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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66 路翎(当代)
他心里的神圣的尊敬消失;它让位给那种现实的感情了。他因为此而有些慌乱。他觉得
傅钟芬不愿意看见他,他觉得,他底到来,破坏了她底和平。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他忧
愁地笑着看着她。
“你妈妈在哪里?”他问,然后偷偷地看着啼哭着的小孩。小孩使他感到甜蜜。
“妈,小舅……”傅钟芬掉头,喊。但她即刻就放弃了这个努力,因为她是非常的疲
弱。她垂着眼睛,显得苍白而庄严。“妈妈在房里。”她低声说,可怜地笑着。“好,我自
己去。”蒋纯祖说,但仍然站着,忧愁地笑着看着小孩。傅钟芬突然受惊,看了小孩一眼,
然后谴责地、严厉地看着他。蒋纯祖感到狼狈,但忧愁地笑着。“你病了么?”他问。
“没有!妈,小舅来了……”傅钟芬不安地回头,震动着全身,喊。
蒋纯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间变得严肃而冷淡。他觉得他底这种态度
可以使她安心。“妈,小舅!”傅钟芬又喊,同时小孩大哭。傅钟芬憎恶地看着小孩,她底
这种表现,使蒋纯祖为刚才的幻想而觉得痛苦。
蒋纯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觉得这样可以使她安心——向里面走去。
苍老的、精疲力竭的蒋淑珍会见了这个悲惨的弟弟,是怎样的惊动。在四年以前,弟弟
从死亡里逃出来,使她惊动。但那时候,逃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弟弟,她为
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现在,逃出来的,是一个悲惨的、沉重的、病着、充满着人生底烦
恼的弟弟,她不再能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那时候,迎着这个弟弟,她发出一声叫喊,
告诉他说,他底秀菊姐姐结婚了。现在,她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迎着他,她露出愁苦的、
冷静的笑容。
她底这种冷静,包含着对他的不满和怜恤,使蒋纯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姐能够热
烈一点。他希望姐姐向他说话——即使是说日常琐事。他明白,在现在,日常的琐事会使他
感到无比的温暖。但这个姐姐,在仁慈的尽心中,冷酷地对待着他。他问了一些问题,她回
答得异常的简短。她听他说完了他底情形,站起来,忧愁地说;“好好地休息一些时。”于
是轻轻地走开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现了,沉默着做她自己底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觉
得他存在。她在后面和女佣人大声说话,走出来,她就冷淡地沉默着。第二天晚上她怀疑地
问他,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他说没有,但准备结婚。于是她问他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人,能
不能做事,服从不服从长辈,漂亮不漂亮。她说,他们蒋家,不要好吃懒做的,时髦的女
人。蒋纯祖痛苦而愤怒,笑着回答说,她是旧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游戏”一下
了。蒋淑珍觉得这个弟弟不务正业,比蒋少祖还要坏。蒋纯祖是那样的感激,尊敬她,对她
是那样的纯真,温良。她也感觉到这个,但她不能饶恕他底错误,因为她冷静地明白,弟弟
以这种错误为真理,永远不会回头了。
蒋纯祖,一直敬爱着这个姐姐,觉得她是焕发着慈爱的光辉,觉得她是旧社会底最美、
最动人的遗留。但现在突然地觉得她可怕,比胡德芳可怕,比蒋少祖可怕,比一切都可怕。
可怕的是她底仁慈和冷静,可怕的是,假如和她冲突,便必会受到良心底惩罚——可怕的
是,她虽然没有力量反对什么,但在目前的生活里,他,蒋纯祖,必须依赖她。蒋纯祖从此
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那样迅速地就沉没;并且明白,什么是封建的中国底最基本、最顽强的力
量,在物质的利益上,人们必须依赖这个封建的中国,它常常是仁慈而安静,它永远是麻木
而顽强,渐渐就解除了新时代底武装。
但蒋纯祖却受到了傅蒲生底热烈的招待。傅蒲生和他无所不谈。他们谈仰光的故事,重
庆的新闻,国际间的消息,以至于钢笔,手表,女人,酒。傅蒲生肥胖,但活泼。每天晚上
都要开留声机学唱戏——对这个,蒋淑珍是异常的厌恶——每天晚上都要分东西给小孩们,
和小孩们大闹。在蒋纯祖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傅蒲生曾经因走私之类而被什么机关拘留过
一次,但很快地就出来了,说是,在拘留的地方,交结了十二个知己的朋友。他很深刻地向
蒋纯祖描述这十二个新朋友底性格。他说,十二个之中,有四个是怕老婆的,有五个是贪钱
如命的,其余的三个,则是慷慨而侠义的。他叙述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和轶事,他底着眼
的地方,他底轻视和尊敬相混淆的口吻——说到自己时,他也如此——他底善良的、乐天的
性情,他底混浊的善恶观念,他底某些明澈而智慧的思想,以及他底描写金钱的能力,使蒋
纯祖走进了一个多彩的世界,感到快乐。
这十二个新朋友中的某几个,在傅蒲生家里出现,成为他底客人了。他们都是和傅蒲生
走一条道路的。蒋纯祖,为了娱乐傅蒲生,运用着傅蒲生底方法,猜出来,在这几个人里
面,哪一个是怕老婆的,以及哪一个是慷慨而侠义的,使傅蒲生大为鉴赏;虽然蒋纯祖一看
到这几个人,就觉得傅蒲生底话是怎样的胡谄了。这几个人,以及和傅蒲生来往的一切人,
有的对傅蒲生恭敬,有的对他亲热,都带着这个社会底那种复杂的、强烈的精力;蒋纯祖觉
得,他们这些人中间的每一个,都非常的可怜,随时都会在什么黑暗的地方沉没,但他们底
整体却赋予他们以那种强烈的精力,在他们底背后,展开了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冷酷的图
景。
傅蒲生希望蒋纯祖和他们交游,但蒋纯祖立刻就厌倦了。傅蒲生送了蒋纯祖两套西装,
一只表,一只钢笔;希望蒋纯祖在休养几个月之后和他“共同迈进”,蒋纯祖答应了。蒋纯
祖,有荒凉的感情,希望飞到仰光,跑到南洋去,永不回来。蒋纯祖底活泼的精神,是对别
人,也对他自己,掩藏了他底日益沉重的病情。
在傅蒲生家里,楼上楼下,小孩们嚣闹着。他们差不多总是逃学。他们,最大的十一
岁,最小的六岁,以攻击门外的穷苦的小孩们为最大的快乐。蒋淑珍对他们很严厉,然而,
在父亲底骄纵下,这种严厉来得太迟,对他们很少影响。他们觉得父亲是伟大的,他们觉得
生活是撒娇、胡闹、寻乐。蒋纯祖在这些小孩们里面感到一阵烦恼。最初,他喜爱他们,因
为他们活泼而美丽。但后来,小孩们对他非常不敬,他对这活泼和美丽感到一种妒嫉。他好
久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妒嫉;他不明白小孩们底活泼和美丽为什么会唤起妒嫉。他妒嫉地
想,这些小孩们,将来必定是非常的糟。
后来他忽然懂得,他妒嫉,是因为他不能得到这些小孩们底心,他们底活泼和美丽,是
奉献给他所仇恶的事物了。于是他对他们严厉而冷淡。他对六岁的汪静始终有好的感情,他
时常抱他到街上去。他使得蒋淑珍很烦恼。他觉察到姐姐底烦恼,感到愉快;这种感情在他
是特别自然的。
这个小孩在这个家庭底所处的地位,以及他自己底那种动人的自觉,使蒋纯祖感动地面
对着汪卓伦,并且感动地面对着将来。住在父亲家里,傅钟芬嫌烦,常常打骂小孩们,对汪
卓伦底小孩也一视同仁:对这个,她是毫不注意。蒋纯祖抗议了。某一天,傅钟芬打汪静底
手心,因为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打开她底抽屉。蒋纯祖推开了她底房门,抱开小孩,严厉地
说:“你没有权利打他。”但在听到了傅钟芬底生气的声音的时候,蒋纯祖又感到狼狈和羞
耻。他抱着小孩走进自己底房间,他抱着小孩站在蒋淑华底照片面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他
曾经把这张照片翻转了过去,因为它很使他不安。有一天,他坐在桌前,他听见了小孩底活
泼的脚步声:汪静用力推开房门,他带一种惊异的热情,看着他。显然汪静喜爱他,对这
个,他觉得幸福。他招手,小孩悄悄地走了进来,含着笑容抬头看他。然后看照片底所在。
他站了起来,翻转照片,抱起小孩来。小孩那样严肃地看着照片,以致于蒋纯祖确信他认识
他底母亲。但蒋纯祖始终没有向小孩谈到这个,他觉得,谈这个,对于大姐,是一种卑劣的
行为,对于严肃的小孩,是一种冒渎。
“你几岁?”蒋纯祖问。
“六岁。”
“你会爬到桌子上来吗?从这里爬上来。”蒋纯祖快乐地说,挑拨着他。
小孩看着他,相信了他底诚实,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
“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乐地锐声说,并且发出天真的、热情的笑声来。站在桌
上,恰巧和他底母亲底照片一样高。
蒋纯祖转过身子去,为了不使小孩发现自己底眼泪。
在蒋纯祖来到的第三天,沈丽英带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过江来玩。沈丽英,像往常一
样,进门便喊叫。蒋纯祖在楼上听见她底生动的声音,感到愉快。当他,蒋纯祖,披着大衣
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已经奔到楼梯口来了。
关于她们对他,蒋纯祖的挂念,关于她们内心底不安,以及关于她们这几年来的痛苦,
沈丽英是怎样的唱着歌啊!
蒋纯祖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她已经说得很远了;不知怎么一来,她说到了往昔的恐怖时
代——在她年轻时,她目睹了这个时代底悲壮的场面——露出惊心动魄的表情来。显然她很
感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动:也许是因为女儿即将订婚,也许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坐在面
前,也许是因为看见了为大家所关怀的、纯良而谦逊的蒋纯祖。恐怖时代底回忆,在她底心
里突然变得那样鲜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发生的。她深信无疑,对蒋纯祖说恐怖时代,对不
会说话的未来女婿表现她底说话的才能,有着重大的意义。
蒋纯祖洒脱地坐着——在沈丽英面前,他总是如此——在听话的时候观察着穿着美好而
笨重的衣服的、皱着眉头的、鲜艳的陆积玉,和她底沉默而谦恭的爱人。
沈丽英,穿着半新半旧的绿绸的皮袍,在藤椅里转动着,做着热情的手势,睁大了她底
美丽的、有些浮肿的眼睛,说到了恐怖时代。蒋纯祖严肃地打断她,问她事情发生在哪一
年。
“我记不得了。”她回答,喘息着,好像女学生。“是民国十六年罢?”蒋纯祖提示。
“不,还要早些,是十三年!”沈丽英热情地叫了起来。“在那个时候,你还只是那一
点小!我们是看过多少啊!那时候是杀革命党!你记得严家桥和沙帽巷罢?就在十字路口砍
头,一天平均有二十个,我们看见,可怜都是年轻的后生啊!一个个都是漂亮的、白白净净
的后生啊!”她说,有了眼泪,显然的,这些年轻的后生,是惊动过她底青春的。“从我们
底门口绑过去,可怜一个个还喊着万岁!他们都是刚刚加入的,他们哪里知道什么,他们都
是无辜!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啊,我们都认得,还有女的,刚结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
店,那个老皮匠你后来还看见过,那时候缝一个人头十块钱,他一天缝几十!收尸的,都假
托是不相干的亲戚,哭都不敢哭一声!……这样一共有半个月,后来革命党打进城来了,没
有死的,关在监牢里的,还有几百人,这一下他们就威风了,革命党用军乐队把他们迎出
来,他们抱着哭,他们穿上了新衣服,他们在汽车上面游行!……活着的,是威风了,但是
要是迟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为什么?”沈丽英含着眼泪雄辩地说。
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在沈丽英热情的表现里,蒋纯祖生动地看到了,他幼年时代每天
来往的那条街,那些店家,那片阴沉的天空,那个皮匠。他是看了那个狂风暴雨的时代,以
及他底那些被皮匠缝起来的,英雄的前辈们。
蒋纯祖沉思地笑着,看着沈丽英。他是这样的生动,洒脱,虽然他底身体又在发烧。他
底那些英雄的前辈们,是震动了他:他在心里激情地呼唤着他们,但同时他在外表显得生动
而洒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点,但这时沈丽英已经走进了另一个热情了。
蒋淑珍问了一句什么,沈丽英就说起王定和、工业、商业,棉花等等来了。
“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说,“据王定和说,现在政府对工业一点办法都没有!政府
都没有办法,我们怎么办!那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不到。就上当五百
块钱,你想这叫人家怎么办!四川,陕西,湖南,是产棉区,今年全国非要二百万担才够,
但是无论如何总差七十万担!有的日本人抢去了;米涨价,四川人种稻子了,又是抽壮丁,
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跟王定和说,还是干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实呢,”她向蒋纯祖小声
说,“只有五十个工人了,挂羊头卖狗肉,还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业家吃屁——我就不相
信!”她说,撅着嘴。显然她对王定和很不满。“讲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里头派人来调
查,整天请客——王定和把什么事情都推给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担下来了。他隔几天要和
老人家一道进城!”她说,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王定和答应给秀芳升一级!”沈丽英继续说,“牧生要她到课里来做事,但是要她每
天练练小字。她现在小字写得比陆积玉都还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欢她!王定和好多次
要她到淑媛那里去吃饭,她都不肯去!她喜欢姑妈,常常到我们那里来!这个丫头,可怜
的……”她停住,因为发现了蒋淑珍底眼泪。
“大姐,我们后面去谈。”沈丽英站起来,小孩般看着蒋淑珍,说。
这样,她们就把陆积玉,她底爱人,和蒋纯祖留在房里了。陆积玉有些惧怕蒋纯祖,立
刻就溜掉了。于是蒋纯祖就开始替面前的这个老实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觉得,这个人坐在
这里,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
他想到,在这个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刚才的生动和洒脱,对于这个老实
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这个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地嫌恶他底痛
苦,从一种优越的感觉,他嫌恶这个人底痛苦,虽然在良心上他很觉得苦恼。在这一类人的
面前,虽然他竭力谦逊,他总感觉到自己底傲慢,这种老实人,是特别鲜明地反映出他底优
越来,使他感到良心底责备,因此他厌恶他们。
坐在他底面前,这个老实的青年开始显出不安。蒋纯祖为他痛苦,看着他。
“我忘记了你底姓名。——她们刚才告诉我。”蒋纯祖说,希望显得亲切,但一说出
来,就觉得这句话等于一个权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恶。
“敝姓王,小字升平。”这个老实人说,在桌子上欠着身。蒋纯祖不安地沉默着。
“蒋先生以前在哪里?”王升平说,谦恭地笑着,拉了一拉衣。
“我是在乡下教书。……是的,在乡下。”蒋纯祖说。同样的,他希望和平,但变成了
命令。他替王升平痛苦,同时嫌恶他,因为他映出了自己底优越,使自己陷入了良心底苦
恼。
“请坐,我有点事!”他说,走了出来。
他发烧,昏沉,上床睡了。
晚饭后,王升平离去,沈丽英,在和蒋纯祖长谈之后,开始和女儿长谈。
“儿啊,和你像这样子说话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主意?痛痛快快
地说!”沈丽英说。陆积玉突然觉得母亲迂腐。在幸福中,陆积玉显得娇嫩,正如在悲苦中
她显得顽强一样。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说,真是叫人心烦!……”陆积玉撒娇地说,摇动肩膀。因为觉
得母亲爱她,她欢喜;她欢喜,因此撒娇。
沈丽英觉得欢喜。
“女儿啊,王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积了一点钱,但是……”
“妈,不许你说!”
“是啊,怎样?”
“我自己还要五百块钱,还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她们用
那种颜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
“真是不知足的东西!你看你笨头笨脑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怜三四年都没有做一件衣
服!”
“你还要做什么衣服!你有那么多首饰!”陆积玉生气地说。
“算了,我不跟你谈!蠢心眼!”沈丽英,惧怕悲伤,沉默了。她渐渐地越想越悲伤,
她觉得女儿过于自私。她突然觉得抚育儿女毫无趣味,她底辛苦的半生毫无趣味——她站起
来企图走开。但陆积玉追着她。陆积玉,第一次感到,有母亲,是怎样的幸福;在欢喜中陆
积玉天真地放任,丝毫都没有觉察到母亲底心情。
“我不许你走!你休想逃开!我要*彼鼋浚牛棺∧盖祝怠*
沈丽英沉默着,她明白,和说话同时,将是不可抑止的眼泪。
“买路钱;买路钱!啊——”陆积玉说。
“走开,积玉。”沈丽英严厉说。
陆积玉失望,委屈地看着母亲,然后安然地哭起来了。陆积玉哭着说,她从小就受苦,
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心里是这样的凄凉。她说,她不应该太高兴,希望别人底帮助;她明
白她底孤苦的命运,她将被所有的人轻视,一个人凄凉地生活着,好像在孤岛上。她哭着倒
在椅子里。
沈丽英皱着眉头站着。于是在她底脸上,出现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儿。
“这才奇怪呀!”沈丽英被激怒了,叫。
“女儿,不哭,衣料我给你。”她说,同时悲伤地啜泣起来。但现在她并不是为自己而
悲伤了;现在她是为女儿而悲伤。她觉得女儿,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爱娇、幸福、华美、
的确是非常的不幸。她底母亲的本能告诉她说,女儿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天真,是值得宝贵
的,但在这个冷酷的人间,这种天真,是一种不幸。
“女儿,从小就受苦啊,还有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啜泣着,说,“我不怪你,要
是我有钱,我恨不得替你把什么都,都买下来!你读书不多,这几年你自己努力,我心里知
道!不过,我底情形,这几年,你也晓得……”沈丽英倚在桌上,支着腮;泪水不断地流下
来,她啜泣着。“女儿,做人艰难啊!”
陆积玉已经安静,澄清了。她挺直地坐着,严肃地看着母亲,好像她要承担她所理解的
这一切。在过份的欢喜里,她放纵了一下,招致了悲伤;在悲伤里,她底那种冷静的力量比
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升了起来。
“妈,再不要说,我都知道。”她严肃地,轻柔地说。“我不能那样没有良心。我其实
不需要什么,我已经够了,不过我刚才说得好玩。一个人穷,别人就总看不起。但是这也没
有什么,世界本来荒凉。升平他劝我不要麻烦你,他觉得很不过意。——我们就这样了,
妈,简单一点;我们简单一点,让别人势利好了。……将来,要是我这个女儿过得还好的
话,我不会忘记你,妈,还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迅速地放开。她底眼睛严肃而明亮,
看着沈丽英。
“女儿啊!”沈丽英幸福地叹息,说。“但是,真的,那个衣料,我送你。”她喜欢地
说,好像小孩。
“妈,不要再把我当做小孩子。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呢?”陆积玉轻柔地说。
“我老都老了!你正当盛年,女儿啊!”沈丽英叫,流出了幸福的、悲伤的眼泪。
她们走出房间。她们在门边同时回顾,她们都突然明白,这个房间,使女儿成长,使母
亲天真得像小孩。是怎样地值得纪念。陆积玉严肃地向桌上的那个插着枯萎的梅花的花瓶看
了一眼,轻轻地带上门。
“在灯光之下,从此埋葬了我底过去!啊,这样短促的二十三年!”陆积玉想,于是望
着走廊,痴痴地站住了。随后她推门进去,摘下了四朵梅花,心跳着,悄悄地包在手帕里。
她决定,珍藏这四朵花,一直到她底暮年。
沈丽英在楼梯旁边喊叫陆积玉。她们上楼,走进了蒋纯祖底房间。蒋纯祖颓衰地躺在床
上,以忧郁的、简短的声音招呼了她们。在沈丽英不停地说话的时候,蒋纯祖严肃地观察着
陆积玉。蒋纯祖注意到,这个陆积玉,比起下午来,是完全不同了。在下午,陆积玉曾经不
停地从房间里溜走,现在,陡积玉是沉静而庄严。
沈丽英刚才进房,便走到蒋淑华底照片面前。沈丽英看着照片流泪,然后用手帕按住眼
睛。
“积玉,你记得吗?”她指着照片,问陆积玉。“记得的。”陆积玉说,严肃地凝视着
照片。
但她们底记忆是不同的。沈丽英记得出嫁时的蒋淑华、生病的、多愁善感的蒋淑华,陆
积玉则记得蒋淑华底一些温柔的、怜爱的、迷人的动作。
“纯祖,你到底病得怎样了?你发热,是的!你怎么不找医生看呢?就要找医生看!叫
人多耽心啊!你从此再也不能乱来了!乡下到底怎么样呢?”
“有人放火,把我们底东西都烧光了!”蒋纯祖忧郁地笑着说。
“啊,这样混蛋!”
沉默了一下。沈丽英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看着陆积玉。“哎。纯祖,我问你,你对积玉
底事情有什么意见?你底头脑新,我们谈谈看!”沈丽英说,同时对这个“新头脑”摆出架
势来。
蒋纯祖注意到了陆积玉底冷淡的表情。
“很好!”蒋纯祖温和地笑着说。
“那么,你自己准备不准备结婚呢?”
“不知道。”蒋纯祖说,温和地笑着,眼里有诚恳的谦逊的表情。
“其实你自己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总是为别人。”陆积玉说,同情地看着他。
“并不。”蒋纯祖诚恳地、谦逊地、用力地说,笑着。在这个陆积玉面前,他本能地感
到温良、诚恳、谦逊;感到自己对一切人,尤其是对孙松鹤,有错,但已被原谅。他为这个
而觉得愉快。
“那么你究竟怎样办呢?”陆积玉焦急地问。
“到时候再看吧!”蒋纯祖说。“你们真好啊!真的!”他感动地说,快乐地笑着。
“呆瓜!”沈丽英叫,又流泪。蒋纯祖底这种样子,使沈丽英想到了汪卓伦。她觉得,
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温良、诚恳、谦逊、坚韧地藏住了自己心里的某种冷酷的、孤独的、
可怕的东西。在热情里,她叫呆瓜,并不光指蒋纯祖;呆瓜,也指汪卓伦。
蒋纯祖底这种温良、诚恳、谦逊,使沈丽英觉得,对他心里的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
他,蒋纯祖,是有着某种把握的。但当她稍稍冷静一点的时候,她便感到,蒋纯祖底这种把
握,正是对于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的忠实的皈依——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将要做出什么
一件事情来,使大家永远痛苦。
沈丽英本能地感到这件可怕的事情已不遥远了。“呆瓜!呆瓜!”沈丽英叫,但突然心
里惊动,有了严肃的、痛苦的情绪。“纯祖啊,你要好好地休养,你要结婚。我们大家都要
帮助你。”她在床边坐下,说。
“当然的。”蒋纯祖温柔地说。“谢谢你们啊!”蒋纯祖流泪。笑着看着陆积玉。
陆积玉咬着嘴唇,痴痴地看着他,摇着头。她摇头,好像这是一个偶然的动作,好像她
在思索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但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来,她摇头,因为她不能同意他,蒋纯祖底
感情、思想——不能同意他底命运。
蒋纯祖注意到,陆积玉走到门外便站下,揩眼睛,并且坚决地摇头。
“我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关上门感激地想。“但是怎样呢?
是的,‘他们结婚以后一直生活得很快乐——’但愿如此!”蒋纯祖想,露出了嘲讽的、悲
苦的笑容来。

到重庆来以后,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万同华已经不忠实了。这或许是一种不正常的敏感,
一种对背叛的畏惧,或许是,华美的声色,俘掳了他底年轻的理智。
到重庆来以后,他无时不想到万同华,但这些想念,包含着他觉得是恶劣的东西,并且
包含着无情的分析,不满和逃遁;这些想念,没有一次是伴随着纯净而新鲜的爱情,或者是
亲切的依恋,或者是对未来的甜美的预期的。最初他对这觉得很恐惧,在恐惧里,他向万同
华写了极热情的信,要她坚强、努力、看见“我们时代底理想”。这些信里充满了誓言,并
且充满了热情的愤怒。在这些信里,隐隐地透出了他对万同华的不满。他不十分知道他究竟
在哪一点上对万同华不满,但他在重庆所接触到的繁华的生活,以及他底华美而迷乱的热
情,使他觉得万同华是黯淡的、枯燥的存在。他觉得,在乡下生活,万同华已经麻木。他隐
隐地觉得万同华不美、缺乏才智——他相信他觉得万同华是缺乏一切进步观念,和“我们时
代底热情”。在第一个月里,万同华来了两封信,写得很平淡,说,她们都平安。蒋纯祖,
以那么多热情的誓言,换来了两张平淡的便条,痛恨起来,突然地对万同华冷淡了。
他底热情并不能替他装饰出一个动人的万同华来。他底热情,和随后的他底冷淡的、有
些邪恶的信,是残酷地压迫了万同华。
在第三、第四个月里,他又狂热起来,向万同华写了请求饶恕的长信,在信里咒骂重庆
底生活,剧场、音乐会,和他所遇到的朋友。他接连地写了很多封信。但万同华从此没有来
信了。
有一封信里,他诚实而苦恼地说,他已经发觉了自己底对她的不忠实。万同华没有来
信,他怀疑这封信产生了恶果,于是写了长信去辩白。在他说自己不忠实的时候,他是被自
己底忠实感动着的;他隐隐地希望,由于这封信,万同华从此离去——或者追到重庆来。在
以后的辩白的信里,说着自己底忠实,他是被自己底虚伪激怒了。万同华仍然没有来信,痛
苦到极端之后,他决心不再虚伪——宁愿死,不愿虚伪。但无论怎样,在重庆底热闹的生活
里,在他阴沉的病痛、冷酷的孤独,悲凉的激情里,他都不能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他觉得万
同华已经和他隔得很遥远了。
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有了钱,他是奢华地过活着,俨如一个花花公子。他底作品被发
表了出来,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在他们里面迅速地得到了优越的地位。他从音乐会到剧场,
从饭馆到酒店。在音乐会里,结识了所有的音乐家,并且轻视他们,他坐在远远的后面,显
得洒脱、严厉、冷淡。他到剧场里去,更是为了批评和攻击。他相信,到了现在,高韵是再
也不能惊动他了。但高韵仍然惊动了他,使他因他底万同华而有着可怕的痛苦,使他未终场
便离去。蒋纯祖现在是明白,在这个社会上,有保障,有朋友,有钱,并且有一点名誉,是
怎样一回事了。他渐渐地有些迷糊了。他想,他将要起来反抗,但现在不必。某一天,他无
端地快乐起来,买了手巾,内衣、牙刷、牙膏、帽子、雨伞、扑粉、口红——买了极多的东
西回来,用去了两千块钱,使大家极端的吃惊,认为他将要结婚。
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他似乎是用这种狂热来娱乐自己。走在街
上,想到自己现在是有钱了,他突然非常快乐。他相信,他走进那家百货店,纯粹只是因为
它陈列得很华美。它底光彩夺目的玻璃橱使他快乐,他觉得店铺里面的人一定是非常善良
的,他走了进去。看见了内衣,他就指内衣;然后他指口红、雨伞。他沉默着,快乐地皱着
眉头付了钱。他确信付钱比任何人都爽快。他提着东西洒脱地走了出来,他觉得别人在他背
后惊异而尊敬地看着他。热情未消失,热情更高,他走进第二、第三家。
他热情地玩弄金钱,因为,在过去数年,金钱使他受苦。他相信别人会把他看成值得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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