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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12 古龙(当代)
  而这时,距白衣人重来之日已越来越近了!
  每过一年,江湖中人的心情便紧张一分,只因这一战非但关系着武林豪杰之鲜血生命,还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名誉。江湖豪杰们将鲜血生命看得虽轻,但“名誉”在他们心目中却是重逾泰山的。
  丁老夫人柳依人并未料中,这五年多江湖并未大乱,只因无论上下两辈、黑白两道英雄都在勤练着武功,准备在白衣人重来之日奋起为整个武林的声名一战!虽致抛头颅、洒热血,亦在所不惜。可惜的是,五年多来武林中并未出现一颗明星。
  江湖后起一辈高手中,武功高强之辈虽有不少,但若令他们与昔日的紫衣侯相比,仍是差得太远了,又怎能与白衣人争锋?
  老一辈人中,“云梦大侠”万子良声誉虽日隆,但武功并无进境,只因他管的事委实太多,哪有功夫练武?
  但环顾武林,武功能胜过万大侠的,还是不多。
  于是,老去的英雄们只有将满腔希望消极地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几乎近于神话的传说里。
  这近年来江湖中已越传越广的神话说的是:紫衣侯并未死,他仍然逍遥在海上,等着白衣人再战!
  只因远越重洋的海客们曾经有一次在夕阳余晖中瞥见了那昔日威镇天下的五色帆船影。
  虽然,等到他们追踪时那船影已神秘地失踪,江湖中也再无一人见到,但那些目光敏锐的海客却发誓说确曾在海天深处瞧见那艘威镇四海的名船——紫衣侯犹在人间的传说,便因此喧腾江湖。
  这传说确是美丽动人,老去的英雄们每当意兴萧索时,都会忍不住将这传说说了一遍再说一遍……
  只因唯有这样,他们痛苦的心境才能平静,他们灰色的人生才有希望,他们饱经忧患的面容上才会泛出笑容。
  但少年英雄们左耳里听到这些传说,立时转自右耳抛了出去,他们的热血奔腾,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打算。
  洛阳、开封、金陵、北京、苏州,从南到北,几乎每一个名城里都兴起了一个胆比地大、心有天高的少年英豪,他们死也不信自己的武功胜不了那白衣人。每一人都在跃跃欲试,要争那第一个与白衣人交手的荣誉,仿佛生怕自己若是落败了便永远再无机会与白衣人交手。
  老年英雄们瞧着这些初生虎子,唯有摇头叹息。他们虽也曾谆谆告诫:“你们若与白衣人交手,只是枉送性命而已……你们的雄心虽是可嘉,但又何苦要争那第一个交手的荣誉?如此相争之下,白衣人还未来,你们都已先自相残杀起来,这岂非愚不可及!”
  但少年英雄不过将这些话当做耳边风而已。他们已在暗中计议,要在腊月初八那一日,各携腊粥,齐上泰山巅,要在这天下第一山的峰头比一比武功,看看彼此间究竟是谁高谁低,看看究竟是谁能争得第一个与白衣人交手的荣誉。
  老年英雄们明知这些血性方刚的少年人一战之下势必又将血洗泰山,但却又无法加以阻拦。
  眼见重阳已过,腊八就在眼前了……
  就在这时,武林中又出了一件激励人心的大事:
  少林、武当、峨嵋、点苍、崆峒、华山、淮阳这七大剑派的当代掌门人,于九九重阳之日同时昭示天下武林,要派遣门下一大弟子出山,参与有关与白衣人交战之事,自也要参与泰山之会。
  这七大门派派遣门下弟子出山本极寻常,每一门派每一年中都不知要派出多少个弟子,却也从未有昭示天下武林之举,如今这七大门派之掌门人竟如此郑重其事,显见此番派出的七大弟子必非一般弟子可比,武林群豪自都不禁为之侧目,要打听这七大弟子究竟是何等角色。
  这时“云梦大侠”万子良却已接得少林当代掌门无相大师的飞骑传书,这封书信正也是针对着江湖中之疑惑而发。
  无相大师写得好一手云飞小楷,他写的是:
  万君足下:
  久怀风仪,恨未识荆。此番我七派派遣门徒之举,实异寻常,江湖友朋,难免惊奇。此中曲折,唯因此七徒昔日本为“清平剑客”门下弟子,素习内家正宗,颇有根基,“清平剑客”与东海白衣客战后,抱恨别绝红尘,却转介此七徒,分别投入我七派门下。
  五年来此七人发愤之强,修为之苦,实非他人所能梦想,早已浸浸然有青出于蓝之势,值此江湖动荡、东海白衣人又将卷土重来之际,老衲与武当“妙道长”、峨嵋“绝尘大师”等寺师书信往来商议,决计令此七人代表我七派与东海白衣人决一胜负。老衲耄矣,恨不能参与此武林盛事,更恨不能为江湖同道一尽绵薄。所幸弟子不屈已尽得老衲之传,武功实不在老衲之下。
  万大侠主持江湖正义,领袖武林群豪,兹谨将此七人姓名列于信左,望足下多加栽培,是所至幸!
  无相顿首
  书信虽简略,却明白地叙出一切,然后,便是那七名弟子之姓名:
  武当公孙不智
  峨嵋金不畏
  点苍石不为
  崆峒魏不贪
  华山西门不弱
  淮阳杨不怒
  少林莫不屈
  这封书信虽只有万子良万大侠与五七好友曾经目睹,但一传十、十传百。未及半月便传遍了整个江湖。
  少林无相大师好参禅机,自不着意武功修为,但在武林中德望之隆,亦丝毫未因他武功不高而有影响。
  无相大师从来不涉江湖恩怨,更不轻言,说出的话自是一言九鼎,此番他书信中竟连连称赞这七人“发愤图强……青出于蓝……”端的是从来未有之事,由此可想这七人绝非泛泛之辈,至于武功之强、立身之正,自更不在话下,否则怎能代表这名重天下武林之七大门派?要知七大门派威信之树立俱非一朝一夕之功,其间不知经历多少流血风波、艰难困苦,如今竟将辛苦得来之威名信誉全部交托于一个少年弟子的肩上,这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江湖中本乏高手,至此人心方自为之一震。重阳过后,这七人实已隐然而成天下人心之所寄,江湖中成千成万的豪杰都已将他七人视为擎天玉柱、镇海磐石。有些心高气傲的少年英雄心里难免有些不服,但也都恨不能立时便一瞻他七人风采,瞧瞧他们究竟有何手段。
  而这时,他七人已悄然来到“云梦大侠”万子良的居处。
  铜官山西南一片绵密的丛林广被百里,林树多属松柏梧桐之属,是以虽在深秋,仍是青翠茂密,浓荫如帷。
  绵密的丛林,外观似乎内无人迹,但走到近前,便可听到有一阵阵马嘶、人语自林中传了出来。
  再往前行,便可看到林旁一方石碑,上面写道:“金氏林地,世代相传,子孙宝之,外姓止步。”
  薄暮时分,却有一行人来到密林外,微一逡巡,便扬长穿林而人,一条青衣大汉当先而行,正是“云梦大侠”万子良!
  另外的七人有高有矮、有僧有俗,七人鱼贯而行,次序绝不混乱,神情间仿佛颇为亲密,又仿佛颇为生疏。七人俱是垂首而行,默然无语,眉宇之间却俱都带着浓重的忧郁焦切之色。
  人林不深,便可隐约看到这密林之中竟有无数栋精巧的房舍建造在林木掩映间,或是卓然而立,或是三五相依,或是竹篱为隔,或有流水绕屋,小桥低回,红栏绿板,苍麟鹤骨,横柯绀叶,显得说不出的清幽绝俗。
  但八人显然俱都是无心赏景,只是有意寻人。忽然,两条锦衣大汉自林间窜出,横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此林乃是私产,各位来意为何?”
  万子良沉声道:“云梦万子良,特来拜访金少侠。”
  这两条衣衫华丽、吐语不俗的锦衣大汉,神情间本微带傲岸之色,此刻听了“万子良”三字,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两人肃然垂首,左面一人道:“少主午后便已携酒寻醉去了,虽在此林之中,只是林深不知其处。”
  另一人道:“各位若是不嫌简慢,便请那边精舍待茶,待小人前去寻访,想必不致费时许久。”
  他两人显然是这巨富之家久经训练的待客使者,虽是两条粗长大汉,谈吐之间居然文质彬彬,宛如雅士。
  万子良微一沉吟,含笑道:“如此倒不如相烦两位带领在下等一起前去寻访,却不知可使得?”
  大汉道:“万大侠吩咐,自当遵命。”
  于是两人带路前行,万子良相随,另七人仍是鱼贯而行,仍是默然垂首,不发一语。
  这大富人家的气象果然与众不同。
  一行人走过之处,精舍之中虽不时有男女童子探首外望,但也只是含笑相视,绝无问客之举。
  林中也不时有人闲步而过,俱是衣衫华丽,容光焕发,神情间更都带着种与人无争的怡然之态。偌大的林地中竟全无嘈乱喧嚷之声,林木枝叶也俱都修饰得干干净净,整齐有致,令人身在其间当真有如到了桃源仙境一般,浑然忘记了红尘嚣乱、世俗烦恼。
  万子良不禁暗叹忖道:“我只当金祖林是个贪杯爱酒的惨绿少年,哪知他胸中竟有这般丘壑。”
  林木深如海,四望不见边际。
  忽然间,一阵歌声自林中深处传出来:“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那边走,这边走,只是寻花柳……哈哈!你去寻花柳,我饮金樽酒。”
  锦衣大汉喜动颜色,回首道:“这便是少主的歌声。”
  穿过数十株林木,只见一人头下脚上蝙蝠般倒挂在树枝上,两只赤足钩着树枝,身子一悠一荡,仿佛荡秋千似的,宽大的衣衫落下来蒙住了他的脸。万子良等人自是瞧不出他的模样,但瞧他手里兀自提只蒙人习用的羊皮酒袋,不住自衣缝间往嘴里灌酒,便已可猜出此人必是这巨富之家的少主人,以百万家财、无底海量与掌中一柄方天画戟同时饮誉江湖的“常醉小将军”金祖林了。
  万子良不禁展颜而笑,抱拳道:“一别五年,金兄无恙?”
  金祖林以小指将衣服一掀,露出一只眼睛来瞧瞧,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原来是万大侠到了,小弟所幸还未被酒淹死。”突然瞥见一行站在万子良身后的七人,凌空一个“死人提”翻落在地,面上笑容立时消失不见,冷冷道:“万大侠此来,莫非还是为的那件事么?”
  万子良微微笑道:“在下等自从那年在黄鹤楼头被那年少胆大的宝儿小兄弟说了一顿,已邀集各道宗主,严令江湖同道不得再为此事前来打扰金兄。”
  金祖林大笑道:“既是如此,倒是小弟错怪兄台了,该罚该罚,待小弟先敬各位几杯美酒。”
  他话未说完,身子突然跃起,飘飘掠上了树梢,伸手往浓密的枝叶里一掏,便又掏出了一只满满的羊皮酒袋,有如探瓜摘果一般,将酒袋抛了下来。那两条大汉早已在旁准备,也自一把接着。金祖林双足在树上一蹬,身子已窜入了另一株树梢,随手又摘下一只羊皮酒袋。
  只见他身形飞掠不停,片刻之间竟摘下八九只酒袋,看来又与南海土人树上摘那槟榔、椰子有些相似。
  众人见了虽不觉好笑,却又不禁被他这轻巧的身法所惊。
  金祖林身飘落地,哈哈笑道:“小弟家有恶妻,只有将酒藏起才能喝个痛快。来来来,各位都请喝一袋。”
  万子良道:“酒自要喝的,但在下今日却还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只因在下今日带来的七位朋友身份与众不同。”
  金祖林倏然变色,怒道:“无论是谁,也休想见着白老前辈……既是如此,你们酒也莫要喝了吧!”转过身子,便待走了。
  万子良道:“但这七位却是白老前辈的亲传弟子。”
  金祖林怔了一怔,缓缓转回身子,上上下下瞧了瞧那七人几眼,道:“莫非七位便是近日江湖所传的七大弟子?”
  那一行人当先一位长身玉立、眉宇间英气逼人的青衣少年,微微抱拳,道:“在下少林莫不屈。”
  第二条青衣大汉闪身而出,道:“峨嵋金不畏……”此人身高八尺,背阔三尺,话声有如洪钟,震得金祖林直皱眉头。
  第三人缓缓走到金不畏身旁,却是个身形枯瘦的青衣道人,只是目光有如闪电一般,合什道:“贫道武当公孙不智。”
  第四人面容冷漠,有如石像,微一抱拳,也不说话。
  莫不屈道:“此乃在下四哥点苍石不为,素来不喜说话。”
  金祖林笑道:“不说话岂非要闷死人?那可受不了……”
  只见一个身材矮胖、面如满月、满脸俱是笑容的少年缓步走过,一面笑道:“在下崆峒魏不贪,谁能让石四哥说十个字,不贪输十两银子。”
  石不为突然道:“为了要你输十两,我就说。”不多不少,正是十个字。
  魏不贪大笑道:“好,好,小弟认输了!”双手将十两银子奉上,石不为袍袖一卷,接了过去。
  金不畏笑道:“魏老五肯如此大方地摸十两银子出来,真不容易。”
  第六人却长长叹道:“魏五哥怎会做亏本的买卖,他输给四哥十两,却赢了小弟五十两。”
  七人中此人衣衫最是华丽,文质彬彬,面目姣好有如少女,当下果然摸出银子来,叹着气交给魏不贪。
  金不畏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魏不贪笑道:“五弟和我相赌,说我再也不能令四哥说出十个宇来,如今我却激四哥说出了,四十两银子也已到手。”
  金不畏叹道:“难怪师父昔日常说你若去做生意买卖,必定要发大财,看来师父的眼光当真不错。”
  金祖林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只见那文质彬彬的华服少年转脸一笑,抱拳道:“在下西门不弱。”
  第七人面如重枣,两条泼墨般的浓眉紧紧皱在一处,面上不怒时也带着怒容,一件僧袍长仅及膝,满头长发披落,乃是个带发修身的头陀,此刻突然大声道:“淮阳杨不怒!”
  语声有如霹雳般,将金祖林吓了一跳,皱眉苦笑道:“不知兄台平日说话可就是这般大声的么?”
  魏不贪笑道:“有时比这声音还大。”
  金祖林道:“白老前辈虽然久已不见外人,但七位想来必是例外中之例外……”突然转身,道:“走……”
  此人做事当真干脆得很,他若不愿去做一件事,那是死也不肯做的,他若愿意做了,却立刻便做,决不拖泥带水。
  万子良等人倒也未想到他答应得这般痛快,怔了怔,方自随他而去,只剩下那两条大汉捧着八九个酒袋兀自站着发呆。
  绵密的树林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一行人几乎走了顿饭功夫,还未走到边际,只是林中房舍却已渐渐稀少。
  自一些稀落的枝叶间望出去,隐约已可望见铜官山巨大的山影,七弟子暗忖道:“莫非师父住在山里?”地形渐高,山坡上树木却越来越矮了。
  金祖林一面大步而行,一面喃喃自语,一面不时仰起脖子,喝两口酒来清清喉咙,他说的仿佛是:“老天爷创造万物,有时当真奇妙得很,有时他造出一样出类拔萃的东西来,明明是要给人看的,但他却偏偏又要百般加以掩饰……”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听不懂他的话中含意。忽听金祖林轻呼出声:“小心了……”身子一跃,突然瞧不见了。
  原来这山坡上竟突然陷下一个深谷,因林木茂密,是以若非熟悉地形之人,若非到了近前,谁也难以发现。
  谷深竟不止百尺,但方圆却只有二十来丈大小,宛如天神巨人突然在地上踩了一脚,才踩出这样一个谷洞来。
  谷底怪石嵯峨,却长着株高达百丈开外的巨树,只因谷深低陷,是以自外面看来,山坡上只是一片低矮的灌木,谁也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株参天古树。金祖林大笑道:“各位见过这样的树么?这株树若是长在平地,岂非出类拔萃,必可大大地出出风头?但老天爷却定要它藏在这里,叫人看不到它……仿佛生来便是为了白老前辈藏身之用似的。”
  众人方自听懂了他方才的话中含意,听了最后一句话,又不禁一怔,情不自禁,一起抬头望去。
  只见这巨木参天而起,直到百丈以上方有枝叶,众人虽都是目光锐利之人,但瞧得脖子都酸了,才隐约瞧出那浓密的枝叶中竟巧妙地搭着间鸟巢般的绿色小屋,仿佛上古有巢氏时先民所居一般。
  万子良动容道:“白老前辈莫非就在树上?”
  金祖林道:“不错。白老前辈近年修为功深,已近罗汉之身,他老人家非但已有多年未曾下来过了,而且久已不食人间烟火,只有我那妻子每隔三两日送些黄精、何首、松果、莲子来时,他老人家才肯放下垂索,除此之外,他老人家谁都不见,连我也已有三四年未曾见着他老人家了。”
  七弟子听得师父修为功深,自是欢喜,但想到他老人家所受的苦难与寂寞,心中又不觉大是悲痛。
  刹时之间,七人俱是热血奔涌,热泪盈眶,齐地翻身拜倒。莫不屈道:“弟子们前来叩见恩师,但望您老人家现身一见。”
  他语声虽平和低沉,但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去,无论多远的人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果然是中气充沛、内力惊人。
  但树梢之上却寂无回音。
  七弟子屏息仰视,满面泪光,也不知过了多久,树岭突然落下一物,看来本自有如一粒微尘,眨眼间便已落下。
  石不为伸手接过,他出手看来虽平平无奇,但能在这最后一刹那接着此物,其眼力之锐,出手之快,又岂是常人所能梦想。七弟子齐地凝目望去,只见他接着的竟只是一粒莲子。
  
 
 
第十九回 流浪三千里
  七弟子又是失望伤心,又是茫然不解。
  公孙不智接过莲子,剖开两半,只见莲子虽好,却已无心,他一眼望过,已泪流满面,默然垂下头去,缓缓道:“莲子已无心,往事俱成空,可怕……可怕!我们再……再也瞧不着他老人家了!”
  七弟子俱是垂首流泪,万子良、金祖林已不禁满怀悲怆,唏嘘感叹。
  突听金不畏痛哭着道:“咱们冲上去,他老人家不见也得见了!”
  石不为道:“违师,天诛!”
  他素不轻言,此番说出这短短四字,果然字字俱有千钧之重,金不畏但觉心头一寒,垂首无语。
  突然间,千百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沿着谷壁,自山上雹雨般打了下来,接着,谷边峭壁上嵯峨怪石后掠起了四条人影。
  这四人显然早已藏在怪石后窥探下面的动静,此刻被这暴雨般的石块打得藏身不住,便待冲将上去。
  这四人身手俱都极是矫健,怎奈那石块来得太多、太猛,到后来四人只有以手护着头面,狼狈地落下山谷。
  莫不屈轻叱一声:“围!”
  七弟子虽在如此悲痛之下,但心神丝毫不乱,行动仍是迅急无俦,身形一闪,已将那四人去路完全断绝。其配合之密切,反应之迅速,身法之轻健,俱非一般武林豪杰所能梦想。万子良方自暗叹一声,只听山谷上已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道:“俺已将这四个贼崽子给打下去了,要如何处置他们,你们瞧着办吧!”洪亮的笑声有如空林虎啸,气势慑人心魄。
  众人虽惊于这在暗中相助的高手内力之深厚、行踪之奇诡,但此时此刻,已无暇推究他的身份来历。
  但是眼前这四人一个鼠目削腮,容貌阴毒,一个右足已跛,满面戾气,两人俱是褛衣百结,右面衣袖空空荡荡,束在腰带里,非但右臂已断去,而且两只耳朵也已不见,形状之狞恶古怪,叫人只要瞧上一眼,便恨不得立时将他们赶进十八层地狱,去与鬼为伍。
  另两人却是满身黑衣,黑巾蒙面,但露在外面之四只眼睛却是闪闪生光,看来功力要比两恶丐深厚得多。
  金祖林大喝道:“瞧你们鬼鬼祟祟的,想必不是好人,偷偷摸摸闯入别人私产,想做什么?”
  那四人身落重围,竟不慌乱,只是恶狠狠地盯看对方,八只眼睛竟全都有些与豺狼相似。
  公孙不智缓缓道:“这四人想必早已在暗中跟踪我等,为的想必是要窥探恩师的下落,如今我等万万不可再放他们走了。”
  他说话总是不急不缓,但也总是一句话便能揭破别人的心意。跛足恶丐狞笑道:“好机灵的小子,竟能猜着太爷们的心意。不错,太爷们算定你们必定要来找姓白的,所以早就跟着你们,为的就是好将姓白的架出去,问问他为什么不肯说出那白衣恶贼的秘密。但就凭你们几个,又能将太爷们怎样?”
  杨不怒厉喝道:“宰了他!”身形一闪,飞扑而去,只见他十指箕张,如抓如爪,眨眼之间,便已攻出五招,正是淮阳帮名震天下的绝技“大鹰爪功”!
  那跛足恶丐居然不惧,狞笑着迎了上来,另三人见到对方人多,自己人少,自不愿造成混战之局,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莫不屈等人也想藉杨不怒霸占武林的“大鹰爪功”,先逼出这恶丐的武功来历,是以一时也未出手。
  哪知这跛足恶丐不但身法奇诡已极,一条独臂,忽拳忽掌,忽而指戳,十七招里,竟用了九种不同的武功,而且无一不是武林中最阴狠凶毒的功夫。他右臂虽断,但此等武功专走偏锋,独臂人使起来倒更见凌厉,眨眼间五十招便已拆过,这恶丐居然未落下风。
  杨不怒艺成之后,骤人江湖,第一战便遇强敌,顿觉热血奔腾,敌忾之心大生,突然长啸一声,冲天拔起。
  啸声如鹤唳长空,他身形却如风鹰盘舞。
  莫不屈等六大弟子都已知道他们这性情最是刚猛的七弟此刻已动了真怒,竟使出这淮阳子弟绝少施展的“风云鹰爪手”来,要知此等身法若是一击得手,对方便得血溅当地,但若不能得手,自身却大是危险。在这瞬息之间,六大弟子心脉都似已停止跳动。
  忽听那跛足恶丐狞笑一声,双肩震处,反手一拍背后的麻袋,麻袋中竟“轰”的冲出一蓬惨绿色的火焰!
  绿火冲天而起,向杨不怒迎了上去。
  六大弟子失声惊呼,杨不怒大惊之下甩掌、踢足、拧腰,一式“云里翻身”,身形凌空,硬生生移开数尺。
  但他身法虽然轻巧灵快,那蓬绿火来得更快如流星击电,他身形方动,已有一蓬绿火自左肩左臂透过?
  火焰立时燃着衫袖,杨不怒只觉肩臂一阵奇寒,接着又是一阵有如针刺的热痛,他双目尽赤,竟不顾自身,怒吼一声,便待向那跛足恶丐扑将过去。石不为眉间微挑,拦腰抱住了他,两人一起扑倒在地,连续滚动,只因石不为早已看出那绿火甚是阴毒,若不立时将之滚灭,杨不怒一条手臂只怕难保!
  这时金祖林、万子良与莫不屈等人俱已耸然大怒,那蒙面黑衣人突然阴森森笑道:“堂堂名家子弟,也想以多为胜么?”
  莫不屈沉声道:“各位暂退,待我手擒此獠。”
  跛足恶丐哈哈狞笑道:“老子就先让你尝尝这‘搜魂魔火’的滋味可是好受的!有种的就快来吧!”
  公孙不智转眼一望,只见杨不怒牙关紧咬,满头大汗,那么条精钢般的汉子,此刻竟也已疼得身子不住颤抖。公孙不智暗中不禁大是吃惊,沉声道:“这厮似与‘魔火宫’有关,大哥你小心了。”
  莫不屈“哼’’了一声,面色虽镇定,心中又何尝不在暗里惊惶,左掌捏拳,右掌护胸,全神凝注,一步步走上前去。
  就在这时,竟突然有一阵明朗笑声自那株参天大树上传了下来,群豪情不自禁,俱都吃了一惊。
  七大弟子更是惊喜交集,脱口道:“师父现身了!”齐地仰首望去,但见一条紫衣人影自百丈高处飘飘落下。
  树高百丈开外,若无绝顶之轻功绝大之胆量,怎敢一跃而下,但这紫衣人影却似将这百丈高处视做一级石阶一般,身形毫未作姿作势,也无任何准备,挥手间便跃了下来,却在自然放任中显得出奇的灵奇、出奇的潇洒。那紫色的衣袂在空中飞舞,看来实有如天上金仙御风飞降。
  群豪瞧得又惊又奇又佩,竟都仿佛变得痴了。
  只见那紫衣人飘然落地,竟是个天庭开阔、眉目明朗、眼神亮如天星、嘴角常带笑容的弱冠少年。
  他肌肤虽不十分白皙,但却有如宝玉象牙一般,带着种晶莹而悦目的光辉。他面目虽不十分英俊,但无论谁一见了他,却难免要生出喜爱亲近之意。只是他神情虽洒脱,笑容虽可亲,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高贵清华之态,叫人在亲近之中仍不敢对他稍存轻视之心。
  此刻他自百丈高处飞跃而下,看来仍显得那么轻松而安详,就仿佛方自跨下一级石阶似的。
  此刻他在众人满含惊佩的目光注视下,神情仍是那样随和而自然,绝无半分自骄自矜之意。
  他先向万子良、莫不屈等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笑道:“等小侄先去与那四位见见面,再来叩见各位叔伯前辈。”
  万子良等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惊喜于这天神般的少年竟对自己如此恭敬有礼,忍不住齐地躬身道:“不敢!”
  紫衣少年飘飘走到那也已被惊得楞住了的跛足恶丐面前,道:“不想木郎君削去了你们的一耳一臂后两位仍然不改当年脾气。”原来这两个恶丐正是那日在海边将木郎君当作木偶,妄生贪心,但珠宝未得,却将一耳一臂断送在木郎君之口、万老夫人之手的人。
  此刻他往日隐私突然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人说了出来,自是大吃一惊,失声惊呼道:“你……你怎会知道?”
  紫衣少年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跛足恶丐目中凶光一闪,突然弯身,反手拍向身后的麻袋。群豪不觉齐吃一惊,哪知紫衣少年不知怎的出手一托,便隔在跛足恶丐的手掌与麻袋间,手腕一反,那跛足恶丐便扑地跌了下去。
  这一招出手与天下各门各派任何一种武功中任何一种招式全不相同,仿佛只是随手挥出,但其出手部位之巧妙时间拿捏之准确,莫不屈等七大门派中的七弟子想尽了自己所学的武功,却也想不出一着比他更妙的招式。
  群豪又惊又喜,那蒙面黑衣人目光中却不禁露出惊骇恐惧之色。惊哗喝彩,赞叹低语声中,紫衣少年已飘飘走到那枯瘦恶丐的面前,含笑道:“你们两人同路而来,你也该陪他一起留下才是。”
  枯瘦恶丐腮旁肌肉颤动,突然一拳击出,接着飞起一足,一招三式,分击紫衣少年肩、胸、下腹。
  哪知紫衣少年偏能自拳风足影中瞧出他招式间惟一的空隙,身子一偏,手掌轻轻一屈一伸,便抓住了他的腰带。
  枯瘦恶丐一脚一拳,不知怎的竟全部落空,身子却已被人离地提起,紫衣少年笑道:“莫大叔接着!”反手向后一抛。
  这恶丐虽然枯瘦,但练武之人毕竟筋骨强健,身子最少也有几十斤重,但在这紫衣少年手中却似乎轻如无物,随手一抛,便抛在莫不屈面前。
  莫不屈反应是何等迅速,退后半步,双手接住,他身旁的公孙不智立刻赶上半步,并指点了那恶丐腰旁胁下四处穴道。
  那两个蒙面黑衣人一个竟似已吓得呆了,另一个目光上下流动,显然在打量情势,准备溜之大吉。
  紫衣少年凝目对着他目光瞧了两眼,突然笑道:“王半侠,情况危急,你又想抛下同伴溜了么?”
  黑衣人身子一震,大惊道:“谁是王半侠?”口中虽在否认,但言语神情却已无异承认了。
  万子良等人俱不禁勃然变色,紫衣少年笑道:“王半侠,你纵然蒙住面目,但你那双奸猾的眸子却逃不过我眼。”
  这少年笑容虽有如天使般纯洁无瑕,但言语之明利,目光之敏锐,判断之准确,却有如积年老吏临堂断案一般。
  那黑衣人瞧了他两眼,目光中惊恐之色忽然更是加剧,连语声都颤抖起来,道:“你……你就是那……那……”
  紫衣少年道:“不错,我就是你那克星!”
  黑衣人暴喝一声,道:“我三番两次大计都坏在你这小畜牲手里,今日我与你拼了!”双臂箕张,扑了上来。
  他果然是存心拼命的模样,紫衣少年却仍是面带微笑,神闲气定。万子良见这黑衣人目光狞恶,神情凶猛,身法亦是奇诡迅急无比,估量这一扑之势必定十分惊人,忍不住脱口道:“小心了!”
  哪知黑衣人身形扑到一半,双腿突然一缩,凌空一个大翻身,倒掠出一丈五尺开外,脚尖点地,腾空又起,三两个起落,便已扑上峭壁,果然抛下同伴溜了,身法之轻灵巧快,竟是人所难及。
  万子良顿足道:“不好,此獠一逃,只怕又要……”
  紫衣少年截口笑道:“无妨,他走不了的。”
  语声未了,峭壁上已现出一条人影,身形之高大有如天兵神将,稳稳地拦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那黑衣人行动如轻烟、如鬼魅,左窜右突,突又凌空飞掠,双掌双足闪电般向那大汉接连击了过去。
  那大汉仰天狂笑道:“臭小子,下去吧!”兜胸一拳攻出,虽是简简单单的一拳,却当真有开山裂谷之势、惊天动地之威,拳风虎虎,连山下人都觉震耳。那黑衣人连变数种身法,还是招架不住,狂吼一声滚了下来,公孙不智、西门不弱双双展动身形,迎截过去。
  另一黑衣蒙面人突然跪了下去,颤声道:“饶……饶命……”他竟会跪下求饶,倒真叫别人吃了一惊。
  万子良道:“你是何来历?来此有何谋?”
  蒙面人也不说话,竟垂首哭了起来。
  群豪方才见他身法之高明并不在王半侠之下,只当他必定也是个凶恶厉害的人物,倒未尝想到竟是这般软弱无用。那边公孙与西门已点了黑衣人穴道,撕下他的面巾,显出一张焦黄瘦削的面孔,果然正是王半侠。
  他自峭壁一路滚落,衣衫早已破裂,满头俱是鲜血,神情虽仍凶恶,但看来已是狼狈不堪。
  万子良长叹道:“一代大侠,落到如此地步,王……唉!王兄,你难道不觉得有些后悔么?”
  王半侠狂笑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后悔什么?”
  他瞧了那跪在地上的蒙面人一眼,突又厉声道:“我后悔的只是不该带这无用的畜牲同来,丢人现眼。”
  那蒙面人痛哭道:“我……我……”
  王半侠怒道:“你那满身火器,本是天下无双,若是用将出来,至少也可与他们拼上一拼!你……你为何不用?”
  蒙面人流泪道:“我一见流血拼命之事,不知怎的手就软,我……我本不该随你一同来的。”
  王半侠仰天苦叹道:“一代枭雄天火魔神,竟生出这样一个儿子,当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群豪耸然动容,万子良道:“此人竟是火魔宫少主人?”
  王半侠狂笑道:“不错,这便是那虎父之犬子。此番我将他带出,只当他是我得力的助手,哪知……”
  蒙面人道:“若非爹爹要我出来随你历练,谁又愿意到扛湖中来惹事?”说着说着,眼泪更如涌泉般流出。
  他索性扯下面巾来擦眼泪,只见他细皮白肉,面目姣好,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哪像是男子。
  群豪想到天火魔君之盖世声名,再看到他儿子如此模样,亦不知该是叹息还是好笑。
  万子良沉声道:“不想五年以来,王半侠竟与火魔宫扯上关系。此番想必是那火魔神也有意与白衣人一战,是以便令王半侠来寻找白老前辈,为的自是从白老前辈的口中问出白衣人武功的秘密。”
  王半侠狞笑道:“不错,今日你等若是对我们稍有无礼,老魔神立即便会赶来,放把火将这林地烧得千干净净。”
  金祖林大笑道:“我本嫌这树林麻烦,烧光了最好。”
  公孙不智突然冷冷道:“以火魔神那般狂傲的人物,纵然有心与白衣人一战,也不屑来打探别人武功的秘密。”
  紫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公孙二叔之言说得不错,此番想必只是王半侠想探出这秘密后以此求利,只因江湖中想知道这秘密的人委实不少……那火魔宫的少主人只不过是他用来做幌子的傀儡而已。”
  公孙不智见这素昧平生的少年竟似对自己每一兄弟都熟悉之极,本已觉得十分惊奇,再见他年纪轻轻,却是料事如神,更不觉暗暗吃惊。只听紫衣少年接口道:“这四人便相烦金大叔将之拘禁,这秘密便不致走漏出去。”
  金祖林笑道:“这不成问题,咱们这树林里莫说藏四人,便是藏四百四千个,也绰绰有余。”
  紫衣少年躬身笑道:“如此就多谢了。”
  金祖林大声道:“但你怎会寻到这里?又怎会上得白老前辈的居处?这倒真叫我有些吃惊。”
  突听一阵矫笑声自树上传了下来,道:“是我告诉他的。”一条绳索自树巅垂下,缘索而下的竟是“紫兰花”花清清。
  金祖林呆住了,别人也呆住了。
  七大弟子更不禁暗暗称奇,忖道:“师父不准我等上去,却准这陌生少年上去,这是为了什么?”
  离地三丈,花清清便飘然落下,长索便又缩回。七大弟子仰首上望,但见那绿屋中衣袖一闪,却还是见不到他们师父的人影。
  花清清眼波流转,笑道:“你们可是在奇怪我怎会平白带这少年去见白老前辈,但……但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么?”
  万子良、七大弟子目光不禁一齐凝注到这少年身上,紫衣少年却突然拜倒在地,道:“叔父们连小侄都不认得了?”
  众人见他突行大礼,俱是纷纷谦让,唯有杨不怒本已疼得满是冷汗的面上此刻突然露出狂喜之色,大喝道:“你……你是宝儿……”
  紫衣少年道:“小侄正是宝儿。”
  他仰起头来,面上虽仍带笑,目中却已热泪盈眶。
  原来杨不怒年龄最小,胡不愁人最和气,宝儿在家时,只与这两人最是熟悉,其余的六大弟子终年在外院习武,而那练武场宝儿却是从来不去的,再加事隔多年,宝儿已由可爱的孩子长成英俊的少年,又练成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莫不屈等人纵觉他与宝儿相似,却也不敢相认。
  哪知眼前这矫如游龙、灿如明星、光芒令人不可逼视的少年,竟真的就是昔年那终日手执书卷的“小书呆子”宝儿。短短六年的时间,竟在他身上造成了如此神奇的变化,莫不屈等人心中之惊喜,又岂是世上任何言语、任何文字能形容,一时之间,七个人都呆住了。
  平日最最冷静的公孙不智此刻亦是满眶热泪。
  平日惜语如金的石不为,此刻口中竟不住喃喃低语:“宝儿……感谢苍天……这竟真的是宝儿……”
  宝儿忍泪强笑道:“好叫叔父们得知,小侄此刻已叫方宝玉了。宝儿是孩子时的名字,小侄却已长大了。”
  花清清悄悄拭去了面上泪痕,娇笑道:“方宝玉,好名字,果然是人中宝玉,果然是名副其实。”
  杨不怒突然大喝一声扑了上来,紧紧抱着宝儿,嘶声道:“不管你改了什么名字,我总是要叫你宝儿。不管你长得多大,你在我心目中还是孩子……好孩子……七叔可想死你了。”
  方宝玉道:“七叔……你……你手上的伤……”
  杨不怒道:“管他什么伤不伤,七叔见到你,伤早已好了,不信你瞧……”猛然一挥手,却疼得晕了过去。
  众人又是一阵惊乱,公孙不智俯身检视他的伤势,双眉紧皱,黯然道:“好毒的火,七弟这条手臂只怕……”
  “只怕”下面的话他不敢也不忍再说下去,众人欢喜的眼泪不禁化做悲痛。方宝玉惨然道:“都是小侄晚来一步,害得七叔……”突似想起什么,大喜呼道:“七叔无妨了……”
  身形一转,已到了那火魔神之子的面前。王半侠立刻大呼道:“万万莫要给他伤药,死了也莫要给他。”
  他若不呼叫,那火魔神之子本还不知方宝玉要的是什么,他此刻这一叫,反将这懦弱少年的伤药叫出来了。
  方宝玉还未开口,他已将伤药乖乖拿了出来。王半侠怒喝道:“没用的……”石不为双眉微皱,随手点了他的哑穴。
  火魔宫之魔火虽毒,但伤药却也极具灵效,乳白色的伤药一敷上杨不怒的手掌,杨不怒便悠悠醒了过来。
  他目光四扫,强笑道:“你们怎的只顾着我,莫忘了上面还有位大英雄,若不是他,咱们今日可真栽了。”
  莫不屈道:“幸好七弟提醒,不知这位英雄……”
  方宝玉笑道:“那只是小侄的弟兄牛铁娃。”
  众人仰首望去,只见铁娃兀自铁塔般站在峭壁上,莫不屈抱拳高呼道:“铁少侠,但请下来一见如何?”
  铁娃大呼道:“这地方又高又直,铁娃可不敢下去,一下去准得摔死,还是你们上来吧!”
  众人见他方才那般神威,此刻闻言不觉一怔。方宝玉笑道:“小侄这位弟兄确是一身铜筋铁骨,敢说有万夫莫敌之勇,却只是完全不知轻功,否则他方才就下来了。”
  众人又惊又笑,金祖林拊掌大笑道:“妙极妙极,世事凑巧竟一至于此。幸好他一身铜筋铁骨,才留在上面不曾下来,否则王半侠等人岂非早已跑走了,这真该……”
  花清清截口笑道:“这真该好好喝几杯庆祝庆祝是么?”
  金祖林大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婆!”
  众人不觉俱都莞尔。花清清娇笑道:“说良心话,今日之事,也真该杯祝饮才是,连我都想喝几杯了。”
  金祖林道:“各位总得牢牢记着,她喝酒可比我还要厉害……”
  花清清得意地笑道:“我酒量自比你好得多了。”
  金祖林道:“只是喝醉了时,那模样也比我可怕得多了,各位需得离她远些,否则……哎哟!”
  林木深处花草修竹丛中,一泓清水曲流处,五七间红墙绿瓦精舍,便是金祖林夫妻的居处了。
  这巨富人家的居处居然不带丝毫铜臭气,确是难得,只可惜房子太矮了些,铁娃一站直,头顶便几乎要碰着屋顶。
  众人情不自禁,都要多瞧他几眼,铁娃却是旁若无人,放怀吃喝——五年来他筋骨更是锻炼得钢铁般强壮,古铜色的皮肤上焕发着异样的光芒,再配上他的浓眉大眼,果然是铁铮铮一条好汉。
  宝儿简略地叙出了这五年多来他那令人惊心动魄、拍案惊奇的遭遇,只听得众人忽而欢喜,忽而悲伤,忽而放声大笑,忽而垂眉叹息——周方的游戏风尘,固是令人颠倒,紫衣侯的绝代风仪,亦是令人向往;小公主的天真聪明,固是令人动心,水天姬的多姿多采,更是令人神醉。
  万子良等人只是遗憾周方又飘然不知所去,花清清却只恨自己未能见着小公主与水天姬一面。
  但最令七大弟子担心的却是胡不愁。莫不屈黯然道:“今日之欢会,若有八弟在此,便无遗憾了。”
  金不畏大嚷道:“老八到哪里去了?是生是死?有没有人知道……唉!要命,可真把我急死了。”
  石不为突然道:“他仍然活着。”五个字说得截钉断铁,毫无猜疑。
  公孙不智微笑道:“四弟从不轻言,言必有中,你我若是仔细想想,凭八弟的为人与聪明,确是万万不会死的。”
  魏不贪道:“我只奇怪宝儿的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宝儿还未说话,铁娃竟抢先道:“武功百诀,以意为先,那才是武功的精骨神髓;招式身法,都不过是皮毛而已。若无精骨,皮毛何在?但若得了武道神髓。再学皮毛便是易如反掌了。”
  他用衣袖擦了擦嘴,接着又道:“别人学武,都是自易至难,但我大哥天赋与人不同,学武自也与人不同,他学武乃是自难而易,先已渗透了万物自然变化之理,得通武道精髓之意,那招式身法便不学也会了。这道理正如画画一样,若是不解画意,画得纵是逼真,但不能传神,最多也不过是个画匠而已;若是妙参画意,信笔挥来,便都是绝妙丹青了。”
  众人虽都是武林高手、名门子弟,但听了这番武学中至深至奥的道理,也不觉人人为之心动神驰。
  万子良道:“方少侠方才所施展的那两手,与天下各门各派之招式俱不相同,却不知有何来处?”
  铁娃道:“这道理又与写文章一样,武功本天成,妙手自得之。李白倚马千言,信笔俱是文章;我大哥上通武道,举手投足间便都是绝妙的招式。无论文武,若是拘泥于一定的规格程式中,便落了下乘了。”
  万子良慨然长叹道:“果然高明……果然高明……”
  魏不贪道:“招式身法固可如是,但宝儿方才自百丈树巅一跃而下,却非要绝顶的内功轻功不可呀。”
  铁娃道:“这道理却如庖丁解牛一般,目无全牛,下刀自易。那树高虽有百丈,但我大哥却偏要将它当作一级石梯,他精神意志。便俱可放松,便可发挥生命中全部活力。须知精神之力,有时不知要比肉体之力强胜多少倍。只可惜万人之中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非但不知该如何发挥,反将之束缚起来了。”
  他说的无一句不是众人听所未听、闻所未闻之武道至理,幸好这里人人俱是名门子弟,否则当真连听都听不懂。
  一时之间,众人不觉又是钦佩又是奇怪,谁也想不到如此一条莽汉,竟说得出如此高深的道理来。
  铁娃却又笑道:“这些话都是我师父教给我的。他老人家早已算定有人要问,生怕大哥不好意思自夸自赞,所以就叫我将之一字不漏地背出来而已,其中的道理我可也不懂。而且话也只有这些,你们再问,我就答不出了。”拿起筷子,又埋头大吃起来。
  金不畏大笑着一拍他肩头,笑道:“这娃儿我越瞧越对胃口,我瞧咱们不如也拜为兄弟算了。”
  魏不贪笑道:“那岂非乱了辈份?”
  金不畏眼睛一瞪道:“各交各的,有啥关系?”
  方宝玉一直含笑倾听,此刻方自徐徐道:“小侄此番出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找爷爷。他老人家既然无恙健在,小侄也放心了。”语声微顿,神情突然变得极为庄重,接口道:“小侄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要设法将那腊八泰山之会阻止,免得江湖中少年英杰自相残杀,而令亲者痛,仇者快。”
  万子良沉声叹道:“在下何尝不是早已有了此意!但那些江湖少侠又有哪一个是听人劝的?”
  方宝玉微微一笑,还未说话,金不畏已大声道:“瞧宝儿的神情,他必定已有了绝妙的法子……”
  万子良面现喜色,截口道:“方少侠若有良策将此会阻止,而令江湖元气因此保全,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方宝玉道:“腊八之期,距离此刻还有两个多月,在此段时期中,小侄但求万老伯相助一臂之力。”
  万子良道:“力所能及,万难不辞。”
  方宝玉吟道:“不知此番参与此会的,共有多少位?”
  万子良道:“此次泰山之会,乃江湖中五年来第一件大事,其消息流传之迅速、影响之广大,几乎已可与昔日紫衣侯及白衣人东海一战先后辉映,武林成名豪杰到期只怕有半数要赶赴泰山,但……据在下所知,到了会期之日,真正要在旭日前一较身手的,却不过只有四十人左右而已。
  铁娃笑道:“四十人?那算不了多少。”
  万子良叹道:“四十人虽不算多,但这四十人却都是武林后起一代中舶顶尖高手,他们自千万人中经过无数次淘汰,才有今日之地位,他们的成就与成功,更非任何人短期内所能达成,二十年后的江湖,便要他们来支撑大局。他们若因自相残杀而死,对乌林影响之巨大,此刻虽还未必能看得出多少,但实已无异埋下一粒灾祸的种子,毋庸多少年,便会开出巨大而丑恶的灾祸之花。”
  铁娃笑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幸好只有四十人,我大哥便来得及对付了。”
  万子凉动容道:“莫非……莫非方少侠竟想在这两个月中将这四十高手一一击败不成?”
  方宝玉垂首道:“非是小侄狂妄,只因若非如此,实难令这四十余位心高气傲的少年高手改变主意。”
  金不畏拊掌大笑道:“好宝儿,好孩子!放眼天下江湖,除了咱们的宝儿外,还有谁能有如此豪情?还有谁能敢作出如此壮举?嘿嘿!你且想想,两月之间,转战四十高手,哈哈!俺金不畏能有这样的侄子,真是光荣极了!”
  莫不屈亦自微笑道:“宝儿夫若真能将这四十人一一击败,他们想必便不致再有那般豪气去拼生死了。”
  万子良笑道:“不错,他们此举,本为的是要争那第一个与白衣人交手的荣誉,此番既已有了方少侠,他们还争个什么?”
  魏不贪道:“宝儿此举,非但可以平息他们的战争,还可以藉此磨练武功,增强经验,那是万万不肯放过的。”
  一时之间,人人俱是兴高采烈,唯有公孙不智却是面色凝重,默默无言,莫不屈忍不住道:“二弟莫非有何心事?”
  众人俱都深知公孙不智非但机智百出,而且深谋远虑,此刻神情如此深重,必有原故,各自不觉也沉静了下来。
  只听公孙不智缓缓道:“宝儿此刻之武功,江湖中委实已少有人及,但连续接战四十高手,却与应战一人不可同日而语。他武功纵较这四十人俱都高强,但道路的奔波,体力之消耗,样样都可以减弱他的功力。何况,任何人都不敢担保自己的武功在两个月里绝无失常之时。而各位想必也知道,天气阴暝、心情之恶劣,饮食起居之无常,这些事每一件都可令武功失常的。”大家面面相觑,心情都不禁骤然沉重起来。
  公孙不智沉声接道:“但宝儿若决心作此豪举,必定要招人所忌,他这四十战是一战也败不得的。只因他若败了一战,非但声名必将从此扫地,性命只怕也将不保。他四十战中只要有一次失了常态,那便如何是好?”
  金祖林放下酒杯,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公孙不智道:“须知无论是谁,若要在两个月中转战各地,连续与四十高手拼斗,单是武功高强是万万不够的,那还要有坚定的决心、铁一般的意志和无比旺盛的奋斗精神。宝儿的武功我虽可深信,但在这两个月里,他不但会受到称赞、钦佩,也势必要遭受到小人的讪笑、辱骂、诽谤、破坏,甚至不惜以毒计陷害。他年纪轻轻,初出江湖,这些事……唉!我只怕他忍受不了。”
  那“忍受不了”的后果如何,自是不问而知,众人想到此话,俱都不禁生出了劝阻宝儿之心。
  “云梦大侠”万子良双眉紧皱,沉声道:“未虑胜,先虑败,公孙二侠远见固是超人一等,但……”
  方宝玉突然截口道:“但若换了万大叔置身小侄今日所处的地位之中,不知万大叔该如何决断?”
  万子良想也不想,慨然道:“我辈武人精神,正是要有不惜一败的勇气。若是势在必战,败又何妨?”
  宝玉转目自七大弟子面上依次望了过去,缓缓道:“若是换了诸位叔父,不知是战还是不战?”
  
 
 
第二十回 转战四十城
  众人方才虽有劝阻宝玉之心,却不过只是对他的关心太过而已,若是换了自己,岂有他途选择。
  莫不屈、石不为、杨不怒、西门不弱齐声道:“战……”
  魏不贪道:“蚀本的买卖,有时也是要做的。”
  金不畏掷杯而起,大声道:“对!战!不战的是孙子!”
  宝儿目光转向公孙不智,道:“不知二叔……”
  公孙不智微微一笑,截口道:“我只不过是要叫你多加小心、分外留意而已,又岂是要你做畏战退缩之人?”
  金不畏拍案大呼道:“只是你胜固要胜得光明堂皇,败也要败得轰轰烈烈,好叫天下高明豪杰都知道,咱们还有方宝儿这么个英雄侄子,日后若有人提起‘方宝玉’三个字来,我金不畏面上也要增几分光采。”
  金祖林举杯狂笑道:“好个方宝玉!且与我金祖林先痛饮三百杯……哈哈!若是英雄豪杰辈,会得一饮三百杯。”
  酒虽未必醉人,但又有谁能不为此辈英雄之豪气所醉?窗外骄阳满天,正是个要叫英雄试马、逐鹿中原的好日子。
  马行如龙,直奔洞庭湖。
  洞庭湖边,岳阳城左,“镇湖庄”中,也有五骑飞驰而出,直奔洞庭,为首一人座下乌骓马,手提红缨枪,一身黑缎紧身武土装,头上黑带束发,身子像标枪般笔直地站在马上,两道剑眉之间神情凝重,一双星目之中却闪动着异样兴奋的光芒。风吹枪头红缨,马鬃根根如箭,骤眼望去,当真有如温侯复生、子龙再世一般,一种少年英发之气逼人眉睫,令人不得不侧目而视。
  晓雾满天,洞庭湖上烟水迷蒙。
  十余人卓立湖边,听得蹄声破雾而来,其中一人道:“蹄声来势这般迅快,想必这是三湘第一条好汉‘宝马神枪’吕云来了。”
  话声方落,人马已到了眼前,乌骓马上少年健儿扬声大叫:“岳阳吕云依约前来,不知哪一位是方少侠?”
  湖边一条人影闪出,抱拳道:“方宝玉在此恭候大驾。”
  吕云翻身落马,先向四下微一抱拳,朗声道:“万大侠、金大哥以及各位叔伯前辈兄弟,恕吕云兵刃在身,不能全礼。”
  万子良、金祖林、七大弟子纷纷谦谢,吕云目光已笔直凝注在对面这紫衫飘飘、微笑卓立的少年身上。
  乳白色的晓雾中,只见他身子虽不十分高大,但从头到脚配合得无一不恰到好处,正宛如绝代名手所塑之英雄石像一般,叫人完全不能增减一分,但他神情间却全无石像之冷削肃杀,一双光彩照人的眼睛里满含亲切之笑意,正是要叫男子瞧了倾倒、女子瞧了神醉。
  吕云暗中不禁喝得声彩,抱拳朗笑道:“在下今日能与少侠这般人物交手,当真虽败犹荣。”
  方宝玉笑道:“小弟今日唯有讨教之心,并无求胜之意,但请云梦大侠为证,你我胜负一出,立刻收手。”
  吕云道:“任凭尊命!”双臂一振,长枪挑起,枪头红缨颤动,宛如千百朵红花漫天飞舞。
  方宝玉倒退半步,反腕拔剑。剑长三尺七寸,剑身灰黯无光,骤看不知是何物所制,仔细看来,却是柄木剑。
  “宝马神枪”吕云一瞧过,双眉微皱,厉声道:“方少侠莫非是瞧不起兄弟么?怎的以木剑交手?”
  方宝玉肃然道:“此剑乃家师所赐,名曰‘心剑’,虽无削铁如泥之利,却有通变万方之妙,只要一心存在,无异百炼精钢。”
  这番话说的又是哲理微妙,内含妙谛,吕云虽然半解不解,但面上已无不满之色,沉声道:“既是如此,请!”
  “请”字出口,身形展动,漫天枪花,盘旋飞舞。
  “枪”称百兵之王,本是沙场交锋、冲锋陷阵时名将手中利器,武林豪杰多半不敢随意使用。
  但此番吕云竟将之作为随身兵刃,招式上果有独到之处,一柄八尺长枪,竟被他使得随心所欲,运用自如。
  枪尖破风,“赤赤”作响,红缨闪动,更是摄人魂魄。
  兵诀有言:“一寸长,一寸强”,此刻这八尺长枪正是发挥了他那独有的威力,枪影笼罩出,一丈方圆内,对方休想进身。
  方宝玉平剑当胸,身形游走,吕云“连环四十八枪”已经使出十余招之多,他竟似早该施出进迫招式,不该如此犹疑。
  石不为忽然道:“无妨,好!
  要知少林、武当两门,招式一以雄浑凌厉着称,一以轻灵锋利见长,路虽不同,而殊途同归,招式俱是以攻击进迫、抢占先机为主,但石不为天性冷静,武功也讲究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是以也唯有他能瞧出宝儿“后发之人”之妙。正是武道最最精奥之处。
  只见方宝玉面色平和,似笑非笑,既似专心贯注,诚正心意,又似心有别属,早已神游物外。
  吕云战志高昂,招式更是凌厉,枪风更是尖锐,四下浓雾,一片片被枪风撕碎,又如柳絮般支离飞舞。
  方宝玉突然微微一笑,平平一剑削出。
  这一剑施展得非但毫无烟火气,也毫无斧凿痕迹,正是妙韵天成,浑然自如,仿佛剑势本是天成,只不过苍天假宝儿之手使出。这剑势天下武林数十剑派无一人使过,但七大弟子等人却又觉得它仿佛亘古以来便已存在,只等着在这最最微妙的关键时使出。
  这一招用在别处也许毫无用处,但用在此间,却当真是妙在毫巅,无以复加。
  吕云连绵不绝的招式竟被这一剑截断。
  他终究不愧为万中选一之武林高手,大惊之下,虽惊不乱,退步、沉腰、挫腕、撤身,方待改变枪路,再作进击。
  哪知方宝玉掌中木剑已轻轻搭住了枪尖,他并未用丝毫气力,但吕云枪势却似已被一道挣不脱、剪不断、斩不开的无形枷锁紧锁住,饶是他连变十余种身法,连换十余种招式,却再也休想将长枪施展。
  方宝玉仍是面带微笑,神情显得那么安详而从容,而吕云却已是智穷力竭、苦不堪言。
  万子良等人早已瞧得耸然动容。突见吕云倒退三步,撒手抛枪,仰天长叹一声,黯然垂首无语。
  方宝玉缓缓收剑入鞘,俯身拾起长枪,双手捧到吕云面前。他口中并未说什么安慰劝解之言,但面上那亲切的笑容却远比世上任何言语都要令人感动,只因这笑容里既无丝毫骄矜之意,更没有任何矫揉做作之态,正与他方才还未交手时的笑容一样亲切而自然。
  吕云在他这带笑的亲切目光注视下,顿觉自己之败,既非可耻,亦不可悲,抬头一笑,朗然道:“在下练武十余年,自觉已练得蛮不错的了,哪知世上有方少侠这般的武功,竟有那般精妙的招式。”
  他长叹一声,接道:“最妙的是,此招竟是为了方才那一刹那间在下所使的招式而生。兄台若是早使片刻或是迟使片刻,在下便都能解救。在下发招的部位与时刻若有丝毫偏差,兄台那一招也无用了。”
  万子良截口道:“这就是武功中最最精奥之处,既不能有毫厘之差,亦不能有刹那之误。”
  金祖林道:“今日我金祖林总算开了眼界。只可惜此地无酒,否则我真要恭恭敬敬地敬你三杯。”
  吕云道:“各位若是不嫌简陋,便请至敝庄小酌三杯。”
  方宝玉微笑道:“改日必来骚扰,但此刻……”
  吕云道:“此刻方少侠莫非还有什么事么?”
  铁娃突然大声道:“我大哥要在两个月里转战四十城,迎战四十高手,哪里还有功夫喝酒?”
  嘉鱼城面临长江,城内双鱼镖局名重江南。双鱼镖局行经处,江南黑白两道豪杰多少都得卖个交情。
  昔年创立镖局的老兄弟两人,二侠鱼银甲早已仙去,大侠鱼金甲三年前亦已洗手归隐,安享余年。
  但“双鱼镖局”威信非但未衰,而且日有起色,这全因镖局的当代主人、二侠鱼银甲之子,承祧两房烟火的“江上飞花”鱼传甲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精明强干,乃是江南少年名侠中之佼佼者。
  清晨,无雾。
  嘉鱼城郊,长江岸边,万子良、金祖林、牛铁娃、莫不屈等七大弟子以及一身紫衣的方宝玉,早已卓立江边。
  江涛滚滚,朝日破云而出,满江灿烂金光。
  金祖林皱眉道:“鱼传甲架子倒不小,此刻竟还未来。”
  万子良道:“这‘江上飞花’鱼传甲,非但地趟招式独步江南,一袋飞鱼刺亦是极为霸道的暗器!”
  公孙不智道:“闻说此人一面施展‘刀中夹拐,地趟三百六十招’’一面还可施放暗器。鱼金甲退隐之后,昔年长江巨霸‘磕江龙’便存心要动动‘双鱼镖局’的镖车,哪知不出二十招,便折在他这‘一手三绝技’下。此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宝儿你可得分外小心才是。”
  方宝玉微微一笑,还未答话,铁娃突然道:“来了!”
  他非但目光敏锐,而且身子至少比别人高了一个头,目力所及之处,自然要比别人远得多。
  只见密压压一大群人向江边移来,来到近前,便可瞧出为首一人身材短小,满身华服,脚步异常矫健。
  万子良道:“此人便是‘江上飞花’鱼传甲。”
  金祖林皱眉道:“吕云应约时只带着四个家丁,他却带了如许多人来,是要向咱们示威还是想以多为胜?”
  万子良道:“此人虽然机智深沉,但倒非奸狡无耻之辈,跟着来的,只怕是闻讯赶来瞧热闹的。”
  他果然不愧是江湖中之斫轮老手,猜得果然不错,这一片人群中除了有“双鱼镖局”的两位镖头、一个趟子手外,其余的三十余人,果然俱是自附近城市中连夜赶来要瞧瞧这一剑击败“宝马神枪”的少年英雄武功究竟有何惊人之处,能不能再将这“一手三绝技”鱼传甲击败。
  鱼传甲目光锐利,短小精悍,眉宇间微带少年得意之人难免有的傲气,一身五花锦衣更是异常华丽惹眼。
  朝阳将他紧身衣上的金花照得闪闪发光,他面上亦是容光焕发,自镖伙手中接过刀拐,离群大步而来。
  方宝玉缓步而出,抱拳含笑道:“方宝玉候驾。”
  鱼传甲年纪虽轻,但气度沉凝,不轻动,不轻言,只是目光瞧着宝儿,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
  仍是“云梦大侠”万子良作证,短短几句话便作了交待。这时人群中已传出一阵阵窃窃私语。
  “人的名,树的影,万大侠威镇天下,果然是位英雄!却不知他和这位姓方的少年英雄有何关系?”
  “那边就是近日方出山的七大弟子。良驷群中,果无驽马,但看模样他们也与方少侠关系非浅。”
  “喝!好一条大汉,他又是谁?”
  直到此刻为止,江湖中并无人知道宝玉与铁娃的来历,只知他武功甚是惊人,自然不免纷纷猜测。
  鱼传甲缓缓道:“接得吕云兄飞柬传书,说道方少侠武功已通神,武林得见新星,鱼某实是不胜之喜。”
  方宝玉道:“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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