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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18 古龙(当代)
  宝玉道:“我……我……”
  万老夫人突然放下长杖,扳起他身子,右手依次自他丹田左近之十余处穴道一一按过。她每按一下,宝玉便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
  若非痛楚已达极处,宝玉又怎会呻吟出声。
  万老夫人道:“你如此痛已有多久?”
  宝玉道:“这两日来,每隔不久便要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剧烈。”
  要知人在病痛之中,对别人之问话,常常会在不知不觉间回答出来,只因纵是铁打的好汉,在病痛之中也会变得十分软弱。
  万老夫人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你毒势竟是如此严重,想来除了他们的本门解药外,别人是难将你功力恢复的了。”
  宝玉嘶声道:“你……你走……”
  万老夫人冷笑道:“我自然要走的。”
  突又取起身边长杖,霍然站起身子,凝目瞧了宝玉半晌,冷冷笑道:“我老人家本想留下你性命,为我老人家办事,谁知你已成了个废物,纵然留下,也无用了。”
  话犹未了,长杖突起,向宝玉疼痛最剧处的穴道点了下去,但见杖头一颤,已接连点了宝玉三处大穴。
  这三处大穴纵然被普通壮汉所击,也难免咯血而死,何况万老夫人这样的武功,又何况她本是下的毒手。
  宝玉轻呼一声,身子突然弹起,不偏不倚落人那新挖的土坑中。这本是万老夫人用来吓他的,此刻却真的做了他的坟墓。
  但万老夫人一杖点过,身子竟也似被震得立身不稳,踉跄退出数步,“噗”的一声,跌坐在地。
  只见她面色早已大变,虎口亦被震裂,呆呆地望着土坑中的方宝玉,目中充满了惊骇诧异之色。
  原来她方才长杖点中宝玉穴道时竟突有一股大力激射而出,这股力道正如地下急流一般,若有了缺口宣泄而出,那一激之势是何等惊人,连万老夫人这样的功力,竟也全然无法抵抗。
  她跌坐在地,呆望了半晌,颤声道:“你……你莫非功力并未失去,只是装出那样子来骗人的?我……我老婆子总算对你不错,你……你可莫要害我。”
  她疑神疑鬼,自言自语,嘀咕了半晌,地穴中的方宝玉却全无动静。
  她捏起块泥土掷了过去,宝玉仍然全无反应。
  她这才壮起胆子,悄悄爬过去,只见宝玉牙关紧咬,面上全无血色,伸手一摸,手足亦是冰凉如铁。
  万老夫人悄悄站起来,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悄悄道:“这……这简直是个妖怪,小妖怪,到死了还要作祟害人。”
  说到这里,自己竟似也被自己吓住了,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赶紧举起长杖,将坑边掘出的泥土又填了下去。眼见方宝玉身子已将被泥土完全掩埋,已只剩下一颗头颅,万老夫人一面正待将最后一堆泥土拨下去,一面喃喃道:“你好生在这里安息吧,莫要再出来作祟。等到你尸骨都已腐烂,变作花肥,后人见到这丛花特别繁茂,必定会感谢你的。”只见泥土已渐渐要将方宝玉面目掩没,她方在暗中松了口气。
  突然间,远处似乎有人语脚步声传来。
  人声入耳,万老夫人长杖点地,身子已凌空飞起,飞也似的向黑暗之处掠去。她身子虽臃肿,反应却仍是灵敏无比。
  方宝玉穴道方自被长杖点中,他丹田之处便有无数股气流激射而出,他身子竟不由自主被激得弹了起来,跌人那土坑中。
  等到他回过神来,他丹田之处的痛苦竟已霍然消失,但四肢却突然变得酸软无力,连指尖都似已无法抬起。
  这种奇异的变化,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缘故,只听得万老夫人在那边喃喃低语,到后来万老夫人以泥土埋起他的身子,他也完全无法反抗,索性始终咬紧牙关,闭起眼睛,不言不动——万老夫人在惊惶之中,竟未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他身子也还有感觉。
  他只觉那冰冷而潮湿的泥土埋起了双足、双腿,埋起了他丹田、胸腹,已将埋着他咽喉。
  他胸膛已被压住,呼吸更是不通,心中迷迷茫茫,亦不知是恐惧,是惶乱,还是麻木?
  这种被人活埋的滋味,世上又有什么人能形容得出?
  到最后,终于有一片泥土撒上他面目,他胸中的闷气眼见再也无法吐出——永远再无法吐出。
  
 
 
第三十回 手足竟然相残
  哪知万老夫人却在这时突然抛开了他,飞身去了。
  他自己身怀绝技,自然知道万老夫人所点的三处穴道无一不是必死之大穴,但此刻他为何还未死去,他更是想不通。
  这时,他亦自听得那人语脚步声渐行渐近,渐渐走人了这冷僻的花木林中。一人沉声道:“此地绝无人来打扰,你我正好谈话。”
  这语声一人宝玉之耳,宝玉心头便不禁为之一动。他只觉这语声是如此熟悉,仿佛本是他十分亲近的人。
  他挣扎着,要想去瞧一眼,这若是他的熟人,便可将他救出此处。怎奈他既不能动又不能言,面上还覆着泥土,哪里瞧得见。
  但闻另一人道:“你既有机密之事与我相商,便该与我坦诚相见才是,为何还要如此藏头露尾,又蒙住了面目。”语声冷傲,竟是冷冰鱼。
  宝玉这才知道,自己纵能爬起,也是瞧不见此人面目的了。但此人是谁?行藏为何如此诡秘?与冷冰鱼又有什么话说?
  只听这人轻声笑道:“你若是相信于我,不瞧我面目又有何妨?你若是根本不相信我,瞧见我面目也是无用的。”
  冷冰鱼似是沉吟了半晌,道:“好,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
  那人先不答话,却展动身形,四下游走了一遍,显见他行事十分谨慎,明知此地无人,还是要查看清楚。
  但他观察纵然仔细,行事纵然小心,却也万万梦想不到还有个人竟然埋在地下,偷听他们说话。
  宝玉只听衣袂带风之人有如风卷木叶响了一圈,然后,那人方自顿住身形,沉声说道:“此番泰山较技之会,阁下若能技冠群雄,便不啻登上当今天下武林盟主的宝座,不知阁下是否有意?”
  冷冰鱼冷笑截口道:“这个冷某自然早已知道,难道你此刻说了这番话后,冷某便能登上那武林盟主的宝座不成?你说了又有何用?”
  那人缓缓道:“自然有用的。我且问你,此番泰山会中,武功真能威胁于你的对手,除了方宝玉与七大弟子外,还有什么人?”
  冷冰鱼笑道:“七大弟子也未必是冷某的对手……”
  语声微顿,又道:“除了他们外,别的,冷某更未放在眼中。”
  那人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我若能令这些人全都无法去泰山与你交手,你岂非便可稳稳登上那武林盟主的宝座?”
  宝玉心头一跳,暗道:“这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何力量能令我与莫大叔他们全都无法与冷冰鱼动手?”
  他越听越觉此人语声确是十分熟悉,却又偏偏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他确信自己记忆与耳力俱都不弱,无论任何人的语声,只要被他听过一次,他便不会忘记,但此次……此次为何却偏偏忘了?他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些古怪的道理,但究竟是什么缘故?什么道理?他心头一片紊乱,越是要想,越是想不通。
  只听冷冰鱼呼吸已自渐渐粗重起来,显见也已动了心。
  过了半晌,他终于沉声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如此相助于我?你究竟有何企图?”
  那人一笑道:“若无我相助,你万难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这点想必你自己也清楚得很。你登上盟主宝座后,想必定不会忘了我的好处,而我,也不愿出面去争那盟主之位,是以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冷冰鱼道:“你……你要我怎样?”
  他语声已因激动而颤抖起来,只因这“武林盟主”之位对江湖豪杰说来,的确是种不可抗拒之诱惑。
  那人缓缓道:“只要你写下字据,与我订下同盟之后,奉我如兄,终身不得违背,我便可一手将你扶上宝座了。”
  冷冰鱼呼吸更是粗重,他不愿如此受人摆布,但又实在受不住这诱惑,又沉吟半晌,终于道:“你虽说得如此确定,但我又怎能信得过你?”
  那人笑道:“你立刻便可信得过了。”
  话声未了,突听远处又有人语、脚步声传来。
  那人轻叱一声,道:“藏起身形……快!”
  但闻衣袂风声一闪而没,接着,那边的人语、脚步声越来越近,竟也走人了这片花木丛中。
  只听一人道:“你说要去责骂宝儿,却为何将我带来这里?”语声虽然急躁,但中气显然不足,正是杨不怒。
  另一人柔声笑道:“但我总得先问问你,为何对宝玉如此气恼?”这语声竟是魏不贪的。
  杨不怒与魏不贪突然来到这里,宝玉更是吃了一惊。
  他生怕在暗中潜伏的冷冰鱼与那神秘怪客会突然出手暗算杨、魏两人。此刻杨不怒伤病未彻,魏不贪武功再强,猝不及防之下,也难免要遭毒手——他两人死在这里,那是自然无法去泰山与冷冰鱼动手的了。
  宝玉越想越是惊心,怎奈他连呼吸都觉困难,自然无法出声。他身子全被泥土掩埋,连手指都不能动弹,更无法示警。
  杨不怒恨声道:“宝儿这孩子,近来行事之乖僻可恨,委实令人无法想象。就以方才来说,他明明早已来到这里,却偏偏要等到我丢人现眼之时才肯现身,才肯出手,这是为了什么,我好歹也得问个清楚!”
  魏不贪道:“你方才为何不问?”
  杨不怒道:“他战胜之后,根本未将我瞧在眼里,全不过来与我相见!不错,那时是有些人在围住他,但他难道不会推开那些人么?我越想越觉气恼,一怒之下,便索性走了。”
  宝玉在一旁听得又是苦笑又是伤心。
  魏不贪道:“如今你想怎样?”
  杨不怒道:“你既已星夜赶回,自当去问问他,为何要如此对我?这些天他究竟去了哪里……?他……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魏不贪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这其中秘密,只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杨不怒道:“我为何永远不会知道?”
  魏不贪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为……”突然伸手向杨不怒肩后一指,叱道:“那是什么人?”
  杨不怒一转身,身后却是空无人影,杨不怒奇道:“那有什么……”
  哪知他话方出口,魏不贪竟突然出手,左拳右掌,闪电般击在他后背之上。只听“砰!拍!”两声,杨不怒一声惨呼,口中鲜血狂喷而出,身子也被震得离地飞起——崆峒武功本以阴柔见长,但魏不贪这一拳一掌却使的是纯正阳刚之力,竟生生将杨不怒的身子震得有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数丈,凌空翻了两个身,仰天跌在地上,显见是永远再也无法站起的了。
  这一变化的发生,宝玉当真在恶梦中也梦想不到。
  他先是怀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是真的。
  但这怀疑瞬即便被惊骇、惶急与悲愤所代替。他身子立刻变得冰冰冷冷,比覆在他身上的泥土还要冰冷。但他心中却已燃烧起愤怒的火焰。他实未想到魏不贪如此丧心病狂,竟忍心对自己手足般的师弟下此毒手。
  魏不贪为的是什么?是否他的贪心害了他?
  流水不住呜咽,魏不贪缓缓走到杨不怒尸身旁。
  夜色中,只见杨不怒双睛怒突,牙关紧咬。他嘴角流满鲜血,圆睁的双目中,却凝结着两粒泪珠。
  这鲜血写出了他的仇恨与愤怒,这泪珠却叙出了他临死前的悲哀与失望,显然他死不瞑目——他委实死不瞑目。
  夜色中,这面目看来是如此狰狞,如此可怖,那圆睁着的双目,正带着他生前所有的悲愤与仇恨瞪着魏不贪。
  魏不贪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老七,你莫要怪我,我不得不如此。你若觉黄泉路上太过寂寞,我立刻就会找人来陪你的。”
  他语声中先本有些歉疚之意,但说到后来,他嘴角已泛起狞笑,语声也变得说不出的残忍与冷酷。
  宝玉听了这语声,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切齿暗道:“他还要害谁?他还要害谁?”
  魏不贪已俯下身子,抓起杨不怒的手,以他冰冷而僵硬的手指在地上划了个字,喃喃道:“方宝玉……方宝玉……此番你又惨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道:“魏老五,你干得好。”
  语声熟悉而特异,正是方才那神秘怪客。
  魏不贪一笑道:“这点小事算什么?”
  神秘语声道:“你只要如此干下去,你所梦想的一切,便都会得到的,我担保可以让你得到世上最大的财富。”
  魏不贪笑道:“我也可以向你担保,那几人的性命全包在我手上。”
  神秘语声道:“好……好,你去吧!”
  宝玉听完了这短短几句对话,手足更是冰冷如死。
  他身上冷汗已染湿了衣襟,沁人泥土。他如今知道魏不贪与这神秘怪客已有了勾结,而这神秘怪客却显然是“五行魔宫”中人。
  听他们的对话,他们显然已以财富打动了贪婪成性的魏不贪,竟要利用魏不贪将七大弟子一一置之死地,却要嫁祸于方宝玉——武林七大门派若都将方宝玉视作大敌,江湖哪里还有方宝玉立足之地。
  宝玉又是惊怒又觉侥幸:“天幸那老婆子将我埋在地下,否则以这几人耳目之灵,无论谁也休想偷听得到他们的秘密……天幸我今日听得他们的秘密,只要我不死,便能揭破他们的奸谋,否则又有谁会猜到魏不贪如此丧心病狂……但我能否不死?我能活着自这坟墓中走出去么?”
  一阵脚步声自黑暗中行出。
  那神秘的语声笑道:“冷少庄主,方才的事,你都已亲眼瞧见了,你觉怎样?”
  冷冰鱼讷讷道:“我……我……”
  他竟也似被方才发生的事骇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神秘的语声道:“你此刻是否已相信了我的话?”
  冷冰鱼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但闻一阵纸张悉索声,然后,神秘语声道:“这里有三份盟约,只要你写上名字,画上花押,你我便是生死与共、富贵共享的盟友了。”
  冷冰鱼道:“但……”
  神秘语声道:“良机不再,错过难逢,你还犹豫什么?”
  冷冰鱼显然早已动心,此刻终于咬了咬牙,大声道:“好!一言为定,祸福同……”话未说完,语声微顿,只因这时远处又有脚步人声传了过来,脚步奔腾,人声喧哗,来的人数似乎不少。
  冷冰鱼与神秘怪客方自隐去。人群已来到这里。魏不贪当先而行,齐星寿、潘济城与十余个江湖豪杰相随而行。
  只听齐星寿沉声道:“魏兄怎知杨七侠到这里来了?”
  魏不贪道:“老七方才已与我见过一面,说要将宝儿带来这里教训一番,问他为何目无尊长……唉!老七素来脾气暴躁,而宝儿么……唉!宝儿少年成名,委实也太不将我辈瞧在眼里,我生怕他们言语冲突起来,不可收拾,是以才将各位请来,打个圆场。”
  齐星寿笑道:“这样的和事佬,在下一向最愿当的了。”
  潘济城道:“但这里如此静寂,哪有人影?”
  齐星寿道:“咱们找找……老七……老七,宝儿,你们在哪里?”
  脚步声散了开来,显见已在四下找寻。
  忽然间,一人惊呼道:“不好了,这……这……这……杨……杨……”惊骇激动之下,不但语声颤抖,连字句都分辨不清。
  但群豪虽然未曾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却都已闻声奔来,于是一眼便瞥见了杨不怒僵卧的尸身、狰狞的面容。
  齐星寿失声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杨七侠遭了谁的毒手?方少侠又到哪里去了?”呼声之中,魏不贪已痛哭着扑在杨不怒尸身上。
  接着,自然立刻会有人发现杨不怒手指划出的字迹,于是又有人呼道:“这里有个字……”
  于是六、七个火折子立刻同时亮起,有人呼道:“宝!是个‘宝’字,杨七侠临死前还写下这‘宝’字,为的是什么?”
  潘济城颤声道:“莫非是……莫非是方少侠……”
  魏不贪嘶声悲呼道:“宝玉!方宝玉!一定是方宝玉下的毒手。否则老七又怎会毫无防备,否则普天下又有谁能将咱们老七一掌击毙?”
  群豪立时呼喝大骂起来:“不想方宝玉竟会如此狠毒!”
  魏不贪自然更早已?目流满面,悲呼道:“各位一定要帮我寻着这卑鄙无耻的恶徒。”
  群豪哄然应道:“对!咱们可也不能再容这恶徒活在世上,咱们一定得将他找出来。”于是火光又自四下散开,远处又有脚步之声奔来。
  宝玉又是悲愤又是惊骇。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被人寻着,魏不贪万万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必定要将他立毙掌下。
  他虽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不将魏不贪之阴谋揭破,他实是死不瞑目,他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
  火光闪动,脚步奔腾,他只觉人群的脚步自他身上践踏而过,但谁都梦想不到方宝玉竟已被埋在他们践踏过的泥土里,谁都未曾低头搜索一眼,谁也都未曾发现自己脚下的泥土有何异状。
  宝玉只觉他自己心房的跳动渐渐加速、加重,正震动着他自己的耳鼓,仿佛已快要将耳鼓震破。
  就在这时,他冰冷的躯体四肢忽然起了一种燥热之感,似乎有股火焰忽然在他身子里燃烧起来。
  顷刻之间,他心脾内脏、躯体四肢都已被烧得发疼,正似有无数根火红的钢针扎在他身上,疼得他已无法忍耐;也就在这时,他本自软绵无力不能动弹的四肢竟突然有了力量——这力量竟似随着这火烧般的热疼而来。
  他喉间也似已能发出声音。
  于是,他忍不住要挣扎动弹,他忍不住要呻吟嘶呼。
  但他只要稍有挣扎,稍有呻吟,行藏便立时要被人发现。
  若是换了平时,无论多大的疼痛,他都可咬牙忍住,但此刻此时他身心都已出奇地孱弱,竟似无法忍受这火烧般的疼痛。他虽然拼命咬紧牙关,但仍压不住那挣扎嘶吼的欲望。
  他已几乎要疯狂起来——他已几乎要不惜牺牲一切,放声嘶喝,以求解脱,他脑海已因痛楚而迷糊,道义、责任、雄心……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似已距离他十分遥远……十分遥远……
  忽然间,霹雳一声,大雨倾盆而落。
  如注的大雨淋在泥土上,自泥土中渗入宝玉的衣裳,宝玉火热的身子被这雨水一打,疼痛立时减轻,神智立时清醒。
  覆在宝玉面上的一层泥土本就十分稀薄,此刻立时便被雨水冲开。他双目已能睁开,眼前已可瞧见珠帘般的雨丝。
  火光已灭,暴雨中有群豪叱咤呼喝声传来。
  “如此暴风雨,咱们还是莫要再找了。方宝玉可非呆子,他杀了人后,还不快快逃走,在这里等死不成?”
  “说得有理,咱们走吧!”
  于是呼喝脚步声渐渐远去,四下又复寂然。
  宝玉嘴角不觉泛起—一丝苦涩的冷笑——这就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这就是人的自私——在激动之中,无论要谁去追查凶手,他都会去的,但若要他淋雨、受苦,他便会想个理由不干了。
  雨越下越大,宝玉身上火烧针扎般的热疼已渐渐消失,他身心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疲惫,眼帘似有千钧般沉重。
  所有的一切,又似都距离他十分遥远,他只想好好睡上——阵,纵然他身子还在泥土中,纵然一睡不起,他也在所不惜。
  他终于沉沉昏睡过去。
  八月十三,月已将圆。
  泰山群雄竞技之会已迫在眉睫。
  月明星稀,夜已深沉。
  泰山之麓,万竹山庄,虽是群豪聚集之地,但此刻人人都要为这近在眼前的大战养精蓄锐,自己俱都提早安歇。
  万竹山中,风吹竹动,一片静寂,唯有西园中一间精舍的斗室里,仍有灯光自窗户透出。
  孤灯昏暗,莫不屈、公孙不智、石不为三人对灯枯坐,三人俱是双眉紧锁,满面沉重之色。
  莫不屈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黯声道:“杨七弟重伤不治在先,金老二饮酒中毒在后,昨夜西门六弟竟又被人暗算,连中三种绝毒暗器,眼见也是活不成了。想起我弟兄八人,同投白恩师门下时也有生死与共之誓言,而如今……唉……”惨然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石不为目中也热泪盈眶,一字字沉声道:“我活下去,只为复仇……”
  公孙不智喃喃道:“复仇……不错,复仇!但纵算杨七弟是死在宝儿手下,难道老二、老六也是被宝儿害死的么?你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复仇?”
  莫不屈道:“听你言下之意,老二、老六之死,是断然与方宝玉无关的了?”
  公孙不智道:“嗯!不错。”
  莫不屈道:“但除了方宝玉之外,又有谁会暗算他们?又有谁能暗算他们?”
  公孙不智道:“你必须注意一点:他三人被害后,都毫无挣扎之迹留下,显见是事先毫无防备。由此可见,动手加害他们的,必定是他们极为熟悉的人。”
  莫不屈截口道:“是以我才算定是方宝玉。”
  公孙不智缓缓道:“但宝儿害了杨七弟后,老二、老六早已将他视如蛇蝎,只要一见他们,必定叱骂争打起来,怎会那般安静?”
  莫不屈怔了一怔,说不出话来。
  石不为道:“对!”
  莫不屈默然良久,方自叹道:“此人既非宝儿,却又是你我十分熟悉的人,那么,他会是谁呢?难道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熟悉的人中有谁会是那般丧心病狂之人。他对谁都不敢稍有怀疑,只得长叹住口。
  公孙不智缓缓道:“大哥你不妨想一想,你我兄弟间,有谁最易被利诱,老二、老七他们死后,又是谁最先发现的?”
  莫不屈身子一震,双目圆睁,厉喝道:“你莫非是说魏五弟?你怎可如此怀疑于他?你……你……你切莫忘了,他也是你我亲如骨血的兄弟。”
  公孙不智沉声道:“事已至此,你我必须对任何人都要怀疑,宁严不漏,宁枉勿纵……”
  石不为道:“对!我去瞧。”
  莫不屈方待站起喝止,已被公孙不智一把拉住,道:“四弟行事最是沉着谨慎,有他去瞧,错不了的。”
  过了半晌,石不为一掠而回,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是沉着道:“来!”
  再次转身奔去。
  莫不屈、公孙不智根本无法自他神色间瞧出他查看的结果,只有随在他身后快步奔出。
  他三人同室而居,魏不贪却与牛铁娃、金祖林同住。莫不屈等三人推开了他们住室的门户,闪目一望,面色立时改变。
  一线微光中,只见铁娃鼾声如雷,金祖林烂醉如泥,而魏不贪竟然倒卧在地上,四肢痉挛,口吐白沫,身旁一只茶杯,亦已跌得粉碎。
  莫不屈失声道:“不好,老五莫非也中了毒?”
  公孙不智早已窜将过去,扶起了魏不贪的身子,翻了翻他的眼皮,把了把他脉息穴道,出手如风,将他心脉左近穴道一齐点住。
  石不为燃起灯火,将灯边茶壶检视半晌,道:“茶中有毒。”
  莫不屈热泪夺眶而出,轻抚着魏不贪铁青的面容,黯然道:“老五,咱们险些冤枉了你……”
  公孙不智亦是满面悲怆,喃喃道:“不错,我方才确是冤枉了他……”他心中自觉十分歉然,只因魏不贪若是凶手,自己又怎会中毒?
  莫不屈道:“他……他已无救了么?”
  公孙不智道:“幸好咱们及时发觉,他毒性还未攻心,只要再迟半个时辰,老五这条命便又要真的断送了。”
  莫不屈道:“如此说来,他……莫非还有救?”
  公孙不智“嗯”了一声,自怀中取出个小小紫缎锦匣,自锦匣中取出四只玉瓶,将瓶中之药全部给魏不贪灌了下去。
  要知武当内家正宗门下弟子游侠江湖时,难免与下五门盗贼结怨,是以武当弟子,虽严禁使用毒药暗器,但解毒灵药经过百十年的研究改进后,已凌驾天下各门各派之上,几称举世无双。
  道家灵药,无毒不解,公孙不智虽不知魏不贪中的是何种毒药,但将那四瓶药灌下去后,不出半个时辰,魏不贪身子已能转侧,口中也已能发出呻吟,接着,张口吐出了一滩碧绿的苦水。
  公孙不智抹了抹额上汗珠,长长松了口气,道:“无妨了。”
  莫不屈长叹一声,“扑”的坐到椅上。惊骇过后,他此刻似已浑身脱力,满头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如雨而下。
  公孙不智道:“老五危险已过,有我在这里照料已足够了,四弟你还是陪大哥过去歇歇吧。会战之期将至,大哥是万万不可太过劳累的。”
  莫不屈终于被石不为劝去歇了。铁娃犹在沉睡,金祖林犹在沉醉,房中的响动,他两人竟然全未察觉。公孙不智瞧着他们,嘴角不禁露出苦笑,喃喃道:“这两人真有福气。”
  突听窗外有人拍掌作声,“吧”的一声。
  公孙不智霍然转身,叱道:“谁?”
  哪知他“准’’字方出口,榻上的魏不贪手掌突然挥起,数点寒星随手暴射而出,急打公孙不智后背。公孙不智虽然机智无双,却再也梦想不到背后竟会有人突加暗算,何况铁娃鼾声如雷,完全掩没了暗器破风之声。
  但见寒星——闪,公孙不智——声惊呼,整个身子都被打得往前面直扑了出去,数点寒星已全都打在他的背上。他身子踉跄扑到窗前,双手——撑,整个人自窗口翻了出去,竟有如疯狂一般狂奔而出。
  魏不贪悄悄探起半个身子,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公孙不智身中数件绝毒暗器,再加如此狂奔,毒性只有发作得更快,只怕奔不出数丈远,便要倒地不起,那时世上又有谁会想到这是魏不贪下的毒手。
  原来魏不贪之中毒,只不过是他自己故布疑阵,好叫别人不再怀疑于他。他喝下毒茶之前,自己早已先将解药服下,他那晕迷痉挛之态,倒有大半是他自己装作出来的,公孙不智纵无解药救他,他也万万死不了的。
  房门一响,莫不屈与石不为又冲了进来。
  魏不贪早又卧倒,早已作出昏迷之态。
  莫不屈目光转动,骇然道:“方才是谁在惊呼?公孙二弟哪里去了?”拼命摇醒了金祖林与牛铁娃,大声问道:“方才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可知道?”
  金祖林与牛铁娃愕然相顾,茫然道:“什么事?”
  石不为跺足长叹。石不为忽然叱道:“瞧!”
  众人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窗前地下,赫然有数点血迹,半支起的窗户也已被震破了。
  莫不屈失色道:“莫非公孙二弟也中了暗算?此刻竟负伤去追查敌踪去了?但……但他为何不通知你我一声,他!他……他怎可孤身涉险?”
  石不为道:“追!”当先掠出窗外。
  但众人穷一夜之力,几乎将“万竹山庄”每寸泥土都翻过来了,却还是找不着公孙不智的踪影。
  公孙不智竟也失踪了。
  七大弟子中三人不治,——人中毒,一人失踪,这自然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江湖中人有的为此惊诧,有的为此难受,也有的为此暗中窃喜——泰山竞技之会,已少了几个强敌。
  八月十四,这一日便在纷乱、慌恐、焦急与等待中过去。莫不屈两日不眠不食,面色苍白,双目红肿,已憔悴得不成人形。
  竞技之会虽订在月圆之夕,但八月十五清晨泰山之巅观日峰前的山坪上,已是人头拥挤,群豪毕集。
  山石间,林木中,只要稍有空隙,便可发现赫然有一具崭新的棺木放在那里。群豪对这些棺木早已作过各种猜测,此刻已是见怪不怪,有的人甚至就坐在这些棺木上,静等着圆月升起。
  午后,群豪间已不时骚动,只因参与此会的主要顶尖儿的高手已陆续来了。
  “潘济城,那随着齐星寿同立、面容惨白、长身玉立的少年人便是五年前怒斩‘快刀手’的潘济城。”
  “是他?就是他!嘿!倒真瞧不出来,这看来有如花花公子般的少年,竟就是江湖传说动手间最冷静的潘济城。”
  潘济城是成名英雄中上山最早的一人。
  接着,长白大豪“快马阴刀”吴东麟、“小花枪”马叔泉、“无情公子”蒋笑民……这些久已脍炙人口的英雄豪杰,也都陆续上山——每一人上山,自然都会引起一阵或大或小的骚动。
  但此次盛会中最最引人注意的一些人物,直到日薄西山、天已将夕却都还未露面,这自又引起群豪的窃窃私议。
  “闻道‘天刀’梅谦此次早已随万子良与七大弟子来到山下,怎的他们直到此刻还不上来?”
  “这……这必是为了七大弟子此刻已只能称为两大弟子了,而且瞧莫不屈的模样,此次已万万不能出手,只怕也不堪一击。”
  “出道时曾经轰轰烈烈的七大弟子,如今竟落到这样的地步,倒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奇怪的是……他怎的也还未来?听人传言,他仍是此次盛会中夺标希望最大的一人。”
  “谁?”
  “天上飞花冷冰鱼。”
  “他?怎会是他?”
  “嘿嘿!这消息来源机密无比,我虽不能告诉你,却可断定这是万万不会错的,你且等着瞧吧!”
  “但方宝玉……方宝玉又如何?”
  “方宝玉……哼哼!他只怕永远也无法在人前现身了。”
  山峰远侧高处杂木林中的嶙峋怪石间还有口棺材。
  两条大汉,一人锦袍,一人蓝衫,费了许多力气,终于爬上这里。蓝衫大汉长长喘了口气,笑道:“此地上来虽然困难,但只要一上来,便可安安心心地观战了。棺材虽不祥,但坐在上面却舒服得很。”
  锦袍大汉拍着身上的泥土,亦自笑道:“不错,此地纵观战局,确可一目了然……”
  两人方自坐上棺材,突听棺材里“吱”的一声。叫声尖锐怪异,本就十分吓人,何况是自棺材里发出来的?
  两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齐地自棺材上跳了下来。
  锦袍大汉放足便奔,蓝衣大汉却一把拉住了他,壮起胆子,喝道:“棺……棺材里的是什么人?”
  棺材里发出了吱吱的怪笑声,道:“棺材装死人,活人离远些。”
  语声之怪异可怖,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蓝衫大汉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棺材里怪笑道:“你且莫管我是人是鬼,只要敢再坐在这棺材上,便再也休想活着下山,不信,你两人尽管试试。”
  两条大汉身子虽大,胆子却不大,对望了一眼,齐地转身狂奔而去,连滚带爬逃了下去。
  棺材里笑声不绝,棺材盖缓缓升起,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自棺材里伸了出来,格格笑道:“我老人家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瞧热闹,你两人却要来坐我老人家头上,岂非自找霉气么?若非我老人家此刻还不愿现身,你两人此刻哪里还有命在?”摸出个梅子放进嘴里,咬得吱吱喳喳地响。
  
 
 
第三十一回 奇人多奇遇
  她赫然正是万老夫人。
  忽然间,一根树枝闪电般插入棺材缝里。
  万老夫人吃了一惊,拼命想将棺盖拉下去,但那柔弱的树枝上却似有着千钧之力,她非但无法将棺材盖拉下,棺材盖反而一寸寸向上抬起。万老夫人面上已无人色,沿着那树枝瞧了过去。
  只见一只白如莹玉的手掌,以三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轻拈着树枝,再往上瞧,便是一只淡青色的衣袖。
  瞧到这里,万老夫人便再也不敢往上瞧,脑袋往里面一缩,整个人也全都缩进棺材里。
  只听一人轻笑道:“我算定你必定要来山上瞧热闹,却找不着你,心里正在奇怪,谁知你竟已躲进了棺材。”
  语声娇柔清脆,除了小公主还有谁?
  她口中说话,手中树枝轻轻一挑,整个棺材盖被她挑了起来。万老夫人身子蜷伏在棺材里,竟不敢抬头。
  小公主道:“反正躲也躲不了啦,还不出来?”
  万老夫人道:“姑……姑娘你找我老婆子,莫非有什么事不成?”她拼命想装成若无其事之态,怎奈语声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小公主道:“我找你,只不过要问问你,方宝玉到哪里去了?”
  万老夫人吃吃干笑道:“方……方宝玉,姑娘你说的是方宝玉?嘿嘿!这位小少爷的行踪一向飘忽得很,我老婆子怎知他在哪里?”
  小公主忽然一笑,道:“你真的不知道?”
  她不但面上泛起笑容,语声也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但万老夫人瞧在眼里,却不禁打了个寒噤,道:“真……真的。”
  小公主笑道:“你若是真的不知道,为何要如此怕我?想是你暗中必定怀了鬼胎,是以才会如此心虚胆怯,是么?”
  万老夫人道:“我……我……”
  小公主柔声笑道:“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从来不愿吃亏的。那么,此刻又何苦逼我动手?还是说出来吧,我决不会为难你……”
  万老夫人缓缓道:“只要我说出方宝玉的下落,你便不来为难我?无论他在哪里,你都……”
  小公主道:“不错。”
  万老夫人道:“你凭什么能令我相信你?”
  小公主笑道:“没有凭什么,只凭你此刻非相信我不可。”
  万老夫人怔了怔,苦笑道:“不错,我的确非相信你不可……好,我告诉你。”
  小公主娇笑道:“和聪明人谈生意,的确痛苦得很。你说,方宝玉在哪里?”
  万老夫人眼珠子转了转,大声道:“方宝玉已死了。”
  小公主身子一震,万老夫人身形已凌空而起,倒翻了两个跟斗,如风逃去,百忙中还偷偷瞧了小公主一眼。
  只见小公主木立在棺旁,似已愕住,竟全无追赶之意。
  万老夫人眼珠子又一转,远远顿住身形,大呼道:“方宝玉的尸身,我老婆子亲眼瞧过,决不会骗你……决不会骗你!”呼声犹飘荡在山林间时,她人影已瞧不见了。
  小公主凝立当地,面容木然,谁也无法自她神情间瞧出她究竟是悲是喜。只听她喃喃低语道:“她莫非在骗我?……不会,她若要骗我,也不会如此骗我的,只因如此做法对她全无好处,她是万万不会做的……”
  这时人丛中又发出骚动之声,群豪耳语,轻呼道:“冷冰鱼……冷冰鱼来了……”干百人的耳语轻呼便汇集成一股震耳的吼声,但小公主却仍痴痴地站着,全未觉察。
  她只是轻轻自语,道:“宝儿,你难道真的死了?”
  方宝玉之死讯,自然要使“五行魔宫”的策略发生重大的改变,但泰山竞技之会却仍然在照常进行着——到了这时,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此会阻延一时半刻了。
  黄昏时,大会发出了通告:
  “人之体力有限,消耗却无限,纵是绝代高手,亦无法连续接战数十高手。鉴于以往武林较技盛会‘车轮战’之不公,本会决定力求革新,除此弊端,今特请丁老夫人、万子良、一木大师等七位江湖德高望重之士,组成本会之监察小组,除弊革新,力求公允。
  “凡欲参与此次盛会之人,盼即往监察小组处抽签决定对手,决战之后,胜方再与胜方决战,如此继续轮流作战,战至最后一对,便可分出究竟谁是压倒群豪之人,亦无人因体力消耗过巨而屈于落败。
  “此通告于大会前拟定,经已接获请柬之四十三位豪杰同意后施行,盼天下武林同道一体知照。”
  这简单而隆重的通知,由参加此会高手之一——“震天霹雳”许铸以足以震人耳鼓的洪钟之声,在人丛前念了出来。
  这时山坪前已留出一方空地,由“万竹山庄”主人指挥庄丁壮汉在空地上搭起了一座高台。
  七位监察人,除了“云梦大侠”万子良犹未现身外,都已在台侧设下的座位坐定。这七人武功虽然未必全都高明,但却自然都是行事公允、为人方正、目光敏锐、历练丰富的江湖老手。
  本也混在人丛中的“快马阴刀”吴东麟、“小花枪”马叔泉、“无情公子”蒋笑民、“济城大侠”潘济城……这些显赫一时的武林高手,听了通告后,俱都已走向监察人的座位。
  这时,日已落,月未升,天地间一片朦胧,再加上高山之巅氤氲缥缈的烟雾,令人如同已登仙阙一般,几欲振翼飞去。
  但“万竹山庄”的庄丁们已高举着灯笼火把快步而来,特制的灯笼火把瞬即便将这一片山坪照得亮如白昼。
  山风振衣,火光耀眼。
  群豪心情骤然紧张了起来,俱都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语声,收敛了笑容,坪上唯闻丁老夫人慈祥而严肃的语声,沉声道:“长白吴东麟、济城潘济城,你两位为一对,但盼两位存以武会友之心,莫使诡计,莫立意伤人……”
  于是,泰山上龙争虎斗眼看便要开始。
  这时,谁也不会想到方宝玉,谁也想不到方宝玉这时在哪里——但这时方宝玉却竟已到了泰山脚下。
  方宝玉逡巡在泰山脚下,几次举步上山,却又随即驻足。他竟似已不敢上山,竟似已失去上山的勇气。
  他衣衫褴褛,发髻蓬乱,憔悴的面容上泥污斑斑,甚至连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也不复再有昔日那般逼人的光彩。
  但他却还未死。他还确确实实地活在世上。这是为了什么?这原因必须从他被困在天香茶林那日说起。
  原来那日他在天香茶林小公主的绣阁中,饮下了那杯毒茶后,他以那几乎无所不能的意志之力使自己神智保持清醒时,他体内那已妙参自然玄机,流动循环不息的内力真气,便在他不知不觉间将迷药的药力全部逼人了丹田下腹中——这道理正如人体血液中也有着一种消灭毒素的力量一样,平时流动循环不息,一遇病毒,便会发出抗力,病毒侵入人体时,若非十分猛烈,便会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被血液中抗毒力消灭,使疾病不能发作。内力练至宝玉这种地步后,自然也有一种抗毒之力,这力量自然要比血液中的抗毒力强大得多。
  但茶中迷药的毒性也十分顽强,宝玉体中内力虽强,短时间还是无法将这毒性完全消灭。
  是以这股内力必须将这股毒性裹在丹田中,逼住它,不让它毒性发作,于是这股内力便不能在宝玉体内继续流动循环,是以宝玉便以为自己内力已完全失去,已无法再与别人动手。
  这股内力凝结后,当真是坚如精钢,它凝结在宝玉丹田下腹中,宝玉下腹自然不时要发生剧痛。
  他究竟年纪还轻,阅历还浅,竟未想出这其中的道理——就连老奸巨猾的万老夫人,也摸不清其中玄妙,是以才会骤下毒手。
  她连点方宝玉下腹剧痛处左近数处穴道——宝玉下腹剧痛处也正是他内力凝结处,万老夫人的指力,恰巧将他凝结的内力震开,这内力郁结已久,此刻一旦崩溃,自穴道中激射而出,正如堤溃水决,力道是何等强大!
  万老夫人如何抵挡得住,是以她最后一指点下,身子便被震得飞了出去。有这股内力挡住了万老夫人的指力,是以方宝玉虽被点了“死穴”,但犹能不死。
  但内力一崩,那毒性白也立刻发作,瞬即在宝玉全身上下散布开来,宝玉骤然不觉,自被迷倒。
  是以他身子立时软绵无力,口中也立时不能言语,只有任凭万老夫人将他埋人土中,而恰巧听到了魏不贪的稳秘。
  那迷药的毒性虽已被内力磨炼去不少,但力量还是十分惊人,毒性完全发作时,宝玉但觉身子火烧般热痛。
  但那时却恰巧有大雨倾盆而落,雨水浸入泥土,潮湿的泥土便也恰巧将宝玉体内的热毒化解。
  这些事自是万般凑巧,但除了方宝玉这样的非凡人物,谁还会遇着这许多非凡的奇遇?
  直到此时,宝玉只要一想起他在泥土中度过的那数日,那数日他所经历的折磨、痛苦、伤心、绝望……他身上便会不由自主爆起一粒粒鸡皮疙瘩来,他甚至不惜牺牲一切代价,要忘去那些个可怕的日子。
  迷药的毒性经过数日后,方自完全消失,那时他才自泥土中脱身而出,那时他实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幸好“快聚园”中群豪都已赶往泰山,他才能连夜逃了出来。仰观星月,他不禁长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实已有如两世为人——他本不知惧怕是何滋味,但这时他却连灵魂都起了颤栗。
  然而,这时月已将圆。
  宝玉瞧见了当空明月,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向泰山奔去。一路上,他体力渐渐恢复,但他壮心雄志似也已被那可怕的痛苦消磨殆尽,除了购买食物外,他竟已不愿见人,更不愿修饰。
  如今,他逡巡在泰山脚下,竟已无上山的勇气。
  这是泰山下阴僻的一角,他沿着山脚,缓缓踱步,心中充满了疲惫的怯弱、怯弱的痛苦、痛苦的矛盾……
  忽然间,阴暗的秋草丛中传出一声呻吟之声!
  宝玉心神一震,停下脚步,凝目望去,只见草丛中果然有一条人影正在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呻吟。
  他身子完全浸浴在月光中,这人影自也瞧见了他,挣扎着爬了过来,双手撕抓着泥土,颤声道:“水……水……好心人,求……求你……给我些水……”这语声虽因痛苦而有些改变,但宝玉还是听出了他是谁。
  刹那间,宝玉但觉心房一阵急剧的震动,双目中也立时喷出了狂怒的火焰,脱口嘶声道:“你!你是魏……”
  那人影吃惊地抬起头来,这才瞧清月光下这褴褛的少年,赫然竟是久已失踪了的方宝玉!他本已扭曲的面容,此刻更是扭曲,是惊也是喜。
  他惊喜呼道:“宝儿,是你……快……快来救我……快……”
  宝玉忍不住狂吼一声,道:“救你?你忍心对杨七叔下得了那样的毒手,又要将诸位叔父一一置之死地,你……你……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他话未说完,魏不贪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自问这隐秘再也无人知晓,哪知却被宝玉当面揭破,这时他心中的惊恐骇惧真如见鬼魅一般,忍不住脱口道:“你……你怎会知道?”
  一句话出口,他便知自己说漏了嘶颤声接道:“我没有……”
  宝玉一把抓住他衣襟,将他提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想骗我?告诉你,此事乃我亲眼所见,你再也骗不过的,你可知道你动手时我便在你足下的泥土里?”
  魏不贪骇极大呼道:“鬼……你莫非是鬼?”
  宝玉惨笑道:“不错,我是鬼,我是代杨七叔向你索命的鬼。”
  魏不贪惨呼道:“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也是被人骗的,你瞧……我……我如今也被人害成了如此模样。”
  宝玉道:“我正要问你,你怎会突然变得那般丧心病狂?怎忍对杨七叔下得了那般毒手?又怎会落到如此模样?”
  魏不贪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眼角却沁出两滴晶莹的泪珠。他身子颤抖,泪珠坠落。
  他口中道:“狡兔死,走狗烹,我……我任务已达成,实已无用了,他们……他们自不容我再活在世上。虽然早已知道此点,虽然早已小心提防,但却还是逃不过他们的毒手。”
  宝玉大骇道:“任务已达成?难道……难道诸位叔父都已遭了你毒手?”
  魏不贪道:“我该死……我实是罪大恶极……我后悔也来……来不及了。”
  宝玉心魂皆飞,声泪齐下,怒喝道:“你……你……赔他们的命来!”
  他手掌已抬起,但瞧见魏不贪那充满了痛苦与悔恨的目光,那流满了眼泪的面容,这一掌竟是不能拍下。
  魏不贪颤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反而可以减少我此刻的痛苦,我……我反正是活不了的……”
  宝玉以手捶胸,顿足嘶声道:“但你为何要如此?”
  魏不贪流泪道:“贪心,贪心害了我,我……辜负了恩师为我取的‘不贪’两个字,我死了也无颜见他老人家。”
  他痛苦更是剧烈,身子痉挛也更剧烈。他双手俱已插入了泥土中,每说一个字,身子都要因痛苦而抽动一下。
  宝玉突然想起了那语声极是熟悉的神秘怪客,大声道:“那日在快聚园中,你杀了杨七叔后,与你说话的人是谁?”
  魏不贪呻吟已变作喘息,竟再也不能说话。
  宝玉一把抓住他肩头,嘶声道:“他是谁?谁?”
  魏不贪双目已闭起,嘴唇已干裂;他竟已进入昏迷状况,口中不断发着梦呓般的低语,不断道:“珠宝……金子……水……”
  宝玉拼命摇动着他身子,呼道:“醒醒……醒醒,说,究竟是谁?”
  魏不贪眼睛终于缓缓睁开,茫然瞧着宝玉,道:“他……他……”深深吸入口气,本已痉挛而蜷曲的身子突更缩成一团,便再也不会动了。
  风凄,月冷。
  所有呻吟、喘息都已一齐寂绝,月照荒山,风吹木叶,这仲秋的月夜,竟实似变作严冬般萧索、寒冷。
  宝玉徐徐站起身子,木立在魏不贪的尸身前,凝注半晌,突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但,他那无神的双目此刻却已射出火热的光焰。
  他咬了咬牙,抱起魏不贪的尸身,大步—上山。
  山路险陡,荆棘没径,怪石嶙峋。
  但此时此刻,世上已没有任何艰险困难可以阻挡住方宝玉上山的决心——他决心既下,正如箭已离弦,万难回头。
  他大步而行,决不回头,决不停顿。然后,他寻了个深邃而隐秘的洞窟,安放起魏不贪的尸身。
  突然间,静夜中又有人声传来。
  接着,洞外闪起了火光。
  那人语、脚步声十分嘈杂,显然来的人数不少,但闪烁的火光在这荒山静夜里看来,却显得十分诡秘。
  人声渐近,火光渐亮,竟似走向这洞窟而来。
  宝玉微一迟疑,迅快地将魏不贪的尸身藏在暗处,自己也闪身躲人了一块凸起的山石后。
  这时,火光已映人山洞,两条黑衣大汉高举火把大步而入,目光四下一转,齐声道:“就在这里,抬进来吧!”
  洞外哄应一声,十余条大汉,每两人抬着一口棺木,鱼贯而入,崭新的棺木,在火光下闪闪地发着慑人的光彩。
  “砰”的一声,棺木被重重地放到地上。
  抬棺的大汉伸手一抹头上的汗珠,道:“一、二、三、四、五、六……不错,正是六口,总算全抬来了。他们人死了,一了百了,却累得咱们出力受若。”
  另一大汉道:“你可别这么说,就凭棺材里这六人,若是换作平日;咱们想抬他们的灵柩只怕还抬不到呢!”
  前一大汉冷笑道:“不错,本日之前,这些人可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但此刻却已都算是死人了。活着的人名头有高下,地位有高低,但死人可全都是一样的。再大的英雄,死了也不能比别人多占一尺土。”
  第三人道:“好了,好了,别抱怨了,该抱怨的还在后头哩!这一趟是六口,下一趟说不定就是十口八口了。”
  第四人叹道:“可不是么,那位丁老夫人虽再三劝告,要人抱着以武会友之心,莫毒手伤人,但这些人又有谁听进了她老人家的话?又有谁动手时不是红着眼睛,恨不得一出手就将别人杀死,除了潘济城,他总算还有些慈悲之心,但别人会不会对他也那么慈悲,可就难说了。”
  又有一人叹道:“说起来,那位‘天刀’梅谦可真够瞧的。像‘砍虎刀’彭松那样的人物,可不是一招就死在他刀下?别人甚至连瞧都未瞧清他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看来,连冷冰鱼也休想胜得了他。”
  这些大汉言来语去,只听得宝玉热血沸腾,掌心沁汗。他这才知道泰山之会竟已进人如此紧张的阶段,已有如许多成名英雄在这第一名山流出了鲜血,而他自己……他自己却还躲在这阴暗的山洞里。
  只听那高举火把的大汉笑道:“咱们这差事虽苦,却也有不少人在羡慕咱们。”
  一人道:“羡慕什么?只怕唯有疯子才会羡慕咱们。”
  那大汉沉声道:“你且瞧瞧,如今泰山之上,还有多少人挤在那里,想进不能进,想出不能出,又有多少人被隔在人丛外,只能远远地听见刀剑相击声,偶然见到些凌空刺击的刀光剑影,别的就什么都瞧不见了,但咱们,咱们却能在人群中穿进穿出,无论是多大的英雄,都得为咱们让路。就凭这一点威风,咱们已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还是快快走吧,错过了这场大战,再想瞧也瞧不到了。”
  大汉们笑应者,纷纷走了出去。
  宝玉突然自黑暗中掠出,左手轻挥,已点了走在最后一条大汉后背的三处穴道,这大汉惊呼未及发出便已倒了。宝玉右手托住了这大汉倒下的身子,剥下他衣衫,换在自己身上。他动作之迅急轻灵,岂是言语所能形容,走在前面的大汉们竟是毫未觉察,径自谈笑着走了。
  宝玉将那大汉斜倚在暗处石壁上,喃喃道:“委屈你了。”
  然后,他又在魏不贪尸身前凝立半晌,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你一时失足,虽已铸成大错,但临死前终能痛悔,只愿苍天能宽恕你的罪恶,令你能安眠地下。”
  风声凄切,月色灰白,棺木正闪动着幽光。
  他四望一眼,目中已有泪痕,又自接道:“这里有这么多位豪杰英灵伴着你,想你已不致寂寞,……你好生安息吧……”咬了咬牙,抹去眼角泪痕,转身飞掠而出。
  片刻之间,他便已追着那一群大汉,悄然跟在他们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上山巅。
  走了没多久,已可听到欢呼声、喝彩声,随风白山巅飘了下来,不知又有哪一位名侠在人前战胜了他的对手。
  这欢呼喝彩声正是他以别人的鲜血换来的。武林群雄中又有谁的声名不是以别人的鲜血写成的?
  宝玉心房一阵收缩,热血更是奔腾,双拳握得更紧。
  大汉们显然也因这呼声而激动起来,脚步走得更快,又不知走了多久,宝玉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轮明月悬在天边,山坪上灯火通明。
  秋月虽明,但光辉却似已被人间的灯火掩去;秋星虽繁,但却也比不上这满山的人头众多。
  宝玉精神一振,但头却垂得更低,紧跟着大汉们的身后,垂首疾步,也不敢东张西望一眼。
  大汉们自山背上来,这里人群本也挤得密密的,但瞧见这些大汉上来,果然让开了一线道路。
  后面的大汉搭着前面大汉的肩头,一人连着一人,连成一条人龙,自人缝中穿了过去。
  宝玉身子随着他们往前挤,鼻子里只嗅着一阵阵酒气、汗臭气、烟草气……耳边只听得一阵阵嘈杂的人语:“你瞧……‘天上飞花’果然有两下子,连这一阵,他已接连胜了两阵了,连汗珠都未曾流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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