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财主底儿女们

_6 路翎(当代)
的尺度。
老人带着瓜果回来,进门便大笑大叫,因为孙儿女拦路抢劫。邻居们从他们各自底窗口
伸出头来(姑妈住在南京底最复杂的地方)。女儿沈丽英抓着针线跑出来,然后快乐地大
叫,跑进堂屋去放下针线。
她单纯地做出那种神秘的表情,重新跑出来,做手势指楼上。从楼窗里伸出女婿陆牧生
底戴眼镜的大脸。然后传来粗重的脚步声。在这个时间里,沈丽英给小孩分了果子,提果篮
走进堂屋去了;老人疲倦地,但快乐地走上台阶,伸头给女儿,女儿向她密语,并且发笑。
她从女儿底表情看出来女儿要向她密语;她愉快地伸头。“你们说了没有?”她欢喜地
问,同时做手势驱赶小孩。“牧生在说。”沈丽英回答,笑着走开。
“啊,奶奶辛苦!”陆牧生大步跨出来,兴奋地红着脸,用他所特有的粗声快乐地说,
并且露出羞怯。他五天前和丈母争吵了的,但他总是即刻便忘记,并且他现在处在愉快的心
情中;他是那样的单纯。他笑着,看着果篮。
老人简单地笑了笑,表示并未忘记,但愿意忘记。于是她转身招呼另一个男子,她底外
侄汪卓伦。她向他幸福地、宠爱地笑着。
汪卓伦跨着安静的步子出房来,温柔地向老人笑着,低声说了什么,显然他处在温柔而
忧郁的心情中。他底身体很秀美,唇部有中年人的胡髭,穿着灰色的、朴素的中山服。在笑
的时候他意外地叹息;觉察到这个,他笑得更温柔,踮脚走到姑妈旁边。
他未说话,或者他低声说了什么,姑妈怜爱地看着她。
沈丽英走出来,以明亮热情的大眼睛轮流地看着他们。“妈,你洗脸。我们吃西瓜。”
她快乐地说。
大家进房。汪卓伦在床边轻轻地坐下来,他底温柔的眼睛静静地追随着走动着的沈丽
英。她在用她底姿势和表情宣示某种幸福。汪卓伦温柔地看着她,忧郁地摸胡髭,叹息着。
他底叹息说:“你说的那个东西于我是不可能的,看吧,我什么都不能有,虽然我需要。”
老妇人匆忙地洗好脸,抛下了手巾,走向汪卓伦。女儿用眼睛向她做暗号,她未看见。
“卓伦,好儿子,你都知道了。你怎样想?”姑妈说。汪卓伦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摇
头。
“好儿子,我要看见!”她怜爱地、热情地说,做了手势。
沈丽英明白母亲不可能中止(她原想把这个话放在最良好的情势中说的),快步走上
前,笑着,愉快地红了脸,凝视着汪卓伦。
她翻转平伸的手,摇头。她觉得她是在做暗号。“明天淑媛请你,你一定要去,啊!”
她以她所特有的嘹亮的高声说:“你一定要去,不然我得受罪。就是她们蒋家!”她说;在
她眼里存在的是女性的蒋家。
汪卓伦站起来,柔和的、诗意的脸上有深重的悲悒。他轻轻地看了表妹一眼,两位女性
同时说话,姑妈上前,抓他底手臂。他笑着闭起眼睛摇头。
陆牧生快乐地发笑。
“去,去,去,”汪卓伦疾忙地点头,好像怕她们;“不过……好,去去!”他站住不
动,垂下眼睛来。他底苍白的脸上的深重的悲悒感动了沈丽英,她觉得自己有错,好像在别
人底苦难前幸福总有错;她突然苦恼,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向后房走去。
姑妈快乐地感伤地揩眼睛,大声叹息。
“你们真会做媒,啊!”汪卓伦强笑着,说,脸上有某种软弱可怜的东西。“牧生,你
有酒吗?你要请我喝酒。”他说,向快意地笑着的陆牧生看了一眼,开始徘徊。
“我们才会做媒!做媒还要请喝酒!”沈丽英在后房大声说,然后跑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姑妈底家庭在忙碌、叫嚷、找衣服、责备小孩子之后领汪卓伦去蒋淑媛
家。人力车停下时大家遇到了蒋家底大姐蒋淑珍和她底大女孩傅钟芬。蒋淑珍在付车钱;装
扮得像花的,擦得通红的九岁的傅钟芬,站在车杠旁,脸上有着对于强烈的快乐有所准备
的、严肃而痴迷的神情,看见沈丽英底大女儿陆积玉,傅钟芬庄重地点头,好像成年的妇
女。
沈丽英精明而迅速,奔向蒋淑珍抢着付车钱。她带着那样坚决的、无可怀疑的神态,以
致于蒋淑珍毫未抗议便退开,认为应当如此。她退到女儿身边,露出她所特有的慈爱的、歉
疚的、软弱的笑容。
“姑妈,你看!”她说,好像企图责备沈丽英。
姑妈迅速地搬动小脚向她走去。但她看见了汪卓伦,不知何故有些不安。汪卓伦严肃地
向她鞠躬,她热情,不知如何是好,但向他走来。
“我说你要来,卓伦。”她用她底愁虑的,悦耳的声音说。“你好久都没有到我们家里
来,……”
“我有些忙。”
“我盼得要死。”她笑,用那种眼光看这个严肃的男子,好像他是令慈爱的母亲焦心的
小孩。
小孩们彼此招呼,走在一起。大家走进庭园,蒋淑媛和陈景惠最先跑出来,其次是傅蒲
生和蒋少祖。姑妈尚未见到蒋少祖,她搬动小脚疾速向前跑,发出责备的、快乐的叫声。
“看哪,死东西,小鬼头,蒋家底祸害!”
蒋少祖点头,笑着。
“啊,是的,妈。”沈丽英叫。指陈景惠。
陈景惠快乐,来不及说话,脸发红。姑妈尚未见过她,她抓住她看了很久,满意,又叫
起来。
“看哪,怪不得我们都老了啊!”
大家通过铺满树荫的水泥路走进前厅。厅里的客人全站起来了;陌生的客人们不知道是
谁来了,但觉得来的是重要的客人。姑妈跑向蒋蔚祖,跑向金素痕,跑向老嫂嫂;厅堂里充
满了生动的、快乐的叫声和话声。
乘着这种活泼的空气,大家把龙钟的、坏脾气的、穿着紫色的绸裙的蒋家底妈妈,和穿
着黑缎子裙子的精明的姑妈,以及别的一些老妈妈们放在一起。老妈妈们,因耳聋而大声喊
叫着,年青的妇女们氵悉地响着绸衣,谈笑风生地走进内房。
因为人数太多,她们大家都有些装假。她们在说客气话的时候温怯地笑着;她们在开玩
笑的时候高声叫喊。她们互相观摩衣妆,其中以金素痕底袒臂的、黄底红线的绸旗袍最出风
头。她们大半都穿着精巧的绣花鞋,少数的,穿着高跟皮鞋,显得很艰难。她们这样地彼此
注意着衣饰,因为,只有她们,才懂得一个女人在衣饰上所受的痛苦。“我们还是在表婶那
里会过呀,表婶底那个舅爷来了吗?”“阿福底病好了吗?谢天谢地!”“他就是这一点不
成器!”“啊,我们老表亲,你不用客气,小孩子底事情,你万万不能破费!”“你底衣裳
多时髦呀!是上海底料子!”“不,素痕,你这个小妖精!”
她们叫成一团,而后,她们安静了,重新有了绸衣底氵悉声。
接着她们就又叫起来了。
“我们底头脑是封建的呀!”“淑媛姐姐才是维新派!”“她是细皮白肉!”“啊,我
们老了啊!”
大家稍稍有点疲乏,空气变得自然了。不停地响着吃瓜子的声音。有人打起呵欠来,大
家都打起呵欠来了。她们用她们底精致的、戴着钻戒的白手掩着嘴巴,她们眼里有疲乏的、
愉快的眼泪。
在男客们里面,谈话生动了起来。这主要的是因为有新奇的、生动的、善于雄辩的角色
在——这个角色是蒋少祖。
蒋少祖觉得,在他底身边的,那是一些平庸的人。这些人已经被生活所压倒,愚蠢而自
满,蒋少祖愉快地对他们取着骄傲的态度,最初大家谈笑话:有一个留着小胡须的家伙是特
别地善于诙谐。但在笑话里面,蒋少祖笑得很勉强了,他显得有点疲乏。接着,陆牧生攻击
他,王定和用搜索的、含着敌意的眼光看着他,他活泼了起来。他底机智的讽刺使满座惊
倒。
王定和轻视蒋少祖底信仰,但蒋少祖对这个显得毫不介意。在王定和底敌意的热情里—
—王定和毫不掩饰这个——蒋少祖就成了中心人物了。
蒋少祖,他并没有那么愚笨,来和这一批人辩论理想和信仰。他底花花公子式的愉快的
机智,是足以应付他们的。从王定和底口里,大家都知道蒋少祖是年青的政治家,而对于所
谓政治家,大家是怀着恶意的,于是,不管相识与否,都攻击起蒋少祖来了。蒋少祖应付这
些攻击,是胜任而愉快的。“依你看来,中日会合作么?”陆牧生问。
“中日合作,像这样子:中国是马,日本骑马。”蒋少祖说,比着手势,懒洋洋地躺在
椅子里,愉快地笑着。随后他滑稽地做了一个歪脸,好像在嘲弄这匹马,和这个骑士。大家
笑了。
在大家底笑声停止了的时候,傅蒲生在电扇后面大声地笑了起来:他才懂得这个。王定
和笑着看了大家一眼,对客人们底愉快感到满意。
然后他用搜索的、严肃的目光看着蒋少祖。
大家谈到民主、独裁、国际上的某某和某某。蒋少祖,以他底丰富的知识和机智,使大
家不停地哄笑着。但谈话并不就这样结束:一种严肃的、兴奋的东西在王定和底身上表露出
来了。这是,在对蒋少祖底批判里,痛苦的热情所产生的结果。严肃的内心斗争,是在轻松
的哄笑下面进行着。
陆牧生说,他对一切感到悲观。他严肃地说了很多,但就在这种兴奋的叙述里,他安慰
了他自己。王定和拦住了他,用尖锐的声音向蒋少祖说话。
和陆牧生所说的话相反,他说中国底前途是乐观的,但他却又并不是在反对陆牧生。他
是在反对蒋少祖,虽然蒋少祖对于这个题目并没有说什么。
王定和,带着一种热切的感情,说他懂得政府底痛苦。“我们知道,一个当家长的人,
总是不被儿女们理解的,我常常这样想。”王定和用兴奋的、痛苦的声音说,愤怒地笑着,
看着蒋少祖。“你知道中国底情形是多么复杂啊!”他说,忽然亲切地笑着,希望说服蒋少
祖。“是的,只有实实在在地处在那个地位上,比方说,才晓得当局底痛苦。”他严肃地
说:“你看看南京吧,这几年是进步得多快,但偏偏,比方说,有一些叛逆的儿女,对于这
些个叛逆的儿女,一个家长怎得不痛苦,这个家长说‘只要你回头,我总会为你杀猪宰羊,
忘记过去的一切的……’而我们却自私,没有良心……”他痛苦地说,流出了眼泪。
“这是浪子回头啊!”蒋少祖严肃地、优越地大声说。他匆促地笑了一笑,企图遮藏王
定和底眼泪所带给他的痛苦。
大家沉默了。电扇传出强大的声音来。坐了一下,王定和和陆牧生一道走了出去。
“卖弄小聪明的东西,可恶已极!”王定和愤怒地说。
“他根本是小孩子!”陆牧生说,快乐地笑着。
王定和又进来的时候,大家正在围着汪卓伦谈论中国底海军。谈话在一种拘束的、庄严
的空气里进行着,王定和底进来使大家停顿了一下。显然王定和,他底那种违背做主人的心
意,并违背老练的世故而暴露出来的激昂和痛苦,是这种拘谨的空气底原因。
在以前的全部时间里,汪卓伦带着他底温和的,忧郁的神情坐在蒋蔚祖底旁边,蒋蔚祖
显得困惑而迟重,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参加谈话。王定和走出去以后,为了打破沉默,那个小
胡须的、诙谐的客人向汪卓伦问到中国底最大的军舰有多少吨,日本底最小的军舰有多少吨
——他认为这个问题很聪明——等等。汪卓伦,带着一种轻柔的,严肃的笑容,用低而清楚
的声音回答了他。汪卓伦回答这个问题时所有的严肃的表现,使诙谐家有些失望。但别的客
人却因此关心地问起很多问题来了。
汪卓伦,他底明亮的、酸湿的眼睛轻柔地笑着,他做着优美的手势,柔和而清楚地回答
了大家,他在说话的时候用他底美丽的、率真的眼睛看着对方,他底这种目光,以及他底柔
和的声调和安静的、优美的手势,显示了他底严肃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感动了蒋少祖。
“这是一个诚实的人!”蒋少祖想。
“啊,他是孤独的,高尚的,毫不做作的!他是这一群里面的一颗珠宝!”接着,蒋少
祖感动地想。
蒋少祖感觉到,在汪卓伦底一切表现里,有着一种高尚的孤独的自觉。他对别人是这样
的亲切,但同时他又是庄重的;他保卫着他底孤独的内心。
谈话停止了,汪卓伦带着忧郁的表情坐在那里,眼睛半闭,凝视着窗外。这种忧郁的、
瞑想的表情,在一个男子底身上,会有这样的美,蒋少祖从不知道。忽然汪卓伦轻轻地叹
息,看着蒋少祖,向他笑了温柔的、忧郁的笑。
这时王定和底弟弟王墨冲进房来了。这是一个快乐的大学生,身体优美有如体育家。显
然他丝毫都不介意哥哥底威严。他跑了进来。不管这里面是些什么人,跑向傅蒲生,向他说
了什么,大笑了起来。
傅蒲生没有来得及明白他底大笑底原因,金素痕,闪着光辉,出现在门口了。金素痕,
她是多么娇媚呀!“你这个死东西!”她伸出她底赤裸着的手臂来,指着王墨。她嘟着嘴,
然后笑了。“手巾还出来,死东西!”她说,响着高跟皮鞋轻盈地走了进来。
大家笑着站了起来。蒋蔚祖底困惑的脸发红,然后发白。“搜吧!”王墨大声喊。
傅蒲生动手搜他。红绸手巾从他底衬衣里面落了下来,他大笑,跑了出去。
“死东西!气死人!”金素痕笑着骂。“对不起各位!……她们要行礼了!”她嘹亮地
说,走了出去。
王定和愁闷地笑着向蒋蔚祖点头,他们走了出去。大家陆续地走了出去。但蒋少祖没有
动。他做手势留下了汪卓伦,使他坐在他底旁边。
“我们底家庭不要从整个的方面来看,已经没有了整个!”蒋少祖说,雄辩地做了手
势,“我们要个别地看它……尽是铜臭,啊!这就是现代中国社会!”他迅速地站起来关闭
电扇。“……我很同情我这个哥哥,还有淑华姐姐!”他非常忧郁地说。
汪卓伦以柔和的、酸楚的目光看着他,同时笑了他底庄重的、忧郁的微笑。这微笑说: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底善良有什么价值呢?”
“我要劝你一件事,淑媛妹妹!你们忘记了……在年轻的时候大家玩玩,但是你今天一
定要答应我这个姐姐!淑媛妹妹!妈妈在这里……你们忘记了!”蒋淑珍忧愁地、热切地向
她底三十岁的妹妹说,并且抓住了她底手臂。她们是站在楼上的过道里,面对着后窗,可以
看见花园底绿荫。“大姐,究竟是什么事呀?”蒋淑媛烦恼地说。显然她极不愿意姐姐来干
涉她底一切布置。
“淑媛,我们的家庭门第高贵,我们不必怕别人笑!”她说,觉得说错了话,烦恼地笑
了起来。感觉到妹妹底冷淡和不满,她就说得更热切,更混乱了。“淑媛妹妹,你听我说一
句,我们可不必假充时髦,我们蒋家就是这个样子的!……老实说,淑媛,我觉得一个女人
还是守旧一点的好!”(蒋淑媛露出了冷酷的、烦闷的表情),“我不是说,妹妹,你千万
不要误会我底意思……”
“你究竟要说什么呀?”
蒋淑珍可怜地笑了。
“我是说,妹妹……”和说话同时,来了眼泪,“妹妹,我心里真难受,我老了,虽然
今天是好日子,我不该……”她揩眼泪,做出勉强的欢笑。“妹妹啊,我是要你点个香烛,
替祖宗,替妈妈姑妈叩个头……也教训教训素痕。”她说,可怜地笑了。
“哦,这个!——行的!”蒋淑媛冷淡地说,以高贵的步态走下楼梯。
点了香烛,叩头开始了,大家吼叫着。蒋淑媛显得庄严而不可亲近,叩了头,接过了妈
妈和姑妈底红纸包。然后她轻蔑地笑着走过金素痕,走进房。她进房便因悲伤而流泪。她露
出富泰的样子重新走出来,看见了迟到的蒋淑华,对她表现了非常的亲热。
在这种亲热下,蒋淑华有些困窘;另一面,因为金素痕底在场,她露出了绝顶的孤高。
她底头上,插着黄色的小花,使她显得深刻而动人。她提起宽大的白衣走进房。
于是,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就开始了那种竞争了。
蒋少祖不觉地和王墨站在一边,和金素痕开着玩笑。这是很快乐的;他并且觉得,这是
援助了他底悲惨的哥哥。喧哗的沈丽英和富贵的蒋淑媛联合了起来,企图压倒金素痕。但不
觉地成了人们底注意的对象的,是孤高的蒋淑华和沉默的汪卓伦。
这种孤高,这种沉默,和即将发生的某一件事情,使一切种类的喧哗和风情减色了。蒋
少祖,因王桂英底在场而不安,但仍然为他底二姐感动。他忽然带着他底那种优美的、机智
的态度指着蒋淑华向大家介绍说,她是蒋家底公主。大家笑了起来,蒋淑华眯起眼睛,好像
什么都没有听见似地,带着一种瞑想,凝视着窗外。汪卓伦困惑地笑了一笑:汪卓伦觉得自
己有错。
“我告诉你们一个,一个公主底故事!”蒋少祖活泼地说。于是他说了起来。这个故事
是,爱坡罗,和一个人间底王子,争夺一个公主;人间的王子胜利了。他希望这个故事能够
使蒋淑华快乐;他并且希望,这个故事,能够给王桂英以某种启示。但他没有能够说完,小
孩们冲进了房间,打断了他。
但汪卓伦是已经被那个王子深深地感动了。小孩们从后房跑了进来,九岁的、活泼的、
擦得通红的傅钟芬跑在最前面。她突然觉得她喜欢汪卓伦,她向他扑去。汪卓伦抱住她,同
时含着忧郁的、酸楚的微笑看着蒋淑珍。
“钟芬!”蒋淑珍责备地喊。
女孩跳了起来,发出笑声,向蒋淑华奔去。汪卓伦含着酸楚的微笑看着蒋淑华,蒋淑华
突然脸红。
“钟芬,你们出去玩!”蒋淑珍,替妹妹感到狼狈,喊。
小孩们跑过房间。沈丽英底男孩陆明栋,带着一种猛烈的神情,看了傅钟芬一眼,傅钟
芬笑了起来。陆明栋底姐姐陆积玉最后走过房间,红着脸,垂着眼睛。
“多么文静啊!”一个女客叫。
陆积玉刚刚走到门口,一个穿短裤的、兴奋而粗野的少年跳上了门槛。他用明亮的眼睛
看着大家,怀着一种敌意。看见陆积玉,他显得有些慌乱;他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啊,三弟!纯祖啊!你看是谁?”大家叫了起来。“我请了假……走路来的,本来我
想骑脚踏车,”蒋纯祖说,盼顾,眼前的五彩缤纷的一切使他昏乱,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
来这里,主要的是为了陆积玉。在少年们中间有着做梦般的恋爱。
认出了蒋少祖,他脸红了。
“二哥。”他说,善良地笑着。
“放假了吗?”蒋少祖快乐地问。
“没有。”蒋纯祖回答,羞耻地看了兴奋着的陈景惠一眼;然后盼顾,显然在找寻什
么。
“弟弟,请叫人呀!”蒋淑珍走到他身边,小声说。
蒋纯祖困恼地皱眉。于是他痴呆地站着不动。蒋淑媛严厉地看着他,要他请叫大家,他
恼怒地皱着眉头盼顾。宴会开始了,大家谈笑着走了出去。蒋纯祖站在门边,戒备地看着他
们。他带着困恼的表情,敌意地凝视着走过他底身边的金素痕。
大家出去了,他抓了一把糖塞在衣袋里,露出紧张的、狂喜的神情跑了出去。
“你看啊,那个家伙来了!”傅钟芬大声说,拖着陆明栋跑过太阳下的草地,躲到花丛
里去。
“我们吓他?”男孩说。
“不,不许。要不然我就哭了。”
蒋纯祖在林荫路上走了出来,时而非常的忧郁,时而欢喜地笑着,低声地向自己说话。
陆积玉从楼房后面走了出来,谴责地皱着眉头,假装没有看见他。
他喊她,她愁苦地站了下来。她用眼睛做暗号,告诉他说周围有人;然后她向葡萄架走
去。
“你恨我吗?”蒋纯祖跟着她,痛苦地说,完全像一个多情的男子;“你恨我吗?”
女孩不回答。走进葡萄架,她垂下眼睛;接着她流泪了,觉得恋爱太悲伤。
“你恨我吗?你不回我底信!……”
“你欺侮我……你晓得,我生活苦得很,我们没有钱,而且……”陆积玉说,委屈地哭
了起来。
“啊,你多么像《草原故事》里的姑娘……《草原故事》,你看过吗?……我不管什么
的,我也不怕,我只问你,你恨我吗?”蒋纯祖痴幻地、猛烈地说。
“我……怎么能够……恨你!”陆积玉哭着说,完全像大人。
“我们多么不幸啊!”蒋纯祖叫。他底心,是跳得这样的厉害;他颤抖着,他觉得他就
要死去了。他很想尝一尝,他很想抱一抱陆积玉,但傅钟芬在花丛里尖利地叫了起来,使他
恐怖地战栗了一下。
“讨厌!”陆积玉厌恶地说,然后看着陆明栋。“弟弟!”她说。陆明栋,在她底严重
的声音下面屈服了,跟着她走出葡萄架。
“明栋,我求你绝对不要跟妈说,又不要跟奶奶说,我以后要报答你。”站在太阳下,
陆积玉可怜地说;“要是你说了,我就去,去寻死!”她说,遮住了眼睛。
“我不说。”变得惨白的男孩回答。
“小舅,你以后不许!”陆积玉严厉地向走近来的蒋纯祖说,迅速地走了开去。
失恋的蒋纯祖垂头丧气地走到花园里去。大家找他吃饭,好久好久才找到了他。
在宴会里面,傅钟芬唱了“可怜的秋香”。离开筵席,走上楼,傅蒲生得意地唱着“秋
香秋香”。在宴会里,王墨和蒋秀菊瞎闹,使王桂英觉得很不快。王桂英并且因蒋少祖底不
可捉摸的态度而觉得烦恼。王桂英和蒋秀菊一同离开正厅。她们走到花园里来。乌云遮没了
太阳,凉风活泼地吹着,王桂英感到凉意,觉得悲伤,走过草地时低声唱着:“秋香,你底
妈妈呢?”
“桂英,你是不是不舒服?”蒋秀菊忧愁地问。“没有……有一件事,我明天告诉你。
不,我不告诉你。”王桂英说,坚决地抬起头来。
蒋秀菊委屈地沉默了很久。
“桂英,我们家里的事多么叫人头痛啊!”
“哪个叫你要这个家!”
“但是,桂英,我不理解你。”蒋秀菊委屈地、怯弱地说。“秀菊啊,你理解我,我也
理解你。我怎样才能够报答你底好心肠啊!……秀菊,我觉得,恐怕我们以后再不会这样理
解了罢。”王桂英说,有了眼泪。
她们并肩地坐在草地上,她们底美丽的头发在活泼的凉风里飞动着。镶着金边的、雷雨
的云已经升到顶空了,风势渐渐地增强了。蒋秀菊,带着她底怜悯的表情,沉默着。“秀
菊,常常在深夜里,我醒来,我觉得世界很荒凉,我心里是多么悲伤啊!我想,人总是自私
的,我不爱别人,别人也不爱我!”
“愿主宽恕我们!”蒋秀菊,就是若瑟,凝望着雷雨的云,想。
“人生无非是梦境,荒唐的梦,享乐的梦,追求幸福的梦——啊,你看那云后面的金光
多美,要下雨了——而我,是终于要从梦里醒来的吧!”王桂英以痴幻的小声说,“就是
说,大家从此忘记我了,”她继续说,“我,生活过了,什么也没有得到,又消失了!啊,
我是一点乐趣也没有啊!”她带着一种激情,喊。
“桂英,你不能告诉我么?”
“啊,不!”王桂英坚决地说。“你是多么纯洁啊!”
“但是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纯洁……桂英,雨就要来了。”
“我想向你借一点钱。”王桂英简单地,冷淡地说。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