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财主底儿女们

_7 路翎(当代)
蒋秀菊脸红,打开包包来,拿给她二十块钱,并且谨慎地问她够不够。王桂英脸红了,
接过钱来,沉默着。然后她站起来,说,她要回去了。
“雨来了。”
“不。你明天来玩。”王桂英说,接着就跑了开去。
王桂英跑过林荫路,同时低空里起了雷声,暴雨狂乱地降落了。各处有了尖锐的、喜悦
的喊声,雷雨更威猛。蒋秀菊跑到台阶上,在狂风里挺直身躯,高声地喊叫着。但王桂英已
经消失。
“仁慈的主,你宽恕她罢……”蒋秀菊说,眼睛潮湿。台阶里面,小孩们欢跳着,唱着
歌: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蒋淑珍拖蒋蔚祖替她“挑水”,走下楼来,在小孩的房间里找到了蒋淑华。小孩在睡
觉,蒋淑华躺在椅子里看书。蒋淑珍少女般笑着,恳切地看了她一眼,问她看什么书,随即
便向她提起了汪卓伦。
两姊妹谈了几分钟。这几分钟是难忘的,她们谈得那样融洽。好像因为窗外是雷雨,旁
边是小孩底睡眠的呼吸,特别好像是因为蒋淑珍来得那么突然,而蒋淑华正在看书,她们才
谈得那么融洽。雷雨、小孩底甜蜜的呼吸、蒋淑华所看的破的小说,和低声谈论的心腹话有
着神秘的、美妙的关联,仿佛这个谈话一定是如此的。两姊妹带着感动的、庄严的神情走出
房来。蒋淑华走进楼下的后房,坐下来,凝望着窗外。“啊,卓伦,你来,我问你一句
话。”蒋淑珍使汪卓伦离开留声机,微笑着向他说:“你看见少祖吗?”“没有。”汪卓伦
回答,不安地明白她并非真的问这个。蒋淑珍歉疚地,慈爱地、天真地笑着。
“你有空,你来。”她说,领汪卓伦下楼。
汪卓伦走得很小心,好像每一步于他都是极重要的。他明白蒋淑珍领他到什么地方去。
在楼下第一个房间前他心跳,感到那种温柔,发觉不是这个房间,他脸红。蒋淑珍没有注意
到这个,没有说话,领他穿过正堂。
他感到软弱,想停下来,但仍然机械地跟着戴大耳环的蒋淑珍走着。这个中年男子不能
用俗世的方式来应付这件事,因为他诚挚地明白他自己底无经验:他没有接近过任何女子,
他是羞怯而善良。同时他并未坚强地具有那种失意者底安心立命的情感,因为他还是小孩,
善于宽恕,人生里的一切于他都是神圣的。他是那样地扰乱不安,虽然他为在内心和外部应
付这件事已经准备了好久。他想到别人在这种时候是怎么做的,想到一些客气话,想到冷淡
的、强有力的表现,并准备这样做,但这个艰苦的建设在事情临近时便完全被遗忘了。穿过
正屋时,由于羞耻和强烈的、扰乱的责任感,他忽然觉得他对蒋淑华是有错的,或将要有错
的,他觉得艰难、不幸、和某种怜悯。
汪卓伦生长在贫穷的家庭,——原来也是那种大家庭,但在父亲一辈底手里便破散了。
而因了由破散带来的独立的努力,慈爱的母亲便在新的小家庭里创造了很多光明的景象,因
此,汪卓伦底幼年,虽然饱受贫穷底痛苦,却也充满了温暖。然而母亲早死,常常是这样
的,慈爱的母亲早死,留下了孤独的、苦撑门面的、愤嫉人世的父亲。父亲辛劳到六十岁,
最后十年便把担子卸给汪卓伦了。除了金钱以外,汪卓伦还需要负担父亲底坏脾气:伤心、
嫉愤、酗酒。
早死的母亲留给儿子神仙般的印象,并留给他那种慈爱的、忧郁的、软弱的气质。牺牲
了自己底青春,忍受着父亲底一切乖戾,汪卓伦把家庭担负了起来。认为结婚会使父亲更不
幸,他便没有结婚。父亲希望在自己死去以前看见儿子成家,——这在汪卓伦看来是一个奇
想,因为很多例子,都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幸他死得比自己所预想的还要早。
由于父子两辈底努力,家庭可观地恢复了,汪卓伦很早便能结婚的,但他有很多担忧,
竟至于认为自己是不适于结婚的。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中年人底结婚,常常也是困难的,因
为热情已经消失,犹豫是那样的多,对于他,世界上是不再有什么绝对的东西了。汪卓伦并
且感到假若有任何女子到他底生活里来,那个女子便要不幸。
但他单纯如小孩,某种隐伏着的感情燃烧,他底世界便要完全改变。这两天他所感到的
那种摇动使他觉得一切都不寻常:这种摇动并没有替他决定了什么,但却使他看见了,在自
己内部,还有着什么。他承认自己将要做一件美好的事,但不知道应该在实际上采取怎样的
态度。
“我应该答应呢还是不?不,我要看。”走进前房时他想,一度感到强烈的犹豫,但明
白自己是带着最好、最宝贵的东西走进这个房间的。
看见洁白的蒋淑华,他立刻露出了那种单纯的、严肃的、欢悦的态度。好像他好久便准
备了这个。
蒋淑华有些屈辱,有着那种悲伤的、冷淡的心情。这种心情底出现通常是不管对方是怎
样的人的:一位孤独的、高尚的女子需要保护自己。她是带着这种冷淡的表情站起来的,但
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这个,他进门,向白衣底所在鞠躬,然后带着极大的严肃凝望着窗外。
进门前他感到她在,并且感到了雷雨。他凝望着雷雨,向蒋淑珍严肃地、羞怯地笑着,
好像告诉她说,这雷雨,是给了他以非凡的印象。他觉得一切都很简单,他有了最善良的可
能——他在小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蒋淑华。
“南京常常下雨。”他说,带着极大的率真。
蒋淑华摺好衣裳坐下来,玩弄桌边的白兰花,好像没有听见他,但她看了窗外,明亮的
黑眼睛看向雷雨底深处。
蒋淑珍开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她欢喜而羞愧。她感到她骗了谁,而这件事假若结果
不良好,那么这个谁便要痛苦。
“为什么我不和他说明白呢?淑媛说了什么?”她苦恼地想。“不明白总是不好的。”
她想,坐下来,想到离开要好些,她便又站起来。
“我去找少祖。”她有罪地小声说,笑着,红着脸,轻轻地走出去。
蒋淑华和汪卓伦凝望着她走出去的门,感到精致的房内有了极大的安静,他们需要这安
静;而雷雨在窗外。窗前的槐树在雨中摇荡着。
沉默了很久。这沉默是充实的。
“今天你没有打牌?你好像不喜欢。”蒋淑华说,意识到说得过于亲切,脸微微发红。
“不,我喜欢。”汪卓伦率真地回答,眼睛笑着。“令尊前年归天的时候,我去你们家
里过。你那时候不是很忙吗?”
“啊,混乱得很。父亲死了,儿子总不晓得怎样是好的。特别是我。”
“你底责任尽了。你……”她止住,嗅白兰花,觉得由自己一个人提出话来不好。
汪卓伦温柔地沉默着,这是被对父亲底回忆引起的,他底潮湿的、美丽的眼睛里面有了
严肃的微笑;他坐得很安适,觉得从未这样安适过。忽然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是非常的遥远
了。
“我们家庭很简单。早就破散了。你们家庭,现在正经历最大的试验。我觉得一切是没
有头绪的。一个人是一个头绪。”他诚实地说。
“是的,是的。”蒋淑华感到他说得最适当;“早就有人声明了,各人走各人底路!”
她笑着叹息,温柔地搁下白兰花,看着窗外。
于是他们都感到互相谈家庭是不好的,这显得太露骨;而他们已经意外地很亲近了。这
种感觉证明了他们底亲近,于是他们企图拉开些。但一切已经确定了,那种温柔的安静,在
充满着雷雨底辛辣的气息的空气里浮漾着。两个人脸上都有着沉思的、严肃的笑容。
“她,只是她在房间里,我没有想到,我是多么幸福!”汪卓伦想。
“你底病近来好些么?”他问。
“好些。”她笑了,“我不喜欢在城里住。我想到乡下房子里去;我派人去打扫……”
“我也喜欢乡下。”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好像惊奇他们底兴趣是相同的。“这个人多么好!但是我不要和他
说这些,不说!”蒋淑华幸福地想。
“下的好大的雨啊。”她说。
“你喜欢下雨么?”
“你怎么知道?”
“我也喜欢。”
蒋淑华脸红,抬起眼睛来看着雷雨深处。
“她会把那朵花拾起来。”汪卓伦想。果然她拾起了花。“我要给她很多花。我们在乡
下,也是这样的雷雨,一切便会不同了。啊!”他吃惊自己想了这个,皱着眉。“不,不可
能的,没有什么理由,不可能的!”
实际上他没有看见蒋淑华。他只感到崇高的白衣和她脸上的深刻的表情。他决没有用世
俗的眼光看这个女子,而这是无比的幸福。风吹进雨丝来,落在这个女子底脸上:她未动,
有两绺头发从她底头上飘了起来。在强烈的电光后传来了猛烈的雷声,汪卓伦耽心她受惊或
受凉,想使她坐开,但又觉得就这样最好。
“我顶喜欢雷声之后的雨声,听见好像是很远的声音。”蒋淑华笑着小声说;“小时
候,我们苏州园里有被雷劈倒的一棵树,我和蔚祖在那里玩。啊,好爽快的雨!”她露出振
作的,受惊的神情,抖了一下纤瘦的肩膀,说。
汪卓伦点头,笑着;他明白这些话对于她的意义。“啊,纯祖,弟弟,弟弟,你过不来
了吗?”她忽然站起来向窗外高声叫。她看见了蒋纯祖,他站在花棚下面。他疾速地跑出花
棚,向葡萄架的方向跑去;但又转身,向这边的窗户跑来。
他跑到槐树下面站下。他全身淋湿了。年青的、稚气的脸快乐地发红。雨继续淋在他底
身上,他抖着身体,快乐地、恶作剧地盼顾着。他底身体很强健。
他向姐姐荣耀地笑了一笑(他认为淋雨是光荣),然后又向汪卓伦笑了一笑。
他喘息着,闭起眼睛来。
“你进来,死像!”姐姐说。
传来了雷声。少年盼顾着,显然雷声是他底欢乐。“啊,我……你听!”他说。
“你进来吗!”汪卓伦笑着说。
“好,好的。不,”蒋纯祖探身到窗户里面来,严肃地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笑了羞
怯的笑,转身沿着墙壁跑开去。蒋淑华叹息。
“他没有受过我们所受的那种教育。他们占了便宜。”她向汪卓伦说;同时她底温柔的
笑容表示,无论如何她应该承认,她所受的那种教育毋宁是最好的。
“是的,年青人不同了。”
蒋秀菊无意中走进来,站住了,预备退出去,笑着,红了脸。
“妹妹,你坐。”蒋淑华羞怯地说。
“啊,不,该死,我找大哥!不,你们谈!”她脸红到耳根,笑着往外跑,活泼地跳出
门槛。
“妹妹,你来,我要生气!”蒋淑华苦恼地高声说,追了出来。
蒋秀菊站下,好像犯错的小孩。
“姐姐,原谅我,我实在不知道。”她动情地、可怜地笑着说。
蒋淑华想说什么,但止住了。她伸手到妹妹肩上来:她底羞怯的、苦恼的眼睛里面有了
晶莹的眼泪。
黄昏以前,牌局停止了,客人们陆续地离去,门口有车辆底声音,林荫路上不时有妇女
们底愉快而疲倦的叫喊声。雷雨停止了,园里有着凉意和新鲜的、愉快的景象。雨云稀薄、
流散,露出了澄碧的蓝天,水滴从浓绿的、发青的、垂着头的树上滴下来。水滴下,绿叶轻
微地颤动着,好像生命在苏醒。人们可以嗅到玄武湖底清凉的气息,一切是愉快、明静、新
鲜。
大家要汪卓伦去看戏,汪卓伦答应了,但轻轻地叹息。他觉得大家是忘记了蒋淑华:蒋
淑华是决不愿意去看戏的。“要是在苏州的话,她就绝对不敢!——时髦个屁!她一家子放
白鸽!”沈丽英和蒋少祖走出林荫路,沈丽英愤激地小声说。显然他们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淑媛和陈景惠走到花园里去。
“这里有水……你想,第一,骗钱,第二,要田,第三,恐吓,分家!”蒋淑媛兴奋地
说。显然她们也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蔚祖在草地上焦灼地走动着,好像被困的野兽。傅蒲生在他旁边嘻笑地说着什么。
在另一边,金素痕走了出来,招呼陈景惠到一起,兴奋地说着话。
“我希望有一个和我谈得来的人!我总希望遇到一个知识和见解比我高的人!”金素痕
愉快地说。“你来了,真好!”她说。
陈景惠兴奋地笑了。
“你是在学法律吗?”她问。“唉,中国底法律……”她说,希望表现自己。
“你慢慢地就会知道他们蒋家了!唉,她们蒋家!”金素痕闭起眼睛来,忧愁地笑着摇
头。
陈景惠赞同地笑着,一如她在蒋淑媛面前所笑的一样。整整一下午,蒋少祖处在失望
的、烦闷的心情中。晚上,大家去看戏,他没有去:他说他很不舒服。
“也许是受了凉,少祖。”陈景惠愉快地向他说。“是的,受了凉!”蒋少祖愤怒地
想。他愤怒,因为,在愉快中,陈景惠是这样的爱着他。他们底汽车刚刚开走,蒋少祖便披
起衣服,跑了出来。他是去看王桂英。
他出了玄武门,迅速地走过热闹的湖堤,向黑暗的、僻静的小路跑去。他昨天上午还和
蒋秀菊来过王桂英处,但现在,因为黑暗,他迷失了道路。他好久都不能找到那个湖湾(他
记得那里有一只搁在岸上的破船),站在茂盛的杂草中。在他底附近有一座桃林,空气里有
着浓烈的、迫人的、蜜饯般的气息。
他焦灼地、愤怒地找寻着道路。找到了湖湾,看见了那只破船,他突然经历到一种感
觉,好像刚从昏沉的梦中醒来。“我为什么这样热情?这里的一切,和那里的一切,难道不
是同样的空虚?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但是我应该怎样生活?”他对自己说,一
只脚踏在破船上,扶住头。“多么痛苦啊!”他喊,向桃林奔去。
他看见桃林深处有灯火:这是一个农家。他跑过这个农家,瞥见里面有昏暗的油灯,一
个老女人在桌子旁边静止地坐着。这个静坐着的老女人,给了他以非常的印象。“她底热情
已经消失了,她是多么幸福!但是我决不愿和她调换位置!”他对自己说,在茂草中跑了过
去。
他跑进了王定和家底旧宅底大门,看见了王桂英底窗上底灯光。他从院落里绕了过去,
站在卑湿的草地上,远远地看着窗户里面的王桂英。周围是异常的沉静。
王桂英在激情中淋了雨,回来便睡去,此刻刚刚醒来不久,正在写信。她底衣服没有扣
整齐,她底头上扎着一根丝带,在恬静的灯光下,她是显得非常的迷人。她写好信封,封了
起来,以痴呆的眼光看着前面。忽然她底头落到桌上去:她哭了。
蒋少祖跑过去敲门。
“桂英,是我!”他小声说。
王桂英打开门,以一个愤怒的、坚决的凝视迎着他。“哪个叫你来?我在这里生活,不
需要任何人,没有任何信心,蒋少祖,当心你底姐姐!”她严厉地说。“但是你已经替我打
开了门!’蒋少祖不快地说,皱着眉头。他底这句话,含着对人世的不敬,是有着双关的意
义的。“刚才你哭了,为什么?”他同样不快地问。
“因为要哭。你没有权利干涉我!”
蒋少祖突然叹息,并且悲凉地笑了。
“桂英啊!”他说,眼里有泪水。王桂英垂下了她底骄傲的头。“那一切对我都没有意
义,我是为你而来南京,而且将要为你而走到任何地方!桂英,几个月以前我伤害了你,没
有能够向你说清楚!”他掩上门,走了进来,继续说。“我觉得空虚,我底道路渺茫,这是
实在话。我也许很有能力,我非常自负,但是我不幸生在中国,——和你一样。……桂英
啊,除了你底心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留下来,你也许能原谅我底罪恶的热情的吧!”他忧郁地
笑着,说。
王桂英低着头,沉默着。忽然她抬起头来,以搜索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蒋少祖!我是一个孤独的女子,你不能欺侮的!”她用战栗的声音说,但她底整个的
存在说了别的。蒋少祖拥抱了她。她挣扎,红着脸,痛苦地做手势要蒋少祖关窗户。“你
要,你要记着!”她可怜地说。她在黑暗中惊慌得流泪。在热情中,他们两个人都很痛苦。
“桂英啊,我将记着,我将……”蒋少祖说。但没有能力再说下去了。
蒋少祖怀着悔恨的心情走过湖湾。他告诉自己说,一切太可怕,他不能够去想,他迅速
地走过湖湾,向黑暗的湖面瞥了一眼,同时看见了那只搁在岸上的,旧破的船。“在孤独的
老年,受尽了,并且解脱了一切的罪孽,迦逊死在破船底龙骨下面了,因为只有这只破船是
他底朋友,而在年青的时代,它曾经伴着他做了一个英雄的航行!啊,我底金羊毛!”蒋少
祖说,他底心要求和谐与抚慰,他意外地说出了这个美丽的思想,流下了孤独的英雄底悲伤
的眼泪。“这是社会底罪孽!”走进门,他想。
他刚刚躺下来,便听见了汽车在门前停住的声音。接着就有了脚步声和疲乏的、愉快的
谈话声。“我懂得这一切!”蒋少祖想。
“睡着了吗?”陈景惠推开门,负疚地笑着问。于是她站在门边和蒋淑媛谈话。
“她真笑死人,跌了一交!”她说。
“这是你不好!你看,素痕讲王熙凤好,她说凤姐说:‘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
有的!’哈哈哈哈!”“淑媛,你看见我底拖鞋吗?”王定和在远处以疲倦的、不快的声音
说。
“都是一样,没有谁能够逃脱!”蒋少祖厌恶地想,转身向着床内。
上一回 返回目录 下一回
|文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 1.04
财主底儿女们 1.04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宴会以后的第三天,蒋家底人们有了一次关于他们底家庭事务的长谈,但没有结果。男
子们认为这种失败完全是由于妇女们在内的缘故:她们惯于把谈话引导到感伤的慰藉上去。
蒋蔚祖和蒋少祖,由于不同的理由,对这个谈论持着沉默。
男子们后来又围着蒋淑媛谈了一次。他们最先提到财产问题,其次提到人力底影响问
题。这次谈话,虽然还是没有结论,但大家认为已经把一切弄明白了。这次蒋少祖怀着阴郁
的兴奋说了很多。
蒋家有着庞大的财产。但这个财产却是死的,大部分在田地房产上,其次在古玩珠宝
上,十年来,老人搜藏了极为可观的古玩珠宝。但这些名贵的东西正在逐渐地被蚕食。女儿
们拿走了一些,苏州底姨姨拿走了一些;族人们偷了一些;金素痕弄去了大部分。大家认为
金素痕在南京藏有八万元以上的古玩珠宝,并且因此结识了一个年青的珠宝商人,造成了蒋
蔚祖的不幸。
大家在谈话里最初没有提到姨姨。后来,在提到珠宝时,蒋淑媛提示说,姨姨家里已经
靠这些零星的东西在镇江开设了店铺。大家沉默着。
姨姨很年轻,大家称她为小家碧玉。她是被老人用钱买来的。蒋家底女儿们,因为不常
在家,所以对她颇好;但她在这种家庭里决无地位。金素痕好多次指着脸骂她,老人却装做
不知道。
老人对待金素痕的苦心是大家都明白的。老人最爱蒋蔚祖,而蒋蔚祖是绝对地被操纵在
美貌的妻子手里。他们结婚已经四年,最初几个月住在苏州,然后,由于金素痕底意志,他
们便开始来往于南京苏州之间,每次住两三个月,最多在南京住过半年。
这种流动显然是有着不小的目的的。到南京,为了向老人要财产;回苏州则为了调查并
监视财产。老人痛苦地和媳妇争夺儿子,甚至劝他再娶一个,但这一切毫无效果。远在三年
前,为了儿子,老人向媳妇做了最初的让步,在南京下关置了二十万元以上的地皮和房屋,
暗示这是给他们的,把租钱划给了他们。老人底逻辑是,尽可能地顺从媳妇,使得媳妇尽可
能地顺从儿子——最初是这个逻辑,以后还是这个逻辑;以后是不得不是这个逻辑。
但这个购置房产的行动招致了不幸。最初是,市政府大规模地动手建设南京,把下关底
这一块地皮划为工厂区,出低价收买。老人焦急了,在运动和贿赂上化了很多的钱。市政府
缓和下来了,但又不能收到租,因为房产地皮全为流氓光棍占据。这些流氓光棍承认蒋家是
主人,但不给租钱。这里面有着复杂的、黑暗的、重利盘剥的关系,孤独的老人无力打进
去,而光棍们发了财。大家知道这些光棍们和金素痕底父亲,有名的大讼师金小川有着血肉
的关联。这笔财产就是由他介绍购置的。
其次,老人在购买这笔产业时,因为现金不够,向苏州底一家钱庄支借了十万。事情拖
下去,每年要付一万元左右的利息,老人陷在困苦中了。
但这还不是什么不幸,虽然是很大的打击。不幸的是,金素痕并不懂得老人底逻辑。她
不断地声明房租收不到,不断地向老人索取。有一次她跑回苏州,说丈夫生病,逼迫老人写
支钱的字据;她推倒姨娘,劫取了老人底存折和图章。而这一切——老人底这一切容忍的结
果是,蒋蔚祖因不堪打击而衰弱了,不时单独地跑回苏州求父亲饶恕,但在父亲坚决地扣留
他时,他又啼哭,绝食——逃往南京。
最近一年,金素痕在南京生了小孩,回到苏州去,和平地和老人相处,老人因得了孙儿
而快乐,情形似乎好起来了;但金素痕现在又回到了南京,并且要进法政学校。蒋少祖在谈
话中提到说,金素痕是用小孩来做新的资本,他说他以为金素痕底头脑是极腐败的。大家同
意了他。
王定和说起了苏州收租的情形。他说他不大清楚,但大概是那样。其次他提到工厂。老
人最初给了这个厂五万,以后又陆续地给了一些,但最近一年冷淡了,并且有了要收回那五
万的意思。王定和说,实际上,老人已经收回了好几万。蒋淑媛说,她对金素痕是不放松
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当天晚上,蒋少祖又去看了王桂英。第二天清早他和陈景惠离开了
南京。
蒋家底人们认为金素痕在嫁到蒋家来以前便怀有财产底企图。他们认为她,金素痕是和
自己底父亲商量好了,讲好了条件才到蒋家来的。以后大家发现她在婚前便有情人,于是补
充着说,她是在和父亲讲好了,在夺到了蒋家底财产后便脱离蒋家,和情人私奔这个条件
后,才到蒋家来的。
有一段时间大家商量到分家,但这显然是办不到的,因为金素痕也以分家为要挟;而倔
强的老人无疑地是在有生之日决不容分家。于是大家又防备金素痕私奔——置蒋蔚祖于死
地。
金素痕出生于没落了的,改变了原来的面目的富有人家。父亲金小川有着一小份财产,
原来是讼师,最近几年,插足到南京底纷杂的土地纠纷里面去,挂起了律师底招牌。这一切
是很顺利的;南京很多破落的富户便是这样又起了家的。这种家庭粉饰着新式的门面,好像
它很可以存在了。但它里面是有着可怕的、可怖的混乱和堕落。
人们说过金小川有乱伦的事。但最近两年,这个小老头底全部心思是在财产底获得上。
金素痕底姐姐一直未结婚,但交游广阔,有很多情人——沈丽英们称这为放白鸽。金素痕底
年青的、时髦的、大学生的弟弟则娶了一个女子仅仅为了骗嫁妆。这是一个有钱而有名的律
师底女儿;刚嫁过来半年,金小川底儿子便把她打回家,提出了离婚。但女人有了孕,不肯
离婚,但也不回来,于是金家便弄到了价值数万的嫁妆。这个名律师起了诉,金小川用各种
方法斗争,他们底官司整整地打了三年。而在这个期间,那个大学生的年青人又结婚了。
这个名律师会被骗,尤其这个精明的、严厉的蒋捷三会被骗,是很奇怪的。显然他们两
家在缔结婚姻之前是并不知道这个家庭的。——酷爱老旧世家的蒋捷三在最初显然认为一切
老旧的家庭都是和自己底一样;那个名律师则显然认为一切律师都要比普通人好些。于是他
们就照南京人底说法,上了当了。
金素痕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受了相当的教育,很快地便超过了同辈的妇女们,成为新式
人物了。——但她底头脑却又是一回事。她谈法律、政治、谈张学良和汪精卫,也谈维特。
但她底头脑却是呆笨而荒谬的,因为她是年青美丽的,所以她是聪明智慧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