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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大江健三郎(日)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作者:[日]大江健三郎
第一章、死者引导我们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寻求着一种热切的"期待"的感觉,摸索着噩梦残破的意识。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烧着你五脏六腑的威士忌,这种"期待"的感觉热辣辣的。我心中忐忑,摸索着,企望它能切实重返体内。然而这种摸索却永远都是徒劳枉然。手指已没了气力,我只好将它们并拢起来。分明觉出自己全身的骨肉都已分离。迎着光亮,我的意识畏葸不前,这种感觉也正转化成一种钝痛。对于这样的一个肉体,尽管它沉重、零落、全身各处都在隐隐作痛,但出于达观和无奈,我却重又接受了它。我全然无意去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所采取的姿势,只是蜷曲着身体睡着的。
每次醒来,都要去搜寻这业已失去了的、热切的"期待"的感觉。它不是什么失落的感觉,它本身便是一个实体,且性质积极。我知道它无法寻觅得见了,便试图诱导自己重回再度睡眠的斜坡。睡吧、睡吧,世界不复存在。然而今天早晨,却有一种异常的巨毒渗进我的全身,疼痛难受,妨碍我重返睡眠。一种恐惧正喷涌欲出。至少还要有一个小时,太阳才会升起来。在此之前,我无从把握今天会是个怎样的日子。我浑然无知地躺卧在黑暗当中,恍若一个胎儿。以往的这种时候,性欲恶习便来得方便了。然而现在,我已时年二十又七,既成家室,甚至还有个住进保育院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自己还要手淫,便会生出羞耻之心,转瞬间将欲望的胚芽捻得粉碎。睡吧、睡吧,睡不着就模仿一下熟睡的人也好!不想,昨天民工们为安装污水净化槽而挖掘的长方体洞穴却在黑暗中变得清晰可见起来。荒芜凄苦的毒素在隐痛的体内繁殖开来,筒装果冻一般,似要从耳眼鼻口、从肛门尿道缓缓溢出。
我依旧模仿着熟睡的人,站起身,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我闭着眼,任身体各处撞在门上墙上家具上,发出谵语般痛苦的呻吟。说是闭着眼,可实际上,我的右眼,它即便在大白天睁得大大的,也是什么都看不见。致使我右眼至此的根结,我几时才能搞得清!那完全是一次事故,可憎可厌而又毫无意义。一日,早晨,我走在街上,一群陷入惊惧和愤怒恐慌的小学生投来石块儿,正打中我的一只眼睛,我摔倒在地。对于这次事故,我一直也没摸着头脑。我的右眼从眼白到眼仁横向撕裂,丧失了视力。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仍未理解这次事故的真正含义,而且还有一种惧怕对此有所理解的心理。如果你用手捂住右眼走路,你肯定会碰上埋伏在右前方的许多东西。你会突然撞上它们。你会一次又一次地碰着头、磕着脸。于是,我的头和右半边脸便是这样新伤不断,使我丑陋难看。记得早在我眼睛受伤之前,母亲曾经拿我与也许会出落得很英俊的弟弟相比较,预测过我成年后的容貌。母亲的话我倒是时常记得起,但我也渐渐明了了自己的丑陋特性。那只失明的眼睛不过是日日更新着丑陋、时时强调着丑陋罢了。与生俱来的丑陋意欲躲进背阴处沉默起来,可这只盲眼,却总要将它生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我却给了这只面对黑暗的眼睛一个任务。它虽然已丧失了机能,可我却把它比作面向头盖骨里侧的黑暗而开启的眼睛。我的这只眼睛时时注视着鲜血郁积、高出体温的黑暗。我雇佣了一个哨兵,让他伺视我心中的夜下森林,于是我也承受起了反观自己内心的训练。
穿过餐厅,摸索着打开房门,我这才睁开眼睛。这深秋时节的拂晓,到处是一片漆黑,只有在大气层高处,才现出些许微白。一条通体黝黑的狗跑跳着要扑奔过来。但它立即领会了我的拒绝,默不作声地紧缩了身子,把它那蘑菇似的小鼻子头儿从黑暗中挺起,朝向我。我把它抱在身侧,慢慢往前走。那狗身上散出臊臭气。它一动不动地叫我抱着,呼吸急促,弄得我腋下有些发热。这狗别是染上了热病吧。我赤裸的足尖触到了木框上。我暂且放下那狗,摸索着确认一下梯子的位置,再朝在黑暗中放下它的地方一抱,发现它还呆在那儿。我不能不微微笑了笑,可这微笑却不能持久。它一准是生病了。我吃力地下了梯子。坑底到处是深及脚踝的积水,水不很多,像绞肉时流出的汁液。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便觉得水通过睡裤和内衣弄脏了臀部,并且我还发现自己对此竟是顺从接受,仿佛它无法抗拒。然而那狗却自然会抗拒这水污。它不做一声,好似能够讲话却又故作沉默一般,在我膝上找着平衡,将颤抖发热的身体贴近我的前胸。为了保持平衡,它把带钩的爪子抓进我膝上的肌肉,而我,觉得自己对这种痛苦也依旧无法抗拒,于是五分钟之后,便不再介意了。地下的污水弄脏了屁股,渗进睾丸与大腿之间,然而这也无所谓了。我可以感觉到,我这172厘米高、70公斤重的肉体,与昨天民工们从这里挖走并远远地丢到河里的泥土总量大致相当。我的肉体同化成泥土。只剩下那狗的热度和如同两只腔肠类动物内侧一样的鼻孔,只有它们,是我的肉体以及身边的土壤、阴湿的空气这个整体中一息尚存的东西。鼻孔变得惊人地敏感,贪婪地嗅着坑底贫乏的气味,如同嗅着什么极其丰饶的东西。想必它的机能已开发到了极限,因而它非但不能一一辨别收集到的无数种气味,而且,在我几乎失去知觉、将后脑(我感觉是直接将后脑的头盖骨)撞在坑壁上之后,它也只能吸入那各种气味和微量氧气。那荒芜凄苦的毒素仍滞留在我体内,却已全然没有向外渗出的迹象。热辣辣的"期待"的感觉还没有回转来,但恐惧却已消除。我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眼下,对具有肉体的自身也是如此。唯一让人颇感遗憾的是,任何东西的眼睛都不去看全然无谓的自身。那条狗?狗有什么眼睛。满不在乎的我,也没什么眼睛。自从下了梯子,我就又一直闭着眼睛。
我静观起我那友人来,我参加了他的火葬仪式。这个夏末,我的友人用朱红色涂料涂了一头一脸,全身赤裸,肛门插上黄瓜,自缢身亡了。他的妻子参加一处持续到深夜的聚会,当她病兔一样疲弱地回到家里时,发现了她丈夫那怪异的尸体。友人为什么没和妻子同去参加聚会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让妻子一个人去参加聚会,自己则留在书斋里搞他的翻译(他和我在合作翻译)。这已是司空见惯,没人会觉得奇怪。
友人的妻子从尸体前两米处径直跑回到聚会上,她惊慌失措,毛发倒竖,乱抡双臂,欲喊无声,拖着双稚气的绿鞋子,在月冷人稀的夜半,踏着自己的身影一路狂奔,活像倒转的胶卷。向警察报了案以后,她便开始静静地啜泣,直到她娘家来人接她。警方调查结束后,是我和友人刚毅的祖母,为我那涂红了头脸、一丝不挂、大腿上沾满一生最后的精液、确已无可救药的友人料理了后事。死者的母亲几成痴呆,帮不上半点忙。只是在我们要洗掉死者的装扮时,才突然回过神来,予以反对。我和老妇们谢绝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只有我们三个人为死者守了夜。他具有个性的众多细胞,正不断被隐蔽而迅速地破坏着。那些变得稀奇古怪、粘稠酸甜的蔷薇色细胞,被干涸的皮肤拦河坝一般截住了去路。头呈红色的友人的肉体躺倒在简易行军床上,傲慢地腐烂着。友人这一生仿佛是在奋力穿越一条狭窄的暗渠,就要从另一端钻出来的时候却突然死去。眼下,他的肉体比他这二十七年生涯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具实在感,紧张且又危险。皮肤的河堤被迫决口。发酵的细胞群酿酒般酿造着肉体自身的死亡,真实而具体。活着的人们则必须将其饮下。友人的肉体和有股百合味的腐蚀菌一同刻下的时间,迷惑着我。友人的尸体在其存在的整个期间进行了仅只一次的飞行,在守望这种进行飞行的纯粹的时间圈时,我不得不承认另一种时间的脆弱,它柔和温暖得像幼儿的头顶,并且可以反复。
我无法不嫉妒。我也将不久于人世,最终闭上双眼,可我的肉体在体验腐败之时,却不会有友人的眼睛去关注它、了解它了。
"他从疗养院回来那会儿,我应该劝他再回去就好了。"
"这话说哪儿去了。这孩子再也不能上那儿去了。"友人的祖母答道。"这孩子在疗养院表现不错,还挺受其他精神病患者尊敬的。所以也就不能再在那儿呆下去了。快把这茬儿忘了吧,你可不能这么怪罪自己。要是回去了,是能治好,可这孩子从那儿出来,过上了自由的生活,还真挺不错!要是在那儿自杀,怕是不能染红脸光着身子上吊什么的吧?敬重他的那些精神病人会拦着他的。"
"你能这么坚强,我也就放心了。"
"谁都有一死。大多数人在百年以后,都没有人会探讨他们的死法。能造一个自己最满意的死法去死,是再好不过了。"友人的母亲坐在床脚,不停地摩挲着死者的腿和脚。她像只受了惊吓的龟,脖子深缩进肩头,不理会我们的对话。她那扁平的小脸,酷似她惨死的儿子,表情如同融化的饴糖般松弛无力。我感到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写实地表现彻底绝望的面孔。
"像个猿田彦。"友人的祖母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猿田彦,用词真滑稽。我似要被它唤起一些不很明确的意识。但是我脑髓的脂肪质已经因疲劳而变成了肉冻,尽管稍有震动,可这震动却不足以理清这团乱麻。我无益地摇摇头,猿田彦这个词像秤砣一样,带着封条坠入我记忆的深处去了。
现在,我抱着那条狗坐在稍有积水的坑底,猿田彦这个词又浮现在脑海之中了,犹如令人怀念的记忆矿脉的鲜明露头。那日以来一直冻结着的有关这个词的脑髓脂肪质的肉冻也已融化。猿田彦,猿田彦殿下在天界岔口迎战下凡诸神。猿女氏之祖作为闯入方的代表与猿田彦进行外交谈判,纠集新世界的鱼类原住民,试图确立统治权,并将默默抵抗的海参的嘴巴用刀子豁开,说是此口无言语之能。我们那涂红了头脸、心地善良的二十世纪猿田彦,毋宁说是被豁开了嘴巴的海参的同类更合适。如此一想,便不觉泪如泉涌。泪水从脸颊滚到唇边,又滴落在狗背上。
在去世一年前,友人中断了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活,一回国,便住进了治疗轻度精神异常的疗养院。至于疗养院之所在,以及友人在那里的生活状况,我们只能从友人的自述中略知一二,其他的便无从知晓了。他的妻子、母亲、祖母也从未实地查访过那个据说位于湘南地区的疗养院--友人不准他身边的任何人去那里探访。现在看来,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疗养院,怕也未可知。
即便如此,我们不妨暂且相信友人的话:那疗养院叫做微笑训练中心,也被称作"微笑练兵场",被收容进去的人每餐都要服用大量镇静剂,于是,他们不论白天黑夜,就都能笑容可掬、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据说那是一幢海滨别墅式平房建筑,这种建筑在湘南地区比比皆是。一间日光室占了建筑物的一半。草坪上设了很多秋千,白天,大多数患者便坐在秋千上聊天。被收容进去的患者严格说来不能称之为患者,而应该是所谓长期滞留的旅客。这些旅客服用了镇静剂以后,便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驯顺的家畜一样的生物,互相间交流着温和的微笑,在日光室里、在草坪上渡过时光。外出是自由的,没有谁会觉得自己是在监禁当中,于是也便无人出逃。
住进微笑训练中心后的第一周,友人回来取新书和换洗衣物时,就说似乎比任何一个先于他住院且已经能很好微笑的患者更迅速更愉快地适应那怪地方了。然而,三周以后,再次返回东京的友人虽也依旧微笑着,却隐隐现出些忧伤的样子。他向他妻子和我告白说,为他们这些患者分发镇静剂和食物的看护人员是个粗野男子,尽管患者们服镇静剂服得好像连气都不会生了,已全然没了抵抗能力,可那人却还是常常撒野、动辄施暴,诸如突如其来毫无动机地在你与他擦肩而过时猛击你腹部之类。我曾建议友人向中心负责人提出抗议,可他却说:要是那样的话,院长准会以为我们不是吃饱了撑的胡说八道,就是得了迫害妄想症,再不就是两样都占了,因为像我们这么无聊的人至少湘南海岸一带是不会再有了,而且我们也多少都有点不正常嘛。镇静剂弄得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地生气了。
然而,时隔仅仅两三天,友人便开始拒服分给他的镇静剂了,那是应该在早饭时服用的。白天和晚上的份儿也都让他倒进了冲水厕所。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真的生气了,就伏击了粗暴的看护,结果,他自己伤得不轻,看护也给他弄了个半死。友人虽然因此而赢得了那些温和微笑着的病友们深深的尊敬,但是和院长谈过话以后,他却不得不走人了。离开微笑训练中心的时候,那些一如既往傻笑友善的精神病患者们前来相送,友人向他们挥手告别,心中生起有生以来头一次的深切的悲哀。
"亨利·米勒这么说过,我体会了和他的悲哀同样的悲哀。其实,在那以前我还怀疑过米勒这句话的真实性呢。--我也想一起笑笑,却笑不出来。我很悲哀,我一生中从没这么悲哀过--,这可不是单纯的语言表达的问题。对了,还有一句,也是米勒的话,打那以后一直抓住我不放--什么都一样,还不是想让自己快活起来--!"
在微笑训练中心呆过一段时间之后,米勒的话就一直缠着友人,直到他染红脑袋赤裸着缢死。--什么都一样,还不是想让自己快活起来!--友人绝对快活地、也过早地渡过了他短暂的晚年。他陷入性的偏激,甚至钻进那种不正常的兴奋中难以自拔,在火葬了友人之后,我疲劳困顿地回到家里,和妻子谈起来,才使这段往事重被我想起。妻子一边等我回来,一边拿着威士忌自斟自饮。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妻子醉酒。
我一回到家,就直奔妻子和儿子的房间。当时儿子还住在家里。时近黄昏,孩子躺在床上,用空洞无神的茶色眼睛镇定自若地(如果植物有眼睛,那便是植物回视偷看它的东西时那种镇定自若)仰视着我。妻子不在孩子身旁。我是由书库的一个暗角里发现她的。她静坐在那儿,一声不响,烂醉如泥。妻子坐在放置于书架间的梯凳上找着平衡的样子很滑稽,仿佛小鸟落在摇曳的枝头。找到她的时候,困惑之余,我更感到了自己的羞耻。她是拿出我藏在脚凳侧面空档里的威士忌酒瓶后,就那么坐在上面,对着瓶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慢慢醉起来的。妻子鼻子、上唇油津津的,微微有些出汗,机械娃娃一般仰着脸朝向我,却站不起身来。眼睛李子似地又红又热,可透过衣服可以看见她颈上肩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整个身体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条肠胃异常的狗,乱吃一通青草,又开始反胃呕吐。
"你该不是病了罢。"我戏谑道。
"我可没病。"妻子敏感地觉察到我的困惑,答话的语气中明显带有讥讽的味道。
--"那就是你真的喝醉了。"
我向妻子俯下身子,她正疑惑地看着我,我看见粘在她唇边的汗珠随着上唇的起伏滚落到旁边。迎面扑来她那因酒精而变得潮湿肮脏的叹息。一种我从死去的友人身旁带回来的生者的疲惫重新染黑了我身体的各个角落,弄得我只是想哭。
"你彻底醉了。"
"没醉那么厉害。出汗了,那是吓的。"
"怕什么呀?你是担心孩子的将来?"
"我怕有人染红了脑袋光着身子自杀。"我只向妻子说了这些,黄瓜的事儿让我删了。
"恐怕这还不是你最怕的吧。"
"没准儿你也会染红了脑袋一丝不挂地自杀的,所以我才怕嘛。"妻子说着,垂下头,赤棵裸地显露出怯意。
刹时间,我颤抖着从妻子焦茶色的发间,看见死去了的自己的模型。甚至可以看见死去的根所蜜三郎那朱红色的头,没溶好的水彩颜料粉粒粘在耳垂后,形同血滴。我的尸体也和友人的一样,来不及涂完双耳,这表明,在想出这种怪异的方式自杀之后,缺乏足够的实施时间。
"我可不会自杀。我没有理由自杀。"
"那人是色情受虐狂?"
"是他死后第二天就跟我打听!打听这干吗!是好奇?"
"要是,"妻子从我嘶哑的声音里听出了只是我本人并不十分明了的愤怒的征兆,显得有些悲痛欲绝。"要是那人真是性变态,我不就不用担心你了么。"
妻子像是要求谅解一般,再次仰起身子,盯视着我。那血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直截了当、充满绝望的疲惫,吓了我一跳。可是妻子立刻闭上眼睛,抄起威士忌酒瓶,又灌了一口。她圆鼓鼓的上眼皮有些发黑,像是弄脏了的手指肚。妻子一声接一声地咳,流出了泪,混和着唾液的威士忌也从唇边溢了出来。我本该操心一下滴在妻子那件刚买来的灰白色的柞丝衣服上的污痕,可我却从妻子瘦如猿爪、青筋暴露的手里夺过酒瓶,无聊之至地自己也灌了一口。
友人确实曾经在性的偏激中途、也就是说在偏激的斜坡的某一处,半快乐半忧郁地讲过,他有色情受虐的体验。这种偏激,既非谁都有可能偶然体验到的那种浅度偏激,亦非绝不可与人明言的那种深度偏激,而是虽尚属暧昧但当事人却很明了的一种偏激。友人去过那些凶暴疯狂、能满足色情受虐狂们的女人的秘密居所。头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可三周以后当他第二次去那儿的时候,一个肥硕的蠢女人记住了友人的嗜好,教训道:没我你是不行的。还把一捆儿麻绳扑地一下扔到了裸身俯卧的友人耳旁。这时他才明白过来,那蠢钝肥胖的女人真正作为一个确切的存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体会到这样一种心情,仿佛自己的肉体四分五裂,每个角落都绵软无力,就像一小截儿毫无知觉的腊肠。而我的精神却完全脱离了肉体,浮游在辽远的高处。"
友人这么说着,还莫名其妙地浮起病弱般无力的笑容,盯着我。我又喝了口威士忌,和妻子一样咳个不止,让微温的威士忌透过衬衣传到胸部腹部的皮肤上去。我心里涌起一股向妻子撒撒野的冲动。这时她正闭着眼睛,把那发黑的像蛾子翅膀的伪装似的上眼皮伸给另一双眼睛看。
"即便他是色情受虐狂,也不见得你就可以不用怕了呀。就凭那点儿理由,就把他和我严格分开,断言我决不会染红脑袋赤身裸体地自杀,这还不够充分。因为性的偏激终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正可怕怪异的东西盘踞在人心深处,而性的偏激,不过是它所带来的一种不良后果而已。一种巨大而难以抵御的疯狂的原动力横躺在灵魂深处,不时地诱发一种叫做色情虐待的怪癖。这种怪癖的深化,并没有使友人产生自杀的疯狂,而是恰恰相反。再说,我身上也有这种难以治愈的疯狂的种子……"
然而这些话我一概没有跟妻子说起,这想法本身也没有在我大脑那疲劳迟钝的沟回里扎下它细若水草的根须。它宛如杯中的气泡,是转瞬即逝的幻想。这种幻想一闪而过,不会给人以半点经验。特别是在他沉默的时候,就更是这样。我们只消等待着那并不可人的幻想不伤大脑的沟回、一掠而过便是了。如若成功,至少作为经验来接受,就能在大举反攻之前免遭毒害。于是我管住舌头,从背后抱住妻子两肋,站起身来。我的手抱过死去的友人的尸体,我觉得用这样一双污手,去支撑活着的妻子的、即在危急紧张之中出生的人的、那神秘而脆弱的身体,这是一种褒渎,然而,自己腕上同等沉重的这两个肉体中,死去的友人的肉体却更令我觉得亲近。我们向婴儿的卧室缓慢行进,妻子却在洗手间门口抛了锚似地不肯往前走了,她划水一般拨开夏日黄昏室内那微暗微温的空气,进了厕所。妻子在那里呆了很久。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仿佛逆着更浓更暗的水把妻子带回到卧室,放弃了让她脱掉衣服的念头,让她就那么和衣躺在床上。妻子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把魂儿都吐出了一般,就睡去了。唇边粘着呕出来的黄色纤维质,像花瓣的细毛,纤细而显眼地闪着光。
婴儿一如既往地大睁着眼睛仰视着我,可我却不知道他是渴了还是饿了,或者感到了其他的不快。他仿佛是灰暗水中的水栽植物,睁着毫无表情的眼睛,躺着,只是静静地存在着。他一无所求,而且绝无感情需要表达,甚至从来不哭。我有时候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妻子在我早晨早早出门之后,今天白天一直醉着,置婴儿于不顾的话,这可如何是好!妻子现在只是一个熟睡的醉女人。灾难的预感笼罩着我。然而,我缩回了手,因为伸出我那污手去触摸婴儿,我同样感到亵渎。而且同样,比起婴儿来,我觉得死去的友人跟自己更亲近。只要我俯视婴儿,他就永远用木然的眼睛盯着我。不多久,那茶色的眼睛里就有一股睡意袭来,宛若海啸引力一般难以抗拒。我甚至没有为他拿来一瓶牛奶,想就此蜷身躺下,昏睡过去。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却有一种清晰的认识悄然而至:唯一的一个朋友把头涂得通红自缢而死,妻子又出人意料地突然醉倒,儿子则是个白痴!然而我,却不闭门户、不解领带,欲将触过尸体的不祥之躯躺进妻儿床间的窄空中昏然睡去。停止对所有事物的判断,在这一瞬间,我如同被大头针别住的昆虫,软弱、无力。我感到自己正被确实危险却又来路不明的东西侵蚀着。我战栗着睡去。而且翌日清晨,我已经无法将前一天夜里刚刚切实感受过的东西充分复原了,也就是说,那已构不成经验了。
去年夏季里的一天,我的友人在纽约的一家药店里遇见了我的弟弟。关于在美国的弟弟的生活,友人为我提供了一些信息。
弟弟鹰四,是作为学生剧团的成员之一赴美的。这个剧团隶属革新政党右翼妇女议员领导,是由参加了1960年6月政治行动的学生们自己组成的"转向剧"的剧团之一,他们演完一出名为《我们自身的耻辱》的忏悔剧之后,以悔过学运领袖的名义,为妨碍总统访日一事向美国市民谢罪。鹰四在告诉我他要加入剧团奔赴美国的时候,就说他打算一到美国,就只身一人立即逃离剧团,自由地旅行。然而,通过日本报界驻美特派员半是嘲讽半是羞辱地送来的有关《我们自身的耻辱》的报道,我注意到鹰四并未逃离剧团,而且接连参加了演出,《我们自身的耻辱》一剧,以华盛顿为起点,在波士顿、纽约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我曾试图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为什么会一改初衷、扮演一个悔过学运领袖的角色,但这却是远非我的想象力所能及的。于是我写信请求我那在纽约一所大学里携妻一同留学的友人去弟弟他们剧团看看。然而友人无法与剧团取得联系,所以他此番能遇见弟弟实属偶然。友人一进到百老汇的一家药店,就看见身材矮小的鹰四正倚着高高的柜台,聚精会神地喝着柠檬汁。友人从背后悄不做声地凑过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时候,弟弟猛一回身,就像弹起的弹簧,反倒把友人吓了一跳。鹰四一身污汗,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仿佛刚刚策划单枪匹马抢劫银行,正想腻了的时候遭到突然袭击了一样。
"呀!阿鹰!"友人认出他来。"我是从阿蜜的信里,知道你来美国了的。阿蜜好像一结婚就让新娘怀了孕了。"
"我也没结婚,也没让谁怀孕。"听鹰四的声音,好像他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哈哈!"友人大笑,仿佛听了绝妙的笑话。"下个礼拜我就回日本了,不给阿蜜捎个话儿?"
"你不是应该和夫人一起在哥伦比亚大学呆上几年吗?"
"事情有变哪!这回不是外伤了,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了。虽说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进一般的疗养院住段时间。"
友人说完,看到鹰四脸上正有一种极大的耻辱感如墨水点一般蔓延开来,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鹰四刚才受到偷袭时突然痉挛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内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过的学运领袖的最柔弱的伤口。友人和鹰四陷入沉默,望着柜台对面货架上一排排摆得满满当当的广口瓶,那些广口瓶里装着内脏般甜腻鲜活的桃红色液体。他们两个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身子一动,那桃红色的妖怪就夸张地摇摇摆摆,仿佛要唱出"美国!美国!"来。
那年6月,鹰四作为尚未悔过的学运领袖,参加过国会议事堂前的集会。那天夜半时分,友人也来到了这里。这与其说是出于他自身的政治意识,还不如说他是为了跟随他新婚妻子参加其所属的小型新剧团的示威而来。发生混乱时,友人因为要从武装警察的袭击下保护妻子而被警棍击中了头部。单就外科含义来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裂伤,然而自从受了那晚的一击之后,友人的脑子里就仿佛出现了一个缺漏,隐蔽的躁狂抑郁症成了他的新个性。这种人肯定正是悔过学运领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人。
友人对鹰四的沉默越发困惑不解,却又继续盯着桃红色的广口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困惑给烧化了,要变成同瓶中一样的桃红色粘液,湿淋淋地从头顶盖流将出来。友人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影:南欧血统、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及犹太血统的各色美国人把他们汗津津的赤裸的胳膊紧压在柜台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红色的眼球啪嗒一声正落在这银色的柜台上,活像被倒进平底煎锅的鸡蛋,不可收拾无法挽回。在纽约的盛夏时节,在他身旁,鹰四正喷喷有声地把柠檬渣也吸进吸管,蹙着眉,揩掉额上的汗。
"要是有话跟阿蜜说",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别的寒暄。
"就说,我要从一个剧团里逃出来,要是逃不成的话,也许会被强行遣返的,所以不管怎么着,我也不会再在那个剧团呆下去了。就这么说吧。"
什么时候往出逃啊?"
"今天,"鹰四决然说道。
在这种近乎狼狈的紧迫感当中,友人察觉到弟弟眼下正在药店等待着什么。弹簧般弹起来的弟弟所表现出来的惊愕的全部含义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义,以及被他焦虑地啧啧吸进的柠檬渣的含义,都明确地相互牵连着,套成一个环,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弟弟的眼睛迟钝厚重,给人一种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从这双眼睛里时隐时现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对他傲慢的怜悯,这与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于是心情平静下来。
"这儿是不是来了个援助逃亡的秘密联络员?"友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出真相吧。"鹰四也做开玩笑状,威胁似地应道。"那个药架隔断对面,药剂师正往小瓶里装胶囊吧?(友人学着弟弟的模样扭转过身去,确实看见背后摆满无数药瓶的货架对面有一个秃顶的男子,背朝他们,站在纽约盛夏那照片底版样的日荫里,一直专心致志地进行他那细致的操作。)那可是为我准备的药啊。是为我那发炎苦恼的的佩尼斯(阴茎--译者注)准备的!那瓶药平安到手以后,我就能从《我们自身的耻辱》里逃出来,一个人出发啦!"
在他们那别人无法听懂的日语会话里,突然冒出"佩尼斯"这么个英语词儿来,友人感觉到镶嵌在他们谈话里的这个词着实令周围的美国人紧张了一番。他们身在异国,周围庞大的外部力量此时开始复苏了。
"那种药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么?"友人说。为抵抗开始监视他们的外部力量,友人语气中带着略显一本正经的威严。
"要是走正规手续去医院的话吧,还行。"鹰四则对友人心理上的变化不理不睬,"可有时候不能那么办,那可就麻烦了,在美国。我刚才交给药剂师的,是求旅馆医务室的护士给伪造的处方笺。要是这事儿露了陷儿,那个黑人小护士就得丢了饭碗,我也得被强制遣返。"
鹰四干嘛不走正常手续?他尿道的异常确是淋病,可也是他独自溜出宿舍和一个黑人娼妇发生关系以后才染上的。那是他到美国以后的第一个晚上的事,从年龄上讲,那黑人娼妇完全可以作他的母亲。这种事如果曝了光,统率他们剧团那个徐娘半老的女议员,准会把鹰四直接送回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日本去,这是明摆着的。而鹰四,老是担心自己既已得了淋病,就有可能染上梅毒,便害上了忧郁症,自然也便没有心思为别出心裁开始新行动而进行积极的努力了。去过黑人居住区与白人居住区乱影般交错的那一街区之后,过了五个星期,也没见有梅毒的第一期症状出现。他借口喉痛,从剧团的剧务那里一点一点弄来了抗菌素,由于抗菌素的作用,一直跟他较劲的尿道异常也感觉不那么厉害了。鹰四这才从全面的萎缩里解脱出来。鹰四在纽约长期滞留时(剧团是以纽约为基地,去地方城市做短期旅行的),认识了旅馆医务室的护士,他便是从她那里把医师写给药剂师的处方笺用纸弄到了手。极富奉献精神的黑人姑娘不光在处方笺上给弟弟开足了最适合尿道异常的药品种类和数量,还吩咐弟弟要到繁华街区的药店里去--那里事情败露的可能性要小一些。
"我起初是想用比较抽象、无机的语言跟护士讲阴茎不快的症状的,就是说,想叙述一下客观所见。 " 鹰四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根据,但我觉得gonorrhoea(淋病--译者注)这个词似乎很夸张又很吓人,所以就先试着说,我怀疑自己有urethritis(尿道炎--译者注)。可那姑娘听不懂这个词,我就又试探着说自己得了inflammation of theurethra(尿道的炎症--译者注)。当时那姑娘眼里浮现出来的理解的光芒岂止是抽象、无机的!是它使我重新领会到了我那疼痛的尿道的黏乎乎的肉体性的!那姑娘还说,你的阴茎burning(灼热难受--译者注)吗?这话太富于实感了, 我浑身一激灵, 心里着了火似地感到羞耻, 感到它真的burning了。 哈哈!"友人也跟着鹰四放声笑起来。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听鹰四频频使用特殊词汇的异邦人,越发疑惑地望着大笑的他们。药品架对面出现了药剂师,他汗流浃背,表情痛苦。鹰四那晒黑的鸟儿似的脸上立刻失去了笑容,渴望和不安也都勾画在了脸上。见此情形,友人的心情也紧张起来。可是,那位似是爱尔兰血统的秃头药剂师却现出一副亲密的样子,说:
"这么多的胶囊, 可是非常expensive(昂贵、奢侈--译者注)的噢!三分之一罢,怎么样?"
"哈哈! 我和那烦人的尿道一起生活了好几个礼拜, 拿这个来比,什么都不expensive!"鹰四立即恢复了镇静,从容说道。
"为庆祝阿鹰在美国的新生活的开始,今儿这钱我付了!"友人也乘势说。
鹰四兴高采烈。瓶里乖巧女孩一般柔顺待命的胶囊也色彩耀眼。鹰四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说马上就把行李从宿舍拿出来,踏上他独自流浪美国的旅途。友人和鹰四快速逃离了犯罪现场,出了药店,一起走到附近的汽车站。
"问题一旦真的解决了,才觉得你一直烦心的事儿有多愚蠢多无聊啊!"友人说。鹰四显得极其幸福,对他和瓶中胶囊的邂逅,友人似乎很是嫉妒。
"差不多所有的烦恼都是这样,一旦解决了,就觉着它愚蠢无聊了,不是么?"鹰四反驳道。"要是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扣儿都解开了的话,你特意回国进疗养院,最后不也还是愚蠢无聊的白忙活。"
"要是解开的话!"友人怀着纯朴的期待说。"可要是解决不了,那些愚蠢无聊的事,就是我的全部人生了。"
"你脑子里的扣儿,到底都是什么呀?"
"不清楚。当初清楚的时候,我要克服它们,和这些愚蠢无聊的事纠缠在一起,停滞了好几年!我开始后悔了。反过来要是我向它们低头,像把它们当成我全部人生那样去面对自我毁灭的话,也许就能渐渐看清那些扣儿的真面目了呢。只是,到那时候,即便明白过来,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另外我也不想把一个疯子在极限状态下明白过来的事情告诉别人。"友人突然涌起悲愤的热情,诉说道。
鹰四看上去对友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他也做出一种想尽早离开友人的举止。于是友人晓得了,他未完的诉说触动了鹰四的要害。这时候汽车来了。鹰四上去后,从车窗递给友人一本小册子,说是抗菌素药费的谢礼,然后便随车消失在广袤辽阔的美利坚大陆彼岸了。那以后,别说友人,就是我也再没听到弟弟的确切消息。他的的确确是像他对友人说的那样,立即离开了剧团,踏上了独自流浪的旅途。友人一坐上出租车,就打开了鹰四给他的那本小册子。那是公民权运动的记录。在最前面的对开的两页上,登着照片。照片上,黑人因被烧烂膨胀而使得细微部分已模糊难辨,就像是稚拙的木雕偶人;白人们则围在他们周围,衣着简慢。这照片滑稽、悲惨,令人作呕,非常赤裸裸地展示着暴力,像一个可怕的魔影,震慑着读者的心。这不能不让人重新想起,在那魔影之下,自己要经常卑贱地屈从于恐怖的压力。在友人的感情世界中,这魔影立即就和他脑子里那些不明正体的烦闷联结到了一起,犹如两个水滴互相牵拉着,自然、圆滑。他还想,鹰四是十分清楚把那本将照片收在卷首的小册子送给他的用意,才把它留给他的。鹰四也触动了友人的要害。
"你是不是有时候回过头来才注意到,意识这架相机像是无意识似地,拍下了很多互相重叠的最外层,那些模糊不清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现在就想起来了,我要找一个记忆画面的明暗色调比较模糊的角落,从背后接近阿鹰时,他就是一边盯着那张照片一边喝柠檬汁的。"友人说。"阿鹰当时真像是为麻烦透顶的事发愁来着。但那不像是阿鹰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出来的那个抗菌素处方笺的事儿,他像是正为更严重的事苦思冥想呢。你觉得阿鹰是那种为了点儿性病就想不开的人么?他说'说出真相吧'的时候,我受到一种特别的刺激,我想,阿鹰的所谓实情肯定和我实际听到的东西不是一回事。到底是什么呢?"
对于暮秋的黎明前膝上抱着条狗坐在坑底的我来说,我知道友人脑子里有[[某种东西]]在日渐膨胀,并最终导致了他扮相怪异的死亡,可我搞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我也同样搞不清至少友人只是能够感觉到其存在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是什么。死亡,切断了理解关系的经线。而对于生者来说,却有着绝对不可言传的东西。而且,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对生者无法言传的[[某种东西]],死者才选择了死吧。这种疑惑越发深重。虽然有时候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会引导生者去往灾难之处,但到那时,当事者明了的,只是一种被引导而致的实感。如果我的友人不是涂红了头、肛门里插上黄瓜、一丝不挂地自缢而死,取而代之的是比如在电话里留下一声尖叫之后再死去的话,也许就会有点线索。但是,如果把涂红头、赤身裸体、肛门里插上黄瓜缢死这种行为当作是沉默之中的叫喊的一种形式,那么对于生者来说,光有喊声是不够的。我无法将这过于模糊的线索发展下去。而位于理解这位死去的友人最有利位置上的生存者,大概只有我了。我和友人自大学一年级以来,在任何事情上差不多都是偕行同想,同学们曾经评论我们说我们像一对双胞胎。
现在,即便是容貌上,和鹰四比起来,我也更像友人。弟弟没有一点像我。我甚至觉得比起存在于流浪美国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反倒是死去的友人脑子里曾经实际存在的[[某种东西]]是我更容易触到的。1945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奔赴战场的两个哥哥,只有二哥一人生还了,他刚出我们村的山谷,就在像长着瘤子一样的朝鲜人部落里被打死了。那天黄昏生病的母亲跟妹妹评论起我和弟弟--从那天起,我和弟弟便是我们家剩下来的全体男人了--,她说:
"他俩还是孩子,容貌上虽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但是过不了多久,蜜之郎可能要越长越丑,鹰四倒可能好看起来、招人喜欢、生活得顺利。你现在就要跟鹰四亲近些,长大以后也要和他齐心协力呀!"
母亲死后,妹妹和弟弟两人被伯父家收养。她这么做是遵从了母亲的忠告,可她却还没长到大人的年龄就自杀了。妹妹虽然不是像我儿子一样症状恶劣的白痴,但她却是一个弱智姑娘,她正像母亲说的那样,不依靠谁就活不下去,除了对音乐、确切地说是对声音本身很敏感之外,对一切都很迟钝、木然。
狗在叫了。外界渐渐复苏,从两个侧面逼近坐在坑底的我。我右手团成铲形,挠着对面的土墙,被关东垆坶质土壤层的土壤压埋着的瓦屑已经让我挠下了五、六块,落在膝上,那狗为躲闪它们越发贴近我的胸口。我的右手还在忙乱地挠着,一下、两下。有人在坑穴顶上往里窥探。我左手紧抱住狗,向坑顶仰望。狗的恐惧传染给我,我也本能地恐惧起来。晨光青白浑浊,仿佛患了白内障的眼球一般。黎明时高远、微白的天空现在变得阴暗、低垂下来。如果我的双眼都有视力,晨光也许会更加丰富地充实风景(关于光学的这种错误成见时时缠着我),但在我只剩下的一只单眼里,只有粗陋和残暴的黑暗的早晨赤裸在眼里。这个早晨,我身体肮脏地坐在这城市里低于任何一个正常人的位置--坑底,徒手抠着墙面。来自外部的凛冽的阴寒之气、源自内心的灼人的羞耻之心,对我大加申斥。比天空还要黝黑的粗短墩实的人影再度出现,盖住坑穴出口,好似黑暗的天空中即将倒下来的巨塔,也仿佛是站立起来的黑蟹。狗开始狂乱,我则恐惧而羞愧。数不清的玻璃实体的碰撞声霰粒般吹进坑底。我拼命瞪眼凝视,试图识别这天神般的向下窥视的巨人的脸,却又不好意思地浮起茫然且愚蠢的浅笑。
"那狗叫什么名字?"巨人说。
这是一个与我所戒备的各种词语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一下子被救上日常的陆地,精疲力竭、疲软无力地放下心来。以这个人为媒介,关于我的传闻很快就会在附近散开,可那终归是日常性的传闻。它不是瞬间之前我惧怕而且引以为耻的那种绝对的丑闻,也不是那种如果卷进去就会因恐怖和耻辱而致使全身毛孔里长出可恶的硬毛的丑闻,更不是用粗暴的反拨力排斥所有人性的那种丑闻。那是一种现实的传闻,如同在和老女佣发生关系时被人发现一般。膝上的狗也敏感地觉察到,它的保护者摆脱了有些奇怪的[[某种东西]]的危机,便驯服如兔、默不做声了。
"你是喝醉了掉进去的吧?"那个人把我那天黎明的行动更加彻底地埋进日常性里。"今儿早上雾太大了。"
我冲那男子谨慎地点点头(他的全身如此黝黑,我的脸便可谓昏暗的晨光,应该浮起),抱着狗站起身来。从大腿内侧眼泪般滴落了几滴污水,弄脏了一直干爽的膝盖附近的皮肤。那男子不由得打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我得以从他脚踝处的视点仰视他的全身。他是个送奶的,很年轻,穿着一件很特别的搬运服,好像是在救生衣的空气筒里各插了一个奶瓶。年轻人每呼吸一次,玻璃的碰撞声就在他身边响起。他的呼吸也太重了。他有着一张比目鱼般扁平的验,几乎没有鼻梁隆起,他的眼睛像类人猿,没有眼白。他正用茶褐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深深地呼吸着。他呼出的气息飘在短下巴四周,看上去像白胡子。我不去看他脸上涌起的有所意味的表情,把视线移到他那圆脑瓜后面黄了叶子的山茱萸树上。从高出地面5厘米处仰视,才发现山茱萸的叶背映着光线,红晃晃的。那色彩是烧着了一般的鲜红,咄咄逼人且令人怀念,很像每次浴佛会时我在山谷村落的寺院里见到的地狱图(那是曾祖父在万延元年的那起不幸事件之后捐赠的)的火焰的颜色。我从山茱萸树上得到一个意思并不十分明确的暗示,在心里说,好罢。然后,我把狗放回黑泥地面,地上搀杂着绿草,也夹杂着枯草。那狗好像忍耐了很久,轻轻地逃走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至少有三种鸟鸣和汽车的轮胎声涌将过来。一不留神,脚又踩空了梯子,双腿在寒风中抖得太厉害了。当我裹着脏兮兮的蓝条纹睡衣、全身颤抖着出现在地面上时,送奶人又打了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我感到一种想吓吓他的诱感。我当然没这么做。进了厨房,我随手把房门关在了背后。
"发现你在坑里的时候,我以为你肯定是死了呢!"送奶人见我无视他的存在就进了屋子,仿佛是感到无缘无故受了骗,委屈地对我喊道。
我在妻子房门前窥视了一会儿,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然后我脱掉睡衣,擦洗身体。倒也想过烧点热水,洗去污垢,却终归没有动手。不知不觉之中,我已无心要保持身体的清洁。身体的颤抖越发剧烈。毛巾都染黑了。开了灯一看,才发现是抓挠过土墙的手指指甲剥落出的血。我用毛巾缠住手指,哆嗦着回到兼作工作室的我自己的房间,却不是为了找消毒药品。身体始终在抖,很快就发起烧来。负伤的手指像针扎一样地疼,我的全身都在隐隐作痛,它比那种经常在黎明时分感觉到的痛感更加剧烈。我发现,自己那无意识的手扒出土里的砖瓦块,又抓挠土墙,原来是要把我自己活埋。颤抖和钝痛已让我难以忍受。这些天黎明时分醒来以后,就能感到那种身体四分五裂般的钝痛,现在,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这其中的意味。
第二章、阖家再会
弟弟突然打来电报,说要结束在美国的流浪生活,从羽田机场回国。接到电报的那天下午,我和妻子在机场见到了弟弟那些年轻的朋友们。由于太平洋上起了风暴,飞机要延误一些。我们这些来接根所鹰四的人便在机场饭店要了个房间,等待迟到的飞机。妻子背朝着挂上合成纤维的百叶窗,百叶窗并没有完全遮挡住从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室内微光黯淡,好似无处可逃的轻烟。--这是她的精心设计--脸部昏暗,便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坐进低低的扶手椅,静静地喝着威士忌。妻子的手臂黑黢黢的,像濡湿的树干。她左手里紧攥着刻花平底玻璃杯,打着赤脚,脚边放着威士忌酒瓶和冰块桶,和鞋并排摆在一起。威士忌是妻子从家里带来的,只有冰块是在这家旅馆买的。
弟弟的朋友们互相倚着坐在带罩的床上,形同窝中兽仔。他们各自抱膝,看着小型电视机里的体育节目。电视音量很小,跟蚊子叫差不多。这两个接近成年的大孩子(星男和桃子)我以前见过两次。在弟弟让我那位友人付了抗菌素胶囊的费用便杳无音信之后,他们两人来找过我,像是要打听出弟弟的新住处。后来,大概弟弟只给他们才寄来了明信片之类的东西,数月之后这两个人又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查明了弟弟在美国的通讯处,但他们拒绝告诉我,只是朝我要去些钱,那是经他们手寄给弟弟的若干物资的费用。他们的个性并未给我和妻子留下特别的印象,只是,弟弟不在似乎使他们有些束手无策,而从这一点上体现出来的他们对弟弟的倾倒,倒叫人有点感念不忘。
我一边喝着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中显得黑乎乎的啤酒,一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眺望不断有笨重的喷气式飞机和灵便的螺旋桨式飞机起降的广阔空间。钢筋混凝土高架桥在与视线平行的高度横穿过跑道和我们落下百叶窗潜伏着的房间之间。参观机场的女学生们一齐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走过旱桥。这群穿深色制服的小家伙,一步到高架桥拐角,就好像跑道上的飞机一下子飘上了阴沉沉的天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不稳定。刚才那些看上去像是从女生们脚踝上脱落的鞋子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鸽子。几只鸽子乱哄哄地飞走了,只有一只像被击中了似地落在百叶窗对面铺着干沙的向前伸延的窄道儿上。定神一瞧,发现那是只瘸腿的鸽子。也许是因此而运动不足吧,它过于肥胖,以致于不能顺利着地。从笨重的颈部到腹部,也有着同妻子手臂皮肤同样发黑的阴影。那只肥胖的鸽子突然飞起--可能是防音结构的玻璃窗对面充斥着让鸽子害怕的尖厉声响,但由于一点都传不进来,所以老觉得外面的所有运动都不很连贯--它在我眼前20厘米处像心理调查卡上的黑点似地停了一下,就扑楞楞地飞走了。我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趔趄。回头一看,依旧紧攥着威士忌酒瓶的妻子,盯着电视机的弟弟年轻的朋友们也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说:
"飞机晚点这么久,是风暴挺厉害的?"
"也不知道风暴有多大。"
"要是飞机颠簸得厉害,弟弟该害怕了。他比别人更怕尝尽肉体痛苦后的死亡。"
"听说飞机失事造成的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所以不会有痛苦的。"
"阿鹰是不会怕的。"星男一脸严肃,插进我们的谈话里。如果不算上简单的寒暄,这是他这个下午说出的头一句话,这引起了我的兴趣。
"阿鹰会怕的。他是那种经常战战兢兢过日子的人。那还是孩子时候的事吧。阿鹰的手指肚破了个不一点儿的口儿,出了万分之一毫克的血,他就哇地一下,胃液都吐出来了,还昏过去了呢!"
那是我用小刀尖刺破弟弟右手中指手指肚后从很小的伤口流出的血。弟弟对我夸口说用小刀剖开手掌都无所谓,于是我就吓唬他。弟弟常常嘴硬说他不怕任何暴力和肉体上的痛苦,甚至不怕死。每到这时,我都在彻底否定他之后进行这种游戏,而弟弟自己也毫无忌惮地热切期望通过游戏来验证自己。
"从他中指尖那个小口子里慢慢渗出血珠的地方好像鳝鱼崽儿的眼睛。我们两个人看着看着,弟弟就哇地一下吐出来,昏过去了。"为了嘲弄一下弟弟的这些具有献身精神的"亲兵",我详细说明道。
"阿鹰是不会怕的。阿鹰在六月份示威的时候那么勇敢,我可是亲眼见的。阿鹰绝对不怕。"
我越发被弟弟朋友的这种单纯且固执的反驳勾起了兴趣。妻子也盯着星男竖起了耳朵。我重新观察起这个在床上端坐起来和我对视着的年轻人。小伙子给人一种刚从农村跑出来、也就是年轻的逃亡农民的印象。发达的五官单个拿出来都不算丑,但由于摆放得不够均衡,看上去彼此相互独立、相互背叛,所以整体上就显得很滑稽。似忧郁又似悠闲的典型的迟钝,如同透明的网罩在脸上,这也像是农民的儿子所特有的。年轻人小心仔细地穿着一件浅枯草色的毛衣,但它很快就起了皱走了形,沦落成一件大死猫样的东西。
"阿鹰倒是希望做一个以暴力活动为常态的粗暴的人,可是即便偶尔取得成功,也还是给人以一个有意硬去充当粗暴人的印象。这和勇敢不是一回事,不是吗?"
我没有特别的决心要说服年轻人, 只是试图反击一下他的反驳, 结束争议:"你不来点威士忌或是啤酒?"
"我不喝!"年轻人说。语气中的厌恶露骨得让人不敢相信,为表示拒绝,他还特意伸出了一只胳膊,"阿鹰说过,喝酒的人受到攻击就无法还击了。他说喝酒的人和不喝酒的人打起来的话,即使是腕力、技术都相当,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人赢!"
我后退了一下,为自己倒了些啤酒,为妻子倒了些威士忌,她看上去已重又燃起久违了几个月的好奇心。我们在不饮酒者处于优势的地位上,像一对为进行拚死抵抗而团结起来的嗜酒者,一边紧紧攥着各自的饮料,一边应付着年轻人伸到我们面前的肉乎乎的粉红色手掌。那短小的手掌使我们很快看出年轻人离开农村的时间并不很久。
"你们的阿鹰肯定是对的。我今天头一次见弟弟,知道他是那么正直的青年,这真让人高兴。"
妻子这么一说,年轻人摆出一副绝对不可受醉酒女人嘲笑的架式,有力地挥着手臂,断然背过脸,又去看电视里无聊的体育节目了,还一边低声向少女打听双方的得分,在我们争论时,她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视机。我和妻子不得不沉默下来,返回到各自的酒精饮料中去了。
飞机继续晚点,让人觉得会没完没了地晚下去。时已夜半,弟弟的飞机也还是没有到。透过一直落着的百叶窗的缝隙看到的机场,仿佛是在覆盖着大都市的浑浊黑暗的岩石上挖出的暖青色和橙黄色的微明的空洞,黑夜降临到了空洞外围,可它却悬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我们疲惫不堪,关掉了房间里的照明灯。让弟弟的朋友们守到最后一个节目的电视虽已不再显示任何图象,但还在继续徒劳地闪现着光线细弱的条纹,所以它便成了我们屋里的光源。电视发出嗡嗡的蜜蜂振翅似的声音,我还怀疑那是不是我自己脑袋里的鸣叫声。妻子背朝跑道,摆出一副拒绝破门而入的来访者的架式,执著地一点点啜着威士忌。不可思议的是,妻子体内仿佛有个测量醉酒深度的仪器,凭着感觉,她醉到一定程度时就像鱼儿在各自不同的水层栖息和活动一样,绝不会再醉下去,也很难从中清醒过来。妻子曾自我剖析说她这种起着自动醉酒安全装置作用的感觉是从曾经酒精中毒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处在稳定的醉酒层的妻子,一达到某个确定的界限,就决意睡下并马上睡熟。妻子不曾宿醉不醒,她只有靠再次寻找回到令人留恋的醉酒状态上去的契机来开始第二天的生活。我多次对妻子说:"你能用自己的意志调节、维持醉酒深度,起码在这一点上你不同于一般的酒精中毒者。大概过几周你这突发的酒瘾就过劲了。你硬把突发的酒瘾和你母亲扯在一起,还借口说是遗传,这可不好。"可是妻子却不买我的帐,还多次回敬我说:
"喝多了的时候,我是能用自己的意志来调整,可就凭这点,我也是个酒精中毒者啊。我妈也是一样。醉到一定程度,我就不喝了,可这不是因为我要自己抵住诱惑不再醉下去,而是因为,醉到那种程度感觉很舒服,从那里游离出来会令我不安的。"
迫于无数的怯懦和厌恶的驱赶,妻子潜进醉乡深处。可她很清楚,自己如同一只负了伤的潜入水中的鸭子,一浮出水面就立即会飞来零散的猎枪小子弹,即便在深醉之时,也不能从怯懦和厌恶中完全解脱出来。妻子一醉,两眼就会莫名其妙的充血,她对此很是介意,并把它归咎于我们不幸的孩子出生时的那次事故,烦恼极了。她曾对我说:
"听说在朝鲜民间故事里,要是哪个女人眼睛红得李子似的,那她就是吃了人的女妖。"
妻子醉后呼出的酒气弥漫在房间里。我喝的那点啤酒已经醒过劲来了,所以我的嗅觉可以在妻子每次呼吸时,都能像触到脉搏一样清晰地感觉得到。暖气太热了,我们只好打开双层窗户的一角来透透空气。迟到的喷气式飞机那尖厉的啸音,挤过那条狭窄的缝隙,旋风般吹了进来。我慌忙睁大那只因疲劳而变得迟钝的孤军奋战的独眼,搜寻应该到港了的飞机。可是我看到的却只有正要隐没到乳灰色黑夜深处去的两道平行光。如此惊动了我的声响原来是要起飞的喷气式引擎的声音。这倒是搞明白了,可我还是又上了一当。只是,喷气式飞机的起飞已不很频繁,整个机场给人一种半瘫痪的感觉。这被照射得一览无余、无处可逃、巍然不动的夜,这在暖青色与黄橙色的混沌中,色如鱼干安详静止的机群。我们在屋里继续耐心地等待迟到的飞机。弟弟的"亲兵们"另当别论,可对于我和妻子来说,弟弟此番归来本该是不具任何积极意义的,然而由于现在弟弟即将带回一个重要动机,它会触动我们全体欢迎人员的一些本质上的东西,我们才全都在屋里一味等下去。
"啊!啊!"桃子大叫着,笔直地从床上站起了身。刚才她一直睡在床罩上面,身体团得像个胎儿。席地而卧的星男慢慢起身走近床边,妻子紧握着威士忌酒杯,黄鼠狼似地直扬起头,我则背朝着百叶窗茫然伫立。面对在梦中受到惊吓的桃子,我们俩无能为力,只有在电视机发出的微光中呆看着桃子那张因惊惧而扭曲成了倒三角形的脸,那脸上满是泪水,泛着凡士林般的青光。
"飞机掉下来了。还起火了,起火了。"少女抽泣着。
"飞机哪儿掉下来了,快别哭了!"年轻人愤愤然粗声喝道,仿佛在我们面前那抽泣的少女让他很难为情。
"夏天了,夏天了。"桃子叹息似地说完,就颓然倒回到床上,重又团了身子,潜进一个别的什么梦境里去了。
房间里的确是夏天的空气。我掌心开始出汗。这些孩子气的年轻人把弟弟当成他们的守护神,甚至在长夜的梦中都紧张地期盼着他的归来,何至于此啊。弟弟是那种能满足他们殷切渴望的人吗?我对弟弟这些年少的朋友们满怀怜悯。
"来点威士忌,怎么样?"我对年轻人说。
"不喝,我可不喝。"
"以前你是不是一滴酒都没喝过?"
"我?以前喝过呀。那还是定时制①高中毕业以后做日工那会呢。干三天活儿,第四天就连气儿从早喝到晚,喝杜松子酒。中间儿也稍微睡一会儿,但就是这个醉呀,醉得醒着睡着全一样,那时候做了好多梦呢。"年轻人来到我身旁,把后背告在百叶窗上,弄得它哗啦啦直响,热情洋溢地诉说,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脸上浮起微笑(这是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微笑),眼里闪着光芒(这光芒鲜鲜亮亮即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清楚),很是得意。
①定时制:规定最低的出席时数,利用农闲业余授课的一种教育形式。
"那怎么后来又不喝了呢?"
"因为见到阿鹰啦,阿鹰说,'人生苦短,滥饮何益'。所以我就戒了。打那儿起,梦都不梦它。"
鹰四很能发挥教育本能。作为这样一种人的弟弟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是我以前不曾见到过的。弟弟威风凛凛地对年轻人说了句"人生苦短,滥饮何益",那个打短工的年轻人竟因此而改变了自己颓废的生活。而且那年轻人居然是微笑着说起这段往事的!
"要说阿鹰勇敢不勇敢吧",年轻人看出我在这段关于酒的对话中已经折服,便重又提起傍晚时的争论,原来尽管他小狗似地睡在地板上,可他却一直盘算着怎么为他的守护神恢复名誉。"六月份示威的时候,阿鹰一个人,干了件别出心裁的事呢。你还不知道吧?"
为了能用新理论向我挑战,年轻人把身子探到能从正面看清楚我的位置。我怀着隐隐的疑惑,望着年轻人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看上去像两条暗暗的弹痕。
"有一天阿鹰参加了暴力团,把那些老伙计新同伴狠狠踢打了一顿!"
年轻人窃窃地也是高兴地笑了,笑得天真烂漫。我积淀下来的厌恶感又被搅了起来。
"这种大冒险只能说明阿鹰不过是反复无常、好心血来潮的任性小子。这和勇敢可联系不上。"
"你是因为朋友在国会议事堂前面被打伤了,所以现在听说阿鹰加入打人那伙儿,还挥着棍子乱打乱闹,才恨阿鹰的。"年轻人的话露骨地表现出了对我的敌意。"所以你才不想承认阿鹰的勇敢。"
"打我朋友的可是警察。阿鹰也不可能打他。那跟这是两码事。"
"可是暗处非常混乱,谁知道呢。"年轻人狡黠地暗示道。
"砸开别人脑壳,结果被打的人疯了,最后自杀?我可不相信阿鹰能打别人脑袋,阿鹰从小儿就胆小怕事,这点我很了解。"
说着说着,对这场于事无补的争论,我已渐渐失去了热情。出于疲劳和莫名其妙的愤懑,我仿佛觉得腐蚀了的牙齿纷纷脱落,弄得满口里都是不快与空虚的味道。死去友人的回忆又复苏过来埋怨我:|Qī-shū-ωǎng|面对一个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死者,一个生者所能做的难道就是和这种毛孩子无聊地斗嘴?这不就是说生者对死者一无所能吗?尽管我没有确实的理由,但是,这几个月--友人去世、妻子开始喝威士忌、不得不把白痴的婴儿送进保育院之后的日子里(或许也与更以前的积累也有关联),总有一种模糊不清的预感笼罩着我,基于此,我相信我的死相比友人还要愚蠢滑稽且不具任何意义。而且我死后,活着的人们大概不会为死去了的我做点什么正经事。
"你还不理解阿鹰,阿鹰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你和阿鹰就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样。你今天干嘛接阿鹰来呀!"年轻人用像着了魔似的哭声说道。我从他那似要落泪的脸上移开视线。他离开我,睡到床上他"同僚"的旁边去,便再也没一点响动。
我从妻子脚边拾起威士忌酒瓶和晚饭时买来的供机场观光客享用的机上餐用的纸杯,喝着那气味不佳、口感刺激的东西。妻子只买最便宜的威士忌。嗓子灼痛,弄得我一时间像得了犬瘟热的狗,连连发出可悲可叹的大咳。
"喂,老鼠,大黑夜的,干嘛老盯着机场看啊?我有话要说,老鼠!"妻子叫道,她正在醉海的平均水位悠然潜行。我小心地抱着酒瓶和纸杯,坐到妻子膝旁。
"要是阿鹰问到孩子,可怎么说好呢?"
"不吱声不就得了。"
"可,要是阿鹰接着问我为什么喝酒,就不能不吱声了?"妻子发挥着酒醉带给她的不可思议的清醒,说。"不过,要是回答其中一个问题,那剩下的那个就可以省下不答了,问题就简单了。"
"简单不了。要是你把两个问题的因果关系弄那么明白,孩子的问题,喝酒的问题早就解决了。不喝酒,新孩子怕也能怀上了呢。"
"阿鹰会不会也教训我说'人生苦短,滥饮何益'呢?可是,我可没心思接受再教育。"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给妻子往杯里倒了些威士忌。"阿鹰没准还以为我们带着孩子来接他呢。"
"弟弟还不到把想象力往孩子身上用的年龄呢,他自己还没长大呢。"
妻子仿佛在自己左右两膝之间看到了孩子的幻影。她把酒杯放到扶手上,伸出空下来的手,像是勾画着长得胖乎乎或是穿得鼓鼓溜溜的孩子的轮廓。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更加深了我的困惑和无处发泄的愤懑。
"我老觉得阿鹰要带来小熊阿布的玩具娃娃之类的礼物,我们会闹得挺尴尬的。"
"阿鹰大概也没钱买什么玩具娃娃吧。"我说。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同妻子不愿意向初次见面的弟弟提及那不幸的婴儿一样,我感到自己也想尽力回避这个问题,以免这个任务落到自己头上。
"阿鹰属于哪一类人?敏感还是迟钝?"
"极度敏感的时候和迟钝的时候都有,两者兼有吧。但是不管怎么说,依你现在这种状态,作为初次见面的新家庭成员,他可不属于你所希望的类型。"我说完,年轻人在床上咕咕容容动了一阵,像个受到攻击的米虫儿似地缩成一团,轻轻咳了咳嗓子。鹰四的"亲兵"是向我们试着进行了一点客气的抗议。
"我可不想受谁审问!"突然变得激昂的妻子却又很快沉静下来,也可以说简直像被抛向上方的感情球落在静止点上,吐出了这么一句自我防卫的话来。
我害怕妻子开始沿她自身内部那歇斯底里式的自我厌恶或自我怜悯的螺旋式阶梯无边无际地降下去,我安慰了她。然后我又往妻子的大玻璃杯里注满了威士忌。如果妻子不主动要去睡觉的话,现在应进一步加剧她的醉意。比头痛或胃病等肉体上的痛苦更可怕的东西,在深夜里恣意奔腾的怪念头,要袭击妻子那容易受到暗示的大脑了。妻子虽明显在抑制自己的恶心,却又喝了一大口。我睁着因黑暗而感到疼痛的视力不佳的眼睛,看着妻子那向内侧收敛着的无依无靠的孤独的脸。妻子终于挺过去了。妻子那闭着眼睛微微仰起的脸上,严肃的轮廓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少女般的面容。握着大玻璃杯的手在膝盖上面的空间中摇动着。当我把大玻璃杯取下时,妻子那瘦弱的青筋突出的黑色手掌尤如死去的燕子一样落在膝盖上。妻子已经熟睡了。喝干妻子喝剩下的威士忌,我动了动身,打了个哈欠,学着青年人的样子直接往床上一躺,(你简直就像老鼠一样),想要乘上睡不了好觉的列车。
梦中我站在从大电车道进入旁边小路的十字路口上。背后有庞大数量的人群,他们的身体不停地撞着我的侧身或后背。繁茂的街树显示着现在正是夏末,树木的繁茂就像环绕我故乡山谷的森林一样。和我身后那杂乱的日常世界正好相反,我就像把脸贴在水面看水底一样眺望着前方。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好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存在于幽深的安静之中。为什么,这个世界竟如此彻底的安静呢?因为在柏油路两侧的石道上慢慢行走的都是老人,在道上乘车往来的也都是老人,酒馆、药店、洋货店、书店里工作的人,前来的顾客也都是老人。在离道路入口很近的右侧,理发店里,透过半开着的法式窗看见大宽镜中被白布直包到喉咙的顾客全是老人,理发师们也都是老人。而且除了理发店的顾客和工作人员外,老人们都把帽子戴得很深,穿着黑色衣服,穿着把脚踝骨整个儿都包起来了的类似雨靴一样的鞋。这安宁气氛中的老人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我又试图要想起一件什么确实在惦记的事情。之后,我又注意到,在满街的老人中间,有我那自缢身亡的朋友和被收入养育院的白痴婴儿,他们也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深靴子。他们在老人们中间时隐时现,而且几乎与其他老人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要看清分清哪个老人是朋友,哪个是婴儿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暧昧本身对我的感情体验来说不成为什么特别的障碍。挤满街道的所有安稳的老人都与我有关系。我想要朝他们的世界跑去,却被透明的抵抗力所阻拦,我悲叹起来。
"我抛弃了你们。"
但是我的叫声只在我自己的大脑周围形成无数回声,无法确定它是否传到了老人们的世界。老人们仍是稳稳地走路,慢慢地开车,认真地挑书,或一直凝固在理发店的镜子里,一直,一直。我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是怎样抛弃他们的呢?因为我没有代替他们把头涂红自溢而死,我没有代替他们成为被弃到养育院的如同被打翻在地的野兽幼仔一样的残疾儿。现在为什么又这样清楚呢?因为我没有同他们一样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长靴、作为温和的老人存在于这晚夏的街道上。这就明显地看出来了。
"我抛弃了你们!"
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梦,但这种意识并没有减轻我从那些温和的老人们的幻影中所受到的压迫感。我确实体验到了那种幻影。
一只很重的手放在我肩头。不知出于眩晕还是耻辱,我紧闭双眼。但这时硬睁开眼睛一看,身着獾皮(又是仿造皮)领儿的上衣,粗斜纹布裤,犹如猎手一样的弟弟深深地望着我。弟弟的脸如同生了铁锈一般晒得很黑。
"啊",弟弟像激励我一样说了一声。
我一起身,看见在床的那边儿有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少女弯腰拿起一件儿茶褐色衣服。在这隆冬之际只穿一件衬裤而其它什么也不穿,少女直接就往赤裸的身体上穿外套。我妻子和星男如保护者一样很注意地看着这一切。从裸身的桃子那如同被拔掉羽毛的雏鸟一样的贫寒中,我看到的不是色情而是带有一点儿荒凉的凄惨。
"是硝好了的印第安皮衣服呀,是我从美国买回来的唯一的东西。为了换点儿钱,最后把妹妹的耳环卖了。"
"啊,很好。"我掩饰着对失去的妹妹的遗物所感到的灰心。
"我就担心这个。"鹰四虽这样说着,实际上却像从担心中解放出来一样,很高兴地踢着昨夜以来用的威士忌瓶子啦、杯子啦、装机内食品的容器等等,然后依着窗把已经半卷起来的百叶窗的剩余部分完全卷起来了。
早晨,在一面阴沉沉的天空底部泛起了白色的微光。地面上宛如蝗虫紧排在一起的飞机群停在阴沉的雾霭中。在这种无法比喻的巨大规模的背景里,我又想起了从那十六七岁的裸体少女身上所发现的荒凉凄惨之感。我知道,这种凄凉的感情伴随着昨夜的醉意余韵、哀弱和不足的睡眠一起,将在我心中扎下根来。
微弱的晨光从所有的窗户射进来,桃子从那宽宽的椭圆形皮衣服领中伸出小脑袋为难地摇晃着。可能是注意到了衣服的下摆掖在腰间而下半身仍然露在外面的缘故吧。但是因为鹰四唯一的礼物已成为自己的东西,这件事在桃子脸上唤起的天真无邪的自豪闪耀着光辉。即使是在为挑衣服本身的小毛病而发点牢骚,但由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听起来好像唱歌一样。
"我的皮肤和这皮衣服有点不配呀。真不知道哪个纽要扣到哪个孔里,阿鹰,怎么会有这么多纽扣呢。印第安的计算是二进位制吧?竟然能用好这么多的纽扣啊。"
"与二进位制没有关系。"身旁的小伙子一边伸出笨拙的手帮忙,一边也高兴地随声应道。"皮都裂了,这不仅仅是个装饰吗?"
"即使仅仅是装饰,也不要把这纽扣揪掉啊。"
这时我妻子也加入到了围绕着印第安衣服产生的全家的欢乐中,麻利地帮着桃子穿衣服。我惊奇地发现今天早上妻子那么自然地和弟弟的"亲兵们"混在一起。是在我痛苦地羞耻地睡觉期间,从晚点的飞机上下来的鹰四早已施了魔法,使我妻子与他那群年少的朋友完全熟识了。昨夜一直缠着妻子的,并且连我也感染了的那份艰涩感现在只好由我一个人去感觉了。
"婴儿是严重的低能儿,结果把他送到养育院那儿去了。"
"啊,听说了,"弟弟忧郁地安慰着我。
"三、五周后去接他回来,但仅仅这么短时间他就完全变了,以至于我和妻子都无法相信这就是我们自己的儿子。当然孩子也不认得我们。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感到一种比死还彻底的断绝。于是我们也就空手而归了。"我不希望传到妻子耳中,用不清晰的声音说着。
弟弟在默默地听着,从他脸上,我发现了刚才我睡醒时从弟弟那张没看惯的黑脸膛上看到的那种表情,就是那种听说婴儿的不幸以后,说了句"哦,我听说了"似的表情,这种表情潜入了我感情的内部,并且有一种不容反驳的真实的阴影。我从未发现弟弟也有这种过于老成的暗淡的阴影,从中也可以窥见美国的生活给他带来的情感的一个侧面。
"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不,没听说。但我知道发生一件好像很残酷的事情。"弟弟也降低声音,不动嘴唇地说道。
"我的朋友自杀的事也听说了吗?"
"听说了。那个人多少有点儿特别啊。"
我明白,鹰四连朋友自杀的细节都知道了。我第一次从与自溢身亡的朋友毫不相干的人口中听到了对他的死表示哀悼的话。
"我现在好像完全被死亡之感所控制着。"
"如果是那样的话,阿蜜,你就必须挣脱出来重返生的领域。不然的话死亡的幽灵一定会缠着你的。"
"在美国,你掌握了迷信家的精神了吧。"
"是的。"弟弟看透了我试图掩盖他的话给我内心的空洞所带来的反响,因而继续进攻起来。"但是,我只不过是重新发挥小时候就持有的,之后偶尔又放弃的那种精神。你记不记得,妹妹和我建造一座草房并在那儿生活过一段?那时我们正是想要远离死亡的幽灵,而开始了新生活。因为那是S兄被杀之后不久的事。"
我不作声地看着鹰四,在鹰四盯着我的那双眼中浮现出火药味儿的疑惑的颜色,那颜色渐渐又要变成危险而残暴的东西。每次一涉及妹妹的死暗示着什么,他就失去平静。现在也没改变。但是就像超过弹性限度的钢会突然折断一样,鹰四的眼中刚刚闪出的目光一瞬间又消失了。我感觉到了新的惊异。
"结果,妹妹虽然死了,但追求新生活的暗示还是有效果的。妹妹是为了让我继续生活下去而死的。因为是妹妹的死,使伯父同情我,并让我上了东京的大学的。如果仍照旧继续生活在伯父的村子里的话,我会忧郁而死的。阿蜜,你也一样,现在要是不开始崭新的生活,不就太晚了吗?"弟弟以具有说服力的冷静说着。
"新生活?可我的茅草房在哪儿呢?"我虽然挖苦着弟弟,但我不得不承认新生活这个词开始使我动摇了。
"你现在究竟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鹰四好像看透我的动摇一样认真地问道。
"朋友一死我立刻就辞去了和他一起担任专职讲师的大学的工作。其它的事情没有什么大变化。"
自从大学的文学系毕业后,主要以翻译野生动物的收集及饲养的记录为主。其中的一本动物观察记再版几次。我和妻子靠着版税保障了生活的最低限。当然,现在我和妻子住的房子,乃至把婴儿送入养育院的费用等全是靠妻子父亲的援助。而且从我开始放弃讲师这一职业开始,大概家庭开支的超支部分也都由岳父替我们负担了。开始我对于让岳父给我们买房子这件事有反感,但是自从朋友自溢身亡以后对于妻子依赖岳父的所有事都不太在意了。
"家庭生活怎么样,不太好吧。看到你躺在脏乎乎的床上睡觉时我很吃了一惊。而且你起床以后,脸上的表情、声音也都与以前不同。直截了当地说,我感到你在下沉,在走下坡路。"
"自从朋友死后我确实很消沉。再加上婴儿的事儿。"我畏缩地为自己辩护着。
"可是拖的时间也太长了。"鹰四追问着。"再这样拖下去的话,你脸上这种消沉表情就会固定住了。我在纽约虽然也见到了如同废人一般过着隐居生活的日本哲学家,但他是为研究杜威的门徒才去的美国,完全丧失自信后,结果成了那个样子。你开始像那位仁兄了,脸也像,声音也像,特别是姿势和态度简直一样啊。"
"你的'亲兵们'把我叫做老鼠啊。"
"老鼠?那位哲学家的外号也叫老鼠。阿蜜不能相信吧?"鹰四浮现出困惑的微笑。
"相信,"我说,听到自己的声音中有着明显的自我怜悯的感情,不觉脸红了。
我的确像那位丧失了自信的哲学家一样越来越像老鼠了。在为净化槽而设的坑中度过黎明时的一百分钟后,我开始反复玩味那种体验。我已意识到我自己从肉体、精神两方面都在下降,下降的斜坡另一端明显地通向漂着浓厚的死亡气息的地方。最初感到身体被分割成无数部分,各部又无端地疼痛,这意味着什么现在完全明白了。而且这种心理上的疼痛并未因为已被意识到了而能够克服,反而更频繁地向我袭来。那热切的"期待"之感永远也不再回复。
"必须开始新生活,阿蜜。"鹰四加快速度,加重语气地重复着。
"如果能开始阿鹰所说的新生活很好啊,我也知道那对阿蜜是必要的。"妻子因阳光耀眼而眯缝着眼睛,均等地看了看窗边并排站立的我们兄弟俩说。
桃子已像印地安的小新娘一样穿好了衣服,还在头上戴了一个皮制的发卡。妻子帮桃子穿完衣服,正要朝我们走来。在早晨的阳光中,现在妻子并不很难看。
"不用说,我也想开始新生活。可问题是我的茅草房在哪儿呢?"我现实地说。我的的确确感到需要一个青色的令人怀念的小草房。
"现在你放弃在东京所做的一切,同我一起去四国好吗?把那儿作为新生活的起点也不坏呀,阿蜜!"鹰四明显露出一幅担心会当场遭到我们拒绝的表情,但还是充满诱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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