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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70 路翎(当代)
石板路。
走了五里路的样子,孙松鹤遇到了可怕的蒋纯祖。
蒋纯祖是搭船到一百里以外的一个码头,走到县城,然后再从县城下乡的;孙松鹤则是
走了另外的一条路,这条路近些,但是需要较多的步行。蒋纯祖在县城里住了一夜,今天早
晨四点钟就动身向石桥场走来了。可以说,他是挣扎着,沿路爬来的。他明白自己走不快,
因此起得绝早。蒋纯祖,被可怕的激情焚烧着,被不幸的预感锤击着,愈来愈明白,支持着
自己走这一段路,是什么东西了。他明白,支持着他的这种热望一离去,他便要倒下,并且
从此不会起来了。对于这一段路,他是有着绝对的把握,但到达以后,他明白,那只有听候
命运底判决了。
在这样沉重的病势里,在这种衰弱里,是一步都不能够走的,但他在三天之内走了一百
五十里,并且坐了七十里路的汽船。现在,除了奇迹,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了。他憎恶地在
自己身上嗅到了尸体底气味,他觉得是一具尸体,被什么一种力量引诱着,在行走。
他底样子是多么可怕!孙松鹤看到了他,欢乐而恐怖地叫了一声,向他奔去。他露出惨
痛的微笑来,昏倒在孙松鹤底手臂里。
“我完结了。”他醒转,吃力地说,流出了感激的眼泪,并且柔弱地、幸福地微笑着。
这是这样的明白,确实:他完结了。感激的眼泪、幸福的笑容,是这样的明白,确实,
它们证明:他完结了——他底丰富的青春,他底短促的生涯。孙松鹤,不感到同情,不感到
悲哀、痛苦,但感到严肃的尊敬。他尊敬地看着蒋纯祖。
孙松鹤扶着蒋纯祖走到五十码外的一个小的寺院里去:他们都认识这个小的寺院底年老
的看守。孤独的、年老的看守人对他们有好的感情,他尤其高兴善良的、矜持的、喜欢开玩
笑的蒋纯祖。现在这个垂死的蒋纯祖出现在他底面前了。他是那样的惊吓。于是他紧张了起
来,迅速地为蒋纯祖弄好了床铺和开水。
他站在床前,痛苦地搓着手,有时严肃而凝神,有时愁苦地、天真地笑着。显然他觉得
他底感觉,无法和目前的情况适合,他觉得,蒋纯祖和孙松鹤是和他不同的人,他们用他们
底思想,感情忍受苦难,这种思想,感情;于他是陌生的,是值得尊敬的、优越的。从他们
底表现,他相信他们一定会良好处处理一切——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渺小,他忘记了自己是健
康的人。仅仅因为蒋纯祖在微笑,他便在感情上整个地依赖着蒋纯祖了。蒋纯祖在微笑着,
这微笑感激、柔弱、幸福。蒋纯祖躺在床板上,在最初,他是沉重地、可怕地呻吟着;后
来,当他说了什么的时候,他脸上便出现了这种微笑——使痛苦的、失措的、觉得自己有错
的别人觉得他能够拯救他们。常常的,垂危的人用他底微笑、坚定,拯救了站在他底旁边的
被罪恶的意识折磨着的另外的人们。
孙松鹤想到,他遇到蒋纯祖,拦住了他,是错了。他觉得,假如他不拦住蒋纯祖,蒋纯
祖便必定能够走完剩下的五里路——他绝对相信这个——而倒在万同华底手臂上。他觉得,
这样,对于蒋纯祖,是幸福的。他觉得自己有罪。但蒋纯祖底微笑安慰了他。
蒋纯祖没有想到会碰见孙松鹤;碰见孙松鹤的时候,他觉得幸福,他倒下了。他突然觉
得,他底目标不是万同华,而是孙松鹤,这个最爱他,最关切他,向他指示了理想底光明的
孙松鹤。他觉得很满足。露出那种笑容。
有了孙松鹤,万同华便不再是他底激情,他底痛苦底对象了。一切突然变化了,觉得他
能够忍受万同华底离去——他相信她已经从此离去——,他底可怕的激情变成了他幸福的情
绪。他觉得,在这个时代,他是得到了一切了。他觉得他对万同华有了把握。他心里有了温
暖的光明,他觉得,他爱她;这便是一切;他爱她,他已经领有了一切。他向孙松鹤说到他
为什么来,现在觉得怎样——他请孙松鹤不要欺骗他——他说他要见万同华。
孙松鹤痛苦地犹豫着。
“我知道了——她从此离开了我,是不是?”蒋纯祖艰难地说,笑着。
他底安静的表现使孙松鹤不得不点头。他看着孙松鹤,他露出了失望和痛苦。但即刻他
便又笑了起来。孙松鹤不联贯地,笨拙地向他说了一切,他听着,有时严肃,有时露出温柔
的、凄凉的笑容。孙松鹤把一切都推给了万同华,他说,他不能原谅她。他认为这样说就可
以安慰蒋纯祖。但蒋纯祖已经得到了安慰。从这个时代,从他自己温柔的谦逊,蒋纯祖得到
了安慰。
恶劣而可怕的激情——高贵而罪恶的激情消失了,他谦逊地爱,因此他懂得了万同华。
“你请她来。好不好?”他说。说了这个,他便昏迷了。
孙松鹤走到外面的破旧的殿堂里去,激烈地徘徊着。然后他坐了下来,从身上找了一张
纸,写了一个字条。他请那个自觉渺小的看守人把纸条秘密地送给万同华。他给了他一些
钱,请他购买鸡蛋、面条、和其它的东西。然后他坐下来,靠在布满灰尘的桌上,支着头,
痛苦地望着门外。他可以看见那个他所熟悉的山坡,以及坡顶上的那个古旧的石塔。这个石
塔,是某一家富户用来镇压另一家富户底祖坟底风水的;因为大家相信这家祖坟底风水是财
富底根源。为这个,两家不停地起着械斗,每次总使那些农民们流血。孙松鹤和蒋纯祖目睹
过一场械斗;孙松鹤记得,在械斗最激烈的时候,蒋纯祖曾经冲到凶恶的、流血的人群中间
去。他记得他当时很不满,他明白,蒋纯祖冲进去,纯粹是因为骄傲。——在山坡下面,是
一个美丽的、阴暗的水塘;从岩石里终年地滴出泉水来。在去年的夏季,他们常常在泉水旁
边歇凉,并且唱歌;孙松鹤记得,那个赵天知,是异常的胡闹,那个万同菁,是特别的笨
拙、羞怯。他记得,他常常对蒋纯祖底骄傲发怒,在激怒中他发誓永不饶恕他;他记得,蒋
纯祖快乐地轻视他底愤怒,奔上岩石,从那两棵桐子树中间显出来,发出嘹亮的,美丽的歌
声;他记得,歌声怎样使他流泪,爱情怎样惊动他。但愿他能够有更多的回忆,但愿他发过
更多的脾气,流过更多的泪!现在,这一切是不可复返了!
六月的酷烈的阳光,在山坡、石塔、水塘、岩石、田野上面辉耀着。周围是深沉的寂
静,门外的田地里的绿色的、茂盛的稻子在微风里摆荡着,散发出暖香。孙松鹤突然地听到
了清脆的歌声。一个衣裳破烂的、荷着锄头的少年通过稻田外面的石板路。少年用激越的、
清脆的声音唱:“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
孙松鹤在激动中跳了起来,奔到门口。
“不,不要喊他!他生活、工作、歌唱——不要使他知道不幸!”孙松鹤说,含着泪水
激怒地抬起头来,凝视着远处的蓝灰色的,雄伟的山峰。
“我们要前进,像兄弟一般地亲爱,前进!”少年快乐地唱,走上山坡。

在昏迷里,蒋纯祖有着恐怖的、厌恶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在什么肮脏的地方,
他厌恶这种肮脏。他觉得他是走在荒野里,荒野上,好似波浪或烟雾,流动着一种混浊的微
光,周围的一切都肮脏、腐臭,各处有粪便,毛发,血腥。他怀着厌恶和恐怖,急于逃脱;
但他明白,他暂时还不能逃脱,因为,将有一种无比的、纯洁而欢乐的光明要升起来,——
必须这种光明照耀着他底道路,他才能逃脱。
他厌恶他底腐烂了的躯体。他不是恐惧那个抽象的、不可思议的死亡;他是恐惧他底腐
烂了的肉体。他刚刚醒转,这种黑暗的、可怕的情绪便离去;在迷糊中他听到了少年底歌
声,他确实地知道自己是醒着,他浮上了感恩的眼泪。
随即他又昏迷。这次,在厌恶中,他觉得他所确信的那种光明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了。远处的大海底波涛——他渴望着这个——闪着美丽的磷光。他还渴望,见到另外的一些
美丽的东西。但因为这些美丽的东西,他就更厌恶自己,更厌恶那些粪便,毛发,血腥。他
觉得他对大家有罪,他希望能够说明,但随即他知道,大家已经原谅了他。
他痛苦地挂念着大家——所有的人,他希望他不致于已经不幸到不再能够替大家做一点
事的地步。他希望他能够替蒋淑珍拿一个茶杯。他希望他能够替赵天知买一件衣服,替万同
华买一本书,替孙松鹤唱一只歌。他希望他能够走过去,告诉那个不认识路的小女孩说,她
应该向这里走。他希望他能够替那个龙钟的老太婆提一提东西,并且把路边的那个跌倒的小
孩扶起来。他希望做这一切,希望大家原谅他。
黄昏的时候,孙松鹤点上了蜡烛,坐在他底旁边,他醒来了。他呻唤了一声,随即温和
地、宽慰地笑了一笑:也许是向孙松鹤,也许是向桌上的烛光。孙松鹤,感染了他底情绪,
向他笑了一笑,同时拿扇子轻轻地替他驱赶蚊虫。他严肃地看着门:万同华轻轻地,迅速地
走了进来。
万同华姊妹向母亲说,有一个朋友邀她们去玩,从家里跑了出来。她们迅速地跑完了这
一段路程。万同菁替姐姐恐怖,多次地站下来,想向姐姐说什么。但姐姐沉默着,显得坚决
而严厉。她不能饶恕她自己,也不能饶恕蒋纯祖。但在走进庙门,看见内厢底烛光的时候,
她就突然感到尊敬。这种情绪镇压了其他的一切。万同菁走到门边便恐怖地站了下来,恳求
地看着她。但她毫未停留,迅速地走了进去。她觉得已经不是她自己在行动,而是一个巨大
的、庄严的东西在行动。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她走到那张破烂的床前,看着蒋纯祖。
先前,他们互相怀念、愤恨、一个用骄傲,一个用自尊心,互相猛烈地撑拒,觉得有无
穷的话要说。他们都想说明责任不在他们自己。现在,他们不想说明责任是在他们自己,他
们觉得一切都庄严、确实、明白,他们不能说什么,他们严肃地互相看着。
这种严肃的神情,在衰弱的蒋纯祖底脸上停留了很久。他看着他底万同华,希望证明自
己是真正地在爱着她。证明了这个,他内心有了真正的骄傲,他柔弱地、温和地笑了。他抓
住了万同华底手。
“我回来了,同华。”他用柔弱的声音说。“看到你,我很快乐。”他说。
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企图从混乱的情绪逃脱,企图懂得他。万同华无需向自己证明她
是否真正地爱着蒋纯祖。但觉得需要懂得他:在他底心里,是否还怀着某种可怕的感情。突
然地,她懂得了他失去了什么了,抑制地、轻轻地哭了起来。
他含着凄楚的微笑看着她:他同情她,感到了她底全部的生活,并且懂得了她底失望和
悲苦。他意识到他底这种感情是纯洁而高贵的,这个意识使他浮上了感激的眼泪。他从前殊
死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他现在都得到了。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着自己,他所期待,所
确信的那个光明在他底眼前升了起来,给他照明道路:海水,闪着波光。
他忘却了他底腐烂的、可憎的肉体,他觉得他是在轻轻地漂荡着——他是在轻柔地、迷
糊地漂荡着。他看见了他所生活的英雄的时代,并且知道感恩。
“我底克力啊,我们底冒险得到报偿了!假如我还有痛苦——我确实痛苦呢——那便是
在以前我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没有能够整个地奉献给我们底理想,克力啊,我们很知道感
恩呢!是的,前进!”他在心里轻轻地说。他幸福地笑着。
“纯祖,纯祖啊!”万同华低声啜泣着,轻轻地说。“怎样?我在这里。”蒋纯祖说,
喘息着,抓紧她底手。“你,究竟怎么样,对于我?”万同华坚决地、动情地说。她准备接
受一切,甚至死去,假如她底蒋纯组吩咐她这样的话。
蒋纯祖静默很久,看了万同菁、孙松鹤、和那个自觉卑微的老看守人。然后他怜惜地看
着万同华。
“我始终爱你。”他低声说,意识到朋友在旁边,他显得有些羞怯。
来了大的静默。蜡烛发出燃烧的声音来。从敞开着的破窗户里,吹进了夏夜的甜美的凉
风。大家听到田地里的嘈杂的蛙鸣,但忽然这种声音变得遥远,在静默中,大家感到悲凉。
蒋纯祖看着他们,替他们痛苦;他明白,假如他自己站在他们底地位上,他会怎样地经历到
复杂的感情,而感到痛苦。他希望大家原谅他底自私:他由衷地希望解救他底朋友们。但同
时他想到了他所关心的这个时代,以及这荒漠的世界上的一切:这一切对他怎样想?
“你,”他吃力地说,看着孙松鹤。孙松鹤走近来,下颔颤栗着。“有什么事情?”他
问。
“我有什么事情?”孙松鹤说,看了万同菁一眼,觉得自己有罪。
“我是说,这几天发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
道。”蒋纯祖了解地笑着,说。孙松鹤突然地记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来。孙松
鹤在突然之间变得好像火焰,他愤怒地说,希特勒德国进攻苏联了。
蒋纯祖显出了轻蔑的、痛苦的表情来,看着前面:他轻蔑这个希特勒德国,并轻蔑他底
一切仇敌。他底手颤抖着,使万同华恐怖了起来。蒋纯祖觉得,这个战斗和抵抗,正是他所
等待的;好久以来他便等待着什么,现在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么了。
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么:他在阴霾中等待暴风雨;他等待着那给他以考验,并给他解
除一切苦恼的某一件庄严的东西。于是他快乐地觉得他底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但他立刻就恐怖了起来。他长久地静默着,含着那种痛苦的表情。“当一切正在开始的
时候,我完了吗?”他恐怖地想,“人们为了保卫,并且发展一件伟大的东西而生存,可是
我底一生都在完全的黑暗里面了,这能够吗?”他想。“这个时代有更多、更多的生命!更
大的热情,更深的仇恨,更深、更大的肯定!可是我却忘记了,我是罪恶的,我要罪恶地死
去吗?”他想。
“读给我听,老孙。”他说,希望知道他是不是罪恶的。他底眼光落在万同华底身上,
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感应着这个时代,这是他底最后的恶斗或自私了;他请万同华读给他
听。他底这个要求底意义是:她,万同华,或实际的、中国的、日常的冷静和麻木,必得在
他,或这个时代底热情和斗争下面屈服,以证明他并不是罪恶的。
他要使万同华知道,在现在读这个,对于她,有什么意义。他要使她知道,她是麻木、
自私的:背叛了他和这个时代,而他不是罪恶的。他压迫万同华,重新地有了热烈的妒嫉和
骄傲。他看见万同华已经属于别人,属于了那个致他死命的中国,属于了他底死敌的那种生
活,那个“胡德芳”。他看见,记忆被时日消磨,万同华将要哺育儿女,操持家务,终于成
为“胡德芳”,而遗忘了他,和“这个时代”。
他觉得,既然他不是罪恶,或错误的,那么,凭着英雄的苏联人民底名,凭着他底兄弟
们底名,他要复仇:现在就复仇。由于他底这种热情,生活底空气——这种空气和人们底热
情、意志同在——是回转来了,使大家严肃地感到了希望。但同时,万同华底耻辱的心,她
底自尊,本能地起来反抗了。
蒋纯祖先前希望解脱大家,解脱一切,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他底朋友,爱人,正在希望
着他底解脱:他们已经准备埋葬他,去过明天的生活了。先前他异常的谦逊,但现在,感应
着这个世界底英雄的事变,他变得快乐而冷酷。他渴望着生活了。
“即使苏联人民失败了,即使这样,我,我们,也不能失败!”他想。
万同华接过报纸来,显然很扰乱,她底手腕战栗着。蒋纯祖怜恤着她,但又感到快慰。
她坐了下来,接近烛光——但她突然扑在报纸上,冤屈地哭了。
“请你读,为了我。”冷酷的,但又因悲悯而快乐的蒋纯祖说。
万同华读斯大林底文告。
“苏联公民们,劳动人民们,红军,红海军兄弟们,从昨天,六月二十日开始,我们底
祖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万同华,含着眼泪,用冷淡的声音,念。
蒋纯祖听着她,但后来便不再听着她,而随着这些庄严的言词走进了一个雄壮的、庄严
的世界。他有些迷糊,他显著地软弱下去了,这些言词,以及对照着这些言词的他自己底一
生的荒废和自私震撼着他。在迷糊中他明白自己底软弱,有着恐怖,同时他看见了无数的人
们。他看见了朱谷良和石华贵,蒋少祖和汪卓伦,看见了高韵,陆积玉,万同华和孙松鹤。
他们消失了,而他在哪里见过的、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枝闪耀,旗帜在阳光
下飘扬。他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最初,这些人们底奔跑显示了他底软弱,卑怯和罪
恶。他告诉自己说:他一直忘记了这些人们。这是卑怯和罪恶。他继续听见嘹亮的进行曲,
觉得空间是无限的。“我为什么不能跑过去,和他们一道奔跑、抵抗、战斗?”蒋纯祖想,
“我记得我在哪里完全见过他们,哪里?”忽然他觉得是温柔的、忧伤的、春雨的夜,他在
唱歌。忽然是更雄壮的进行曲,兵士们成单行地、冷淡地摇摆着,走进了旷野。他渴望跑上
去,但他自己底罪恶和卑怯,沉在他底心里有如磐石,赘住了他。“这里是动摇、罪恶、自
私,我去?我不能?我看见,我恐怖!我不能从心里挖出这个来,我恐怖——他们遗弃了
我!”
万同华念完了。蒋纯祖突然想起来,在安徽底那片旷野底末尾,他见到过这些遏于冷淡
的、摇摆着的人们。“悲苦的,中国啊!”蒋纯祖,用他底整个的力量喊了出来,同时他哭
了:他有罪,至少是有错,他惧怕死亡。
同时万同华愤怒地,冤屈地、伤心地哭了,她不能忘记他给她的创伤,她不能让蒋纯祖
觉得她是对他不忠实的,她不能让他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去。她扑倒在他底床前,激烈地抓住
了他底手,让她底头埋在他底手腕里。
“你不能冤屈我啊!”她说,“我并不曾,从来不曾对你不忠实!并不曾忘记你!更不
曾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她痛苦地,激动地说,“在这一生里,你假如是爱我的——天
啊!——你就不应该到这种时候还要仇恨我!”她拼命地,抓住了蒋纯祖底手,并且摇着
它,“我用不着说。我怎样一直地想念你,不能生活;我不希望生活啊!”她重新埋下头
去,哭着。“纯祖,我知道人生,”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我也知道痛苦,我知道我们
底这种生活!”她用缓慢的、沉痛的声音看着他说。“我知道,纯祖,对你我有罪。但是我
不愿意虚伪的。我已经饶了你,因为……我希望你也饶了我!”
蒋纯祖软弱了,但他觉得她是对的,他点了一下头。万同华底声音是显得遥远了,然而
清楚,他突然觉得宽慰。万同华底热情的声音,生活的、爱人的、他底“胡德芳”底热情的
声音,解除了他底罪恶底负担了。他重新看见那一群向前奔跑的、庄严的人们,他抛开了他
心里的那一块沉重的磐石了。他觉得,他被那件庄严的东西所宽容,一切都溶在伟大的,仁
慈的光辉中,他底生与死,他底一切题目都不复存在了。
“有一次,我倒在沟里,”他说,幸福地记起了这个,含着眼泪,“因为我想到了你,
听见了你底声音,我才又站起来向前走。”
但接着他又想起了苏德战争。他想到,假如他能够活下去,该是多么好。“但这已经很
好!”他想,沉默很久,好像生命已经离开了。但他忽然睁开眼睛来,和什么东西吃力地挣
扎了一下,向孙松鹤温柔地笑着。
“我想到中国!这个……中国!”他说。
他清楚地意识着他所有的一切,一直到最后。痛苦的、飘浮的状态继续得并不久,他离
开了,大家寂静着,夏夜和旷野,一切都寂静着,他,蒋纯祖,从此不再起来了。孙松鹤昏
迷地走出了房间,站在正殿的桌旁。万同菁,低声地哭着,走了出来,看见了万同菁,发现
她底存在,孙松鹤感到悲苦。他几乎是愤怒地走到门前,打开了大门。已经夜里三点钟了。
温柔的、和平的微光照耀了进来,凉风在门前的深厚而黑暗的稻田上活泼地吹着。孙松鹤站
着,看见了三里外的石桥场底残余的灯火。他哭了,但没有声音。他发现万同菁站在他底身
边。
“你近来好吗?”他疲乏地问,清楚地听着自己底声音。他希望自己能够安慰她:这是
他今天向她说的第一句话。万同菁停止了啜泣,悲伤地看着他,希望能够安慰他,并希望他
能原谅姐姐;姐姐,是这样的不幸。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在经过了那么多的斗争和痛苦之后,爱着了。
“我愿意跟你走到无论口杀子地方去,无论过子生活!”她说,流下泪来。
孙松鹤激动地抓住了她底手。但即刻他就丢开了她,奔进房来,在黯淡的烛光下,站在
悲哭着的万同华底旁边,站在他底死去了的朋友底床前,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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