
  方宝玉转过头去,不忍再瞧,群豪也大都悚栗垂首。莫不屈虽然拼命忍住,却终于为之痛哭失声。
  铁神龙目中亦是热泪盈眶,嘶声道:“本门门户不幸,出此叛徒,弟子实已难逃其责,弟子……”突然拔出长剑,回剑往自己咽喉划去。惊呼之声终于爆发。
  铁髯道长、无相大师已闪电般掠向前去,抱住了铁神龙的双臂。铁髯道长猛力夺下长剑,顿足道:“你……你这是何苦?”
  铁神龙仰天悲嘶道:“我教徒无方,非但对不起本门师长,也对不起各位,我若不死,我……我怎能心安,怎能谢罪?”
  铁髯道长厉声道:“胡说,此事谁能怪你?普天之下,又有谁会怪你?
  武林风云激荡,正值需人之际,你……你怎能轻言一死?”
  铁神龙道:“我……我……两位放了我吧!我……”
  无相大师突然伸出手来,在他腰边轻轻一拍。
  铁神龙最后一个字未说出,头已倒在铁髯道长肩上。
  无相大师沉声道:“此刻他心情太过激动,还是让他安睡片刻的好……”
  此后——在这死寂后便是一场异常的动乱。
  有的人抿嘴低声喟叹,有的人纷纷议论,有的人抢着去拜见掌门,有的人便上去向这七大掌门寒喧致谢。
  轰动一时的泰山大会,似乎已将如此奇异而又平淡地结束了。
  于是也有的人准备散去,又有的人在四面悄悄去寻找那埋藏的火药,看来,似乎已无人去注意火魔神。
  其实丁老夫人、万子良、一木大师、七大掌门以及方宝玉等人口中虽在说话,但目光却始终未有片刻离开火魔神身上。
  在这许多道逼人的目光下,火魔神委实动也不能动,动也不敢动,呆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大喝道:“你们此刻想必已知道,金不畏等人并非由某家主谋所害的了,为何还如此眼睁睁地看某家?”
  铁髯道长厉声道:“既非你主谋,你方才为何要承认?”
  火魔神狂笑道:“某家方才若不承认,岂不是要害死方宝玉?事急从权,古有明训,这……各位莫非还不知道么?”
  众人自是知道的,都不禁为之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火魔神笑声已顿,厉声接道:“某家言已尽此,你等要将某家怎样,只管说出便是。”
  群豪各各交换了眼色——所有的目光俱是犹疑难决,于是万子良等人一齐望向丁老夫人,铁髯道长等人都一齐望向无相大师。这许多武林前辈高人,显然都在以他两人马首是瞻。
  无相大师双手合什,沉声道:“老夫人有何高见?”
  丁老夫人道:“但凭大师定夺。”
  无相大师手捋长髯,沉吟半晌,缓缓道:“方少侠意下如何?”
  这武林第一门派的大宗师,居然如此尊敬一个弱冠少年的意见,显见方宝玉此刻在江湖中的份量已是非同小可。
  万子良、莫不屈嘴角不禁露出欣慰之色,方宝玉面上却毫无骄矜之意,敛目垂首,恭声道:“大师慈悲,弟子怎敢妄言。”
  无相大师微微颔首,喃喃道:“不错,侠义之心,慈悲为主。”
  突然挥了挥手,道:“去吧,快快去吧!”
  方宝玉嘴唇微动,似乎说了“多谢”两字。
  丁老夫人、无相大师、如意老人、万子良等人,俱都悄然颔首。铁髯道长面色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
  连武当掌门都无异议,别人哪敢多口。
  火魔神目光四转,仰天狂笑道:“即是如此,某家告辞了。”
  铁髯道长终于忍不住厉叱一声,道:“且慢!”
  火魔神轩眉道:“怎样?”
  铁髯道长怒道:“无相大师本我佛心肠,今日饶过了你,你非但毫无感激之意,竟还敢作出如此猖狂之态?”
  火魔神狂笑截口道:“某家为何要有感激之意?你等不敢拦阻于我,只不过是畏惧某家那足可令人粉身碎骨的火药而已,你等若敢对某家……”
  话犹未了,突有一阵清朗的语声遥遥传来。
  这语声一字字道:“火药俱是藏在山林隐处的棺木之中,此刻引线已被老夫毁去,魔宫弟子也被老夫制住,隐患已除,各位只管放心吧!”
  语声飘忽,渐去渐远,擂台上的群豪,大都瞥见山坡上有人影一闪,麻衣鹤杖,白发萧萧,却瞧不清面目。
  只有潘济城瞧得清楚,这老人正是那日泰山会前在道上倏然现身,高歌而去,有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的麻衣异人。
  他惊佩之余,不禁更是怀疑:“这老人究竟是谁?”
  群豪惊喜之余,目光自又都转到火魔神身上。
  铁髯道长厉声笑道:“此番又怎样?”
  火魔神大喝道:“你要怎样?”
  此人果然不愧为江湖枭雄,在如此情况下,在这许多顶尖高手环伺之中,他日中虽不免微露惊惶,但身子仍然挺得笔直,仍然丝毫不肯示弱。铁髯道长目光暴射,方待说话。
  无相大师却已抢先道:“火施主,你只当老僧方才放你是为了有所畏惧于你么?你错了……错了,此时此刻,我等如要取你性命,实如足踏蝼蚁一般,纵然火药还在,你也绝无可能发出号令,此点你莫非还不相信?”
  火魔神唯有垂下头去,闭口不语。
  无相大师接道:“去吧!你还是去吧!老僧但望你以此余生做些有益人群之事,至于听与不听,却全都在你了。”
  火魔神胸膛起伏,心中也不知是感愧还是激怒。
  过了半晌,他霍然回首,凝注方宝玉。
  宝玉微微一笑,道:“一言之诺,万金不易,你放心吧!”
  火魔神尴尬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微笑,道:“好,三日之后,自来相见。”
  转目四望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分开人群,寻路去了。
  铁髯道长顿足道:“纵虎归山,必有后患。”
  无相大师微微笑道:“杀之失仁,放之取义。”
  铁髯道长展颜一笑,道:“大师说的是,铁髯错了。”
  群豪眼见得这班武林前辈全仁取义的高风亮节,勇于认错的宽大胸襟,都不禁自觉愧怍,肃然起敬。
  宝玉伏身拜下,恭身道:“多谢前辈此番……”
  他话未说完,已被无相、铁髯两人双双扶起。
  无相大师微笑道:“老僧今日得见人中之龙,实觉当为江湖庆幸……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如今泥污已洗,宝珠当可大放光明。”
  铁髯道长捋须大笑道:“大师说的是……方宝玉,你切莫忘了大师教诲,好自为之,今日之江湖,已是你纵马逐鹿的时候了。”
  宝玉伏身再拜,道:“多谢教诲。”
  丁老夫人、万子良、一木大师、昆仑、崆峒等各大掌门俱都围了上去,面带欣色,佳言相慰。
  小公主在一旁痴痴地瞧着,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群豪眼见方宝玉今日的光荣,想及他昔日所受的冤屈,所受的打击,也不禁为之感愧交集,热血奔腾。
  人人俱能体会得到,方宝玉今日的光彩,是经过多么艰难的奋斗才能得来的,这本是件激动人心、感人至深的事。
  也不知是谁首先呼出“方宝玉”三字,刹那之间,这三个字便涌成一股浪潮,欢呼的浪潮。
  已将离去的人群又复聚来。
  人人口中都在大呼道:“方宝玉……方宝玉……”
  莫不屈热泪盈眶,既悲于手足之凋零,又喜于宝玉之茁长,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所流的眼泪是悲哀还是欢喜。
  铁娃更是手舞足蹈,不住拍掌道:“大哥好,有这样的大哥真好。”他本拙于言词,此刻更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示出自己心中的欢喜。
  东面一群人似乎早已商量好了,此刻齐声道:“请方少侠露手功夫让咱们开开眼界。”
  这呼声立刻得到所有人的响应,群豪立时全都大呼道:“请方少侠露手功夫让咱们瞧瞧,请方少侠……”
  方宝玉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口中道:“各位……各位……在下……”
  他此刻纵能说出话来,也早就被欢呼之声淹没,何况他此刻实是满心激动,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如意老人微笑道:“宝玉今日若不露两手功夫,这呼声只怕再也不会停止了。”
  宝玉垂首道:“但……弟子……弟子怎敢?”
  
 
 
第三十七回 众望所归
  铁髯道长带笑道:“人前炫露,虽为武家所忌,但此刻你既是众望所归,群情如此,你还有何不敢之理?”
  宝玉苦笑道:“但弟子……弟子又该如何?……”
  如意老人笑道:“不错,他一人又该如何显露武功,莫非要叫他一个人在这里拳打脚踢跳上跳下不成?何况,据我所知,宝玉之武功,乃是以意为先,以形为下,此等上乘功夫,若无人与他交手,是万万显不出高明来的。”
  群豪见到台上这些高人说话,显见此事已有成功之望,呼声便不禁都低弱了下来,但面上盼望之色却更浓厚。
  铁髯道长转目四望,突然大笑道:“既是如此,就由我来陪他试手如何?”
  这虽已伏枥但仍志在千里的老人,豪情胜概竟丝毫不减当年,群豪自又欢声雷动,宝玉却不禁吓得拜倒在地,惶声道:“弟子天胆也不敢和前辈动手。”
  铁髯道长笑道:“学无先后,能者为尊,你为何不敢与我动手?何况,你身为紫衣侯师兄之惟一传人,纵然论及辈份,也不在贫道之下。”
  宝玉也不知该如何辩说,只有连声道:“弟子不敢!”
  他在铁髯道长连声催促、群豪交相鼓动之下,实已急得汗透重衫。小公主眼波流转,突然笑道:“铁髯道长,宝儿生怕你威风毁于一旦,是万万不会和你动手的,我瞧你还是……还是算了吧!”
  这句话更无异火上加油,铁髯道长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怎能受得了这一激,浓眉倏然皱起,大笑道:“方宝玉,你可真的怕贫道落败么?胜负乃兵家常事,贫道难道连这点胸襟都没有,来来来……”
  长袖卷起,手腕一反,便待去拔长剑。
  但这只手却被无相大师轻轻按住了,铁髯轩眉道:“大师……”
  无相截口笑道:“道兄虽然豪情如云,但在情在理,方少施主却又是万万不能与道兄动手的,依贫道之见……”
  这一代高僧方在筹思该如何出言化解,一直垂目不语的公孙不智已扑地跪倒,伏首道:“大师恕罪,弟子倒有愚见。”
  无相大师笑道:“武林俊彦,不智最智。”
  铁髯道:“哼!他懂得什么?也敢在此多话。”
  公孙不智伏首在地,哪敢说话。
  无相大师道:“让他说吧!”
  公孙不智道:“弟子……弟子……”
  铁髯大声道:“无相师伯令你说,你便该快说才是,怎的还要吞吞吐吐。”
  群豪有的不禁在心中暗笑:“这位师傅,可真难伺候。”
  公孙不智却松了口气,道:“以弟子之见,不如由师傅你老人家与五位师伯布成一道剑阵,将宝玉围在中央,看他能否出得去?”
  如意老人拊掌道:“不错,如此一来也可瞧瞧方少侠的武功,再者双方俱无损伤。铁髯道兄,你应该答应了吧!”
  铁髯道长笑道:“如意兄既说好的,贫道还有何话说,方宝玉,你……”
  方宝玉赶紧道:“弟子遵命。”
  只要能不和铁髯交手,他是什么都答应的。
  以少林无相大师为首,这六大掌门布下的剑阵岂同小可,六柄剑挥出,加起来何止三百年的功力。
  这三百年功力结成的剑气所在,莫说是人,只怕飞蜂燕雀也难出入,群豪又谁不想看看已隐然登上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方宝玉是否能闯得出来?用什么法子方才能闯得出来?
  一时之间,群豪间的兴奋与激动再度上达高潮,人人都已想到,这一战的精彩之处,必定要远在方才大小数十战之上。
  朝阳已升,万道金光破云而出。
  破云而出的万道金光,却似乎全都聚集在这六柄长剑上,这六柄长剑竟似能拒去天地间所有的光芒。
  宝玉未动,长剑自也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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