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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13 古龙(当代)
  鱼传甲道:“鱼某年幼之际,曾闻得叔伯父执言道:江湖中有位神童,曾在紫衣侯临危之际受命,担起迎战白衣人之责,又曾舍命救了紫衣门下姬妾,大破天风水塘,黄鹤楼头舌战江鄂群豪,揭破王半侠之奸计,今日见了方兄,鱼某斗胆猜上一猜,不知方兄可就是……”
  方宝玉微微笑道:“不错,昔日那调皮捣蛋的孩子,就是方宝玉。”
  人丛中发出一片惊呼,其中竟还有女子的口音。
  鱼传甲沉静的面容上亦自泛起微笑,道:“舍妹猜得果然不错,看来方兄今日少不得又要多件麻烦了。”
  方宝玉奇道:“此话怎讲?”
  鱼传甲笑道:“舍妹幼时,便最是对传说中那神童崇拜,是以今日定要逼住我来问问方兄,方兄若真的就是昔日之武林神童,舍妹便要……”话犹未了,人丛中已掠出两条人影,虽是长衫方巾,男子打扮,但眼波明媚、娇靥嫣红,明眼人一望而知乃是女子改扮而成的。
  她两人一个青衫,一个朱衣,掠到方宝玉面前,只是红着脸望着宝玉痴笑,也说不出话来。
  鱼传甲指着青衣人道:“这就是舍妹凤甲,另一位乃是江南铁掌冯家的千金冯素文冯姑娘。她两人不但想见见方兄,还想问方兄要件东西,以作纪念。”群豪见得恶战之前,突然插入了这一段又可流传江湖的韵事,不禁欢然。
  他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鱼风甲、冯素文两人瞧着他微红的玉面,那潇洒中微带羞涩的神情委实容易令少女动情。两人目光更是炽热,竟突然窜了过来,一人扯住了他一只衣袖,撕下一块衣襟,又娇笑着奔了回去。
  宝玉再也未想到这两个少女竟有如此大胆,又不禁为之怔住。却不知这些武林世家的千金小姐,仗着父兄余荫,自是娇纵成性,更非那些一步不敢踏出闺门的女辈可比,平日闲得无聊,就挖空心思,想些新鲜的玩意儿来消遣解闷,来争奇斗胜。只要她们兴致来了,很少有什么事是她们不敢做的,何况她们撕下宝玉一块衣襟,除了一种对英雄的狂热崇拜外,还有向别人夸耀之意。
  惊笑、拍掌声中,鱼传甲抱拳苦笑道:“舍妹无礼,但望方兄切莫见怪。此刻便请方兄赐教。”
  宝玉定下心神,抱拳道:“请!”
  只见鱼传甲手中已多了对外门兵刃,右手的是一柄不及两尺、精光耀眼的奇形短刀,左手的形状看来虽是寻常铁拐,但无论重量、体积,也都比武林常见之铁拐小了一大半。
  这两件兵刃看来虽都是具体而微,有如儿童嬉戏时所用一般,但宝儿瞧在眼里,却丝毫不敢大意,只因他深知这两件兵刃越是短小,招式便必定越是凶险。但闻鱼传甲轻叱一声,身形半俯,四下游走,突又轻叱一声,左手拐平推,右手刀自拐下突出,一溜白光,直取宝玉腰胁。
  这一招倒无甚出奇之处,只是快得异乎寻常。
  宝玉身形微闪,鱼传甲刀拐急转,拐扫刀刺,三招过后,刀拐俱已化作一团瑞光,着地向方宝玉卷来。
  骄阳初升,不但将刀光映得刺人眼目,也将他满身五花锦衣映得闪闪发光,两下交映,更是叫人无法逼视。
  群豪但见一团光影围着宝玉滚动,哪里能辨得出鱼传甲的身形人影?
  这时众人才知道鱼传甲穿着这一身五花锦衣,并非为了自炫财富,却只是为了在动手时眩人眼目;这时众人也才知道鱼传甲心计之深沉谨密确非常人可比,他所作所为,一举一动,莫不含有深意。
  方宝玉所历险招已不下十余次之多,有几次刀锋拐影,已几乎穿透他的衣服,但他却仍未出手。
  众豪渐渐不耐,渐渐骚动……
  突听一人娇呼道:“方宝玉,出手呀!”呼声竟是鱼凤甲发出的,她竟不帮自己的兄长,反而帮着方宝玉。
  金祖林摇头笑道:“看来宝儿此后的艳福必定不少,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他此后的麻烦必也不少。”
  莫不屈皱眉道:“只望他莫要……哎呀!”
  原来他两人说话之间,鱼传甲刀锋刺出,眼见已将刺着宝玉的下腹,莫不屈这一声“哎呀”正是为此发出。
  哪知宝玉身形不知怎的一闪,已将这明明避不开的一刀闪过,他掌中木剑也就在此时轻轻挥出。
  这一剑穿透刀光,穿过拐影……但闻一连串轻响发出后,拐影刀光突然连退七尺,突然一齐消失,鱼传甲已站起身子,卓立在地,双手刀拐俱已垂下——四下数十双眼睛竟未有一人瞧出鱼传甲是如何落败的。
  只见方宝玉手中木剑平举,剑身上已多了一连串晶光。宝玉手掌一拍,晶光落下,落人宝玉掌中,竟是十余枚飞鱼刺。
  莫不屈叹道:“鱼传甲一手三绝技果然名下无虚,他这一把飞鱼刺是如何发出的,我竟未能看出。”
  万子良微微笑道:“鱼传甲暗器手法虽高,但宝儿之武功却更是不可思议,他竟似算准了鱼传甲暗器发出的方向,是以即以一剑穿过刀光拐影后,便已在那里等着接住了鱼传甲的飞鱼刺,而鱼传甲施放暗器之时不免露出空门,宝儿那一剑,也恰巧乘机划下,轻轻点了点他右肩‘肩井’大穴。”
  这名震天下的“云梦大侠”目光之锐利、分析之精辟实是惊人。若非他这一番说话,群豪委实看不出宝儿那一剑有何妙处。听了他这一番说话,群豪都不觉心动神驰,只因事先谁也梦想不到世上竟有此种能将时间、部位拿捏得如此精妙、准确的剑法。
  于是人丛中这才发出惊呼,其中自然又杂有少女的拍掌娇笑,但鱼凤甲却并未发出声息,原来她竟已似变得痴了,只是双手紧握着宝玉那片衣襟,口中不住喃喃低语着道:“方宝玉……方宝玉……”她反复低念着这名字,目中泪光莹然,却也不知是哭是笑。
  巢湖之北,合肥城向阳大街。
  这条街自西向东,一眼瞧不见尽头,两辆车可并肩行走。两旁店铺栉比,行人往来如鲫,不但可算得上是这大城中最繁荣的街道,而且皖北士人集中之巢湖学馆,英雄汇集的天矫武场,也俱都在这条街上。自长江北岸至颖水尽头,若论文事武功之盛,也得以此街为最。
  天矫武场之西一楼矗然,金碧辉煌,便是专做来往此间之江湖豪杰生意的天矫大酒楼。
  黄昏,天矫楼头已是座无虚席,在座的无一不是江湖豪杰,所谈的自也无一不属江湖闲事。
  “方宝玉!方宝玉……”
  也不知是谁先说出了这名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却似有着种神奇的魔力,三个字说出,立刻吸引了满楼豪杰的话题。
  一位年龄最大的白发豪杰感慨似乎最多:“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武林英雄见得多了,若论成名之速、享名之盛,真还无人超过这方宝玉的。
  “方宝玉之崛起江湖,也不过只是短短十余日中的事,但此时却已名满天下,江湖中若还有不知方宝玉的,不是聋子,便必定是呆子。唉!十余日间连败十余高手,这也难怪他的成名了。”
  话题一开,群豪立时纷纷议论起来:“洞庭湖边与‘宝马神枪’吕云交手,乃是他生平第一战。此后屡战屡捷,连嘉鱼鱼传甲、武昌匡新生、九江单毅成、南昌高冠英、祁门赵剑明这些角色,竟也全都败在他的手下。”
  “只可惜咱们自北边来,虽然屡屡听得他在江湖的战报,但飞马传讯总有失真之处,却不知他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
  “据闻此人剑法已妙参天意,浑成自如,只要随手一剑挥出,便非红尘中武士所能抵挡。”
  “如此说来,他一剑之威,岂非已可与旧日那白衣怪客前后辉映?却不知这两人剑法是否同出一路数?”
  “白衣人剑法锋芒毕露,光焰万丈,但这方宝玉剑法看来却是平淡无奇,丝毫不带斧凿痕迹。”
  “自平淡中显出的威力,方是武功中上乘妙谛。看来白衣人此番若再东来,我武林中已不愁无人与之相抗了。”
  突然有一条满面风尘的大汉长身而起,大声道:“小弟今日方自江南来,有关那方宝玉的辉煌战迹、英雄韵事,小弟所知总比道路传讯多些,而且还亲眼瞧得他在小孤山麓与‘多臂熊’熊雄之一战。”
  “呀!莫非孤山熊氏也败在他手下?”
  “正是!多臂熊连换刀、枪、判官笔、白蜡大竿子等四种兵刃,施发了一字甩头脱手镖、梅花针、飞蝗没羽箭、铁莲子、七星弩、低背花装弩、无光铁蒺藜、镇山三粒英雄胆等八种暗器,都未沾着方宝玉一片衣袂,但方宝玉以掌中木剑平平淡淡地使出了三招,熊大侠便只有俯首认败。”
  “呀!世上竟有此等剑术,当真令人难信。”
  “小弟若非眼见,亦是难以相信。那日除了小弟之外,前往观战的江湖朋友不下五百人之多,见了他此等剑术,无一不耸然失色,等到大家心神一定,想要请教他剑法妙谛时,那位方少侠却已悄然而去了。”
  “他为何要悄悄溜走?莫非他还怕什么?”
  那大汉面上露出笑容,道:“兄台有所不知,那位方少侠虽是盖世英雄,却也受不了一些女子之纠缠。”
  “女子纠缠?此话怎讲?”
  “这事起因于鱼凤甲与冯素文两位姑娘,仰慕英雄之心太盛,竟抢了方少侠两片衣襟,自此之后,一路上武林世家的少年侠女们便一路追随着方少侠,想尽千方百计,要自他身上取一两件纪念之物……只要战局结束,在四下观战的少女立刻娇呼着一拥而上,方少侠如何不怕,如何不逃?”
  “老夫活了这么大,倒未想到天下竟有如此怪事。”
  “这种事确是千百年来江湖中从未发生过的。小弟见到那些少女对方宝玉如痴如狂之神情,实也不觉有些好笑。量方宝玉若非那么的少年英雄,若非有那样的绝世武功,便也不致令人如此疯狂了。”
  “如此说来,那方宝玉想必是千百年来武林罕见的少年英雄,只可惜我等至今还未有机缘见他一面。”
  “那位方少侠模样倒也并非十分俊美,只是那种风姿神采,唉!小弟纵然搜尽枯肠,却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尤其是他那似乎从未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的笑容……唉!小弟若是女子,只怕也忍不住要疯狂的。”
  “如此就难怪他战事一了便要溜之大吉了。”
  “孤山一战后,江湖人对那方宝玉更是仰慕,一路上男男女女要想邀请他一叙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但方少侠却唯有一一婉却。只恨小弟身有急事,必须他行,此后方少侠武胜关、信阳、麻城之战小弟便无法再见到了,其时之战况,想必更是精采动人。”
  “在下别的都不奇怪,只奇怪九江单毅成、麻城孙玉龙那样阴沉的角色,怎会也未用奸计来害他一害?”
  “兄台这话就说差了,想那方宝玉身侧有‘云梦大侠’万子良以及武林七大弟子随行,天下还有什么人敢以奸计加害于他?”
  “不错,万大侠且不说了,据闻那位武当公孙不智机智之高可云天下无双,别人纵有奸计,也难逃得过他的耳目。”
  “正是如此……但不知方少侠今后一战对象是谁?”
  “方少侠为了避免观战之人太多,发生无谓纠纷,是以尽量将行踪隐藏,谁也不知他究竟要去何处。但以小弟推测,他明晨一战,对手必定是本城天矫武场的欧阳场主,是以小弟今夜便先赶来了。”
  “兄台想得虽不错,小弟们也是为了此故才赶来的。但直到此刻,据小弟所知,欧阳场主还未接着那位方少侠之战书,只怕明晨……”
  话犹未了,突见一个锦衣少年匆匆奔上楼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喘息着道:“来了!来了……”
  这少年正是天矫武场主人之门下弟子李永青,群豪见他如此神色,不禁纷纷问道:“什么来了?”
  那锦衣少年李永青道:“各位等得总算不冤,那位方少侠的书信已在前一刻里送到家师手上了。”
  群豪耸然离座而起,纷纷道:“战书既至,他人想必也已到了此地,咱们为何不先去瞧瞧这位少年英雄究竟是何等人物?”
  “偌大的合肥城,却叫咱们如何去找他?”
  “想那方宝玉,纵是铁打的金钢,但大战当前,他今夜少不得也要好生安歇,总不致在露天游荡。”
  “对!他既不愿借住我合肥武林朋友家里,想必只有投宿客栈,咱们一家家去找,还怕找不到么?”
  当下一呼百应,群豪蜂拥而上,那李永青少年好事,城内外路径又熟,自是由他带路先行。
  但群豪将合肥城中大小数十家客栈寻找一遍,还是未寻着方宝玉的影子,却又遇着了不少来自四方聚集此地,专等着瞧方宝玉与天矫武场主人一战的江湖豪士,这等人的行列,也就越来越长。
  到最后有人提议:“城里的客栈既寻不着,城外还有三家客栈,咱们也得去瞧瞧,尤其是那家森记迎宾馆。”
  于是群豪又自哄然响应,一拥出城。
  就在这时,却有两辆乌篷大车首尾相接,悄然人城,在沿着城脚一家生意清淡的客栈停下。
  车子里的正是万子良、金祖林、牛铁娃、七大弟子与方宝玉,十一个人悄然下车,悄然人店。
  万子良微笑道:“公孙二侠的主意果然不错,等他们找过这家客栈之后,才来投宿,否则方才便要被他们找着了。”
  这时公孙不智的机智虽还未传遍江湖,却已令万子良此等老江湖大是钦服。
  是以一路上投宿行止,明虽是万子良发号施令,其实却是公孙不智在暗中调度,这一路上他果然摆脱了不少江湖豪杰的追踪,省却了不少麻烦,方宝玉更是容光焕发,无论精神体力,都已达到巅峰。
  众人匆匆洗漱过了,便待传呼酒饭。为了弥补宝儿体力的消耗,这一路吃是吃得极好,但酒却是严禁之物。
  最苦的自是金祖林,也亏得他能咬牙忍住,众人方自进入饭厅,只见厅中已摆着一桌丰盛的酒菜,菜正香,酒正温,银制的杯筷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但四下却瞧不见有人前来享用。
  金祖林瞧着这一桌丰盛的酒菜,口中只是不住叹气,喃喃道:“不知是谁有这么好的福气……”
  公孙不智双眉却已皱起,唤过店家,沉声道:“此间若是有人宴客,就请你将我等饭菜送人房间去。”
  店伙却笑道:“这里除了大爷们,就没有别的客人。”
  公孙不智面色一沉,道:“这酒菜却又是谁叫的?”
  店伙道:“这桌酒菜乃是天矫武场欧阳场主的夫人特别订制,送给各位大爷享用的,你老怎的还不知道?”
  公孙不智微微变色,道:“欧阳夫人?她怎知我等在这里?”他目光扫了众人一眼,众人俱已动容,都在摇头。
  那店伙面上也露出诧异之色,讷讷道:“欧阳夫人不但送来这桌酒菜,就连各位的客房,也是欧阳夫人早已定下的,难道这……这错了么?”
  公孙不智沉声道:“没有错。这里不用你张罗,快快退下去吧!”店伙诺诺连声,躬身退下,但神色间却仍充满疑惑。
  公孙不智等人更是满腹疑云。万子良道:“这位欧阳夫人是何许人物,各位可认得她吗?”
  莫不屈道:“万大侠不认得,在下更认不得了。”
  公孙不智皱眉道:“她又怎知咱们住在这里?又为何要送来这桌酒菜?这其中莫非有诈?”
  铁娃大声道:“管她是谁,先吃了再说。”
  金不畏笑道:“对……”
  金祖林拊掌道:“有道理,不吃白不吃,待你我先吃个痛快。”方自取起筷子,手掌已被公孙不智按住。
  金不畏道:“你怕什么?想那欧阳天矫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又怎会在这酒菜中下毒?”
  公孙不智道:“欧阳天矫虽是个人物,但他那夫人又如何?她生得是黑是白,她心里是好是坏,你可知道么?”
  金不畏怔了一怔,道:“这……”
  突见那店伙又自大步奔人,双手高举着一张淡红拜帖,大声道:“外面有欧阳夫人求见各位大爷。”
  万子良面色凝重,接过拜帖,只见上面具名的只有“欧阳珠”三字,却无欧阳天矫的名字。
  公孙不智皱眉道:“欧阳天矫还未露面,这欧阳夫人反倒来了,她如此留意我等行踪,却又是为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却只觉这位欧阳夫人所作所为委实有些神秘诧异,饶是公孙不智机智百出,却也捉摸不透她的心意。
  万子良目注公孙不智,沉吟道:“是见还是不见?”
  话犹未了,已有一阵环城叮当声、步履响动声随着一阵银铃般的娇笑自门外传了进来。
  莫不屈叹道:“要想不见,只怕也不行了。”率先离座而起。一个满身珠光宝气、艳色照人的宫鬓丽人,已翩然走了进来。
  万子良肃然行礼道:“夫人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宫鬓丽人眼皮四下一转,突然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宝玉身上,口中娇笑道:“我是来叫他的。”
  万子良微微皱眉,知道她也是为了要向宝玉纠缠而来,哪知宝玉瞧见她,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宫鬓丽人缓缓道:“宝儿,你……你还认得我么?”
  方宝玉突然大呼一声,飞身而起,越过桌子,掠在她面前,一把捏住了她肩头,道:“你是珠儿!”
  宫鬓丽人颤声道:“不错,我是珠儿……好宝儿,不想你……你竟还认得我……”话犹未了,已是热泪盈眶。
  原来这宫鬓丽人欧阳珠竟就是昔日五色帆船上紫衣侯之艳姬珠儿,昔日王榭堂前燕,今已飞人了江湖寻常武师家。
第二十一回 忍所不能忍
  这些年来,珠儿自然又有段辛酸的遭遇,但宝玉的遭遇却更不寻常,两人相见,自又有一番悲喜叙说。
  尤其是宝玉,见了她,那想念胡不愁、水天姬、小公主之心,便再也难以遏止,心头当真是百感交集,纷至沓来。公孙不智虽不愿他在大战前夕心情太过激动,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有谁能劝阻于他?
  欧阳珠面上泪痕未干,口中却娇笑道:“我一听说江湖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便猜到除了宝儿外再无别人……我……我猜得果然不错。但我却未猜到,昔日那调皮的孩子,今日竟变成如此英俊的少年!难怪……难怪江湖中那些少年女子都要为你疯狂了。”
  宝玉脸又不禁红了。欧阳珠目光四顾,道:“多日以来,宝儿承各位如此照顾,贱妾先敬各位一杯。”
  金祖林喉咙里早巳痒痒的,闻言立即应声道:“正该如此。”
  欧阳珠首先干杯,金祖林跟着一饮而尽,别人也不得不跟着喝了。
  酒一入喉,众人但觉一股暖意直下肠胃。
  金祖林更是不住大声称赞:“好酒!好酒!在下饮酒多年,这般醇厚的女儿红,还是第一次喝到。”
  欧阳珠道:“这是贱妾自江南重金购来的,各位不妨多喝几杯。宝儿,你说咱们该如何喝法?”
  方宝玉骤遇故人,心头那欢喜之情自非言语所能形容,当下连喝三杯,公孙不智却不禁瞧得暗暗皱眉。
  但酒席之上除了公孙不智外,人人都在为宝儿欢喜,人人俱是兴高采烈,就连莫不屈、石不为都不免多喝了几杯。
  欧阳珠道:“你可记得昔日小公主故意折磨你的模样,忽而要你爬两圈,忽而要你翻跟斗……”
  宝玉笑道:“怎会不记得?最缺德是她定要我哭给她看,只可怜那时我哪里哭得出来,只有弄些水涂在脸上。”
  说着说着,他眼前似乎已记起自己昔日愁眉苦脸的被小公主捉弄时的光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两人一面痛饮,一面大笑,都不觉笑出了眼泪。
  欧阳珠格格笑道:“但小公主见了那位水姑娘,却有如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啦!”
  宝玉大笑道:“但那水姑娘却就是怕老鼠,你可记得……”
  他两人谈论着昔日趣事,别人也插不进口去,但见到他两人笑得如此开心,大家也不禁都觉高兴得很。
  欧阳珠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只可惜逝去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再来了,水姑娘、小公主她……她们也不知去了哪里?”
  说着说着,面上欢乐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面上已流满了眼泪。
  方宝玉几杯酒下肚,本已对水天姬、小公主、胡不愁等人思念不已,此刻听了她的话更是心如刀割。
  只听他口中喃喃道:“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神情固是黯然欲绝,目中更是热泪盈眶。
  这时他心情忽而一阵欢喜,忽而一阵悲痛,大悲大喜,交相起伏。那心绪之激动,自是可想而知。
  而无论是谁,若是在心情激动之下,喝起酒来,定要比喝水容易得多,只见他酒到杯干,别人也难以劝阻。
  公孙不智喝的虽少,但此刻已发觉这酒入口虽温和,但后劲之大,却大出他意料。
  转目四望,连莫不屈等人面上都已有了酒意。
  公孙不智心头一凛,暗暗忖道:“莫非这欧阳夫人今夜乃是要来灌醉宝儿,好叫宝儿明日无法与她夫婿交手?”
  此念一生,他不禁立时有了警戒之心。
  哪知就在这时,欧阳珠却已盈盈站起,笑道:“我虽想再陪你喝,但明晨你还要与人交手,我可不能让你喝醉了,你还是好生安歇吧,明天将我那宝贝老公打得服服贴贴的,也算给我出了口气。”
  她带着那银铃般笑声而来,此刻又带着银铃般笑声而去,众人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头都似乎觉得有些惘然。
  公孙不智更在暗中惭愧:“看来我倒是错怪她了。以她与宝儿的渊源,她又怎会在暗中来陷害宝儿?”
  第二日清晨,公孙不智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但见曙色早已染白窗纸,他原该在半个时辰以前便已起来的。
  哪知别人却比他更迟,他居然还是第一个醒来,然后莫不屈等人方自惊醒,金祖林口中犹自喃喃道:“好酒……好酒……”
  公孙不智心头一动,脱口道:“你酒还未醒么?”
  金祖林笑道:“这么好的酒,我委实从未喝过,从昨夜到此刻,我酒非但未醒,酒意反似更浓了,你说……”
  他突然顿住语声,只因此刻人人面上俱是一片惨白,而他也自这些人惨白的面容上发现一件可怕的事:“宝儿酒意若也更重了,便如何与人交手?”
  众人面面相觑,都已发觉酒中必有古怪,不约而同,一齐冲进宝玉房里,只见宝玉扶墙而立,竟似站不稳身子。这时墙外嘈声已越来越大,突然,一群人拥入了院中,接着,又有人掠上墙头,掠上屋顶。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恍眼间,便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面上都带着兴奋激动之色,显见都是要来瞧瞧这百年来武林第一位少年英雄方宝玉的——而方宝玉此刻却是四肢无力、头疼欲裂。
  一人劲装疾服,卓立庭院中央,身形虽不高大,但神情却十分威猛,双目更是顾盼自雄,炯炯发光。
  只听他抱拳沉声道:“在下在场中久候方少侠不至,闻得方少侠借宿此间,是以赶来候教。”
  语声沉着,中气充足,正是皖北武林大豪欧附天矫。
  万子良等人俱是面色大变,公孙不智匆匆掩起了窗门,杨不怒咬牙怒骂道:“好狠毒的妇人!”
  公孙不智冷冷道:“这只能怪我等太过疏忽,怎能怪得别人?你我若是说出去,只有自取其辱。”
  莫不屈皱眉道:“但……但若不将这理由说出来……瞧宝儿如此模样,又怎能与人交手?”
  金不畏连连顿足,杨不怒咬牙切齿,自捶胸膛。
  宝玉笑道:“我实未想到她竟……”想到自己曾经舍命救了他们,换来的却是这般结果,心头一阵惨然,话也无法继续。
  只听欧阳天矫沉声又道:“方少侠怎的还不现身?莫非方少侠竟改变了主意,但战书乃方少侠所下……”
  他话未说完,话声已被一阵宏大的吼声淹没,四下成千成百武林豪杰口中不约而同齐声吼道:“方宝玉……战!方宝玉……战……”
  吼声越来越响,当真是声震天地,但反来复去,吼的只是这四个字:“方宝玉,战!”也不知吼了多少次。
  此情此景,方宝玉除了一战之外,实已别无选择,但此刻他若出战,也实是必败无疑。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站直身子,大步走向门外。
  金不畏突然道:“宝儿,这一仗二叔代你打。”
  宝玉道:“多谢二叔好意,但此战实非他人所能代替。”
  金不畏着急道:“你岂非去送死么?”
  宝玉道:“明知送死,也要去的。:’
  群豪知他实别无选择,是以谁也无法拦阻于他,一时之间,人人俱是热血奔腾,热泪盈眶。
  宝玉伸手推开了门户,大步走了出去。
  他身形还未全部迈出,四下已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呼声只有三个宇:“方宝玉……方宝玉……”
  方宝玉目光四转,瞧着这成千成百为他欢呼的武林豪杰,那满眶热泪委实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赶紧咬牙忍住,抱拳强笑道:“方宝玉在此候教。”
  欧阳天矫一双鹰隼般的目光早已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身上——方宝玉已一步步走下石阶,走人院中。
  莫不屈等人明知他每走一步,便距离失败与死亡更近一步——他们纵是铁石心肠,此刻也不忍去看。
  突听四下一阵惊呼,一阵骚动,其中还夹杂有少女的尖叫声,原来宝玉脚下一个踉跄,竟几乎跌倒。
  欧阳天矫面色似也微微一变,道:“方少侠怎的了?”
  宝玉强笑道:“没有什么。”
  欧阳天矫上下瞧了宝玉几眼,忍不住又道:“照方少侠今日的模样,莫非有什么事?”
  宝玉还未说话,铁娃已忍不住大骂道:“兀那娘,这你明明知道,还在这里装什么蒜?”
  欧阳天矫变色道:“此话怎讲?”
  铁娃大叫道:“你们莫拦我,纵然丢人,我也要说了……昨夜你老婆将我大哥灌醉了,今日你再和他动手……”这话说将起来,委实有些不堪入耳,是以公孙不智等人上当后也不肯说出,只因其中详情一时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众豪听了这话,果然不等铁娃说出,便已哗然大乱,少女们的大叫声更响,有的惊呼,有的笑骂:“欧阳夫人怎会跑去灌方宝玉的酒?方宝玉为何要喝?”
  欧阳天矫更是面色惨变,厉声道:“此话当真?”
  他问这话时,目光刀一般凝注万子良,只因江湖中人人知道,“云梦大侠”一生中从无半字虚言。
  只听万子良一字字道:“当真!而且酒中还有迷药。”
  欧阳天矫突然顿一顿足,便待转身奔去。
  莫不屈等人见他如此模样,竟似对昨夜之事毫不知情,心头方自奇怪,哪知就在这刹那间……人丛中突然走出个黑衣妇人,面色苍白如死。
  欧阳天矫见了这黑衣妇人,目眦尽裂,狠声道:“贱人,我欧阳天矫一世英名,全被你这贱人断送了!”
  黑衣妇人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双目直视着万子良,目光充满怨忿之意,嘶声道:“血口喷人,卑鄙无耻……我便是欧阳天矫的妻子,有谁敢说我昨夜灌过方宝玉一滴酒来?”
  莫不屈、万子良、方宝玉等人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有如一道霹雳自天而降,震得他们人人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原来昨夜来的那“欧阳珠”竟非欧阳天矫的妻子,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这欧阳夫人,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
  金不畏讷讷道:“你……你只有这一个妻子么?”
  宝玉惨然道:“纵然战死,误会还是不能解释,侮辱还是不能洗清,只不过落得个千秋骂名。”
  杨不怒身子一震,呆在当地,只听四下骂声不绝:“既是武功不佳,就莫要学人装英雄。”
  “方宝玉,俺瞧你还是回去抱孩子吧!”也不知是谁笑骂着抛了块瓦片下来,瞬息间帽子、烟袋、荷包、碎银、馒头、锅勺、破瓦、树枝甚至靴子、布袜……几十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俱都暴雨般掷了下来。
  宝玉仍是木然呆立,动也不动,任凭这些东西打在他身上、脸上……
  此时此刻,他目光中竟露出钢铁般坚强的神色。
  铁娃雷震般大喝一声,飞奔而出,挡在宝玉身前,怒叱道:“你们谁敢再抛,我就……我就……”回手一拳击出!
  只听“轰”的一声,石阶前一株巨树竟被他一拳打为两段,上半段枝叶横飞,下半段连根拔起。
  群豪一来被他神力所惊,二来也骂得够了,这才笑骂着纷纷散去,只剩下几个痴情的少女,犹自孤零零地站在四下角落里,痴痴地瞧着宝玉,瞧了几眼——突然一齐掩面痛哭着飞奔而去——她们心目中的偶像已破灭,她们心里正是充满了深沉的悲哀、无限的失望……
  四面虚空,满地狼藉。
  宝玉动也不动地站在这令人心碎的残局中央,久久未曾动弹。他四侧的万子良、金祖林、莫不屈、金不畏、公孙不智、石不为、西门不弱、杨不怒甚至牛铁娃,也都呆呆地站着,不能动弹。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祖林突然大喝一声,道:“酒!酒!人生不如意,一醉解千愁。”
  呼声未了,他已奔人厅房,那呼声中实是充满着愤怒之意。西门不弱听在耳里,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公孙不智突然走到万子良面前,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万子良一面还礼,一面相扶,骇然道:“兄台何故如此大礼?”
  公孙不智面上有如木石般绝无丝毫表情,口中一字字道:“今日之事,连累万大侠声名受累,我弟兄实是百死难赎其罪。”
  万子良黯然道:“今日之事,又怎能怪得了各位,又有谁想到奸人之毒计竟一毒至斯!”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道:“我今日才知道群情激动时竟是如此可怕,竟丝毫不与人解释机会……那人使出此计时,想必早已将这一步算了进去,但……但她如此深谋远虑来加害宝玉,却又为的是什么?”
  莫不屈沉声道:“这些事纵然推敲出来,却也无益。今日之后,我等何去何从,才是你我应谋之计。”
  他目光霍然凝注到宝儿身上,语声也变得更是沉重,缓缓道:“前途日渐艰险,不知你要如何走法?”
  这句话正是每个人都想向宝儿问出来的,只因这突来的打击委实太过巨大,委实令人不能忍受。
  他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少年英侠,顷刻之间,竟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骗子。在明星日渐凋落的武林中,他本是一颗初升的新星,他所放射的光芒,曾有如闪电般眩亮天下人的眼目。
  然而在片刻之间,这新星的光芒便已为阴云掩没。
  年纪轻轻、初人江湖的宝儿,在遭受了这无情的打击后,精神是否会颓废?意志是否会消沉?他是否会从此沉没?
  群众总是十分无情,他们虽能令人迅速地成功,但毁灭却有时来得更快。万子良等人久历世情,已见过不知多少有为的少年被毁灭在这种无情的波折中,方宝玉,他是否能例外?
  只见宝玉目光坚定地凝注着远方灿烂的朝阳,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道路纵艰险,但却阻止不了决心的脚步。”
  万子良、金祖林等人目光齐地一闪,莫不屈大声道:“如此说来,这条路你还要走下去?”
  宝玉道:“有去无回,义无反顾。”
  他面容虽有些憔悴,喉音虽有些嘶哑,但这八个字说将出来,却当真有如金钟玉鼓,足可声震天地。
  万子良等人精神不觉齐地为之一振,就连那冷如冰雪、坚如铁石的石不为都已喜动颜色。
  万子良喃喃道:“好!……好!不想这足以令人灰心的打击,竟未能将你击倒,若换了我,只怕……唉!”
  杨不怒满面赤红,动容道:“若换了我被人如此误解,我……我只怕早已要发疯了。”
  公孙不智微微地叹息道:“被人误会,被人污辱,委实是最最不能忍受之事,宝儿,你……你委实是个超人,你武功纵能冠绝天下,三叔还未见服你,但你身经此变还能不倒,三叔真真服了你了。”
  宝玉垂首道:“多谢三叔夸奖,但……但此事小侄既已决心要做,除非小侄真的被人击倒,否则任何人也休想令小侄退缩。”
  金不畏突然大声道:“好!咱们这就去找欧阳天矫。”
  宝玉道:“此刻不能去的。”
  金不畏道:“那……那该等到何时?”
  宝玉道:“乌云终会散去,误会终必消失,到了那一日,小侄自当再与欧阳天矫作一决战。”
  他浯声中充满了坚强的意志,也充满了不变的信心,这分坚定与信心,便造成了他那对任何事都无所畏惧的勇气。
  金不畏仰天大呼道:“好!好孩子,看在老天的份上,好好地干吧!到了那一日,也好叫我出一出今日这口闷气。”
  金陵,六朝金粉所在,长江钟山,龙蟠虎踞,自古以来,便是文采风流、英雄辈出之地。
  金陵城,“风雨神鹰”英铁翎独据钟山,名震天下,掌中一双“风青无双混元牌”,乃天下英雄闻名色变的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之一。英铁翎“飞鹰一百三十式”走南闯北,所向无敌。
  英铁翎长身玉立,身手矫健如鹰,慷慨好友,“飞鹰堂”上,座上豪客常满,樽中美酒不空。
  清晨,英铁翎已卓立堂前,一身褐衣,干净利落,二十余条江湖好汉相随在旁,突有一人道:“英兄真的要去?”
  英铁翎微微笑道:“我若不去,岂非怕了他?”
  那人面上满带不屑轻蔑之色,摇头笑道:“此刻谁不知道,姓方的那厮不过是个骗子而已,怎配与英兄动手?”
  英铁翎微笑道:“要那骗子尝尝我风雨双牌的滋味,又有何不好!”群豪哄然大笑,一行人蜂拥而出。
  他们还远在数十丈外,卓立在玄武湖的万子良、金祖林、七大弟子与方宝玉,便已见到他们来了。
  宝玉面色仍苍白得可怕。
  万子良双眉微皱,关切地凝注着他,终于忍不住轻轻问道:“宝儿,今日你真的能战么?”
  宝儿微微一笑,代替了回答。
  微风中已传来人们的讥讽与讪笑之声。
  万子良等人心头的忧虑与沉重,都已不可掩饰地在面上显露出来,人人心中都在暗问:“宝儿今日真的能战么?”
  朝阳之下,已可看见英铁翎健步而来。
  他面上容光焕发,脚步轻灵而矫健,看来浑身都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斗志,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相形之下,宝玉面色更显得苍白。这时就连万子良等人都已对他失去了信心,何况别人?
  他扶正身后木剑,缓步迎了过去,阳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看来是那么消沉,那么孤独……
  所有精神的支援此刻都已离他而去,所有的欢呼与爱戴,此刻都已变作了轻蔑与讪笑。
  四面虽然人头拥挤,但宝玉却实是完全孤独的,朝阳虽然照耀满天,他看来却是说不出的寒冷。
  英铁翎只向万子良微一抱拳,只因其余的他根本未看在眼里,他甚至瞧也未瞧宝玉一眼,便朗声道:“方宝玉就是你么?”
  宝玉忍受了他的无礼,沉声道:“正是。”
  英铁翎一笑,道:“好广手微一拍,转身道:“看牌。”
  一条劲装大汉,捧来了他威震江湖的“风雨双牌”,沉重的铁牌在阳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光彩。
  英铁翎反身提牌,双臂一震,但闻“呛”的一声龙吟响彻霄汉,湖上金波闪动,似乎连湖底的游鱼都已被惊起。
  群豪哄然为他喝起彩来。
  英铁翎微微一笑,目光睥睨,轻叱道:“方宝玉,放马过来。”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脚步还未抬起,四下已响起一片讪笑讥嘲之声,也不知是谁大声嚷道:“方宝玉,今日你可喝醉酒了么?”
  于是,四下笑声更响,方宝玉便在此等难堪的笑声中跨出了脚步,面对着意气飞扬的英铁翎。
  公孙不智悄悄拉过了万子良,低语道:“今日之战,英铁翎决不会点到为止,宝儿若是现出败象,但望万大侠拦住英铁翎的杀手。”
  万子良黯然点了点头,却又轻叹道:“但宝儿的武功,其实用不着……”
  公孙不智截口道:“不错,宝儿的武功,本用不着你我担心,但在今日此等情况之下……唉!他心神怎能不受影响?”
  万子良听着四下的讪笑声,神色更是黯然,喃喃道:“不错,我若被人如此讪笑,武功只怕连五成都无法施展得出,又何况是他……何况是他……”
  要知宝儿武功本以“心”为主,心神一乱,他又怎么还能自对方招式中窥出破绽?他又怎么还能施展出妙参天机的一剑?
  何况精神、斗志、信心更是高手相争时致胜的要素,在这方面,宝玉无疑早已大落下风。
  只见宝玉面上毫无表情,既无颓伤之态,亦无悲愤之容。他只是缓缓反腕拔出木剑,沉声道:“请。”
  英铁翎大喝道:“好,来吧!”双牌又是一震,左右反击而出。
  他这一双“风雨双牌”不但招式诡异,功用奇巧,而且威猛霸道已极,重量决不在天下任何兵刃之下。
  只见他双牌乍出,已有一股强劲的风声激荡而来,一招未了,后着已绵绵而至,如急风,如骤雨,慑人魂魄。
  四下彩声如雷,漫天牌影缤纷,方宝玉平剑当胸,澄心静志,脚下飘飘移动,已避过十余招之多。
  “风雨神鹰”英铁翎战意方生,斗志正浓,口中轻叹一声,“飞鹰一百三十式”源源施出。
  顾名思义,他这“风雨双牌”招式自是以威猛迅速见长,此番招式施展开来,那一股风雨雷霆之威确是令人难当。
  宝玉仍是以守为攻,并未反击,只是他那一双澄明如湖水的眼睛,从未放过英铁翎任何一招的变化。
  但见英铁翎左牌属风,忽而如狂风过地,威可拔树,忽而如微风拂柳,轻柔曼妙,变幻无穷。
  他右牌自是属雨,忽而如暴雨倾盆,招式奇密奇急,忽而又如微雨淅沥,风牌攻出三招,这雨牌还未施出一式。
  天下武林豪杰使用上等“双兵刃”,俱有一子一母、一雄一雌,或是以左手兵刃为主,右手兵刃为辅,或是以右手兵刃为主,左手兵刃为辅,王大娘、鱼传甲等人俱是如此。
  但此刻英铁翎这“风雨双牌”却一反常规。他有时虽以风牌为主,雨牌为辅,有时却又以雨牌为主,风牌为辅,招式之变化,固是令人不可捉摸,轻重的分别,更是令人无法拿捏。
  四下彩声更响,群豪纷纷笑喝道:“方宝玉,你既然不敢还手,还是乖乖地认输吧!莫非你那日酒醉到此刻还未醒么?”
  这喧嚷与嘲骂竟已使宝玉澄明的眼神露出一丝紊乱之色,万子良等人瞧在眼里,心情更是沉重。
  莫不屈黯然道:“这风雨双牌招式果然不同凡响,若要自他此等招式之中寻出空隙破绽,只怕……”苦叹一声,住口不语。
  万子良道:“江湖中早有传言,这‘风雨神鹰’英铁翎,乃是泰山之会四十高手中夺标呼声最高之一人。”
  金祖林道:“闻得此人这一双‘风雨双牌’不但招式霸道,其中还另藏有几种令人防不胜防的变化。”
  万子良沉声道:“我虽也不知他这些变化究竟如何,但‘风雨双牌’能在天下最具威名之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中列名第四,牌中所藏之变化自是非同小可。”他双手俱都藏在袖中,显然正在随时准备出手阻止英铁翎的杀手。
  此刻人人心中对宝玉战胜的把握已更觉渺茫。
  石不为面沉如水,杨不怒目光赤红,金不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魏不贪额角之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铁娃以拳击掌,打得“吧吧”作响,他心情正如石不为等人一样,只等着方宝玉一剑刺穿英铁翎的双牌。
  但,宝玉仍未出手。
  他并非不愿出手,实是不能出手。
  他澄明的心志突然有了空前未有的紊乱与不安。在这种武林高手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激烈搏斗中,紊乱与不安正是不可补救的致命伤!方宝玉只觉眼前这狂风骤雨般的牌影已与四下的讥嘲讪笑交织成一面绝无疏漏的巨网,将他灵魂与智慧都束缚了起来,一重重束缚了起来。
  他怎能出手?怎能出手?
  但四下的喧嚷更响,人人都在逼视着他出手。
  “风雨神鹰”英铁翎斗志更是高昂,招式更是凌厉。
  莫不屈等人额角之上已沁出汗珠——大家都已隐隐觉出,方宝玉今日这一战实已凶多吉少。
  朝阳渐升渐高,四面人声波涛般谩骂道:“不敢出手的是脓包……脓包……”
  突然间,方宝玉平平一剑削出。
  在这一瞬间,莫不屈等人固然似乎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别的人嘴角也不禁起了一阵抽缩。
  喝嚷笑骂顿住。
  只见这一剑剑势轻盈,游走自如,眼见已将穿过英铁翎那狂风骤雨般的满天缤纷牌影。
  但,“勃”的一声轻响,木剑却刺着了铁牌。
  方宝玉终于还是把握不住那稍纵即逝的空隙,他剑尖有了一厘偏差,这一厘偏差便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英铁翎轻叱一声,铁牌一挥,木剑“喀”的折为两段。
  方宝玉连退七步,手中木剑已只剩下半截。
  四下轰然大喝起来:“方宝玉,你输了,还不认输!”
  方宝玉手掌一垂,铁娃突然大喝道:“大哥,你还未输,谁说你输了?再打!”
  霹雳般的呼声,顿时将四面呼声都压了下去。
  方宝玉精神一震,英铁翎纵声狂笑,道:“原来你这一剑也不过如此。”挥牌再攻,这一次他精神更是振奋,招式更是猛烈。
  群豪大嚷道:“方宝玉,你明明输了,竟敢还不认输么?简直是个无耻之徒。”这其中有两人叫得最响。
  铁娃突然踏开大步,三脚两步,便已冲到那叫得最响的两人面前,那两人见到这铁塔般的大汉冲来,不禁也有些慌了,口中却仍抗声道:“你要做甚?”
  牛铁娃怒道:“要你闭住这张鸟嘴!”
  怒喝声中,突然伸出手来,向这两人抓了过去。
  那两人大惊之下挥拳反击,哪知铁娃手脚看来虽笨,但不知怎的一来,竟已将这两人提起。
  群豪都知道这两人武功不弱,哪知在这大汉面前却有如吃奶的孩子遇着大人似的,被人凌空提起,竟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铁娃将两人高举过顶,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大声道:“闭住嘴乖乖地瞧着,我大哥真的败了,你们再鬼叫也不迟。”群豪又惊又骇,哪里还敢多口。
  莫不屈等人实也未想到这蠢汉竟也能施出那般巧妙的招式,虽有些奇怪,自然更是欢喜。
  静寂之中,只剩下英铁翎双牌风声呼啸作响,方宝玉滞涩的身形却已渐渐流动自如。
  万子良等百战老手已发觉英铁翎招式虽更凌厉,但神情间却已显得有些不耐,似乎急着要将宝玉制服。
  公孙不智沉声道:“英铁翎只怕已将施出杀手!”
  话犹未了,英铁翎突然长啸一声,冲天而起!
  只见他身形有如神鹰翱翔,双牌有如神鹰巨翅,突然,两面铁牌裂成四面,四面铁牌脱手飞出!
  原来他这风雨铁牌柄中竟有机簧,可随意伸缩,此刻四个方向凌空击下!
  方宝玉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周圆五丈方圆之中,俱已被他铁牌笼罩,英铁翎这一击之威竟较昆仑飞龙式犹胜几分。
  莫不屈等人失色惊呼,群豪再也忍不住放声喝起彩来,风雨神鹰这一招杀手,果然足以威镇天下!
  
 
 
第二十二回 为所不敢为
  但宝玉此刻心神却是出奇地平静,他掌中半截木剑轻描淡写地画了个半圆,那有如泰山压顶而来的四面铁牌竟被他一一随手点中,英铁翎方自大惊,但双足足踝也已被木剑扫中,半空中落了下来,“噗”的跌倒在地。他到死也弄不懂方宝玉如此平易轻淡的一剑怎会有如此威力?
  若非在场亲眼目睹之人,谁也无法想象这变化发生之快,群豪为英铁翎喝彩之声方自发出,英铁翎已跌下地来。
  彩声发出一半,便被哽住,四下突然静寂如死。
  铁娃欢呼一声,抛下掌中两人,手舞足蹈起来。
  金不畏揉了揉眼睛,突然仰天狂呼:“胜了!胜了,宝儿胜了。”
  万子良、莫不屈、石不为、杨不怒……这些镇定而冷静的武林高手,不知怎的目中竟突然涌出了泪珠。
  他们只觉自己一生之中心情从未有如此这般激动,四下群豪却是一个个呆若木鸡,也不知怎生是好。
  英铁翎呆望着方宝玉,良久良久,终于长叹道:“佩服。”
  方宝玉长长吐了口气,道:“承让。”
  两人对答虽只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但在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里,却不知包含着多少艰难,多少委曲,多少血泪,多少辛酸……失败者的心中自是酸楚,成功者的……唉!这成功得来又是何等艰苦!
  骄阳满天。
  满天的骄阳都似已照耀在方宝玉一个人脸上,但宝玉目中却是泪光莹然。为了什么?他自己也分不出。
  黄昏后,有微雨。
  窗外雨冷,窗内灯黯,但昏灯冷雨中的万子良、莫不屈等人却是神采飞扬,心热如火。
  金不畏大声笑道:“好孩子,今日这一战,你打得真是漂亮!纵是紫衣侯复生,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万子良道:“我平日也听过不少武林前辈脍炙人口的战绩,但能在那般艰难的环境下反败为胜的,千百年来又有几人?”
  那金祖林笑道:“若换了我,在别人那般羞侮讥嘲之下,早巳气得疯了……还有铁娃出手那一招,也端的漂亮已极!”
  铁娃嘻嘻笑道:“我跟随大哥多年,学会的也不过只有三招而已,若连三招都学不好,那我可真是呆子了。”
  万子良正色道:“武学之道,贵精而不贵多。你学的虽只有三招,但却无一不是妙绝人寰的招式。放眼天下武林,能挡得住你那三招的,只怕已寥寥无几。”这话自“云梦大侠”口中说将出来,分量自是非同小可。”
  铁娃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喃喃道:“这话但愿她也能听到就好了。”别人虽不知铁娃口中的“她”是谁,宝玉却是知道的,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公孙不智道:“败而不馁,忍辱负重,这八个字说来虽易,做来却难如登天,宝儿你今日能做到这八个字,实非常人能及。今晨一战之后,江湖中人对你的印象必定又将大为改观,从此那胜而不骄四字你更该牢记在心。”
  宝玉肃然道:“二叔教训,小侄永远不敢忘记。”
  公孙不智道:“但此时此刻,只不过是黑暗中微现曙光,你若想将羞侮误会完全洗清,还有待于你再接再厉,不断努力,尤其明晨对‘天刀’梅谦之一战,于你今后之声名,更有决定性之影响。”
  他目光环顾,但见人人俱在凝神倾听,便又接道:“只因江湖消息传播最是迅速,你今日一战,不出黄昏时便已将远传四方,武林中人对你这一战之成果必定半信半疑,明日少不得都要赶到高邮湖边一瞧究竟,是以明日观战之人必定更胜往昔。”
  万子良颔首道:“想来必定如此。”
  公孙不智道:“是以你明日与‘天刀’梅谦这一战若胜了,那许多观战豪杰便都是你的证人,证明你并非不学无术的骗子;但你若败了,那污名便再也休想洗脱,甚至今日曾亲眼见到你战胜英铁翎之人,也要当你是侥幸胜的。”
  万子良沉声道:“公孙二侠说得实是中肯已极,江湖中人多易混淆黑白,到时众口铄金,你再想洗脱,更是难上加难了。”
  莫不屈皱眉道:“闻说那‘天刀’梅谦乃海内锁镰刀第一名手,却不知这锁链刀的招式究竟与别家刀法有何不同?”
  万子良道:“我也只知这锁镰刀在天下一十三种外门兵刃中虽仅名列第五,但厉害并不在‘风雨双牌’之下。”
  西门不弱忽然道:“小弟曾听家师言及,锁镰刀乃近三十年来方自传人中土的兵刃,源出东瀛伊势之云林武院,招式诡秘,自成一派,那‘天刀’梅谦成名更是近七年来的事。他本是一个海客,飘流海上多年,不知自哪里学得这锁镰秘法,返回中原后,便自卓然而成大家。”
  莫不屈道:“却不知这锁镰刀究竟是何模样?”
  宝玉缓缓道:“小侄却也曾听师父他老人家说过……”
  莫不屈面露喜色,道:“不错,他老人家武学之渊博天下无双,锁镰刀纵是海外异兵,但他老人家想必也该知道。”
  宝玉道:“那锁镰刀乃是根一尺四寸长的砂金铁棒,棒头铁环上连着根长达两丈的手链,边上又挂着重约十斤的五芒铁球。”
  莫不屈奇道:“那刀却在哪里?”
  宝玉微微一笑,道:“原来那棒子里内藏机簧,轻轻一按,便有柄月牙形的弯刀飞出,若是伊势名匠穴户打造的原刀,便有削铁如泥之威,但直到如今,穴户也不过只剩下了一柄而已,想来还不致落人梅谦之手。”
  莫不屈、万子良等人齐地恍然道:“原来如此。”
  宝玉接道:“最厉害的是,这锁镰刀虽只一件,却可当两件兵刃使。伊势名家俱是左手握着刀棒,右手握着挂球的锁镰,左手刀法专走偏锋,右手链球招法却有些与中土北派流星锤相似,可长可远,是以这厂件兵刃却兼具软硬长短兵刃之长,既可远攻,又可近取,端的厉害已极!只是这种兵刃在中土流传不广,‘天刀’梅谦成名更晚,是以仅在十三外门兵刃中名列第五。”
  这番话只听得万子良等武林高手俱不禁为之耸然动容,各各面面相觑,良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万子良喟然叹道:“令师他老人家确是人杰。他老人家退隐已有如许多年,竟对天下武林名家所学的武功兵刃还是如此熟悉,而我辈终日混迹江湖,反而一无所知……唉!说来当真是惭愧得很!”
  铁娃揉了揉眼睛,道:“只可惜他老人家又无缘无故地抛下我们,走得不知去向了,只留下张纸条,说……说什么‘他日有缘,必再相会’,但……但什么时候才算有缘呢?”说着说着,他眼眶已红,众人心头亦不觉黯然。
  公孙不智道:“无论如何,这‘天刀’梅谦必是宝儿一大劲敌,明日之战,只怕比今日还要艰苦。”
  石不为突然截口道:“宝儿,睡。”
  万子良道:“不错,今日我等已急驰数百里,为了应付明日之恶战,宝儿你正是该早早歇息才是。”
  公孙不智肃然道:“今晚无论有任何事故,宝儿你却不可答理,只因明晨便是你成败关头,你必须养精蓄锐,全力以赴!”
  宝儿恭声应了,便待告退。
  哪知他方自站起身来,忽然“嗖”的一声,一道寒光挟带锐风破窗而入,自宝玉眼前掠过,“夺”的一声,钉人对面木柱上,人木竟有三、四寸深,竟是一只亮银枪头带着半尺多长光芒闪闪的银练。
  众人俱都吃了一惊,再听窗外已有惨呼叱咤之声传来,一个嘶哑而狞厉的话声正狂笑着道:“铁温侯、李英虹,你们两人还想跑么?”
  宝玉倏然变色,失声道:“不好,是李大叔、铁大叔遇难,我万万不能坐视。”
  公孙不智沉声道:“有我等在这里,还需你动手么?铁娃,守着你大哥,咱们出去瞧瞧。”话声未了,人已穿窗而出。
  宝儿大呼道:“千万要救他两人回来!”
  万子良、金祖林、莫不屈等人是何等身手?他一句呼喝未完,九条人影已全都消失在夜色中。
  夜雨凄迷,秋思般的细雨中,四条身穿白衣、白巾蒙面、看来宛如雨夜幽魂般的人影,正围着一人恶斗。
  那人显已力竭,身后还负着一人,只是仗着最后一股气力,在作困兽之斗,掌中练子枪虽已只剩下半截,犹自舞得风雨不透,他武功虽非绝佳,但那一股剽悍勇猛之气却端的令人感动。
  那四条白衣人身法俱是奇诡无比,手中虽无兵刃,但掌法施展开来,抓、劈、点、削却兼各家兵刃之妙。
  万子良生怕援救不及,人还未到,便已喝道:“李英虹莫怕,救兵已来了!”
  这十个字凭着一口真气说将出去,当真是中气充足,声震耳鼓,四条白衣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莫不屈、石不为、金不畏、杨不怒已赶了过去,也不说话,便接住了那四条白衣人的招式。
  万子良与李英虹本是素识,轻轻一拍他肩头,道:“这边咱们为你接着,你去屋里歇着。”
  李英虹喘息不定,道:“多……多谢。”
  他实已不支,也实已无法客气,当下喘息着奔向那燃着灯火的房屋,那一点灯火虽黯,在他眼中却有说不出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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