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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19 古龙(当代)
  “胜了两阵又怎样?‘天刀’梅谦、潘济城、‘小花枪’马叔泉、蒋笑民、欧阳天矫,这些人还不是都已胜了两阵了?”
  “这是他们的运气。吕云、鱼传甲、英铁翎这些人都未露面,他们的对手若是这些人,他们胜得了么?”
  “说起这些人,兄弟我就又想起了方宝玉……格老子,慢点挤行不行?哼!若不是台—亡有人等着你们收尸,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格老子我也不会让路的。”
  “丢,边个讲不依,慢点呀!”
  “妈拉巴子,俺的骨头都挤散了……”
  大汉们陪着笑、道着歉,终于在东、南、西、北各地“名骂”中挤了出去,宝玉精神一爽,悄然转目四望。
  只见擂台高耸,正有几条大汉提着水桶,在台上清洗着血迹——这不知又是谁流下的英雄之血。
  擂台左侧,有一圈木桌,六、七个人坐在桌后,白发苍苍、慈祥而严肃的是丁老夫人,面色红润、童颜鹤发的是无邪道长,瘦骨嶙峋、面沉如水的是一木大师,而坐在一边双眉深皱、面有重忧的,却赫然正是万子良。
  宝玉匆匆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瞧。
  转目望去,只见擂台右侧也坐着堆人——
  谈笑自若、神色如常的是潘济城。
  趾高气扬、挺胸睥睨的是欧阳天矫。
  “小花枪”马叔泉短小精悍、满面笑容;“无情公子”蒋笑民衣衫华丽,面白无须,眉梢眼角,傲气逼人。
  “天刀”梅谦正垂首端坐,只是不住擦拭着那早已被他擦得雪亮的“锁镰刀”,对余外一切事却似漠不关心。
  而传说中必将独占鳌头的“天上飞花”冷冰鱼,面上却无他应有的得意骄傲之色,反似带有重重的忧虑。
  还有几人,俱是精神饱满,目光充足,显见得都是显赫一时的武林名侠,宝玉却已都不认得。
  这是最引人注目的一群,也是这千万人中的明星,他们的心情最得意、最兴奋,也最是紧张、不安。
  大汉们走到擂台后,已开始忙碌起来。
  宝玉自粗糙而巨大的擂台支柱间望出去,只见擂台前最最当眼之处也坐着一群人。
  这群人虽未参加此次竞争,但却都是江湖中久已成名的英雄豪杰,是以他们在这里正也享受着别人享受不到的礼遇。
  “快聚园”主人齐星寿,“万竹山庄”庄主,欧阳天矫的夫人,丁老夫人的爱子丁氏双杰,自然都在这一堆里。
  然后,宝玉便瞧见了他久已挂念的一些人——
  牛铁娃魁伟的身子有如鹤立鸡群,在人群中看来分外触目,但在他面上已瞧不见他原有的淳朴笑容,一双从未皱起的浓眉也已深深皱起——他挂念着他的“大哥”,从不能有一时一刻忘记。
  金祖林犹在不停痛饮。他似乎已有多日未曾醒过,神情看来显得是那么憔悴,除了终日的沉醉外,他又怎能忘去连日的灾难与不幸。
  宝玉瞧着这两人,心弦一阵激动,已是热泪盈眶。
  然后,他便发现了莫不屈与石不为。
  他原本只当这两人也已遭了毒手,此刻突然又瞧见他们,心头那惊喜之情,实非他人所能想象。
  但是莫不屈那憔悴、疲惫而哀痛的面容却已令他伤心。若非还有顽强如石、镇定如石的石不为在一旁守护着莫不屈,他便几乎忍不住要飞奔出去,抱着他这正直而善良的大师伯,忘情地痛哭一场。这时他已泪眼模糊,别的人都已瞧不见了。
  忽然间,丁老夫人慑人的语声又自响起,人丛立刻静了下来。
  只听她一字字沉声道:“方才二十余阵,竟能在十招之内便已定下胜负,这实是令人想不到的事,由此可见,得胜的诸位武功实是高出同辈许多。江湖中有这许多出类拔萃的少年高手,老身见了,自是不胜之喜。”
  她口中虽说欢喜,心情却显得甚是沉重,轻叹一声,方自接道:“此刻已至最后决战阶段,参与决战的,自然全都是万中选一的英雄壮土,无论谁有了伤亡,俱是武林中不可弥补的损失,是以但望各位动手时稍存仁心,胜负之分,点到为止,则武林幸甚。”
  这番话说得当真是字字金玉,诚恳已极,但擂台右侧的武林高手们擦刀的仍在擦刀,沉思的仍在沉思,垂首的也仍未抬起头来,竟是言者淳谆,听者藐藐,似乎谁也未曾将这番话听进耳里。
  丁老夫人目光四转,长叹接道:“时已无多,老身言尽于此,听与不听,便全在于各位了。”
  自木桌上取起张纸笺,流览一眼,沉声接道:“第一阵‘震天霹雳’许铸许大侠,‘玉面剑客’孙超孙大侠。”
  “震天霹雳”许铸身材魅伟,气势凌人,一身织锦武士装,手提金背砍山刀,叱咤一声,声如霹雳。
  “玉面剑客”孙超却是面色苍白、四肢纤柔,生得虽是剑眉虎目,但面容的英伟却也掩不住他神情间的柔弱有如女子之态。
  两人一刚一柔,一阴一阳,天生互衬,仿佛天生就是对头,但武林中人却都知道这两人本是生死与共的好友。
  于是台下群豪都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要瞧瞧这一双好朋友如何能在台上白刃相见、互下毒手?
  但闻许铸暴喝一声,道:“孙兄请先赐招。”
  孙超微微一笑,道:“许兄手下留情。”
  一言未了,左踏步,平剑当胸,挥剑而出。
  这一招剑势看来虽然凌厉辛辣迅捷,其实却是击向许铸身旁的一尺开外,乃是以剑示礼之意。
  许铸左臂下沉,引臂扬刀“朝天一炷香”,招式虽急,但刀口向里,刀背向外,亦是见礼之式。
  两人对望一眼,微一颔首,身形立刻展动开来,刹那间,但见刀光剑影,往复纵横,满台游走。
  十招一过,群豪便瞧出他两人根本未存争胜之心,刀剑起手时虽也声势惊人,但落手时却留下七分威力。
  这一阵的胜负之分,看来他两人竟早有默契,如今虽在台上动手,却只不过做给别人看看罢了。
  是以孙超“落英缤纷七十二剑法”虽然流利迅捷,变幻无方,许铸“砍山刀”刀法虽是大开大阖,刚猛无俦,但群豪还是觉得瞧着没劲,有的甚至已在低声谈笑,不愿再看了,唯有丁老夫人不住颔首,似是深表赞许。
  突然间,如虹剑光反撩而上,匹练刀光力劈而下,刀剑互击,“呛”的一声,龙吟震耳。
  孙超掌中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群豪怔了一怔,许铸亦自怔了一怔,目中露出歉意,显见他方才绝非故意要让孙超丢人现眼的。
  但孙超身法之轻捷、反应之灵敏亦是惊人。
  他兵刃方自脱手,身形已如轻烟般掠起,“噗”的,那柄剑方自插入擂台梁木,便被他拔了出来。
  只见他满面涨红,连眼睛都已红了,羞恼下,竟已勃然大怒,一剑在手,身子便藉势拔剑凌空一翻,双手握剑,向许铸直冲而下,他盛怒之下竟使出了“落英剑法”中最最狠毒的一着杀手。
  许铸竟似被惊得怔在那里,动弹不得。
  群豪耸然变色,失声惊呼。
  但见剑光惊虹电掣般地闪了一闪,“震天霹雳”许铸震入耳鼓的一声惨呼,血光飞激,许铸倒地。
  这一剑竟由左喉刺人,右胁穿出,一剑便已丧命:
  群豪眼见这出乎意料的惨剧上演,坐着的人都已霍然站起,站着的人却几乎要扑地坐倒。
  剑,犹自插在许铸身上。
  自剑柄下垂的红穗,犹在不住地颤抖。
  “玉面剑客”孙超木立当地,面上已无丝毫血色,他好友的鲜血,却已在他淡青的衣衫上画出了瓣瓣桃花。
  山坪上一片死寂。
  但闻许铸的呻吟、喘息声逐渐微弱。
  终于,他竟鼓起一丝气力,颤声道:“我……不是……故意……”
  语声突然中断,他灿烂的人生也至此终止了。
  孙超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死得好……”
  有如撕裂般的狂笑声中,他突然拔出了那柄长剑,剑尖回旋,全力往自己咽喉间插了下去。
  这一双生死与共的好友,终于达成了他们的誓言,他们终于为“武”贡献出自己最后一滴血。
  他们的鲜血终于流在一起。
  惊呼,骚动……但已渐渐消寂。
  鲜血已被洗刷,尸身也已被抬了下去。
  但群豪间的悲恸却仍未平息。
  丁老夫人老泪盈眶,不住低语道:“何苦……何苦……这是何苦?”
  群豪面面相觑,也都在暗问自己:“这是何苦?”
  宝玉亲手将他们的尸身抬入棺里,那心情的悲哀与激动,更是不问可知,他实已不忍再看下去。
  但大会不能终止,流血的争战也必须继续。
  丁老夫人强压悲痛,沉声道:“第二阵,‘九连环’钱奎钱大侠,‘天矫武场’主人欧阳大侠。”
  欧阳天矫果然不愧为一派宗主的身份,他一步步缓步走上擂台,每一步都带有凌人的气势。
  “九连环”钱奎早已飞身掠在擂台上。他轻功久负盛誉,身法之轻灵,姿态之曼妙,又自博得群豪的如雷掌声。
  但此刻,他站在台上,踏着木隙中残留的鲜血,望着那一步步走上台来的欧阳天矫,他心头竟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欧阳天矫每走一步,他竟连灵魂深处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颤栗。
  恐惧,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九连环”钱奎居然对争杀也会起了恐惧,当真是连他自己也梦想不到的事。
  
 
 
第三十二回 泰山英雄会
  银光闪闪的“九连环”自他掌中垂下,在秋夜山风中,不住发出一连串有如银铃般的轻悦声响。
  这也是名重武林十三件外门兵刃之一。直到此刻为止,他犹自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个死在他这“九连环”下的人,那本也是武林中一位成名的人物,他临死前充满恐惧的面容,此刻又似已活生生映现在钱奎眼前。
  此时此刻,钱奎居然会想起这些往昔的历史,连他自己都觉可笑,他要停止再想,却又不能停止。
  每一个死在他“九连环”下的人物,此刻竟似乎又都活跃在他眼前……那一张张恐惧的面容,一阵阵飞激的鲜血……
  他忽然奇怪地想到,这些人临死之前,不知是何滋味?这些人是否直到临死前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他此刻却已知道生命的可贵了。他眼前忽然变得一片空白,高大的欧阳天矫竟似已变得十分渺小。
  那些他昔日本觉重大的事,此刻他已都觉得十分渺小,生命,除了生命外,世上再没有一件重大的事。
  他眼前似已什么都瞧不见了,然而,欧阳天矫此刻也已一步步走上台来,山峰般矗立在他的面前。
  欧阳天矫终于说道:“钱大侠,请赐招!”
  钱奎目光遥注远方那一轮皎洁的明月,目光一片茫然,欧阳天矫所说的话,他似乎一个字也未听到。
  欧阳天矫浓眉微皱,怒道:“钱大侠为何还不动手?”
  钱奎忽然格格大笑起来,道:“动手?我为何要与你动手?我要与你争个什么?败了又怎样?胜了又如何……”大笑着转身,奔下台去,再也不瞧欧阳天矫一眼。
  欧阳天矫又惊又奇,竟愕住了。
  台下群豪也愕了半晌,终于爆发起一阵讥讽的笑骂声,然而钱奎早已远去,什么都听不到了。
  丁老夫人缓缓站起,神情间也不知是喜是叹。
  她只是沉声道:“第二阵,欧阳大侠胜。”
  欧阳天矫转身,举步走下台来。他神情正如上台时一样,冷静而沉着。但他心情是否也与上台时一样呢?
  这一阵,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胜了,然而他心中却绝没有一丝胜利后应有的得意与骄傲。
  只听丁老夫人慑人的语声仍在继续着道:“第三阵,潘济城潘大侠,王烈火王大侠……”
  宝玉眼见方才第二阵竟那般奇异地结束了,心中竟突有一阵阵思潮奔涌而起,不住暗问自己:“胜了又怎样?败了又怎样?”
  举目望去,只见潘济城与王烈火已对立台上。
  潘济城虽然已经力战,但神情仍无丝毫疲惫之态,他手使一柄精钢吴钩剑,剑光正如他目光一样的明亮。
  “火雷珠”王烈火名虽为“烈火”,面色却是苍白如死,神情更是冰冰冷冷,不似烈火,反如冷冰。
  他手使一根竹节单鞭,鞭身特长,黝黑无光。
  雷珠神火鞭!
  这本也是名满天下的十三种外门兵刃之一,据闻此鞭鞭身十三节竹节,每一竹节都藏有追魂夺魄的妙用。
  但此刻,王烈火除了以“火云—卜三鞭”奇诡的招式取胜外,并不能发挥“雷珠神火鞭”的妙用。
  因为泰山之会再三声明,是绝对禁止使用暗器的,丁老夫人、万子良等武林名侠正在一旁严格地监视着。
  潘济城面露微笑,抱拳道:“济城一别,匆匆三年,王兄别来无恙?”
  王烈火面色铁青,冷冷道:“擂台之上,以武争先,故旧之情王某早已忘怀,足下亦且莫要叙旧,且请赐招便是。”
  他这话说得又冷又硬,绝无半分人情味,台下群豪已有人在暗暗皱眉:“这王烈火怎生如此狂妄无礼?”
  潘济城却未见怪,仍然微笑道:“既是如此,王兄请!”倒退半步,平剑当胸,左手三指微搭剑尖,青锋未出,先是以礼相见。
  王烈火再不答话,单鞭斜挥,直到咽喉。
  此人虽狂傲,手底下却端的有着真功夫,这一招“雷火初动”,招式看来虽平庸,但在他手下使出,当真有雷霆初击之威,只见乌光一闪,风声震耳,五尺长鞭,已到了潘济城咽喉前三寸处。
  潘济城足下未退,身子不动,青锋突然反弹而出,以攻为守,一溜青光反削王烈火胁下。
  他这一招正是攻向王烈火必救之处。
  王烈火轻叱道:“来得好!”
  短短三个字说完,“火云十三鞭”已自催动,乌黑的鞭影竟映出一片紫光,当真有如火云一般,非但笼罩住潘济城的身子,也笼罩了整个擂台,激锐的鞭风将台前人衣袂都震得飘飘飞起。
  潘济城仍是神色不动,剑走轻灵,削、刺、点、钩、带,青光如灵蛇转动间,带着三分钩法,七分剑意。
  漫天紫云,竟不能将这一线青光压住。
  台下不时有喝彩声传出,台左的武林高手们也多已耸然动容——擦刀的已住手,凝息的已抬头。
  一木大师喃喃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好一柄吴钩剑,老僧自从昔年彭氏兄弟故去后,已有多年未能见到如此精妙的吴钩剑法。”
  万子良道:“最难得的是,他竟能将一柄专走偏锋的吴钩剑使出了剑法大家的堂堂剑气,堂堂风范……”
  丁老夫人叹道:“若非他手下留情,王大侠只怕早已落败了,不但武林中人大多低估了他的实力,就连老身昔日也未将此人太过看重。若论真实之武功,潘济城实未必在冷冰鱼、梅谦等人之下,少时这几人动手时,战况之激烈,只怕也要大出别人之意料了。”
  一木大师喃喃道:“泰山之会,果真是龙争虎斗。依老僧所见,大会群豪中锋芒至今未露的,又何止潘施主一人而已。”
  这位武林高僧见解果然精辟已极,大会群豪中果然还有些人深藏未露,要想在此会中独占鳌头,委实难如登天。
  此刻王烈火铁青的面容上已满是汗珠,他长鞭使得虽更急,但显见已是强弩之末,难再支持许久。
  潘济城轻声道:“王兄若不反对,你我何不握手言和,免得……”
  王烈火怒喝道:“放屁!”
  他目中杀机突生,一声怒喝出口,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手腕震出,竹节鞭中三粒乌珠暴射而出。
  群豪齐地耸然变色,失声而起,呼道:“火雷珠!”
  丁老夫人喝道:“王大侠,千万莫使暗器!”
  但这时乌珠已到了潘济城面前。
  潘济城面色微变,挥剑而出。
  万子良失声呼道:“不好!这暗器硬碰不得。”
  呼声未了,只听三声霹雳大震,一片火焰随着这阵霹雳之声自台上涌出,向潘济城身上燃烧了过去。
  瞬息之间,潘济城身上已燃满了点点火星,他大惊之下就地扑倒,向擂台下滚了过去。
  王烈火喝道:“哪里逃!”一步窜了过来,单鞭下击。他竟然赶尽杀绝,竟然要将潘济城置之于死地。
  丁老夫人、万子良等人脱口呼道:“住手!”齐地飞身而起,扑上擂台,但他们距离不近,身法虽快,眼见却还要迟一步。
  就在这时,突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只一迈步,便已到了台前,巨猿般的长臂一伸,便已将潘济城自长鞭下拉出,这其间当真间不容发,只要他出手稍迟一步,潘济城必将毙命鞭下。
  这大汉显然不谙轻功,但双手在台边一搭,高大的身子已倒翻而起,只听“澎”的一声巨响,台上已多了条大汉。
  好一条威风凛凛、铁塔般的大汉。
  群豪惊呼,王烈火既惊又怒,倒退两步。
  只见这大汉身高八尺开外,紫黑的面膛发着乌金般的光彩。王烈火认得这正是跟随万子良、莫不屈等人前来的无名莽汉,不禁怒喝道:“你这蛮牛也想要送死么?”
  牛铁娃喝道:“小小子,鞭上弄鬼,不是英雄是狗熊,有本事就把你那条小竹棍往牛大爷身上招呼过来。”
  王烈火怒喝道:“你这是找死!”
  挥鞭直击而下。
  牛铁娃不避不闪,一伸手,便已抓住了鞭梢,他这双手掌竟生像是精钢所铸,腕一抖,回手夺鞭。
  王烈火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空手接他钢鞭,更梦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具如此神力,狂吼一声,虎口崩裂!
  他手中长鞭已到了牛铁娃手里。
  牛铁娃嘻嘻笑道:“俺倒要瞧瞧,这烂竹子里有什么鬼门道?”
  双手一拗,如拗甘蔗,那精钢所铸的竹节钢鞭竟被他随手拗成数段,九、十粒乌黑的“火雷珠”自竹节中落了下来,眼见便要跌落在地。
  丁老夫人、万子良、一木大师都已到了台上,只是也被牛铁娃的铁掌神力惊得目定口呆。
  此刻万子良轻呼一声,脱口道:“不好!”
  随手撕裂一片衣襟,衣襟飞动般卷将出去,卷住了火雷珠离台飞出。
  “无情公子”蒋笑民长身而起,长袖轻挥,包住火雷珠的那片衣襟便飞向危崖下,过了半晌,才有一串雷声自崖下传来,犹是隆隆震耳。
  王烈火见了牛铁娃的铁掌神力,更是大惊失色,方待溜之大吉,眼见已有一只铁掌向他抓了过来。
  他自然不敢硬接硬拆,双掌斜斜划了个半圈,穿击而出,正是想以灵巧的招式战胜对方的天生神力。
  哪知铁娃一抓竟是虚招,脚步一滑,已到了王烈火身左,右臂横击而下,直打王烈火双肘。
  他跟随老人周方多年,所学得的虽然仅有数招,但却已将这数招苦练得运用自如,纯熟已极。
  王烈火再也想不到这铁牛莽汉身子转动竟是如此灵活,更梦想不到他招式变化竟有如此巧妙。
  他眼见铁娃右臂横击而下,实有如金钢铁杵一般,更是大惊失色,沉臂曲肘,撤身后退。
  哪知铁娃右臂早已等在那里,他脚步一退,铁娃暴喝一声,猿臂一伸,竟生生将他身子挟了起来。
  要知老人周方传授给铁娃的几着招式,正针对着铁娃的威猛身形与天生神力而创。他算准铁娃若是向人迎面一抓,对方必定不敢硬接,他也算准铁娃绕步进击时,对方必得后退。
  换句话说,王烈火此刻一切闪避变化,俱都早已落人老人周方算中,铁娃的一切招式变化,也不过是依照老人的招式照方抓药而已,王烈火与人交手经验虽多,临阵变化虽巧,但又怎比得上老人周方之万一。
  何况他被铁娃先声所夺,心胆已怯,心神已乱,否则以他的武功身手,又怎会在两招间便被铁娃挟在手中?
  山坪上早已响起了一片如雷彩声。
  铁娃挟着王烈火,大步走下擂台,四周的惊呼与彩声,他竟似完全不闻不问,只是在口中喃喃道:“小小子,你用诡计害了姓潘的,此刻快向他赔礼去吧!”
  丁老夫人、一木大师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暗道:“此刻这泰山之上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
  万子良瞧着铁娃高大的身影,面上自充满了兴奋而激动之色。
  而方宝玉,他心中的兴奋激动自然更远在万子良之上,他眼见他这可爱的弟兄扬威于天下群豪之前。
  他耳听这良久不息的如雷掌声——他实比自己身受还要得意、骄傲,他目中竟忍不住为之热泪盈眶。
  等到他激动渐渐平息,“小花枪”马叔泉,“无情公子”蒋笑民已双双对立在擂台之上。
  马叔泉锦衣束发,面如美玉,蒋笑民玉冠华服,英姿飒爽,两人看来实都有如贵胄公子一般,哪里像是名动天下的武林高手。
  但此刻两人目光相对,面色却俱都是凝重无比。
  蒋笑民突然轻声道:“你真要与我动手?”
  马叔泉道:“自是真的。”
  蒋笑民嘴角似有一丝讥嘲的笑意闪过,道:“你怎能与我动手?你不怕我……”
  马叔泉面颊之上似乎微微一红,不等他话说完,便已叱道:“擂台上你噜嗦什么?呔,看招!”
  他其实并未等到“看招”两字说出口,掌中银枪便已刺出,枪花颤动,擂台上仿佛突然飞起了一片红萼银蕊的花朵c他两人方才对话虽轻,神情变化也不显著,但仍逃不过台下群豪敏锐的耳目,此刻人丛中又不免起了窃窃私议:“小花枪莫非有什么把柄被无情公子抓在手里?否则蒋笑民怎会那般说话?马叔泉又怎会如此着急?”
  “蒋、马两家,数代以来,走动得都极为亲切,若说马叔泉有何隐秘,最可能知道的便是蒋笑民了。”
  近年来‘小花枪’名声虽响,却素来不在江湖上走动,更从无劣迹,又怎会有什么隐秘被人识破?”
  “自然有的,你等着瞧吧!”
  这时“无情公子’’掌中铁骨扇招式亦已展甜。这名扬江淮一带的少年名侠,竟在短短一柄折扇上,接连使出判官笔、点穴镢、分水刺、点钢矛、鱼藏剑、单匕首六种兵刃中的六种精妙招式,而且下手决不容情。
  马叔泉以闪亮的枪尖、缠丝的枪杆,在身外一尺处挥起一道光墙,决不容对方的招式欺人。
  蒋笑民却是步步进逼,分寸必争,只因他若不能欺人对方怀里,便永远无法占得机先。
  要知以兵刃而论,“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句话正是千古不易之至理名言。
  而枪为百兵之祖,正是长兵刃中威力最强的;铁骨扇一身数用,奇门八打,又正是短兵刃中绝险者。
  此刻百兵中至强与绝险之两件兵刃动起手来,自是精彩百出,险象环生,但见枪起处如蛟龙出水,威风八面,扇点处如龙首夺睛,险绝天下!——台下群豪俱都瞧得惊心动魄,早已无人再去想“小花枪”的隐秘究竟是什么。
  丁老夫人叹道:“无情公子果然无情。以蒋、马两家的情谊,他此刻无论如何,出手也该稍留情份才是。”
  一木大师接口叹道:“马施主家传枪法虽然精妙无俦,但马施主看来非但力气不强,而这招使出亦嫌太过柔弱,马家枪法中那种刚猛辛辣之意,他竟一半也发挥不出。昔日马神枪那般英雄,怎的有子如此?”
  丁老夫人微喟道:“这其间只怕……”
  突听马叔泉轻叱一声,枪尖乱点而出,红缨颤动,看来虽似广被数丈,其实却不离蒋笑民咽喉方寸之处。
  这一招“天花乱洒染维摩”,正是马家枪法中神来之笔。
  蒋笑民眼见这一枪刺来,不避不闪,目光凝注着枪尖,掌中铁骨扇随着枪尖微微颤动。
  突然“叮”的一响。
  铁骨扇点上了枪尖,两人腕力强弱果然相距悬殊,枪扇相击之下,银枪虽未脱手,却竟已被震得飞起。
  蒋笑民一看占得机先,下手更不容情,手腕一抖,铁骨扇突然洒开,有如——片乌云般向马叔泉削了过去。
  马叔泉大惊之下,藏头缩尾,力求闪避。
  但蒋笑民已欺人他怀里,他如何还能闪避,只听又是“叮”的一响,他顶上束发玉冠已被震得粉碎。
  群豪耸然失色,只道蒋笑民跟着一招击下,马叔泉顶上那颗大好头颅便要和他玉冠一样命运。
  哪知蒋笑民此番竟并不追击,反而退后数尺,手中折扇轻摇,面上似笑非笑,双目也带着笑望着马叔泉。
  马叔泉头发已散,流云般披了下来,他似已被惊得楞在当地,乌黑的头发,衬着他红中透白、白里透红的脸。
  突然有人喝道:“小花枪原来是个女子。”
  于是群豪亦自恍然喝道:“原来这就是她的秘密。”
  马叔泉又羞又恼,泪珠在眼眶里直转。
  她以枪尖指着蒋笑民,恨声道:“你好!你好!我再也想不到你竟如此没良心,竟敢如此对我……我……我恨死你,恨死你了!”
  蒋笑民微微笑道:“我又未对你怎样,你何苦如此恨我?我只不过要叫朋友们知道,‘小花枪’马大侠乃是个女子。”
  马叔泉跺足大叫道:“女子又怎样?女子难道就不是人么?告诉你,不管女子男子,都是一样的,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
  蒋笑民冷冷道:“男子可以浪荡江湖,女子行么?”
  马叔泉道:“为何不行?谁说不行?”
  蒋笑民道:“拥挤吵杂之客栈中,男子可以与人杂睡,女子行么?苦旱无水之地,男子可以与人共浴,女子……”
  马叔泉道:“放屁放屁,这些都不是理由。”
  蒋笑民道:“这些既不是理由,女子既与男子完全一样,你又何必假冒你夭折的兄长之名,假冒男子,才敢出手与人争雄?”
  马叔泉怔了一怔,道:“这……这……”
  她实在辩不过他,眼泪只有流下,顿足大骂道:“你好,你是小贼,我……我……到你家去告诉你妈……”
  顿足飞身而起,掩面狂奔而出。
  他两人这番对话,群豪本就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此刻听她竟使出了最后的法宝,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充满杀机的山坪上,不免现出了些轻松之气,这就是生死相搏的泰山大会上惟一的轻松插曲。
  丁老夫人干咳一声,忍住笑道:“第四阵蒋笑民蒋大侠胜。第五阵‘天刀’梅谦梅大侠,‘巨灵斧’方长冬方大侠。”
  “天刀”梅谦这四字一说出口,群豪立刻肃然。
  这四个字个个似乎有一种慑人的魔力。这四个字仿佛正象征着快刀、杀机、鲜血、死亡!
  刀,闪亮,准确,迅速,锐利。
  斧,却是沉重、强大而微显笨拙。
  巨斧开山,威势凌人,虎虎的破风声,震慑着每一人的心神,但刀光一闪、再闪、三闪。
  持斧人便倒了下去。
  没有惊呼,也没有喝彩,只因群豪都已被梅谦刀法中所显示的那种无情与冷酷所震慑,连喝彩都已忘记。
  “天刀”梅谦已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巾,擦干了刀锋上的鲜血。他面上绝无表情,神情间亦无丝毫变化。
  一到了擂台上,他整个人都似已变作一种机械,不再有人类的怜悯、同情、惊惶、恐惧……不再有人类的任何感情,一种奇异的力量正推动着他,他惟一的目的,就是尽速将对方置之死地。
  一木大师沉声叹道:“三刀,仅仅三刀,绝没有一刀是多余的、浪费的,他甚至在动手杀人时,也决不肯多浪费一丝力气。”
  丁老夫人道:“这绝非中土流传的刀法。”
  一木大师叹道:“不错,这刀法必定自东瀛流传而来的。我国的刀法中,纵有犀利辛辣的宗派,也必定含蕴着一些艺术、一些人性。但这刀法却完全不讲艺术,完全以杀人为目的。这刀法虽然精粹准确,但却是小人的刀法,只讲功利、只求有用,纵至巅峰,亦为老僧所不取。”
  丁老夫人叹道:“大师立论之精辟,当真说出了前人所未能说出之精义。艺术与功利,君子与小人之分,正是我国刀法与东瀛刀法之间的差别所在。这……唉!这只怕与两国人民的天性也有着极深的关系。”
  一木大师道:“正是如此。泱泱大国,君子之风,自非他人所能及。小人的刀法,纵能称快于一时,但也绝对不能与我国含蕴、博大而持久的刀法相比——刀法正如人情,凡人只求功利终必自焚其身,此理殆无疑义。”
  万子良突然道:“这梅大侠却令在下想起一个人来。”
  丁老夫人道:“谁?”
  万子良徐徐道:“东海白衣人。”
  能听得见他说话的人,听到他说出这五个字,都不禁为之倒抽了一口凉气。
  丁老夫人默然半晌,叹道:“不错,梅大侠的神情作风,的确有几分与东海白衣人相似,这只怕乃是因为两人俱是东瀛而来。”
  万子良道:“东瀛之武士,多有一种为‘武道’殉身的牺牲精神。他自己早已准备一死,是以他们杀了人后,也认为是理所当然之事。”
  一木大师叹道:“这便是他们的可怕之处。但我国侠义虽然生性较为和缓宽容,但又何尝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的殉道精神?平时我国人虽能凡事容让,但容让到了限度,必将振臂而起,不屈不挠,艰苦奋斗到底……万施主不妨拭目以待,无论任何争战,最后之胜利,必属我辈。”
  这些武林名侠纵论高谈,所谈论的问题实已探索至“武道”与“人性”中最最深奥之处。
  这时方宝玉才发觉此次泰山大会,实早已到了白热化的准决战阶段。在此之前,至少已经过了二十场以上激烈紧张、动人心弦的大战,至少已有二十位以上平日亦是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在这许多场大战中无声无息地被淘汰,甚至被毁灭、被牺牲。
  他们的声名,昔日在武林中本也如天际的明星,曾经照耀过一时,也曾经眩乱了不知多少人的眼目。
  这些明星之所以能够升起,必定曾经过一段辛劳的挣扎、奋斗。
  而此刻,在这泰山之上,这许多明星的殒落,竟是如此的平淡,如此不受重视——这是不是因为人们热血澎湃中已将别人的血泪与生命瞧得十分轻贱?抑或是因为另几粒明星的明亮辉煌早已夺去了殒星的光彩?
  宝玉不愿也不能探索出这其中的原因,他也无法了解丁老夫人语声为何突然停顿,为何竟未说出冷冰鱼对手的姓名。
  只见丁老夫人慈祥、镇定而严肃的面容上,竟似有些话不能出口。
  冷冰鱼冷笑着长身而起,缓步走到台前,冷冷道:“据在下所知,第二度决战之下,已只剩下十一人,是以在下在这第三度决战之中并无对手,此乃抽签的结果,并非在下有心要少战一场……而此刻夫人竟突又宣布在下有了对手,请问对手是谁?自哪里来的?”
  丁老夫人干咳一声,终于缓缓道:“冷大侠之言本自不错,但冷大侠此战之对手虽是半途而来,却实乃武林名侠,而且因为一件极为重要之事,是以才迟来了一步。”
  冷冰鱼冷笑道:“夫人之言,在下有些不懂。”
  他转首瞧了瞧四下群豪一眼,接道:“此番在下的对手,纵乃武林名侠,纵因要事来迟,却也不应半途插入。别的不说,只说在下等已经两次激战,而这位仁兄却完全未费气力,这岂非已违背了此次大会公道之宗旨?大会规章本乃夫人等所定,夫人又怎能出尔反尔?”
  他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但这番话却说得咄咄逼人,锋芒毕露,而且情理兼顾,直叫人无词以对。
  丁老夫人叹息一声,道:“此事虽然稍违大会规章,有时也可因人事而加变动,并非一成不变。”
  冷冰鱼道:“在下只想请教,大会规章为何要为此人变动?他究竟凭着什么?但望夫人解释。”
  丁老夫人道:“只因此人方才所做之事,实乃为着天下武林同道的利益,而且他为此事所发的气力,所经之激战,亦决不在冷大侠之下,是以老身与一木大师等人商谈结果,才决定破例如此。”
  万子良、一木大师等六大名侠亦自长身而起。
  一—木大师合什道:“老僧等六人可以身家、名誉作保,了老夫人方才所说的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
  这六人是何等身份,说出的话是何等份量?四下群豪,本已因此事之破例而鼓噪,此刻自也又已安静下来。
  冷冰鱼目光四转,见到大局如此,只得沉声问道:“既是如此,在下便要请教此人是谁?究竟为武林同道做了些什么?”
  丁老夫人道:“他为了远赴东瀛,追查那东海白衣人武功与身世的秘密,是以来迟,来到山下后,又独力除去了十多个以阴谋诡计残害参与本会群豪的恶贼,浴血苦战,达一个时辰之久。”
  她话未说完,群豪已又耸动,纷纷呼喝道:“白衣人的秘密,可被他探出了么?”
  “那些恶贼都是些什么人,要如何暗算我等?”
  “他究竟是谁?”
  丁老夫人微微笑道:“提起此人的姓名,只怕各位大侠都知道,各位所问的问题,也最好由他亲自回答,他便是……”
  她故意顿住语声,等到人声平息,方自缓缓接道:“他便是公孙红公孙大侠。”
  群豪耸然呼道:“公孙红?可是那位江湖人称‘乱世人龙’、掌中一条‘天龙棍’、号称天下第一外门兵刃的公孙大侠么?”
  丁老夫人凝注着冷冰鱼的脸,道:“不错,想你冷大侠必也知道他的名字。”
  冷冰鱼面色铁青,冷冷道:“想来他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丁老夫人那一双充满智慧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饱经世故的微笑,她微微颔首,淡淡笑道:“既是如此,不知冷大侠可愿与他动手否?”
  冷冰鱼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
  他狂笑着道:“我为何不愿与他动手?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
  笑声倏然而住,厉声接口道:“我正要寻他拼个上下,要瞧瞧他那‘风云天龙棍’到底有何威力,为何排名要在我‘破云震天笔’之上?”
  丁老夫人道:“好!如此便有请公孙大侠……”
  话犹未了,左面人丛中已有一条人影凌空掠起,看来竟有如团烈火一般,横空四丈,飞坠台上。
  群豪眼前一花,台上已多了条大汉,满头乱发,兜腮虬髯,俱是火焰般的赤红颜色,除了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外,他整个头颅也仿佛是团火焰似的,眩耀着人们的眼目,叫人不敢逼视。
  他衣襟敞开,裤脚高挽,赤红色的衣裤已因汗迹、油腻、泥污而变为暗紫颜色,足下一双多耳麻鞋也满是泥泞。
  只是他衣衫虽褴褛,整个人看来却毫无狼狈之态,眉宇间仍带着逼人的英气,神情间仍带者帝王般的尊贵与豪迈。
  他左手拄着根三尺木棍,似是他经常带在身边的手杖,是以木棍也已因手掌的磨擦而起了层暗赤色的光泽。
  他右手却提着只份量看似颇为沉重的麻袋,麻袋里鼓鼓囊囊的,谁也猜不出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但见袋子里有水珠滴落,一滴,两滴……滴落在方经擦洗、水迹未干的擂台木板上,犹如一瓣瓣粉红色的水印桃花。
  那赫然正是一滴滴鲜血。
  牛铁娃拍掌笑喝道:“大小子,真是个好小子,只可惜连头发都被人烧红了。过来过来,跟俺牛铁娃比比究竟是谁高?”
  他喝声虽响,却也被四下呼声淹没。
  公孙红右手一提,将麻袋高举起来,大呼道:“各位可要先瞧瞧这是什么?”
  
 
 
第三十三回 东瀛武士刀
  群豪还未应声,冷冰鱼已一跃上台,叱道:“先莫管那是什么,且亮你的天龙棍,接我的震天笔。”
  公孙红睥睨大笑道:“阁下莫非已等不及了?”
  冷冰鱼厉声道:“不错,冷某等着你一战,已等了六年之久。只要你与我交手,无论你是否有理,冷某都已不放在心上。”
  公孙红大笑道:“也好。”
  放下麻袋,横杖当胸,喝道:“还不放马过来?”
  冷冰鱼瞧了他掌中木棍一眼,道:“你既要与冷某动手,天龙棍何在?”
  公孙红木棍一摆,道:“就在这里。”
  这句话说出口来,不但冷冰鱼大觉吃惊,群豪亦觉大出意外。谁也想不到那名动天下、号称无双的外门兵刃,竟是这看来毫不起眼的短短一根木棍,更想不到这木棍居然也能排名在风雨双鹰牌、十三节雷火神鞭、东海钩镰刀、破云震天笔……等妙用无方的奇门兵刃之上。
  冷冰鱼目注着公孙红手上这根短棍,良久良久,面上的神情,先是惊奇,后是失望,到最后竟仰天狂笑起来。
  公孙红道:“面临决战,为何狂笑?”
  冷冰鱼狂笑着道:“名震天下的‘天龙棍’,竟是如此一条短棒!如此一条短棒,竟能列名于‘破云震天笔’之上,却叫冷某怎能不为之失笑公孙红先不答话,凝目瞧了他半晌,竟亦自仰天狂笑起来。
  冷冰鱼道:“你笑什么?”
  公孙红狂笑着道:“名动天下,号称文武兼通、博学无双的少庄主,竟是如此有眼无珠,却叫某家怎能不为之失笑?”
  冷冰鱼怒道:“此话怎讲?”
  公孙红道:“阁下既称博学,岂不闻拙中之巧,返璞归真,方是天下之大巧大妙?某家这一根短棒之中,内蕴天地变化之机,外藏鬼神莫测之变,岂是凡俗兵刃可比,又岂是你等这些凡胎肉眼所能揣测?”
  这番话,说的正与宝玉“心剑”之道大同小异,宝玉听在耳里,不免颔首会心,但四下群豪却听得愕然相顾、难名其妙。
  冷冰鱼怒叱道:“好个舌灿莲花,狂言欺众之辈,冷某倒要瞧瞧你这‘天龙棍’上到底有何神鬼莫测的妙变!”
  这句话说得很长,但他并未等这句话说完,掌中“破云震天笔”早已化作一片银光飞出。
  这时月光满天,银辉遍地。
  冷冰鱼掌中“破云震天笔”似已与月光溶于一色,让人根本无法分辨出他招式间之变化——甚至瞧不出他银笔究竟在何方位。
  人丛之中不禁已发出轻微的惊叹声,就只这一招使出,群豪多已瞧出冷冰鱼此番动手已与前两阵大为不同。
  前两阵他招式变化虽然精妙,但仍有来龙去脉,令人仍可捉摸,此番他招式一出,却当真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显然直到此番动手他才使出了真实武学,显然,他口中虽说对公孙红失望,但心中仍是不敢轻视。
  再看公孙红,却端的不免令人有些失望。
  五招过后,他便似已落在下风。他掌中“天龙棍”甚至连一招都无法使出,只因他方自出手,招式已被银光封住。
  以他那样威猛的身形、凌人的气势,所使的招式本该有惊天动地、开山裂石之威,但此刻他招式却是那么柔弱。
  惟一令群豪稍觉惊异的是,直到此刻为止,数十豪杰尚无一人能瞧出他使的究竟是什么招式。
  他招式看似剑招,又似刀法,又有些像是鞭法、钩法,他出手时明明是一招剑法,到了中途却会变为刀招,等到收回时竟又变为鞭招。
  冷冰鱼出招如电,银光闪闪,令人根本瞧不清他的变化,公孙红却是出手笨拙,招式缓慢,每一招都叫人瞧得清清楚楚。
  但更令人惊异的是,群豪虽将他每一招都瞧得清清楚楚,却还是无法捉摸到他招式的变化。
  冷冰鱼的招式如雾中之花,烟中之鹤,别人瞧他不出,还有理可说,公孙红的招式根本就如同一件平平常常的东西,放在你眼前,任你揣摹,任你瞧个够,但却又令你永远瞧不出那是什么。
  宝玉凝目而观,暗暗叹道:“拙中之巧,大巧若拙,果然不错,果然不错。”
  到后来冷冰鱼的招式越来越见迅急激厉,公孙红的招式越来越是平和缓慢。
  冷冰鱼身形游走,满台飞动,到后来几如水中游鱼一样,流窜不停。公孙红脚步奉自缓缓移动,到后来却连动也不动了。
  这时群豪中武功较高、目光较为敏锐之人,已瞧出无论冷冰鱼的招式多么迅急凌厉,只要公孙红那平和缓慢的招式一出,立刻就可将冷冰鱼凌厉的攻势化解——而且一招竟可化解五六招之多。
  换句话说,此刻两人动手,冷冰鱼若要费六七分气力,公孙红却只要费一分便已足够。
  一木大师叹道:“冷施主武功虽然先声夺人,但却如喝掺水之酒,令人越瞧越觉无味,但公孙施主的武功……”
  丁老夫人含笑道:“公孙施主的武功,其味虽觉苦涩,但却如细嚼橄榄,便令人越想越是回味无穷。”
  一木大师展颜一笑,道:“正是如此,五十招后,冷施主便难免要落败象了。”
  五十招瞬息即过。
  公孙红突然纵声长笑道:“冷冰鱼,你兵刃还不撒手?”
  长笑声中,“天龙棍”反手挥出。
  满天银光暴雨般乱洒而下。
  两件兵刃迎头撞上,群豪想来必有一声巨响,哪知却什么也未听到,满天银光便已突然消失无踪。
  再看那震动万方的“破云震天笔”,已被压在拙朴的“天龙棍”下,正如巨石压蛇一般。
  “蛇”虽然狡黠灵便,“石”虽然笨拙质朴,但蛇若是被石压住,无论“蛇”如何挣扎,也休想挣扎得脱了。
  冷冰鱼强悍冷傲的面容,看来已有些狼狈。
  他目中已满布红丝,额上也已流满汗珠。
  丁老夫人长身而起,沉声道:“胜负已分,冷大侠还不歇手?”
  冷冰鱼怒叱道:“谁说胜负已分……着!”
  “着”字出口,掌中“破云震天笔”突然断成七节,每一节中都有一篷光雨暴射而出。
  这七篷光雨颜色俱都不同,红、橙、黄、绿、青、蓝、紫……非但七种都是极为强烈而鲜艳的颜色,而且光璇流动,如银光火树,那强烈而明亮的光芒针一般刺着别人的眼目。
  群豪但见台上七色光雨一闪,双目随觉一阵刺痛,不得不赶紧闭起眼睛,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这一瞬间,群豪心中不约而同都有一个想法——公孙红此番想必是再也难逃毒手了!
  有些目光较为锐利之人,还曾瞧见就在“破云震天笔”断成七节时,公孙红魁伟的身子曾经不由自主向前一栽。
  要知他已将全身真力贯注棍头,棍头下压,压力不断,下面抵抗的力道一旦突然消失,他力道自无法平衡,身子自也拿不住重心,在这种情况下,光雨暴袭而来,他如何再能逃得毒手。
  擂台上果然响起一声惨呼。
  一条人影自台上被凌空抛起,直跌下地。
  但这惨呼声,却并非公孙红发出来的。
  原来就在光雨射出时,公孙红不避反迎,竟趁着那一栽之势整个人就势扑倒在地,竟自冷冰鱼胯下窜了过去。
  这虽然是极为简单的身法,但在当时那般惊险危急的状况下,若无过人的机变、急智与经验,又有谁敢冒险使用这样的身法?
  冷冰鱼得意的笑容还未在脸上泛起,公孙虹已到了他胯下——这是人身最为脆弱的空门,如今敌人竟连整个人都已欺人,正如两军对阵,竟让敌军逼人了己方的心脏,哪能不败?
  冷冰鱼这一惊之下当真是心胆皆丧,但此刻他闪避已是不及,公孙红掌中“天龙棍”已反手挥起。
  公孙红盛怒之下,施出的这一棍,端的是无情杀手。
  冷冰鱼整个人都被击得飞了出去,“砰”的一声,跌落在地,竟恰巧跌在莫不屈与石不为的面前。
  光雨已敛,一连串钉在擂台木板上,七彩鲜艳,宛如彩虹。
  公孙红翻身跃起,厉声道:“冷冰鱼,这是你自己找死,休得怨我……”
  喝声使群豪睁开眼睛,瞧见了这意外的情况——被群豪公认为此次大会中夺标希望最高的第一高手冷冰鱼,竟在最后之决战还未开始前便已丧命,群豪的惊呼与骚动自然可以想象。
  在这刹那间,天神般卓立在台上的公孙红,浑身都似乎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也吸引了四下千百群豪的目光。
  唯有宝玉双目却始终凝注着冷冰鱼。
  只见他身子渐渐能动,竟挣扎着爬到石不为面前,面上的神情既是惊痛,又是失望,但还充满了怨忿。
  他充满怨毒的双目便紧瞪着石不为的脸,似乎要说什么,但颤抖的嘴唇动了两动,一个字也未说出,身子突然一阵抽搐,迎面扑倒地上——他心中的话,他心中的秘密;是永远再也无法说出的了。
  石不为也始终在凝注他,面上神情绝没有丝毫变化,但一双目光却出奇的冷冰、尖锐——若说世上真有一种目光能够令别人寒心、封住别人的嘴,便是石不为此刻瞪住冷冰鱼的目光了。
  宝玉自擂台支柱间斜斜望过来,恰巧将两人的神情都瞧在眼里。他双眉不禁突然扬起,面上也突然焕发出一阵奇异的光彩。
  这时,公孙红雄厉的语声正响彻山坪。
  他沉声道:“三年以前,兄弟为了探询那东海白衣人的秘密,便买棹东渡,去到了那自古有海外仙山之称的东瀛三岛。
  “古老传言,东瀛三岛,本是我大汉后裔,秦始皇时,由徐福率领五百童男童女,东渡而去。
  “唯岛上人民,性格却较我邦强悍残忍,而且生性尚武,一言不合,便可拔刀相向,甚至不惜以死相拼。
  “岛上武功本也自我邦流传过去,但经过许多年演变之后,已渐渐变得更为辛辣狠毒,这自然也与当地民情有关。
  “岛人所用的兵刃,大多为一种奇形长刀,刀身长而狭窄,刀锋薄而锐利,锻钢炼刀之术,实不在我邦之下。
  “岛人所用的刀法简单而不复杂,但岛上武功流派却有不少,只要有三两着精妙的刀法,便可独树旗帜,自立宗派。
  “此刻我随口道来,岛上武功流派便可分成二十余之多:残月无双流,一刀派,天龙秘法流,柳生英雄派……这几个流派,可称为其中佼佼者,正如我邦之少林、武当、昆仑等门户情形一样。”
  他说的这番话,虽然还未转人正题,但却是群豪听所未听、闻所未闻之事,是以人人俱都听得全神贯注,目不旁瞬。
  骚动早已平息,山坪上一片静寂。
  唯有公孙红响亮的语声在继续着……
  他接着道:“我抵岛上之时,情况既不熟,言语更不通,是以在开始一年多里,简直可以说一无所获。
  “但在四处流浪了一年以后,与岛人已可略略交谈,对岛上各门武功流派也有了些认识。
  “而这时,岛人乃渐渐知道我乃自中土远去的武士,对我所用之兵刃,所使之招法,更是大觉兴趣。
  “于是各流各派的门人、宗主,便都不远千里而来,与我切磋,向我讨教。其人对‘武道’态度之认真,亦颇足为我邦武人借镜。
  “我并非为了与人比武较技而去,若非被人逼得万不得已,决不与人动手,纵然与人动手,亦是点到为止。
  “在这段时期中,我自觉若论博大精深,彼邦武功虽远不及我邦,但其刀法之准确、狠毒,却非我邦刀法能及。
  “尤其柳生英雄派刀法,所讲究的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实已与我邦内家正宗之精义不谋而合。
  “而据我所知,那东海白衣人的武功,亦似与柳生英雄派颇有渊源,于是我便着手从这一方面探询那白衣人的来历。”
  他说到这里,连宝玉都暂时抛开了心中纷乱之思潮,凝神倾听——这本是当今天下武林中最最吸引人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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