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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_5 大江健三郎(日)
这样一来,我明白了他的小脑袋瓜里刚刚成型的固执想法:不是我自己亲手打来而是打发阿仁儿子打来的我的新水不过是冒牌货,而盛满阿仁儿子空筒里的他的新水,才是他自己亲手打来的货真价实的东西。阿仁家与根所家的新水原来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如果我肯下到水边打些水来,阿仁的儿子也会分得一些我们共有的货真价实的新水,他该会满意的。然而,在我畏缩不前,使我名下的新水沦为假货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却想到把他自己名下的新水盛到他捡来的空筒里,带给他那个臃肿不堪的母亲。这孩子的母亲胖得几乎转不过身来,要是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满脑子荒诞不经的家伙,这些举动倒不是身不由己。我彻底清醒过来,于是我开始觉得,大清早跑到河边来,实在是愚不可及。我郁郁不乐地回到石板路上。打水真该是鹰四他们干的活儿。为了不再见到那几个梦乡里的人,我在上房门前把水桶递给阿仁的儿子,要他提到房里,然后返回仓房。肩膀冻得酸痛,闹得我新做的梦变得险恶不堪。在这噩梦里,从漆黑的水面伸出两只巨大的手掌,力量大得惊人,猛然抓住我的双肩,吓得我心惊胆战。
傍午,那孩子又来叫我,告诉我说阿仁要带着她那细瘦的一家人来拜年。我走下台阶,便看见阿仁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坐在门口的横框上,她的身体还是胖得令人难以置信,活像一只突然滚进来的沉甸甸的大球。我料想要让她的身体转个方向会费掉她不少力气,便走下房来,和她的家人并肩站到了她的斜前方。阿仁在白雪纷杂无向的反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年轻,脸上的皮肤金属脸盆一样油亮亮的,没有一丝皱纹,她脸上的肉抖个不停,盯着我只顾呼呼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门房到这儿不过几米远的距离,却把她搞得像一头就要溺死的猪。只要她不说话,全家人也都默不作声,于是,强打精神走下房来的我,反倒感到穷极无聊了。姑且不论这个前后上下都裹着黑口袋似的东西的女人,她的家人们也都身着新年盛装,可我呢,还是穿着那件睡觉时也未曾脱下过的灯芯绒衬衣,外面套了件毛衣,胡子都没刮。我开始担心,这岂不要让阿仁闹出被害妄想症,因为她特来贺年,却受到了如此轻视。可阿仁却在好不容易整调好呼吸之后,嘶哑着轻声清了清嗓子,致意道:
"新年好哇蜜三郎先生?"
"阿仁,你新年好!"
"哪里哪里!什么好不好的,我就是这么个可怜虫了!"阿仁一下子强硬起来。"要是碰上逃难,我又逃不了,不是喂狗还不就是活活饿死么!"
"又翻上老皇历了。什么逃难,还不是万延元年大暴动以前才有的事!"
"哪儿啊,我就见过逃难,仗打败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开进来那会儿,老人啦,动不了的人啦,全搬到山谷里去了,全村的壮丁不是都跑到林子里去了?那就是逃难!"阿仁的话里满是顽固愚钝的自信。
"阿仁,那可不是!头一辆吉普车开来时,我就在山谷,我可知道,美国兵还给我瓶龙须菜罐头呢,可大人们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末了还是交到小学教员室那儿去了。"
"才不是呢!大伙儿可都逃难来着!"阿仁不为所动,固执己见。
"蜜三郎先生,阿仁她脑袋有点毛病!"阿仁一直缄口不言的丈夫插嘴说。听了他的话,孩子们都表现出令旁观者感到难过的不安,骚动起来。
我不由得想起,在我那个仓房遭到袭击的噩梦里,觉得阿仁真是个绝对无处可逃的人,可你瞧阿仁,她那被肥肉挤得像肚脐似的小眼睛,让白雪晃得眯成一条缝,她用牙咬着薄薄的嘴唇,露出肮脏的,仿佛布满鳞片的耳朵,真像安上了手柄的一轮圆月亮!她的身体虽然发育失调,可分明保持着那么一种坚定的理智,她做出的疯狂的举动或许是阻止出售门房独间儿的新战术吧。然而应该领教阿仁的这番计谋的实在不该是我,该是鹰四,鹰四已经变卖了包括阿仁住处在内的根所家的全部地皮和房产,若是大家能认清鹰四穷凶极恶的本性,这也全然有赖于他能够轻而易举比背叛这个肥胖绝伦、满心绝望的中年妇女那可怜的计策。这毕竟是一种特殊的感受性。
"大洼村全完了!人心都坏了!"阿仁说。"昨晚的除夕夜,从村里,从'乡下'来了多少人到有电视机的人家疯挤,闹得人家都没法儿准备过年了,什么也干不了。好可怜啊!"
"你们也去看电视了?"我问孩子们。
"啊,去了!看红白歌会来着。要是哪家关上窗闸板偷着看电视,大伙就气得擂他的窗闸板!"阿仁的次子自豪地回答。
"孩子们走东家串西家,直闹到家家的电视机全都歇了气,还不肯回家呢!"
在我回到仓房二楼的小窝里之后,阿仁一家人冒着大雪慢慢腾腾地向上房挪去。那是给鹰四他们拜年去了。从窗子往下看,阿仁的身体简直像个摇摆不停的雪人,中间那颗圆脑袋已经秃了顶。没一会儿,我又从仓房的窗子瞧见,几个年轻人抱着阿仁,将她搬进门房去。那做坏事的家伙踢着积雪,在抬阿仁的年轻人周围跳来跳去,尖声喊着指挥他们。于是,阿仁的孩子们像是忍俊不禁,便爆发了一阵天真烂漫的大笑。
一月四日早晨,为打长途电话,我第一次下山。连下了几天雪,但通向村公所前面广场的那条狭窄的石子路却并不难走。船底型的路上落着薄薄的一层新雪,下面的雪早被踩硬实了。在这几十个小时里,山脚下的那些男人们为庆贺新年,聚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可这些足球队的少年们却排着队,踏着雪,跑上跑下,大运动量地训练着。走过超级市场时,我见到的是令人担心的不祥情景,给人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和谐的感觉。眼下的超级市场,紧闭着黄绿斑驳的大门,宛如一辆涂着迷彩的战车。几个从"乡下"赶来的农妇候在檐下,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一人带一个小孩,呆呆地站在那儿。既然她们胳膊上挎着空空的购物篮子,那么她们大概是为了买些东西才在这儿等超级市场开门。有的孩子已经累得蹲到了雪地上。看来店门前的这帮农妇已坚韧不拔地等候了很久。自从元旦以来,超级市场就一直没有营业。现在,大门依然紧闭,也见不到店员的影子。那么,"乡下"的这帮女人提着空篮子在这里等个什么劲儿呢?
我满腹狐疑地步过去。让超级市场挤兑得早已偃旗歇业的山脚下的几家店铺,一律是房檐低垂,屋内昏暗,房主们只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朝外边窥视。白雪皑皑的石板路上人迹罕至,我甚至见不到一个行人,好打听一下"乡下"的那群女人干嘛要怪模怪样地守在那里。而且就算有谁到这条石板路上来,只要我走上前去搭讪,他就可能就地解手以避开我。邮局的服务员,我等长途电话时,他总能同我聊聊吧?可那邮局也同歇业的店家一样,不扫檐下的积雪,任其堆在门前。
只有一扇前门打开着。我跨过门前的雪堆,走进邮局昏暗的屋里。窗口找不到一个服务员。于是,我大呼小叫地要不知躲在哪里的服务员替我接通长途电话。
"雪把电话线压断了,通不到市外!"立刻就有一个老人,从与我近得令我意外的那个低处的角落愤愤地回答。
"什么时候能修好啊?"我说。那声音唤起了我一部分陈旧的记忆。
"修电话的那帮小子住在根所家,叫他们他们也不来干活啊。"老人说。他激愤的声音越发高亢起来。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小时候就这么易怒而平庸的老邮政局长,可我到底没有搞清,他是用怎样的一种姿态躲在这样低的地方工作的。我转过身来,还是往超级市场的方向走,注意到前面有两个男人相对而立,轮番把手伸向对方的头顶。只是回去的路上风裹着雪花迎面扑来,我躲避不迭,低埋下头走近他们,却早忘了看一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我惦记着在紧闭的大门前傻等的那群"乡下"女人们。走近一看,非但那些女人还站在原地,这短短的时间里竟又多出了十几个人。女人们还是沉静地伫立守候,只是刚才还在跑来跑去、或是蹲在雪地上的小孩子们现在却已经怯生生地抽噎着,搂住妈妈的腰。我停下脚步,想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可在我面前,又有一群男人正在大打出手。他们与我离得这么近,令我感到害怕,又很是大惑不解。对这种有如约会的规规矩矩,默不作声的斗殴,我只好盯着看。
山脚下几个已过中年、一本正经的男人,都穿着没打领带的西装(这还是山脚地区最常见的盛装),一个个烂醉如泥。他们古铜色的脸上闪着热气,喷将出来的狂烈的气息,在风雪中犹如沸水一般。他们全然不管满脚的积雪,踩在松软的雪堆里,更加坚定从容,双眼稳稳地站住。每一出手,他们紧握的拳头总会打到对方的耳朵,下颚或者脖子。这简直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斗犬在嘶咬:愚钝坚忍,默默无声。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脸上酒后的红晕眼见着消失了,几乎缩成了一团。然而他又挨了一下,于是一声惨叫从他那苍白干硬的脸上的皮肤渗出热汗似地涌了出来。可是,他却匆匆地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拽出个什么东西,用手攥着它,打在对方的嘴巴上。随着一声用铁钩撬开牡蛎似的闷响,一小块带着红血泡的碎片向我这边飞来。那被打的男人双手捂着依旧醉红的下半边脸,弓着腰朝我跑过来,打人的男人放开脚步全速追赶。我分明地听到了挨打人精疲力竭衰弱的呻吟,也听到了追赶人呼呼的喘气声。我转过身目送他们渐渐跑远。然后,我蹲下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到了脚边的雪地上。那雪地早已被踩得一塌糊涂,却还清洁白净,上面有一块杏核大小红色的凹陷。在凹陷的底里,有一颗黄褐色的树芽般的东西,它小小的根部还粘着什么玫瑰色的形如木耳的东西。我伸出手指把它拿到手里,猛然感到心里绞痛般的恶心,将它扔了出去。那是颗带根的残缺的牙齿。我蹲在地上,活像只呕吐不止的狗,孤立无援,虚弱无力地环视着四周。超级市场大门前的女人们,依旧木然地盯着天空兀立不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小孩子们紧紧抓住母亲粗劣的外套的下摆怯怯生生地往这边偷看,好像我成了他们的新的威胁。周围人家里,人们一定是一直在肮脏的玻璃门后的阴影里窥视着这一幕,但他们却缩头缩脑,不肯出来。我慌得撒腿就逃,脚踩着路边还没踩实的软绵绵的积雪,满心是梦魇中遁逃时无依无靠的焦灼,一口气逃到石子路上去。
我震惊不已。自从把自己关在仓房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想与鹰四谈一谈了,我要谈谈我刚才遇到的这一切。我把鹰四叫到上房的檐下。在房里合宿的少年们正干得热火朝天,我不愿意进去。
"从元旦开始,山脚那边就总是在打架啊,阿蜜。"鹰四回答。他倒是全神贯注地听了我的讲述,但全然不睬我极度的震惊。"村里的大人们近来总是火气很大,新年放假,除了喝酒就没有别的事儿做,往年都是那些小伙子早早儿地就生事打架发泄一下,可是这些'一等乱民'现在正和我住在一起刻苦训练呢。所以呀,没法子,懂事理的大人们才开始自己打架。原来,他们看见年轻人打架,要么袖手旁观,要么调停说和,好借此渲泄一下心中郁积的暴力情绪,可现在,他们自己也打个不停了。可他们打起架来,怕是没人出来劝架吧?成年人打架可和年轻人不同,他们彼此打成一团的话,谁要是参预进去,又不吃亏怕是难了。这样一来,他们打架,也就无人过问,没完没了了!"
"反正我可是没见过像他们这么打架的,那些人把牙都给连根打下来了!"我唠叨着,心里很难接受鹰四那和平常一样的平静的分析。"他们就那样一声不吭,挥着拳头使足力气打来打去。就是喝醉了,这也不对劲么,阿鹰!"
"在波士顿,我去参观过总统的故居。演《我们自身的耻辱》的那帮人结队去过。我们坐小客车回家路过贫民区时,就看见两个黑人青年打起来了,其中的一个举起砖头吓唬人,那人的前胸和肌肉可差点劲儿。对方呢,却站得远远的,迎接挑衅。就是我们的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去的那一刻,那个一时疏忽的男人,向前凑得太近了点,结果,砖头一下砸在他头上,他摔倒在地,脑袋砸开了瓢,脑浆都出来了。可在附近居住的人,全都坐在家里阳台的摇椅或者是大扶手藤椅上,一声不响地盯着看。山脚那里的暴力不过只是停留在打掉一颗牙的程度,还没有出过人命呢。我们日本人打起架来,不是思前想后不敢打,就是体力不佳打不动,可在心理上,恐怕倒是应该承认,山脚那边和黑人滋事的贫民区没有什么两样。"
"可能是吧。在我记忆当中,山脚那边,而且是一大早就那样公然大打出手,真还是头一遭。搁在从前,要不了打这么凶,小孩子们早就跑到派出所去叫巡警了。可是今天早晨,人们都只会躲在家里,冷眼旁观呢,阿鹰!"
"派出所没有人嘛。还在刚开始下雪的那天深夜,巡警就让市里的电报召去了。下了这么多天雪,公共汽车也不通,电话线也被大雪压折的树枝给搞断了,这山谷里的人哪个晓得巡警们现在怎么欢度新年呢!"
鹰四的话,让我察觉出一种相当可疑的迹象。然而,我打消了问其究竟的想法。我又何尝不希望把自己同鹰四和他的那支足球队的活动隔绝开来。鹰四仍像着了魔似的义无反顾,我感到跟他走下去是危险而又麻烦的。而且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心思对鹰四评足品头。
"超级市场过年放假吧?大门关着,可是门口却聚了一群'乡下'女人,这是怎么回事?过年这一个星期似乎不靠超级市场、省吃俭用也过去了啊,可是那群女人却只管一动不动地守在紧闭的大门前,岂不奇怪?"我换了个话题。可鹰四却说:
"怎么,已经聚起来了?"他的话重又让我怀疑起来。"今天下午,在超级市场还要有点活动呢!阿蜜,你不去看看?"
"我可没那份心思。"我本能地提高了警觉一口回绝。
"也不问问是什么活动,先就咬定没心思去看?你这个仓房的隐士!"鹰四的话,留有明显的余地,敷衍着我。
"就算是罢。我对山脚要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对山脚的一切你都没有兴趣去看!不用说,你更没有兴趣亲身参加了!阿蜜你好像不是活在这块洼地上的!"
"因为下雪,我也只好在这儿呆下去了。不管山脚那边要出什么怪事,我只希望在出事之前从这儿出去,然后决不再想林子里这块洼地的事!"
鹰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嘲弄的含混的微笑,默然摇了两三下头,退回屋里去了。我感到他不愿意我要见年轻人在他屋里进行的作业,而我也不想干预什么,便折回二楼的仓房。
桃子来送午饭时,让我从仓房窗户看一看超级市场的房顶挂起的新旗。桃子孩子气地急于想让我中计,十分天真可爱,搞得我没法回绝她的提议。超级市场的土仓顶上,有红黄两种兴高采烈的三角旗正在风中飘扬。透过山谷里下个不停的雪片,看上去这倒像是擦痕累累的旧影片里映出的场景。我转过脸来,见桃子正满眼期待地盯着我看,我当然不晓得这两种旗子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这旗子怎么会让你这么高兴?"
"为什么?"桃子反问了一句。她全身颤抖,显然,她很想讲出来,却又有所忌讳,这种矛盾的感情撕扯得她目露凶光。
"阿蜜,你见到这旗子觉得难过?"
"等回到东京,我给你寄几种好玩的旗子来,阿桃。"我对弟弟的这个最小的"新兵"打趣道,然后开始吃午饭。
"四点钟,到山脚那边看看,可能就会知道出什么事了,像阿蜜你这样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也会的!可是从四点开始哟!你是想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的,是不是?可是,我不能出卖足球队呀,阿蜜!"
桃子在这大雪天竟光着身子得意地穿着那件印第安皮袄,它皱皱巴巴、针脚宽大,连浅黑色的皮肤也遮盖不住。一眼看去,她像个滑稽落伍的女恐怖分子,引人发笑。
"阿桃,我可是绝对不想知道要出什么事,你谁也没出卖。"
"你这种[[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可真没劲!"桃子委屈极了,愤愤地说。然后就转身回到自己未曾出卖的同志们那里去了。下午四点,从谷底传来了为数甚众的人们的叫喊声:啊--!啊--!啊--!啊--!声音盘旋不绝,一声高过一声。那喊声十分急促,又夹杂着快乐的亢奋,不断冲击着精神深处充血的粘膜皱褶之类的最为隐秘的部位。听到这喊声,我不禁手足无措,就像裸露癖的丑态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喃喃地说出声来,"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然而立刻,仓房的一角仿佛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应了一声。我又变得狼狈起来,摇头叫道:"不!不!"外面的喊声越发激昂震耳,持续不断。可是忽然,喊声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种低沉的嘈杂,如同无数只蜜蜂在飞舞。偶尔会有几声嘶哑的吼叫打破这种嘈杂,与小孩子的尖声惨叫和欢乐的呼喊相抗衡。在喊声不断传来的时候,我暂且还能安心译书,可这种莫名其妙的断续尖叫却扰乱了我,使我再也无法专心做事了。我只好站起身来,让玻璃吐出的凉气直逼我滚烫的面颊和双眼,透过昏暗模糊的玻璃窗,瞧一瞧黄昏早已降临的山谷空间。现在,只是一些纤小的雪粒还在悄悄下个不停。围在看似弥漫乳色暗雾的山脚四面的森林一片漆黑,飘雪的天空也仿佛是捂住山脚的一只黑褐色巨掌。我瞪大发痛的眼睛,凝神寻找超级市场的旗子,发现那旗如同沉到脏水里的陶片呈现朦胧的柔色,像收起翅膀的小鸟,悄然垂下,浮出雾来。我全然不知超级市场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那群女人在两个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殴斗时一声不响,在紧闭的大门前巍然不动的画面却留在了我的心底,挥之不去,尽管我曾被山脚处传来的喊声惊吓了一番。我焦急不安、精疲力尽地走回桌边。我成功地阻止了自己下山,可是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思想:山脚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一定与鹰四及其足球队成员有关。我无法重新开始工作,便在译文草稿纸上一丝不苟地为一节中午吃的焖牛尾的关节骨画了幅阴影速写。尾骨色如牡蛎,上有七扭八歪的凹凸,满是像被虫子蛀了窝似的小坑,关节两则附有胶质的圆盖儿似的东西,谁能猜得出在牛还活蹦乱跳的时候,它为牛尾增添了怎样的力气?我信手涂鸦了很久之后,放下铅笔,用牙将那圆盖儿上胶质的残渣啃下来,看味道是否有什么不同。只有烹煮时使用的汤料和冷油的味道。我的整个身心觉得疲惫不堪,郁郁寡欢,无法解脱。到五点,窗外已经是一片黑暗,夹杂着几声高呼的低沉的嘈杂仍在继续,醉汉们激越的叫喊也混了进来。随着一阵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阿仁的儿子们亢奋得喋喋不休、精神抖擞地回家来了。往日里他们经过仓房时,总是蹑手蹑脚,生怕影响我的工作,而今,他们全不顾忌二楼的这个孤独者了。看情形他们也和大人们一样,山脚的共同体参加了一场具有正规意义的行动。很快,鹰四和同住的少年们也回到了上房,院里很是喧闹了一阵。直到入夜,山脚那边还不时传来几伙醉汉寻衅争斗的吵闹声,还突然爆出了一阵粗鲁的狂笑,响了很久以后才消失。
晚饭是妻子自己送进来的。她头上包了块头巾,那是块我在桥边人群里的女人堆中看到过的图案俗艳的印花布。想来妻子一心要模仿山谷傻妞儿们粗放的魅力,可那让头巾衬托得很显眼的宽宽的前额却令人觉出了一种抑郁。况且今晚她还没开始喝她的威士忌。
"脑袋打扮得好年轻!足球队的朝气让你返老还童了!"我说出的话真是下流,简直是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在讨厌地嚼舌根。妻子却默默不语,从容地打量着恼羞成怒满脸通红的我。过了一会儿,她表现出一种还没烂醉却又必须是喝酒之后才有的、坦率得让人奇怪的宽容、直接提起了我最为关心,但又羞于启齿的话题。
"这块布可是超级市场给我的,阿蜜。你没见市场上的红旗?那是超级市场的天皇免费送给顾客们每人一件市场商品的信号啊。四点钟开始的时候,可真了不得。在仓房也能听见叫喊声吧?先是那群'乡下'的女人,再是山脚的女人们,然后就是孩子们,甚至男人们都一窝蜂地往超级市场的门口挤,乱成了一团。我为抢到这块头巾,挤得都要贫血了。"
"这服务可真叫完全彻底!每人一件是怎么回事?大概不是每人拿一件店里商品,叫你拿个够吧!"
"阿鹰在超级市场前面把那些抢到了战利品的人一个一个拍照下来了。大多数女人拿出来的都是些衣服和食物,可是天黑以后有些男人拿出了更大的东西。这好像都是那些在抢赠品时拿到酒的男人们喝醉了又挤过去干的。开始的时候,免费提供的商品不在货架上,是堆在别处的。可是那些'乡下'女人挤得太厉害了。所以一下就闹个一团糟!"
我本是一个软弱的局外人,无心对这力量的性质和方向说短道长,我想躲在畏缩的苦笑里,却不得不突然被拉回现实的疑惑中。我受到这一具有绝对力量起动的冲击,便有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发现。我脑子里不再是单纯的惊愕,而是充满了烦扰丛生的危险的顾虑。
"可超级市场不是不放酒么?"
"大概是涌进市场的那帮人在没乱起来的时候,发现放赠送品的台子上摆着酒瓶罢。那里可是有好多的威士忌、清酒和烧酒啊!"
"这是阿鹰干的?"在说出弟弟名字时,我隐隐感到恶心,同时,我觉得为了避开这整个令人不快的现实世界,我几乎巴望退回婴儿时代去。
"可不是,阿蜜。阿鹰把山脚下酒馆里的存货买了来,事先运到超级市场去了。不过,原来超级市场的顾客每人赠送一件免费商品的计划,倒真的是超级市场天皇和他所有的连锁店要在每年一月四日实施的啊。把去年下半年的收购单据给店员一瞧,那些不值钱的衣料和食品就安排送给我们啦。阿鹰附加上去的特殊工作只是:把酒瓶混到赠品当中,将开门时间推迟,做好混乱的准备,还有,一旦顾客开始进店,就马上让店员们偷懒,给顾客们行动的自由。他只做了这些。可你看看今天闹出的这起大乱子,我真觉得阿鹰具有制造事端的组织天才。"
阿鹰什么时候把力量都渗透到超级市场那儿去了?其实混乱不过是自然发生的,阿鹰还不是只会过后大吹牛皮!"
"新年放假时店员和仓库警卫都回家探亲了,超级市场的天皇想让山脚的青年人补空来着,阿蜜。为了补偿死掉几千只鸡的损失,他对过去的养鸡伙伴刻薄得很,还停发人家工资,阿鹰他们的计划就是在接到申诉之后才开始的。山脚的女人们一直受超级市场盘剥,这回也能拿回点东西,是不是不赖?"
"可事情不能就这么没事儿似地过去吧?再说醉汉们把大宗商品都拿走了,在山脚和'乡下'这里,这可是大规模的盗窃事件呀!"说话时,我觉得一阵抑郁的旋风吹得我全身发凉。
"阿鹰可不想就这么了结。今天,超级市场的经理一直叫足球队的小伙子们软禁着。大概从昨天开始,阿鹰该开始他真正的活动了,足球队员们也正盼着哩!"
"他们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让阿鹰给煽动起来了呢?"我徒然愤愤不平地叫道。
"养鸡失败以后,山脚的年轻人都觉得走投无路了,阿蜜。"妻子慢慢释放着一直暗暗抑制着的兴奋,说:"他们不表现出来,可确实满腹牢骚。前途真是黯淡啊,不论他们是多么老实能干的青年!那些孩子才不是喜欢踢足球那,实在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做,才左思右想一脚踢向乌云的。"
妻子热泪盈眶,仿佛眼里的每一丝光泽都生气勃勃地渲泄着渴求。以前每到这种时候,妻子那双近视眼就会布满血丝,可今天却全然不见这种征兆,我这才发觉:自从退居仓房,妻子并不是借助酒精来摆脱临睡前的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恐惧的。结果,她不再夜不能寐,郁郁寡欢,俨然成了个新人。妻子和鹰四的那群"小亲兵"同样遵从了这样的训示:人生苦短,滥饮何益?她无需我这做丈夫的帮忙,她正自己越过这困难的深渊。我怀着失败者的心情又怀念起为等鹰四在机场喝得酩酊大醉、断然说自己不想接受再教育的妻子。
"阿蜜,要是你有意干涉阿鹰的行动,那你接近阿鹰时,你得当心别叫足球队员们抓住!"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我保守畏缩的关切背后隐藏的用意,立刻盯着我反驳说。在我的眼里,她就像回到了那次不幸的生育之前一样地活泼、固执。"我们从超级市场回来的路上我发现好像住持还要来跟你商量今天事件的善后对策呢。可他叫拿着武器的年轻人吓着了,马上逃回去了。阿鹰还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早已把自尊心压缩到最小限度,藏在不显眼的地方,可妻子却犹如从贝壳里将贝肉掏出来一般,将它生拽出来,再戳上一刀。我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我觉得,我与山脚那边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这并不是说我对阿鹰反感,也不是出于相反的感情,我不想再对阿鹰及其足球队的所做所为评头品足。我不管这儿要出什么事儿,只要交通恢复,我就马上离开山脚,忘掉这一切!"我的话实际上使我重新认识了我的一切想法。到昨天,就算那莫名其妙搅乱我情绪的、充满贪欲的叫喊再度涌来,我也不会停止翻译--那是我与自杀了的友人的心灵对话。事实上,我在寻找译词时,常要想:我的朋友在这里要使用哪一个词?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已经与早逝的朋友融成了一体。于是这时,我这满脸涂得通红自缢而死的友人,便比活着的任何人都更加贴近我了。
"我要跟阿鹰一起留下来,阿蜜。我能让阿鹰的行动给迷住,大概是因为我这辈子还没做过违反法律的事呢。我甚至不理睬自己的孩子变成一头小兽儿似的。这好歹也是遵守国家法律呢。"妻子说。
"可不,我不也是这么活过来的?其实从根本上讲,我自己根本无意对别人的所作所为品头论足。也没有那种资格。只是有时候发作性地忘到脑后罢了。"
我们把目光移转开去,彼此都无话可讲。过了一会儿,妻子怯生生地把脸凑近我的膝盖,带着自惭者过分的温存,轻声细语地说:"那儿粘着死苍蝇呢,阿蜜。干嘛不取下来?"我也以无限柔和的心情,用我那叫墨水弄脏了的指尖,将那乌黑干硬的小东西从膝头刮到地上。我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还是夫妻,今后,怕也只能这样一起生活下去了。我知道,若是离婚,两人的心境都会变得更糟,而且两颗心也只会在痛苦中纠缠难解。
"按叔本华的观点,你把苍蝇抖掉了,那苍蝇的'自在之物',并没有死亡,只是苍蝇的现象死在那里了。阿蜜。它都这么干硬了,倒真有点儿'自在之物'的感觉呢!"妻子仔细打量着那块小小的黑东西,第一次喃喃地说出对我不含刺激、而单纯是为着缓和紧张气氛的话来。
夜里,我半睡半醒时,如同幻听一样,耳边传来少女的叫喊声,然而这叫声既不含恐惧也不带嗔怒。我把它当做白天的记忆的延伸连接到梦境当中,准备继续睡觉。然而叫声又一次响起来,我的记忆和梦境一下就没了踪影。我的大脑像银幕一样,那映像分明是正大张着嘴狂叫不已的桃子。上房里人声嘈杂,一派森严,我爬起来,摸着黑蹑手蹑脚地走近微光浮动的窗子,朝上房那边窥探。
雪已经停了。前院里的积雪被檐灯照得通亮。鹰四穿着衬衫和运动裤,他面前站着的年轻人则身穿短浴衣,袒胸露足。屋檐下,足球队员们已经站好了队伍,他们穿着制服般相似的棉睡袍,全部抱着胳臂,只有鹰四面前的年轻人未着棉袍,给人一种刚被人从青年们的小团体排斥出去的感觉。他朝着鹰四,自管不住声地惨声申辩。鹰四修长的双臂懒懒地垂在两侧,身体略微前倾,站在那儿,像是很专心地听着年轻人讲话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丝毫没打算弄清这个弱者到底要申辩什么。只见他完全是突如其来地跳起身,猛击年轻人的头侧。骇人的残暴贯通他的肉体的核心,像放射出危险的紫色的闪光。那年轻人全无反抗,挨了比他瘦小、肩膀也不如他宽阔的鹰四的几记打击,踉跄着后退,一脚陷进雪里,仰面倒下。可鹰四却不肯罢手,朝这仰倒在地的青年俯下身去,继续毒打。
目睹兄弟如此残暴,我所感到的全然是肉体上的憎恶,像一根大棒直插入胃里。我满嘴胃液的苦味,低下头退回黑暗里,盖上了毯子。鹰四既然这样不断痛打那毫不反抗且年少于他的年轻人的脸部,显然他已不再是什么'志愿暴徒',那痉挛般的残暴,那固执连续的暴力,表现出一个罪犯的素质。我在鹰四身上发现的这暴力罪犯的光环,在令人生厌的反刍过程中渐渐扩展生辉,像不祥的极光一样照耀着整个山脚,在它的照射下,超级市场的小变故呈现出了新的面目。我大概只有逃身于排他的小睡中,才躲得开这可厌的暴力凶光。可大脑活像口热浪翻腾碱水飞溅的大锅,不见有睡眠侵袭。在一阵陡劳的努力之后,我在黑暗的深处睁开眼睛,眺望泛白的窗户。那窗子上些微的光时而变得明亮,时而变得暗淡,变成了黑暗孔洞的盖子似的东西。这忽明忽暗的变化就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怀疑是不是几天来在白雪强烈的反光中我用眼过度,使我那只好眼出现异常。失明的不安,给疲惫燥热的大脑带来片刻的空白,倒缓和了我的紧张情绪。这孤独的肉体上的不安,使我竟意外成功地把弟弟的暴力行径造成的震撼撇到了意识之外,只顾瞧着窗子的明暗变化出神,沉浸在被净化了的不安中。没过多久,鲜亮的光线掠过了狭长的窗子,我才知道,那明暗变化并不是我视力的衰弱带来的幻视,只是对面出了月亮而已。我重又爬起身来,眺望着月光中白雪覆盖下的森林。它的表层既有被白雪照亮的地方,也有因此而显得极黑的凹陷,那阴影里仿佛聚集着无数精湿的野兽。流云一旦遮蔽了月亮,兽群青铜色的暗影便进一步加深,最后退回到黑暗当中。而森林顶端的积雪一旦被月光照亮,兽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将出来。
月光下,前庭的檐灯只能打出一个昏黄暗淡的狭小光圈。我没注意灯光下的东西,可放眼望去却发现那挨打的年轻人双臂抱着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乱不堪的雪地上。身旁扔着打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类的东西。同住的年轻人已经把他放逐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在缩成鞍型的双肩中间,一动不动,如同一只遇到危险的潮虫。月色下森林带给我的些微振奋,骤然消失了踪影。我把头也缩进了毛毯那微温的黑暗里,只顾往胸口和膝盖呵些热气,可还是全身冰凉,浑身发抖,牙齿得得作响。过了片刻,我听到有脚步声往仓房后边转了一阵,然后便远去了。听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脚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里去了。既然听得到踩雪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很微弱,它就绝不是小狗为捕获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进林子去的脚步声。
第二天清晨,妻子来送早饭时我还没起床。她也怀着对不假掩饰的暴力行径的厌恶,谈起了半夜里的事情。那个年轻人违反了足球队的纪律,背地里将从超级市场偷带出来的小瓶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桃子唤到上房的小耳房里,企图侮辱她。桃子顺从地接受酒醉少年半夜里的邀请,她穿着一件自己从超级市场挑来的睡衣,样子活像个《天方夜谭》中的妓女。那少年毫不迟疑,立即开始向城里来的这个迷人女孩动手动脚。可桃子却强烈地反抗,大叫不止,闹得少年蒙头蒙脑,直到被鹰四痛打之时,还是惊诧莫名,转不过弯来呢。桃子受了刺激,发了歇斯底里,脸和身子紧贴着里间墙壁睡下,到早晨也不起来。据说少女扔了那件引起了可怕误解的睡衣, 把所有的衣服全副武装上身, 屏息躺倒了下去。被放逐的少年的那件印有'光'字商号的武器还丢在前院,妻子来仓房时还在杂沓的雪地上见过它。
"刚才听到脚步声响,我以为那小伙子在仓房后面转了一下,就上森林那边去了。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还不是穿过树林去高知?就像万延元年暴动那会儿,那些背叛组织,被放逐的年轻人逃进林子里那样。"妻子做着梦一般的解释。在我看来,她的同情与其在于桃子,倒不如说更在那个少年。
"你不知道,那林子多密多难走。这么个大雪天,半夜里要横穿树林,简直就是自杀。你受阿鹰讲的那些暴动故事的影响太大了!"我打算把妻子空幻想法压下去。
"既便被阿鹰他们足球队赶出来,在山脚那边住下也不是不行啊。阿鹰还没有那么大的强制力呢。昨晚上那可怜的年轻人不过是把桃子无意的媚态给扩大解释了,阿鹰对他大打出手的时候,要是剩下那些年轻人反戈一击,他没准儿早让人打个半死了呢!"
"阿蜜,还记得在机场阿星一脸哭相对你说的话吗?你现在不理解阿鹰,也不了解阿鹰!"妻子怀着坚定的自信,反驳我说:"阿鹰和你一起生活过,他朴素、弱小,可打那以后,他过的生活是你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
"既便那个年轻人由于被赶出了阿鹰把持的小圈子而在感情上走投无路,感到无法在山脚住下去了,可是从万延元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逃亡者还不都是要沿着大路往海边跑?他干嘛非要躲到树林里去?"
"那年轻人清楚,他们暗地给超级市场造成的混乱,已经够得上是一桩罪行。如果他过了小桥,沿着大雪迷漫的道路去邻村,八成会叫等在那儿的警官抓起来,或者被超级市场的天皇雇来的打手报复一顿,可能那年轻人就是这么想的吧。其实你不光不了解阿鹰的真实想法,你也同样不了解足球队青年的集团心理!"
"那是自然。虽说我生在山脚这里,可我至今并不认为我和这山脚之间有一条纽带,而且这条纽带能让我充分理解山脚的这群年轻人,恰恰相反。"说完我做了一点让步:"我只是客观地谈了一下有常识的人的意见。要是在阿鹰的煽动下足球队员们给搞得集体疯狂,我常识性的观察当然也就大错特错了!"
"虽说是别人的事,可也不能就简单地说成'疯狂'啊,阿蜜。你的朋友自杀时,你可没这么简单草率漫不经心啊,是不是?"妻子穷追猛打,毫不让步。
"那,让阿鹰派人到树林里找一下吧。"我软了下来。在我避开上屋,从后面到世田和洗完脸反回来时,正遇见那群年轻人亢奋地从屋里跑到前院来。
一个身穿樵夫的旧防水衣的小个子男人,他拉着一只用还带着叶子的竹条扎成的雪橇,上面载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将一块用各种布片胡乱缝缀起来的破布直裹到脖颈,样子活像个蓑草虫。他们走进前庭来,被鹰四迎面撞上。那群年轻人正昂然从屋里跑出来,劈头撞向那人,那人上身向后一仰,抽身想逃,被鹰四唤住了。早晨的阳光被杂乱的积雪四散反射上来,照得我眩晕地眯起眼睛,可我还是迅速把他和十几年前记忆里的隐士阿义对上了号,认出了他那两眼细小、瘦削孱弱的侧脸。隐士阿义脑袋很小,看上去像个被印第安人取出骨头后做的"缩头",要说耳朵,只有拇指的第一骨节那般大小。周围是令人发窘的空间。那小脑袋上扣着顶浅浅的方帽,这倒像一个老式的送信车夫。夹在那顶饱经风霜的帽子和蜡黄的胡须之间的一张瘦长的小脸满是褐斑和灰毛,正紧张地抖个不停。鹰四一边制止背后的年轻人,一边像哄慰一头胆怯的山羊一样同他亲昵地低声说起话来。老人仍然仰着身,眼睛半睁半闭,两片干裂的褐色嘴唇,像两根要夹住什么东西的手指,飞快地蠕动着,回答着鹰四的问话。然后,隐士阿义大摇其头,仿佛深悔不该拉着雪橇从林子里跑到这儿来,而他的一切在这强光之下也仿佛都成了丢丑的东西。鹰四向他的足球队发号施令,让他们把破衣烂衫的年轻人从雪橇上抱下来,抬到屋里去。随后,被鹰四勾住了肩的小个子隐士阿义,也一边无力挣扎着,一边随着那群如同肩扛祭祀神轿的人们一样欢天喜地的年轻人,被领进了屋里。前院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粘满冰雪的竹雪橇放在松软的雪地上。那叫绳头胡乱捆了几道的新做成的竹雪橇,犹如做了什么坏事受到处罚一样。
"菜采嫂正招待隐士阿义吃饭呢,阿蜜。"转过头去,我看见鹰四叉开双腿站在那里。他被阳光晒得黧黑的脸上泛着勃勃的红润,褐色的眼里闪动着酩酊的凶光,一时间令我生出错觉,仿佛是背朝着盛夏的大海同他讲话。"晚上,隐士阿义照例到山脚去。天亮前后他正要回林子,见一个小伙子正一个劲儿往林子深处走。他就跟在后面,直到那小伙子踉踉跄跄走不动了。然后就把他救了下来。阿蜜,你相信不?大雪封天的,那小伙子是想横穿树林到高知去呢。他把自己当成了万延元年暴动中年轻人的一员了!"
"在隐士阿义把他带回来以前,菜采子就这么想过。"我说完这句话,就不吭声了。被伙伴们放逐的耻辱和绝望迫使小伙子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地穿越一团漆黑的树林,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头上顶着发髻的万延元年的农民的后代了吧!那单纯的孩子,身陷午夜森林的黑暗之中,在雪地里蹒跚前行,恐惧渐渐吞噬着他。为了确认从万延元年至今已有一百年的时光流逝而去,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昨晚,若是那小伙子摔倒冻死了,他的死法大概和万延元年被放逐的青年该是全无二致的吧。共存于森林高处的所有"时间",一起涌进并占领了奄奄一息的青年的大脑。
"我要他们把自己与万延元年的青年同一化,既然那小伙子身上已经表现出了最初的征兆,那么,这个倾向可能很快地传给整个足球队!我还要把它传给山脚上所有的人。我要把一百年前祖先的暴动唤回山谷,我要比诵经舞更现实地再现它!阿蜜,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想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处呢,阿鹰?"
"有什么用处?哈哈!阿蜜,你的朋友缢死时,他是不是想过,他的死会有什么用处?还有,阿蜜,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活下去有什么用处?山谷里新式暴动即便成功了,也可能没有任何用处。可是至少,我能更加深刻地感觉到曾祖父的弟弟的精神勃动,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渴望!"
回到仓房时,太阳的光热已融化了冰雪,那穿过厚厚的雪层流淌下来的雪水声像一道帘子围住仓房的四周。我幻想着,就像曾祖父用从森林彼岸的文明世界带回的枪支来保护自身以及财产一样,我要用这水声把我同山脚下发生的一切隔绝开来,努力独善其身。
第十章、想象力的暴动
大鼓、小鼓、铜锣。诵经舞游行队伍奏起的音乐,一大早便开始响个不停。那音乐缓缓流淌,又执拗地持续着。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就是这样的旋律,整整演奏了四个多小时。我透过仓房的内窗,目送隐士阿义爬上去森林的石子路。他的雪橇上装的已经不是破布,而是我妻子送给他的新毛毯。他沉思默想般地低垂着头,两脚用力踏着地面,稳稳地走上倾斜的雪路。紧跟着,诵经舞蹈的音乐便响了起来。在妻子端着饭团和未启盖的鲑鱼罐头,带着罐头启子到二楼仓房送上午饭时,我开口向她询问道--我沙哑的嗓音里满是对这种挥之不去、避之不及的音乐的厌恶,粗鲁得十分陌生,令我自己听着都大吃一惊:"这不合时宜的诵经舞乐,也是你们阿鹰首领的创举吗?阿鹰还打算用诵经舞乐唤起山脚人对万延元年暴动的联想吧?这样搅得四邻不安,简直拙劣透了!只有阿鹰和你们这帮随从才会神魂颠倒呢!山脚那些家伙一个个怕惹是非、循规蹈矩,是用鼓啊锣呀什么的就能煽动起来的吗?"
"可是,这音乐至少叫你阿蜜急不可耐了呀!你可是打算对山脚的一切概不过问哩!"妻子冷静地反击道,"超级市场从今天早晨重新正式营业了。那个鲑鱼罐头可是从超级市场抢来的战利品,阿蜜,你要想完全彻底干净利索地跟这事划清界线,不吃也罢。我再给你找点别的什么吃。"
我不是想参与鹰四他们的行动,只是不想理睬妻子的挑衅,才兀自打开罐头。况且,我也不喜欢吃鲑鱼。昨天抢劫超级市场,在山脚一般居民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偶发事件。妻子告诉我,今天早晨,鹰四他们便四处张扬,说昨天的抢劫是违法行为;还说,既然山脚的人们已经参加了这场抢劫,他们便没有理由不继续抢下去。
"就没有人反对阿鹰他们的煽动?没有人今天早晨寻清了内情,后悔了,把昨天抢来的东西再送回去?"
"在超级市场前面倒是开过村民大会,可是到底没有人吭声。在超级市场做会计的那群女孩子把从前市场的利润率告诉大家了,售货员们也不讳言商品自身质量低劣,这时候往这样的地方还东西?这气氛也起不来呀!就是有人见势不好有心变卦,这也不是他能自行其事的气氛哪。"
"骗小孩子呢!"我一面恨恨地嚼着干硬零碎的鲑鱼,一面说道:"我都要吐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对超级市场的愤恨情绪现在还挺高涨的!好几个女人被怀疑是小偷,叫人搜过身。她们哭着讲她们的遭遇呢,阿蜜!"
"好一帮笨蛋!"我感到很难把自己舌头上的那块抢来的鲑鱼肉咽下去。
"阿蜜,最好你也到山脚去,瞧瞧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妻子漫不经心地说着,走下楼去了。我立刻把沾满唾沫的鲑鱼肉和米粒一古脑儿吐到手上。
诵经舞的音乐还是响个不停,搅得我心烦意乱,困乏无力。我的耳朵不得不去注意正在出现的重大变故。耳鼓深处仿佛听得到暴乱的声音。诵经舞乐带给我的厌恶,恰似病入膏盲的肝脏,不停地遭受着无法治愈的污染。那污染的根源,便是好奇心理的毒素。然而,在找到一个与鹰四他们策划的大变故没有直接关系的理由之前,我控制自己不走出仓房;而且在此之前,既不准自己下山去山脚,也不准派侦察兵去。那单调乏味的音乐,全然表现出感情的缺乏。也许正是鹰四为了向我炫耀他的行动仍在继续才把这音乐奏个没完吧。如果我对于现在山脚下发生的事情有所反应,那也只是我对鹰四拙劣的心理攻势的更为拙劣的屈服。我要忍耐。过了一会儿,山脚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大概是鹰四已经把轮胎上缠着铁链的雪铁龙开到山脚下,正带着孩子们疯呢。如果说山脚的人们早已一律变成了暴徒,那么他们的领袖鹰四则正开着雪铁龙,对暴徒们进行着大阅兵。
我注意到炉子的火势有些弱。是油罐里的煤油快用完了,备用的油也消耗殆尽。得找个人去超级市场买些回来,否则只有亲自动身往山脚那边去一趟了。我终于在充满烦扰的忍耐中从苦役里解放了出来。从早上起来,那诵经舞乐就一直嘲弄着我折磨着我,已经有四个多小时了。
桃子倒是在上房,可她歇斯底里发作之后,还在卧床不起,妻子在照顾她,显然她俩指望不上。冻伤的年轻人已被送往医院;足球队全体成员现在都和鹰四、星男一起,在山脚那边主持那一派喧腾吵闹的局面,能够派得出去的人,只有阿仁的几个儿子了。我站到紧闭的房门前叫了一声,但并不指望他们即便叫那音乐搞得入了迷,还能同体胖心悲的母亲一起关在冷森林的家里。我只是希望周围的一切能够为我不得不自己下山提供更充足的条件。不见孩子们的回答。我满意地打算从紧闭的房门前抽身离开,可就在这时,没想到阿仁却用一种兴高采烈、颇有张力的声音叫起我来。我打开门往屋里看,如同不习惯黑暗的鸟儿一样,目光惊慌彷徨,一边寻找阿仁--倒不如说寻找她的丈夫,一边忙不迭地解释:
"啊,阿仁,要是你儿子在家,我想叫他们到山脚去一趟。炉子没油了!"
"我儿子呀,他们一大早就到山脚去了。蜜三郎先生!"阿仁像一艘从海雾里冒出来的巨轮,那硕大的身躯慢慢分明了起来。她的话显得出奇和气。圆鼓鼓的脸上两颗滚烫发亮磁石般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这边。正如她的声音所显示的那样,阿仁在那张将马鞍倒置而成的坐椅上面振作起来。"鹰四手下的那帮孩子来叫的,连我家金木也到山脚去了!"
"阿鹰他们来叫了?金木先生是老实人,怎么连他也卷进去了?"我带着几分保留,愤愤地表示对阿仁丈夫的同情,我的保留也真是得其所哉。而阿仁却并不希望我对她的丈夫表示什么同情。
"那群孩子把村里每家每户都叫遍了!蜜三郎先生!尤其是那些没从超级市场拿回东西的人家,他们肯定要叫到,都倾巢出动了!"阿仁说。她那双让肥肉挤得更细的小眼睛咄咄逼人奇Qisuu.сom书,铺满肥厚脂肪的皮肤上慢慢荡起涟漪,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来。阿仁从平日里痛苦的喘息中游离出来,重又变成了昔日那个充满好奇的闲话大王。"我们家呀,孩子早早儿就都到山脚去了,可我丈夫还没呢,有两个小伙子就到门口来喊'都去超级市场啰!'听我儿子中间回来讲,要有不上超级市场去拿东西的人家,他们可有的喊呢!管你是有钱还是有势呢,这群孩子两个人一组,来回地喊:'都去超级市场啰!'你瞧,听说村长的儿媳妇,邮政局长的老婆,也全给哄到超级市场拿了东西呢。校长的闺女哭啊哭的,生生把一大箱没用的洗衣皂搬到家去了!"阿仁说完突然像含了一口水似的,把嘴紧闭起来,从鼻孔里发出一阵乎乎的声音。 接着, 她那满月一般的胖脸上泛起了红晕,我知道她这是在笑了,"这真叫平等啊,蜜三郎先生!村里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耻的事,这有多好!"
"没有人同情超级市场的天皇吗?阿仁?"我问道。从这个病态肥胖的妇人用"可羞可耻"一词布下的陷阱中,我感到一种不甚分明的危险。可是我姑且避开这个话题,向她询问与这带有硝烟气味的闲话不甚相干的事情。
"同情那个朝鲜人!?"阿仁立刻愤愤地把我顶了回去。直到昨天以前,她还同山脚下多数人一样,一边痛斥超级市场给山脚带来的惨状,一边缄口不提那显赫的超级市场东家竟是一个朝鲜人。可现在,她竟冲口强调地道出"朝鲜人"这个词儿来。抢劫超级市场仿佛给山脚居民与超级市场的天皇之间的势力关系一下来了个颠倒,如今阿仁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宣布,那个用经济手段征服了山脚的男人不过是个朝鲜人。
"自打朝鲜人到这洼地来,山脚的人就没有过好日子!仗一打完,朝鲜人就从这山脚占地捞钱,一个个全抖起来了!我们不过是把他们抢定的东西拿回来一点儿,他有什么可同情的?"
"阿仁,朝鲜人当初也不是自己愿意来山脚的呀。他们是被他们的国家强行带来的奴隶劳工。据我所知,山脚的人可没受过他们主动的坑害。战争结束以后,即便是在朝鲜人集结地的土地问题上,不也没给山脚哪个人造成直接损害吗?干嘛要歪曲自己记忆呢?"
"S兄叫朝鲜人杀了!"阿仁立刻对我充满了戒心,惊诧地说。
"那也是因为在那之前, S兄的同伙杀了朝鲜人,人家报仇嘛,阿仁。这你不是知道吗?"
"反正朝鲜人一进洼地,就没干过好事!大家都这么说!把那帮朝鲜人全杀尽才好呢!"阿仁蛮横无理地竭力争辩道。一时间她眼里充满怨恨,暗淡无光。
"阿仁,朝鲜人可是从来没有单方面地加害洼地的人们啊。战后的这些纷争,双方都有责任。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可怎么还这么说呢?"听了我的责问,阿仁黯然地将自己的大脑袋低垂下来,如同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对我的话不再理睬。我只看得见她海象般的脖颈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我带着无法排遣的愤懑长叹一声,"闹起这样愚蠢的骚乱,最后遭到恶报的还不是山脚的人么,阿仁。超级市场的天皇根本不会因为他的一家连锁店被抢受到什么打击,山脚的大多数人却要因为抢来了战利品痛苦地内疚下去。连知道好多的大人们都叫阿鹰这个外来户煽动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村里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耻的事,这有多好!"阿仁顽固地低着头,重复说。我终于弄清了她所谓"可羞可耻"一词的独特含义。
我的眼睛总算适应过来,看得见屋里微暗的角落了。只见阿仁坐在座椅上,在她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堆满了各种廉价罐头瓶。它们侍立在她身旁,犹如阿仁与无法克服的饥饿作战时足以信赖的援兵。这些正是阿仁的"羞耻",这些端庄肃穆、令人咋舌地现出本相的小"羞耻"团伙。见我不言声地打量那一排罐头瓶,阿仁索性恬然不惊地从高耸的双膝中间取出一听罐头,那罐头的瓶盖启了一半,活像只赫然高扬的半圆形耳朵。于是,阿仁便咕容咕容地嚼起罐头里那不知为何物的东西给我看。我想到了动物蛋白对她的肝脏有不良影响这件事,可是话到嘴边,我却改了口。"阿仁,我给你打点水来吧?"
"吃着可不像你看着那样干巴巴的!"阿仁回了我一句。然而她却满怀率直--这只是在我和阿仁少年时代支撑着根所家时才能见到--的情感, 继续说道:"蜜三郎先生,多亏了鹰四先生的暴动,我才有这么多吃也吃不完的食物了!这些罐头不值几个钱,可真是多得吃不完呢!把这些全吃光了,我就再什么都不吃了,让自己像从前那么瘦,然后衰弱而死!"
"哪儿会呢,阿仁。"我以回到山脚以来第一次与阿仁和解的心情安慰她说。
"不会?我这样的可怜虫,直觉还挺准的!在红十字医院里,人家对我说,我想多吃东西不是身体的要求,是我心理的要求!只要是心里不再想吃的话,我马上就能够瘦下去,然后一死了事!"
我不由得感觉到一种孩童般无常的悲哀。母亲死后,我全仗阿仁的帮助,才克服了无数困难,在山脚度过了少年时代。我默然摇着头,踏着积雪走出房来,关上门, 将这个被埋在也许会致其肝脏于死地的大食物堆里体味着幸福与"羞耻" 的"日本第一肥婆",关在了微暗的安宁之中。
石板路上的积雪被人踩得结结实实的,成了浅黑色,路面也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往下挪动。关于那场对超级市场的抢劫,是对也好,是错也好,我丝毫无心干预,只是,我已下了决心,绝不卷进鹰四他们的行动。要是超级市场完全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怕是无法靠正常的手续买到煤油吧。我只是盘算着,如果有几罐煤油免遭劫难,那我就给阿鹰或是他同伙相应数量的纸币,把煤油罐提回来。我实在无心参加阿仁所谓山脚所有人都平等的"羞耻"活动。而且煽动这场小型暴动的那些人就没到我的门口强制性地喊什么"都去超级市场啰",这样一来,我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没人要求我与他们分享"羞耻"。
我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时,阿仁的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到我面前来一齐走,就像一条同主人一起散步的家犬。他敏锐地打量着我的脸色,立刻领悟到不便上来搭讪,便只管往上一窜一窜地走路,抒发一下内心的兴奋。石板路两旁的住家往常都是房门紧闭,今天却一律大敞四开,人们在房檐下踏雪闲站,高声寒暄。山脚的居民竟全都变得兴高采烈。还有一群人从"乡下"过来,他们几家凑一堆儿,三三两两地聚在石板路上聊个不停,缓缓前行。他们都抱着从超级市场抢来的物品,却没有马上就回"乡下"去的样子,倒像是想在山脚再呆上一会儿。有时"乡下"的母亲要借用厕所让孩子大小便,山脚的主妇就很开通地请她们光顾。即便是祭日里,我也从没见过山脚和"乡下"如此自由宽宏地交往的情景。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山脚便早不见了这种热烈火爆的景象了。孩子们在石板路踩实的雪上打着出溜儿,模仿着没完没了还在继续的诵经舞乐。阿仁的儿子刚跑去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就马上又跑回到我的身边。站着聊天的大人们也都朝我温和地微笑,跟我亲切地寒暄。他们如此开放地对我,这在我返回山脚后还是头一遭。对这种不期而至的友好表示,我实在不能够很快适应下来。于是,我含糊地点着头,急步走过去,而山脚的这些俨然彻底解放了的人们却自管酣笑畅谈,毫不在意。我心中的惊诧渐渐生根发芽并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起来。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对着围在他身旁的人群举起一本打开的帐簿解释着什么。这男人在战时教师不足的时候,作为代课教师教过日本历史,战后当过农协文书。因为他的身边聚集了一些一声不响的足球队的少年,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被新暴动首领们任命为专门委员,正在揭发超级市场的经营状况吧。一看到我,他脸上立即露出愤慨与得意并存的、扭曲了的微笑(只是这愤慨像装模作样的表演,而这得意才是自然的真情流露),停止了对小听众们讲话,大声叫道:
"蜜三郎先生!我们揭发了市场的双重帐簿,把它送到税务署,天皇立刻就得下台,太可悲了吧!"
这突然的中断,令听众们非但很不满意,还跟着那男人们回头瞧着我,将他们嘲笑超级市场偷税行为的抗议姿态做给我看。他们当中,竟然还夹杂着不少老人。一旦重新意识到这一点,我便发现我走在山脚石板路上见到的人群中,老人的数量多得简直不敢相信。直到昨天,他们还龟缩在玻璃肮脏不堪的门内暗处打发日子,可是今天,他们也解放了自己,并使自己重新变成了山脚共同社会的真正成员。
突然之间,阿仁的儿子尖着嗓子大叫起来,炫耀着自己的重大发现。这声音让我也转过了脸去。
"那家伙!那家伙就是市场的经理!"
我看见一个男人,体态略显肥胖,四十岁不到,但短颈上扛着的脑袋却早已谢顶,他身穿皮衣,正蹒跚地从我们身边溜走。在孩子们的嘲笑和叫骂声中,他双臂在空气中挥来摆去,活像只爬到岸上的海狗,只顾拼命地逃跑。这个超级市场的经理刚刚被解除了软禁。可由于那座桥一定会被足球队严密监视着,所以这位经理也只能被放养在山脚,其实和禁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瞧他一边遭人嘲骂,一边像邮递员赶着送报纸一样在石子路上逃跑的样子,直觉得滑稽可笑而又不可思议。此公在山脚形影相吊,莫非还有心拿出什么收拾残局的招术?有个孩子发明了向他投掷雪团儿的玩法,于是立刻,所有的孩子都凑起热闹来。他正跑着,脚踝上挨了一记,便软软地跌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掸去满身满脸的雪,便朝着那群狂热难缠的孩童,发出了被逐家畜一般的吼叫吓唬他们。可孩子们却越发来劲儿,只管投个不停。我的一只眼睛被素不相识的孩子们打瞎那天的那种即时的恐惧在干燥的口腔里复苏,于是在多年的疑问中--他们为什么要向我扔石块--,我得到了一点暗示。那可怜的男人大发雷霆,一边双手抵挡着雪团的攻击,一边不断地发出微弱却又固执的尖叫。阿仁的儿子飞快地投了几个雪团,重又跑回我的身边,表情好像苏打水,翻涌着亢奋的泡沫。我向他问道:
"他喊什么?"
"说雪一化,超级市场的天皇就要指挥暴力团来找我们!我们要武装对敌!"少年骄傲地说着,瞥了一眼他一直吃个不停的饼干盒底,就将纸盒丢在一边,然后又从鼓鼓囊囊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盒新的,大嚼起来。
"你们觉得能打败暴力团?那帮人可是些暴力专家呀!"
"阿鹰会教我们怎么打的!他和右派打过仗,知道应该怎么打!蜜三郎先生,你打过仗吗?"阿仁的儿子将满嘴的东西急不可待地一口咽到肚里,以不可思议的犀利顶撞起我来。
"干嘛要让经理暂时消遥法外?"
"这个……"少年支吾了一句,便抓住了我那含糊提问的核心,答道:"那个家伙,净说些无聊没用的话,山脚的人就是要给那家伙和超级市场的天皇点颜色看!蜜三郎先生,那家伙也是个朝鲜人!"
我对这些战后出生的孩子无缘无故敌视朝鲜人的做法感到十分厌恶。但我要替超级市场的经理讲情,这少年马上就会纠集出一群小暴徒,让我抱头鼠窜的。
于是,我只是说道:"别再跟着我了。找你的伙伴玩去吧!"
"阿鹰命令我给蜜三郎先生带路的!"少年一脸困惑,一本正经地说。然而,由于我的断然拒绝,最后,少年只好又抓了把饼干填进嘴里安抚一下不满,停住了脚步。自从阿仁食欲异常以来,她的儿子头一次找到了这么多食物,这些食物远远超过了他日渐缩小了的胃的要求。他的心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出于一种对胃的义务感,这瘦削的少年饕餮不已,终会呕吐狼藉。
超级市场周围的积雪已被人们踩得凌乱不堪,开始消融。石板路上一派森严气象。这是一个前兆,它告诉人们,冰消雪化之后,整个山脚就要变得泥泞难行,了无生气。在超级市场门前,还有几个人三三两两地闲散游荡。有一小伙人将电视机搬到了屋外来看;还有一些人正盯着看人家打开包装箱搬出些电器并让它开始工作这一串操作过程。
那几台电视机正在播映两家不同电视台的节目。蹲在电视机前面的小孩子们全神贯注,甚至有的孩子为能同时看到两台节目费尽了心机,欠着身子,站在能看到两台电视机的地方。而站在孩子们身后的大人们则似乎对电视不是特别在意,一片嗡嗡嘤嘤。在这个城市里寻常度日的人们的消息,一齐到达戒严令尚未解除的山脚,发挥的作用却是相同的。电视上模糊地映出了一个少女歌手努着大下巴假笑的特写画面,给这山脚持续发生的事件增添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包装箱里取出的电器被摆到了湿漉漉的地上,两个中年男人拿着凿子和铁锤在跟它们较量。他们是山脚的铁匠,可能他们也是被小伙子们特别起用的专门委员。在他们旁边围观的大半是些妇女。不用说,他们碰到这样的工作,今天肯定是头一遭。尽管他们是山脚手艺最好的技工,但干起这活来也不免笨手笨脚,叫人害怕。他们所做的其实全然是一种破坏:从机器上拆除生产厂家的铭牌和产品编号,只要技工的凿子从电暖炉底座上削去铭牌,将炉身鲜红的漆面弄出道深深的划痕,蹲在旁边的女人中间便会刮起一阵叹息的旋风,技工也便踌躇畏缩下来。他们对已化作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技术本身充满自信,可现在他们却在干些旁门左道之类的卑微活计。要不了多久,路上的积雪一化,超级市场的天皇就会从城里来到洼地恢复秩序。有鉴于此,那技工便忙着从这些器具上将能证明其抢自超级市场的证据消除干净,于是乎才做出这种幼稚之极的破坏工作。
我离开人群,往超级市场的入口走去。我能够觉出,足球队的年轻人正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虽然零星地夹在电视机前以及破坏作业现场周围的人群里,但与人们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们鬼鬼祟祟,活像几条黑乎乎的蛀虫,板着面孔,眼露凶光。我根本不管他们险恶的目光,径直去推入口的大门。门纹丝不动。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里面一片狼藉的惨象,怯怯地只管将把手拉来推去。
"今天不许再抢了!明天的份儿,明天再来抢!"
听到阿仁儿子的声音,我转过头去,见那塞了满嘴饼干的少年正在和他的伙伴们一道,聚在我的身后嘲笑我哩。大概是怕我揍他的脑袋,少年往他的伙伴们那边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来抢东西的,我来买点煤油。"
"今天不许再抢了!明天的份,明天再来抢!"少年的伙伴们附和着取笑我。这些孩子早已迅速地适应了"暴动"之下崭新的生活环境,活像一群天生的暴徒。
我有心叫这些漠然地盯视我的足球队员帮忙喊,喊声越过孩子们的危险的头顶:
"我要见阿鹰,带我去找阿鹰!"
那足球队的小伙子为难地低下他的奔儿头,一张难看苦相的方脸冷若冰霜,一声也不响。我变得急不可耐起来。这时,阿仁的儿子已经恢复了自信。他安慰我似地说:
"奉阿鹰的命令,由我给蜜三郎先生带路!"说完,不等我反应,便先行绕到通往仓库的岔路去了。我踏着路上深深的积雪,艰难地跟在后面追赶着他。不知哪儿来的一根冰溜重重地打在我的坏眼旁边,落到了地上。
在被改成超级市场的酒库后面,有一个以前晾晒酒樽的方形大院,院里建有一间木板房,曾经是超级市场的办公室。而今,这里是暴徒们的指挥部。房门口有一个年轻人在站岗。阿仁的儿子陪我走到这儿,便在院子一角那干净的雪地上蹲下身来等我。我在年轻人的监视中默默地打开房门,跨进充满热气和年轻人特有的兽类体味的房间。
"哦,阿蜜。我以为你不会来呢。安保那会儿,你不也没来看过游行么。"鹰四情绪很好。一块白布严严实实地直裹到他脖子,他正在理发。
"和安保那时候比什么!太夸张了吧。"我反唇相讥。鹰四怪模怪样地斜坐在简易炉旁的一张小木凳上,那个孩子气的山脚理发师正在他的头上精心地修剪。理发师仿佛对这位暴动领袖怀有一种狂热的敬爱,一心要用自己的劳动做出点贡献。在鹰四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她的脖子圆滚滚的象个圆筒,满心的躁动不安让人一目了然,正亲昵地将肥嘟嘟的身体凑近前去,用一张打开的报纸接着剪下来的头发。在他们后面,房间的里侧,星男和三个足球队员在誉写印刷。看来,他们是要印刷和散发将袭击超级市场事件正当化的理论和情报。鹰四全然不睬我话里的锋芒,倒是他的同志们都停下手来,注意他的反应。或许,鹰四炫耀他在一九六○年六月的经历,并把它和这场小"暴动"牵强地联系起来,是要教育这些年幼无知的暴动参加者吧。
你这个学运领袖不是痛悔什么"我们自身的耻辱"么?现在怎么又改弦易辙了?望着因火炉的热气和理发师的修剪而看上去像个年轻单纯的农民一样的弟弟,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咽下去,没有质问出来。
"我不是来参观你的足球队的活跃景象的。我来买煤油,可有抢剩下的煤油罐吗?"
"有煤油吧?"鹰四问他的同志。
"我去仓库看看,阿鹰。"星男马上应了一声,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油墨滚子交给了身边的年轻人。在临出屋时,他竟还想到把刚印好的传单给我和鹰四每人一张。在协助鹰四的指挥工作方面,他无疑是个得力的"暴动"成员。
"为什么超级市场的天皇只能忍气吞声?"
"给连锁店一个警告!"
"向税务署做过手脚!"
"再也不能在山脚做生意了!"
"超级市场天皇这类坏蛋会自杀吗?"
"我这是先把基本的想法推广到基层,阿蜜,还有更复杂更强有力的举措和人材呢。就说这个小个子性感姑娘吧,她过去是超级市场天皇的通讯员,可现在,她已是我们的合作者了。她还想早点被解雇好上城里去。所以攻击起天皇来真叫勇猛果断!"鹰四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要阻止我对传单上的文字提出批评。
这几句好话让姑娘好不感动,她心形的脸庞泛出绯红,几乎要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她是那种在哪个乡村里都能找出一个来的姑娘,肯定自打十二三岁起,便成了周围村里所有年轻人欲望的焦点。
"听说昨天住持要到我这里谈话,也叫你们拦住了?"我转过脸去,不再看那个不光对鹰四,甚至也对许多人故做媚态的姑娘。
"那可不是我干的,阿蜜。不过足球队员们昨天倒是对山脚有知识、有势力的人的举动看得挺紧,这不是很自然嘛。他们的影响力实在是不可忽视啊。在烂醉的苦力打先锋、再次闯进超级市场那会儿,要是村里哪个有势力的人,朝跟在后面的山脚村民喊一声:'住手,别再抢了'什么的,恐怕抢劫就是一开始那样的小事故,中途流产。可现在,山脚大多数人都已经卷进来了。如果村里的特权阶级超然事外,他们只能招人反感罢了。所以战术变了,没有人再监视他们了。反倒是我们的同志还要到他们中间去,谈谈看法,听听建议呢。阿蜜,养鸡那伙人的核心人物,那位单衣英雄,他正想法儿由村里将超级市场收买下来呢。他说,要把天皇赶走,由山脚的人们集体经营,把超级市场办下去,这个计划多迷人,他的构想更是与众不同。我们就是专门负责暴力活动的!"少年们扬起了一群被公认的同谋犯的笑声。看上去他们很是为鹰四的口才倾倒。
"不过在第二次抢劫以后,分配超级市场存货的工作就由我们管理了。因此,我们的任务相当艰巨。比如说吧,'乡下'的一个部落,他们抢来的东西和别的部落比起来相差许多,这就不行了,这类事得杜绝。这是井然有序的抢劫啊,哈哈!明天分配之前,超级市场和仓库都要由我们的足球队员严密把守起来。今天晚上,这些年轻人就要睡在这儿了。这种井然有序的抢劫你说怎么样,阿蜜?"
"阿仁管这叫阿鹰的暴动,可要想让山脚的人们对暴动的关心尽量长久地持续下去,那就不该把暴动的物质能源迅速浪费掉。管理确实是很必要的。"听着鹰四自得的饶舌,我不禁坦诚地道出了想法。可他却毫无怯色,反倒逗趣地用一种挑战目光盯住我,说道:
"我的暴动,这话我爱听,当然我也知道这都是奉承话罢了。阿蜜,从山脚到'乡下'那么多人,从大人到孩子,他们一齐热衷关心的可不单单是物欲填补的缺乏感啊。你没听见今天诵经舞乐的锣鼓一直响个不停?其实那才是最让他们精神振奋的,那才是他们暴动的情感能源呢!抢劫超级市场实际上算个什么暴动,不过是场小骚乱就是了,阿蜜,参加的人谁不知道这些啊。可他们通过参加暴动超越百年,体验到了万延元年暴动的振奋,这是想象力的暴动!阿蜜,在你这样无意驱动这种想象力的人看来,今天在山脚发生的这些不也实在算不上什么暴动吗?"
"不错。"
"就是的!"鹰四不觉重又显出严肃抑郁的神情,闭紧嘴唇不再说话。他好像开始感到现在在自己治下的这间办公室里让人理发都是无聊,便朝面前的椅子俯下身去,对着椅子上的一面小方镜板着脸照起来。
"找到了一罐煤油,阿蜜。阿仁的儿子带人给你送到仓房去了。"星男一直站在我的背后等我和鹰四说完,现在他接口说。
"多谢你,阿星。"我转过脸去,"我不算山脚的人,也没让超级市场盘剥过什么。这是油钱,阿星。要是没人收,就把它搁到放油罐的货架上好了。"
星男满脸为难,正要接我递过来的纸币时,两个年轻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将上来,同时伸出让油墨弄得黑乎乎的双拳,猛击星男的两肩。星男摔倒在地,后脑重重地撞到板壁上面。我感到惭愧:我那两只还攥着纸币向前伸去的手白嫩细长,竟如此软弱无力!只见星男猛地跳起身,紧咬牙关,齿缝里像蛇一样呼呼作响。他向鹰四看了一眼,以确认鹰四对他出手反击的认同,可是他心目中的那守护神却似乎对他摔倒时的嘈杂浑然不觉,皱着眉头定定地打量自己镜中的映像,一动也不动。见阿鹰不作声,旁边的姑娘尖着嗓子提醒道:
"你违犯规定了,阿星!"
于是,星男意外地木然呆立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心情抑郁难平,愤然走出办公室。诵经舞乐还在喧闹,那声音直逼我飞跳的心脏,我不得不堵起耳朵,忙着赶路。在超级市场前面有个年轻的住持正在等我。我只好从耳朵上移下双手。
"我到仓房去了,听金木先生的儿子说你到这儿来了!"住持高声叫道。我马上看出,他和我一样激动,只是方向不同而已--我是抑郁得呼吸困难,他却是兴高采烈。"在翻寺院里的仓库时,我发现一份根所家寄存的文书。"
我从住持手里接过了那个大号的牛皮纸袋。这纸袋纸质低劣,肮脏陈旧,令人回想起物资匮乏时期。大概是战争刚结束时母亲将它存到寺里的。可是住持并不是为纸袋里的东西而感到兴奋的。
"阿蜜,这真叫人高兴,真叫人高兴!"住持放低声音,一再唠叨。"真是太叫人高兴了!"
我没想到住持会有这样的反应,便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他。咀嚼着他话里的含义,我只好窘然地一声不响。
"边走边说吧,好多人都在竖耳朵听呢!"住持说罢,摆出与他平日里城府颇深的模样全然不同的断然态度,急急地走到了前面。我隔着外衣按住心脏,跟在他后面。"阿蜜,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恐怕整个日本的超级市场都要开始遭农民的抢啦!这样的话,日本经济体制的扭曲马上就会大白天下,这时代可就要动荡了!常听人家说,再过十年,日本的经济肯定要运转失灵,可我们这些外行怎么能看出来究竟从哪里开始崩溃?可是突然之间,愤怒的农民们袭击超级市场了!要是接下来有几万家超级市场一个一个遭到袭击,这不等于是日本衰弱荒废的经济的问题的焦点被放大了一样嘛!这挺有趣吧,阿蜜!"
"不过,山脚下对超级市场的袭击,并没有引起全国性的连锁反应啊,不消两三天,骚乱平息了,山脚的人们还不是重新落个穷困潦倒!"善良的书生住持那亢奋激动的情绪刺激了我,我便带着几近悲哀的沮丧反驳他。"我根本无意干预这次骚乱,可是我很清楚,阿鹰根本不是那种策划有关时代发展进程大事的人!我只希望骚动以后,阿鹰不至于太凄惨孤立才好。但是,我是空怀这样的希望,看来这一次,阿鹰肯定就会走投无路在劫难逃了!他让山脚的所有人都分担了一份'耻辱',所以他尽管后悔,但再也不能赖掉他当学运领袖的责任了吧?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把阿鹰引到了这步田地,可却想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我只是觉得,在阿鹰的心里有一条无法弥补的裂痕,因此我对他的所作所为绝不妄加干涉。可是,到底怎么产生了这一条裂痕,我却一直并不清楚。至少和阿鹰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们的白痴妹妹--哦,这你也知道--突然自杀以前,好像弟弟的心里还没有那条裂痕呢……"
我疲惫不堪,甚至觉得自己也参加了一整天暴动似的。同时,我也感到一种无限的悲哀,便闭口不言了。年轻的住持倒是默默地听着我的讲话,可我分明发现,在他沉静善良面孔的皮肤下面,隐藏着的是貌似善良,实则冷漠如坚硬铠甲般的面孔。不管怎么说,他妻子跑掉以后,他竟然还能在众口铄金的山脚泰然处之,足见这男人的意志何其坚强。他根本不会赞同我的观点,只是见我忧心如焚,便生怜悯,才默然不语的。我忽然想到,我仅仅担心自己兄弟个人的命运,而住持却不能不考虑山脚青年们共同的命运。石子路上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少依旧纷纷和气地向住持和我微笑致意,我们沐浴在其中则如同彼此全然理解了一样,并肩沉默地走过去。来到村公所前面的广场时,住持不同我道别,却这样说道:
"山脚的青年们过去总是只盯着眼前无聊的琐事,闹得走投无路,无所适从。可是今天,他们要凭自己的力量战胜更大的困难,要用自己的意志创造出无法收拾的事态,他们毅然将这一切担在自己肩上,这多令人高兴啊,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阿蜜,要是你曾祖父的弟弟还活着,我想他也会像阿鹰那样干的!"
石板路上的积雪一度被阳光晒得半消融了,现在又重新结冰,走上去越发危险。我耽心着我的心脏,急急地喘着气低头踏上石板路。这时,绛红浓重的光影笼罩了我的周围。自从降雪以来,这光影已经从山脚一带全然消失,而今,它又重新返回。风吹散了薄云,晚霞又出现在天空。这久未出现的光影,使冰压雪封的灌木丛仿佛重又缝缀在地面上。我在灌木丛间赶路,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吹得我周身颤抖。在超级市场办公室火炉的热气中微微发汗的皮肤现在已开始向寒风低头。我完全晓得,笼罩在我身边的绛红色光影会在我毛骨悚然的脸上刻下怎样的表情。我即使用双手揉擦也无法除去凝固在那上面的东西,只好像一辆误点的北方列车那样,机械地向上爬行。一时间,一种巨大的徒劳感攫住了我:我永远也走不到仓房中去了。然而抬起头来,我看见仓房正在白雪皑皑的黑暗斜坡前面,赫然如同披着红晕的一块沥青块儿。在上房的门前,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小群妇女。她们俨然一致脱却了从超级市场流出,又一度流遍整个山脚的鲜艳服装,恢复了旧日洼地的风俗。她们清一色穿上了暗蓝色条纹的田间工作服,除了脸部以外,从头顶到指尖裹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一步到前庭,她们便像一群鸭子一样一齐回转过头,冷漠阴郁地看着我,可马上又转脸朝向站在土间的我的妻子,开始异口同声地倾诉起来。原来是她们这些"乡下"妇女在请求扔掉第一天抢劫时鹰四所拍照片的底片。抢劫以后回到家,她们一跟丈夫或公公说起鹰四拍照的事,便立刻被强令来这儿要求将底片丢掉。她们大概是参加暴动后第一批开始后悔的人。
紫色的夕阳刹那之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全是阿鹰决定的呀。我没法让阿鹰改变主意。我根本没有力量影响阿鹰的想法。阿鹰一向都是自己决定他要干些什么。"妻子用一种不带抑扬的声调,似乎有些厌烦但却又是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着。
那一直像谷底地下水一样不断翻涌上来的诵经舞乐突然停止了。于是,一种尖厉的失落感,同砖红色的晚霞一起埋到了漆黑森林里的洼地中间。
"啊呀,啊呀,这可怎么好哟!"那群年轻的农妇从心底感到困惑,一同叹息起来,一时打断了妻子的话。可是妻子却根本无心改变话题。
"阿鹰定下来的事,我是要服从的!一切都是阿鹰来作主。阿鹰向来就是自己决定他要干些什么!"
第十一章、苍蝇的力量
苍蝇妨碍我们灵魂的活动,吞噬我们的肉体,于是将我们战而胜之。
--帕斯卡①
到第二天的上午,"暴动"仍然在继续进行,然而诵经舞蹈的音乐已经停止,整个山脚笼罩着凝滞的寂静。桃子来送早饭时,我见她已经摆脱了暴力经历以及其后为时长久的歇斯底里,达到了一种奇特的成熟境界。她俯下已经变得苍白驯顺又有些木然的脸,眼睛不肯与我对视,迟疑着,嗓音沙哑地小声说话。今天早晨,阿鹰的亲兵们发现,超级市场的经理躲过桥头岗哨的眼睛,逃出了山脚。这经理是企图联系天皇和他手下的暴力团,才冒死涉过融雪以后水量渐增的河流,不顾通身湿透,沿着铺满积雪的道路跑去海边的。还是今天早晨,濒死的儿子被人从坍塌的桥上救了下来的那位父亲,暗地将猎枪和几种霰弹,送进了鹰四的房里。
①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著有哲学著作《致外省人书》、《思想录》等。
"他把猎枪借给我们,说,要是超级市场天皇手下的暴力团来袭击阿鹰,就用这支枪来打他们!可有了枪反倒害怕!"桃子的声音胆怯抑郁,显然对这场"暴力"已经不甚期待。我怕让桃子更感胆怯,便沉默不语,回避了开去。但对于借给鹰四的猎枪到底有什么用,我却有一种与她不同的解释。那猎枪并不是让鹰四在对抗超级市场天皇及其暴力团时同亲兵及村民协同作战使用的武器,倒可能是让鹰四在众叛亲离、大敌临头、孤立无援的时候使用的自卫武器。但不管怎么说,鹰四又找到了一位富于献身精神的人,他肯把珍贵的猎枪借出来用。鹰四一听到报告说"乡下"那边打算再抢超级市场的农民今早都未出动,便坐上那辆加着防滑链的雪铁龙,到竹林那边去搞宣传了。
桃子已与从前迥然不同,向我讲完了这些新闻以后,便像个温顺的小妹妹一样坦率地向我问道,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见我一时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支支吾吾,她便接着说:
"那天早晨,我们坐车来四国。走着走着天亮了。这时候,我们的车走在海边,阿鹰问我们,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然后自己回答说,有,当然还是有的。因为人类还要到非洲草原去捕捉大象,再远涉重洋把它们运回来,养在动物园里。阿鹰在孩子时就想,要是有了钱,就自己养一头大象。他还想把这间仓房加上栅栏来养大象,再把石墙下面的大树全部砍倒,好让孩子们不论在哪儿玩的时候只消抬起脸,就能够瞧见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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