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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65 路翎(当代)
但在她底生动的叫声之后,就来了苦恼的沉默。蒋少祖已经冷静了;他撩起他底皮袍,
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十分明白,弟弟是遭遇了怎样的事了。
“你把我底那件大衣拿来给弟弟。叫他们弄点吃的东西。”蒋少祖安静地向陈景惠说,
同时伸手烤火。
陈景惠出去后,他们沉默着。两个男孩站在桌边;小的一个在咬着纸头。
“认得我吗?”蒋纯祖突然快乐地向小孩们说。“过来!是吗?认得吗?”他向大的一
个说。
小孩们有些生怯,看着爸爸。
“叫叔叔。”蒋少祖没精打彩地说。
“是的,叫叔叔!叫什么名字?你看,你底眼睛很大!”蒋纯祖快乐地说;显然,因为
蒋少祖底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底快乐的心灵,在这里谄媚、戏弄,调皮起来了。
蒋少祖忧愁地看着小孩们。最后,他替他们扣衣服,送了他们出去。兄弟俩沉默地坐
着,直到生动的陈景惠——这第二次的、经过思虑的生动,蒋纯祖不能不觉得它含着某种虚
伪了——走了进来。
使蒋纯祖感到意外的是,蒋少祖不想和他谈话:蒋少祖觉得无话可谈。蒋纯祖注意到,
在自己问话的时候,即使所问的是极小的、关于亲戚们的问题,蒋少祖也露出迟疑的、不安
的脸色来。这种脸色,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使蒋纯祖感到惶惑。这种内心底迟疑,使蒋纯祖
体会到了,他深重的苦恼,对他感到尊敬和同情。到这里来以前的那种炫耀的、仇恨的心
情,现在是自然地隐藏了。他决心明天就离开这个冷淡的所在。
晚饭以后,他们走到蒋少祖底书房里去。走进书房,蒋纯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翻书,其
次是翻阅蒋少祖底文稿。他翻着这些,带着一种严肃的表情,好像他很尊敬。他向蒋少祖
说,在乡下,他们最感到缺乏的,是书。然后他继续翻阅桌上的文稿。显然的,在蒋少祖的
冷淡和庄严底胁迫之下,他企图谄媚蒋少祖。
蒋纯祖是准确地击中了蒋少祖。在蒋少祖脸上,那种冷淡消失了,代替着出现的,是注
意的,严肃的表情。
蒋纯祖狡猾地继续走下去。他慎重地问蒋少祖,这个文稿,预计要写多少,什么时候可
以完成。他说,最近他对中国底文化异常地有兴趣。
“你在乡下究竟干些什么?”蒋少祖问,靠在椅子上,看着挂在墙壁上的他们底父亲底
大照片。这张照片恰巧在蒋纯祖底背后,藏在黑影里,因此蒋纯祖尚未发觉到。在这张照片
之外,是卢梭和康德的优美的画像。
“不是告诉过你:办一个小学。现在倒台了。”蒋纯祖说,显得很单纯。
“以后准备怎样呢?”蒋少祖问,忧愁地皱着眉,看着父亲底照片。
“还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办法呢?”
“你说你对中国底文化很有兴趣:你究竟预备学什么?”蒋少祖问,以搜索的眼光看着
他。
“我渺茫的很。”蒋纯祖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是的,我渺茫得很,看你得意吧!”
他想,看着哥哥。
蒋少祖继续以搜索的眼光看他。无论他底经验怎样丰富,他是被这个不可渗透的弟弟骗
住了。他乐于知道,他底猖獗的弟弟已经受到了打击,自觉渺茫了。他乐于相信,他底弟弟
这次到他这里来,是为了向他忏悔,请求指引的。因此,他底热情,就显露了出来;而蒋纯
祖底恶意的目的,就达到了。蒋纯祖抬头,看见了卢梭底画像;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他心
里有英勇的感情,他觉得,这个被他底哥哥任意侮蔑的,伟大的卢梭,只能是他,蒋纯祖底
旗帜。于是,他就把他心里的惶惑的、尊敬的感情一扫而空了。
“你到底怎样渺茫呢?记得你从前说的话么?”蒋少祖问,皱着眉。
“不记得了。对于过去,是很难记得的!”蒋纯祖生动地说。他是在讽示蒋少祖,但蒋
少祖毫不觉察。“我觉得渺茫,因为我先前相信西欧底文化,现在又崇拜我们中国古代底文
化。但我还是找不到出路!但我还是要抱紧文化,因为中国人民需要文化。这是我在乡下时
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动而有力地说。“我最近也学会了投机,因为别人
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现在一般青年底浅薄浮嚣!我更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因为,中
国假如没有五四,也还是有今天的!”他停顿,兴奋地笑着凝视着卢梭底画相。“我们底高
贵的卢梭啊,我替你复仇!”他在心里说。
蒋少祖觉得,弟弟底话,虽然坦白而真实,却不免有些危险。
“对于五四,也不能这样的看的哪!”蒋少祖快乐而又忧愁地说。
“你有一篇文章……”
“哦,那是就某一点而言的哪!”
“何必就某一点而言!”蒋纯祖说,兴奋地笑了一笑。蒋少祖重新搜索地看着他。
“你那些朋友,他们都把你丢掉了吧?”蒋少祖热情地说。“没有。”蒋纯祖说,于
是,对于刚才的猛烈的狡猾,他突然觉得痛苦。他觉得,演戏一般地说出来,体会着那种感
情,也是一种不忠实的、强奸的行为。所以,提到了他底朋友,他就不能不正面地说话了;
他深刻地体会到,说正直的话,是一种崇高的、光荣的行为。于是他就决然地反转来了。他
重新看着卢梭。“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请你原谅我底奸猾的游戏!”他在心里说。
“唉,你看你弄得这样的潦倒!到底为了什么啊!”蒋少祖感动地说,温和地笑着看着
他。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为了别人升官发财,替别人造起金字塔来,——现在是终于懂得了吧。”
蒋少祖底这句话,和他自己刚才狡猾而猛烈地说着的相似,在现在是怎样地伤害了他底
感情。他不十分知道,在他底刚才的“游戏”里,究竟是他自己胜利了,还是蒋少祖胜利
了。总之,因为刚才的偶然的恶行,他现在不能忍耐了。“我不能饶恕我自己!我决不可能
屈服于我所希望的物质的利益!”他痛苦地想。
“现在还是不懂得!”回答蒋少祖底话,他严肃而正直地说。
蒋少祖冷静地、搜索地看着他。
“那么,你现在该懂得你自己了吧!”蒋少祖得意地笑着说。
这使得蒋纯祖痛苦得发抖了。哥哥底坦白的自私和轻信,突然使他感到道德的痛苦。他
觉得他欺骗了哥哥;他觉得,作为一个哥哥,蒋少祖对他并无恶意;他觉得,假如哥哥有什
么虚伪的热情的话,他应该负责。他玩弄了哥哥,玩弄了人类,犯了最大的罪恶。在说那一
段话的时候,他决未料到他会这样的痛苦。面对着经历了差不多三年的风云变幻的哥哥,面
对着他觉得是这样渺茫,这样值得同情的哥哥,他心里有锋利的道德的痛苦。
“不必再……问我。”他回答,避开了眼光。
蒋少祖,由于不断的搜索,突然发觉了什么,怀疑起来了。他用戒备的眼光看任何人,
但他决未想到要用戒备的眼光看他底弟弟:他觉得弟弟是简单无知的青年。现在他突然发觉
他底弟弟底深沉和辛辣了。
他严肃地看着弟弟。
“你说你究竟闹些什么?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他问。
蒋纯祖痛苦地看着他。在现在,蒋纯祖竭诚地愿意原谅哥哥底一切;即使对这种伤害他
底骄傲的问题,他也能原谅。“请你不要问我。”他回答,痛苦地垂下眼睛。“啊,你到这
里来,为什么?”蒋少祖跳了起来。蒋少祖觉得是大敌当前了。“你说,你非说不可!你刚
才说的好漂亮呀!你简直在玩弄我!你对我一点都不恭敬!”蒋少祖,这个参政员,这个要
求社会底恭敬的名人,用他底有些神经质的、尖细的声音喊着,并且冲到墙边。
蒋纯祖,因为哥哥底这种行为,他底道德的痛苦,忏悔的,同情的企图就完全消失了。
他含着痛苦的冷笑看着这个被不敬激动起来的哥哥。
“我并不妨碍你。我明天就走开。”他说。
他底眼光移到蒋少祖上面的墙壁上,看见了他们底父亲的照片了。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
记起他底父亲了。父亲底严肃的、光辉的相貌,他底声音和表情,由于这张照片的缘故,在
这心里浮露了,那样的鲜明,好像昨天还见到。
蒋纯祖凝视父亲底照片,仍然含着痛苦的冷笑。“我们都不需要在我们底父亲面前忏
悔!”在激动中,蒋纯祖说,仍然含着痛苦的冷笑。“我尊敬你,你也应该尊敬我!你丝毫
都不知道我,你相信我是浅薄浮嚣的青年——像你们所爱说的。我们底感觉不同,在这个社
会上,我们底立场不同!假如我们要不互相仇恨,我们只有互相尊敬,互相远离!”“你说
什么?你也配尊敬!”蒋少祖愤怒地说,看了父亲底照片一眼。
蒋纯祖轻蔑地沉默着。
“我底门并不对这样的弟弟开放!”蒋少祖说,冷笑了一声,走出去。
蒋纯祖立刻站起来,走到父亲底照片面前。
“爹爹,我意外地又看见了你!我需要诚实,谦逊、善良!苦难的生活已经腐蚀了我!
对广大的人群,对社会,对世界,我有着罪恶!对一个忠实的女子,我有着罪恶!我常常觉
得我底生命已很短促,这是很确实的,但我不曾向任何人说,我也不恐惧。我相信我是为最
善的目的而献身,虽然虚荣和傲慢损坏了我!我从不灰心!我爱人类底青春,我爱人群、华
美、欢乐!”蒋纯祖低而清楚地说,抬着头。他底内心平和、温良充满感激。想到自己能够
这样的纯洁,他流下了怜惜的眼泪。
对于蒋纯祖,他不再有那种傲慢的感情。第二天天亮时在书房里的小床上醒来时,和睁
开眼睛一同,他觉察到了心里的和平的、温良的、谦逊的情绪。想到自己能够这样的纯洁,
他流下了温柔的眼泪。这种情绪能够继续一整夜,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他现在决未想到要对蒋少祖做任何傲慢的,辛辣的事情。天刚亮了不久,院落里有晴朗
的、安静的光明,他听见了鸟雀们底活泼的叫声,他觉得好像是在石桥场。他理好床铺,丢
下了哥哥底大衣,开了门,动身离开。他丢下大衣,完全不是因为傲慢;他丢下大衣,是因
为怕羞:这他自己很清楚。走出房门,他犹豫的站下,他苦恼地觉得,不别而去,对于大家
都是很难受的;他觉得哥哥一定会很难受,将要好几天都不安静,他现在极怕傲慢。但哥哥
底房门关着,一切都寂静着。
他走回房间,写了一个很谦恭的条子。
他走了出来,因寒冷的,新鲜的空气和晴朗的光线而兴奋。天边有金色的光明,在金色
的光明里,升起了柔和的卷云:早晨异常的美丽,使他悲伤地想到了万同华。他底眼睛异常
的明亮,他底颊上燃烧着那种美丽的、可怕的红晕。他沉思地望着远处的:笼罩在蔚蓝的黑
影里的田野。这时他看见了蒋少祖。
蒋少祖在田边的草坡上徘徊着。他背着手,低着头,什么也不看,徘徊着。显然他内心
不能平安。他在这块草地上这样地徘徊,好像拖着铁链的、被激情烧灼着的野兽。当他抬起
头来的时候,蒋纯祖便看到了他底眼睛里的痛苦的,愤恨的表情。但蒋少祖没有看见弟弟,
转过身去,继续徘徊着。
蒋纯祖心里充满了苦恼的同情。他觉得,是他,使这个不幸的哥哥这样的痛苦。
蒋少祖,整夜没有能够入睡——一年来,他是经常地失眠——天刚亮的时候就冲出来
了。他想得很多,但已经不再想到弟弟:在他底大的苦恼里,弟弟便不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
了。他想到他底从前,想到在重庆堕落了——他相信是这样——的王桂英,想到上海底咖啡
店,南京底湖衅、以及那个被杀死了的小孩。他突然为这而在良心上觉得苦恼。他想到夏陆
——他最近听说夏陆在江南战死了——想到汪精卫,想到王墨:他是最近,他听说王墨在湖
南的空战里战死了。在这一切里面,他想着中国底文化和中国底道路,就是说,想着他自己
底道路。他觉得期望,痛苦。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蒋少祖还活着!”他说,徘徊着。“他们都死了,都腐烂
了,只有我还健康地活着!生而几易,我底梦想不能实现!那种时代过去了!现在一切又在
弟弟身上重演了,我一点都无能为力,他病得那样可怕啊!你且静听,”他说,在草坡上冲
过去,“过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我蒋少祖并不信仰卢梭、并不理解康德,更不
理解我底作《易经》的祖先,我是四顾茫然!我要拯救我自己!”他说,冲到草坡尽头,看
见了蒋纯祖。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来,有些不安,看着他。
在早晨底金红色的光明底映照下,蒋纯祖颊上的红晕异常的鲜明。蒋纯祖底那种异常
的、放射着光芒的、含着某种神秘的脸色使蒋少祖骇住了。
“我走了。”蒋纯祖诚恳地说,有些生怯。
“啊!”蒋少祖说,走上草坡。“你怎样了!大衣呢?”“我不要穿的,我不冷!”
蒋少祖沉默地看着他。
“你应该住几天,你应该休养,你不能走!”蒋少祖说。“要走!”蒋纯祖安静地感动
地笑着回答,他惧怕傲慢。蒋少祖拿着大衣走了出来。
“这里是五百块钱。”蒋少祖说,同时把大衣递给弟弟。他们站着,互相避免着视线,
沉默很久。
“谢谢你,哥哥。我走了!”蒋纯祖温良地说,盼顾了一下,转身走开去了。
蒋少祖站在树下,看着他。走到公路上,蒋纯祖回头,看见了站在金红色的光辉里的哥
哥。蒋少祖在蒋纯祖回头的时候流泪:早晨的阳光底金红色的光辉,照在弟弟底瘦长的身体
上,使他落泪。
“我底可怜的弟弟啊!”
“我底可怜的哥哥啊,我很知道,我们将很难见面了!”蒋纯祖说,站了下来,向哥哥
举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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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15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傅蒲生夫妇,带着他们底“总是不安静”的孩子们住在南岸。两年来,傅蒲生“转运”
了,和一些朋友们合伙开着一个什么公司,或者堆栈——关于这个,傅蒲生自己也闹不清
楚,因为事情是变化万端,而且内幕复杂——来往于重庆仰光之间,一帆风顺地赚到了很多
的钱。这个好运道,傅蒲生是等待了多年。二十年前,南京底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或中国
底哲学家预言说,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傅蒲生,被扫帚星照耀着,要走好运;扫帚星底光辉
来迟了两年——但对这个算命先生,傅蒲生仍然异常的感激。因此,他底小孩们就总是不能
安静了。以前,傅蒲生还用人生底艰苦来恐吓幼小的他们,现在他们完全被惯坏了。在这些
孩子们里面,汪卓伦底小孩痛苦地生长着。
由于蒋淑珍底冷静的眼光和特殊的烦恼,由于另外的小孩们底赤裸的歧视,幼小的汪静
变得沉默、顽强、偏执。他在学习着孤独,在孤独中发展他底幻想。蒋淑珍,看着这个只有
六岁的男孩如此的乖戾,觉得很痛苦。蒋淑珍每天都在这里面浮沉,常常就没有什么感觉
了:常常的,无论她怎样的坦白无私,她不能对这个小孩感到她对她自己底小孩们所感到的
那种感情;内心冲突的结果,她就对幼小的汪静有着痛苦的厌恶。无论她在哪一间房里,她
总感到这个小孩藏在她底后面,偷偷地看着她——特别偷偷地看着她抚爱她自己底小孩。她
有时觉得小孩底眼睛很可怕;她常常急急地,惊慌地从它逃开,有时,她不能忍耐了,责骂
了他。在这种发作之后,她总是跑到楼上去,在蒋淑华的照片面前流泪,或者啼哭。——幼
小的汪静,无疑地是注意到了这一切。他心里有着严重的疑问。他常常偷偷地跑上顶楼,爬
在桌上,不动地,严肃而畏惧地凝视着这张他觉得是神圣的照片。
傅钟芬,因为怀孕的缘故,被迫着和她底那个中学教员结婚了。对于这件事情,傅蒲生
是没有意见的,蒋淑珍却不能饶恕。她说她绝对不能饶恕。女儿用将要自杀的声明来恐吓
她,她也没有动摇。这个软弱仁慈的女人,在这件事情里,是升到她底父亲底光辉中去了,
她说,对于这样的女儿,只有要她自杀。整整的一个月,她是冷酷,顽固。她说,女儿不
死,她就去死。最低限度是,女儿不离开,她就离开——回到苏州去。傅钟芬,从她底宽大
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接济,躲在外面不敢回来。到了最后,傅蒲生只有请蒋淑媛和沈丽
英来帮忙了;他计划,假如这也没有效果,他就用飞机送女儿到昆明去。看见了蒋淑媛和沈
丽英,蒋淑珍就猛烈地发作了。最初她愤怒地咒骂一切,继而她大哭。大家以为她已经动摇
了,但是晚上她吞了鸦片。
大家把她底生命抢救出来以后,傅蒲生就向她痛哭。傅蒲生说,他记得,在他们结婚的
那一天,他曾经说过:“我傅蒲生愿意为你牺牲。”在以后,他曾经说过:“什么新式的女
人,都不会迷住我,我傅蒲生决不变心。”傅蒲生哭着说到可怜的蒋淑华,他说他不是汪卓
伦。
傅钟芬跑回来了。是晚上,怀孕的、苍白的傅钟芬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向母亲跪了下
来。
“妈,女儿有罪。”傅钟芬说。
蒋淑珍厌恶地,痛苦地看着她。
“起来!”蒋淑珍说,那种表现,使大家想到她亡故的老人。
“妈,我不想活了啊……”傅钟芬大声痛哭,说。“起来!”蒋淑珍重复地说。
这样,事情就算是过去了。蒋淑珍没有参加婚礼——那样一个豪华的婚礼——使傅钟芬
在行礼之后就大哭,并且憎恶她底丈夫。婚后的生活,一直是非常的痛苦。那个教员,每天
都在他底岳父面前打旋,骗了很多钱去。他底唯一的快乐,是召集很多同事到家里来谈论金
钱和女人。于是,生产以后,傅钟芬就带着小孩回到父亲家里来。傅钟芬觉得她底一生是完
了;从前的那些豪华的幻梦,是不停地惊扰着她。她底心肠很软;特别使她痛苦的,是她的
敏感的性质。她总觉得别人比自己美丽,比自己善良,幸福。
蒋纯祖来到的时候,沈丽英恰好在重庆。她是到重庆来替女儿办理新婚的事情的。主要
的,她是为自己而做这件事,她是不停地兴奋着。大家都注意到,在这些时,她底眼泪特别
的多;有时是因为快乐,有时是因为生气,悲伤。她为女儿底事情已经焦虑了很久,她觉
得,女儿是这样的愚蠢、自私,丝毫都不理解她。
陆积玉,到重庆来以后,觉得非常的苦闷。主要的,她觉得别人看不起她,因为她没有
钱。在幼年的时候,她便受到金钱底刺激,现在,在这个冷酷而奢华的社会里,她更觉得痛
苦。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金钱的,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衣料的,现在她更是如此。在她
底心里,是存在着单纯的,蒙昧的情感,有时发为一种对人世底利害的虚无的,悲凉的抗
争,但她底生活底目标,始终是在于获得别人的尊敬和爱戴。她确信——她只能看到——要
获得别人底尊敬和爱戴,必须穿得好,必须有钱。在年龄较轻的时候,在南京的时候,以纯
洁的浪漫和倔强,她反抗过这个信念——她记得,在某一次过年的时候,她想到自杀——但
现在,她需要独立、友谊、爱情,以纯洁的苦恼,她向这个信念屈服了。一方面,她觉得这
个被金钱支配着的社会,中间的友谊和爱情是丑恶的——有时候,她是这样的感伤——另一
方面,她是痛苦地渴望着独立的尊荣,友谊和爱情——她是痛苦地渴望着金钱。她是那样的
为自己底贫穷而痛苦,觉得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觉得别人知道她在笨拙的外衣里穿着她底
祖母和母亲底破烂的衣服,因而轻蔑她。这个世界底势利的眼光,这使她战栗着,手足无措
了。
到重庆以后,她回家去住了几次,并且换了四个工作地点,用她自己底话说,因为别人
的势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远不能懂得自己底美貌,永远不能懂得冷静的做作,虚伪的风
情,以及豪华世界底这一切秘诀的。她是拼命地积蓄着,为了做衣服,请朋友们上馆子。常
常是,她痛苦地积蓄了好几个月,然后慷慨地一掷,以获得友谊和独立的尊荣,但这并不总
是灵验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里流泪。
她是这样地走上了人生底战场,开始和命运恶斗了。这一切,她都告诉了她底母亲,因
为她别无可以诉苦的对象。没有来得及提防,她堕入恋爱了。这个她也告诉了她底母亲,并
且带着一种骄傲:她觉得她是独立了,对人世底一切,有了明澈的观念。但接着她就又向母
亲诉苦。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男子为人很好,一点都不势利,并且对她很忠实,但有一个令
她痛苦的缺点:舌头不大灵活,说话不方便。她为这个特地跑回家来向母亲诉苦。祖母坚决
地反对这个不灵活的舌头,母亲也不以为然,于是她就替她底爱人辩护,和母亲吵闹,说母
亲干涉她底婚姻。但离开以后,她却又来信向母亲忏悔,并且请求母亲替她找一个收入较多
的工作。
她恋爱着。她和她底爱人在江边上做了一些令她胆怯的散步。向他诉说她底过去,她底
弟弟,并且向他诉说这个势利的社会所给她的痛苦,她心里的悲伤、失望、和人生底虚无。
她说得非常的热烈,像她底母亲一样的热烈。她底老实的爱人完全赞成她,偶尔告诉她说,
将来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男子是他们的机关的一个会计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青人,他固执地相信他爱陆
积玉,决不是因为她底美貌——他觉得这很可耻——而是因为他和陆积玉有相同的痛苦;他
们同样地受着这个势利的社会底压迫,同样地觉得人生虚无,于是,在他底忠厚的心里,就
有一种神圣的鼓励了。在江边的这些散步里,他是瞥见了他和他底爱人底将来:他们将携着
手,奋勇地向他们这目标挺进。对于这一点,正如对于爱人底神圣不可侵犯一样,他是深信
无疑的。
于是,这个痛苦的会计员,在人生底战场上,有了一个忠实的同志了;于是,这个悲伤
的陆积玉,对于人生的苦重的义务,有了明确的信念了。在这一点上,她底母亲是她底光辉
的榜样。
她仍然为她底爱人底舌头而痛苦着。而他说话,她就痛苦;他也觉察到这个,因此很少
说话。为了适应这个,她做了极大的内心的努力。首先她想,每一个人都有缺点,正是缺点
使人可爱。后来她想,正是她底爱人底缺点使她怜恤,同情,看见了温厚的心,进入恋爱。
于是,到了最后,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爱情和自我感激的情绪。从那个逻
辑的推论到这个爱情底创造,中间经过了痛苦的内心斗争。现在她对这个安心了。
沈丽英,因为她底热情的性格的缘故,很快地就相信了时代底变化,很爽快地就给了女
儿以完全的自由。当她觉得有困难的时候,她就向大家表示,困难并不在于她自己,而是在
于她底丈夫。她说:对于儿女们的婚事,陆牧生是看得很严肃的。
在王定和底纱厂底境遇最艰辛的那个时期,在去年五月到九月,陆牧生和王定和斗争很
激烈,差不多要决裂了。九月以后,王定和囤进了大批的棉花,并且严厉地裁员,——在工
厂差不多变成了商栈的时候,境遇转了。在这一批棉花上面,陆牧生出了很大的力;他自己
也收进了五大包。王定和对这五大包棉花守着沉默,因此他们之间就恢复了和平了。陆牧
生,和他荣誉底心一同,有着粗豪的手腕,练达的王定和对这个很为鉴赏。在家庭里,陆牧
生是尊荣而刚愎的丈夫和父亲,但热情的沈丽英常常叫他为呆子和傻瓜。常常的沈丽英愈崇
拜他,愈惧怕他,就愈要在一些偶然的机会里叫出呆子或傻瓜——为了取得平等地位,为了
那难以描述的内心感激。对她底嘹亮的叫声:呆子或傻瓜,陆牧生总是感到心惊,好像青春
并不曾消逝,好像昨日的幻梦突然地复活,好像在不知什么地方出现了一道灿烂的光明;在
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牧生总是感到那种难以说明的羞耻和温柔相混合的情绪。然而,为了
尊严的缘故,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积玉装出古板的面孔来。陆牧生在楼上找不到拖鞋,
愤怒地叫起来了,沈丽英在楼下锐声喊,呆子!于是陆牧生底声音就奇妙地变温和了。陆牧
生突然地发怒,把饭碗、茶杯一律碰碎了,沈丽英,在从前是要拼命的,现在哭着喊:傻
瓜!于是一切就过去了。
境遇好起来,沈丽英健壮了一点,这种声音是常常可以听到。沈丽英,当她在突然之时
发觉了蒋淑珍以尊严对抗王定和底尊严的时候,不觉地大为惊异。
现在,沈丽英卖去了两包棉花,来重庆为女儿订婚。陆积玉底要求非常的多,使她常常
流泪:有时因为快乐,有时因为生气,悲伤——想到了在远方的陆明栋。
这时候,蒋纯祖,怀着羞耻的情绪,来到大姐底家里。他恐惧见到傅钟芬,但又怀着强
烈的好奇心。走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苦恼地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什么意义;对于他自
己,以及对亲戚们,他底这一次的归来,是凯旋呢,还是败北。他不能确定这个。这是一种
西式的房子,下临长江,左边有美丽的树木,单独地住着傅蒲生一家。他走了进去,立刻就
看见了傅钟芬。
傅钟芬坐在砖墙前面的一张藤椅里。她是抱着她底女孩在晒太阳,在她底后方,迎着上
午的阳光,一扇玻璃窗射出火焰般的虹采来。这种虹采美妙地影响了傅钟芬,以致于蒋纯祖
在最初的一瞥里,没有能够认出她来:在最初的一瞥里,蒋纯祖看到了鲜明的,迷人的、庄
严的女子,他希望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他心里有甜美的,崇拜的、庄严的情绪。他常常偶然
地遇到他底偶像,他常常短促地面对着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造成的圣洁的事物,感到这种情
绪。傅钟芬,在阳光和虹彩里垂着头,她底蓬乱的发辫、披在她底肩上的那件红色的毛线
衣,和她底怀里的那个穿着黄色的毛线衣的、甜睡的婴儿,对蒋纯祖唤起一种虔敬的印象!
他觉得这个女子是神圣的。在这种虔敬的印象里,他认识了她,傅钟芬。他心里有了痛烈的
羞耻,但这种虔敬的情绪,并未消逝;它反而增强了。在他认出来之前,他是敬畏着他所看
到的那个美丽的、圣洁的图画,在他认出来之后,他心里有忏悔的、怀念的、尊敬的感情。
于是,这个圣洁的图面,便照耀着他底四年来的生活了。他觉得傅钟芬是为他而受苦,为他
而心里有着神圣的静默——在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这个——为他而走进了这种苦难的、悲
哀的、寂寞而华美的图景的。
现在他希望她看见他,希望她明白他,得到慰藉。他觉得,在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
够给他这样的慰藉,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悲哀。他怀着尊敬的、羞耻的情绪在
枯黄的草地上走了过去。傅钟芬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认识他了。显然决未想到他会出现,
她显然非常的惊动。她底身体底震动使小孩醒来。
小孩皱眉,被阳光刺激,啼哭起来。
“你怎么来了?”傅钟芬皱着眉,忧愁而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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