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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_3 大江健三郎(日)
"确实, 我记得糖的事。不过,那是S兄把第一次袭击朝鲜人部落时抢来的一大块糖板,用短剑的柄打碎后给我的。我连那把海军短剑的形状和颜色都准确地记着呢。以后,S兄又出去进行第二次袭击才被打死的。总之,把战利品糖给我时的S兄情绪很好, 兴致勃勃的。我觉得S兄为了使我这个小弟弟和他本人更加兴奋,才故意使用刀柄的。我现在还能梦见,穿着洁白的衬衣和军裤的海军飞行预备科实习生, 倒握着短剑砸板糖的那种令人陶醉的情景。梦中的S兄总是面带快活的微笑,挥舞着闪闪发光的短剑。"鹰四充满热情地说道。他好像觉得被我的修正意见而刺伤的心理通过这些补充就能立即治愈一样。
我以自己的纠正作诱饵,重新引起鹰四错误的回忆,然后再一次攻击他,从中感到一种奇妙的快感。我虽然对自己的这种做法感到厌恶,但还是热衷于从鹰四在妻子的头脑中塑造的S兄的肖像上揭下英雄的光环。
"阿鹰,那又是你梦幻中的记忆。仅仅是梦幻中的想象,在你的记忆中却和实际发生的事以相同的浓度固定下来了。 第一次袭击时,S兄和他的同伙从朝鲜人部落那儿抢来私造的酒和糖块是确有其事。 可是S兄刚复员不久,就要让妈妈去精神病院做检查,从那时起,他和妈妈的关系就恶化了。他羞于让妈妈知道他抢了糖回来,所以就把它们藏在仓库的稻草堆里了。我偷偷地把糖偷出来,自己吃了,也分给了阿鹰。更直截了当地说,S兄在第一次袭击后情绪很好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那个时候,朝鲜人部落已经死了一个人。为了弥补杀人案情,使双方都不向警察告发而私下解决,山谷间的日本人方面也要有一名牺牲者,所以第二次袭击原本就是不带有攻击目的的袭击。在那个偿命的袭击中,谁来承担被杀的责任呢?答案早就有了。也就是说S兄知道那是自己的责任。至于在这两次袭击之间,S兄是个什么样子,我只有一个像模糊照片一样的记忆。不过这可不是我创造出来的照片。在同一时间里, 其他的家伙喝着抢来的私造酒酩酊大醉,而在我记忆的画面中,S兄没有喝酒,他面向着古宅邸里间的黑暗处,弯着背伸腿伏卧着,一动也不动。他也许是在看壁龛那儿约翰·万次郎的扇面罢。 在那前后,我找出了S兄藏的糖块,放进嘴里一块, 被当时的S兄发现了,觉得非常羞愧。这个记忆,也许是我后来逐渐理解了S兄, 觉得抢朝鲜人部落是多么可耻和愚蠢的行为这一心理后编出来的,是像阿鹰一样的梦幻般的记忆。因为我也经常梦见S兄。在我们成长的每个阶段里,S兄的死都发挥了重要的影响力。因此我们才一次又一次地梦见了他。可是,和阿鹰一谈,便发现我所梦见的和你梦见的气氛似乎完全不同。"我说道。我已经对过于深究鹰四感到了后悔, 所以想找一个妥协的话题。"大概是我和阿鹰所受的S兄之死的影响方式完全不同吧。"
鹰四没有理会我想和解的口气,仍在沉思。他正在捉摸击溃我的记忆所占的霸权,摸索自己记忆的世界和梦幻范围里值得怀疑的每个角落。我和弟弟的争论,引起一直使人感到只是第三者的妻子心中多余的不安。
"为什么S哥知道自己要被杀还参加袭击,而且真的被杀了呢?为什么非得S哥去承担偿命的义务呢? 一想起在古宅邸里面的黑暗处一动不动卧着的S哥,就让人感到恐怖。而且想象着一个等待第二次袭击的年轻人,真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今天早晨我看了古宅邸的内部结构以后, 不能不去具体地想象,连你们S哥的脊背都清晰地在想象中描绘出来了。"妻子说道。现在,妻子正顺着通往威士忌的心理蚁穴的斜坡猛然下滑。 从昨晚到今天早晨刚刚开始的清醒的新生活受了一次挫折。"去偿命受死的人为什么必须是S哥呢?是因为他在最初的袭击中杀了朝鲜人么?"
"不是那么回事吧?阿蜜?"鹰四认真地插嘴道。"只是因为他是领袖。不用阿蜜说, 我知道这是梦中的记忆。我感到记忆中有这样的场面:S兄穿着海军飞行预备科见习生的冬装制服,指挥着山谷间的青年团体,向朝鲜人部落那些身强力壮的精兵挑战,场面极其壮烈。
"阿鹰,追究你记忆歪曲的原因,是因为其中融入了你主观的热切愿望。这一点是很明确的。 我也并非没有同感。不过,S兄绝对不是山脚青年们的领袖。甚至相反。 那是连10岁的小弟弟都看得清楚的事实。那时S兄甚至常常被大家当作是供人消遣解闷儿的玩物。考虑一下S兄复员回来那古怪的打扮是基于怎样一种动机,而对他表示同情的人, 在战后不久的山谷间恐怕是不可能有的。说老实话,S兄当时是大家的一个笑料。在山脚的村子里,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将会发挥多么可怕的破坏力, 恐怕你们两个人都完全无法理解。在复员回来的年轻人中,S兄大概是唯一没有女朋友的废物。即便如此,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是加入了村里的社会团体。在被迫承担袭击朝鲜部落这项工作的复员军人莽撞大队中,他不仅年纪最小,身体也小,没有力气,胆子也小。要说为什么要袭击朝鲜人部落,其实,是以村长为首的从事农业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唆使青年们袭击,把他们逼到不得不干的境地的。朝鲜人黑市集团揭发了村里农家隐藏大米到城里去贩卖,这是最初的起端。对于打假报告、隐藏大米的农家来说,依靠警察的力量反倒不利。所以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具有与朝鲜人对抗实力的山脚那帮刁徒人身上。那帮刁徒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因此从阶级来分析,他们参加袭击有其必然性。可是,在耕地解放前,我们家的农业生产就已经失败了。没有一粒隐藏的大米。还是靠阿仁和朝鲜人搭上关系,偷偷地买黑市米。 在这种情况下,S兄还是参加了袭击,他粗暴的同伙杀了朝鲜人后,他却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这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是无法理解的。生病的妈妈甚至说,要带她去精神病院的S兄才是疯子。阿仁把S兄的尸体清理干净后,妈妈也没到宅邸来看看他。她对S兄愚蠢绝望的冒险感到气愤,结果真的开始憎恨S兄了,因此,也就没有为他举行葬礼。是战时组织起来的邻居组里的大人们在阿仁的请求下替我们把他火葬了。所以,他的骨灰一直都放置在寺院里。如果正式举行了葬礼的话,把骨灰罐放进根所家的墓里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妹妹的骨灰不就完好地放在墓地里面吗。"
"是被强制的?"妻子特意向鹰四问道,但是鹰四没有回答。他紧闭着双唇。我触及到了妹妹的死。
"我不认为是被强制的。他是主动向同伴提出申请承担那个任务的。可是被打死后他的尸体被同伴们放置不管,所以我才不得不用手推车去拉S兄尸体的"。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妻子十分害怕地继续问。
"事后我没能调查。那些参加了袭击、眼看着他被打死后逃回来的家伙们,当然不愿与S兄的遗嘱有什么关系, 所以从他们那儿什么也没打听出来。那些家伙们现在几乎都不在山脚了。还有人去了城里,成了职业罪犯。那是我高中时,看到地方报纸上大篇幅的报道得知的。当时我怀疑在袭击时会不会是那个家伙杀了朝鲜人,所以看了报纸上的照片马上就明白了。杀人难道不是容易成癖的吗?"
我想换个话题,使问题一般化,可是陷于恐慌中的妻子却不配合我,她执拗地追问想保持沉默的鹰四。
"阿鹰,在你梦幻的记忆里面,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妻子又重复提问,强迫他回答。
"梦幻的记忆?"鹰四发挥出从幼时起并不属于他本来性格的坚韧的忍耐力,开始说话了,但是他并没有充分地回答妻子的提问。"在我的梦幻中,从未怀疑过S兄为什么非要承担那个任务。 因为他完全是作为一个天生具有牺牲精神的英雄而存在于我梦幻中的。无论是在梦幻里还是在现实中,我从未像阿密那样用批判的目气看待他。现在甚至听到菜采嫂问为什么,我都感到受了打击。为什么?这个问题在梦幻中没有必要问S兄。 而且在二十年前的现实世界中,据阿密说,我嘴里塞满了糖,所以不可能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呢?"遭到鹰四有礼貌的拒绝后,妻子现在既不是问鹰四也不是问我,而是自己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个字又在她内心的空间里荡起一连串的回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真可怕。一想到在宅邸的黑暗处,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儿的年轻人圆圆的脊背,就让人害怕。我今天晚上肯定也会梦见到这个场面,并且和阿鹰一样,使它也扎根在我的记忆中……"
我让弟弟把雪铁龙倒到住持所说的那家酒店兼杂货店的前面。我们先回到村公所广场,把车停在那儿说了一会儿话。我们买了一瓶廉价威士忌,走上了石板路。
一到家,妻子马上就开始喝起威士忌来。她没有理睬我和鹰四,沉默地面向地炉坐着。妻子慢慢地、但又是确确实实地在醉意中消沉下去,使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喝醉了那天的情景。那天坐在书房里的妻子和她现在确实明显地相似,山谷间不很节约但照明效果又不好的灯光和地炉的火光从两侧照着她;像从两侧夹击她一样。这一点,通过观察鹰四的眼睛也能一目了然。第一次看见妻子如此醉酒的鹰四,虽然假装不关心,但从他确实受了打击的眼睛里,我可以找出那天我的一切感情体验。鹰四回国以来,妻子在他面前经常喝醉,但那只不过是家人团聚时的内心的醉,而不是从妻子的眼睛、皮肤的表层就能看得见的。她心灵深处、令人不愉快的阴影的醉,这深处就像通往螺旋式阶梯的楼梯口似的。她出了许多细汗,象虱子一样密密麻麻地附在窄窄的额头、黑眼圈周围和翘着的上唇以及脖颈上。妻子眼睛红红的,已经不在我和鹰四所存在的吸引力范围中。就像汗水慢慢在浸透着一样,妻子慢慢地但又的的确确地沿着散发着劣质威士忌味道的螺旋式阶梯,向那令人担心的心灵深处滑下去。
妻子对外边的事情不闻不问,所以和星男一起回来的桃子做了晚饭。星男把发动机拆开运了回来,把土房间弄得满是像烟一样透明的淡淡的汽油味儿,在瘦骨嶙峋的四个孩子的注视下,继续修理发动机。[奇+书+网]至少星男成功地使四个孩子对他由反感变成了敬意。我也觉得以前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勤快的年轻人,于是放弃了对他的成见。自来到山谷后,星男就充满了自信,甚至让人感觉他滑稽可笑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美丽的调和。鹰四和我一边喝威士忌,一边横卧在一言不发的妻子正对面,把死去的妹妹收集的唱片放在旧式手提留音机上放着听。利帕蒂正在他一生中最后的音乐会录音里弹奏着肖邦的圆舞曲。
"妹妹听音乐的方法真是特别。她绝不放过一个音符,要把所有的音符都听个真切。不管利帕蒂弹得多快,妹妹都能听出钢琴发出来的每个音符,和弦也能分解出来。 妹妹告诉过我这张唱片的降E大调圆舞曲里有多少个音。我笨啊,就把数字记在本子上,却给弄丢了。可妹妹的耳朵真叫绝了!"鹰四说。他声音低沉且嘶哑。我想,这大概是妹妹死后,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妹妹。
"妹妹能算出那么多数?"
"那哪能呢。所以她才用铅笔往一大块纸上扎满了小黑点儿嘛。那画面就像是临摹银河天体照片上的点点。那可是作品18号圆舞曲全部音符的量啊!我费了好长时间统计出了图上的数字,可我却把那个计算结果给弄丢了,真是的。我觉得妹妹铅笔点儿的数量一定是对的。"说完,鹰四却安慰起我来,令我感到十分意外。"这么看来,你夫人也挺特别呢!"我想起在跟鹰四讲起染红了头缢死的友人时,我说过,他真是个特别的人。如今这句话和鹰四用的这句话两相重叠,令我觉出了深深的不安。 如果鹰四说,S兄也是个特别的人,我便绝无心情去试图修正他那梦幻记忆了。这句话使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些死去的人们、这些被难与他人语的不安所困扰的人们,心中·某·种·东·西的存在。
(美国诗人爱伦·坡/日夏耿之介译)
第五章、超级市场的天皇
一个严寒的晴朗早晨,土间里的手压井冻住了,我们只好去里院的那个水井,放下重重的吊桶打水上来。它隔一条窄窄的桑田就毗连到灌木茂密的山腰,我们曾唤它作世田和。弟弟先占了第一桶水,没完没了地洗脸洗脖子,连耳朵后面也洗到了,还脱光上身,执拗地搓着前胸和肩膀。我站在他旁边,无所事事地等着他腾出桶来,这时我意识到,小时候很怕冷的弟弟已改变了他的性格。弟弟那也许是有意识地露给我看的背上,有一块遭钝器重击后皮肤和肌肉组织溃烂而留下的黑紫色疤痕。第一次看到这块疤,我的胃就感到了一种可恶的压迫感,仿佛肉体所蒙受的痛苦记忆重又复苏。
吊桶还没轮到我用的时候,桃子带着海胆怪物穿过土间屋子来到世田和。这个容貌魁伟的山里的青年在这寒气袭人的早晨,居然只穿了条深绿色的工作裤和一件袖子长得都盖住了半截手指头的衬衫,他不住地抖着,低垂着又圆又大的脑袋,仿佛只要我在那儿,他就不会与鹰四说一句话。他脸色苍白,这似乎不光是寒冷所致,大概还有一种发自体内的极度疲乏在作祟。最后我放弃了洗脸的念头,回到炉边以给他们一个密谈的机会。我现在觉得不洗脸也无所谓,至于说牙,由于数月不刷,它已黄得兽牙一般。然而并不是我有意进行这种性格改造的,是死去的友人、进保育院的婴儿在分别之时留给我的。
"那个年轻人难道不觉得冷吗,阿蜜?他住在寺院里的时候也是穿的初秋的衣服。"妻子顾忌到鹰四他们,悄声问道。
"冷是能感觉到的吧,他正抖得厉害呢!他是希望作为一个具有禁欲主义者忍耐力的怪人受到同伙们的瞩目,才这样大冬天里也不穿外套上衣的。也许在山谷里仅靠这些很难赢得尊敬,但他的容貌和无视他人的表演倒还显得很独特。"
"如果单凭这些就能产生出青年小组的中心人物,那也太简单了。"
"但是,这种能表演出天真无邪的怪人却未必就是心理结构也很单纯。村里年轻人的政治复杂性就潜伏在这儿。"我说。
不多久,鹰四与那青年十二分亲密地并肩回到土间,用一种旁观者看了都能受到鼓舞的气势握了握手,送走了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就在那青年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在户外阳光照射下,青年那宽宽的脸庞上镌刻着粗犷的忧郁,就在这忧郁之中,有一种抗拒力,使正在窥视着他的我不由得后退。
"怎么了,阿鹰?"和我一样后退的妻子怯怯地问道。鹰四并不直接回答,像个正在苦练的拳击手一样,把毛巾绕在脖子上回到炉边,从脸上的表情看,像是正在忍耐着异常的滑稽事,又像是刚刚碰到了回天无力的大惨事,他正在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激烈感情之间被撕来扯去。他一边用凶猛热烈的目光试探性地盯着我和妻子,一边大声笑道:"谁知道是饿的还是冻的,说是几千只鸡都死掉了,哈,哈!"我对那几千只不幸横死的鸡动了恻隐之心,同自己刚才从鹰四的表情中看到的一样,在又感滑稽又感悲惨的不安中沉默了。我展开想象,仿佛看得见装出不怕冷的样子却又抖个不停的海胆怪物和他的伙伴们呆立在几千只瘦骨如柴的死鸡前的情景,于是,就连我也不能不被他们的困顿勾起一股厌恶和羞愧。
"所以,他来求我去和超级市场的天皇商量商量,看看那几千只死鸡怎么处理,我不能不管,我上城里去一趟。"
@奇@"超级市场的天皇?就算是跟超级市场联号的老板商量,死了的鸡也成不了商品啊!难道能做那么多固体汤料么!"
@书@"养鸡费用的一多半都是超级市场的天皇负担的。青年小组虽然想从超级市场的势力下独立出来,但考虑到饲料购入和鸡蛋售出的过程,就很难违抗天皇的势力了。现在鸡都死了,青年小组受到的损失也就是出资人天皇的损失。所以,大家都希望,我和天皇谈判,能多少挫一挫他向青年小组追究责任的锋芒。不过,青年小组中大概还有一些幻想家认为超级市场的天皇也许能给他们想出个办法,有利地处理死鸡,真是一群愚钝的家伙!"
@网@"要是山谷里人吃了死掉的几千只鸡中了毒什么的,可就难救了。"我很是担心起来,叹息道。
"把内脏掏空了冷冻的鸡,没准儿和冷冻加工的洁净蔬菜一样卫生呢!就算是跑一趟城里的报酬吧,我要两三只不太瘦的鸡,让阿仁摄取点儿蛋白质也好嘛,怎么样?"鹰四这么一说,妻子便回道:"虽然阿仁有过食病,但是动物蛋白对肝脏不好,所以听说她几乎是不吃的。"
匆匆忙忙吃早饭的时候,鹰四就和星男作了一番详细的交谈。涉及到坐青年们的卡车去城里往返途中所需的时间和燃料补给地点间的距离等等。星男的汽车知识真是既实用又全面,只要鹰四提出问题,他就回答得上来,又简短又正确,所以谈话进行得很干脆利落。星男就卡车引擎的缺陷进行说明的时候就很有把握地预测到,在穿越森林行驶的几个小时中会发生机械故障,于是最后大家决定星男也一起去城里。
"阿星修理破烂儿汽车很专业,只要带这孩子一起去,不管什么车,跑多远都绝对没问题!阿星是越差的汽车越熟悉它的构造,带阿星去的话,一定能帮上忙的!"桃子努力表示出公正的态度,然后又充满羡慕地叹了口气。
"哎--!文明社会现在放映什么电影呢?布里基多·巴尔多奥还活着吗?"
"把桃子也带去吧!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举止太张狂了可不好!"鹰四说。桃子全身上下都显露出喜悦,单纯的微笑也同步浮现在脸上。
"阿鹰,开车小心哪!林子里的路都上冻了吧!"
"0K, 特别是回来的路上,更得加倍小心,我得给菜采嫂买半打威士忌回来呀,比在村里弄到的多少好一点。阿蜜,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吗?"
"没有!"
"阿蜜现在是对别人对自己都无所期待无所求!"鹰四嘲弄着颇显冷淡的我。
我觉得鹰四的确已窥探到我内心深处"期待"感的缺乏了。也许,只要是看到我这肉体的人,就谁都能把我业已失去期待感的迹象看得清清楚楚。
"帮我买些咖啡,阿鹰!"
"我们会满载而归的,我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把仓房的定钱先要来了。阿蜜夫妇俩也有权用这笔钱高兴一下。"
"要是行的话,我想要滴落式咖啡过滤器和碾碎的咖啡豆,阿鹰。"妻子继而表现出她对去城里作一次小旅行也抱有憧憬之情。
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吃过早饭就立刻成群结队地跑向了村公所前广场上的雪铁龙,我和妻子早饭才吃了一半,便提心吊胆地站在挂满冰柱的前院地面上目送他们上路了。
阿鹰渐渐就和山里的年轻人打成一片了。可是阿蜜,你虽然来到了山里,却还是和躲在东京自己的房间里没什么两样。"
"阿鹰是想重新把根扎在这儿嘛!但是我好像都没有根。"我回答。悲惨得对自己的声音都感到厌恶了。
"阿星似乎很不赞成阿鹰和山里的年轻人的关系发展得太深!"
"他不是在帮阿鹰一起为青年小组做事吗?"
"只要是阿鹰做的事,不管什么,阿星都会热心帮忙的。可这次的事情他像是心里不满啊!难道是在嫉妒阿鹰的新伙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许是因为阿星一直生活在农村,对山谷里的青年们有种近亲相憎的心情吧?阿星对农民很了解,而阿鹰几乎不记得在山里的生活了,所以他不像阿鹰那样信赖山谷里的年轻人吧?"
"阿蜜,你也有同感?"妻子追问道。我却没有回答。鹰四他们的雪铁龙的排气声肆无忌惮地涌向我正站着的石墙,在山谷中留下错综的回声,消失在被高大林木遮掩的长方形天空中。当雪铁龙自己也和回声一样迅速地消逝之后,在一切都已归于平静的清晨的山谷里奇怪地升起了一面明黄色的三角旗。那是和我们家一样古老的旗。万延元年农民暴动时,山谷里只有两家遭到了袭击,和根所家一同遭到袭击的酿造房酒库前面的旗杆上挂着的,就是这种鲜艳的旗子。现在,酿造房全家都离开了村子,被收购了的酒库的土墙被打穿,建成了超级市场。
"旗上绣着3S2D……"我感兴趣地问:"到底是什么的省略语?"
"是 SELF SERVICE DISCOUNTSTORE①昨天看的地方报纸里夹带的广告里登的。大概是超级市场联号的老板去美国旅游学到的形式吧!即使那句英语是日本人发明的,也还是一句又有力又漂亮的话。"妻子充满疑惑地说。
①超级市场跳楼大甩卖!
"你真的很佩服吗?"我一边问,一边搜索着每天与山间风景有关却已不大清晰的记忆,想确认一下这面旗是否每天早晨都挂在那儿。"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旗呀!"
"大概因为今天是特价日所以才挂出来的吧!听阿仁说,特价日的时候,林边的部落就不用说了,就是邻村也有顾客坐公共汽车沿河边的路到这里来的。"
"不管怎么说超级市场的天皇倒像是个挺能干的人呢!"我让这偶尔随着微风飘扬着的三角旗弄得有些束手无策,说。
"就是啊!"妻子说。但那时她正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如果这片森林里所有的树都受寒腐烂了的话,这块洼地里的人们对那臭气能忍多久?"
我为妻子的话所吸引,想眺望着四周的森林,但一种勾起具体的反拨的预感袭上心头,便只好呆呆地俯身看冰柱已开始崩裂的地面。我吐出的冰冻的气息朝地面沉下去。虽然也随着越来越强的滞涩感在扩展开来,却并不很快消散,飘荡着。这时我又记起了受冻腐败的观叶植物①那肥厚的叶群刺鼻的恶臭。我浑身颤抖,催促妻子说:
"喂,还是回去接着把早饭吃完吧!"
妻子转身迈出一步时,脚下的冰块裂开了,妻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双手和两膝都被冻泥弄脏了。过了一个酩酊大醉的长夜,第二天早晨,妻子的平衡感衰退了,所以不仅是物理的力量,就算是只有心理的力量也会叫人一下突然摔倒。大概现在妻子的鼻孔又恢复了对恶臭的记忆,这便使她的平衡感变得越发迟钝了!可以说是枯死在我们东京家里的观叶植物群的亡灵使妻子摔倒的。
结婚以后,妻子在厨房南侧盖了座只有一坪②大小的玻璃温室,种了一些橡胶树、天南星和各种羊齿类、兰花类植物。严冬的时候,如果有寒流预报,妻子就整夜地开着饭厅的煤气炉,每隔一个小时就从床上爬起来,把加了温的空气送进小温室。我曾给她出了个折衷的办法:夜里,要么把饭厅和小温室间的间壁留个缝隙,要么在小温室里放个小炉子。但自小就被小偷和火灾吓怕了的妻子却不肯采纳。多亏了神经质的妻子精心照顾,小温室从地面到天棚都被繁茂的植物群遮盖得严严实实。然而今年冬天,每晚都沉醉于威士忌的妻子很难再从深夜到天明地照顾小温室,而我自己也觉得让醉酒的妻子深更半夜摆弄煤气炉实在很危险。就在这时,传来了今冬第一次寒流到来的预报。我们就像大军压境时人心惶惶的弱小部族一般,等待着寒流的到来。令人难以入睡的寒夜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饭厅隔着玻璃门往小温室里一看,发现所有的植物都受了冻害,叶子上留下发黑的斑点。然而看起来,这结果并不是特别值得诅咒。叶子虽然都受了伤,但还没有枯死。我打开玻璃门走进小温室,这才大吃了一惊,看到了使观叶植物蒙受灾害的真实情况。使我受到打击的是,小温室里弥漫着如同小狗湿漉漉的嘴里的臭气一样鲜活而强烈的臭气。我一度被臭气左右了意识,发现我两边的橡胶树、天南星都带有青黑色深浅不一的斑点,就像是站着死去的身材魁伟的男人一样,而我脚下的阔叶兰的乌黑的斑块就像是生了病的狸子一样。我已没了气力,返回到卧室,一边为皮肤沾染上的狗嘴的臭气感到苦恼,一边倒头睡去。上午当我再次起来的时候,妻子正在吃过了时的早饭,她身上也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臭气,这臭气向我重演了妻子在小温室里度过的时间。自从妻子开始沉醉于威士忌之后,我们家里所显现出的衰败征兆就不计其数了,但是如此强硬地伤害我们新鲜的感觉,却还不曾有过。我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再次向玻璃窗对面望去,看见在强烈的阳光中,乌黑的斑点正扩散到叶面,从叶柄开始枯萎的叶子耷拉着,就像从手腕折断的手掌,更加明显地昭示着植物群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①花卉园艺的分科之一,主要指供赏叶的形态与色彩类的植物。
②坪:日本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的确,如果山谷四周的森林中所有的树木都受了冻害的话,大概村里人就会觉得他们被上亿条狗的湿嘴里的臭气所包围。这种事态怕不是顺应了日常生活感觉的人们所能抗拒得了的。想到这里,一种在崩裂的冰柱上失去平衡的感觉,不由地袭上了心头。于是我们都毛骨悚然,沉默不语地回到屋里,在与鹰四在时完全不同的阴沉的气氛中结束了早餐。
过了中午,邮递员送来了寄给桃子的信,并告诉我们邮到山里邮局的小包裹已经到了。包裹里是一种叫做"乐便器"的东西,是妻子在杂志广告栏里发现之后求她东京的娘家寄来的。据产品目录介绍说,它就像是个没有底儿的椅子。把"乐便器"放在普通的便器上,使用者就可以像用坐便器一样、膝上不受任何负担地排泄。妻子想把它送给阿仁,以此把这个"日本第一肥婆"从排泄时由自身重量带来的苦恼中解放出来。只是,问题在于"乐便器"的轻金属管的构造是否能耐得住132公斤+2的重量,而且,能否既不刺激保守的阿仁,又能说服她使用这么个器具,也是个问题。但是不管怎样,"乐便器"的到来,给我们的好奇心带来一丝朝气。于是闷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我和妻子马上走下石板路出发了。我们正走着,超级市场前异样活跃的人群使我们停住了脚步。依我在山谷时的记忆,这种热热闹闹的气氛直接和祭日的熙攘联系在一起。在稍离开超级市场入口和出口处浓密人群的地方,一些盛装打扮的孩子们正热衷于古老的跳间游戏,这种艳丽喧闹也是与祭日的记忆相联系的。其中有个小女孩穿着件绣着金凤绿凤的红地儿礼服,外面系着银色的带子,背上挂着个金色的铃铛,而且还在短短的脖颈处绕了一圈通红的仿狐狸毛的围领。那一定是粮食紧缺的年代,她的父母以若干粮米为代价才弄到的。小女孩每跳一次,铃铛就大声地响起来,震慑着周围的孩子们。仓库屋檐下垂着通红的垂帘,上面用绿色写满了宣传标语。
魁力的集聚
掀起爆炸性话题的漩涡
3S2D大受欢迎、众望所归今又举行
空前大减价,本年度最后一个特价日
全店暖房开放
"全店都开了暖气,这倒不错嘛!"
"只不过是放几个简易火炉罢了,阿蜜!"妻子说。她已经带桃子来买过很多次食品了。
已经买完东西的女人们聚在隔开出口和入口的大玻璃窗(那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很多商品的特卖价格,所以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看不到里面)前不想离开。她们中间还有人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隔着白色数字迷宫向里面探望。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农妇,抱着装得满满当当的纸袋,像个印第安女人似地把一块极花俏的毯子从肩膀盖到头顶。她一出来,聚集在外面的女人堆里就刮过了一阵艳羡叹息的旋风。披着毯子、身材矮小的农妇像是被那些围着她伸长胳膊来摸毯子的女人们搔了痒一般,发出昏头昏脑的高笑,连身子都笑颤了。我离开山谷已经很久了,在我看来,她们好像都是外来人,可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这种风俗,只能看作是山里的住户自身表现出的。
我和妻子没有说话,正打算离开,偶然发现寺院里年轻的住持胸前抱着他本人的购物包,从女人们的背后走出来。对方也发现了我们,便向我们走过来,他善良的脸上露出微笑,也倏然泛起了红晕。住持是少白头,精心洗过的泛着银光的短发下面那双烧成蔷薇色的眼圈和面颊,使他的整个脸都给人一种刚出生的兔子的印象。
"我是来买正月里用的年糕的!"年轻的住持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买年糕?山谷的施主们不送年糕了吗?这习惯改啦?"
"现在山谷里的人家都不捣年糕了。都是在超级市场用糯米换或者拿现金买了!这么一来,山里生活的基本单位就一个没了样儿!就像是草叶的细胞都坏掉一样。用显微镜看过草叶吧,菜采子?"
"嗯。"
"叶子的一个个细胞都有固定的形态吧?如果它破了,软瘫瘫地没形了,那细胞就会受伤或者死掉了。这种没了形的细胞一多起来的话,草叶就会腐烂。山谷的生活也是,要是基本的要素一个个都没了形了,那就危险了,对吧?但是我不能劝村里人让他们用祖先传下来的石臼和旧杵再流着汗去捣年糕啊,大家都会猜疑我是为了要年糕才这么说的呢!啊哈哈!"
植物的比喻很强烈地刺激了我们。妻子也很勉强地对住持报以软弱无力的微笑。又有两三个女人从超级市场出口走出来,受到等在外面的伙伴们的迎接。出来的一个女人自嘲似地粗叹道:"扔货!"那是一个中年的妇女,脸热成了红铜色,她挥动着一件蓝色合成树脂的高尔夫球杆玩具,眉根都蹙到了一处,咯咯地笑着。
"她说的'扔货',就是'这么没用的东西"的意思。"我翻译给妻子听。
"虽说是玩具,但在山谷这儿,高尔夫球杆什么的,是没用啊!"妻子奇怪地问:"买它干嘛?"
"不是买的,那些人拿的没放进袋子里的东西,像毯子啦、玩具啦,都是奖品。出口的里边有个抽奖台,有很多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那些买完东西的人们聚在那儿就是看着别人的运气呢!"住持把脸背过去,说。
我和住持把妻子夹在中间,一起向邮局走去。话题转到那几千只鸡和青年小组遭到的厄运上来。关于鸡的死,住持已经知道了,但当他听到鹰四为与超级市场天皇商谈后事处理的问题已去了城里时,便怒形于色,责备道:"现在才来求阿鹰,当初鸡还没死的时候干嘛不和超级市场天皇联络呢?那班家伙办事总是不对路,什么都慢一步!"
"青年小组还不是一直想尽量能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独立出来么!即使是在销售渠道上不得不全面屈服于他的情况下。"我发表着一个局外人的中立意见。
"说起来那班家伙不肯签定把鸡蛋全部直接卖给超级市场的合同,而是希望争取自由在市场、小卖店里开辟市场,结果埋下了祸根。那本来就是不合理的。养鸡场的地皮、建筑物都是旧超级市场业主所有的呀,阿蜜!战后,朝鲜人部落的土地被村里处理给了在森林里被强制劳动的朝鲜人,其中有一个人从同伴们那儿把土地全部买下来据为己有,发展来发展去,就成了现在的超级市场天皇啦!"
我感到深深的震惊。包括阿仁和她家里人在内的山谷里的老相识们,在知道了我和鹰四把仓房卖给超级市场连锁店老板的事情之后,也不曾对我们说起过一点点天皇的来历。
"要是阿鹰知道了这些事儿再去跟超级市场天皇交涉就好了。我担心山谷的青年小组是不是给了阿鹰足够的信息。"妻子说。她明显地对那个一直无视我们存在、低声地与鹰四说话的海胆怪物表示疑惑。
但是,对于鹰四为与青年小组们合作积极出头而可能碰到的小挫折,我只不过是作了些漠不关心的想象而已。村里人在超级市场天皇何许人也这个问题上的彻底的沉默,沉重地压在了我的整个意识上,留给我的余地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就算他已经归化日本了,可给一个朝鲜血统的男子冠以'天皇'的称呼,这倒像是山谷人的作风,骨子里透着股恶意。可怎么这件事谁都不跟我说呢?"
"这很简单嘛,阿蜜!一个二十年前被强制去林子里采伐劳动的朝鲜人,现如今神气了,山谷的人们反要在经济上受他的支配,都不想承认这件事嘛!可是这种感情又不能拿到面儿上来,所以才故意把那个男人叫天皇的。这是山谷的末期症状了!"
"也许真是末期症状了吧!"我黯然地承认。我的确从这里感觉到一种相当根深蒂固的末期症状的表现。也总觉得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阴暗险恶的东西潜伏在山谷人和超级市场天皇中间。"可自打我回到山谷以后,听到看到的也没有什么预示末期症状的现象啊!"
"山谷的人们早就习惯末期症状了!而且还磨练出一套本领来,能把它隐藏得天衣无缝,那些进山来的外来人发现不了。"住持说道。仿佛他正揭穿一个秘密。
"超级市场的天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你是说他是不是坏人?可是直接指责人家的话我说不出啊,阿蜜!如果就那人的生意经而言,说他恶劣倒不如说是这山里的人不好。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还是山里人啊!鸡这件事不就是么。我有时候也觉得挺害怕,怕那个人对山谷人使什么坏。但现在只不过这么点儿事,我也不能说什么。"
"不过,还是觉着挺讨厌的。不知为什么老觉得对整个山谷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我们觉得讨厌极了!"住持的眼神一瞬间便可怕起来,他盯着我,然后又悲哀地说道:"是很难说得清楚的,阿蜜!现在能让人看得清楚的就是晚期症状!"
住持像是戒备着我下一问题似的,重新抱了一下年糕袋子,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我沉默着快步走下石板路,被落下的妻子小跑着追上来。我们在邮局取了"乐便器"的邮包,又走回石板路。妻子顺便去了趟超级市场,给我们和阿仁一家买了年糕。对于被改成超级市场的仓库,我总抱有一种不协调感和抵触感,虽说山外来的妻子与此不无关系,但也构不成什么大碍。作为奖品,妻子抽到个绿色的塑料青蛙,她从超级市场一出来就极其沮丧地抱怨道:"这可是我结婚以后第一次抽奖啊!谁知道……"
解开"乐便器" 的包装,就从里面露出一个把两支桨弯成U字型、用支柱连结在一起的简单器具。亲眼见到这个东西了,就感到要说服阿仁使用这个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便不由得踌躇起来。也许阿仁会比那些聚集在超级市场前的女人们更尖锐、更恶毒地叫着:"扔货!"予以坚拒,也许又会胡乱猜疑是我不嫌麻烦琢磨出来这一招儿来捉弄她。
于是,有关"乐便器"用法的说明,我都推给了妻子。趁此机会,我把阿仁的儿子们叫到前院,把他们对那个未曾谋面的超级市场天皇的刚刚萌芽的不安的空想一个个地粉碎了,又把捆包裹用的绳头、瓦棱纸收到一块儿拢了一小堆火。孩子们也知道青年小组的鸡全都死掉的事了。据阿仁的儿子们说,为了不让山谷人来偷死鸡,青年们还在鸡舍周围设了警备。以前的朝鲜人部落被埋进为了干燥多层式鸡舍和鸡粪的棚架里,简直像令人作呕的蜂窝一样。今天早晨,那些可怜的鸡一只只倒在了各自狭窄的小窝中。阿仁的儿子们和其它小孩子们一起去看热闹,被把守在那儿的年轻人赶了出来。
"那些年轻人发好大的火呀。又不赖我们!"阿仁的大儿子露出无法揣度的温和且狡猾的表情,批评道:"一群死鸡,有什么可偷的。除了那帮发怒的小伙子!"
于是,阿仁的这些精瘦的儿子们一起高声地笑起来。很显然他们的嘲笑中所暗藏的正是山谷中所有大人们对养鸡失败的青年小组那种冷漠无情的客观态度。这时,我开始对青年小组抱有怜悯之心了,他们正受到超级市场天皇这个难以对付的怪物和同样难以对付的山里大人们的夹击。 在以S兄的死为高潮的复员青年集团的暴力活动问题上,利用这件事达到某种目的的大人们对青年小组的一般态度,也是建立在根深蒂固的警戒之心和侮蔑之心基础上的。这些事情都是在我逃到村外,能够客观地回顾村里的日常生活以后, 而且是在我也过了S兄死时的年龄的现在,才能有所理解的。以前山谷的孩子们跟大人们相反,喜欢把那些故作粗鲁的年轻人当作偶像来崇拜,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对青年小组的态度则和大人们同样冷淡。火堆灭了以后,在冰冻的地面上留下一块泥泞的黑色溃疡。孩子们毫无意义地要把它踩实。
妻子回来了,告诉阿仁的儿子们说:"你们可以进屋了,有年糕吃啊!"可阿仁的孩子们却无动于衷,继续踩着那堆火留下的痕迹。他们对所有食物都持有过分的反感,嗤之以鼻。阿仁总觉得食物上像是长了让人吃苦头的刺一样,咀咒自己强大的食欲,她的儿子们大概也受了影响,对食物感到厌恶,所以才这样消瘦也说不定。
"阿仁挺高兴的,阿蜜!"妻子说。
"阿仁没生气?"
"一开始,阿仁看到那东西就说你在愚弄她,但后来她知道了是我买的。阿仁真是用的'愚弄'这个词。"
"哈,那是啊!'愚弄'这个词,至少在我小的时候,就是山谷的日常用语哩。我们一开玩笑,我妈立刻就会大发脾气:'怎么愚弄妈妈呢?'对了,那新产品阿仁能用得上吗?"
"我想能。只不过阿仁得注意别摔倒受伤。刚才试了那么一下,看情形还挺好的!"妻子报告完了,孩子们还固执地伸着耳朵站在那里不动,可妻子却不肯在他们面前讲些细节,突然说:"阿仁问孩子的事了,我都说了。"
"没法子啊!既然给她拿去那么个东西,那么跟她坦白一些秘密给她挽回点面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要听了阿仁是怎么说的,大概你就不会这么泰然了。当然了,我并不相信阿仁的看法。"妻子好像在克服某种心理障碍似的说:"她说孩子的反常现象会不会从阿蜜那儿遗传下来的。"
灼热的愤怒使我颤抖起来。那一瞬间,它竟能赶跑我头脑中超级市场天皇带来的不祥的阴影。我像是受到来历不明的敌人的攻击,一方面因不安而面红耳赤,同时又尽力调整自我防御的姿态。
"她怀疑的根据其实不值一提!就是,说你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抽筋儿抽得很厉害。"见我满脸通红,妻子也红了脸急切地解释道。
"那是看汇报演出会,看着看着就抽筋儿了,还昏过去了。"我在一开始的打击的余震中安不下心来,却还在用舌头体味着已传遍全身的无法消除的余怒。
阿仁的儿子们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大概在这既大胆勇敢又含轻蔑之意的幼稚的笑声中,他们对我和妻子心理上的借贷关系就此化为白纸一张了吧。我瞪着他们,可他们仍旧肆无忌惮地笑着、雀跃着,并肩回到他们那肥胖的母亲和年糕那里去了。我和妻子也回到了地炉边。我害怕今晚仍会醉酒的妻子内心深处产生的疑惑将不断膨胀。为了事先除掉这疑惑的种子,我觉得必须和她说说看汇报演出会那会儿突然袭击了我的恶魔的真面目。但是我这些往事的回忆又不能带有冲击力,免得又把妻子推回到陡峭的醉酒斜坡上去。我加了万分的小心告诉她:
在战后恢复举办汇报演出会之前,那次汇演是山谷小学的最后一次,经常成为大家的话题,所以那应该是在战争开始第一年的秋天举行的。当时,我爸爸在中国的东北,别说是我们这些孩子,就连当时还在世的祖母和妈妈都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为此,他还卖了地,筹措了一笔资金漂洋过海去了中国,而且每年都有一大半时间在中国度过。 大哥和S兄分别上了东京的大学和城里的中学,所以家里就剩下祖母、妈妈,不算阿仁就是我和弟弟还有刚出生的妹妹我们这些孩子了。收到给父亲的汇演请柬后,阿仁就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去了。阿仁背着妹妹坐在小学里最大的教室的第一排中间,我和弟弟在她两边。坐在小学生的木椅子上,腿耷拉到半空中,这情景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就好像我自己有第三只眼睛能从教室的天花板俯瞰到一样。
在我们前面一米处,用两个讲台拼在一起做了个舞台,高小的学生们就在那上面演剧。开始是头上包着毛巾的学生们(从山谷高小学生的数字来推测,也只不过是十四五个人而已,但在还是孩子的我来看就觉得是个小规模的群体了)在田里劳作。就是说他们在演以前的农民。他们扔了锹,把斧头、镰刀之类的东西当武器开始了格斗训练。领袖出现了,他是山里的一个年轻人,是一个在孩子们看来也觉得相当漂亮的男子。在他的指导下,武装了的农民们练习着取藩阀实力派的首级的战斗。把一个黑包当作首级,分成两群的农民们训练互相争夺"假首级"。在第二幕中,一个装束体面的男子出现了,他对农民们训诫道:"不可以斩下实力派的头!但群情激愤的农民们不听这一套。于是那个男子对农民们说:那么我来取实力派的头!黑暗中一个蒙面的男子从埋伏着的农民面前走过,这时那个装束体面的男子猛然向他斩了下去。那个演蒙面男子的是一个学生,从头到脚用黑布蒙住,又在上面绑了一个星球,所以他看上去比别的孩子高出一截,也显得很恐怖。被斩的男子的"真首级"伴着蠢钝沉重的声音滚落到舞台上,那个斩了人的男子便向藏在一边的农民们怒吼道:--那是我弟弟的头!农民们揭开蒙面布确认那是死去的年轻的领袖的首级,羞愧地嚎哭起来……
关于剧情,阿仁事先已经告诉过我们,而且这出剧在排练时也已看过多次,所以其中的机关早已熟知了。尽管如此,也不知是在竹笼里装了石头做成的"真首级"落地的那一瞬间,还是在因为"--那是我弟弟的头!"这句怒吼声而受了惊吓的那一瞬间,又或者就我记忆中的真实情况而言,其实是这二者合成的最危险的一瞬间,我还是恐慌得哭喊着滑落到地上,抽起筋来,昏了过去。当我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抬回了家。我听到枕边的祖母对妈妈说:"连曾孙也受血脉影响,真是可怕啊!"由于恐惧心理还在作祟,所以我仍旧闭着眼睛、硬挺着身体,装作还没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样子。
"我第一次出版翻译作品的时候收到过一封信,是山谷小学一个退休教师写来的,你还记得吧?汇演那会儿,他是学校的首席教员。他是搞数学的,可他正在研究乡土史,那出戏的剧本就是他写的。但是他信上说:那年冬天战争开始了,第二年又变成了国民学校制度,那个汇演的剧本出了问题,他被降格成了一般教员。于是我又在回信里问他:我的曾祖父真的杀了他的弟弟吗?他回信告诉我说,那种传说似乎有误,有一种意见认为,正确的史实是我的曾祖父让他那农民暴动领袖的弟弟逃去高知了,他还说他也赞成这种意见。当时我也曾就我父亲去世的详细情况问过他,但最后他回信说:"关于这件事,我的母亲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但她不仅不希望了解这件事的意义所在,而且还竭力地要忘掉它,因此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打听就这件事的确切情况了。"
"阿鹰不是想见见那个退休教员吗?"妻子说。
"阿鹰的确对我们家每个死去的人的各种秘密和真相都很关心,这是真的,不过,那个乡土史学家是否能满足阿鹰的英雄主义倒是值得怀疑。"我用这句话做了结束。
太平洋战争刚一开始,我的爸爸就跟我们联络说他要放弃在中国的工作马上回国,但此后就去向不明了。三个月后,他成了一具尸体,被下关警署交还给了妈妈。有人说他是在联络船上心脏病发作而死,有人说是临近入港时投海自杀的,还有人说是在被警察局调查时死的,爸爸的死引来无数传言,让人疑惑不解。但是,去领遗体的妈妈回村后对他的死绝口不提。 战后,S兄也曾就爸爸死亡的详细情况追问过妈妈,但却遭到断然的拒绝,他因此焦躁不安,甚至直接以此为动机企图带妈妈去精神病院接受检查。
日暮时分,山谷的人口处吹起一阵强风,触怒了纺锤形的洼地。它给山谷的每一家带来一般烧烤了大量肉类的怪异气味,直接引得人身体难受或是恶心反胃。我和妻子用手绢堵鼻掩口来到前院,环顾着山谷的入口处和下方。但我们只能看到袅袅升起的一点点白烟,可它又混入打着旋冒出来的新雾中变得不甚清晰了。我们能看见的只有那白烟刚一从浓重的雾层中升起来就扩散到红黑色沉沉夜空中去的残渣。它以黑漆漆的森林为背景,闪烁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唾沫颜色。阿仁的丈夫和儿子们从独间儿出来,聚集在离我们几步之隔的地方,也眺望着下方的天空。孩子们一次次地抽着鼻子,试图查清那股恶臭到底是什么味儿。在不断加深的簿暮中,孩子们的小鼻子就像是黑色的手指,正生气勃勃地发出声音,显示着自己的存在。村公所前的广场上也浮动着几个正在仰望天空的黑色人影。
夜幕完全降下之后,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回来了。他们虽然都已筋疲力尽而且还脏兮兮的,但除了一语不发的星男外,鹰四和桃子都是意气轩昂。鹰四很守信,给妻子买回了半打威士忌。看着那一排瓶子,妻子到底被打动了。他还给星男买了件上衣,给桃子买了件毛衣。他们都穿上了新衣服,也把笼罩了日暮山谷的异样气味像保护膜一样地缠到了身上。
"阿蜜和菜采嫂怎么都是一副怀疑面孔呢?"鹰四有意曲解了我和妻子对他们制造出来的臭味的反应。"不过,我们可不是在林子深处出了交通事故的亡灵啊!道冻了,又下大雾,开着离合器不安全的破烂车飞跑,可阿星开得棒极了!他可真是个天才!阿星在黑洞洞的林子里开起车来,就像狗用爪子敲出声音来跑在冰冻的路上一样自由。机械文明时代,能够让机械本身也具有动物的第六感官的种族业已出现了!"
很显然,鹰四是想挑起星男的情绪,可是这个年轻的工程师却对此毫无反应。他大概是因为在满含危险的林中道上疾驰而过于劳神,或者是经历了其他痛苦的体验而耗尽了微弱的气力。
"阿鹰,你的确不是亡灵,可是却很臭!"我直截了当地说。
"那是因为几千只死鸡全都烧掉了,哈,哈!把鸡舍的木板一抽走,成了僵尸的鸡和软乎乎的鸡粪就一起烧掉了。要说那味儿呀,真是不得了!它肯定都渗到我们血液里去了!"
"山谷的人们没发牢骚?"
"当然有了!可我们不理他们。最后,巡警来了,因为我们的火已经变成一个熊熊的大火堆了。但是,青年小组的四五个人在桥头上一站,巡警就灰溜溜地走了。青年们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实力,能够对付警察的实力,一个个都精神抖擞的。几千只鸡死了,又给白白地烧掉了,这次青年小组算是长一智了。这好歹也算是收获嘛。"
"其实你们也没有必要赶跑巡警。就算是胜了一个巡警,可要是警备队一来,你们马上就完了。根本没意义!"星男似乎是又钻了牛角尖,插话道。这让我想起在机场等鹰四的那个午夜,他那种执拗争辩的样子。他是那种即使违背了自己的守护神也要坚持自己成见的年轻人,而不单纯是为了自己守护神的名誉才固执己见的。
"当时已经开始下雪了,从城里或是从海边的城镇到这儿的交通都中断了,所以只要对付唯一的一个巡警就行了。'你干坏事就给你告警察叔叔!'阿星,你可真是受这种道德教育长大的典型!"
"我没说不能跟巡警斗啊!那年六月,不论阿鹰你做什么,我不是都是支持的吗?"星男还在顽强地抗争,"我是搞不懂你干嘛为了养鸡小组竟不惜跟巡警发生冲突,我是这个意思!"
一直独自看家里来信的桃子这时抬起头,像对待孩子似地嘲弄起年轻人来:
"阿星是想独占阿鹰才那么说的!再狡辩也没有用。阿星,你就像个小姑娘似地嘟嘟囔囔,也不过是嘴硬罢了!快点吃饭睡觉去吧,菜采子给我们准备了好吃的!"桃子离间道,语调就像在唱歌。
年轻人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桃子,脸色铁青,由于过分激动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争论也便就此结束。
"和超级市场天皇交涉得怎么样了?"我打听道。从鹰四迟迟不肯转入正题的态度,我已确信了他的回答一定不妙。
"糟透了。今后,山谷的青年小组要想摆脱超级市场天皇更甚的束缚,恐怕得恶战苦斗才行。天皇提出的具体意见就是把鸡全部烧掉,一只不剩。他大概是怕山谷人吃了死鸡会降低超级市场的食品销量吧。我回来后一说把鸡烧掉的事,就有人眼露馋光觉得很可惜。看来超级市场天皇的担心倒是很切中要害啊。不过,我倒是愿意相信通过把那几千只鸡淋上汽油放把火烧掉这种无益的劳动,那些人软弱、愚蠢的头脑中的那些贪婪、任性的根性多少能变成一些强烈、清醒的憎恶。"
"送你去城里的时候,山谷的青年小组想象了一个多么圆满的大结局啊!"我心里愁苦地说。
"他们什么都没想象。他们是彻底地缺乏想象力。所以他们才希望我作他们的代理人能够调动他们的想象力。可是,我没有给他们一个甜美的想象力的点心,而是把他们将如何因饿肚子而受苦这样一个现实揭示在他们布满眼屎的眼前,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去城里的。哈、哈!"
"你早就知道超级市场天皇是朝鲜人了?"
"今天, 那家伙自己跟我说的。他说S兄被杀的那天他还在部落里呢!所以我也有个人理由和山谷的青年小组一起跟那家伙斗下去。"
"但是阿鹰,你和山谷的青年小组欺负那个可怜的山村巡警,无论是公的私的,只要你愿意,还不是照样都能编得出理由?我是觉得阿星的态度是最公正的!"鹰四的话使我对超级市场天皇又有了新的不安,为避免这不安再生出枝节,我又把问题扯回到他和星男的争论上来。
"公正?你还在用这个词呢吗?"鹰四现出一种抑郁的表情,沉默下来,他的表情使盯着他的我都觉出一种荒凉。于是,刚才一直嘟哝着"好了,吃饭了,吃饭了!"催我们去吃饭的桃子此时终于找到了直接与鹰四说话的机会,就假惺惺地故意装出很感动的样子,说:
"我家人都在看阿蜜翻译的大猩猩的书,他们知道我和那个阿蜜老师家一起住,都很放心呢!阿鹰,阿蜜可真是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啊!"
"阿蜜已经完全从社会生活中退出来了,可他还是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已经把第一杯威士忌喝下肚的妻子解释说,"像阿鹰这样的,正是和他相反那一类,这不明摆着么!"
"就是,明摆着!"鹰四把视线从我这里移开,对妻子答道。
"你们的曾祖父、祖父和他们的妻子都和阿蜜是同一类人。我们家可不一样,我们家几乎所有的人都死于非命,可他们都安安稳稳、悠悠闲闲地活得很长。菜采嫂,阿蜜要到九十岁上才能得癌,而且是很轻的癌!"
"阿鹰很想在我们的家族里找出一个典型,并且总好像有些过于心急。"我不是十分强硬地反驳道,可除了星男,似乎没人听到。"如果不是发现他自己就是那个典型的话,那么所有的努力将都只是一种空想,无法成为现实,你说是不是,阿鹰?"
吃过饭后,鹰四把他从超级市场天皇那里得到的定金的一半分给我的妻子,可早已酩酊大醉的妻子却全然提不起兴趣。当我正要将它揣进衣兜里时,他说道:
"阿蜜,我为训练山谷青年小组建立了一支足球队,能不能赞助我们五万块钱?我从城里买了十个球,堆在雪铁龙里了,可是花销太大了。"
"一个球有那么贵吗?"我略带寒酸地问大学里曾是足球队员的鹰四。
"球可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呀,可在足球队的候补队员里,有些人每天都要到邻村去当苦力,开始的时候不按天给他们发薪水的话,恐怕他们就谁也不会给我踢球了。"
第六章、一百年以后的足球赛
黑暗在黯淡的肉体四周扩展开来,我在睡梦中听见竹子被冻裂的脆响。那声音变成了锐利的钢爪,抓向我睡意惺忪的热哄哄的脑袋,直抓出一道道印痕。梦里的画面渐渐展开,先是山脚农民的暴动,然后是战争的末期,山脚每家的大人都被倾巢动员出来,到竹林伐竹那一天的印象,接着又折回到万延元年的新梦。我重新沉溺到深深的睡梦里面。那有着朝鲜人的强健肌体和高深莫测表情的超级市场天皇之流,曾带给我一种烦躁不安,而今也叫我抛到了脑后。唯一认可的,只有疲惫不安的自己,盼望着把早已安之若素的恶梦做将下去……
在新的梦境里面,一群农民身穿草绿色国防服,肩背铁盔,头结发髻,生得极像万延元年的遗民,又颇似战争末期的村夫,正手不停歇,砍伐下成山的竹枪。便是他们,举起竹枪,把万延元年的战斗推到了顶峰;也是他们,在飞机和登陆舰装甲的侧翼拼了性命展开攻击。我的母亲也在挥着斧头砍竹根。可她惧怕一切利器,单是把斧头拿在手上,就会吓得贫血,了无生气的脸上汗珠淋漓,两眼紧闭,只会挥动斧头朝竹子乱砍一气。这竹林生得密密匝匝,事故便也在所难免。随即,母亲又把斧头举过了头顶,却连手背带斧柄撞在身后的竹子上。那斧刃撞得一偏,正打到了母亲的脑袋。她慢慢把斧头丢到了常绿草丛中,又缓缓地用手按了按脑后,再把手移到眼前盯着瞧。那掌心满是血污,红得发亮,活像做法事时点心上涂的红颜色。一种深及肉体根本的厌恶和胆怯,使我冻结。可母亲却恢复了活力,朝我矜夸般地说道:
"受了伤,可算免了训练了!"于是,她理也不理斧头和东倒西歪的竹子,跪伏着从覆盖着常绿草丛的斜坡滑将下去。我和母亲躲进了仓房,山脚那边便有一队人肩扛着竹枪,正爬上石子路来。指挥他们的便是鹰四,可我说不清他的年龄。在山脚,只有他真正到过美国、亲眼见过美国人。因此,既然山脚的村民要用竹枪迎战从海边登陆进攻的美军,他自然成了最可信赖的领袖。可是,这竹枪队却先逼近我和母亲藏身的仓房这边来了。
"上房给毁了,仓房可不会烧着的!在万延元年那会儿,也没有烧着嘛!"母亲满头血污,一张大脸满含着敌意。"你的曾祖父还从仓房的瞭望窗里放枪,把暴徒打跑了呢!"母亲催着我动手。我手里倒是有一条老式步枪,但我对它却一窍不通。眨眼间,上房就给捣毁了,独间儿也被点着了火。在通亮的火焰里,分明能看见无路可逃的大胖子阿仁,正在地上滚来滚去,源源不断地流出痛苦的体液,活像一只甲虫的幼虫。弟弟指挥着这群暴徒。他仿佛引导万延元年时曾祖父的弟弟已化为一体,猖狂地向藏在仓房里的我、母亲和那些家中的亡灵挑衅。他通过足球练习训练出来的那群青年,紧紧地聚在他的身边。以海胆怪物为首的这群小伙子,一律身穿旧式横条睡衣制服,头盘乌黑膨大的发髻。所有的暴徒,都在一迭声地向我大张挞伐。
"你这家伙,活像只老鼠!"
在睡梦里,我的意识犹如两只健康的眼球飞上山脚的高处。那一束束无线话筒垂下的蛇形管一样的神经,也被它牵动了起来。然而在仓房,我的肉体却只会把那条旧式步枪倚在膝头,于是这肉体便连同那两只眼球一道,被一片挞伐的声音轰到了地上。我呻吟着惊醒了过来。梦里情绪的波动,令我周身震颤不已。既然梦中的景象已经灰飞烟灭,留给我的便只是满载着悲哀的动荡不安,它畸形地增大,几乎要把我压垮。那个方形的坑,而今已埋进了净化槽,又加了个水泥盖子,可我却真的怀念着它。身边的妻子睡得像凝固了一样,酒精的残液加上酣然大睡,使得她像孩子似地热哄哄的。而我,我是醒着的,可我的身体却是冷冰冰的。
从洼地的中心登上山脚,便有一条河流流进两边兀立的林间山坡中去。于是,如果你站在山脚入口处的高地极目眺望,会觉得洼地犹如在那里关闭了一样。再上溯过去,河床便成了裸露的岩块,两边铺了好大一片竹林,石子路便从河边开始变成了一条陡坡。一些人散居在坡道两侧,洼地人管他们叫"乡下"人。那洼地呈纺锤形,像楔子一样伸入林中。这条裂缝与竹林变成直角,使竹林变成了分隔洼地和"乡下"的一条宽带子。那一次,山脚的人们佩上竹林里砍来的竹枪,在国民学校的院子里耀武扬威,县里前来视察竹枪训练的官吏信口说道:
"大洼村的人做竹枪,可熟练了!"就这一句话,竟使得以村长为首的村中元老全都大发雷霆。结果,村长跑到城里抗议一番,终于把那小官吏撤换了事。便是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怒,造成了不可思议的转变,使得一向驯顺的乡村元老竟能胜利地反抗了县府的强权。对山脚孩子来说,这中间自然带了种莫测的秘密。那时我还是孩子,我的母亲,就跟在梦里一样,对斧子之类所有的利器一律怕得要死。她带着我,和山脚的大人们一起,到竹林里去。在那个早晨,身边竹子刺耳的破裂声和记忆中村里大人们的狂怒重叠在一起,使我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威胁。直到战后,在上社会课的课堂上,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万延元年农民暴动的介绍,那老师一再强调说,农民们的武器是用竹子砍成的竹枪,我这才算明白,战时村长他们何以如此愤愤不平。在战争中间,一想起那次大暴动,山脚所有的人便都觉得承受着一种耻辱,而那片竹林,便是万延元年暴动最为明显的证据。而今,山脚的人们再次被驱赶出来,要砍同样的竹,削同样的尖。那官吏的话重新激起了他们的耻辱,他们自然不能够听之任之。先辈们砍竹是要反叛现存体制,而以此为耻的村长一伙儿人却希望顺应潮流,他们可是效命国家,才把竹子削得尖尖的。他们希望从自己身上,将万延元年的阴影扶除得干干净净。
梦里母亲说过的话,我曾经真的听到过,事隔二十多年,它又重现在我耳畔。父亲死后, 大哥大学一毕业就入了伍,S兄也要报考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母亲怅然久之,竟得上了被害妄想狂症。总是喋喋不休,山脚那伙人要来袭击我们家,拆房放火。她还说,只要见到有人来袭击,马上就得跑到仓房去,关上门,这必须经常训练才行。我对此颇不以为然,于是,母亲便告诉我,在万延元年那会儿我家遭到了怎样的暴行,拼命要让她年幼的儿子能够理解她的恐惧。
母亲认为,万延元年的暴动,乃是源自于山脚农民无厌的贪婪欲望和强烈的依赖心理。母亲告诉我们说:原来,藩主在流经山脚的河流注入濑户内海的地方建有一座石头城堡。农民们向那藩主求取"拜借银"却遭到了拒绝。此时,大户根所家把同样数量的钱借给了农民,可农民们却以"贷付利银"和"租地利米"太高为由,去竹林砍来竹枪,先就袭击了根所家,拆除、烧毁了上房。然后,他们又去袭击山脚酿造房的酒库,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还沿途攻击富家大户,网罗暴徒,径自挺进到海边的城里。要不是曾祖父带了那条从高知运来的枪,据守仓房开枪抵御,怕是连仓房也要叫这群暴徒攻占了。至于曾祖父的弟弟,他成了被山脚狡猾的农民煽动起来的那群小伙子的中心人物,还妄称整个山脚的"首领"。他们先是前去交涉"拜借银",一经失败,便立刻变成了暴徒们的头目,站到了暴动的前面。从根所家内部看,他既然将自己的家也要拆除烧毁,可见他活脱脱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疯子;而我的父亲,偏要到中国干一种不可思议的工作,破了财,丢了命,可见他是继承了家族里这种疯狂的血脉。尽管大哥读完法学系找到了工作却又参了军这不是出于自愿,应另当别论,可是S兄却是心甘情愿地报考预科学校的,八成通过父亲,他的身上也流有了与曾祖父弟弟一样的血液了吧。"他真不是我的儿子!"母亲这样说道。
"可你的曾祖父真是好样的!暴徒们只有竹枪,可他倒把步枪准备好了。他盖的仓房,打也打不坏,烧也烧不掉,他就在二层楼上往外边打枪!蜜三郎、鹰四,你们哪个能像你们曾祖父似地啊!"
这话里的教育意味简直太强了。只要我默不作声,母亲就会执拗地唠叨个没完;可要是我迫不得已,说一声我会的,母亲便会还我个满腹狐疑的冷笑,然后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有一位老教师与我有过书信往来,他是一个乡土史学家。谈及暴动原因,他对我母亲的意见不置可否。他这人总是持有科学态度,强调在万延元年前后,不光在本地,整个爱媛县到处都有各色暴动,将这些力量和取向综合为一的向量,便是维新。他指出,本藩唯一特殊的事件,乃是万延元年的十几年以前,藩主临时兼任寺社奉行官, 结果把该藩的治理引向了邪路。 自此以来,便向城乡的土豪征收叫做"万人讲"的日钱,向农民征收"奉献米",再征收"追加奉献米"。在书信的末尾,这位乡土史学家引用了一节他收集的资料,说:"夫阴穷则阳复。阳穷则阴生,天地循环往返,无不流变。人唯万物灵长,苟治政失宜,民穷时蹶,变故岂不生哉!"这革命的启蒙主义挟着一种力量。我倒是无所谓,可鹰四的情感却受到了相当的激励。正如妻子所说,要不是那退休在家的乡土史学家得了癌症、心脏病什么的,鹰四八成应该去见见他。而我呢,梦中也罢,醒来也罢,我终究不会加入暴徒的一伙,纵然躲到仓房,也不会用步枪开仗。我就是这样一种宁愿恪守精神的人,所以我不会与暴动发生任何关系。可是鹰四,他的人生目标则与我全然相反,至少在我的梦里,这种希望已经达成……
独间儿那边传来了一阵响声。大概是那个得了过食症的中年妇人叫恶梦吓醒过来,便在黑暗中爬起身,找些可以充数却缺乏营养的食物填填肚子罢。正是半夜。我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摸那瓶妻子喝剩的威士忌。这时,我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活像掏空了肉的蟹壳。我把枕边的手电筒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油炸沙丁鱼罐头的空罐。我一边留心不照到熟睡中妻子的脑袋,一边移动着那很小的光圈,找到酒瓶,便就着电筒的光亮喝起酒来。我努力回想昨晚妻子是不是就着沙丁鱼喝过酒,却怎么也想不起。妻子喝酒的习惯如今着实已经变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看见她叫威士忌灌得醉醺醺的,我不过是像她抽几棵香烟一样,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我喝着威士忌,不住地看着那个油炸沙丁鱼的空罐。罐上开了个爪型的小窗,一柄小叉子固执且端正地直立在小窗中央。罐身外侧的马口铁上积了一层白花花的油脂,可罐里面却是镀了一层金黄,吃剩的油脂和鱼屑薄薄地挂在上面,依稀闪动着光泽。妻子用那柄不很结实的开听钥匙把罐盖卷将起来,再把铁筒一层层紧紧卷到罐子边缘,端详着罐里一条条沙丁鱼纤细的尾鳍,她一定会感到一种原始的喜悦,如同破开牡蛎的外壳,取出肉来吃进肚里一样。她会一边吃沙丁鱼,一边用她那叫鱼油和鱼屑弄得脏兮兮的嘴唇啜饮威士忌,还会把自己抓鱼的三根手指舐上一舐。从前她的手指没有力气,所以启油炸沙丁鱼罐头往往是我的活计。自从她惯于独自酣醉以来,手指也变得有了力量,可我觉得这反倒是一种荒废。于是,面对一天天肥胖起来的妻子,我涌上来一股怜悯和郁郁的无名怒火。我闭上眼睛,灌下一大口威士忌,好把怜悯和愤怒都丢到刚才的那个洞穴里去。那酒灼烧着喉部的皮肤,也灼烧着胃和脑子里的黑暗,我便沉入了没有梦境的睡乡……
早晨,鹰四和他的亲兵们打算把山脚的年轻人召集起来开始练习足球,便跑到正放寒假的小学操场去了。我和妻子也感到一种焦灼的空虚,仿佛我们也必得开始着手做点什么似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我只好唤阿仁的儿子们帮忙,把上房的草席子和炉子搬到仓房的二楼,重新捡起曾与我那死去的友人一同做过的翻译。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英国的动物采集家,书中回忆了他少年时在爱琴海渡过的愉快时光。我那死去的友人发现了这本书,便爱不释手了。见我开始工作,妻子也捧了本旧版的漱石全集来读,那是找炉子时从上房的小仓库里一并拿出来的。我们便是这样打发着时间。
友人那刚毅的祖母曾打算把友人译完部分的草稿和笔记都托付给我,然而葬礼之后,亲戚们却反对迭起,结果他写的东西竟全被烧掉了。他的亲戚们生怕从他留下的手稿笔记里面再跳出一头满头血红、全身赤裸、肛门里还塞根黄瓜的怪物来,威胁到生者的世界。我却从不认为这就能掩盖住映照在焚烧书稿笔记时的火焰上照出来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氛围。然而我并没有全然从那个怪物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为重新翻译他负责的那部分书稿,我阅读他用过的那本还留有他眉批旁线的企鹅丛书版原著,却发现那里面好像安排了许多捕捉我的陷坑。比如说,有一章描写希腊的一种喜食草莓的龟类,友人便在该章的余白处从动物年鉴上临摹下三平方厘米的小龟素描图,这分明表现了他至为柔和稚气的幽默。至于下面的一段文字被他加了旁线,则令我仿佛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开始说:'那,跟我说再见罢'他讲话时声音颤抖,两行热泪流到满是皱纹的脸上。'我发誓,我不哭!'他挺起肚子,抽泣个没完。'可好像要告别我真正的家族啊,我觉得你们真真像属于我的一样!'"
妻子不作声,一直在读漱石,仿佛也总能读到什么东西使得她心旌摇荡。她拿走我正用的辞典,查找漱石写在文章里的英文,尔后,她便说道:
"漱石在修善寺叫胃溃疡闹得够呛,可你知道,他在日记里还用了不少英文词和成语呢。 我觉得用这些词形容你最近的样子, 倒挺合适的, 像什么languidstillness, weak state, painless, passivity,goodness,peace,calmness(无精打采,虚弱状态,无痛的,消极被动,善良,安宁,平静--译者注)。"
"什么?painless?我觉得我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我累得要死,想干坏事也没有力气,大概这就叫做疲惫得只剩下善良吧。可你真能相信我是一派peace?"
"至少我看是这样吧,阿蜜。我们结婚以来,你可从来没像这几个月这样沉静下来过呢。"妻子坚持说。她的话里,带着嗜酒人清醒时夸张的冷静。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细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境:我一天比一天沉静下去,直到达到动物的极限,最终变得像一棵蔬菜那样全然沉静。我读过一篇故事,说是室町时期有个老和尚盼望自己变成具木乃伊,于是他便计划开始减少饮食,以使自己进了坟墓之后,只要一停止呼吸,肉体就立刻开始干燥。在这秋日的黎明,我过了足有一百多分钟的穴居生活;于是,由于扮演了一个如此反动物性的人,我才觉出一种难以抵御的死的诱惑。带着深切的恐惧,我从那里折返回来,相信自己已经重新开始了日常的生活。但是在妻子看来,我现在的一举一动,与那会儿一动不动坐在净化槽的坑里、抱着热哄哄的狗、屁股弄得透湿的情形实在是并无二致。于是,一种耻辱感渗进我老鼠一样的全身,渗进所有毛细血管的各个角落,让我羞愧难当,周身发热。如果这在妻子看来也是显而易见(尽管她总是酩酊大醉,自我封闭),那么,我要遇到"期待"的情感,恐怕真正是难上加难了。新生活?草庐?它们怕是不会光顾我了吧。
"你真觉得开始了一种新生活?"
"您知道吗?新生活呀,就是我要把威士忌接着喝下去!山脚这里能搞到的酒质量太差,味道也太冲,可瞒不了人啊!"对于我的问话,妻子单单理解成意在刺伤她的讥诮。于是她也便锋芒毕露,挑战似地回答。"阿鹰倒是倡导过新生活,那可是对你阿蜜,哪有我的份儿呀。"
"是啊,这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萎靡地承认道。"可关于你的酒精嗜好,我倒真想弄个清楚哪。"
"对于我现在的酒精中毒,我要么把它看成是自然流逝的青春体验的一种,要么,它是我一天天变老变糟的最初表现,让我觉得至死都要附合它。我酒精中毒的根源是受我妈遗传,而且,我也不是睡一宿觉就把前一天的忧愁都忘掉的那个年龄了,所以,还是后面那种说法才是对的。依我年龄,每当我的皮肤上出现新的皱纹时,我就会觉得自己该和这皱纹一道等死了!"
"要是你是堵气才故意这样说怪话,那你就错了。到你的年龄,早不该缩手缩脚的了。要想再生个孩子,那么在今年之内就得把这决心下了,到明年,可就来不及了呀!"
我马上就为自己的话深深地后悔起来。即便是对我自己,这话里的毒素也是太强了。我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妻子那让泪水而不是威士忌弄得像李子似的眼睛里带着可怜巴巴的敌意,盯着我,说道:
"你说来不及?要是我们发现到了这个时候,没准儿我们彼此会更加和气一点呢!"
"去看阿鹰他们练习足球,怎么样?"我带着对自己的厌恶,打算回避开去。
"那,我就去给足球队做午饭了,阿蜜。这样干起活来,或许能见到些新生活的希望,山脚丑闻的迷雾也会少一点吧。"妻子像是在嘲讽自己,也像是在嘲讽我,说完就转身到上房去了。她说的山脚丑闻,便是山脚广为流传的一个谣言,说根所家老三的媳妇因为酒精中毒,已全然丧失了能力。在超级市场,这话竟传到妻子自己的耳朵里来了。
妻子能够这样反驳我的话,这让我感到,她用以对抗心中崩溃的意志还没有完全叫酒精的破坏力溶解干净。我本该伸出手去支撑妻子,可我自己却有了一种崩溃感,让我几乎站立不住。
"你这家伙,真像只耗子!"仓房里满屋的亡灵这样叫个没完。我对这叫声充耳不闻,专心翻译。我感到远处传来踢球声和喊声,可是,这又仿佛是我的耳鸣。
过了中午,阿仁最小的儿子来喊我,说寺院年轻的住持来看我了。一回到上房,我就看到土间满屋都是一股竹叶味儿的水汽。灶上架着一口大锅。妻子刚从锅上把旧得要命的蒸笼取将下来。那水汽直把阿仁的两个儿子裹到脑袋,也把住持罩到胸口,他们却还在看妻子不停地干活。叫我来的那个孩子喘着粗气跑到两个哥哥身边,也隐在了水汽里。
在火光映照下,妻子的脸直红到耳根,她正要伸手去拿蒸笼里的东西,阿仁的儿子们炫耀般地齐声警告道:
"烫手!烫手!"妻子便像被弹了一下似地,迅速用手指捏住自己的红耳垂。那些孩子们则带着善意,大笑起来。
"做什么呢?"见身陷水汽的妻子已平静如初,我也插进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问道。
"粽子呗。是阿仁教我的。孩子们还到树林里采了些竹叶呢!"妻子的声音与刚才在仓房里全然不同,显得怡然自得,充满活力。"好像我的粽子做成功了,阿蜜。记得竹叶包的粽子么?"
"在山脚这儿,只要到树林里去砍树,历来就是带粽子吃的。阿仁的父亲是职业伐木工人,所以阿仁的做法肯定是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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