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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69 路翎(当代)
“我们要前进,像兄弟一般地亲爱,前进!”少年快乐地唱,走上山坡。

在昏迷里,蒋纯祖有着恐怖的、厌恶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在什么肮脏的地方,
他厌恶这种肮脏。他觉得他是走在荒野里,荒野上,好似波浪或烟雾,流动着一种混浊的微
光,周围的一切都肮脏、腐臭,各处有粪便,毛发,血腥。他怀着厌恶和恐怖,急于逃脱;
但他明白,他暂时还不能逃脱,因为,将有一种无比的、纯洁而欢乐的光明要升起来,——
必须这种光明照耀着他底道路,他才能逃脱。
他厌恶他底腐烂了的躯体。他不是恐惧那个抽象的、不可思议的死亡;他是恐惧他底腐
烂了的肉体。他刚刚醒转,这种黑暗的、可怕的情绪便离去;在迷糊中他听到了少年底歌
声,他确实地知道自己是醒着,他浮上了感恩的眼泪。
随即他又昏迷。这次,在厌恶中,他觉得他所确信的那种光明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了。远处的大海底波涛——他渴望着这个——闪着美丽的磷光。他还渴望,见到另外的一些
美丽的东西。但因为这些美丽的东西,他就更厌恶自己,更厌恶那些粪便,毛发,血腥。他
觉得他对大家有罪,他希望能够说明,但随即他知道,大家已经原谅了他。
他痛苦地挂念着大家——所有的人,他希望他不致于已经不幸到不再能够替大家做一点
事的地步。他希望他能够替蒋淑珍拿一个茶杯。他希望他能够替赵天知买一件衣服,替万同
华买一本书,替孙松鹤唱一只歌。他希望他能够走过去,告诉那个不认识路的小女孩说,她
应该向这里走。他希望他能够替那个龙钟的老太婆提一提东西,并且把路边的那个跌倒的小
孩扶起来。他希望做这一切,希望大家原谅他。
黄昏的时候,孙松鹤点上了蜡烛,坐在他底旁边,他醒来了。他呻唤了一声,随即温和
地、宽慰地笑了一笑:也许是向孙松鹤,也许是向桌上的烛光。孙松鹤,感染了他底情绪,
向他笑了一笑,同时拿扇子轻轻地替他驱赶蚊虫。他严肃地看着门:万同华轻轻地,迅速地
走了进来。
万同华姊妹向母亲说,有一个朋友邀她们去玩,从家里跑了出来。她们迅速地跑完了这
一段路程。万同菁替姐姐恐怖,多次地站下来,想向姐姐说什么。但姐姐沉默着,显得坚决
而严厉。她不能饶恕她自己,也不能饶恕蒋纯祖。但在走进庙门,看见内厢底烛光的时候,
她就突然感到尊敬。这种情绪镇压了其他的一切。万同菁走到门边便恐怖地站了下来,恳求
地看着她。但她毫未停留,迅速地走了进去。她觉得已经不是她自己在行动,而是一个巨大
的、庄严的东西在行动。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她走到那张破烂的床前,看着蒋纯祖。
先前,他们互相怀念、愤恨、一个用骄傲,一个用自尊心,互相猛烈地撑拒,觉得有无
穷的话要说。他们都想说明责任不在他们自己。现在,他们不想说明责任是在他们自己,他
们觉得一切都庄严、确实、明白,他们不能说什么,他们严肃地互相看着。
这种严肃的神情,在衰弱的蒋纯祖底脸上停留了很久。他看着他底万同华,希望证明自
己是真正地在爱着她。证明了这个,他内心有了真正的骄傲,他柔弱地、温和地笑了。他抓
住了万同华底手。
“我回来了,同华。”他用柔弱的声音说。“看到你,我很快乐。”他说。
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企图从混乱的情绪逃脱,企图懂得他。万同华无需向自己证明她
是否真正地爱着蒋纯祖。但觉得需要懂得他:在他底心里,是否还怀着某种可怕的感情。突
然地,她懂得了他失去了什么了,抑制地、轻轻地哭了起来。
他含着凄楚的微笑看着她:他同情她,感到了她底全部的生活,并且懂得了她底失望和
悲苦。他意识到他底这种感情是纯洁而高贵的,这个意识使他浮上了感激的眼泪。他从前殊
死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他现在都得到了。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着自己,他所期待,所
确信的那个光明在他底眼前升了起来,给他照明道路:海水,闪着波光。
他忘却了他底腐烂的、可憎的肉体,他觉得他是在轻轻地漂荡着——他是在轻柔地、迷
糊地漂荡着。他看见了他所生活的英雄的时代,并且知道感恩。
“我底克力啊,我们底冒险得到报偿了!假如我还有痛苦——我确实痛苦呢——那便是
在以前我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没有能够整个地奉献给我们底理想,克力啊,我们很知道感
恩呢!是的,前进!”他在心里轻轻地说。他幸福地笑着。
“纯祖,纯祖啊!”万同华低声啜泣着,轻轻地说。“怎样?我在这里。”蒋纯祖说,
喘息着,抓紧她底手。“你,究竟怎么样,对于我?”万同华坚决地、动情地说。她准备接
受一切,甚至死去,假如她底蒋纯组吩咐她这样的话。
蒋纯祖静默很久,看了万同菁、孙松鹤、和那个自觉卑微的老看守人。然后他怜惜地看
着万同华。
“我始终爱你。”他低声说,意识到朋友在旁边,他显得有些羞怯。
来了大的静默。蜡烛发出燃烧的声音来。从敞开着的破窗户里,吹进了夏夜的甜美的凉
风。大家听到田地里的嘈杂的蛙鸣,但忽然这种声音变得遥远,在静默中,大家感到悲凉。
蒋纯祖看着他们,替他们痛苦;他明白,假如他自己站在他们底地位上,他会怎样地经历到
复杂的感情,而感到痛苦。他希望大家原谅他底自私:他由衷地希望解救他底朋友们。但同
时他想到了他所关心的这个时代,以及这荒漠的世界上的一切:这一切对他怎样想?
“你,”他吃力地说,看着孙松鹤。孙松鹤走近来,下颔颤栗着。“有什么事情?”他
问。
“我有什么事情?”孙松鹤说,看了万同菁一眼,觉得自己有罪。
“我是说,这几天发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
道。”蒋纯祖了解地笑着,说。孙松鹤突然地记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来。孙松
鹤在突然之间变得好像火焰,他愤怒地说,希特勒德国进攻苏联了。
蒋纯祖显出了轻蔑的、痛苦的表情来,看着前面:他轻蔑这个希特勒德国,并轻蔑他底
一切仇敌。他底手颤抖着,使万同华恐怖了起来。蒋纯祖觉得,这个战斗和抵抗,正是他所
等待的;好久以来他便等待着什么,现在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么了。
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么:他在阴霾中等待暴风雨;他等待着那给他以考验,并给他解
除一切苦恼的某一件庄严的东西。于是他快乐地觉得他底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但他立刻就恐怖了起来。他长久地静默着,含着那种痛苦的表情。“当一切正在开始的
时候,我完了吗?”他恐怖地想,“人们为了保卫,并且发展一件伟大的东西而生存,可是
我底一生都在完全的黑暗里面了,这能够吗?”他想。“这个时代有更多、更多的生命!更
大的热情,更深的仇恨,更深、更大的肯定!可是我却忘记了,我是罪恶的,我要罪恶地死
去吗?”他想。
“读给我听,老孙。”他说,希望知道他是不是罪恶的。他底眼光落在万同华底身上,
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感应着这个时代,这是他底最后的恶斗或自私了;他请万同华读给他
听。他底这个要求底意义是:她,万同华,或实际的、中国的、日常的冷静和麻木,必得在
他,或这个时代底热情和斗争下面屈服,以证明他并不是罪恶的。
他要使万同华知道,在现在读这个,对于她,有什么意义。他要使她知道,她是麻木、
自私的:背叛了他和这个时代,而他不是罪恶的。他压迫万同华,重新地有了热烈的妒嫉和
骄傲。他看见万同华已经属于别人,属于了那个致他死命的中国,属于了他底死敌的那种生
活,那个“胡德芳”。他看见,记忆被时日消磨,万同华将要哺育儿女,操持家务,终于成
为“胡德芳”,而遗忘了他,和“这个时代”。
他觉得,既然他不是罪恶,或错误的,那么,凭着英雄的苏联人民底名,凭着他底兄弟
们底名,他要复仇:现在就复仇。由于他底这种热情,生活底空气——这种空气和人们底热
情、意志同在——是回转来了,使大家严肃地感到了希望。但同时,万同华底耻辱的心,她
底自尊,本能地起来反抗了。
蒋纯祖先前希望解脱大家,解脱一切,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他底朋友,爱人,正在希望
着他底解脱:他们已经准备埋葬他,去过明天的生活了。先前他异常的谦逊,但现在,感应
着这个世界底英雄的事变,他变得快乐而冷酷。他渴望着生活了。
“即使苏联人民失败了,即使这样,我,我们,也不能失败!”他想。
万同华接过报纸来,显然很扰乱,她底手腕战栗着。蒋纯祖怜恤着她,但又感到快慰。
她坐了下来,接近烛光——但她突然扑在报纸上,冤屈地哭了。
“请你读,为了我。”冷酷的,但又因悲悯而快乐的蒋纯祖说。
万同华读斯大林底文告。
“苏联公民们,劳动人民们,红军,红海军兄弟们,从昨天,六月二十日开始,我们底
祖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万同华,含着眼泪,用冷淡的声音,念。
蒋纯祖听着她,但后来便不再听着她,而随着这些庄严的言词走进了一个雄壮的、庄严
的世界。他有些迷糊,他显著地软弱下去了,这些言词,以及对照着这些言词的他自己底一
生的荒废和自私震撼着他。在迷糊中他明白自己底软弱,有着恐怖,同时他看见了无数的人
们。他看见了朱谷良和石华贵,蒋少祖和汪卓伦,看见了高韵,陆积玉,万同华和孙松鹤。
他们消失了,而他在哪里见过的、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枝闪耀,旗帜在阳光
下飘扬。他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最初,这些人们底奔跑显示了他底软弱,卑怯和罪
恶。他告诉自己说:他一直忘记了这些人们。这是卑怯和罪恶。他继续听见嘹亮的进行曲,
觉得空间是无限的。“我为什么不能跑过去,和他们一道奔跑、抵抗、战斗?”蒋纯祖想,
“我记得我在哪里完全见过他们,哪里?”忽然他觉得是温柔的、忧伤的、春雨的夜,他在
唱歌。忽然是更雄壮的进行曲,兵士们成单行地、冷淡地摇摆着,走进了旷野。他渴望跑上
去,但他自己底罪恶和卑怯,沉在他底心里有如磐石,赘住了他。“这里是动摇、罪恶、自
私,我去?我不能?我看见,我恐怖!我不能从心里挖出这个来,我恐怖——他们遗弃了
我!”
万同华念完了。蒋纯祖突然想起来,在安徽底那片旷野底末尾,他见到过这些遏于冷淡
的、摇摆着的人们。“悲苦的,中国啊!”蒋纯祖,用他底整个的力量喊了出来,同时他哭
了:他有罪,至少是有错,他惧怕死亡。
同时万同华愤怒地,冤屈地、伤心地哭了,她不能忘记他给她的创伤,她不能让蒋纯祖
觉得她是对他不忠实的,她不能让他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去。她扑倒在他底床前,激烈地抓住
了他底手,让她底头埋在他底手腕里。
“你不能冤屈我啊!”她说,“我并不曾,从来不曾对你不忠实!并不曾忘记你!更不
曾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她痛苦地,激动地说,“在这一生里,你假如是爱我的——天
啊!——你就不应该到这种时候还要仇恨我!”她拼命地,抓住了蒋纯祖底手,并且摇着
它,“我用不着说。我怎样一直地想念你,不能生活;我不希望生活啊!”她重新埋下头
去,哭着。“纯祖,我知道人生,”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我也知道痛苦,我知道我们
底这种生活!”她用缓慢的、沉痛的声音看着他说。“我知道,纯祖,对你我有罪。但是我
不愿意虚伪的。我已经饶了你,因为……我希望你也饶了我!”
蒋纯祖软弱了,但他觉得她是对的,他点了一下头。万同华底声音是显得遥远了,然而
清楚,他突然觉得宽慰。万同华底热情的声音,生活的、爱人的、他底“胡德芳”底热情的
声音,解除了他底罪恶底负担了。他重新看见那一群向前奔跑的、庄严的人们,他抛开了他
心里的那一块沉重的磐石了。他觉得,他被那件庄严的东西所宽容,一切都溶在伟大的,仁
慈的光辉中,他底生与死,他底一切题目都不复存在了。
“有一次,我倒在沟里,”他说,幸福地记起了这个,含着眼泪,“因为我想到了你,
听见了你底声音,我才又站起来向前走。”
但接着他又想起了苏德战争。他想到,假如他能够活下去,该是多么好。“但这已经很
好!”他想,沉默很久,好像生命已经离开了。但他忽然睁开眼睛来,和什么东西吃力地挣
扎了一下,向孙松鹤温柔地笑着。
“我想到中国!这个……中国!”他说。
他清楚地意识着他所有的一切,一直到最后。痛苦的、飘浮的状态继续得并不久,他离
开了,大家寂静着,夏夜和旷野,一切都寂静着,他,蒋纯祖,从此不再起来了。孙松鹤昏
迷地走出了房间,站在正殿的桌旁。万同菁,低声地哭着,走了出来,看见了万同菁,发现
她底存在,孙松鹤感到悲苦。他几乎是愤怒地走到门前,打开了大门。已经夜里三点钟了。
温柔的、和平的微光照耀了进来,凉风在门前的深厚而黑暗的稻田上活泼地吹着。孙松鹤站
着,看见了三里外的石桥场底残余的灯火。他哭了,但没有声音。他发现万同菁站在他底身
边。
“你近来好吗?”他疲乏地问,清楚地听着自己底声音。他希望自己能够安慰她:这是
他今天向她说的第一句话。万同菁停止了啜泣,悲伤地看着他,希望能够安慰他,并希望他
能原谅姐姐;姐姐,是这样的不幸。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在经过了那么多的斗争和痛苦之后,爱着了。
“我愿意跟你走到无论口杀子地方去,无论过子生活!”她说,流下泪来。
孙松鹤激动地抓住了她底手。但即刻他就丢开了她,奔进房来,在黯淡的烛光下,站在
悲哭着的万同华底旁边,站在他底死去了的朋友底床前,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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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16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蒋纯祖动身下乡的当天,孙松鹤和他底经商的、善良的父亲一路来重庆。晚上,孙松鹤
来找蒋纯祖。蒋纯祖底行动使孙松鹤感到情势底紧迫,于是孙松鹤第二天早晨就动身下乡
了。他是去追赶蒋纯祖。
孙松鹤在几天前才从赵天知底信里详细地知道了蒋纯祖底严重的不幸,就是,万同华出
嫁了。在这几个月里,由于双方的家庭底接触,万家底人们知道了孙松鹤底父亲很有钱,并
且温厚而古直,对孙松鹤消释了一切怀疑。因此,万同菁就能够自由地和孙松鹤通信了。万
同菁寄了照片、枕头套、和别的一些爱情底标志来,孙松鹤则烦恼地寄了一些书去。万同菁
始终没有提到姐姐底事情。有一封信,用钢笔写的,但用墨笔涂去了四行,引起了孙松鹤底
怀疑。孙松鹤企图用水洗去墨迹,但把纸头洗破了,结果只猜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它们
是:“姐姐希望蒋先生从此……”现在,从赵天知知道了这个(赵天知悲痛地希望孙松鹤能
够安慰蒋纯祖),孙松鹤就催促他底父亲提早地赶到重庆来了。父亲,在暮年的寂寞里,迫
切地希望儿子结婚:希望儿子能够从此脱离险恶的漂流。父亲底热烈的希望使孙松鹤颇为忧
郁。下乡的前一天晚上,孙松鹤正直地向父亲说,他这次去,是为了他底一个最好的朋友。
他底意思,他是为朋友,不是为爱情,他对爱情、结婚已经冷淡了。父亲虽然没有能够懂得
他底意思,他感到了安慰。
父亲在重庆等待他带着他底未来的贤良的妻子归来,他却抱着孤注一掷的、强烈而冷酷
的心情去追赶他底不幸的朋友。在这几个月里,万同菁使他感到甜蜜、烦恼、伤痛、不满、
动摇,但现在他底心情坚定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万同菁,他去追赶他底不幸的朋友。他觉
得,在这个悲惨、险恶、荒凉的世界上,冀求幸福,是可耻的。他觉得,在这个充满着凶杀
和迫害的世界上,在这个窒死天才,污蔑人类的世界上,放弃了冷酷的心愿、迷失了光辉的
理想,贪图安宁、温暖、甜蜜,是卑劣的。他觉得,他必须追随着他底不幸的朋友,永远在
这个黑暗的人间搏击,永远在这个险恶的地面上漂流。
他冷酷地希望,在他到达石桥场,在他遇见他底朋友的时候,万同菁已经死去,或者已
经出嫁。他竭诚地希望,在他到达的时候,万同华已经和蒋纯祖互相恋爱,他们已经奔向远
方去了。
于是,他为自己底悲凉而流下了感激的眼泪。他害怕自私,他愿意为朋友牺牲,他严肃
而单纯,在这些想象里惊动、流泪,好像小孩。
但有一个恐惧不停地袭击着他;他恐惧蒋纯祖已经在路上的什么地方死去了。这个恐惧
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在码头,乡场、道路上到处寻找蒋纯祖底尸骸。到了最后,他被自
己底这个恐惧吓住了,他觉得,这是一种不幸的预感,是他,孙松鹤在诅咒着他底不幸的朋
友。
他比蒋纯祖先到石桥场。他觉得他底预感实现了!
因为耽心曾遇见仇人的缘故,他没有进场;他径直地来到万家。他觉得一切都如故。因
为他没有看见蒋纯祖,他就诅咒这如故的一切。
他诅咒万同华。他和万同华相见,好像仇人。
从赵天知被捕,孙松鹤和蒋纯祖动身逃亡的那个晚上以来,半年过去了。在这半年以
内,万同菁经过了怀疑、畏惧、退缩,终于走进了浓郁的、迷糊的、纯洁的爱情和幻梦,切
实而且明确地准备了她底未来;到了现在,就在家人们中间取了理直气壮的态度,等待着她
底孙松鹤了。她底姐姐万同华则在险恶的风波里支撑、抗拒,堕进了悲惨的不幸。
万家的人们,那些姐姐嫂嫂们,是被蒋纯祖们底行为所震动,对万同华姊妹戒备了起
来。她们拆阅蒋纯祖和孙松鹤底每一封来信。蒋纯祖底狂热的、凶恶的来信,是全部地落进
了她们底手里。蒋纯祖和万同华之间秘密的关系,是被这些信暴露了,加上了石桥场底风波
和谣言,她们便确信蒋纯祖是可怕的匪徒了。石桥场底风波平静了下来,赵天知重新出现
了,同时,孙松鹤底有钱的父亲和万家底大哥在重庆见了面,她们就以爱重的、嘲讽的态度
放过了孙松鹤底来信,并且告诉万同菁说,这个人很好,于是她们就用全部的力量来对付蒋
纯祖。她们仅仅让蒋纯祖底那封信写着“假如不愿有所束缚,你便从此完全自由”的信到达
万同华手里。大哥回来,强迫万同华和县政府底一个科长订婚。接着这个被大家所欢迎的科
长出现了,沉默了两天以后,万同华豪爽地答应了。
万同华一共只接到蒋纯祖底三封来信。蒋纯祖在到重庆的第二天发的信,由于偶然的机
遇,她是接到了的。第二封,冷淡的、怀着不满的、简短的信,是被万同菁从嫂嫂底枕头底
下偷到的。再就是由姐姐交下来的那致命的一封。万同华很有理由怀疑蒋纯祖底忠实,她懂
得他底可怕的热情。最初两个月,万同华心里是充满了可怕的感情,她常常深夜里开门出
去,在田野里徘徊。她痛苦地怀念着她底蒋纯祖,同时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卑微。在这些日子
里,那个从爱情退缩了回来的万同菁紧紧地守护着她。在这些日子里,万同菁对孙松鹤感到
陌生,退缩了回来,觉得爱情只是和某一个陌生的男子的某种苦恼的关系:她不可能想象她
会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接近起来。她和万同华说了这个,她觉得,只要懂得这个,万同华便不
会再苦恼。万同华诚恳地愿意懂得这个,因为,那个热烈而美丽的蒋纯祖,那些热情的回
忆,是已经粉碎了她底心。她愿意唤回她底失去了的冷静,从此消沉地过活;她愿意忘却这
个恶梦,从此冷静地坐在炉边;她愿意不曾知道爱情,从此伴随着她底劳苦的母亲,直到最
后的时日来临。
觉得自己卑微,觉得蒋纯祖是在勉强地爱着她——蒋纯祖底来信是使她比先前更强烈地
感觉到这个——她向蒋纯祖写了两封简短的回信。她热爱蒋纯祖,像一个朴素而纯真的女子
所能爱的那样;她惧怕蒋纯祖,像一个诚实的学生对他底光辉的导师所能惧怕的那样。她始
终为蒋纯祖底心里的那种高超的、冷酷的东西而痛苦,这种东西使她迷恋他,这种东西也使
她和他游离,是这种东西唤起了她底爱情来的,也是这种东西使她在某一段时间里逃开了
他。她愿意觉得蒋纯祖是天真的、活泼的、聪明的小孩:这个小孩酣睡在她底心里。她愿意
这样地向自己描写他,她愿意这样地感觉到他,因为她不愿意想到那个冷酷的英雄。她能够
驯服这个小孩,正如一个母亲一样;她不能够驯服那个英雄,他威胁着她。她底强烈的自尊
心使她不再写信给他。
在她底悬念、焦灼、回忆——在她底可怕的热情里,这个英雄就更凶地威胁着她。她是
这样的爱着,只要想到她底爱人是过着和她底生活全然不同的生活,她就要感到痛苦;只要
想到她底爱人,由于丰富的热情,已经献身于她所不知道的那一切,不再感觉到她了,她就
要感到妒嫉。深夜里她在门前徘徊,她来往地走着,好像囚笼中的野兽,不停地想:“他现
在在哪里?是不是在朋友家里?是不是在戏院里?是不是在房间里?他底感觉是怎样?是不
是忘记了我?”“是的,他忘记了我!”她回答。她看到了城市里的灿烂的灯光、奔驰的车
马、妖冶的女人,这一切告诉她说,他忘记了她。
到了后来,大家就更紧地提防着她:大家认为她是深不可测的家伙,会在突然之间逃
走。大家警告了万同菁,于是万同菁就寸步不离地追随着她。她现在无须再向她底家庭辩白
什么了,她看出来,她底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是她就变得有些任性:在从前,她是有礼
而谦逊的。当着嫂嫂底面,她向万同菁咒骂那些偷拆私信的人,并且咒骂万恶的石桥场。吃
饭的时候,她会突然冷冷地讽刺一句,使大家都变得僵硬。但大家不敢和她争吵,因为,她
底母亲底生命,是操在她底手里,就是说,假如她跑掉了的话,她底母亲便必定会立刻急死
的。
大家更凶地逼迫着她。大家认为她是不名誉的,丑恶的女人,但她对这个很淡漠:坐在
她们中间,她,万同华,显得高贵而安静。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底内心底可怕的感情;万同菁
也不知道。她是和这种感情做着凶恶的斗争,她希望能够对蒋纯祖冷淡下来。整整三个月,
她底情形毫无进步。她坐在房里,望着门外,忽然觉得是听见了蒋纯祖底生动的声音,于是
她跑到门边,看着道路——整整几个钟点地看着道路。或者,她站在路边,忽然觉得蒋纯祖
是在她底房里,于是她跑了回去。失望,带来了眼泪。但任何人,甚至万同菁,都没有看见
过她底眼泪:她是这样的顽强。
三月下旬的某天,她看到了那一封致命的信,突然地冷酷了起来。她突然地重新和母
亲、妹妹说笑了。她说得非常的多,好像她很快乐,但母亲、妹妹看出来,她底这种状况,
是很可虑的。她绝望而痛苦,像人们在这种情况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抓住了某种冷酷的意
识,觉得只有这个可以拯救她,于是她相信自己已经变得冷酷。她向母亲、妹妹,说到了石
桥场的一些故事,快乐地笑着:在说话的时候,她确实感到内心底缓和,感恩的眼泪,多次
地窒息了她底咽喉。说话一停,冰冷的痛苦便重新出现,于是她就说得更多、更多。晚上,
大哥来家了,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但她沉默着,显得高贵而安静。必须记着,在大哥做着
这种训斥的这间房里,是挂着婊子底照片,并且,那个婊子,是坐在旁边的。接着大哥,较
为温和地向她提起了那个科长。最后,大哥给了她两条路,一条是出嫁,一条是死。
她没有去死;也没有想到要去死。她年青、健康、懂得人生,并且喜爱它,她从来不曾
知道那种疯狂的、可怕的激情。这件事情不能责怪她,她对蒋纯祖再没有权利——小儿女们
底爱情啊——因此也就没有义务。孙松鹤,因为对万同华怀着戒备的感情的缘故,在给万同
菁的来信里很少提到蒋纯祖——有一次提到,说,蒋纯祖又生病了——因此万同华一点都不
知道蒋纯祖底情形。她也想到过姐姐嫂嫂们底封锁(姐姐嫂嫂们,是和邮政代办所联络了起
来),但她始终在怀疑,并畏惧蒋纯祖底热情。到了现在,她更相信蒋纯祖是毫不需要她。
她爱,但她底健全的理智告诉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她轻视哥哥底为人,轻视他底仇恶,轻视他底道德的教诲。她从哥哥房里走了出来,因
痛苦而昏迷,想,她也不出嫁,也不死,她要活着等待,某一个万恶不赦的东西底下场。她
不十分知道这个万恶不赦的东西是谁:哥哥,还是蒋纯祖。她在房里睡了一会,冲了出去。
她走过田野:她底儿时和青春都在这里消磨。发现妹妹在跟随着她,她便走了回来。她沉默
着,没有言语,没有眼泪。第二天那个科长来了,受到了全家的欢迎。在某一个机会里,大
家把他单独地和万同华留在一起。殷勤地笑着,向万同华谈到为什么中国底教育办不好。万
同华很知道中国底教育为什么办不好:她想到了可怜的张春田。万同华冷冷地观察了这个科
长:他有三十几岁,老练、谄媚。万同华啊,她怎么能够拿这个人和她底美丽的蒋纯祖比
较!
晚上,大哥重新叫去了万同华,要她回答。
“人家早就知道你不是处女了,这是我底面子!”野蛮的大哥说。
在这个侮辱下,万同华屹然不动:她沉默着。深夜里她打开了门,像以前多次一样,在
门前徘徊。是晴朗的、温暖的春夜。一匹狗吠叫着奔到她底面前来,认出了她,就喜悦地蹦
跳着,绕着她打转。万同华,从人间受到创伤,因狗底友情而流了感激的眼泪。
万同菁,披着长衫,追了出来。
“姐姐!”她可怜地喊,站在姐姐底面前。
万同华继续地徘徊着。
“姐姐,我们都不出嫁,我们到庙里去——姐姐!”万同菁可怜地说。她诚恳地愿意这
样做,假如这样做能够安慰姐姐的话。
但万同华继续徘徊着。于是万同菁哭了。
“姐姐,你不理我!你看不起我,啊啊!我晓得……”“妹妹,不哭。”万同华说,走
到她底前面来。“你写信给孙先生,托他告诉蒋纯祖,”她静默。“告诉他说,他叫我自
由,”她用急迫的声音说,“我接受了,我也从此让他自由。”
“你自己写,我来抄,好不好?”万同菁诚恳地说。
万同菁底这种天真,使万同华猛然感到自己底孤零。万同华突然哭了,转过身子去。自
从脱离蒙昧的儿童时代以来——在不幸的境遇里,这是非常的早——万同华这是第一次哭
泣。她哭泣,为了她底孤零,为了她底残破的青春;她哭泣,为了她底可怕的自尊心,它阻
碍了通到蒋纯祖那里去的道路——又为了那个不义的蒋纯祖,并且为了面前的这个静静的、
温暖的春夜。
“我,微贱的乡下女子,我祝福你啊,蒋纯祖!”她哭着说,走了两步,靠到树上去。
第二天晚上,万同华骄傲而简单地给了哥哥以肯定的答复。
结婚以后,万同华随着丈夫住在县城里。她底丈夫异常地宝贵她,她也暂时地恢复了她
底冷静。然而,一想到蒋纯祖,她就对目前的生活有了厌恶的、恐惧的情绪。她惧怕蒋纯祖
会在妹妹结婚的时候出现——她想他做得到——因此她决定不参加妹妹底婚礼。渐渐地她相
信一切都过去了,她相信,命运,是不可挽回的:她底自尊心在她底心里面强烈地抬起头
来。
孙松鹤来到的时候,她恰好回到妈妈这里来。在漫长的、难耐的夏日,她帮助妹妹缝制
嫁衣。孙松鹤火焰一般地冲进门来的时候,她们正面对面地坐着,桌子上堆着未完工的枕头
套、新裁的鲜艳的衣料、白布、旧的,拿来做样子的长袍和针线。看见了孙松鹤,万同华站
了起来。
也许是由于孙松鹤底凶猛的样子,万同华脸上短促地有恐怖的表情。但即刻就恢复了,
在她底灰白的、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万同菁同样的恐怖:她是替姐姐恐怖。她难受地看着孙松鹤,她一点都不因他底突然的
到来而惊动,虽然,到了现在,她底心里是充满了新鲜的爱情。
孙松鹤走了进来,下颌打颤,以凶猛的、仇恨的眼光看着万同华。他打颤,凶猛地盼
顾。万同菁请他坐下,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人来么?”他问,好像火焰,看着万同华。万同华战栗了一下。她不知道应该怎
样回答。孙松鹤说,他还有一点事,下午,或者明天,再来。他说话时不看任何人,显然他
嫌恶这里底一切。说完,他转身冲了出去。万同华奔到门口,孙松鹤已经跑上了通往县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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