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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洗剑录

_10 古龙(当代)
  李英虹沉声道:“五行魔宫中人,恩仇必报,不死不休,这萧配秋一把火将土龙子与木郎君也烧在其中,自然难逃一死。瞧这情况,萧配秋想必也知危机,是以便想连夜逃走,哪知……唉,还是被追着了!”
  众人虽都庆幸萧配秋之死,但方经那般惨烈的杀伐之后,又见着如许多性命丧生,心中也不觉为之惨然。
  突听牛铁雄大喝一声冲进内舱,转眼之间又冲了出来,瞧着众人痴痴笑道:“我老婆不在这船上。”
  周方微微笑道:“似萧配秋这样的人物,若是急着逃命时,还会管别人么?自然连妹子也要抛下了。”
  牛铁雄欢呼一声,跃起三尺,牛铁兰目中泪珠盈然,喃喃道:“这下我们总算能安心回家了。”
  宝儿也不觉瞧得热泪盈眶,满心代他兄妹三人欢喜。
  李英虹终于寻了辆大车,急着将铁温侯与战常胜送去就医。姜风满面泪痕,跪倒相送。江风强劲,吹起她满头青丝,英雄事业,俱已随风而逝。众人想到这一日间之变化,也不禁为之唏嘘泪下。
  寒风振衣,李英虹轻抚着宝儿肩头,戚然良久,还是宝儿忍不住问道:“李大叔来自中原,可知道我爷爷清平剑客的消息?”
  李英虹面色微变,竟是避而不答,只是沉声道:“英雄事业,多属孤身闯出,你前途不可限量,需得好自为之。”
  宝儿眨了眨眼睛,垂泪无语。他年纪虽然幼小,却已学会将许多事藏在心底,免得惹别人烦恼。
  李英虹目光转处,突又附在宝儿耳边轻轻道:“那位周老爷子必非常人,你千万莫以等闲视之。”
  宝儿颔首应了,李英虹一跃上车,抱拳惨笑道:“青山不改,后会有期!”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姜风忍不住痛哭失声。牛铁兰悄然走过去,握起她的手腕。姜风却突然拭干泪痕,强笑道:“各位,我也要走了。”
  牛铁兰道:“帮主要去哪里?”
  姜风大笑道:“哪里?……四海为家,哪里不可安身?”她虽然想勉强作出昔日的英雄气概,却也掩不住语声中凄凉寂寞之意。
  牛铁兰缓缓道:“凶险江湖,帮主你孤身一人如何闯得?帮主你……你奋斗多年,难道还不想歇歇么?”
  姜风望着浩荡江水,泪珠在眼眶中的溜直转,嘶哑着声音道:“闯不得……唉……我也是要闯的!”
  铁娃像是想说什么,却被铁兰瞪眼骇了回去。
  只见铁兰轻理着姜风发丝,轻语道:“但帮主你……”
  姜风突然顿一顿足,厉声道:“你还说什么?你难道不知我已无处可去了么?”抛开铁兰手掌,放足前奔。
  但铁兰却又及时拉住了她,颤声呼道:“帮主……”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姜风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回首,紧紧抱住了铁兰的身子,两人竟抱头痛哭起来。铁兰流泪道:“我家还可安身,帮主若不嫌弃,何妨在我家歇段时期……”
  姜风流泪道:“我这无家可归的人,你肯收容我?”
  牛铁兰又惊又喜,道:“帮主,你!答应了?”
  姜风凄然道:“你当我还想闯荡江湖么?对江湖我……我实已怕了,我实在连一步都不敢再闯。”
  这满身傲骨的江湖女儿,如今竟也忍不住流露了真情,铁兰听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不觉为之心碎,流泪道:“帮主,你……”
  姜风突然站起,拭干了泪痕,凄然笑道:“帮主?我还是什么帮主?你再唤这两个字,我就真的要走了。”
  铁兰破涕一笑,道:“好,姐姐,妹子什么都听你的。”
  宝儿在一旁又不觉瞧得热泪盈眶,满心感动,喃喃道:“在患难中现出的真情,为何总是叫人瞧了要忍不住流泪?”
  牛铁娃咧开嘴笑嘻嘻走过来,又想说什么,但铁兰又瞪眼拦住了他,轻叱道:“还不带路回家?”
  铁娃嘻嘻笑道:“好,大妹子,哥哥什么都听你的。”伸手拉着宝儿,道:“大哥,你可也得跟我大爹大妈磕个头才成。”两人当先而行,铁兰扶着姜风在后相随。
  周方却一把拉着铁雄,道:“你媳妇一听她哥哥死了,必定再也不会留在这里,那时你想再娶个媳妇,可就难了。”
  牛铁雄道:“这……这怎么办呢?”
  周方笑道:“你可愿我老人家教你个法子?”
  牛铁雄道:“老爷子你……你快救救命吧!”
  周方道:“她若要走,你就这么出手一抓……”
  双手齐出,比了个招式,接口笑道:“保险就可将她抓住。”
  牛铁雄学了几遍,讷讷道:“这么容易就可抓住?”
  周方笑道:“就是这么容易。你抓住她后,不妨再放开她一次,再使出这一手,还是一样可以将她抓住。”
  牛铁雄瞪大了眼睛,道:“真的?”
  周方捋须笑道:“自是真的。但第二次抓住她,可再也别放开了……”这时众人已走上一道山坡。
  突见一条人影自坡上如飞奔下山来,却是个瓜子脸、大眼睛、美秀中又带着三分英气的青衣少女。
  牛铁雄抢步赶过去,咧嘴道:“好媳妇,你来接老公了么?”
  那青衣少女瞧见这么多人,神色微微一变,后退了三步,瞪眼道:“你怎的一个人回来了?你们人呢?”
  牛铁雄笑道:“他们人都跑了,不要你了。”
  青衣女怒道:“放屁,我去瞧瞧。”转身就要离去。
  牛铁雄突然大喝道:“站住!”
  青衣女厉声道:“我要走就走,谁管得着?”
  牛铁雄道:“我是你老公,我不管你谁管你?”
  铁娃拍手笑道:“好,不想二弟也有些男子气概。”
  青衣女冷笑道:“你来管管看,小心吃耳光……”话犹未了,不知怎的,双手已被牛铁雄一把抓住。
  牛铁雄大笑道:“你见过这一手么?……大哥,这就是我老婆萧素秋,从前我怕她,如今她可要怕我了。”
  萧素秋挣也挣不脱,红着脸道:“出人不意,算什么男子汉?”
  牛铁雄道:“好,你若不服,我就再让你试试……”
  方自放开手,萧素秋便一掌拍了过来,哪知牛铁雄手一动,便又将她手抓住。萧素秋明知他一招是自哪里来的,却偏偏闪避不开,这一来不但萧素秋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姜风与铁兰亦是满心惊异,只觉牛铁雄这一着出手之巧妙、部位之奇诡,便是换了自己,也是一样无法招架。
  牛铁雄大笑道:“好媳妇,这下你可服了么?乖乖地跟着你老公来吧!”拉着她放足上山奔去。
  宝儿与铁兰、铁娃俱都瞧得又惊又喜,情不自禁转首去瞧周方,周方却恍如不觉,只是捻须微笑。
  众人到了山上小屋中见着牛家两老,自然又有一番悲喜、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吃吃喝喝……
  这些人间的悲喜剧也难以一一描叙。到了晚间,宝儿悄然踱人屋后小林,树梢头月明星繁,山坡下江流如带。
  宝儿俯首望去,十里江流,果然俱都可收眼底,不禁暗叹忖道:“此地形势果然险要,难怪那萧配秋要……”
  一念尚未转过,突见两艘无篷大木船溯江而上,船上数十人一起操纵,船行之急,急如奔马。
  星月与水光相映,将船上照得清清楚楚,这两艘船上百余条汉子,竟然全都是蓬头鹑衣的乞丐。
  
 
 
第十五回 武道法自然
  宝儿只见两艘无篷大水船溯江而上,船上百余条汉子竟然全身都是蓬头鹑衣的乞丐。
  宝儿昔日在那山谷中瞧见三个乞丐贪得非分之财,又被木郎君骇得狼狈而逃,本觉得丐帮中全是贪财怕死之徒,但后来见着那见义勇为之马车夫,才知道无论任何一帮之中,俱都难免良莠不齐,此刻见到这百余乞丐去得如此匆忙,不禁喃喃自语道:“莫非丐帮也出了什么变故?”
  只听身后一人接口道:“不错,丐帮中必有变故发生。你可是想去瞧瞧么?”口音苍老,正是周方。
  宝儿虽不通武功,但自幼耳目便极是灵敏,此刻见到周方竟能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心下不禁吃了一惊。
  但见周方仰首望天,捻须微笑道:“丐帮门徒,平日流浪四方,消息最是灵通,若有谁要寻人,去询他们再好也没有了。”
  他这番话像是自言自语,但每个字都说人宝儿心里,宝儿暗中又不觉吃了一惊,强笑道:“老爷子,你可也想去瞧瞧么?”
  周方笑道:“我老人家浪迹天涯,什么热闹都要瞧的。”
  宝儿心念一动,突然福至心灵,道:“我跟着你老人家走。”
  周方微微笑道:“你受得了流浪之苦?”
  宝儿毫不迟疑,大声道:“受得了。”
  突听一个声音叹着气道:“受不了……受不了……”牛铁娃愁眉苦验,长吁短叹,自林外缓缓走了进来。
  周方笑道:“什么事受不了?”
  铁娃苦着脸道:“我眼睛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那姓姜的小姑娘,但……但她却从来也没有瞧过我一眼。”
  周方大笑道:“她赤身露体被你抱在怀里,自然对你害臊。她越是不理你,才表示她委实对你有意。她若毫不在意,照样与你言笑,那你才真要受不了啦!”
  铁娃瞪大了眼睛,道:“女人的心思真是这样奇怪的么?”
  周方道:“天下最奇怪的东西,便是女人的心了。”
  铁娃呆了半晌,又自叹道:“但我方才瞅着无人,曾悄悄扯了扯她袖子,她却还是不看我一眼,只是仰天自言自语,说什么:‘来日流水长,男儿当自强,若非英雄汉,休想配红妆。’这几句话我虽记着,但意思可半点也不懂。”
  宝儿暗笑道:“姜风看来虽是个巾帼英雄,但究竟还有些忸忸捏捏的女儿态,明明一句话可以说出,却偏偏要吟诗作句,只恨铁娃这样的莽汉却又偏偏半点也不懂这些才子佳人之事,竟将这诗句对人说了出来。”
  只听周方笑道:“好极好极,看来这女子一颗芳心竟真的被你打动了。她念的这四句正告诉你,来日方长,要你莫要着急,只要你能做出一番英雄事业,她终究是你的,但你若不是英雄,却是配不上她的。”
  铁娃欢呼一声,雀跃三尺,但瞬又愁眉苦脸,道:“英雄要如何做法,老爷子,你肯教教我么?”
  周方微笑道:“你若要做英雄,暂时就跟着我与你大哥走吧!”
  忽然又听得一个声音长叹着道:“走吧!走吧!还是走的好。”牛铁雄也愁眉苦脸走了进来。
  周方笑道:“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此苦恼?”
  牛铁雄叹道:“我那老婆还是要我睡在地下,我一上床,便被她一脚踢下,老爷子你教我的那一手也不管用了。”
  周方大笑道:“好,我再教你两手有用的。”拉着牛铁雄走到一旁,指手画脚,又比了几个招式。
  牛铁雄学得居然不慢,周方笑道:“好,好,我老人家还得教你个法子,好让你老婆永远服服贴贴地跟着你。”
  牛铁雄大喜道:“真有这种法子?老爷子你快说吧!”
  周方道:“法不传六耳,你且附耳过来。”
  牛铁雄果然附耳过去,听了半晌,一张脸突然红了,吃吃笑道:“这……这不嫌有些害臊么?”
  周方道:“你两人本是夫妻,有什么好害臊的?快!快!去依计行事。”牛铁雄欢呼一声,飞也似的跑了。
  宝儿与铁娃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知周方说的是何妙计。
  第二日清晨,宝儿与铁娃俱都在暗中留意着那牛二嫂的动作,只见她端茶煮水,突然已服服贴贴地做起牛家的媳妇来了,只是垂眉敛目,似是满面娇羞,行止之间,也似有些慵娇无力。
  再看牛铁雄,却是挺胸凸腹,洋洋得意,还不时摸着下巴痴痴地笑。铁娃忍不住悄悄问他:“周老爷子教你的是什么法子?”
  哪知牛铁雄却拼命摇头道:“这法子我万万不能告诉你。”大笑一声,远远跑了开去。
  周方、宝儿与铁娃向众人告辞时,自又有一番挽留、叮咛、眼泪……离别的情致,古往今来从未有什么不同。
  但他三人终于上船而去,乘的仍是铁娃那艘“方舟”。
  方舟离岸,岸上人影渐渐模糊,铁娃突然痴痴笑了起来。宝儿道:“别人满怀离情别绪,你笑什么?”
  铁娃痴笑道:“她终于瞧了我一眼……等我上船后偷偷瞧了我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但已比什么话都好得多。”
  他话虽说得粗陋,但语中包涵的都是人间至真至灵之情意,宝儿莞尔道:“此等深情,不想你竟也能体会。”
  周方突然道:“你俩必须记着,这一路之上,你两人必须多用眼,少用嘴,手脚更不可随意动了。”
  宝儿笑道:“我等又非瞎子,不睡觉时,眼睛自用得最多的。”
  周方道:“同样是用眼睛去瞧,但瞧的方法却大有不同。若是视而不见,与瞎子也无什么两样。”
  语声微顿,又道:“流水你可瞧见过么?”
  宝儿失笑道:“自然瞧见过的。”
  周方缓缓道:“不错,流水你瞧过不止千百次了,但我却要问你,流水间有何哲理?有何妙趣?你可回答得出?”
  宝儿怔了一怔,道:“这……”
  周方笑道:“这就是了,世上有许多事正与流水一样,你虽瞧过,却是视而不见,自然瞧不出其中之妙。”
  宝儿愧然道:“老爷子说得是。”
  周方道:“此刻我便要你对流水静静瞧上三个时辰。你能瞧出些什么,三个时辰后我再问你。”
  宝儿道:“是。”俯首望去,但见滚滚江流奔腾不息,自船舷两侧流过,激起一连串浮白色的泡沫。
  三个时辰过后,方舟已溯江而上数里。
  周方道:“我再问你流水间有何奥妙,你可回答得出么?”
  宝儿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从前只当流水便是流水,没有什么别的,但如今才知道,这一江流水,在骚人眼中,便是一篇绝妙诗词文章,在雅士眼中,便是一阕绝妙音乐歌曲。”
  周方冷冷道:“若在武学宗师眼里,便成了一套连绵不绝、无懈可击的武功,此点你莫非未曾想到?”
  宝儿恍然大喜道:“不错,这流水中正是包涵着无上武学至理。你且看江流水中的波浪,骤眼看去,俱都相同,但仔细一瞧,便可发觉波浪与波浪间其实大不相同,其中变化之微妙复杂,当真是奥妙无穷。这……这正与那白衣人的剑法有些相似。他每剑刺出,都似二样,但却又绝不相同……”他越说越是兴奋,一双大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光芒闪闪,令人不可逼视。
  周方面上也微微露出一丝欣慰之笑,捻须道:“不错。我再问你,你一刀可能将流水斩断?”
  宝儿道:“抽刀断水水更流,斩不断的。”
  周方笑道:“莫说一刀斩不断,便是千万刀也无法斩断的,这其中的道理,你可知道是什么?”
  宝儿一怔,道:“这……这……”目光一阵闪亮,突然大喜呼道:“我知道了,这只因流水之间实含蕴着一种生生不息之机,绝非任何力量所能断绝。若有人武功能如流水一般,必当无敌于天下。”
  周方神色更是欣慰,但口中却肃然道:“对了,这生生不息四字,正是上天赋予人间之最大恩惠,你固然可自星辰之变化升沉、草木之盛荣枯苍、流水之连绵、日月之运行,这些事里瞧出这生生不息的至理,但武道中最最深奥之精华中,也断然必有生生不息之玄机存在,两下相较,互为因果,你便也该由此知道,这自然之现象,实是天地间最博大精深之武学之大宗师。”
  此等至深至奥之哲理,铁娃自然不懂,只是瞪大眼睛呆望,但见宝儿默坐船头,面含微笑,似已颇有会心。
  突听一阵琴音自江上传来,清妙明悦,不可方物。周方道:“将船悄悄向琴声传来处荡过去。”
  铁娃应命做了。船行之间,琴音越来越是清悦,与江上清风相和,更是流痴生动,空灵有致。
  宝儿不知不觉间已听得痴了,突听周方道:“这琴音你已听了许久,可自其中听出了什么?”
  语声顿处,但见宝儿茫然摇头,便又接道:“这琴韵之间隐隐有杀伐之声,似是操琴之人即将有一场恶斗,是以便藉着操琴之举,来平定剧斗前心头激动,正是:其声铮铮也,志在白刃间。”
  宝儿听得心醉神驰,长长叹息道:“老爷子若非妙解音律,又怎能做这操琴人之知音?”
  周方双眉突皱,沉声道:“琴音中杀伐之声越来越重,显见操琴人心绪非但不能平静,反而更是激动,再弹下去,便当琴崩弦断!那时他心神也必将崩溃,与人交手,便必定是有败无胜的了!”
  宝儿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还不住手?”
  周方叹道:“此刻他心驰如奔马,已不能自制。”
  宝儿道:“这……这又如何是好?”
  周方沉吟道:“此人倒是个雅士,你我何不帮他一臂之力,将他琴声击断?”
  拿了根木棍交给宝儿,又道:“你以此木棍用力击那帆桅,若能将他琴音扰乱,他便可乘此住手不弹了。”
  宝儿道:“是。”当下以棍击桅,噼啪有声。但他声音打得虽大,非但无法将琴音扰乱,却在不知不觉间与琴音配合起来。
  周方微微皱眉,沉声道:“你如此打法,只有加速他弦断琴崩之势,岂是相助于他,反倒是害了他了。”
  宝儿住手长叹道:“我只觉得这琴声亦如流水一般,不可断绝,委实万万无法将之扰乱。”
  周方道:“琴音之韵律虽也绵长流动,但其中必有空处破绽,你只是找不着这玄妙之关键,是以击它不断。”
  这时方舟已缓缓靠岸,遥遥望去,只见一个黄衫人散发披肩,赤着双足,箕踞在临江一方巨石上抚弦操琴。
  周方目光淡淡一扫,自管接着道:“非但琴痴如此,其他任何人为之事也是一样,万万不能与自然之生机相比,例如花道、棋道、剑道……这些事到了登堂人室时,看来便似无隙可破,其实,其中仍是有破绽可寻,你只要能从自然之玄机中悟出万物变化之理,便也不难窥破其变化中之破绽关键!”
  周方接着又道:“不错,自然之动静、万物之变化中,便包涵着剑道一理。你若能由此将别人剑术中之破绽窥出,一击便可将对方剑路击断,那时便可无坚不摧、无物不克……正如我此刻一击便可将琴痴击断一般。”
  接过宝儿木棍,随手一击,恰巧正是击在那琴痴节奏变化的空隙之间。
  琴音遭此一击,节奏立时大乱,那黄衫人立时长啸一声,振衣而起,仰望苍天,竟呆呆地出起神来。
  宝儿却全已被周方所叙之武道之理所醉,只觉这道理虽然俱是自己闻所未闻之理,但却无一不是说入自己心底,正如积年之痒突然被人搔着,那心中之滋味,端的难以形容,也未去瞧这黄衫人是谁。
  周方道:“棍击声粗陋,琴痴声清悦,棍击声只有一响,琴痴声却绵若多端,以一响粗陋之声,却能将绵长清悦之音击断,这便是因为我窥出琴痴中之破绽,以此类推,你便知道……”
  宝儿突然一跃而起,满面俱是狂喜之色,截口道:“以此类推,我武功虽不如人,但只要窥出别人剑法中之空虚破绽,窥出他变化中之节奏关键,便不难以弱胜强,将他剑路一击而断!”
  周方面现微笑,道:“不错!”
  宝儿满面光彩焕发,道:“这道理如此精妙,又如此简单,为何天下武学之士竟薄此不为?”
  周方笑道:“这便是武功与武道分别之所在。武功以力取,武道以意会。力拙而意巧,力易而意难,是以天下通达武功之人虽多,上参武道之士却如凤毛麟角。简而言之,要练一套武功,是何等容易,纵是十分年轻之人,若是以勤补拙,也可练成,但若要由自然动静中悟出万物变化之理,自万物变化之理中悟出别人剑路之破绽,这却是何等困难之事,若非具有绝大智慧之人,纵然勤练百年,也不可成,是以千百年来,能以意悟剑、上通武道之人,实是绝无仅有。”
  宝儿长长叹了口气,道:“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我听了老爷子你这一席话,却胜过读百年书了。”
  牛铁娃笑道:“但大哥你只顾得听人说话,却不知已错过多少热闹了,还是先瞧瞧再听吧!”
  原来方才岸上那黄衫人长啸而起,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突然俯下身子,捧起弦琴,重重往岸边岩石上摔了下去。
  “彭”的一声,弦琴粉碎,黄衫人身后三面岩石、树木丛里突然闪出百十个蓬头赤足的乞丐来。
  这些人显见早已躲在后面,说他们本是在偷听琴痴,倒不如说他们本就是在窥望着黄衫人的动静。
  此刻他们见到黄衫人掷手碎琴,俱是大惊失色。
  三个白发乞丐躬身走了过来,在黄衫人面前说了几句话,黄衫人却似不愿再听,挥一挥手,将他们叱退了。
  其余的乞丐面上,更是愁眉苦脸。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虽不知说的是什么,但显见是要想出些法子来令那黄衫人快活。
  突然间,两个白发乞丐自树后捧了一大罐酒出来,送到那黄衫人面前,又有四个童子乞丐跳跃而出,围在黄衫人四面,嘻嘻哈哈,拍手而舞,不时还有人去拉拉黄衫人衣袖,扯扯他衫角,神情间极不恭敬,却又不似要令那黄衫人快活,反而有些似在故意激怒于他。
  但黄衫人木立当地,非但动也不动,简直连瞧也不瞧上一眼,只是不时捧起酒罐,痛饮一口美酒。
  这时宝儿与周方转首而望,正好瞧见了这光景。
  宝儿瞪大了眼睛,诧异道:“这些人在干什么?发疯了么?黄衫人怎的不动手将他们赶走?”
  周方道:“这些人只怕都是这黄衫人的弟子门下。”
  宝儿更是吃惊,怒道:“这些顽童若真的都是黄衫人的弟子门下,为何竟对他如此无礼?这岂非目无尊长,该各打三百记屁股才是?”
  周方亦自皱眉道:“这黄衫人神智方得镇定,此刻这样下去,只怕又要被别人激动了,稍等与人动手,必然大为不利。”
  但等了半晌,黄衫人仍是十分冷静。
  那三个白发乞丐又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其中身材最是瘦小的一人突然大声道:“此番帮主遇难后,若非王老尊人及时赶回,我丐帮实是不堪设想,咱们这些人可永远不能忘了王老尊人的恩惠。”
  乞丐们一齐哄然称是,热烈之状,笔墨难描,但那黄衫人神情却仍是冰冰冷冷,丝毫无动于衷。
  那白发瘦丐大声接道:“但王老尊人今日与那女魔头之一战,实是我帮生死存亡之关头,王老尊人若是败了……唉!那结果如何,老朽真是想也不敢想,是以老朽斗胆进言,大战在即,王老尊人你……你切切不可再如此下去了,否则……唉!”叹息一声,惨然垂下头去。
  周方捻须沉吟道:“这黄衫人此刻心神如此镇定,正是交手前最佳之状况,这老头子为何却偏偏要说他不能这样下去?难道还要他在激怒时与人动手么?怪哉!怪哉!这件事真连我老人家都想不透。”
  说话之间,只见那黄衫人竟也叹道:“我也知如此下去必然落败,但一时之间,我实在无法可想。”
  那白发瘦丐突然跪下,向黄衫人恭恭敬敬叩了个头,然后一跃而起,道:“老朽只得如此了,王老尊人想必不致怪罪吧!”反手一掌,着着实实、清清脆脆掴在那黄衫人的脸上。
  这一着更是大出宝儿等人意料,他们眼见这乞丐有求于黄衫人,又对他如此恭敬,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这白发乞丐竟敢突然向他出手,而别的乞丐们也视为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吃惊之色。
  更令人奇怪的是,那黄衫人吃了这一掌,反而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欢悦之情,显非装作而出。
  只见他捧起酒罐,放声高歌,童子乞丐们也在一旁拍掌相和,于是大家俱都喜笑颜开,欢欢喜喜。
  但此等情况,却是武林高手与人交战前最犯忌之事,只因欢乐之时最易心浮意软,等到遇敌之时,哪里还能施得出煞手?
  宝儿虽不甚明了这其中之奥妙,但见了这一群乞丐如此大吵大闹,也不禁皱眉叹道:“疯子疯子——一群疯子!”
  突见那黄衫人回过头,宝儿这才瞧了个清楚,这黄衫人原来正是那亦狂亦侠的江湖奇人王伴侠。
  周方瞧见他面上神情变化,沉声道:“你莫非认得他?”
  宝儿笑道:“不错,这就是王伴侠王大叔……”
  似待脱口呼唤,却被周方拦住,沉声道:“多用眼,少用嘴,你莫非忘记了么?咱们无论瞧着什么,都只能偷偷瞧看,不能多事多口。”
  宝儿伸了伸舌头,笑道:“老爷子说什么,宝儿听什么。”
  周方捻须笑道:“这才是乖孩子。”过了半晌,又自笑道:“此人若是王半侠,什么古怪的事,你都可明白了。”
  宝儿道:“为什么?”
  周方道:“王半侠亦狂亦侠,但半侠武功不如半狂,是以这些人为了要求战胜,便想出各种法子来激发王半侠深藏于心的那一股狂气,他与人动手时,武功才能发挥到极致……哈哈,王半侠委实是当世之奇人,是以才会有今日此等怪事,常人也自然是无法想象得出了。”
  宝儿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此说来,他方才临江操琴,只怕也正是要藉琴音中的杀伐之声,来激发心底之狂气,等到弦断琴崩,便是他大功告成时,是以我等方才有心助他,却变成害他了。”
  周方颔首笑道:“举一反三,果然不错。”
  说话之间,江水上游已有一艘“怪船”放棹而来,说它是“怪船”,只因这艘船委实奇怪已极。
  只见这怪船的船身乃是行走江面上的头号官船所有,船头方正雄伟,油漆虽已剥落,看来气派仍是不小。
  但在这宽广平整的官船甲板上却无官舱,只是乱七八糟地搭着些舱篷,有的似乎是自乌篷运米船上拆下来的,有的又似自秦淮河边的乐户船上拆下,有的竟似塞外“蒙古包”的模样,更有的干脆只是用几张芦席、几片破板搭成,看来有如火后灾民集聚的贫民窟一般。
  这些舱篷果然已是零乱已极,更妙的是在这些舱篷之间,又乱七八糟地竖着十来根大大小小、长短不齐的船桅。桅上的船帆,也是各式各样不同,有的是一张破帆,有的是数十件衣服补缀而成,有的索性只挂着一条床单。最妙的是,船桅之间都连着绳索,绳索上挂满了破锅子、破铲子、几条咸鱼、几块腊肉、三颗大白菜、五只风鸡、几十条萝卜干、一件破旧的猩猩红大氅、十几件破褂子、十几条东补西缀的百折湘裙、数十双大小不同、破破烂烂的绣鞋、几串铜钱、几面破镜子、百十只破荷包、十几条破被面、几顶破帽子、无数件破中衣、烂袜子……
  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想也想不到、零零碎碎、奇奇怪怪、让你见了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出的东西。
  一眼望去,这船上当真是五颜六色、光怪陆离,有风吹过,那些破锅子、破铲子、破铜钱、破镜子……等等随风相击,发出一些唏哩哗啦、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叫你听了保险头晕脑胀。
  铁娃简直瞧呆了,瞪大了眼,转也不会转,张大了嘴,合也合不拢,目光中是羡慕之色,似是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去玩玩才对心思。
  宝儿也不禁瞧得又惊又笑,摇头道:“我只当铁娃这船已是天下最怪的了,哪知道还有比他怪上千百倍的。”
  铁娃痴痴道:“假如咱们也有这么条船,那有多好。”
  忽然,怪船上船篷里响起一连串噼啪之声,有如爆竹连响,接着,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浓烟自篷中漫涌而出,将整条船全部笼罩着,怪船在这彩烟笼罩之下,与日光、江水相映,更显得奇丽万端,不可方物。
  岸上丐帮弟子瞧见此船来了,神情俱已大变,三个白发老丐抢步而出,并肩立在岸边。
  那身形最是枯瘦之人沉声道:“叶冷陪同本帮主王老尊人,率领穷家帮人堂弟子,在此恭候大驾,但请王大娘出来相见。”语声虽低沉,但中气充沛,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去,如雷如鼓,震人心魄。
  只听彩烟中传出一个软绵绵、甜腻腻的语声,娇笑道:“叶老头你着急什么,咱们衣服还没穿好,你便要咱们出来相见么?”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中又带着些吴侬软语的痴味,正是吴人京语美如莺,令人闻之,其意也销。
  叶冷面上微现怒容,但隐忍未发,住口不语。
  但闻彩烟中传出一声银铃般的娇笑,娇笑中夹杂轻语,道:“秀秀,你怎么把我的裙子穿去了,还我。”
  “哎唷,你踩了我的脚。”
  “这是我的衣裳,你……你瞧,被抢破了。”
  “救命呀,大娘,你瞧清楚这小鬼不让我穿衣服。”
  彩烟虽浓,但依稀仍可瞧见有许多条白生生的身子在烟中奔跑跳跃,再加上这动人的娇笑,这动人的言语……
  岸上丐帮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脸红了,那边牛铁娃却瞪大了眼睛,哈哈笑道:“乖乖,原来这些大姑娘在船上都不穿衣服的。”
  宝儿道:“如此胡闹,真该打屁股。”
  铁娃立刻站起身子,道:“大哥有令,铁娃去打好么?”
  周方眼睛一瞪,轻叱道:“你两人莫胡闹,此事看来虽然荒唐可笑,但其中必定包藏着极大的危机,咱们只能躲在这里偷偷地瞧,若是胡乱多口多事,只怕又要像上次那样,连小命都难保了。”
  铁娃一伸舌头,再也不敢说话。
  只见船已靠岸,突然两条人影自彩烟中一跃而出,两人俱是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一副要饭的模样。
  宝儿听那娇笑语声,只当船上的必定全都是绝色美女,此刻骤眼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但仔细望去,才知自己猜得还是不错,这两人虽然蓬头垢面,但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泥污也掩不住她们天生美艳。
  尤其右面一人,上身穿着件破烂的对襟锦衫,下身穿着双褪色的缀珠绣鞋,中间却露出双欺霜赛雪、修长有致的玉腿,叫人瞧上一眼,心就忍不住要跳上牛天,再也不敢去瞧第二眼了——却又忍不住要去瞧她。
  左面一人,锦衣湘裙,穿得倒是整整齐齐,只是下面却打着双赤足,此刻眼波一转,居然也抱拳作礼,大声道:“伍清清、陆秀秀奉王帮主之命,前来令此地本帮弟子跪倒迎接帮主大驾。”
  丐帮弟子立刻勃然作色,左面一个白发老丐怒道:“王大娘凭什么要咱们跪倒来接她?我姓石的第一个不……”
  伍清清道:“石凉,你莫忘了王大娘已是咱们的帮主,你如此说话,不怕她老人家割了你的舌头么?”
  石凉怒道:“王大娘是你的帮主,可不是我的帮主……”
  陆秀秀娇笑道:“咱们也是乞丐,自然就是丐帮中人。虽然男女有别,但创立丐帮的褚老仙人可没有在帮规里规定不许女子加入丐帮的……”突然一拍玉腿,娇唤道:“哎哟,一个大蚊子……”蘸了点口水,涂在玉腿上,方自接道:“你们俱都熟读丐帮的帮规,总该知道我这话没错吧?”
  叶冷、石凉以及另一个风猾赛,三人面面相觑。这三个久历风尘的老人竟找不出一句话来驳倒这撒娇作态的小姑娘。要知是否允许女子加入“丐帮”这问题虽已存在多年,但江湖中身怀武功之女子乞丐毕竟少之又少,是以丐帮中人谁也未将这问题加以深究。
  谁知如今这王大娘便利用此点空隙,训练出一批女弟子来为乞丐,要与原有之“丐帮”一争雄长。
  只见陆秀秀眼波横飞,娇笑着接口又道:“丐帮中既无帮规不许女弟子加入,自然就更没有什么规矩不许女子来做帮主,便该由男女双方各派一人来争夺这帮主之位,若是那男子的武功机智都不如女的,为了丐帮今后的发展,便该由女子来做帮主,你说这是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她轻抚玉腿,顿住语声,不见别人说话,便又接道:“而如今你们的男帮主无论武功机智都斗不过咱们的王大娘,这帮主之位自然该让给王大娘的,这道理更是再也简单明白不过。”
  石凉大喝一声,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子,连死人都要被你说活了,但姓石的却不听你这番胡言乱语,还是手上见胜负。”
  陆秀秀笑道:“这若是胡言乱语,你便该找些话来驳倒我呀……哎哟,我腿上怎么越来越痒,你的手粗,来替我抓抓腿好么?”抬起一条粉光致致的玉腿,往石凉面前送了过去。
  石凉心一跳,后退三步,陆秀秀格格笑道:“连我的腿都不敢摸,还敢说要和我动手,还是乖乖的……”
  突然,一条人影横飞而来,哈哈笑道:“你的腿痒么,好好,待我老人家替你抓抓。”笑声奇异,正是王半侠。
  陆秀秀这才慌了,叱道:“你……你敢?”要想缩回腿,但不知怎的,柔滑的足踝已被人一把抓住。
  王半侠大笑道:“痒在哪里?”
  陆秀秀娇喝道:“拿开你的脏手!”纤纤十指随声划了出去,招式之细柔,有如柳丝飘拂,但出手之快、取点之准、下手之狠,却又有如十柄利剑,别人只要沾上一点,再也休想笑得出来。
  但王半侠笑声更响,陆秀秀出手虽急,却也休想沾上他一片衣角。突听伍清清一声轻叱,飞起一脚,直踢王半侠腰肋之处。
  这一脚来得无影无踪,竟似已得南派少林“飞虎无影腿”之神髓,而南派少林从无女徒,也不知这些少女是自哪里学来的。叶冷等人见这一脚来得这般厉害,情不自禁脱口惊呼出声。
  哪知王半侠一只空着的手自胁下穿出,又巧妙地将她足踝一把抓住,石凉拍手大喝道:“好一招分光捉影手!”
  喝声方了,只听彩烟中一人轻轻叹道:“也未见如何高明,只不过能用来欺负欺负别人小姑娘而已。”
  伍清清、陆秀秀虽被人制得服服贴贴,动弹不得,但面上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绝无惊惶之意,此刻听得这话声,嘴角更泛起笑容。
  但见彩烟渐消,一群少女嘻嘻哈哈,蹦蹦跳跳,跃上了岸边,有的赤着足,有的裸着腿,有的衣衫破烂,露出了酥胸玉肩,齐地拍手歌道:“王老头,不要脸,闻臭脚,荡秋千。”
  另四个少女抬着张破旧的圆桌面,桌面上堆满着一条条、一块块、五颜六色、零零碎碎的绸缎。
  碎锦堆中却倚坐着一位浓艳绝丽、风情万千的美妇人,她眼角额边虽已有了些被岁月刻划出的苍老痕迹,但一双明媚的眼波却还显得那么年轻,在少女的山歌声中被抬上江岸,那绝代的风华、慑人的气质,使人浑然忘却了她行径的诡异、衣衫的褴褛——在岸上数百只丐帮弟子的眼中,这破桌碎锦上的妇人实有如流苏帐下、八宝软轿中之艳后一般。
  暗处的周方瞧见这美妇人,双目却不自觉地微微一皱,口中喃喃道:“王大娘!哼!哼!王大娘……”
  山歌方了,王大娘便斜眼瞟着王半侠,摇头笑道:“武林中声名赫赫的前辈,却抓住人家小姑娘一双脚不放手,不嫌丢人么?”
  王半侠口中道:“果然有些丢人,不如放开她吧!”
  但他身上却突有另一个声音大嚷道:“不行不行,如此便宜就放过她们,我王半狂第一个不肯答应。”半侠语声道:“你又待如何?”半狂声音道:“王大娘放了咱们帮主,咱们就放这两个小丫头,公平交易,老少无欺。”
  王大娘格格笑道:“如此说来,你竟拿帮主的身份来和这两个小丫头相比么?这未免也太瞧不起你们昔日的帮主了吧!”
  王半侠道:“你又要怎样?”
  王大娘眼波一转,便道:“我坐在这桌上不动,你若能在三百招内抓住我的脚,我便放了你们那宝贝帮主。否则你便再也休提此事,乖乖地推我来当帮主,我不比那小老头强得多么?”
  王半侠目光一亮,大声道:“一言既出。”
  王大娘笑道:“四千匹马也追不回来。”
  王半侠双手一分,将伍清清、陆秀秀脱手甩了出去,大声道:“请!”丐帮弟子亦是人人振奋。
  要知王半侠素以出手之准确迅速而享盛名,“分光捉影手”便是武林中最最上乘之擒拿手法,百年来练成这手法之人虽有不少,但王半侠却号称江湖第一人,王大娘若是呆坐不动,王半侠要抓她的脚,实是易如反掌之事。
  只见王大娘银铃般一阵娇笑,道:“好,你动手吧!”挥手分开了原本堆在她身上的一堆碎锦。
  王半侠一掠而前,双手疾伸,似抓似探,绵绵不绝,尤其掌势变幻无方,虚实不定,叫人根本不知从何闪避。
  哪知他手掌方自探出,整个人却突然怔住了!
  王大娘自膝以下两条腿竟已齐膝断去!她身上根本没有腿,却叫王半侠如何去抓?
  这一着委实大出王半侠意料;刹那之间,他再也不能动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一堆碎锦发呆。
  少女们一起拍手大笑,高歌道:“王老头,奸似鬼,也要吃吃咱们大娘娘的洗脚水。”
  丐帮弟子却无一不是颜色惨变,只因此番赌约关系委实太大,王半侠番败了,丐帮麾下满布江湖的成千成百条好汉,岂非要永受这来历不明、行踪诡异的女子管辖?丐帮百年来辛苦树立之威名,岂非从此毁于一旦?
  王大娘笑得有如花枝乱颤,道:“半侠老弟,这次你可上了我的当了吧,还不乖乖地称我一声帮主?”
  王半侠还未说话,丐帮弟子却已勃然大哗。
  王大娘眼波一转,盈盈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来做你们的帮主,你们本该高兴才是,乱吵什么?”
  她笑语之声虽然轻柔,但丐帮弟子每一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眼波虽只轻轻一转,但却似在丐帮弟子每一人面上都扫过一眼。
  丐帮数百弟子被她这一眼扫过,不但俱都忘了她年纪,也俱都忘了她的残废——一个残废的女子,能使人忘却她身体的缺陷,她不但要有绝美的风姿,还得有绝高的智慧、绝大的吸引之力——丐帮弟子,竟似都被她这一眼瞧得呆了,再无一人发出喧哗之声来。
  王大娘眼波最后凝注在王半侠脸上,眼波更媚,笑容也更媚,耳语般轻轻道:“你呢?你也服输了么?”
  叶冷等三人目光情不自禁也一齐望向王半侠,面上神情俱是凝重异常,自亦因王半侠这句回答委实关系太大。
  只听王半侠一字字缓缓道:“我服输了。”
  叶冷等人身子一震,几乎再也站立不稳。
  王大娘满面娇笑,道:“好!”
  哪知她银铃般的笑声方自响起,王半侠腹中突然也响起一阵笑声,笑得比她更响,道:“王大娘,你也上当了。”
  王大娘道:“什么?”
  那粗鲁奇异的语声道:“这身子只有一半是王半侠的,王半侠服输了,我王半狂可还未曾服输!”
  王大娘面色立变,但瞬又娇笑起来。
  她面上表情之变化当真是瞬息千变,令人再也无法捉摸。
  王半狂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佩服佩服。”摇摇摆摆,围着那圆桌走了两圈,突然出手如风,疾点王大娘“肩井”大穴,哪知王大娘竟然不避不闪,王半狂一着便已得手。
  丐帮弟子又惊又喜,谁知那些少女竟也是满面娇笑,无动于衷。王半狂目光扫过,心中虽然大感惊异,但手掌丝毫不停,自王大娘“杵白”、“曲池”、“四白”、“太溪”等穴道一路点了下去,口中大笑道:“实施暗算,虽非光明行径,但我王半狂一向就不是正人君子,王大娘你莫怪!莫怪!”
  几句话功夫,他出手如风,已将王大娘双肩以下、双手以上二十余处大穴一齐点住。
  这边的丐帮弟子瞧了,固是人人大喜欲狂,那边的方宝儿瞧了,也是喜动颜色,拊掌道:“王大叔果然有两手。”
  周方却冷冷道:“只怕未必……”这两句话说完,只听王大娘口中已长长透出了口气,道:“你点够了么?”
  王半狂大笑道:“我老人家还要点住你的哑穴,让你再也说不出骂人的话!”方自缩回的手掌又闪电般点了出去。
  他每招每式每一出手,看来俱都十分平凡,甚至有如俚妇、村汉骂街相打时之出手一般,平凡中还有些粗俗。
  但这些招式被“练家子”瞧在眼里,便可看出其中委实奥妙无比。此刻王大娘双肩穴道被点,已是不能抵抗,但王半侠之出手仍是谨慎小心,后着绵绵,丐帮弟子忍不住哄然喝起彩来。
  眼见王半侠这一招又是必定得手,哪知他手掌伸出,王大娘居然也抬起手来,拢了拢鬓发,嫣然笑道:“你还要点?”
  王半狂当场愕住,数百丐帮弟子再也笑不出来——千百双眼睛每一双都瞧得清清楚楚,王大娘明明已被王半狂点了二十余处穴道,本该再也不能动弹,此番她竟能抬起手来,众人瞧在眼里,实比瞧见鬼魅还要吃惊百倍!
  方宝儿也不禁睁大了眼睛,悄声道:“被人点住穴道的滋味我也尝过,那时纵然用尽平生之力,却连小指都无法动一动,此刻这王……大娘莫非有什么魔法不成?还是王半侠大叔的点穴术不够高明?”
  周方道:“王半狂点穴之手法虽非超凡绝俗之独门工夫,但已和江湖中普通一般手法有些不同,此等手法灵便诡妙,出手迅速,最宜以弱胜强,以寡敌众,但却有个最大的缺点。”
  宝儿双目圆睁,听得津津有味,显然,他对武学一道不但已改变了昔日那种厌恶之感,而且还动了兴趣,此刻居然忍不住问道:“什么缺点?”
  周方道:“此等手法名为‘碎瓦砖金手’,弱而不强,力不能实,不易将人根本制住,点中人身之后,对那人根本毫无损伤。是以此等手法在江湖中有个可笑的别名,名之曰‘碎嘴太婆手’,顾名思义,你也可知道此等手法有如老太婆打架一般,出手纵重,但打着人时已软了。”
  无论宝儿问他什么,他俱是不厌其烦,由浅人深,将那件事每一点都解释得详详细细、明明白白。
  宝儿道:“原来他出手不重,难怪王大娘能解开了。”
  周方正色道:“此等出手虽不重,但别人被王半侠点了穴道后,至少也得要十二个时辰,才能自行解开。”
  宝儿奇道:“那么王大娘为什么又能……”
  
 
 
第十六回 江湖起风波
  周方目光凝注碧空中一片白云,沉声截口道:“这其中又有个原因……这原因又是个秘密……”
  宝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周方奇道:“你为何不再问了?难道你不想知道?”
  宝儿道:“既是别人的秘密,我心里虽想知道,也不能问了。”
  周方微微一笑,道:“好孩子!”转目望去,牛铁娃正睁着大眼睛瞧得出神,再随着铁娃的目光望去,便瞧见一场惊心动魄、别开生面之恶斗。铁娃平日虽然对任何事都不会专心一志,但此刻目光瞬也不瞬,竟已瞧得痴了。铁娃平日神情虽然像个孩子,但此刻满面肃然,竟有了几分大儒观书、老僧入定般的庄重之态,显见这天真的大孩子也对功夫一道有—了种不能解释的领会与喜爱。
  原来就在这几句话功夫里,王大娘与王半狂终于已动上了手,但见两条人影一静一动。静的那条人影,有如山停岳峙,又有如急流中之砥柱一般,无论遇到任何攻击、任何变化,他却决不会动上一动。动的那条人影,却有如紫燕轻蝶,落叶飞花,而其轻巧处又胜轻蝶,其迫急处更胜紫燕,其变化之微妙繁复,更如风中飞花,往返回飞,绝无任何一人能捉摸出它飞舞回旋的道路——最怪的是,静的人影竟是王半侠,动的人影却是双足已成残废的王大娘。
  她双手各拄一根黑黝黝的短杖为足,飞旋闪动。右杖落地时,左杖便有如毒蛇出穴,突击而出;左杖落地时,右杖便有如雷霆闪击,挟风而去。左杖攻击以轻灵闪变为主,右杖却走的是刚猛威勇一路,以补左杖轻灵之不足。刚柔互济,轻重相辅,便另组成一种奇诡已极也厉害已极的武功招式,与江湖中任何一门武功俱都不大相同。
  要知无论任何一种武功,其身形之变化,绝对是以腰、腿、膝、趾之力为主,俯身必弯腰,蛇行必曲膝……无论是谁,也逃不过这一点范围,而王大娘的腿已残,她身形之变化,都完全要靠掌、指、腕、肘、肩上之力,而腕、肘间之运用自比腿、膝间灵变得多。
  王大娘双腿虽断,但她所需防守之面积自也减少,防守面积既小,自也必定省力得多。
  譬如别人施出一招“凤凰束翼”时,必当还要留意着自己下三路之安全,甚至施出一招“玄鸟划沙”以为辅助,而王大娘施展这一招“凤凰束翼”时,便可将她全身一齐护住,是以她双腿虽断,但其中有弊亦有利,这利弊之间的关系一时间也难解说清楚。
  当然,要练成这样的武功,必经一段非他人所能了解之困苦,是以别人纵然羡慕王大娘武功之神奇,也决不会有人故意弄断了双腿去学它,是以王大娘的武功自是另成一路,与众不同。
  王半狂来应付此等奇诡之武功,自比平日与人动手时要吃力得多,但他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正是最好之对策。
  但他身形虽静止不动,招式发出,却仍带着一种逼人之狂气,有些别人不敢使出之招式,他却在挥手间使出。
  是以王大娘攻势虽然这般凌厉,王半狂也丝毫未曾示弱。若是换了别人,在此番情况下,必定采取守势,暂避对方之锋芒,但王半狂身形虽是以静制动,招式却仍是以攻对攻。
  只见王大娘右手铁棍挟带风声,一招“雷鞭击鹿”当头击下,王半狂竟不闪避,反而奋起双臂,以“赤手搏龙”迎了上去。
  王大娘右手棍忽然斜斜挑起“闪电穿云”,疾点王半狂胁下“藏血”附近九处大穴。
  王牛狂双手空空,万无硬接这一招之理,哪知他竟然捏掌成拳,反臂击出一招“直上九霄”,直迎那穿云而来之闪电,王大娘下手纵能伤得了他,也势必要被他此拳狂野的招式震得飞起。
  两人招来招去,正是锋芒相对,震慑人心。
  丐帮弟子环立四周,一个个自是瞧得惊心动魄,面色凝重无比,那些少女虽然作出一副漫不经心、胸有成竹的模样,犹在一边指点谈笑,但笑容间已大是勉强,对这一场比斗,双方显然俱都没有信心。
  那边的牛铁娃口中喃喃道:“兀那娘,真不知人家这武功是怎么练成的,我若能练成这武功,死了也甘心。”
  周方微微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这话像是在对铁娃说的,但目光却在瞧着宝儿。宝儿自己也在凝望着这一场惊心之比斗,一双大眼睛里闪动着明亮光彩。周方道:“宝儿,你可是已瞧出这两人武功中玄妙之处?”
  宝儿略一沉吟,缓缓道:“王大叔身形虽静,但招式间却是狂气逼人,这一种由生俱来的气势是谁也学不来的;王大娘身法虽巧妙悦目,招式虽然狂风暴雨,但却仍带着些柔弱之意……”
  周方微笑颔首,截口道:“不错,王半狂武功得自先天,王大娘武功却大半由于后天苦练而成……还有呢?”
  宝儿眨了眨眼睛,道:“王大娘左手招式轻灵,右手招式刚猛,看来她本是以右手招式为主,但……听她双杖落地时之声音,左重右轻,显然乃是只因她左手杖要比右手杖重得多……”
  他似是在思索着措词,语音微顿,方自接道:“她以重杖来使轻灵之招式,反以轻杖来大杀大斫,这显然是在用招式来混淆对方之耳目,其实她攻势之主力必定在左手这根铁杖上,右手杖反而不过是陪衬而已,只可惜……唉!只可惜这一点王大叔竟似未看出来。”
  周方面上不禁露出惊诧之色,肃然道:“不想你小小年纪,又不会武功,却能看出王半狂未能看出之处,虽是旁观者清,却也难能可贵了。”
  宝儿道:“这还不是从老爷子你那里学来的?”
  周方微笑道:飞口今你总该已知道,同一件事,你用心去瞧与不用心去瞧,其中相差委实太大了。”
  宝儿道:“是。”
  周方道:“好,咱们走吧!”
  宝儿怔了一怔,道:“但……但他们胜负还未分出……”
  周方肃然截口道:“你我纵然瞧到他们胜负分出,又当如何?凭你我之力,又断然无法相助于他们。”
  宝儿道:“但——”
  周方道:“紫衣侯未死之前,有如定海之针,他虽不人世,却已将江湖风涛一齐镇压住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只因畏惧于他,是以不敢妄动。如今武功中泰山北斗已失,这些人静极思动,自然乘机而出,而且那白衣人七年后还当重来,这阴影早已笼罩了整个武林,使得人人心中惶惶不能自安,在这七年之中,江湖中必然是个极为混乱之局面,你我若是也投身在此混乱之中,于事丝毫无补,只不过白白牺牲了自己而已,是以我要你在这一路之上多用眼,少动手。”
  这时王大娘与王半狂战况犹自十分激烈,但周方长篙一点,已将方舟荡出,乘着帆满风,离开了十余丈远近。原来这无所不知之奇异老人,对水上生涯之熟悉,竟不在牛铁娃兄妹之下。
  方宝儿反复思索着周方的言语,只觉他说的道理实是无懈可击,于是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牛铁娃口中嘟嘟嚷嚷,也是极不情愿离开这里,但他见了宝儿已然从命,自己哪敢言语,只是不住扭转脖子,回首去瞧。
  但两下相隔更远,渐渐瞧不清晰。突见一蓬彩烟自他们恶斗之地涌了开来,渐扩渐浓,将整个一片平地完全笼罩。
  渐渐,方宝儿与牛铁娃除了那蓬彩烟,什么也看不到了。方宝儿早觉满心沉重,垂下了头,什么话也不愿说。
  牛铁娃口中犹在喃喃道:“咱们纵然不能出手,但瞧完了那场热闹,再走也不迟呀!大哥,你说是么?”
  周方冷冷道:“瞧完热闹,就走不成了。”
  牛铁娃道:“为什么?”
  周方道:“你只当他们未瞧见咱们么?只是他们自顾不暇时无力分心来羁留你我,我便要你们乘机去瞧瞧,也不过是要你们多增加些阅历而已,至于此事结果如何,王大娘一现身时我便已知道了。”
  宝儿奇道:“老爷子你怎会知道?难道真能未卜先知?此事结果究竟如何?我实在想听听。”
  周方道:“王半狂必然落败,王大娘必成丐帮的帮主!”
  宝儿骇然道:“真的?为什么?”
  周方道:“你可猜得出王大娘究竟是谁?”
  宝儿又自一怔,沉吟许久,摇头不答,牛铁娃却忍不住大声道:“是谁?王大娘自然就是王大娘了。”
  周方也不睬他,只是一字字缓缓道:“这王大娘便是王半侠的结发夫妻,昔日人称‘狐女’吴苏。”
  宝儿身子一震,大骇道:“她……是他的妻子?”
  周方道:“不错,昔日‘狐女’吴苏,本是武林中有名之荡女,王半侠即是江湖后起一代高手之佼佼者。他两人忽然成亲,曾在武林中造成一场不少的轰动。那时的江湖前辈,多半曾为王半侠惋惜,只是我早已看出,王半侠此人藉着腹语之术,故意装成两种性格,来欺骗世人耳目,名虽是个亦狂亦侠的奇人,其实却是个欺世盗名、大奸大恶之徒。”
  宝儿道:“但……但他数十年来,做的委实都是急公好义之事,而且侠名始终不堕,老爷子你也该知道。”
  周方冷冷道:“此人表面虽是急公好义,骨子里却无一件事不是在为自己打算。譬如说他此次为了白衣人之事往来奔波,表面上看来自是要为江湖挽救一场劫难,其实却因为他始终对紫衣侯存有畏惧之心,有许多事碍着紫衣侯而不能放手去做,此次便是想藉那白衣人无敌之剑,将紫衣侯除去!”
  宝儿悚然道:“有此等事?”
  周方道:“十余年前,‘狐女’吴苏夜闯云南王府,要想盗取‘白药’秘方,恰巧久隐括苍山之铁剑先生以先天无极剑法一剑斩断了她双足,将之抛人深山绝壑中,武林中人知道吴苏既死,王半侠定要寻那铁剑先生复仇,哪知王半侠却扬言天下,说‘狐女’吴苏如此倒行逆施,与他全然无关,他反而要感谢铁剑先生为世除了一害。”
  宝儿变色道:“不想他……他竟是如此狠心的人。”
  周方道:“如此狠心,当真少见得很,但江湖中却偏偏有许多自命清高之辈,反而极口夸奖王半侠大义灭亲,是人间不可多得之奇男子!此后十余年,他侠名更盛,即使做出些不可宽恕之事,世人也说那只是‘半狂’做的,与‘半侠’无关。但紫衣侯在世一日,王半侠便一日不敢大举妄动。“此番紫衣侯去世,我便算定王半侠必有图谋,但却也未想到‘狐女’吴苏竟然未死,竟以王大娘之名与王半侠一明一暗、串通来谋夺帮主之位!”
  宝儿听得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过了半晌,方自叹息道:“原来他两人竟是串通好了的,怪不得王半侠连点了那王大娘身上数十处穴道,王大娘依然行所无事。我本当王大娘武功竟是这般惊人,连身上穴道位置都可移换,原来那只不过是他夫妻两人串通好来做给别人看的把戏而已。”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王半侠如此奸恶,我等既已知道,难道就眼见他奸谋得逞不成?”
  周方冷冷道:“世上本有许多不平之事,以你之力,能管得了一件?不眼见别人奸谋得逞又如何?”
  宝儿道:“我总可揭破他的奸谋。”
  周方道:“你小小年纪,说的话有谁相信?何况王半侠之侠名正如日中天,你若要揭破他奸谋,正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怎能动得了他?就被别人打死了,他自己根本不用出手。”
  宝儿气得胀红了脸,捏紧拳头,却说不出话来。
  周方道:“你若要管人闲事,你若要别人听信你的话,便先得要练成绝世之武功,好叫任何人都尊重于你。而你若要练成绝世之武功,便首先得专心一志,换而言之,你首先得将世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然后才能有本事去管世上发生之一切不平之事!”
  宝儿眨了眨眼睛,忽然道:“要练成惊人的武艺,必须有惊人的师父。我心目中本有个惊人的师父,不知老爷子你可能帮我找得到他么?”他一双大眼睛里闪闪发光,有如映在海水中之孤星,既明亮又深邃,但又使人觉得远比天上明星更亲切、更接近。
  周方凝注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还有谁能比天更为博大?还有谁能比万物更为繁复?还有谁知道的变化能比自然更多?天地万物,自然变化,便是你最好之良师,你还要再去寻什么人?”宝儿也仰面凝视着他,亦自缓缓道:“我心目中总有个疑问,不知老爷子你可就是我心目中那惊人的师父?”
  周方微微一笑,道:“花本非花,雾本非雾,是耶非耶?有谁自知?你若太过认真,便着相了。”
  宝儿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本是古人所说的话。我瞧老爷子你游戏风尘,必是人中大隐。”
  周方又自一笑,不置可否。
  宝儿转了转眼珠子,道:“我异日若是武林中之绝顶高人,为了不愿被人发觉行藏,而必须隐退,那么我便决不会隐身于山泽林野之间,因为那不但寂寞,而且极易被人发现,是以我必定要改装易貌,混迹于红尘之中,甚至假冒成一个人所不齿的骗子。
  “只因骗子假冒武林高手虽是常事,也易被人识破,但武林高手假冒骗子,却是江湖中自古未有之奇事,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此点。”
  周方仰天大笑道:“好聪明的孩子……”他佯然不置可否,却似要藉这仰天大笑来掩饰面上某种变化。
  但宝儿也仍不放松,紧紧迫问道:“既是如此,不知老爷子你可愿将自己昔日的历史说给宝儿听听?”
  周方道:“昔日之事,我早已忘记了。”
  宝儿道:“真的忘记了?”
  周方凝视着天空一点白云,缓缓道:“不错,忘记了……你可知记忆虽好,但忘记更佳,只因世人可以记忆,方能日新又新,不断进步,但忘记却可使人们之心灵获得宁静与安恬。若无记忆,人类无法记取先人之遗教,必将停留于上古洪荒之野蛮状态里,但若无忘记,人们却永将活在那些锁魂之痛苦与腐心的愧疚中,时时刻刻受着它的折磨,那么……人生将变成一无乐趣,只因人们可以暂时忘记,灰黯的人生中才会有些鲜艳的彩色。”
  他这番话说得不但充满哲理,而且优美动人,有如一篇可传千古之诗词乐章,字字句句俱是珠玑。
  宝儿却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紫衣侯昔日之言语,脱口又道:“但记忆既不易,忘记却更难,是么?”
  周方苍老的嘴角泛起一丝辛酸之微笑,道:“正是如此。有些事,人们虽想忘记,却永远无法忘记。”
  宝儿似是在喃喃自语,道:“一入学成天下各门剑法后,又将之忘记,这又要何等胸襟?何等才华?”
  周方也不知是真的未曾听清还是根本不愿理睬,宝儿话说完,他斜倚着船桅,竟似已朦胧入睡了。
  宝儿望着他随风拂动的黄髯,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叹息着道:“是耶非耶?有谁自知?唉!可真把我弄糊涂了。”
  方舟看来虽笨重,其实却极轻巧,溯江而上,一日最少也可行百里开外,当日晚间,在一个不知名的码头泊下。
  宝儿自铁娃家里离开时,曾带了笔墨纸砚,此刻瞧得周方与铁娃俱已入睡,便悄然而起,濡笔磨墨,振笔而书,一共写了十余张纸笺,纸笺之上写的俱是同样的几个字:“王大娘便是‘狐女’吴苏。”
  他匆匆写完了,又轻手轻脚在那具体而微的船舱中寻了十几只陶土酒瓶——这自是铁娃的娘为周方准备的——宝儿在每只瓶子里都塞了张纸条进去,然后在岸边挖了烂泥,将瓶塞紧紧黏在一起,又寻出些破布,撕成一条条,再将瓶塞紧紧缚住。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仰天默祷道:“但愿这些瓶子有几只能落人一些喜欢查根问底锲而不舍的江湖义侠手中,好叫奸人之恶计终有一日被人识破。”一面默祷,一面将瓶子一只只抛入水中。江水日夜奔腾不息,也不知要将这些陶土为质、质量甚轻的瓶子带向何方?
  宝儿望着奔腾的江流,小脸上绽开一丝笑容,喃喃道:“我说的话别人不会相信,但这么一来,可就完全不同了。别人瞧见了这瓶子里的纸条,必定觉得神秘诧异得很,而人们对神秘诧异的事,必定充满了好奇之心,好奇之心一生,便少不得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和身卧下,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却不知这几只小小的瓶子日后在江湖中竟造成一场无比巨大的风浪。
  江水奔流,时序变换。
  方舟日渐破旧,宝儿日渐长大。
  恍眼之间,已过去半年多了。半年多的时间虽不长,但在这半年多时间里,宝儿却有了显著的变化。
  风吹日晒雨打,捕鱼炊食操作……江上的生活是辛勤而劳苦的,然而这生活的折磨却使得宝儿体格茁壮了,身子高大了,皮肤也晒黑了——有时在日光下以江水为镜,他连自己都几乎不认得自己。
  这半年间他瞧过不少次武林豪杰的恶斗,也瞧见了不少江湖中那些奸险恶毒、欺瞒拐骗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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