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_4 大江健三郎(日)
那"正宗"粽子足有两个拳头大。妻子把粽子分给大家吃。我和住持剥着带有热水滴的竹叶,一面在盘子上把粽子弄成小块吃起来。阿仁的几个儿子,他们将粽子在湿漉漉的手上摆来弄去,十分高明地从角上吃起,以免破坏粽子的形状。那粽子是一块糯米,用酱油调味,再放入猪肉和香菇末。至于包粽子的竹叶,虽说边缘枯干难看,但在现在这个季节,就算是这样的竹叶,孩子们也一定花了不少力气才采到它,而且还要克服点恐惧吧。见阿仁的孩子们吃粽子的方法如此巧妙,我越发坚信:山脚孩子们不愿意冬天进树林的习惯至今也没有改变。
"粽子好吃极了,就是有股子大蒜味儿。至少我在山脚那会儿,粽子不必说了,山脚别的食物也全都不加大蒜呢!"我对妻子批评道。她正把蒸笼里剩下的粽子倒在一只浅长的木箱里面--我记得那木箱叫做模棱箱。想来那蒸笼和木箱,都是按照阿仁的叮嘱,从仓库里找出来的罢。
"怎么?"妻子一脸的怀疑。"阿仁特别嘱咐我加大蒜呢。去超级市场买肉时,我就把大蒜也捎回来了。"
"阿蜜,这可是山脚风俗演变典型的例子呀!"住持恭恭敬敬地用手指头夹起一块粽子,说道。"战前,村里的生活同大蒜压根儿没什么关系。差不多所有的人,八成光是知道大蒜这种植物的名字。可战争一来,那帮朝鲜工人过来砍树,建起了部落,他们倒吃这种叫什么大蒜的臭乎乎的草茬子,这些家伙真叫人瞧不起!就这么着,村里人才知道有大蒜了。阿蜜,这些事你遇上过罢。村里人逼着朝鲜人去树林里砍树,那会儿他们要显示显示自己的优越,就说什么,不拿上粽子当干粮就不能进林子,心眼儿多坏!这么一来,朝鲜人也做上粽子了,可他们按照自己的口味,开始把大蒜也加了进去。这再反过来影响了山脚做粽子的方法,闹得村里也开始用大蒜来调味了。村里人只会虚张声势,他们有什么主见!这样,山脚的风俗自然要改变啦!从传统上说,村里本来不用大蒜做调料,现在它在超级市场倒成了抢手货了,难怪天皇背地里要乐得够呛了!"
"就算没有主见罢, 可它叫我做的饭成功了, 倒也不错嘛!"妻子反驳道。"不合传统又怎么样!"
"当然成功了!就算按感情打分儿,比起妈妈做的粽子来,你做的可要好吃多啦!"
"真的,真的!"住持也附和着我的夸奖。不过,妻子还是那样满腹疑团,瞥了我们一眼,毫不示弱。
住持困惑不解地把那张教科书似的善良的小圆脸皱成了一团, 朝着我说道:"我倒是饱餐了一顿, 其实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大哥有个笔记本,S先生死以前放在我这儿的,这会儿找出来了。"
"咱们到仓房二楼去说会儿话吧。我又不练足球,一个人闷得很哪!"我不光想给住持打气,也想引他与我聊聊天。
"你不是对万延元年的暴动很有兴趣么?"
"我倒了解过暴动的情况,还做了笔记呢。对暴动来说,阿蜜的祖上当然最重要了,可本寺的祖上,虽说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作用也不能低估,可以说仅次于你的祖先啊!"年轻的住持从窘境里解脱出来,欣喜中夹杂着明显的热情。
妻子对住持自我意识中这种微妙的反应理都不理,忙不迭地指挥阿仁的儿子们给他们的母亲送些粽子,再到小学操场上叫星男开上雪铁龙来拉粽子。我和住持正打算离开上房,这时,妻子还在不依不饶地说呢:
"下午我也去看练习足球,阿蜜。听听他们对加了大蒜的粽子怎么说。"
十分客气的住持和我往仓房走去。满嘴喷着大蒜味,活像幻想影片中怪兽喷出的火焰。住持带的大哥的笔记本,是订成的小本子,包着紫色的封皮。对我来说,大哥与我们固然是亲人,然而却相当疏远,仿佛他总是住在城里的宿舍或是东京的公寓,假期也难得回家看看。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只有这样一桩:他大学毕业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山脚的大人们每每引以为鉴,觉得让儿子接受高等教育简直是白白花钱。我接过笔记本,将它放在友人留下的那本企鹅版著作上面。我能感到,我没有当着他的面读这本笔记会令住持很失望,但是实际上,对大哥留下的文字我并没有很深的好奇,倒是有一种模糊却很缠人的不祥预感,让我的心变得冷冰冰的。于是,我决定不去理会这本笔记,径直地向住持问道:
"听我母亲说,曾祖父曾从仓房二楼窗户往外开枪,阻止暴徒靠近。这窗户看上去造得真像射击孔,仿佛这说法倒是真的,可我却总觉得可疑。为什么呢?据说那条步枪是曾祖父在高知旅游时带回来的。就好像万延元年那会儿,爱媛的农民都是用步枪武装的一样!"
"你曾祖父也算这一带的大户了,说他是农民怕是不对,所以有条步枪嘛,也没什么不自然。可是,这条枪八成不是你曾祖父自己从高知带回来的。倒应该是暴动之前从高知潜入山脚的人提供的武器吧。"住持道。"我的父亲解释过,从高知来的那个人就住在寺里,他通过当时的住持说服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引发了暴动。这个潜入的人,不能断定他肯定是个土佐藩武士,可是至少,他是林子那边来的人。他通过住持和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见过面。他大概是扮成行脚僧从树林那边过来的。当时的情形完全是动荡不安,大家觉得暴动能动摇本地的政权,只要对此有利,那时就允许树林那边的势力派来的工作者来进行活动。不光山脚,整个藩内都是如此啊。住持和你曾祖父都认为如果不举行暴动,山脚的农民就得不到拯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完全一致的。那时住持保持中立,而大户们都倾向于当局;不过,要是农民被完全消灭了,他们肯定也是在劫难逃。因此,他们苦心孤诣的问题核心,就成了何时发动暴动、以及发动多大规模的暴动这两个方面。看起来最为明智的发展该是这样:在事情恶化、大户受到集中攻击之前,便让他们把暴动积聚的暴力能量渲泄出来,将山脚的暴力减小到最低限度,残部则转移到城里。为发起暴动,需要一批领导人,然而不管暴动如何成功,这些领导人都一定会被捕被杀。既然命中注定要牺牲,那么怎么选领导人就又是个问题。暴动中间,他们不光要领导山脚,还要掌握从这边到城里所有农民的领导权,于是,大家就都盯住了你曾祖父的弟弟训练的那批青年。他们中虽有几个继承土地的长子①,但多半是农家的次子、三子,他们得不着土地,是一群没有目标的多余的人。这些多余的青年就是牺牲了,对山脚也不会造成什么打击,而且反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看起来,曾祖父的弟弟他们从一开始就被树林对面来的人、住持和曾祖父这些暴动领袖当枪使了?"
①日本封建时代是长子继承制,只有长子才能继承家产及土地。
"但是可能只有你曾祖父的弟弟自己得到了秘密约定,暴动之后便从? 大阪或是东京。我想,该由树林对面来的那个人负责执行这个约定。阿蜜,你不是也听到有传言说,你曾祖父的弟弟逃出树林跑掉以后,还更名改姓,在维新政府下面做了大官么?"
"照这么说,曾祖父的弟弟从一开始也就成了叛徒了呀。看来我算脱不开叛徒世家的干系了!"
"哎,阿蜜,哪能这么说呢。你曾祖父之所以在自己的兄弟领着山脚的农民来攻击时动了步枪来防卫,是因为他怀疑他弟弟是不是能遵守他们兄弟商量好的约定,不烧仓房。要是根所家安然无恙,没受一点攻击,藩里当局肯定会对你曾祖父追究责任,就算正房什么的必须给毁掉。我想,你曾祖父不把树林那边提供的武器交给那些年轻人,而是留到了自己手里,这也是他的怀疑使然。现在看来,这场暴动一直持续了五天五夜,结果,使农民的要求被接受,奉献制度被一举废止,而且向藩主进呈这个制度的儒者也被杀掉了。这以后,你曾祖父的弟弟他们在仓房拼死抵抗,是不愿同志中间再有谁牺牲啊。暴动中,这些领袖们想必围绕你曾祖父的弟弟是产生了一种连带感的。"
暴动结束以后,曾祖父的弟弟他们把自己关在仓房里,拼死抵御藩里来的搜查官。他们全副武装,焦躁不安,在仓房里烦得用刀砍房梁和门框,留下无数的刀痕。我童年时,这一条条刀痕常常引得我充满杀伐的幻想。那些山脚的农民,昨天还在服从他们的指挥,今天却连口粮食连口水也不肯帮他们,害得这些身陷重围的人孤立无助,偃旗息鼓,终于被骗出仓房,就在现在成了村公所前面广场的那块高地上面横遭斩杀。而直接安排策划,把仓房里这群饥渴交迫的青年骗到了外面的,正是我的曾祖父。他让山脚的姑娘们换上好衣服,在仓房前面烧火做饭,待青年们喝得大醉,昏睡过去,他又带着搜查官突然向他们发动了进攻。祖母总喜欢得意地大讲这个故事,好炫示一下根所家的前辈竟有如此机智。记得我母亲说过,她嫁到山脚那会儿,有一个曾祖父施诡计时用过的姑娘还活着呢。在杀戮的时候,单单曾祖父的弟弟免遭毒手,逃进树林跑走了。诚然像那年轻的住持说的,他与暴动的同志之间有那么一种连带感,然而到头来,他甚至连这一点也弃之不顾了,所以作为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我终究无法得到有效的慰藉,尽管住持的话言辞殷切。曾祖父的弟弟,在他独自逃进森林的时候,不曾驻留林中的高处,回首眺望那片洼地,凭吊他那些从醉乡里惊醒过来、在山脚高地上横遭斩杀的可怜的同志么?还有,行刑时,我的曾祖父,他是亲临现场,还是只是登上石墙,远望这幅惨景了呢?
"至于说你曾祖父的弟弟干嘛要开始特殊训练山脚那群青年,它的直接起因还不是因为咸临号启航去了美国!"年轻的住持机敏地觉出了我的抑郁,便改变了话题。他的心灵何其纤细敏感啊。然而,在妻子私奔之后,尽管山脚盛传了关于他的各色流言甚至说他是个丧失了机能的人,可他硬是顶着这些肮脏的中伤活下来了。
"你曾祖父的弟弟听说你曾祖父在高知见过的那个约翰·万次郎又要乘着他的咸临号去美国了,他当然会觉得很痛苦,因为树林那边的那些渔民的儿子已经在新天地里展开了冒险的生活,他却还被困在这狭隘闭塞的山脚里。那一年的夏初,他听说幕府已经允许从本藩进军舰操练所学习,就通过寺里的住持做些工作,以被选中。我的父亲说他读过他申请书的副本,所以,到寺里仓库去仔细找找,恐怕现在也找得到呢。一个乡绅大户的次子,深入到下层武士中间,在当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知道,那正是树林对面乡绅的儿子们大搞尊王攘夷激烈活动的时代嘛!不用说,你曾祖父弟弟的活动没有成功。这倒不是因为他缺乏能力,而是因为本藩实在没有把人送到军舰操练所的冒险精神。他满心的愤怒得不到发泄,于是就成了村里青年的首领,策划一些特殊的训练,干上一些替农民向藩主申请"拜借银"之类的反政府的事情。从森林那边来的工作者、住持,还有你曾祖父,也就开始留心这个危险的年轻实力派了。我研究的结论就是这些了。"
"至少在我听过的万延元年故事里,这个想法算是最迷人的了。"我承认道。"想一想战后没多久, S兄就在朝鲜人部落给人杀了,好像在那件事里,山脚那些粗野的小伙子起的也是这样的作用。你让我弄懂了不少事情。"
"说真的,"年轻的住持也坦率地承认道,"在冷眼旁观朝鲜人部落事件的时候, 你会发现一种智慧,用它足以解释万延元年的那场暴乱。在S兄的举动里面,有那么一个症结,让人不能不想到,他在作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想的是万延元年。我觉得,把万延元年与1945年夏天联系起来,怕不能单单说是什么牵强附会哟!"
"你的意思是, S兄一直想着我曾祖父的弟弟是负责暴动的人里面唯一逃掉了处刑的人,他自己才要在参加袭击朝鲜人部落的同伙中担当唯一被杀的角色的?对死掉的S兄,这实在是最体面的一种解释。"
"我是他的朋友嘛。 " 年轻的住持那少白头下面的一张小脸上羞出了红晕,"帮不上什么忙的朋友。"
"好像鹰四也和S兄一样,盼着在万延元年事件影响下做点事情。从今天开始,他要把山脚的年轻人召到一块儿练足球。恐怕他是觉得,在曾祖父的弟弟砍倒树林建造的练兵场上训练青年,这种行动有很大魅力吧!"
"可现在,不可能再爆发万延元年那样的暴动了。像战争刚结束那会儿,朝鲜人部落和山脚人之间大打出手,连警察也无法干预,那个时代也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歌舞升平,任你多少个阿鹰也煽不起暴动,这才真叫平安无事哩!"住持又恢复了他平日里的微笑。
"对了,这个笔记本里有没有什么东西与这种歌舞升平格格不入?"我趁住持微笑的当口追问道。"要是的话,倒是给鹰四才好吧。根所家人的这些性格中,我继承下来的只有一种,就是绝不愿意从万延元年事件中得来任何孔武勇猛的启示。我做的梦也都惨兮兮的,在梦里我从没与曾祖父那壮烈的弟弟融为一体,倒是战战兢兢地把自己关到仓房里,连曾祖父那样开枪也不会,只顾胆战心惊地作壁上观罢了!"
"依你的意思,笔记本还是给阿鹰的好啊。"一时间,住持显得怯生生的,微笑也好像冻到了脸上。
于是,我从死去的友人留下的企鹅版丛书上面拿起那紫色的笔记本,放进外套的口袋里,和住持一起往小学操场那边去了。鹰四和他的那群新伙伴,正在那里练习足球。
天空一片睛朗。狂风忽东忽西,围着山脚乱吹。那群少年一声不响,就是在这狂风中气喘吁吁地认真踢着球。特别是那个身材短小的海胆怪物,奇大的脑袋上还缠着厚厚的毛巾,疯狂地跑来跑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可奇怪的是,没人笑他。就连站在操场周围观战的山脚的孩子们,也完全不像城里孩子看比赛时那样活跃喧闹,只是抑郁认真,不作一声。
鹰四和星男,正在来回跑动的少年中间指导他们。见到我和住持,他们倒是朝这边做了个手势,却丝毫没有把练习停下来的意思。只有坐在雪铁龙上的妻子和桃子,远远绕开踢球的少年,过来同我们搭讪。
"你瞧怪不怪!一个个没有个笑模样,怎么倒踢得热火朝天的!"
"他们这帮人,做什么都是,除了一心一意热火朝天,他们也不会别的招法了!我和桃子,倒喜欢这样认真练球!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来看呢。"妻子不肯附和我令人沮丧的口吻。偶尔少年们把球踢偏,球就会滚到我脚前来。我要踢那球,却几乎次次踢空,那球自管飞快地旋转着,扬起一片尘土,最后停下来。车里的女人们冷冷地瞧着我和球,甚至不曾露出一丝嘲笑。倒是那年轻的住持,带着始终如一的微笑,仿佛要安慰我的困窘。然而,他只是使得我沮丧阴冷的心境越发浓重起来。
到了晚上,吃过饭,大家都在炉边睡下以后,鹰四便凑到我的跟前,说:
"阿蜜,笔记本里写的事情真吓人。"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不想让醉醺醺的妻子听到。然而他的话语里面,却有着一种黯淡的惨酷。我盯着黑暗,免得直接对着弟弟的脸。不用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便觉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厌恶了。
"大哥在大学是学的德语吧。他用了一个词Zusammengeschaft!①说军队简直是受苦的士兵拼凑起来的。听说有人在中队训练时掉了队,挨了打,就留下封遗书,说对不起中队长,就自杀了呢。那中队长就是大哥呀!他写:'实际今日之日本若何?混沌、非科学、无防备,且不易软化。今德意志盛行购物券制--该购物券,盖昭和八年希特勒上台之时已准备印刷矣。唯愿苏联兮,赐我枪林弹雨。日本人沉于泰平毒梦,临此绝境,沐浴战火,已无力自制矣!'他还说,在军队得到的成果只有一件,就是'忍耐力之略增,体力之增加'。在笔记本里他还写道,他认为读书应'既广且深,不悖初衷',还有什么高岛米峰的深呼吸方法之类。他刚记下这样的事:'海南岛之××队,队长固可亲污FraDulein(小姐)之Virgin(童贞),其善后处理则必行勿论。 而善后云者,自指toklu(杀掉)矣',却又写下道德戒律:'登临富士山顶,亦必积跬步而后止'。他还详细记录了一个莱提岛的土著密探的遭遇:'队长捕之,令新兵刺击,复行枪掠,则始以军刀斩土民首级'。阿蜜,不读读么?"
①即在一块干成了!
"我对那些记录没有兴趣,也不想读,阿鹰。"我粗暴地回绝了。"我知道写的准是这些东西,才给你的。可那里不只是这些吧?那不是些司空见惯的战争之歌么?"
"要我看,可不光是这些啊。阿蜜,你能发现我们的一个亲人,他即便在战场上也能有一种日常生活的感受,可他做恶时却又十分能干。要是我生在大哥那会儿,这该是我写的日记了吧。这么一想,我觉得我又可以从一个新侧面展望世界啦!"鹰四断然反驳了我的评判。纵然妻子正酩酊大醉,那声音一时间也一定让她心旌摇动了。我回头看一眼弟弟,只见妻子也正抬起头来,拼命盯住执拗之极且满面晦暗的鹰四,此时他一副暴力罪犯的模样。
第七章、诵经舞的复兴
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马上意识到,现在我和在东京时一样,是一个人睡着的,我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顾及睡在身边的妻子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惊惶不安了,尽管身体某些部位仍然撕裂般疼痛,肋骨深处荒凉寂寥的失落感仍然令我辗转反侧。这给我带来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解脱感,我现在睡觉的姿势是我自己一个人睡觉时惯用的姿势,毫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也毫不遮掩一切脆弱。对于这种姿势的成因,过去我一直是回避探讨的。但是现在我可以认定,那一准是我那病儿的姿势。他被寄养在保育院,去领他的时候,我和妻子茫然低头看去,但见他躺在木架床里,气息奄奄,模样离奇。我怀疑如果医生把婴儿换个地方,婴儿会受刺激而死,但是我们自有把婴儿留在那里的理由:对那惨东西的厌恶会使我们自己也被刺激死的。我们的行为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如果他死后变成一个厉鬼回来咬杀我们的话,至少我是不想逃跑的。
昨天晚上妻子不愿意过到隔扇这边来,就同鹰四及其亲兵们一起在炕炉旁睡下了。妻子在被洒精烧得发烫的思维运转中发展了我们在仓房二楼围绕新生活和死亡进行的谈话,最后态度变得毅然绝然。
"喂,咱们睡罢。把威士忌拿到毯子里来喝岂不更好!"我劝道。这时妻子已酩酊大醉,她并不是有心顾及鹰四他们能否听见,可她却用低沉而清晰地声音拒绝了我。这种事我也希望用小声讲。
"阿蜜,你老像没事人儿似地说,想办法重新开始,再生一个孩子,可是想想看,你自己也得来点儿实的呀。你没有重新开始决心,那我为什么一听到你发号施令,就得像小狗似地钻到毯子里去呢?"
于是,我反而有些坦然,留下了妻子。鹰四从不介入我和妻子这些无意义的纠纷。紫红色笔记本上回响着大哥那陌生的声音,这声音支持着他,像个螺丝似地把自己拧进他个人世界的幽深处。我不指望从他的亡灵中受到种种影响,也没有过什么特别的不安。我想把它当成遍地都是的战争歌曲,背过脸去不再理睬。要唤起大哥浑身是血地站在战场上时的晦气形象,还不如在想象世界里开个洞睡过去来得容易……。
我把头埋进毯子里,嗅着自己温热的体臭,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感觉就像是扒开了自己的内脏把鼻子伸进去了似的。我成了身高172厘米的腔肠类动物,把头缩到腹部,暖烘烘地把自己蜷成了一个肉圈。我甚至感觉得到身体各处的钝痛和失落感就要转化成鬼鬼祟祟、令我内疚的快感。我意识到现在我避开了别人的耳目,自由自在,疼痛和失落感也是唯我独有的。我的快感也正源于此。我也许能够像最低级的生物一样,孕育这种疼痛和失落感,进行单细胞生殖。我是"稳重的人"。我忍受着呼吸的艰难,继续躲在毯子里那暖臭的黑暗中,我试想着这样的情景:自己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插着黄瓜,在毛毯温热的黑暗中嗅着自己的体臭,窒息而死。渐渐地,这种想象还伴着强烈的真实感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快要窒息的时候,满脸的皮肤都又厚又重,充血发热。我猛地把头探出到毛毯外那清冽的空气中,便听见鹰四和我的妻子正在隔扇那边低声交谈,鹰四的声音中还带着昨夜以来的亢奋。我看见妻子是面朝暗处听他说话的。刚刚睡醒的妻子,也不想掩饰本已昭然的崩溃征兆,然而弟弟的眼中却有一种特别的神情,他这样闯入我们的"家庭",我的自尊心则不能不受到伤害。鹰四正讲着关于记忆呀,梦中世界之类的什么,这形成了谈话内容的核心,也让我想起了在雪铁龙车里的争论。
"……记忆错误指出来的时候,我实际上什么也说不出。是吧?所以我蔫儿了,还疑神疑鬼的。可我从足球队员的话里……已经恢复了,菜采嫂。"
"阿鹰,你的记忆……比阿蜜的记忆……"妻子有气无力地说。妻子的这种声音并不表明她心不在焉,恰恰相反,这表明妻子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正对谈话聚精会神。
"不,我并没有说我的记忆符合事实。但那也不是我有意地歪曲,至少我还是个在这个山谷里扎过根的人,遵从山谷中所有人共同的期望,这与个人主观的歪曲是不一样的,是吧?我离开村子以后,在我心中培养起来的正是那种共同梦想支撑下的回忆啊。 我这小毛孩子在现实中就看见过S兄的'亡灵'穿着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冬装制服上衣,在盂兰盆会上跳诵经舞时,一边指挥青年团体,一边同朝鲜人部落的那伙人战斗,最后被打死,被剥去外衣,只剩下雪白的衬衫和裤子,趴倒在地。 不是说被打死的S兄的胳膊像正在跳舞似的,腿也像是边跳边跑似的吗?它表示充满野性跳跃的诵经舞突然停止的瞬间。诵经舞会是在盛夏的正午举行的,所以让我记忆生辉的那片灿烂的阳光也都是我在现实中的盂兰盆会上体验过的。它并不是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记忆,这个事实是山谷中人们的共同感情被形象化被再现出来的在诵经舞世界的体验, 我从这片洼地出来以后足球队员们也说看见过S兄的'亡灵'在每年的盂兰盆会上跳着我记忆中的那种舞蹈呢,我不过是在记忆过程中把盂兰盆会上的诵经舞和实际当中的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情形混为一体罢了。这正意味着我的根和山谷中人们共同的感情相系相连,根深蒂固。我相信是如此。在我小时候阿蜜肯定和我一起看过诵经舞,并且他比我年长,按理说应该比我记得清楚,可是在雪铁龙车里争论时,为了有利展开自己的理论,他却有意地闭口不谈。阿蜜也有阴险的一面呢!"
"盂兰盆会上的诵经舞是个什么样的活动?阿鹰?你说的亡灵是死人的灵魂?"妻子问道。但我想她已体会出了鹰四话里的本意。鹰四借梦寻根,发现自己的根同山谷中人们共同的情感会紧密相联,并以此为荣,而妻子对此也是充分理解的。
"这个你去问阿蜜吧,要是我把山谷里的事都告诉你的话,阿蜜该嫉妒了!对了,今天你来给足球队做午饭吧?过几天我想把足球队领到家里来合住,新年的时候年轻人聚在一起过几天是山谷中的习惯,我打算在家里过,菜采嫂,帮帮忙啊!"
我没听清妻子的回答,但我明白了,妻子现在显然已经成了鹰四的一个"亲兵"。下午,妻子向我请教山谷中盂兰盆会的风俗。她当然没有提及弟弟说的"嫉妒"这个词,因此我也丝毫没提早上听到她和弟弟谈话的事,给她讲诵经舞。
从外部袭来,给洼地带来灾难的邪恶势力的典型代表是长曾我部,是山谷居民们要誓死抵抗的敌人。但是又有一种不同的邪恶势力或者说是要做恶的东西为非作歹来到了洼地。这对山谷的人们来说,仅靠抵抗和拒之于外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属于山谷住民的成员,每年盂兰盆会时,他们就列成一队从森林的高处沿着石子路返回山谷,并受到山谷中居民满怀敬意的欢迎。我从折口信夫的论文中得知,那些要从森林回来的家伙,便是从森林--也就是阴界来到山谷--也就是阳世来活动、有时还要为非作歹的"亡灵",每当山谷中洪水泛滥久治不退,或是稻热病极度猖獗之时,人们就会认为是那些"亡灵"所为,为了安抚他们,人们便热衷于盂兰盆会。在战争后期斑疹伤寒流行之际,人们曾特地举行了一个祭祀"亡灵"的盛大的盂兰盆舞蹈大会。盂兰盆会的队伍中有些人装扮得像又白又大的乌贼,他们从森林走出来,去吓唬村里的孩子们。那大概是肆虐的虱子的"亡灵"吧。不过那并不是虱子死后变成的亡灵,而是我们祖先中那些生前残暴的人或是死于不幸的善良人的灵魂,在那一年现身成虱子的"亡灵",逞凶作恶,在山谷中有一位男子是诵经舞的专家,指挥盂兰盆会队伍的准备工作。平常他是草席店的老板,可一旦瘟疫流行,竹林里的隔离医院人满为患,他便从开春就开始筹划下一次盂兰盆会的演出了,而且乐此不疲。有时一边在自家店里干活,还一边同石子路上过往的行人兴奋地高声商量。
每年,排成一列从森林走出来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都要到我家前院围成圆圈跳舞,最后上楼在仓房里落座后又吃又喝。因此要说起观看盂兰盆会队伍,我在山谷的所有孩子中可谓享有特权。于是,我所看到过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里,我记得的最惊人的变化就是:战争时期的一个夏天,突然出现了穿着士兵服装的"亡灵"(那是从山谷出征后战死者的"亡灵"),而且穿士兵服装的"亡灵"一年年增多。有一青年身为国家征用的劳工,在广岛干活时被炸死,他的"亡灵"像通体乌黑的软木炭块, 从森林中走出来。S兄死后第二年夏天的盂兰盆会时,草席店老板来向我借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制服,我便瞒着母亲只把冬装外衣借给了他们。第二天顺着石子路从森林走出来的一列队伍中就有一个"亡灵"穿着那件军衣,热情奔放地舞蹈着。
"阿蜜,你在雪铁龙里可没说过这件事,这对阿鹰不太公平吧。"
"什么呀! 我不是故意不提的。我知道实际上S兄不是山谷里年轻人的头儿,而且我亲眼看见S兄被打死倒下, 这印象非常强烈。 要我把大家视为英雄的壮美'亡灵'同S兄的死连结起来,我做不到。"
"这就是说,你同阿鹰所说的山谷人的共同情感离得太远了。"
"如果我真是个同山谷隔绝了的人,那么即使'亡灵'要来兴风作浪,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可庆幸的是!"妻子若无其事的话语中隐含着攻击的苗头,我把它捻碎了。"你实际看一下诵经舞就知道了,穿着飞行预科练习生制服的'亡灵',即使真的在圆圈舞中做着夸张的动作,但是在从森林出来的那列队伍中,他也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的下等'亡灵'。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中心人物是那些身穿古装的万延元年农民起义领导者的'亡灵',也就是扮成曾祖父弟弟的'亡灵'。他们衣着华丽,观众和其他扮演'亡灵'的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诵经舞是万延元年农民起义以后才形成的风俗吗?"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就有诵经舞,而且'亡灵'也是自从有人住在山谷以来就一直没有灭绝过吧。农民起义之后的几年或是几十年里,曾祖父的弟弟的'亡灵' 也肯定和S兄的'亡灵'一样,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受严格训练的初级的'亡灵'。折口信夫把这种新'亡灵'称为'佛门新弟子',通过诵经舞这种形式进行的对新弟子的训练则被定为'入门特训'。跳诵经舞需要扮上妆,猛烈地转动,可以说是相当重的体力劳动,所以,即使姑且不说'亡灵'自身的训练,村里那些扮演他们的年轻人,也无疑先要受足严格训练。特别是当洼地住民的生活中发生变故的时候,就有人使诵经舞表演者狂放的舞姿大打折扣了。"
"真想看看诵经舞啊!"妻子说道,脸上露出了真挚的向往。
"你不是打算每天去看阿鹰他们的足球训练吗?如果阿鹰真的是把根扎在山谷共同的信念中搞活动的话,那也算是新型的诵经舞了。即使他们身上没有'亡灵'附体,但是因为他们的自身充分地得到了锻炼,也接受了'入门特训',所以,起码能起到诵经舞二分之一的作用吧。至少,通过足球训练受到严格锤炼的那些人到了夏天跳诵经舞的时候就不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吧。我希望阿鹰的足球训练跟曾祖父在森林里开辟练兵场训练青年队伍有所不同,它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有益于和平。"
鹰四的训练在山谷的日常生活中的确发挥着它的这种作用。这是除夕前一天我亲眼所见的。那天过了晌午,一阵暖风吹过仓房那牢不可破的窗户,温水一样浸着我,消融了我头上、肩上和侧腹上冻结的冰块,渐渐地我与辞典、企鹅版丛书、铅笔融为一体,除了正在继续翻译的我,其他的我都轻烟一般散得无影无踪了。如果工作能经常这样进行,我大概既无劳作之苦,又无大业可成,就这样直到寿终正寝。我一边这样迷迷糊糊地瞎想,一边继续我的工作。这时一声大叫穿透了我和暖松弛的耳鼓。
"有人给冲走了!"
就像钓起没了气的鮟鱇鱼,我的意识像铁钩一般一下子把我软瘫瘫、湿乎乎的身体钩了起来,紧接着我踏着楼梯狂奔下去,居然没有摔倒。独眼的我刚跑下楼,一种后怕便紧张着袭上心头,令我僵立在微暗的楼梯下。同时,我也在想,严冬时节,海流几近干涸,不可能冲走人的,可是这回,阿仁的孩子们的喊叫声,的确真真切切地带着连续的回声从近旁传进了我的耳鼓。--"有人冲走了!"
我来到前院,眼见着阿仁的孩子们像追赶野兽的猎狗一样大叫着从石子路上跑下来,转眼又消失远去。孩子们在船底型陡急窄仄的石子路上跳跃奔跑着,灵巧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这情景撼动着我心底关于奔跑和洪水冲人的记忆。从夏末到秋季的汛期里,特别是战争时期森林被乱砍乱伐以后,每年都有人不幸被猛涨的河水冲走。最先发现的人就高声喊:"有人冲走了!"听到的人也会一边发出同样的呼喊,一边成群地沿着河岸一路奔跑下去。然而他们没有办法救助被冲走的落难者。山谷中的成年人徒劳地企望着追赶上流速迅猛的洪水,跑过石板路的小道、大道,跑过大桥小桥,在补修的道路上汇合后还是一个劲地往下跑。伴着大叫的奔跑虽然能够坚持,但是即使是体力最好的人,也还是无法尝试一下具体的救助措施,直到最终精疲力竭地倒下。第二天水量减退后,河边便有穿着消防队员外套的人们,一改昨天激昂的情绪,心不在焉、郁郁不振地把竹竿插进堆积在密草和蒲柳上的淤泥里,开始艰难而又渺茫的行程,一副不找到溺水者尸体绝不收兵的阵势。
我已经确信是自己听错了喊声,我蜗居在这仓房的二楼,从事着也许与山谷居民的生活毫无关系的工作,肉体变得瘫软松弛,但不管怎样,那喊叫声还是引起了我的反射运动,使我又感到我原本就是这山谷集体中的一员,这本身就令我兴奋。我想尽可能地体味这种兴奋,可忽然间分明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喊声:"有人冲走了!"于是我决定信以为真,并采取行动,反正我有足够的时间。
我也曾经是山谷里的孩子。于是我学着自己像阿仁的孩子们那么大时的样子,脚心紧贴船底型的斜坡。不停地抡动胳膊肘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沿着石子路跑下去。下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上时,我已经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双膝也没了知觉。朝下跑的时候,我耳朵一直能听见自己那一身肥肉上下颤动发出的声音。即使这徉,我还是像个在长跑比赛中掉了队的人,伸出下巴喘着粗气,一面担心着那狂跳的心脏,一面向桥那边快步走去。望着络绎不绝跑到我前面去的孩子和女人们,我这才注意到这几年来我没跑过一次步。
很快,我就望见了桥边色彩斑澜的人群。从前山谷中的人群多呈沙丁鱼般的灰黑色。一眼望去,人群本身就像是一个坑洼或是一个窟窿。然而从超级市场流出来的粗糙衣料却改变了山谷中人群的色彩。人们正紧张地盯着前方,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抵触情绪,网一样笼罩着所有的人。我像孩子们那样,踩在石子路旁的枯草丛上,开始张望斜对面围绕着塌毁桥墩进行的作业。
由于正中央的桥墩迫于洪水的压力倒向了后方,致使它和桥身的接合处像扭伤了的手指头,几个关节向各自不同的方向突出出来。塌裂的混凝土的关节处虽然都有钢筋串连,但也都成了能随意晃动的沉重的水泥块。如果在它某一部分上加力,它们大概就会以巨大的冲击力量相互冲撞发生复杂而危险的旋转运动。然而就在其中一个水泥块上,一动不动地骑坐着一个孩子。他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安静得出奇。也许他已经给吓没了魂儿。这孩子就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他是从临时便桥木板的缝隙中滑落下去的,虽然抓住了水泥块,但他的体重却使水泥块晃动起来,所以那惊恐的孩子只有紧紧贴着它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
年轻人们设法要去救这陷入绝境的孩子。他们从便桥的立脚处绕着出事的桥墩,把两根合在一起的圆木用粗缆绳吊了下去。为了避免圆木碰到中央的桥墩,小伙子们光着脚踏进几近干涸的河床拉着绑在中间的第三根缆绳。圆木上坐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正一点一点地向掳获孩子的水泥块靠过去。他们一边向孩子喊着像哄小动物似的什么话,一面在圆木上坐着往前蹭。前面的小伙子刚刚挪到孩子的正下方,后头的人就用双臂搂紧他的腰,并用两腿夹住圆木以保持身体平衡,于是前面的年轻人便拈蝉似的从水泥块上救下了瘫软的孩子。周围响起了欢呼声,就在那一瞬间,孩子坐过的水泥块立刻翻了个个儿,撞到塌散的桥身那锯齿状的一角上,发出深重的声音,响彻山谷传入四周的森林。刚才指挥年轻人趴在水泥石块正上方的便桥上救孩子的人是鹰四,这时他站起身,为把圆木上的三个人拉上便桥的高度上去,对拉缆绳的青年们发着新的指令。水泥块的撞击声激越不歇,使我无法平静。是的,看见亲人从最险恶的困境中化险为夷,悬着的心是可以放下了。可是假如当时没能转危为安呢?这么一想,我便分明又感到了一种绝望,一种触到这个世界粗暴凶残一面时的更加深重的绝望。如果援救失败,那孩子的身体也和水泥石块一起撞到锯齿般的断面上粉身碎骨了的话,那么,事件责任者鹰四也无疑要被铅坠般的摇摇晃晃的水泥块砸着脑袋自取灭亡。不,也许会有更加可悲而残酷的刑罚落到这个虐杀了山谷共同体中幼小成员的外来男人身上。即使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鹰四毕竟成功了,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抑制不住和胃液一起上涌的恐惧。鹰四干嘛要挺身而出?我带着无端的愤怒这么想着,转过身,不再理会那一小堆涌向没救孩子的人们,折回山谷中去了。在此之前,一直是足球队的小伙子们,把人群控制得秩序井然,使救援工作顺利有效地进行的。曾有一次鹰四夸口说,不怕任何暴力以及肉体上的痛苦,甚至死都不怕,可是,就因为手指肚上渗出血滴来就昏迷过去。现在,我倒是不由得想起了当时他那紧张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如果鹰四趴在便桥上目睹那孩子在自己下方五十厘米处摔得血肉模糊,再溅上一脸带着水泥碎渣和肉块的血水,那他还打算喷地一下呕吐出来,从这残酷的现实中逃跑吗?身后响起了兴奋的笑声和新的欢呼。在这欢声笑语的威逼之下,我怀着一种与他们的兴奋正好相反的情绪,喘着粗气,快步走着。
"有人冲走了!"
刚才被最危险的洪水冲跑的实际上是鹰四。但通过这件事,鹰四及其足球队大概会在山谷中赢得一种力量。鹰四也肯定会获得自信,感到自己的根已深深扎进了山谷。于是,妻子渐渐看清了他身上萌发的新东西,同时它大概也会使妻子再一次感到我是这么地一成不变。我这才给弟弟对妻子说的"嫉妒"这个词填充上具体的内容。要回来之前,我发现人群后面停着辆雪铁龙。拨开激动的人群靠拢上去,我就能与妻子他们汇合。可我重又不顾雪铁龙,把人群置于身后。"嫉妒"这个词带上新意的电荷,它那劈劈啪啪的火花说,我不想和妻子共同分享弟弟的成功。
一个下腿奇长的男人骑着辆非常老式的自行车,像练慢跑似地悠然地从我身边超过去,然后,轻松地单腿支地,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蜜三郎啊,鹰四的领导能力不得了啊!"这是山谷里有地位的人通常的口吻,他们戒备心很强,经常戴着客观冷静的面具狡猾地试探对方的感受。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他还是村公所的助理,现在他依旧骑着村公所的自行车。看肤色像是患上了肾炎之类的疾病,身体肥胖,正神情暧昧地打探我的态度。
"要是失败了的话,鹰四要受罚的吧?"我说,与助理同样冷静的声调里含着厌恶。他一定明白了我对山谷中成人们谈话的基本策略并不是一无所知。"哈!"他发出了这样的一声,语义叵测,却隐含着轻蔑。
"要是鹰四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山谷里,他就不会主动跑到那么危险的陷阱边上去转悠,做出这么轻妄的举动来啦。还是这家伙太不了解山谷里的人哪。"
"哪里,哪里!"他微笑着说。含糊之中带有谨慎和令人怀疑的成分。"山谷里的人也不都那么坏。"
"那干嘛桥塌了还那么搁着不修呢?"我问他。他推着自行车和我并肩而行。
"桥?嗯。"他说完就默不作声,很久不再言语,然后用自嘲的口吻(这也是山谷中那些难缠的成年人说话时的惯用的口吻)说:"来年春天要和邻村合并了嘛,合并之前,咱村没有必要单独修桥啊。"
"合并的话,村公所怎么办?"
"嗨,助理就不需要了!"他的反映第一次这么坦率。"就是现在,村公所也几乎没有什么活儿干了。森林工会吧,早就五个村合并了。农协又解散了,村公所楼里可冷清了。村长也不愿意干了,从早到晚闷在家里看电视。"
"电视?"
"超级市场在森林高地上安了公共天线以后,就卖起电视来了。卖天线使用权要三万块呢!就这么贵,洼地里还是有十家买了电视!"助理说。
尽管村里很多人都经济拮据,可还是有至少十家富裕户安了电视,这并非是他们屈服于超级市场奴役性的支配,而是他们大概要享受消费生活吧,不过,如果相信了年轻住持的悲观意见,那么这十户人家购买电视的费用中可能就有一部分是向超级市场借的。
"都说超级市场的天线接收不到NHK的电波,所以谁都不交视听费。"
"是看地方城市的民间节目吗?"
"哪儿啊,最清楚的还是NHK,哈!"助理带着满意的神情说。
"现在还搞诵经舞的活动吗?"
"不了,这五年多不搞了,蜜三郎,你家就剩下个看门的,草席店老板也乘夜远走高飞了!说是因为现在村里盖了新房子,都是西式的,用不着草席子了,哈!"助理话里带着对新话题的戒备。
"诵经舞的队伍在我家院子里跳舞是根据什么定下的规矩?按理说应该是选在村长家里或是山林地主的家里嘛,是因为我家在森林里和山谷中间吗?"
"那大概是因为你们家姓'根所',是山谷中人们灵魂扎根的地方吧。"助理说道。"你父亲在去中国之前在冲绳工作过,还在小学做过讲演,说琉球语里有和'根所'意思一样的词,叫'念度靠鲁',还捐赠了二十只装满红糖的圆木桶呢。"
"我母亲对父亲的'念度靠鲁'一说不以为然,根本没当回事。还听说父亲也因为捐赠了红糖成了村里的笑柄呢,自己家里都空了,还要捐赠,这是受嘲笑的直接原因吧?"
"不,不,没那个意思。"助理把他没动声色就张开了充满恶意的网收了起来。'根所-念度靠鲁学说'曾经作为隐晦毒辣的笑话,在山谷里流行了一阵。在村里大人们把父亲一生中因为轻率而造成的几次失败当成"消遣"的谈资的时候,这个笑话便是顶尖之作了。父亲则因为二十桶红糖被当成企图独占山谷中的所有亡灵的根的人,受到了永久的嘲笑。如果我走进了助理那关于"根所-念度靠鲁学说"的圈套,他又会和他的朋友们制造出一个新的笑话,说根所家的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血脉。
"蜜三郎,你不是把房子和地皮都卖了吗,是笔很赚的买卖喽。"
"还没正式出卖,阿仁家也住在那儿,地皮大概就不卖了。"
"别瞒我了,蜜三郎!出价很高吧。"助理坚持说。鹰四都和超级市场的经理在村公所办完地皮和房屋的登记手续了,这大家伙儿都知道。"
我下意识地控制着自己身体上本能的反应,沉稳地微笑着,镇静地朝前走去,我脚下的石子路突然变得坑坑洼洼凸凹不平起来。肮脏的玻璃窗上还留着很久以前下大雨时溅上的泥水污渍,窗户后面的黑暗中,老人们和女人们所有的眼睛都以旁观者冷锐的目光紧盯着走累了的我们,而走在我身边的助理就是他们的总代表。四周的森林暮气沉沉,天空也昏沉阴暗似要下雾。我不由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风景,与我毫不相干。我面带沉稳的微笑,这沉稳一如我们那面对现实世界又与世界毫不相通的婴儿。我闭锁住自己,对山谷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也丝毫不为它动心。对于山谷中的那些人来说,我是不存在的……
"那,我先走了。"助理说着跨上自行车。他又运用了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智慧,觉察出了我态度上的异样并避而远之。但是,他所觉察到的异样,并不是做兄长的为弟弟自做主张卖掉房屋和地产而感到的惶惑。在这个山谷的集体中不可能再有比这类事件更大的传闻了。所以要是助理觉察出了一点苗头,那他准会像山虱钻进猎犬耳朵里一样敏捷地钻进我惶惑的洞穴里一动不动的,然而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却是我对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村里所有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局外人的态度。于是助理心情不畅地跨上自行车骑走了。他长长的上身因用力蹬车而左右摇晃着,他可能还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和一个幻影谈话。对于他来说,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像远方街镇上的传闻一样不真实的人了。
"那好,助理,再见!"我也跟他寒暄了一句,那声音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沉稳而悦耳。可他头也不回,毫不理会我这幻影的招呼,忧心忡忡地伸着头,骑上石子路的斜坡,渐渐远去。我像个透明人,微笑着信步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没能跑到桥下去的小孩子们仰头望着我,在他们满是土垢的脏脸上我发现了与我从前酷似的表情,可我却毫无惊诧畏缩。从被超级市场破坏了的酿造房仓库门前经过时,也没觉出什么特别感慨。今天超级市场冷冷清清,闲得无聊的年轻姑娘从自动计价器后面用呆滞阴沉的目光望着我走过去。
从美国回来的鹰四对叫喊着从恶梦中惊醒的我来了个突然袭击,说:"你得开始新的生活了!阿蜜。抛开东京这里的一切和我回四国吧。开始新生活,这可是个挺不错的办法啊,阿蜜。"回想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感到真实存在的山谷村庄在久违十几年之后重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于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草庐",我回到山谷。然而我不过是上了弟弟的当,被他在美国放荡生活中日积月累下来的阴郁态度欺骗了。我在山谷中的所谓"新生活"也只不过是鹰四先发制人、为了顺利地卖掉仓房和地产而进行的设计。从这次旅行一开始,山谷于我而言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不过我不曾在山谷中留下任何根系,也根本不想扎下新的根系,所以山谷里我名下的房产和地皮等于不存在。弟弟可以用任何计谋把它们从我这里拿走。
刚才我靠着回忆孩童时代掌握平衡的感觉跑下了船底型的石板路,现在又带着不安的艰难登上去。不过,虽然我倒也感到了一种模糊的不安(它源自我那包括这石板路在内的整个山谷都与我无干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我也从长大后丧失了与真我的identity(一致)这种罪孽感中解脱了出来,返回山谷之后这种罪孽感就一直挥之不去。
"你真像只老鼠!"对于这样非难我的整个山谷,我现在已经能够充满敌意地回敬说:"你们凭什么要多闲管事,对与己无关的人品头论足?"在这山谷中,我不过是一个按年纪来讲有些臃肿肥胖的独眼过客而已,除了我的这种形象之外,山谷中的事物已唤不起其他任何真我的记忆和幻觉, 我可以主张过客的idenity,老鼠也有老鼠的identity。既然我是老鼠,那么人家说"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样!"我就不会有太大的惊讶,那只即使被骂得狗血喷头也目不斜视跑回自己窝里的小家鼠就是我。我无声地笑了。
我一回到已经被弟弟卖给了超级市场天皇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家里任何人的家里,就把身边的用品塞进皮箱。如果鹰四不只是把房子、甚至把土地也卖掉了的话,那他可能还得到了数倍于向我和妻子报告的定钱的金额。而且,他还要从一次性分给我的虚假定金中搜刮走一半以上,捐赠给足球队。我想象着鹰四把如何从我手里夺走房产和土地、如何从虚假定金中取得捐赠的经过得意地向足球队员和盘托出的情景。这是一出伤害了我的滑稽剧。弟弟扮演狡猾的恶汉,我担任迟钝心善的角色,我对足球队的捐赠,恐怕与这出滑稽剧增添了几多幽默色彩。我从仓房里拿回企鹅版丛书辞典笔记本和稿纸之类的东西,塞到箱子里,然后静待弟弟及其"亲兵们"--这里也包括新加入进去的妻子在内--回来。我还是回东京过生活去罢,在那里我又将要在黎明时一醒来便能感到身体各处长久的钝痛了。也许我的面孔和声音也会发生变化,像真老鼠一样尖着嘴,并开始声音尖细地窃窃私语。这次我要在后院挖一个只供我在黎明时钻进去的洞穴,就像美国市民拥有核战争避难所一样,我也要有一个观测用的洞穴。即使这个私人避难所使我有机会安详死去,但是由于我并不想不顾别人的死活来守据一个长久生存的据点,所以不论是邻居还是送牛奶的,他们大概都不会憎恨我这个古怪的习惯吧。这是我的决断,我不需要我的未来再去寻找什么新生活和草庐了。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带给我一个契机,使我对自己的过去以及死去友人的所有细微言行有更深刻的理解。
鹰四他们回来时,我已在火炉边睡着了。我横躺的姿势肯定清楚地显露出我内心保守式的稳重。我正要睁眼,却听见桃子批评我说:
"阿鹰他们热火朝天大干事业的时候,这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居然像只老猫似地,稳稳当当暖暖和和地睡大觉!"
"跟老鼠一模一样的老猫?这个比喻可有点矛盾哟。"我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阿鹰他们……"桃子脸红得像柿子似的,狼狈之余还想要反驳什么,妻子挡住她说:
"阿鹰一直在人群后面看着来着,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桃。他没向足球队祝贺一下,就悄悄溜了,想必是困了吧。"我注意到鹰四正注视着我那口皮箱,它就放在突出出来的边上。鹰四依旧紧盯着皮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看见助理骑车追你去了。在围观我们冒险的观众里,只有你和助理两个人,没看看得救的孩子就溜了,我也注意到了。"
"助理想问我房产和地皮的买卖怎么样了。阿鹰,赚了一笔吧。"我一下想起了小时候常常刁难他时的得意感觉。鹰四像只粗暴野蛮的鸟,猛地抬起头瞪着我,可在我满不在乎的目光下,他怯怯地移开视线,和桃子一样,涨红了发黑的小脸儿,婴儿似的摇了摇头,怯声问道:
"那,阿蜜,你要回东京?"
"噢,回去。我已经完成任务了吧?"
"我要留下来,阿蜜。"妻子毅然插话说:"我想给阿鹰他们帮忙。"
我和鹰四都同样吃了一惊,分别从两边向妻子望去。说实话,我在装箱子时没想过妻子的去留,但也绝没料到妻子会如此主动如此坚定地和鹰四他们留在山谷里。
"不管怎么说,阿蜜,反正你暂时出不了山谷了。今晚有雪。"鹰四说道。当他用练足球时穿的运动鞋鞋尖轻轻踢我的皮箱时,我的愤怒便在知道了弟弟的诡计之后第一次像溶化了的火红的铁水从头上传遍了全身。不过它马上就一走而过,所以我便在大怒之后的怯懦中宽容地做了让步:
"就算是让大雪封住,我也要睡在仓房里,不和你们掺和。上房你们就随便让足球队来住好了。"
"我们会给仓房里的独立者送饭去,阿蜜。"
"后半夜仓房里挺冷的吧。"只有星男对我表示了同情,他也似乎对鹰四今天的成功抱有怀疑,一直闷闷不乐地旁听着我们的谈话。
"天皇说过超级市场里准备了进口的煤油取暖炉作展览品,但是当然一台也卖不掉,买一台来吧。"恢复过来的鹰四说。他脸上闪过一抹阴险的微笑,窥视着我,又加一句说:
"钱嘛,有的是,阿蜜。"
刚才我就觉得像是有年轻人在门口干什么,大概是他们见我这样的异己分子占据了火炉旁的地方,没敢进来吧。没过一会,响起了用锤子在铁砧上敲砸金属的声音。我拎起皮箱要到仓房去,走到前院时,蹲在铁砧四周的小伙子们,懒懒地只把头转过来抬眼望了望我,但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呆板僵硬,那一副架式似是说绝不向我透露一丁半点。小伙子们正在往在这里被称作黄瑞香去皮机的铁制小器具上对准凿子使劲用锤子敲打。地上已经摆了几个像鸢口似的东西,构造像剪刀,一侧能分开,下侧的部分由把儿中间的刀刃以及尖端弯成直角锋利尖锐的部分组成。把这个器具用成直角的尖端固定在木质部分上,把黄瑞香的树皮夹进去,捋去表皮,这样的操作就叫作"黄瑞香去皮机"。地上摆着的鸢嘴似的东西,它的把儿也好,刀刃也好,锋利的尖端也好,都毫不掩饰地露出凶器的威慑。我生出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的心理,却也不再深究下去,走向仓房。现在,对于山谷中将要发生的一切,我都是局外人。
以这个山谷为中心的洼地以及"乡下"都出产优质的黄瑞香。过去砍下的黄瑞香要蒸热后剥下树皮,将树皮干燥后扎成一捆的"黑皮丸",一并收放到我们家的黄瑞香仓库里。把它再拆开放到河水里浸泡,用去皮机去掉黑皮,干燥后它就变成了"白皮丸",把挑选出来的放到压缩机里制成长方体的造纸用的材料,交纳给内阁印刷局,这是根所家的长年的工作,而"去黑皮"便是洼地农家的主要副业。我去收领S兄尸体时拉去的那辆板车就是向农户分发"黑皮丸" ,回收"白皮丸"的运输工具,承揽这种工作的农家要委托山谷里的铁匠铺打制一种特别的去皮机,它的把柄上分别用凿子刻着"光"、"宽"、"雀"、"申"、"乱"等字样的农家屋号。为了保护祖祖辈辈从事这项副业的农户,去皮机的台数是固定的,所以至少到战后的一个时期,拥有刻着屋号的去皮机,便成了山谷集体中一个阶层的象征。我还记得因为"白皮丸"的合格率太差,而没收了农民的去皮机时,他们蹲在土间里向母亲苦苦哀求的情景。母亲临终之前把有关向内阁印刷局交纳黄瑞香的所有权利都转让给了农协。当时年轻人们从上房地板下拿出了那些被没收回来的去皮机,大概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找得见刻着自己父亲屋号的去皮机。既然那鸢嘴形状的东西,除了让它做武器外,再想不出什么其它的用法儿,他们当然就每人有了一把刻着祖先传下的屋号的铁棒做为武器。鹰四给小伙子们每人发了一杆那种鸢嘴式的东西,把它作为足球队员身份的证明,并从他这个新集体中把害群之马赶走时,他所采用的方式不是和我祖父、父亲是一样的吗?然而,这对我来说也是与我无关的别人的工作,即使是出现刻着"蜜"字的鸢嘴状的东西,我也不想接受它。
从仓房窄小的窗户望去,森林黑沉沉的,相比之下,远处天边的晚霞像一面浅粉色的墙壁,而围绕着它们的更高远的天空仍是淡淡的青灰色。比起白天阴阴沉沉似要下雪的天空,反倒觉得眼下的天空明亮些。大雪将至的气氛更加浓厚。为了给在前院干活的人们照亮,星男正在修理坏了很久无人过问的檐灯。锤子击打铁器的声音不绝于耳。森林的颜色忽然黯淡下来,整个森林一片深绿,微微晃动起来,雪从森林上空飘下,不断落向山谷。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深的忧郁。当我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被外部世界完全解放了的时候,我也感到一种完全与别人无关的自己内心的颓丧。如果这种情绪不断昂扬起来,那么,我再一次在黎明时抱着发臭发热的小狗坐进洞里时,我的手将会怎样动作,这便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了。对那天早晨回到卧室后那种永远无法抑止的颤抖和疼痛的回忆再一次将我淹没。新生活、草庐,在这山谷里等待我归来的并不是这些。我又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看不到丝毫希望,经历着比弟弟回国前更加深刻的痛苦,我明白这种经历的全部含义。
第八章、说出真相吧
(谷川俊太郎《鸟羽》)
鹰四和星男搬来了一个煤油取暖炉,它呈箱型,颜色似乎制造不出丝毫温暖的气氛。鹰四他们进来时,我看见他们的肩上背上落着砂粒般干硬的雪霰。雪很令妻子和桃子兴奋,甚至耽误了做晚饭。我下楼到正房吃晚饭时,雪已经铺满了前院,可那积雪还很松软,并不很厚实。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黑暗封闭住了我的视野。我仰起头让雪落在脸上,不由觉得自己仿佛驾一叶小舟飘荡在落雪的大海上,有些保持不住平衡了。如粉的细雪扑进眼里,眼里便不由得泛起泪水。我记得过去山谷里下的雪好像都是有粘性的薄片,足有拇指指肚大小。我品味着几分对雪的回忆,可对这山谷中雪的记忆却已掺杂在我曾生活过的城市里各色飞雪的回忆之中去,不甚分明了。不过这些落在我皮肤上的细雪也像那些陌生城市里飘落的雪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一丝亲近感。我踢散积雪,漫不经心地走着。小时候山谷里下第一场雪时,我曾急切地吃了一把。那时我真觉得那雪里含着从覆盖山谷的天空到我脚下的大地之间所有矿物质的味道。鹰四他们敞开大门,借着檐灯的微光望着雪花在黑暗中飞舞。他们已被雪弄得如痴如醉,唯我独醒。
"POD的煤油暖炉怎么样? 就这么一个颜色适合仓房的。"妻子说。作为醉雪的补偿,她还没有开始喝威士忌。
"又不在仓房长住,雪停了,我明后天就走,我可没功夫在意炉子适不适合房间。"
"阿鹰,从北欧进口的煤油炉给运到这山谷里,这有多神哪!"妻子见我漠不关心,转向鹰四说道。
"这东西山脚的人们绝对买不起,超级市场的天皇把它摆在那儿,就是要挑拨全村的人。"鹰四说。
我忽然想到鹰四也许就是依据这种理论去煽动他足球队里的年轻人的。可我没把这个想法继续深入下去,我已经没有热情去考虑鹰四和山谷的联系了。我就像是个虚幻的人,在围炉旁默默地吃饭。我觉得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已经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我的质变。谈话继续进行着,它像跨过凹陷一样越过我,毫无阻力,毫不停滞。只有鹰四会微妙地顾及到我的沉默,时常想把我引到谈话中,可我没有顺应他。这并不是存心拒绝, 只是觉得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在运S兄遗骨回来的雪铁龙车里,我不能忍受弟弟歪曲事实的回忆,以至于不能保持沉默,是因为当时我自己也在为努力地寻找在山谷中开始新生活的突破口而急切地想把在这山谷里发生过的一切同自己的现在联系起来。而今,这种动机早已荡然无存,我也才能明了地看清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鹰四自己与妻子相连成一条边,而我则被作为与他们对立的另一个顶点加入进去,鹰四就是这样使谈话呈一个三角形的布局。然而我这个"点"不指望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保持关系,我孤立无援,只是一个人像噩梦中的反抗一样手脚沉重地面对颓丧的心境。
"阿蜜你说过的吧,在S兄被杀的那天傍晚,我在土间含着麦芽糖呆呆地站着。"我没理睬鹰四诉说的眼神,于是鹰四怯怯地将视线移开,转向妻子。--于是我明白了鹰四也对他的伎俩不能释怀,自感有罪。但实际上弟弟的心理同我所经历的事没有关系,我并不是因为弟弟的所为而受到了伤害,相反,这些日子来,我得到了些从内心深处观察其它事物的机会,这倒都是弟弟的贡献。--"菜采嫂,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我这个小孩子的感受和周围的情景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我是站在土间里吃着糖来着,但那不单单是吃着玩。怕化开的糖汁从嘴里流出来,我可是边吃边灵活地转着舌头,好把牙床和嘴唇之间的口水弄干净的,一滴口水也没流呢。阿蜜的记忆里也有用想象力修饰了的地方。他说从我嘴里流出了麦芽糖汁的口水,像血滴似的,那哪儿对呀。我拿出我吃糖的所有看家本领没让口水流出来,那是个鬼把戏嘛。当时天都擦黑了,可从阴暗的土间门口望去,院里的地面放着光,比现在的积雪白亮得多呢, 那时阿蜜刚刚把S兄的尸体运回来。妈妈在客厅里精神失常了,也不知妈妈是什么时候打开拉门开始骂她幻觉中那些站在院子里的佃户的,因为客厅是主人坐在那里向院子里的人做各种吩咐的地方吧。于是我这毛孩子就被逼到了逃脱不掉的困境里,被可怕的暴力围攻着了。尸体也好,疯狂也好,都是最直截不过的暴力。所以我精心地吃着麦芽糖,希望以此使自己的意识像伤口能被隆起的肌肉遮盖住一样藏在肌肉里,不去理会外面残酷的现实。于是就想出了这个鬼把戏。如果这个鬼把戏玩得好,也就是如果麦芽糖化成的水一滴也没流出去,那我马上就能从周围可怕的暴力世界逃脱出来。虽然想法很天真,但我一想到那些与暴力有关的事情,就总会不可思议地想到我的祖先,他们与周围的暴力相抗相争才生存下来,并且能把生命延续到我这个后代子孙身上。他们可是生活在可怕的暴力时代呀。在我生存着这个事实背后,与我血脉相连的先人不知要与多少残暴的力量对抗过啊。一想到这些我都要晕过去了。"
"阿鹰,你也能努力战胜暴力,把生命的车轮延续下去就好了!"听了鹰四坦率的表白,妻子带着赞赏的语调,同样坦诚地说。
"今天我趴在临时便桥上,紧盯着近在眼前,随时可能掉下去摔死的孩子,那时我对暴力想了很多,在土间吃糖的情景也全都想起来了。那可不是新做的梦。"鹰四说完,沉默着又一次向我投以探询的一瞥。
我冒着雪回到仓房,想从这台在山谷中第一次被点燃的北欧产的煤油取暖炉上找出点阴沉的滑稽来,便在炉前像只猴子似地蹲下,透过开在黑色圆筒上的圆洞朝里面看。那里面的火苗不停地跳动着,颜色就像晴朗天空下的大海。忽然一只苍蝇飞过来撞到我鼻子上,摔落到左膝上不动弹了。一定是被对流式的炉子加热了的空气升到天棚,把这只打算在榉木屋梁后面蛰居到春天的苍蝇给搞糊涂了。这只苍蝇真大,过去在山谷人呆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严冬季节里胖得这么圆滚滚的苍蝇。也许在马棚里能看到这么大的,可这只苍蝇和它们不是一个种类,它显然就是那种围着人转的苍蝇,只是个头大得不同寻常。我朝苍蝇斜上方10厘米左右的地方劈了一掌,抓住了它。不是吹牛,我是抓苍蝇的高手。记得那年盛夏,一次事故使我右眼失明,我卧床休养,有数不清的苍蝇飞来骚扰我。我调整左眼对远近距离的感觉,磨练出一抓一个准的本领,狠狠报复了那群苍蝇。
我观察了一会儿夹在指间像静脉瘤一样簌簌抖动的苍蝇,不禁感叹起来。我还得出结论,它的形体真是和"蝇"这个汉字一模一样。我的指尖稍一用力,苍蝇就体裂八瓣了,满满的体液滚将出来,沾湿了手指。我不由觉得指肚上的污秽再难洗净了。厌恶的感觉像炉里的热气,向我周身笼罩过来,又渗透到我体内。可是我只是把手指往裤子的膝盖上擦了擦。我觉得这只死去的苍蝇就像是一个在我神经机能中支撑运动中枢运转的开关,于是我全身麻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我把自己的意识与圆筒上面小洞里的火苗同化为一体,于是圆洞的这一边,我的肉体也不过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团肉而已。就这样摆脱掉肉体的责任,让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觉得很舒服,我嗓子发干,火辣辣地刺痒。我琢磨着应该在火炉扁平的头部放上一只装满水的壶,这时我意识到,我正在做心里准备--不仅明天早晨不能出发去东京,而且明天以后,我也许要在这仓房的二楼呆上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我的耳朵已经听出雪是真的下起来了。在山林环绕的山谷的夤夜中,只要开拓一下已经习惯了的幽深的寂静,并训练出能反应更细微声音的听觉,就可以感受到相当多的声音。可是现在山谷里已经万籁俱寂。落下的积雪层吸收了山谷和周围广大森林里的一切声音。隐士阿义现在仍在密林深处独自一人生活,尽管他已经习惯了森林里日常的静寂,可面对雪夜里这种绝对的安宁,怕是他也要不习惯的。隐士阿义在大雪森林中冻死的时候,山脚的人们可看到过他的尸体?他在这雪夜里无声的黑暗中,面对自己反叛社会即将惨死的前景,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是陷入了沉思,还是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在森林深处,隐士阿义没准也挖了一个长方形坑穴(就像我在自家前院里挖的那个我曾在里面呆过一天坑穴一样),躲在里边避雪呢。我已经把一个毫无价值的污水净化槽埋到我前院的坑里了。我怎么就没好好爱惜那个洞呢!我想象出一幅情景:在森林深处并排有两个洞,老洞里是隐士阿义,新洞里是我,我们两个都抱膝坐在潮湿的地上,沉静地等待时机。以前我曾觉得等待时机这个词是用在积极的意义上,而现在我脑海里浮现的这个字眼的含义却是再消极不过了。而且试想一下自己在洞底被自己手指抓下的泥土和石子埋住压死,竟也丝毫不觉得恐怖和厌恶,倒是很想去承受和顺从。在忙乱于山谷之旅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在一步一步走着"下坡路"。我又想到,既然我已经开始一个人在这仓房二楼独自生活,那么如果我要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塞上黄瓜自缢而死的话,就不会有人来阻拦我了。而且这里有支持了一百多年的榉木屋梁。如此一番展开联想以后,我才又体会到一种新的恐怖和厌恶,当即制止了想仰头确认一下榉木大梁的脖子的转动。
半夜里,前院响起了像马蹄踏在湿地上的声响。那声音一下一下蹬在地面上没有回声。在上了霜的细长的玻璃窗上(包括里面这扇玻璃窗在内的,对这间屋子进行的现代化改良是在战争末期,为了收容流离失所的人而安装了电灯和仓房侧面的厕所,可结果流民听说了母亲精神失常的传言,就远远避开,没进过这间仓房)擦出一块像老式镜子那样的椭圆形,向下一望,只见鹰四赤裸着身体,正在前院的积雪上绕着圈跑。借着地面、屋顶和檐前的几丝小灌木上积雪的反射,檐下的灯光一改傍晚的昏黄,光线充足起来,照得前院一片亮白。雪依旧下个不停。这不禁使我形成了奇怪的成见;这一秒之内所有雪片描绘出的线条将在大雪满天这段时间里一成不变,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举动了。一秒钟的状态可以无尽地延伸。声音被雪层吸收了去。时间的方向性也被飘降的大雪吸收进去,消失得沓无踪迹了。这无处不在的"时间"。赤身裸体奔跑着的鹰四是曾祖父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一百年来所有的瞬间都层层重合成这一瞬间。浑身赤裸的鹰四停下来,走了一会,然后跪到雪地上,用两手来回抚弄着雪。我看见弟弟瘦骨嶙峋的臀部,和他那多节虫一样柔软弯曲着的修长的腰身。接着鹰四用力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横倒在雪下。
鹰四赤裸着站起来,浑身沾满了雪。那与身体不大协调的长长的双臂像大猩猩一样颓丧地下垂着,他慢慢地向灯光更亮的地方走回去,我看见他的阴茎勃起着。它就和运动员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一样,让人感到被禁欲主义压制的力量和莫名的怜悯。就像不遮掩肌肉,鹰四也没遮掩阴茎。他正要从敞开的门口进去时,等在土间里的姑娘一步迈出,打开浴巾把赤裸的鹰四裹住了。我的心脏收缩得发痛。可是那不是妻子,是桃子。面对毫不遮掩勃起的阴茎、冻得浑身直抖的鹰四,桃子竟毫不退缩地迎上去给他披上了浴巾。我觉得她就像是鹰四纯洁的妹妹一样。他们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关上门。被檐灯照亮的前院转眼间只剩下封闭百年的茫茫大雪那几乎静止的运动。我感到对于弟弟藏在内心的深渊,我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并且已经到达了它从未达到过的深度,尽管其中的含义还不十分清楚。到明天早上,弟弟赤裸的身体弄乱的雪地上的痕迹,会被后下的雪掩盖住吗?除非是一条狗,不然没有谁会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那可怜而又徒然勃起的阴茎。鹰四在一个我未知的黑暗世界里积累起他的经历,这使他像一条孤独的狗,把切实的直率融进自己的个性中。狗不能用语言表达它的忧郁,同样鹰四也有什么心头的郁结不能用一种通用的语言与别人交流。要是狗的灵魂钻进了我的体内该会是什么样呢?我琢磨着,一面就睡了过去。一只特制的红色大狗把肥胖的身体粘伏在我头上。在黑暗中想象这种情景并不难。那只狗胖得圆滚滚的,尾巴像条长鞭子一样夹在双腿间,遮住阴部,软瘫瘫地浮在黑暗中,用探询的目光回头望着我。它不是那种在夜半大雪中坦率得让人一览无余的狗。我真的叫了声"哇",赶跑了红色的狗,然后告诫自己别再把那条狗叫回到黑暗里来,又重新睡去。
快到正午的时候,我睁开眼睛醒来。是除夕。从正房传来很多年轻人的笑声。外面并不太冷,雪还继续下,天空仍很阴暗,而地面上的光线却柔和而明亮。俯瞰下去,山谷中村落的景致因雪而变得单调,并没勾起我心底扭曲的回忆。四周的森林也因为雪的覆盖显得不那么阴沉可怕了。森林像是退远了一些,而洼地里则满是飞雪飘降,仿佛开阔了许多。我觉得自己旅居在一个风景抽象,舒适陌生的地方。昨晚弟弟蜷伏过的地方并没有被踏乱,原来的凸凹上覆盖了新的积雪,像是昨晚遗留痕迹的缩小模型。我一面往下看,一面侧耳细听了一会从土间里侧传来的笑声,这笑声使那边的气氛像是学生宿舍。然后我走进土间,一进去,围坐在炉子周围的足球队的年轻人们立刻沉默下来。我感到畏缩,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无理闯进的怪物,侵扰了围绕着鹰四的这些年轻人的欢聚。妻子和桃子正站在炉灶旁干活。我的心里模模糊糊地指望着她们能替我解围。便走到炉灶旁,却发现她们还沉浸在对山谷中第一场雪的陶醉之中。
"阿蜜,我买来了一双长靴,还是赶早去超级市场买的呢。"纯真的桃子快活地说,"超级市场估计到要下雪,又进了好多新货呢。听说运货的小卡车让大雪截在那边过不了桥呢,可怜的阿蜜得了思乡病,又没法走了。"
"仓房冷不冷?那儿还能住上些日子?"妻子问道。她的眼睛叫雪闹得充了血,但和喝醉时不一样,眼底闪着活泼的光芒。妻子昨晚大概没喝威士忌而且睡得很好。
"啊,还行。没问题。"我答道。声音无精打采。我感觉到带着并非关心的好奇等我答话的那些年轻人,现在轻蔑而满足,毕竟在这大雪来临的日子里,山谷中大概只有我是保持清醒的、感觉麻木的人。
"能不能给我拿点什么吃的?"
我希望小伙子们对我的轻蔑更深,并自然而然地对闯入者置之不理,于是我扮演了一个可怜的挨饿的丈夫。
"阿蜜,会拾掇山鸡吃吗?昨天在桥上落难的那孩子的父亲今早和伙伴打来送过来的。"鹰四悠然平静地说道。在足球队队员的面前,他藏起了裸身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狗一样的自我,把自己用自信和权威武装起来,树立起另一个新形象。
"等我吃饱了,想办法试试吧。"
年轻人们终于不再忍耐,故意一齐叹气来嘲笑我。过去在山谷中正经男人从不自己动手做菜。大概现在这种想法也仍然存在。年轻人们又一次看到了他们的领袖轻而易举地让迟钝的哥哥上当了。人人都为雪而沉醉兴奋起来,想找点快活的消遣。山谷的人们就都这样以沉醉的心情迎来了初雪,这种心情会一直持续十来天。这期间,他们常常饶有兴致地跑进雪地里,全然不把寒冷当成一回事。他们为醉雪带给体内的暖热而兴奋不已。可是那一段充满激情的时间过去以后,便会宿醉,接着就没有一个人不想从雪里逃脱出来了。这个多雪地区的人们对雪并不具备很强的忍耐力。体内的热情彻底冷静下来以后,他们仍然无法抵御寒冷的侵袭。如此一来,就开始有人生病了。这就是山谷中人们同雪打交道的模式。我热切希望飞雪给妻子的沉醉能够持久。我像从前年底来问安的佃户们那样,背朝火炉坐下,开始吃推迟了的早餐。
"一伙毛头小青年,是可怕的不良少年,是放火抢劫不在话下的危险的年轻怪物,这不仅是这个村的,近郊各村的人也都这么看,所以暴动胜利了。比起城镇正门对面的敌人,农民们也许更害怕本地上的暴力团伙。"鹰四把刚才因我的闯入而被打断的话重新讲下去。他正把万延元年农民暴动中青年组织所起到的作用讲给他们听,重新描述当时的情景,好让山谷中的年轻人也继承他的记忆。
"听阿鹰讲万延元年农民暴动的事,他那些队员怎么都听得那么开心?"我压低声音问侍候在旁的妻子。我觉得奇怪。至少在我的理解里,万延元年暴动时,青年组织所起的作用里充满了残忍的暴力,没有任何地方能引起如此快活的放声大笑。
"阿鹰还穿插讲了很多有意思的话呢,阿蜜,他可不用成见看暴动,阿鹰可不像你,把暴动看得一片忧郁,一团沉重。这不正是他生气勃勃的地方么?"
"万延元年暴动里能挖掘出那么愉快有趣的插曲吗?"
"你没问过我这个呀。"妻子反驳我,又给我举了一个例子。"阿鹰说,从这儿到城镇的各村的村长和官吏都得跪在路边,农民们空着手一个一个敲着他们的脑袋走过去。他讲到这儿的时候,大家笑得最开心了。"
一个一个敲村长和官吏的脑袋,这的确是农村的不良少年想出来的土气而滑稽的法子。可是那些村长、官使们的脑袋叫几万民众一个一个敲过去,脑壳里面便被敲得像豆腐渣一样稀碎,惨死在那儿了。
"众人的队列走过去后,老人们趴着死在泼上了人粪人尿的家当前面,这些阿鹰讲过没有?那些年轻的体育健将们听了,没得意地放声大笑吧?"我无意责难鹰四和他的新伙伴,只是出于好奇才这么说罢了。
"有啊,阿蜜。如果真像阿鹰说得那样,这个世界充满暴力的话,在它面前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总不如有点滑稽的事就尽量笑一笑,这才是健全的符合人性的态度呢。"妻子说着走回到灶边。
"青年组织里的那伙人确实很凶残,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凶残给参加暴动的普通农民带来了一种安全感。到了必须和敌人搏斗拼杀的时候,他们就不用沾手,有青年组织的人肯定是靠得住的。一般的农民在暴动过后不用担心被追究杀人放火的罪名,所以能踊跃参加进来。参加暴动的所有人都会担心,万不得已不是要亲手去杀人吗,而这次暴动事先就解除了这种不安。先不说在村长头上咚地打一下,直接使用暴力的血腥行动也都是由青年组织承担。他们具备那种彻底完成任务的素质。暴动队伍朝城里进军的时候,一路上各村里如果有拒绝参加暴动的地方,青年组织就肆意地放火烧房,那些从房里跳出来的,不让放火的都被杀得干干净净。偶然免遭一死的村民们因为害怕也就参加了起义。虽说他们都是农民弟兄,可实际上却是一群近乎疯狂的不良少年,他们以武力胁迫老实的农民。善良的农民就怕这个,结果使从山谷到城里的所有农民一个不剩地参加了暴动。一旦把哪个村子拉到暴动队伍中来,就挑选村里的不良少年,组成新的青年组织。也没有什么规章,只是,要向革命青年组织创始人的这个山谷青年组织宣誓忠诚,另外就是只要是使用暴力的事,就毫不犹豫地去干。这样,暴动把山谷里的青年组织作为参谋总部,各村里由本村的不良少年组成的队伍做为基层组织进行活动。山谷青年组织每解放一个新的村落就把那个村里的不良少年都叫出来,让他们告发哪一家大富搞过歪门邪道,然后就去袭击。正好在愤愤不平的不良少年眼里,大部分有钱人家都是贼窝。到了城边上的时候,农民暴动的事早就传到了那里了,所以有些大官把财产、书籍、帐簿之类藏到寺院里。把这些情况报告给暴动指挥部的,也是那些村里的不良少年。他们刚从明理保守的大人们的管束中解放出来,世世代代保持权威地位的大官也好,或是担心着生死问题的寺院也好,他们才不管呢,结果寺院被袭击,藏匿起来的财产全在院里烧毁了。然后,从没被当人看的不良少年成了村里掌握大权的新的领导组织的成员。为什么不良少年组成的青年组织这么突出呢,总结起来看,首先,在村子里,他们属于没有位置的人,在村里的日常生活中,其他人常常把他们当作多余的人对待。其它的大人们总是和本村的人往来密切抱成一团,而对外来事物往往抱怀疑态度,可不良少年就正相反,甚至可以说他们这伙人只和外来的人才会自由地结交。另外,一旦他们进入暴动的领导层中开始行动,由于素质和自由散漫的问题,他们立刻就闹糟了许多事,以至于他们都没法再回到村子集体里去了,不论他们放火还是杀人!所以他们和其他农民不同,希望暴动总能继续下去,他们成了暴动队伍中的青年军官。他们觉得,比起本村的人来,反倒是和外来的伙伴们在一起更踏实。实际上山谷里的青年组织经常照料他们。在暴动接近尾声、队伍打算从城里撤走时,有几个留在后面的不良少年因为企图强奸商人女儿被逮捕了。只是逮捕不良少年的并不是城里的势力。大伙都挤到正门进行团体交涉,可是从那儿攻不进城去,所以官方一直都是持旁观态度,直到暴徒离城。即便暴动队伍已经开始从城里撤走,可还有几个不良少年恋恋不舍地在镇上结伙逛游。他们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城里走吧,而且燃起无端的性欲。不知怎么回事,还穿上了抢来的女人的衬衣(年轻人们发出嘘声,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伙人想起队伍驻扎在城里时,有人家没招待他们,他们就想去袭击那家人,强奸他家的女儿,于是闯进一家棉花店。可是,一个料到暴动队伍要撤退的警备人员起了野心,要抓住这伙穿着女式和服长衬衫的人。他是看守的头领,于是指挥"番非人"这种最低级的手下人真的把这伙不良少年逮着了。总算有一个人逃了出来,报告给山谷青年组织后,暴动队伍便受命再次攻城,青年组织冒着极大的危险返回去救出几个强奸未遂的流氓。他们很快就抢回了俘虏。成了事件导火线的棉花店被捣毁,"番非人"们也被收拾了一顿,那个叫青吉的看守头头的家被放火烧了。 然后, 听说一张布告上面还写着首歌:'野心勃勃想立功,手拿细绳充英雄,家中起火心里急,神色狼狈是青吉',哈哈!"
小伙子们也齐声哈哈大笑起来。我吃光了饭,摞起用过的碗碟拿到水池去时,妻子却现出戒备森严的生硬表情说:
"阿蜜,你要是想反驳阿鹰,就直接和他们争论去好了。"
"得了,我不想插嘴他的宣传活动",我说,"我只想把山鸡做了。放哪儿了?"
"阿鹰把它挂在房后的木钉上了,那山鸡肥得像小猪似的,又漂亮,有六只呢!"桃子代妻子回答了。她们在竹篓里放了许多蔬菜,看来是要为运动量极大的足球队员们准备一顿富含维生素的午餐。
"山谷里的青年组织本来是为老实巴交的农民所惧怕的,但在暴动过程中,他们也渐渐地受到了尊敬。也许他们所使用的暴力都是乱拼硬凑出来的花架子。但不管怎么说不只是山谷,他们在全藩都成了引人注目的英雄。后来暴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仍旧无拘无束,从前的不良少年现在举止就像山谷中的贵族。实际上有一段时间,青年组织仍旧保持着势力,随时可以把暴动的民众从山谷中发动起来,其它各村不良少年的组织也仍守着各自的据点。暴动解散的时候,山谷的青年组织和其它村的暴动参加者们一起约定,如果藩内开始镇压就马上再次组织暴动,到时候哪个村犹豫,就先烧掉哪个村的房子。这样一来藩上就只好暂且不追究暴动领袖。在那一段平安时期里,山谷的青年组织不仅大吃大喝抢来的战利品,好像还大肆勾引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不过也可能是姑娘和媳妇勾引他们!(那些年轻人为这么无聊的笑料居然也笑得很起劲)因为青年组织到底是由不良少年组成的嘛。他们还有武装,倚仗权势横行霸道,这样的社会状态那就是乱世一个。有人因为和他们争执而被杀,他们中不受女人喜欢的家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强奸了再说。对于恢复了和平生活的农民来说,他们成了新的为非作歹的强权。过了不久藩上的搜查官来到山谷里时,他们已经从村民中脱离出来,很是孤立了。结果他们躲在仓房里负隅顽抗,山谷里的伙伴却背叛了他们,约定好的援助一项也没兑现……"
在火炉旁围坐成一圈的人中发出了愤慨的评论。我感到年轻人们正把自己和万延元年农民暴动中的青年组织重合到了一起,他们单纯得让人难以置信。鹰四没指定说农民暴动的领袖是曾祖父的弟弟,只讲述了包括他在内的山谷青年组织的整体情况,这种作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站在灶前把身上烘得暖暖和和,然后来到世田和,在曾经挂过兔子、野鸡和山鸡之类的板壁的木钉上,看到了六只山鸡。那里是我们家里温度最低的地方,盛夏里猫都趴在那排木钉的下面睡觉。我们家的男丁曾一度在各方面都兴旺顺利,现在鹰四又试图在生活中一切细微处模仿那个时代的形式。就连把山鸡用绳子捆住脖子吊到木钉上去的方法也要坚持和祖父、父亲的吊法一模一样。内脏被掏空了的山鸡屁股里居然塞满了海带。可是在过这种真正生活的根所家的那个时代里,他还不懂事,所以他是靠着格外困难的钻研和努力,才重现了洼地里这个家的正规生活秩序,使得人们能从各方面重新体验当时的生活。
我把六只肥壮的山鸡横放在雪地上,拔下黑色和暗红色花纹的羽毛,羽毛立刻和雪片一起被风吹散,只剩下重一点的羽毛梗残留在我的脚边。羽毛下面的肌肉又凉又硬,并且有种厚实的弹力。羽毛之间的绒毛像棉花一样,上面满是透明可爱的虱子,我觉得它们像是还活着。我怕把带着虱子的绒毛吸到肺里,就一边只用鼻孔微弱地呼吸,一边继续用冻僵了的手指拔毛。突然,正是"起了鸡皮疙瘩"的奶油色的薄皮破裂开,我探进去的指尖感觉到里面像是有什么异物。从薄皮一点点破开的裂口上露出受了伤的红黑的肉,上面还粘着血块和霰弹颗粒。我拔下几乎光秃了的身体上最后的几根羽毛,用力把它的脖子一圈圈拧起来扭断。脖领还差一点就要拧断了,可我心里不知什么东西阻止我用上最后这点儿力气。我松开它的头,扭曲着的脖颈像弹簧一样猛地弹回来,尖嘴扎到了我的手背上。我第一次把鸡头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物体进行观察,凝神把握它在我内心唤起的感受。我背后低低的说话声和突然的哄笑声都被这山腰里覆盖在世田和与桑田上的积雪吸收了,只有新降的雪发出细碎的摩擦声,细微得让我怀疑这是不是打到我耳朵上的雪片相碰发出来的声音。
山鸡的脑袋上裹着一层细密的茶色短毛,发出燃烧般红色的光泽。它眼睛周围像鸡冠花一样是红地上嵌着黑点,简直就是肉质草莓。而且它干枯了的白色双眼--可那不是眼睛而是一簇极小的白毛,|Qī-shū-ωǎng|真正的眼睛在它正上方,像一段黑线似的眼睑紧闭着。我扒开它的眼睑,看见里面盛满水汪汪的东西,就像被剃刀割破了皮的葡萄,一开始还有一种可怕的震慑像脉搏的跳动一样不断袭来,但盯着看了一会儿,也就不觉得怎样了。这不过是只鸡的眼睛。然而白色的"伪造眼"却不是那么脆弱了。在我的注意被鸡头吸引住之前,在拔下它身上最后的几根毛时,我就一直觉得这只"伪造眼"在盯着我。所以我才不愿意花时间找刀,而打算直接抓住带着"伪造眼"的脑袋,拧断了它的脖子。我的右眼几乎没有视力,在这一点上,和山鸡的"伪造眼"近似,可是它也只具备这种没有视力的负面作用。如果我要像友人那样赤裸着,涂红脑袋,肛门里插上黄瓜,自缢而死的话,我就应该在上眼睑画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绿色"伪造眼",这样才比友人的装扮更具效果。
我把六只拔光了毛的山鸡并排放在雪地上,把头转上一百八十度,用独眼的方式警惕地四下里张望,看有没有猫啊、狗啊之类的,然后回土间去找柴禾。
"……想背叛同伙的人当然要被青年组织驱逐出去",鹰四继续说着。"要是往城里逃跑立刻就会被抓住,可要是孤立无援地留在山谷里,不仅得不到同伴的保护,从前倚仗权势欺压过的农民也会同样狠狠地报复他们呀。所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碰碰运气,想办法逃出森林到高知县去。要说他们的逃跑成没成功……"
我正把一捆旧稻草从地板底下拖出来,向妻子要火柴盒的时候,弟弟中断了他的讲话,向我问道:"阿蜜,山鸡肉够肥吗?"也许他讲的这些都不是很可信。至少我对万延元年农民暴动以后青年们的活动和生活并不知道那么详细。
"啊,肥得很呢,是上等山鸡。森林并没有荒废嘛。"我把稻草放进用鞋踩实的雪坑里,摆成一圈,点着了火。粘在山鸡皮上的细绒毛很快被烧掉,发出一股糊味。不一会,山鸡身上就布满了烤化的肉质那焦茶色的细线,鸡皮也被熏烤得颜色变深, 到处都露出黄色的粒状脂肪。 这一下让我想起死去的友人说过的一句话:"被烧死的黑人因为身体瘫软鼓涨,看不清细模样,像一个粗制的木偶。"在我背后,有一个人和我同样认真地凝视着我所看的东西。回头一看那人是鹰四。因为炉子和辩论的火热"他的脸涨红得几乎能把落下的雪片刷地溶化掉。我相信山鸡这副被烧掉绒毛的模样也在弟弟心里唤起了与我同样的回忆。
"听说我那个死去的朋友在纽约见到你的时候,向你要了本关于争取公民权运动的小册子吧。说是上面登着黑人被烧死的照片。"
"啊,对啊。那张照片太可怕了,属于那种揭露暴力本质的东西。"
"那个朋友还说,你突然说,我把真相讲出来吧,吓了他一跳。他一直很不安,说不知道你除了跟他说的那些事以外,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你挺犯难,可最后也没能说出来。什么事啊?他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个问题。他死的时候带着的这个疑问真有什么内容吗?"
鹰四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抑郁地眯起眼,而让他觉得晃眼的,也许不光是雪地反射的白光, 还有在他内心涌起的回忆。 他又把目光落在山鸡上。然后他说:"我把真相讲出来吧。"他的声音让我觉得他以前在纽约跟朋友说话的时候就是这种语调。"这是个年轻诗人写的一句诗呀。那时候我把它当成口头禅了。我所考虑的绝对的真相,如果谁说出去了,要么被人杀死,要么自杀,要么变成不堪入目的疯子、叛逆的怪物,只能选择其一。那件事实一旦说出口,就等于在怀里抱了一个已经点了火的炸弹,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想一个活着的人会有勇气把这种事的真相告诉别人吗?"
"但是走投无路时,痛下决心,讲出真相,这种人也是有的呀。不过他大概是既不会被杀死,也不用自杀,更不能变成疯狂的怪物,总能想办法活下去的。"我一边猜测鹰四突然饶舌的意图,一边反驳他。
"不,那简直比登天还难。"鹰四把我想到的见解一脚踢开,语气坚决,显然他是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要是真有人说出了真相后仍旧没被杀也没自杀、也没变得和正常人不一样极度乖戾凶狠,还继续活下去的话,那么这只能说明他所说的事,实际并不是我说的那种像点着引信的炸弹一样危险的事。只会是这样,阿密。"
"那么,把你说的那种真相说出去的人,就一点出路也没有了吗?"我有点退缩,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可是,那些作家怎么样?有些作家通过他们的小说说出真相后,不是都还继续活下去了?"
"作家吗?的确他们中有些人说出了准真相的事情,并且没被打死,也没发疯,仍旧好好地活着。他们是借小说的虚构情节蒙蔽别人。他们蒙上虚构的外衣,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不论是可怕的、危险的,还是厚颜无耻的事都可以写出来,这正是作家行业本质上的弱点。至少作家自己在吐露真相的时候,都能意识到自己借着小说的外衣便什么都可以说出来,所以对自己作品中的所有毒素早就都有免疫力了。结果这也传染给了读者,很容易使他们以为小说里没有对真实灵魂的直接揭示。这么一想,其实在印刷出来的文章里并不存在我所说的那种真相,最多也只能看到某些作品摆出来的不惜陷入危险也要揭露事实的姿态。"
烧掉了绒毛的山鸡摆成一排,膘肥肉厚的身体上落了积雪。我每次拿起两只,用力互相拍打它们,磕掉积雪,发出嗵嗵的声音,直响到我胃里。
"我那朋友说,你说'说出真相吧'的那天,他看见你想从背后吓唬你之前,你好像在看那种尸体烧焦的照片想心事来着,他没有错吧。那时候你是不是在药品商店的柜台前面,想象着你要是说出真相,就会变成照片上那样烧焦的死尸?"
"没错,我想他多少理解了我一点儿了。而且,我觉得我也明白他自杀方式的含义。"鹰四直率地说道。这又使我想起在机场他悼念朋友的那番话给我内心带来的波动。"他是你的朋友,我这样自信了解他也许你觉得很可笑,但我从菜采嫂那儿听到他的事儿以后,真还反复琢磨了一下。他把头涂成红色,赤身裸体地(我想到妻子和弟弟还不知道,他的肛门里塞上了黄瓜)上吊,也许是在大喊'说出真相吧'之后,立即自杀的。即使他没喊过这句话,但他也是认识到一瞬间后,再也无法复活的尸体就会头涂成红色、身体赤裸地摆在别人眼前这一点以后才勇敢地跳下凳子的。这种行为本身不就等于一字不差地喊'把真相说出来吧'一样吗?不是吗?阿蜜!用红头裸体的死尸向活着的人做最后的自我表白,这种决断难道不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么!他是用自己的行动说出了真相才死去的。我不知道他说出的是什么样的真相,但不管怎么说他绝对是说出了真相。我从菜采嫂那儿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在心里对你那死去的朋友说:"0K,我听见你喊出来的真相了!"
我明白了鹰四的话。
"我的朋友替你付了胶囊钱绝没吃亏。"
"如果我要讲出那件事的真相,我想让你来听。那件事从对你说出来以后就会发挥出真相的威力。"鹰四像个为冒险而兴奋的孩子,天真地说。
"因为我是你的亲人?"
"是的。"
"那么,你要说的真相,是妹妹的事吗?"我问。我心中的疑惑几乎要令我窒息。
话音刚落鹰四立刻绷直身体,用毫不掩饰的凶狠目光逼视着我,让我怀疑他会不会向我扑上来。可是弟弟只是用强烈的戒备来探出隐藏在这话背后的动机。过了一会,弟弟松弛下全身的肌肉,把脸掉转开。
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山鸡肉上新落的雪。阴冷的寒气砭人肌骨。弟弟也跟他那相貌魁伟的单衣伙伴一样,嘴唇青紫,浑身打颤,我想赶快回到土间,却又觉得我们的谈话该有个平静的结尾。正当我漫无目标地寻找安全的话题时,鹰四先于我把两个人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阿蜜,我劝你到山谷来。并不只是为我的计谋打算,好能在卖掉仓房和地产时对村公所的人说是受住在山上的哥哥的委托来办手续的。我是想在我说出真相的时候,你能做我的证人,我希望我说出来真相是在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别再提仓房和地皮的事了。"我说,"可是,我想那可怕的真相你最后对谁也不会说出来的,要是你把它当做内心深处的秘密的话。同样,我最终也没找到我的草庐和新生活。"说完之后,我们并肩回到屋里。我们都给冻透了。桃子正给炉边的年轻人分午饭的炖菜。这是山谷里的鹰四他们合宿以后的第一顿饭吧。让人记起新年时山谷青年合宿的风俗。勤劳能干的星男在远离新伙伴圈子的角落里,给一大堆比赛用足球一个一个认真地擦上保革油。我把六个山鸡肉块交给妻子,穿上新长靴,踢踏着积雪回到仓房。
第九章、放逐者的自由
过了很久,那雪依旧飘摇如粉,不曾变成花瓣大小的薄片。我心里的期待又落空了。我仍是没有适应这雪。我不踏进飞雪世界,闷在仓房里专心翻译书稿。我甚至把饭也带了来,这样,只是需要往炉上的水壶里加水时,我才回上房。便是这时,我看见了鹰四和他的伙伴们,他们一个个搞得如痴如狂,然而却不见宿醉的劳顿和放纵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烂漫。新下的雪将积雪带来的破败颓唐覆盖无余,不断更改着积雪的外观。于是上房里这群狂热的人们便一直对雪酩酊酣醉,甚至无暇镇静下来。这时,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壶里,这样一来,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彻底地与正房分开了。我便这样耽于远离尘嚣的宁谧之中,懒于表露表情,倦于举动,在越来越大的雪中整整度过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这天,阿仁一家从早晨开始两次搅乱了我的隐居生活。先是一大早,阿仁的长子叫醒我,告诉我说阿仁令相当于根所家现家长的我去打新水驱邪。阿仁的儿子神经紧张,活像个容易被土俗陈规烦扰的老头儿,一本正经地递给我一张用硬铅笔画在邮赠广告背面的难以辨认的打水路线图。我就着台阶下微暗的灯光,眯起不惯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我想把阿仁的这幅今年打水路线图记下来,可到底没有做到。我垂头丧气地返回二楼,把外衣严严实实裹到身上。阿仁那可怜的儿子,像条全身湿透的狗一样抖个不停,一句话不讲,耐心地等着我,想来是他娘老子命他与我同去打水吧。走近上房,我看见炕炉里的余烬闪着红光,鹰四和妻子在炉边并体而眠。鹰四的背后睡着星男,妻子的毛毯里睡着桃子,但是盖在毛毯里的鹰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侧腹,瞧那样子,真像是只有他们二人同眠,有点旁若无人。就在我站在门口半感为难地看着他们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很是麻利地从灶边临时找来了一个完成这项神圣任务所需的大水桶。于是,我便和阿仁的儿子一起,走进了漫天大雪的黑暗之中。
飘落的雪花,使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皮肤灼热而厚重。可我的情绪反而镇静得有些萎靡不振了。想到我和妻子之间癌症般致命的性冷淡,我的心情抑郁难解。如果能像个疲惫不堪的士兵,从这冷淡的沼泽里,步履沉重地逃将出来,这还不是最好的吗?然而我并没有承认妻子和鹰四会直接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性。在黑暗的雪野中赶着路,我的大脑一片空虚,只是偶而会闪现出一个神秘的幻景:赤裸的鹰四满身雪水,勃起的阴茎上那曾被禁欲抑制了的强大欲望,沿着他放在熟睡的妻子侧腹的手指传导到妻子身上,将性冷淡的郁结消融殆尽。
从山谷的大路到水边去的路上,雪依旧很柔和。阿仁的儿子,想必在他母亲摆弄着历书和方位表测算打水路线的时候就已经在旁边看了个烂熟,现在他充满自信,踏着没膝的积雪一个劲儿往前走。来到能看得见河面的地方,我被因积雪而变得狭窄的漆黑水面惊呆了。尚有睡意的大脑空间里浮游着的幻景残片全然坠落尘埃。这漆黑一团的水面令我想起了某种令人恐惧又令人生厌的东西,于是,我喃喃地念起咒语:"我与这河谷毫不相干",以求些解脱。我纵然能够不去理会其中的含义,但是那些被大雪围困的漆黑河水却还是我回到这块洼地以后见到的最骇人的东西。见我一脸茫然,阿仁的儿子误以为我是害怕被深深的积雪陷住脚才畏缩不前的,便耽了片刻,终于从我的手里夺下水桶,跪将下去,从满是积雪的斜坡一路下滑,独自到水边去了。接着,一阵害羞似的水声轻轻响过之后,阿仁的儿子便蹚着积雪,把河水打了上来。除了我那个水桶,他还提着个不知什么时候拾来的空奶粉筒,毕恭毕敬往里盛满了河水。
"这新水也不是不分给你!"让我这么一说,阿仁的儿像要护住它似地马上用两手盖住了他的小筒。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