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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20 古龙(当代)
  公孙红接道:“当代东瀛武林,辈份最尊、武功最高、见闻最博之人,便推‘大和’柳生英雄派之宗主柳生藤斋、‘京都’吉冈正雄与以‘一流太刀’名震四邦的伊势桑名邵太守北吕具教三人。
  “我与这三位东瀛的武林前辈一夕长谈之后,不但在武功上得益非浅,而且也果然探询出那东海白衣人的来历。”
  说到这里,人丛中才忍不住发出一片惊叹声。
  公孙红道:“数十年前,中原武林有位奇人,此人智慧绝高,涉猎太广,而人之智力终究有限,是以此人虽然兼通百艺,但所学便难免驳而不专,尤其武功一道,此人虽然身兼各门武功,但亦都不能达到巅峰。
  “若是换了别人,仗此一身艺业,亦可行走江湖。但此人雄心万丈,志比天高,决不与一般江湖俗手较量,而专寻武林中之绝顶高手。
  “在如此情况下,他自是每战必败。”
  说到这里,公孙红面上不禁露出惋惜同情之色,长长叹了一声,方自沉声接口道:“此人落拓江湖,潦倒半生,暮年时方得一子。此人鉴于自身之悲惨遭遇,自不愿他的儿子重蹈覆辙,是以他决心要以自己有生之年,将他的儿子造就为一代武林奇才,好为他吐一口气。
  “但此时中原武林中实已无他立足之地,于是他便携同犹在襁褓中之爱子,飘洋过海,远赴东瀛。
  “自他爱子一人人世,他便以百草制成药水,锻其筋骨。他爱子初能学步时,他便开始传授其武功。
  “他竟不令他的爱子浪费一分一刻在别的技艺之上,他竟要他的儿子将一生精力生命全部贡献给武功。
  “要知此人兼通各门武功精义,只是不能专心苦练而已,是以他虽不能成为武功中一流武林高手,却无疑是天下第一流良师。
  “他爱子在其薰陶之下,不到十岁,功力已可跻身于东瀛一流武林高手之列,十一岁时,便开始闯荡江湖,十年之中,他已会遍了东瀛岛上每一武功流派的高手,柳生藤斋、吉冈正雄与北昌具教,自然也都在其中。”
  群豪不由自主,齐地脱口问道:“他们的胜负如何?”呼声有如浪涛一般一层层卷了过来,但公孙红第一句话说过,浪涛立刻平息。
  公孙红道:“这本也是我最关心的问题……那白衣人十一、二岁时,虽然已可与东瀛一流武土交锋,但遇着绝顶高手仍不免落败。
  “日本武士,虽然残忍好杀,但那些绝顶高手,自然还是不忍来取一个幼童的性命,是以他虽常败,仍未丧命。
  “于是他的武功便自这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磨练得更坚强、更锋锐。别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是童年,他却终日在拼打中度过。然而,他的牺牲毕竟有了代价,到了他十八、九岁时,他便已可横扫东瀛,无敌当时了。
  “他身子早已被锻炼成钢筋铁骨,内功也早已有了些根底,经过这十余年外功的修炼,他武功便已融合了中土各大门户与东瀛各大流派的精华。柳生藤斋、吉冈正雄、北昌具教三人,都曾与他交手四次,据他三人说,到了他们与他第四次交手时,他武功之精妙,已非别人所能想象。”
  公孙红叹息一声,接道:“在这十年中,他爹爹已死,但这时他心中除了‘武’字,便别无所有。他爹爹死了,他竟全然不闻不问。他非但身子变为钢筋铁骨,就连他的心也已似变为钢铁所铸,冰冷坚硬,全无情感。
  “到了他二十岁后,环顾东瀛岛上,已无一人武功再高于他,他深知自己若再呆下去,武功也绝难再有进境。”
  群豪忍不住又问道:“这时他可是便西渡而来?”
  公孙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他那时若是来了,也就好了。怎奈此人并非狂妄无知之辈,知道自己武功虽能横扫东瀛,但必定还是不能在中原称雄,于是他竟独自驾了一叶铁木轻舟,到了东瀛三岛东面的一个小小孤岛上。
  “那孤岛荒凉已极,简直不堪人居,岛中却有个小池,池中全是黑白两色的石子光滑圆润,不假琢磨,便可当作棋子,是以东瀛人士,便将这孤岛称为‘棋岛’。那白衣人竟在这不堪人居的‘棋岛’上,一住就是十年。”
  群豪脱口问道:“这十年他又在于什么?”
  公孙红道:“这问题本来无人知晓,幸好东瀛武林中也不乏好奇之人,曾专程到那‘棋岛’之上窥探他的行止,这才知道他在岛上竟似已完全放弃武功,终日只是静坐沉思,或是以黑白两色石子摆棋谱。”
  群豪面现讶色,唯有方宝玉、一木大师等人不住皱眉颔首。一木大师干“咳”一声道:“这十年中,他虽似放弃武功,但武功进境只怕比十年前更多。”
  公孙红叹道:“正是如此。据柳生藤斋言道,本来他武功虽高,却犹可测度。但等到他从‘棋岛’回来之后,武功之高,却已是深不可测。吉冈正雄又曾与他交手一次,这一次两人甚至根本谁也没有发出一招,吉冈正雄便已自认落败了。
  “只因这时他精神、意志竟已能与他掌中之剑合而为一,他全身都似笼罩着一层剑气,全然无懈可击。
  “吉冈正雄以一代剑术宗匠的身份,与他对立凝注达七个时辰之久,还是寻不出他的破绽,自是不敢出手。
  “到后来吉冈正雄精神已完全崩溃,而白衣人却仍如山峰峙立,全无所动,吉冈正雄自然唯有不战而败了。”
  群豪口中,俱都不禁长长“嘘”了一声,这嘘声中表示的除了惊讶之外,也还有一些仰慕之意。
  公孙红道:“于是这时,白衣人便决定西渡中原,自信一身武功已足以为他死去的爹爹扬眉吐气,已足以无敌于天下。
  “哪知中土之地,还有位紫衣侯。
  “紫衣侯筋骨之强壮、修炼之艰苦,或虽不及白衣人,但他那阔大的胸襟、渊博的见闻、通达的人情世故,却绝非白衣人能及万一,而这些也都正是修炼武功的要素,是以一战之下,紫衣侯虽死,白衣人却先败了。”
  一木大师颔首道:“不错,若非胸襟宽大、见闻渊博、人情通达之人,纵然苦练一生,也决不会达到剑术的真正巅峰,只因他若不能将‘剑术’化人最高的哲艺之境,最多也不过只能做到‘剑匠’而已,这分别正如‘画匠’所画之图,虽能逼真,却不能传神,终是不能与真正‘画家’相比。”
  这番话别人或者未曾听入耳里,但宝玉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仔细咀嚼这番话中的滋味,不觉又有些痴了。
  公孙红道:“白衣人铩羽而归,这消息瞬即由经商的海客们传来东瀛,柳生藤斋听得这消息,心中立时大起恐慌。
  “只因他深知白衣人的心智早已失却常态,此刻铩羽而归,行事必定更要偏激乖戾,而东瀛武林中实无一人能制止于他,这后果岂非不堪设想?于是柳生藤斋便以当代东瀛武林宗主的身份,号召十七位最负盛名的剑士,组成‘止杀组’,只要白衣人稍有妄动,‘止杀组’便可不顾一切,不择手段,联手将白衣人除去。如此做法,虽然违背了‘武道’精神,但柳生藤斋自认白衣人乃是东瀛武林造就的,是以东瀛武林可以将他毁去。
  “哪知白衣人回去后竟一反常态,变得十分平易近人,甚至抛却了‘武士’的身份,在市井中做起小生意来,更绝口不谈武功之事,若有人问起他对中原武林七年之约,他竟只是含笑摇头不语。”
  白衣人的身世固然充满了传奇意味,他如今竟变得如此模样,却是更令人惊奇、诧异。
  群豪间骚动再起,有的惊叹,有的已不禁欢呼起来。
  唯有一木大师双眉深皱,不住喃喃道:“可怕……可怕……”
  万子良忍不住问道:“这又有何可怕之处?”
  一木大师沉声道:“看来那白衣人已上达‘剑道’中的另一更高的境界,不再以‘出世’为修练剑术的途径,而完全‘人世’了。佛门弟子,必经‘人世’的修为,方成正果,而‘剑道’的最高哲理,实也与佛道殊途同归。”
  丁老夫人长叹截口道:“正是如此。他此番‘人世’之后,便可自红尘中学到一些他以前无法学到的东西,但剑术经过此一境界,自必更上一层。”
  这番话就连万子良等人听了,也是似懂非懂、不能尽解,但方宝玉听在耳里,却颇有会心。
  公孙红道:“我听得柳生之言,便待在市井中寻找那白衣人的下落,谁知白衣人竟在一年以前便已失踪,从此下落不明,他平日所用的一切衣物,俱都留存当地,他竟似是光着身子去的。
  “而这时,东瀛三岛之北海道却又突然出现一男一女两位武林高手。
  据传这两人亦是中土人士,武功之高,俱已登峰造极,柳生、吉冈、北昌三人闻讯之后,立刻连袂前往,临去之时,都说那白衣人只怕已厌倦了武士生涯,是不会再来中土赴七年洗剑之约的了。”
  群豪欢声雷动,宝玉心头更是激动无比。
  他暗自忖道:“海外突然出现了中土男女两大高手,这两人是谁?莫非竟是我那胡八叔与水天姬?”
  公孙红道:“我远在东瀛时,便自经商客们的口中得知泰山之会事,是以我探出白衣人的来龙去脉后,立时赶回。”
  “但等我回来时,才知道此会已提前举行了。”
  “于是我立时兼程赶来泰山,谁知却在山腰密林中发现一群碧目卷髯的异邦武士,正待以火药引线,将这一片山坪炸毁。火药的力量,虽不能将山坪上英雄全部炸死,但大乱之中逃窜践踏,必定死伤狼藉。”
  群豪纷纷惊呼道:“那如何是好?那如何是好?”
  公孙红仰天狂笑道:“我既然遇着此事,怎会容他们得手?……喏!喏!各位请看,这便是那般异邦武士的下场。”
  说到这里,他提起那麻袋一抖,麻袋中竟是十数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头颅满台滚动,宝玉瞧得清楚,这头颅中有一颗又长又大,竟赫然正是那“马面人”岑陬的。
  这时群豪心情之兴奋激动实已到达巅峰。
  这时竟没有一个人想到,那些来自异邦的恶徒虽已死去,但他们早已埋藏的火药此刻仍埋藏在这山坪上某一些隐密的角落里,那些引线也显然未被毁去,这些引线若是被一个心怀恶意的人发现,他便随时都可将这一片山坪化作洪炉,这山坪上数千人的性命,此刻实犹在刀俎之上,这千百年来武林最大的惨案犹是随时都可发生的。
  要知那时火药的应用并不广,人们对这世上最具威胁性的东西所知并不多,畏惧自然不深。
  是以在这样情况下,泰山之会竟仍继续了下去,就连丁老夫人都没有将此会中止的企图。
  只因所有的凶险似乎都已过去,此会眼见已近尾声,是以人人都希望此会早些结束,圆满收场。
  公孙红、蒋笑民、梅谦、欧阳天矫以及略受火伤的潘济城,是参与此会较技的数十高手中仅存的人物。
  骚动终又再次平静,数千豪杰此刻正都等着这五人作最后的龙争虎斗,瞧究竟谁是当今第一高手。
  丁老夫人手里拿着张纸条呆望着,她正在思考该如何才能公正地安排这最后五人决战。潘济城突然走到她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丁老夫人面色先是惊奇,瞬即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然后她沉声道:“方才潘济城潘大侠已宣布退出此番决战……”人丛中立刻发出一片低微而微带惊异的“嗡嗡”声。
  丁老夫人接道:“是以此番参与这最后决战的已只剩下四位,在三阵之间,便可分出究竟谁是第一高手,但愿……”
  她话未说完,人丛中突然发出一阵无礼而刺耳的笑声,丁老夫人忍耐着,等待着这笑声中止。
  但笑声非但未曾中止,反而更加刺耳。
  丁老夫人面呈秋霜,厉声道:“这位朋友,莫非是对此会有所不满么?”
  人丛中哈哈笑道:“这泰山之会,简直就是个笑话,却叫某家怎能不笑?”
  尖锐的语声,像针一般刺着人们的耳鼓。
  丁老夫人怒道:“普天之下,有谁敢说这泰山之会是个笑话?老身倒要请教阁下,此会究竟有什么好笑之处?”
  人丛中笑道:“就凭这五人也敢来争夺武林第一高手之名?依我看来,这五人不过只配争夺天下第一废料的称号而已。”
  这番话就像一只棒子,将方自平息的山坪又搅得大乱,欧阳天矫、公孙红等四人更是耸然变色。
  是谁敢说这样的话?这人好大的胆子!
  公孙红大喝道:“阁下敢如此狂言,非但胆大包天,武功想必不弱,为何不出来与咱们四块废料较量较量?”
  人丛中笑道:“正待如此。”
  这次不用他挤,群豪已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千百目光俱都瞧了过去,要瞧瞧这人究竟是个绝世的疯子还是个绝世的英雄?
  只见一人自人丛中缓步走了出来,身材纤弱,青衣小帽,白生生一张脸生得眉清目秀,竟有七分像是女子。
  群豪不禁哄笑起来:“这样的人物,公孙红一根手指便可将她推倒,她却敢发如此狂言,不是疯了是什么?”
  丁老夫人凝注着此人的身形、脚步、神情,凝注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双眉突然皱起,沉声道:“此人必定是个女子。”
  一木大师道:“夫人看她是女子,那想必是错不了的。但江湖中哪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少女,老僧却从未听说过。”
  丁老夫人叹道:“江湖中新人辈出,你我猜不出她来历,也并非奇事,奇怪的是,她难道也不知梅大侠、蒋大侠等四人的来历么?她难道不知道这四人的武功、性情是万万容不得她在此无礼猖狂的?”
  一木大师叹道:“正是,这小女子想必是世家之女,仗着父兄声名出来惹事生非,却不知这四人是有名的硬招牌,谁的账都不买的。”
  万子良突然截口道:“说不定她早已知这四人的武功脾气,说不定她对这四人之武功根本全不畏惧,这……这又当如何?”
  丁老夫人耸然转身,道:“万大侠莫非已看出她是谁了?”
  万子良摇头长叹道:“在下心中仿佛已知道她是谁,却又说不出她究竟是谁。”丁老夫人与一木大师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这其中面上神色变化最为激烈的便是方宝玉,他远远躲在一个大汉身后,不让这青衣小帽的少年看到他的脸。
  青衣小帽的少年已举步走到台前。
  一轮秋月照着她那比秋月更为明亮的剪水双瞳,使得她那苍白的面容,看来更有说不出的神秘、冷艳。
  公孙红、欧阳天矫等四人似也被她这种神秘的冷艳所慑,一时间都似为之目眩神迷,说不出话来。
  丁老夫人放低语声,柔声道:“此等杀伐之地,姑娘又何必参与其间?”
  青衣少年对这“姑娘”二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只是冷冷一笑,道:“蒋笑民武功华而不实,欧阳天矫更不过只是唬人的材料,‘天刀’梅谦狠辣有余,灵便不足,用他那镰刀去收麦割稻,倒还不错,至于公孙红么……嘿嘿!他武功虽与方宝玉一路,但再练十年,也赶不上方宝玉十成的一成。这四人有谁配称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 ”
  公孙红突然喝道:“莫非你便是方宝玉?”
  青衣少年嘿嘿冷笑道:“方宝玉……他为我提鞋,我都嫌他不配。但你四人若要去为方宝玉提鞋,他也万万不会要的。”
  公孙红怒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少年道:“我?……我谁都不是,只是要来教训教训你等,莫要关起门来做皇帝,自称第一高手,却叫人笑掉牙齿。”
  蒋笑民怒叱道:“我若不嫌你是个女子,此刻便要你……”
  青衣少年冷笑道:“女子又如何?难道天下的女子都像马叔泉那般容易欺负?”转目在他四人面上各个瞧了一眼,目中满是轻蔑之色,冷笑接道:“我此刻若要分别单独与你等动手,你四人必定要说我方才未曾费力, 故意来占你们的便宜。”
  她语声微顿,袍袖轻拂,人已到了台上,招手道:“来来来,你四人不如一齐上来,也免得多费事了。”
  梅谦、欧阳天矫等四人,一齐怒喝着扑上台去。
  但这四人是何等人物,又怎能当着天下群豪面前以多欺少,虽在盛怒之下,四人对望一眼,又不禁齐地顿住身形。
  公孙红道:“三位且让某家出手。”
  蒋笑民道:“还是小弟来教训这厮。”
  梅谦道:“梅某已无法忍受,还是……”
  三人争议之中,欧阳天矫已一步冲到青衣少年面前,十指箕张,形如虎爪,直抓青衣少年双肩、咽喉。
  欧阳天矫武功招式既无花哨,亦不诡变,但功力之沉实,根基打得之稳,却非当今一般高手所能企及。
  是以纵是武林世家,也多将自己的子弟送至“天矫武场”练武,只因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欧阳天矫调教出的弟子根基必定固若金汤——天矫武场声名之盛,门下弟子之多,可称一时无两。
  此刻只见他招式使将出手,一招是一招的功力,一招有一招的分量,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决不拖泥带水,绝无半分马虎。
  年纪大些的武林豪杰,瞧见欧阳天矫的武功,俱都不禁大为激赏:“这才是真正练家子的模样,比起那些后生小子的花拳绣腿,可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可惜像这样札实的功夫,如今已越来越难见着了。”
  
 
 
第三十四回 公主战群雄
  再瞧那青衣少年的武功,却完全与欧阳天矫大异其趣,若以“花拳绣腿”四字来形容于她,正是再也恰当不过。
  一时望去,但见满台俱是青衣少年的身影、掌影。
  她身法之轻灵,固是惊人,举手投足间姿态之曼妙,更如仙子凌波,轻歌妙舞,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决不带半分凶霸气,直瞧得群豪一个个眼花缭乱,目定口呆,连彩声都忘了发出。
  最妙的是,千百豪杰包括一木大师、丁老夫人在内,直到此刻还无一人能瞧出这少年招式的变化。
  这少年拳风掌影直似已化做满天花雨,缤纷而落。
  一木大师叹道:“老僧在江湖行走已有五十年,却还未曾瞧见过如此花哨好看的掌法,也从未瞧见如此聪慧的女子。”
  丁老夫人道:“大师怎知她聪慧过人,老身有所不解。”
  一木大师道:“夫人请看,她这掌使出,乍看虽然华而不实,但仔细一瞧,章法却丝毫不乱,只是变幻无方而已。变化如此繁复的掌法,若是换了智慧不高的人,连瞧都已瞧晕了,又怎能学得会?”
  丁老夫人叹息一声,道:“只望她聪明莫被聪明误了。”
  这番话宝玉自又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更是感慨良多,只因小公主的聪明与智慧,他比谁都清楚。
  青衣小帽的少年正是小公主。
  小公主突然现身,突然出手,五行魔宫一向只在暗中施展奸谋,如今怎的也露像了?本令宝玉惊异万分。
  但他心念数转,便已恍然大悟。
  五行魔宫昔日只在暗中搞鬼,为的只是要江湖中人疑神疑鬼,自相残杀,为的只是要方宝玉无路可走。
  自然,他们还怕自己露面之后,纵能执武林之牛耳,但白衣人重来之日,五行魔宫便得首当其锋。
  如今江湖已乱,死的人已有不少,七大弟子已死伤殆尽——白衣人是否重来,犹未可知,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他们以为方宝玉已死了。
  此时此刻,所有的顾忌既已都不存在,他们还不露面更待何时?在这混乱之中,他们轻易地便可掌握大局,这良机他们怎会错过?
  宝玉转目四望,但是经过方才一番动乱之后,站在人丛中最前面的几个人地位已自变换了。
  方才站在人丛最前面的几人本是锦衣华服,本在不住指点谈笑,如今却已换作了几个满身黑衣头戴毡笠的大汉。
  尤其当先一人,虽然将毡笠戴得紧压在眉际,但一双火也似的目光却仍不时要偷偷向台上窥望。
  宝玉瞧得清楚,此人竟赫然正是那火魔神——他那双火也似的妖异目光,宝玉永生再也不会忘记。
  五行魔宫中人终于也混入泰山来了。有这些人出现,此后将会发生什么惊人的变故,宝玉实是难以预测,也不敢预测。
  他只觉自己胸中热血已渐沸腾……
  方宝玉直到此刻还不敢出手。
  只因他深知天下群豪都早巳将他当作灭绝人性的凶手,他若一现身,群情本已激奋,再加以真正的凶手在旁鼓动,那时便说不定要乱刀齐下,他武功纵高,也不能抵挡——他岂非死也难以瞑目。是以他纵然热血已沸腾,也只有强自忍住。
  只见小公主瞬息之间又已攻出数十掌之多。
  但无论她招式变化多么复杂,欧阳天矫仍是以不变应万变,一招一式,仍然使得既干净又清楚。
  只见他眼帘半垂,诚心正意,身手虽未停顿,面容看来却宛如老僧入定一般,对四面攻来的那天花乱坠般的招式,竟是连瞧都不瞧上一眼,只是听风辨位,破招拆招——这桃李满门的武林高手,不但功力深厚,经验、见识亦自不凡,他深知自己若是去瞧对方的招式,便难免为之目眩,自己的招式也难免要乱了。
  一木大师颔首叹道:“善哉善哉,欧阳施主果非误人子弟之辈。这女子武功虽奇妙,要想取胜,却也困难得很。”
  只听四面一阵阵欢呼,只要欧阳天矫一招攻出,四面便必定有人为他喝彩助威,想来他门下弟子前来观战的必有不少。
  宝玉凝神而观,越瞧越是惊奇。
  他惊奇的倒不是欧阳天矫武功之强,而是小公主武功之弱。他心中动念,不禁暗忖道:“小公主此时骤然现身,而且邀战四人,她武功若无超人之处,怎敢如此?但此刻她却连欧阳天矫一人也难以取胜,这样的武功,五行魔宫怎会放心让她出手?莫非她暗中另有仗恃不成?”
  一念至此,他瞧得不禁更是仔细。
  但见小公主动手之间,身子渐渐向台的后半部移动,不再转向前方,欧阳天矫自也一步步逼了过去。
  他两人身形展动的范围便渐渐缩小,渐渐离宝玉更近,宝玉对这两人每一出手也瞧得更是清楚。
  突然,小公主脚下似是滑了一滑,脚步立时乱了一乱,手上的招式也随即露了个空门。
  这空门虽然瞬即被她补上,但欧阳天矫是何等人物,又怎会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轻易错过?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瞬息之间,欧阳天矫铁掌已向那空门插入,这一招实是再也不致失手。
  这危机台下群豪虽未瞧见,宝玉却瞧了个清楚。
  他大惊,方要喝出“不好”两字。
  哪知小公主娇躯突然一扭,已到了欧阳天矫身后,只是她这一扭虽然奇妙,却不免有些勉强。在这种部位下,任何人也难递招出手,欧阳天矫自然算准了此点,是以也未吃惊,雄腰半旋,挥掌逼击,衣袖俱都飞卷而起,声势更是惊人!
  又谁知小公主在此情况下虽不能递招出手,袖中却突有一条银线飞射而出,不偏不倚,恰巧穿人欧阳天矫飞卷起的衣袖。
  欧阳天矫身子一震,面容俱变,铁掌自也不能拍出。
  小公主便乘着这一瞬间,扭转身子,轻叱道:“去吧!”玉手轻飞处,欧阳天矫已猛吼着扑地跌倒!
  小公主袖中银线飞出时,欧阳天矫魁伟的身子恰巧挡住了群豪的视线,银光一闪而没,群豪谁也没有瞧见。
  在群豪眼中看来,正像是小公主在决不可能发招的地位中发出了一招,如此诡秘的身法,自使得人人为之大惊失色。
  何况,自小公主袖中飞出的暗器竟是一连串水珠,水珠穿人欧阳天矫的衣袖立刻消失,他连衣衫都无损伤,群豪纵然有人疑心,也决不会在阮阳天矫身上寻出被暗器所伤的迹象,那么,又有谁敢说小公主在暗中做了手脚?
  这恶毒的手段本使得天衣无缝,巧妙异常,又怎知人算不如天算,却偏偏后台还有个目光敏锐的方宝玉,却偏偏要方宝玉瞧破她的奸谋。
  大乱又起,梅谦等人都不禁为之耸然失色。
  一木大师喃喃叹道:“高招,高招,我老和尚只怕眼睛已快要瞎了,怎的连人家这一招是如何使的都瞧它不出?”
  丁老夫人叹道:“我只觉这一招有些森森鬼气。”
  一木大师道:“不错,此招的确不似人类所能使出的。”
  宝玉痴痴地站在那里,心中当真是纷乱如麻。
  小公主方才所使的诡计,普天之下显然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如今是否该出面将之揭破?
  此时此刻,他敢出面么?他能出面么?他又是否忍心对他心目中最最挚爱的女子如此无情?
  已有几条大汉,将欧阳天矫尸身抬了下来。
  还有人在宝玉身边叹道:“好厉害,好厉害,瞧她手只轻轻一挥,这么大的英雄欧阳天矫居然连一丝气都没有了。”
  要知这些人虽也站在台后,但却被小公主自己的身子挡住了视线,只有宝玉所站的角度才能瞧见那一闪银光。
  何况这些粗汉纵然瞧见,也未必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纵然知道,也未必敢多事说出口来。
  更何况他们纵然要说,只怕一个字还未说出时,嘴已被封死——这仿佛全属天意,天意定要宝玉来揭破小公主的阴谋毒手。
  人们的惊叹传人宝玉的耳里,宝玉心中更是充满了酸苦。此刻他处境之艰难,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想象?
  只听得小公主得意的笑声又自台上传了下来。
  她格格笑道:“我早就劝你们一起上来,你们何苦定要一个个地前来送死……公孙红、梅谦、蒋笑民,你们还是一起来吧,还等什么?”
  她话虽说得更狂,但此刻已无一人再敢轻视取笑她,公孙红、梅谦、蒋笑民三人也都不再抢着出手。
  小公主笑道:“来呀!难道你们已不敢出手了么?”
  蒋笑民、梅谦剑眉轩动,双双抢出,但他两人脚步方动,一人已有一条手臂被公孙红拉住。
  梅谦沉声道:“你我三人,谁出手都是一样。”
  蒋笑民接口道:“正是如此,兄台还是让小弟出手的好。”
  公孙红微微一笑,道:“此人招式诡秘,花样百出,而你我三人间却以我的花样多些,两位自当让我出手的。”
  梅谦、蒋笑民对望一眼,各个退后半步。
  公孙红身形便自这两人间穿了出去,飞身窜到小公主面前,反手拔下了腰边的“天龙棍”,沉声道:“阁下还不亮兵刃?”
  小公主哂然笑道:“和你们这些人动手,还用得着兵刃么?”
  公孙红深深吸了口气,道:“既是如此……”
  小公主大笑道:“既是如此,动手就是,罗嗦个什么?”身形一闪,已到公孙红背后,纤手十指,直划公孙红脊椎要穴。
  她身法之快,当真有如鬼魅。
  公孙红竟不回身,直到她双掌俱已挥出,脚下猛然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步跨得更是恰到好处,恰巧使小公主十指俱都落空。
  小公主轻叱一声,道:“好!瞧你回不回头?”
  身形进逼,双掌再挥。
  公孙红仍不回头,脚下再踏一步,招式又都落空。但这时他身子已到了擂台边沿,再难前行。
  小公主大喝道:“不回头就拿命来!”
  喝声之中,十指并起,竟以双掌之力向前拍去。
  公孙红竟然还是不回头,竟然又是一步,向前跨去——群豪忍不住失声惊呼,眼见他已将跌下擂台。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他掌中天龙棍突然向台边一点,只听“笃”的一声,他魁伟的身子已凌空倒翻而起,掠到小公主身后,天龙棍幻起一片棍影,风声激荡,棍影如山,当头向小公主压了下去。
  四面的惊呼立刻变为喝彩!
  小公主左、右、后方之去路俱已被那如山的棍影封死,只有向前闪避,但见她身形窜出,于是眼见也要跌下擂台。
  哪知她身子虽然斜斜向前倒下,双足却紧紧钉在擂台上,整个人就像是根标枪似的斜插在擂台边缘。
  如山棍影击下,落空!
  小公主腰肢一挺,身子一翻,竟凌空白刚刚落下的棍影上翻了过去,那身形之灵巧且不说它,姿态之美,更美得寻不出丝毫瑕疵、破绽,实已达到了群豪毕生梦寐以求的轻功完美之境。
  彩声连续着,却已是为小公主发出来的——在武功与艺术的领域中,人们常易忽视敌我的界限,而为对方喝彩。
  刹时之间,两人都已展动起身法,两人俱是灵如脱兔,以快打快,这景象又与方才一战大不相同。
  但见两条人影兔起鹘落,夭矫变化,身法之灵巧美妙,招式之奇诡花哨,在在都令人叹为观止。
  于是彩声也一声连着一声,几乎从未间断,泰山之会数十场连续的大战中,实以这一场最为惊心悦目!
  丁老夫人叹道:“老身本以为公孙大侠之武功乃是以硬功见长,哪知他轻功的火候,竟犹在硬功之上。”
  她的赞赏,也正是群豪惊叹之处。群豪本来实难梦想得到,公孙红如此魁伟的身形,也能使得出这般灵巧的身法。
  这时公孙红“天龙棍”上所激荡起的风声已越来越见强烈、沉重,小公主身形已渐渐不能游走自如。
  丁老夫人长长松了口气,道:“这一场只怕是公孙大侠胜了。”
  一木大师面容凝重,道:“只怕未必。”
  丁老夫人默然半晌,颔首叹道:“不错,只怕未必……这位姑娘的招式有时的确神出鬼没,令人难以防范,也难以预料。”
  说话之间,小公主身形又渐渐向后退了过去,她似是被公孙红强烈的棍风所逼,不得不局促于一角。
  公孙红目光电闪,容光焕发,斗志之旺盛已近顶点,体内的潜力也似已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只见他每一招施展出来,俱是攻守兼备的妙着——不但攻势的凌厉令人惊心,守势的严密更是令人无懈可击。
  想是他有了方才冷冰鱼的前车之鉴,已不敢有丝毫疏忽,丝毫大意。他已立下必胜之心,万万不容自己落败。
  这实已接近天下任何一个武林高手与人动手的巅峰状态。公孙红在此等状态之下,别人实无法想象他会落败。
  蒋笑民叹道:“只怕不会再有十招了。”
  梅谦沉声道:“最多十招。”
  就连丁老夫人与一木大师此刻也确定了信心,只因他们委实看不出小公主有什么方法能一招便将公孙红击败。
  只因这已是武功所难达到的极限。
  皎洁的月色映着小公主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宝玉突然发现她双目中已充满了多变的狡黠与乖戾的杀机,这显然已是她要骤下毒手的时刻到了——她右掌疾挥而出,春葱玉指微张如抓。她似已情急,竟要以她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去夺那力可裂石的天龙棍。
  公孙红厉叱一声,天龙棍疾迎上去,他旋动着手腕,那天龙棍便像钻子般向小公主手掌钻了过去。
  小公主手掌如被雷击,惊呼着缩人衣袖。
  群豪不禁欢声大动——她此番右掌已被天龙棍所伤,哪里还有望取胜——右掌本是作战的主力。
  但宝玉却瞧得清楚,她手掌甚至根本未曾触及天龙棍。她如此装作,只是为了要将右掌缩人衣袖,也好叫公孙红不再防备她这只右手——那追魂夺命的暗器,自然便要从这只右手中发出来了。
  皎洁的月色照满擂台,小公主身形已移向公孙红之后——在这一瞬间,宝玉突然发现小公主衣袖中有银光一闪。
  暗器已将出手。
  小公主手掌已抬起。
  在这一瞬间,宝玉突然将自身的安危利害、成败得失全部忘记,心里只记得不能让这暗器出手,不能让这惨剧再发生在他眼前,不能让公孙红死于非命。他心中热血已怒涛般澎湃而起——小公主左掌疾点公孙红右胁。
  这一指去势劲急,奇诡无方,竟是自公孙红棍影中穿过去的,无论如何,这都要算做绝顶的妙着。
  公孙红口中轻叱道:“好!”全神都已贯注在这一招上,却未发现小公主那只立将取他性命的右手已有了动作。
  她衣袖遮掩了她手掌的动作,公孙红魁伟的身形又挡住了她整只衣袖,她衣袂飘飘,轻轻挥起。
  方宝玉身形突然箭一般窜上台去,窜到小公主与公孙红两人身子之间,双掌左右挥出。
  公孙红方自变招,不知怎的,掌中天龙棍已被人抓住,接着,他只觉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自棍上传了过来,他身子被这股力量一撞,竟再也站立不稳,踉跄退后,扑地跌倒。
  小公主眼见自己毒手已将得逞,右臂突然一麻,无力地垂下,接着,拂中她左臂的手掌已自她胸前横掠而过。
  几乎在同一刹那间,她右肘已被抓住,亦自垂下。
  只听她衣袖中似是发出“哄”的一声微响,竟仿佛有一股热流自她衣袖中狂涌而出。
  这股热流亦是有声无形,但“哄”的一声微响过后,擂台木板上立刻便似有青蓝色的火苗一闪。
  那坚固的木板竟立时被烧焦了一片,这是何等惊人的火力!这又是何等恶毒的暗器!
  原来小公主手中发出的竟是一股火焰——火焰在平常是红色,旺炽时变为青色,到了最最炽热强烈的时候,便什么颜色也没有了。
  这白热的火焰本是射向公孙红面门的,公孙红只要沾着一点,双目首先就要被烧瞎。
  那时小公主左掌必定要跟着击出,必定会击在他面目之上,她手掌虽然美如春葱,但也足够击毁他的面目。
  他面目被击毁后,自也必定再无被人暗算的痕迹留下。这手段的恶毒,又岂是别人所能想象。
  人影上台,公孙红倒地,小公主被制,火苗一闪——
  这些事端的像是在同一刹那间发生的,群豪眼睛纵然瞧见了,但心里却还未曾来得及去想。
  就连丁老夫人、一木大师、梅谦、蒋笑民等人也不禁被惊得呆住,愕然不知所措。
  这变故本已惊人,方宝玉武功更是惊人,掌中“天龙棍”号称当代第一的公孙红,竟在一招间便被击倒。
  又有谁能想到擂台下抬尸大汉中竟有如此绝顶高手?
  小公主又惊又怒,又犯了千金小姐的脾气,也不管对方武功高出她甚多,也不管自己还在别人掌握中,便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敢来……”
  方自骂出‘句,突然瞧见方宝玉的面容,骇极之下,再也忍不住放声惊呼出来,惊呼着道:“原来是你!”
  火魔神与他门下本已施展身形,要待冲上台去,听得这声惊呼,脚步不由得为之一顿,叱道:“是谁?”
  小公主颤声道:“他……他还未死!他是……”
  宝玉出手如风,掩住了她的嘴。
  但这时潘济城、石不为、莫不屈、火魔神、丁老夫人、万子良、金祖林以及牛铁娃……这些与宝玉相识之人,却都已自小公主这句话中猜出他是谁来,不由得纷纷大呼道:“方宝玉!是方宝玉!”
  方宝玉这三个字一经喝出,当真比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都更令人吃惊。这三个字仿佛正象征着一切罪恶、流血、神秘、激动、兴奋、传奇之事,这三个字里实有一种激动人心的魔力!
  整个山坪又复大乱起来,后面的人呼喝着要冲上前去,要瞧瞧这一身充满了传奇的神秘人物。
  前面的人却被他那渲染成恶魔般的声名所惊,口中虽也在大声惊呼,一时却不敢接近于他。
  争吵、呼喝、冲撞……已使这山坪上的骚动达到巅峰。
  石不为突然振声大喝道:“好恶贼,你毒手杀了对你恩重如山的叔伯们,还敢在此现身?难道你当真以为普天之下已无人制得住你么?”
  从来惜语如金的石不为此刻想已激愤异常,竟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来,不但语声如金声振玉,而且语中也满含煽动之力。
  群豪果然纷纷大喝道:“对!咱们可不能再让这恶贼活在世上,朋友们,上呀!咱们今日就将方宝玉乱刀分尸在这里!”
  呼声中,已有人冲上前去。
  忽然一声惊呼,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身子离地飞起——他并非自己飞起,却是被人抛出来的。
  牛铁娃铁塔般的身子已站在擂台前,怒喝道:“谁敢动我大哥一根手指,铁娃将他的蛋黄都摔出来!”喝声中出手如风,又有两个人被他掷了出来。
  石不为厉声喝道:“铁娃,你怎的还要助这恶贼?”
  铁娃吼道:“谁敢说我大哥是贼?你……你才是……”他究竟不敢出口反骂石不为,大喝一声,左右双手齐出,抓住了两个人的衣襟,将两人迎面一撞,两个人俱都倒了下去,他竟将这口气出在别人身上了。 ’石不为怒喝道:“铁娃,你疯了么?你莫非忘了他做的那些事?”
  铁娃大叫道:“不管他做了什么事,他是我的大哥,他……他决不是坏人。”倒在地上的两人,眼见已要被人践踏而死。
  铁娃奋起神力,向前一推,前奔的人竟被推得一连串向后踉跄退出,被铁娃推倒的两人,便又被铁娃扶了起来。
  就在这骚动大乱之时,宝玉已出手点了小公主左、右双臂的穴道,小公主顿足大骂道:“你这小贼,你不帮我反帮别人?你忘了我爹爹怎样对你?”飞起一腿,向宝玉踢了过去。
  但她一脚方自踢出,腿上的穴道也被宝玉点了。
  公孙红早已站起,瞧了瞧台下骚动的人群,瞧了瞧宝玉,显然已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火魔神与他手下的神秘黑衣大汉们已冲上擂台,若非顾忌宝玉身旁的小公主,只怕早已施出火器。
  而铁娃也究竟挡不住汹涌的人潮,已有数十人自他身旁冲过,跃上擂台,抽出兵刃,奔向宝玉。
  火魔神与他们虽然敌对,但此刻却是同仇敌忾,两方面都一心要将宝玉置之死地。宝玉纵然绝艺无双,又怎能抵挡得住这些人的乱刀齐下,眼见这奇才少年已再一次面临危机,而这一次,他实已难逃毒手!
  莫不屈拉着石不为的手臂,满面俱是激动之色,颤声道:“完了……完了……宝儿他……他……”
  石不为冷冷道:“如此恶徒,正是人人得而诛之,大哥莫非还为他惋惜不成?”
  莫不屈讷讷道:“但……但这样就眼看他死了,我委实于心不忍,咱们……咱们好歹也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才是。”
  石不为目光盯着方宝玉,冷冷道:“这说话的机会,是万万不能给他的。”
  莫不屈道:“为……为什么?”
  石不为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这时他两人已被人群冲摔到擂台下,四面呼喝呐喊的人虽不少,但真的要冲上去与宝玉动手的却不多。
  石不为振臂大呼道:“还等什么?杀呀……杀……”
  平时冷如坚石的石不为,今日不但话说得比往日一个月都多,而且情绪之激动更是从来未见。
  其实他这呼喝已属多余,他呼声还未发出,群豪中已有四五个冲上前去,鬼头刀、精钢剑、练子枪、双花刀……四五件兵刃一齐向方宝玉砍了过去,有的兵刃在半途互撞,发出一声声震耳的声响。
  公孙红似乎要为方宝玉挡上一挡,但微一迟疑后终未出手,反而叹息着远远避了开去。
  方宝玉眼见刀光砍来,若是出手抵挡反击,对方势必要有人倒地不起。群豪本已如此激动,再见有人流血,那必将有如火上加油,必定有更多的鬼头刀、精钢剑、练子枪要向宝玉砍来。
  但方宝玉若是不敢抵挡还击,只是闪身躲避,那千百件兵刃也势必要接踵而来,他又能闪避到何时?
  总之,他还击也好,不还击也好,只要他停留在这擂台上,迟早总会被这乱刀砍为肉泥!
  擂台后还有一片空地,空地后有几口棺材,那些抬尸的大汉战栗着站在棺旁,再后面便是千丈绝壑。
  就在这刹那间,宝玉心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响起:“方宝玉,逃吧!往绝壑中跳下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你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还不逃,等死么?”
  但同时,他心底还有个声音在向他大声叱咤:“方宝玉,你万万不能逃的!你今日逃了,纵能不死,但那时你便真的不能在世间立足了,你苟延偷生,岂非生不如死!”
  “方宝玉!做个男子汉,挺起胸来!只要你还未失去你的头脑,无论任何困难,你都能克服的。世上本无不能克服的困难,更无不能渡过的危机。这一点你必须牢记在心,切切不可忘记。”
  但此时此刻,这样的生死危机又有谁能渡过?你能么?刀光闪击而下!
  方宝玉一手抓着小公主,横掠三尺。
  鬼头刀、精钢剑、练子枪、双花刀……一齐落空,但竹节鞭、弧形剑、宣化斧……却又已攻了过来!
  宝玉右手斜挥,一股力道向刀光鞭影斜斜推出。
  只听“锵!当!当!”几声响,砍来的兵刃被这股力道一推,砍山刀击上了竹节鞭,竹鞭击上了宣化斧,那三十二斤的宣化斧却击上了轻便灵活的弧形剑,生生将孤形剑的锋刃一击折为两段。
  惊呼叱骂声中,宝玉身形早已滑开。
  突听一人狞笑道:“困兽之斗,还能逞威到几时?此番看你再往哪里逃?”狞笑声中,火魔神已率领门下攻来。
  这些人自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是以也不能使出“五行魔宫”精心独创、武林罕睹的独门兵刃。
  但普通的刀剑到了他们手上,威力之强猛,招式之奇诡,已不可与方才击来的那十余件兵刃同日而语。
  何况方才那几人虽是联手攻来,但平时未曾配合,动手间也毫无默契,非但不能发挥联攻的威力,彼此间反而难免被互相牵制。
  而此刻火魔神与他门下都是平时久经训练,早有默契在胸,配合得自也如水乳交融,有的攻上,有的攻下,有的却攻向宝玉身旁的空处,先行封死他的去路,几件兵刃仿佛已化为一个整体,其威力何止倍增。
  宝玉虽然还可闪避,但三招后已是险象环生。别的人见到火魔神他们眼见已将得手,便都退到一旁,助威呐喊。
  这时擂台上人已越来越多,空隙也越来越小,宝玉闪避自也越来越见困难,何况他手中还挟持个小公主。
  他此刻若是将小公主放开,身手便自会灵便得多,说不定还可支持多时,但危机越重,他将小公主抱得越紧。
  突听小公主在他耳边道:“你还不放开我?真要我陪着你死?”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要想说什么。他本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满腔悲愤已封住了他喉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小公主道:“你若不放手,也该想个法子才对呀。你想死,我可不想死。”她说话虽是责怪之言,但语声中却无责怪怨恨之意。
  宝玉心念一闪,避开了一着险招,嘶声道:“有何法子?”
  小公主道:“你受了冤枉,难道不会说话么?”
  宝玉黯然道:“此时此刻,别人怎会让我说话?又怎会听我说话?”这两句话说出时,他衣衫已被划条裂口。
  小公主道:“你不能让别人听你说话,却有人能的。”此刻呼喝声已更响,两人虽近在咫尺,也要大声说话对方才能听见。
  宝玉道:“谁?”
  小公主道:“你猜不出他是谁?”
  宝玉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但……”突然咬了咬牙,一步抢人刀光中,也不知怎的,那如网般的刀光竟伤不着他毫发。
  只见刀光如匹练,自他身前、身后削过,突然一刀要刺着小公主了,但另一柄刀却将之震开——他们自不能伤着小公主。
  宝玉一步冲到火魔神面前,大声道:“快令别人住手!”
  火魔神狞笑道:“我为何要令人住手?”
  宝玉道:“只因你本不愿我死的。”
  火魔神目光一闪,道:“你死了最好,我为何要让你活着?”
  宝玉道:“只因我已答应你去白水宫一趟。”
  火魔神默然半晌,突然哈哈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在如此情况下,心神还能不乱,还能当机立断……好!你答应我,我也答应你。”
  
 
 
第三十五回 千变万化
  火魔神手掌扬处,一点黑影破空而上,到了空中,突然爆散成一篷花雨,银花火树,在夜空中当真眩目已极。
  就在这火星骤起,还未消散时,山坪旁一个角落里已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巨响,一篷黑烟带着火光飞出。
  烟火四散,碎石、断板、砂土、木叶四下飞激,一阵硝火气也瞬即弥漫了整个山坪。
  群豪人人俱是面色惨变,双耳欲聋。
  有人惊呼道:“这是什么?”
  有人大呼道:“火药……火药!”
  还未冲上擂台的,已不敢再往前冲了,已冲上擂台的,此刻便恨不得背插双翅,飞将下去。
  这时,人人担心自己的生死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人再去管宝玉的生死,只是纷纷大呼道:“火药在哪里?……还有没有……是谁放的?”
  火魔神面带狞笑,手掌再挥,又是一篷火雨爆散空中。群豪目光不得都向上瞧了过去,一个个心胆皆丧,屏息静气,所有的惊呼呐喊一齐顿绝,仿佛被一只手突然扼住了他们的喉咙似的。
  就在这死寂的一瞬间,火魔神厉声呼道:“火药在哪里,只有我知道。”
  群豪耸然大喝道:“在哪里?……在哪里?”
  呼声不断,但却一声比一声小,到后来终又完全停顿,一个个俱都张大了嘴瞧着火魔神——瞧不见他的,也瞧着他那方向。
  火魔神大声道:“我费了一年之力,将蜀中唐家、山西柳家、云南白家、中原霹雳堂、江南火鸟庄这些武林中暗器火药名家他们家里积存的火药全都运到这里,其力量之大小,各位可想而知。”
  群豪眼睁睁望着他,没有人敢说话。
  火魔神狞笑道:“这些火药此刻便埋在这山坪四周,旁边都有人看守,只要我号令一发,那些人在一瞬间便可将火药点燃。”
  要知那时火药制造虽不精良,威力虽不甚大,但将普天下火药名家所制作的火药全都聚在一起,那力量还是足够令人化骨扬灰。
  群豪一个个只听得噤若寒蝉,虽欲怒骂,又有谁敢出口。此刻火魔神正握有主宰生杀大权之力,天下实已无人敢触怒于他。
  过了半晌,丁老夫人终于道:“你如此做法,为的是什么?”
  一木大师道:“对了,你究竟要怎样?”
  火魔神大喝道:“我要你们一个个站在这里闭住口,未得我同意,谁也不许动弹,不许说话,否则我便将这片山坪整个化为灰烬。”
  公孙红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但那些异邦武士,岂非……”
  火魔神截口大笑道:“那些异邦武士也都早已被我收买。他们七年前来到中土,带来了大批珍宝,本为了有求于紫衣侯,哪知紫衣侯民族气节凛然,竟不为之所动,而他们带来的珍宝,却都落人了别人手中。”
  丁老夫人也忍不住问道:“落人了谁的手中,你么?”
  火魔神哈哈一笑,也不作答,自管接道:“他们任务既未达成,珍宝又已失去,自不敢再回到他们自己的国度而流落中土。他们虽都是无恶不作的恶徒,怎奈形貌太过引人注目,武功又不甚高,是以劫掠所获,并不甚丰,不但生活甚是落魄潦倒,而且还要四处流窜、逃避,是我稍加示意之后,他们便都乖乖地投入了我门下。”
  公孙红颔首道:“不错,他们武功若是高强,又怎会被我一网打尽?但他们既是如此不济,你又为何要将他们收录门下?”
  火魔神道:“只因这些人武功虽不济,但他们的国度中却将火药使用得甚是普遍,他们对火药的知识自然也颇丰富,对于安装引线、埋藏火药以及引发爆炸之事,这些人可说无一不是绝顶好手。”
  公孙红恍然道:“原来你是要利用他们此点。”
  火魔神大笑道:“不错,这些人正都是我利用的工具。火药安装妥当,他们的利用价值也就完了,我正不知该如何将他们除去,那时你恰巧来了,我便故意在他们藏身之处说些要加害此间群豪的毒计,诱你闻声而出。我正是要假你的手将这些已成无用的废物杀死。”
  他仰天狂笑数声,接道:“正是如此,你才会找他们,否则这些异邦武士聚在一起,说的自是异邦之言,他们就算在你身旁商量毒计害人,你也万万不会听得懂的。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一直都想不起么?”
  公孙红呆在那里,面上阵青阵白,心中又羞又恼。他此刻虽已知道自己做了别人的工具,但也无法发作,只有干听着别人在自己面前狂笑,而这时四下群豪更早已动也不敢动了。
  火魔神目光四下扫视,见到天下英雄此刻果然已俱都臣服在他足下,那笑声更难以休止。
  丁老夫人黯然一叹,道:“你还要怎样?说吧。”
  火魔神道:“我如此做法,本来自是要将你们这些自命侠义的人物全都置之死地,但后来,我的主意却改变了。”
  丁老夫人急急问道:“变为怎样?”
  火魔神道:“只因我后来想到,若是在暗中将你等全都炸死,我纵能称霸江湖,但你们全都死了,既瞧不见我的威风,也不会对我生出畏惧之心,我岂非等于辛苦写了一篇文章却无人欣赏?”
  一木大师喃喃叹道:“不错,只有死人才是真正的英雄铁汉,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再也不会惧怕。”目光四扫一眼,叹息着顿住语声。
  这悲天悯人的高僧虽未说出下面的话来,但目光神情之间却正是在叹息世人对死亡的畏惧。
  他言下之意也正是在说:“天下英雄,虽已尽都在此,却无一人能如死人一般,对任何事都一无所惧。”
  火魔神接道:“是以我便想,与其将你等全都炸死,倒不如让你们活着瞧瞧我的威风,以生死之事来威胁你等听命于我。”
  他目光再次四扫一眼,大笑道:“这些人虽或也有些威武不能屈的硬汉,但也少不得有些人会乖乖听我话的,而一个活人为我做的事就比千百个死人多得多,何况……那是万万不止一个人的,是么?”
  群豪不由得俱都垂下头去。
  火魔神突又接道:“但此刻我又改变了主意。”
  丁老夫人松了口气,道:“又变为怎样?”
  火魔神道:“如今我已不能再要你等为我做事。我如此做法,已全都是为了一个人,只因他一个人能为我做的事,委实比你们这些人加在一起都多,此刻他既已答应肯为我做事,他无论要我对你们怎样,我都不会迟疑。”
  丁老夫人耸然动容,道:“他是谁?”
  火魔神面带微笑,一字字徐徐道:“他便是方宝玉。”
  “方宝玉”这三个字一说出来,群豪虽然不敢惊呼,却也都不禁“嘘”了一声——千百人的嘘声同时发出,正宛如平地卷起阵狂风一般。
  火魔神徐徐回身,目注宝玉,道:“你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此刻只管说吧,我相信再也不会有人敢打断你的话,再无人敢伤你一根毫发。”
  此刻用“石像”两字来形容宝玉,正是最恰当不过。
  他面上的肌肉似已全都变为石质,绝无丝毫情感的变化痕迹,他只有双目中还闪动着光芒。
  那竟是复仇的光芒。
  而此刻,他这充满复仇之光的双目竟未瞧着火魔神,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人丛中某一个人。
  他盯着此人,已有许久许久了。
  火魔神伸手一拍他肩头,道:“说话呀!”
  方宝玉这才回过神来,道:“不错,我要说话,我有许多话要说。”
  他缓缓移动着目光,缓缓道:“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有待我恩重如山的师叔,有与我亲如骨血的兄弟,有视我如子如侄的前辈,也有慷慨与我论交的朋友……”说这话时,他目光依次在莫不屈、牛铁娃、万子良、金祖林……这些人面上瞧了过去,他面上冰冷的岩石已渐渐溶化。
  但除了铁娃一双含泪的大眼睛在凝注他之外,别人却甚至连瞧也没有瞧他——是不愿瞧他,也不屑瞧他。
  宝玉咬了咬牙,接口道:“我瞧着这些与我情深义重的叔伯兄弟被一个我所痛恨的人如此胁迫,我心中实在如万箭钻心一般,但……但我却只能在一旁瞧着,我……我……我委实不得不如此做法,只因……只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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