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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64 路翎(当代)
“然而,那个胜利,是多么可怕啊!”孙松鹤同情地点头。他相信,这个胜利确如蒋纯祖所
说,是非常之可怕的。
“文化上面的复古的倾向,生活里面的麻木的保守主义,权威官场里面的教条主义,穷
凶极恶的市侩和流氓,都有荣耀,都有荣耀。我们中国,也许到了现在,更需要个性解放的
吧,但是压死了,压死了!生活着,不知不觉地就麻木起来,欢迎民族的自信心和固有的文
化了,新的名词,叫做接受文化遗产!大家抢位置,捧着一道符咒,从此天下太平了!不容
易革命的呢,小的时候就被中国底这种生活压麻木了,微妙的情绪,比方对妇女,对金钱等
等的封建情绪和意识,偷偷地就占领了你了!对家庭生活的观念,更是如此,很少人在这上
面前进了一步,有叫了出来的,就群起而攻之!中国人是官僚、名士、土匪三位一体!就比
方我吧,到了现在,还对妇女怀着恶劣的意识,假如加上一个新名词,就轻巧地变成革命的
了,很容易,很容易!一直到现在,在中国,没有人底觉醒,至少我是找不到!就看看蒋少
祖罢,最近大谈陶渊明了,因为没有希望做官了!他是觉醒过的,所谓觉醒!”他生动地微
笑着,用力说。“新的力量在遥远的地方存在着,我们感不到!我们是官僚、名士、土匪—
—圣父、圣灵、圣子、三位一体!茫茫的中国啊,我对你,自然是永远不厌倦,但是啊,我
底生命短促,在末尾,我将不能开怀大笑的罢!人类生活着,相信是为了将来,为了欢乐和
幸福——决不是为了痛苦!——为了‘年青的生命在我们底墓门前嬉戏’——这是光辉的、
坚决的信念!我们是活着,这个观念比一切时代更明白吧!但这又是一个迷信教条的时代,
我已经把那些僵尸搬到我的面前来了,用来恐吓我自己!我是差不多被吓昏了!怎样才能够
越过这些僵尸前进啊!”蒋纯祖说着,说着,眼里的微笑更深沉,最后就独白起来。孙松鹤
严重地听着他,完全地被他底独白感动了。蒋纯祖底瘦削的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都
感动地注意到了。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孙松鹤单纯地说,眼部打颤,“但是怎样办呢?”他
焦急地问。
蒋纯祖暂时沉默着;听着外面的尖利的风声。
“你知道怎样办的,用你的信心和意志。”他说。他底意思是:孙松鹤将要走一条严肃
的、朴素的道路,而他,蒋纯祖,将要走一条险恶的、英雄的道路。
“并不这样简单的!孙松鹤说,不觉地意识到了蒋纯祖底情感;“我为这件事情非常气
愤!我觉得我需要结婚,但是凭什么我要向那些家伙低头呢!你晓得,做人是这样的困难!
我昨天简直发誓不再追求她了,她是这样的胡涂,唉!”孙松鹤说。为了向蒋纯祖辩解,他
就咒骂他底纯洁的偶像了;他确信,这样说,必会得到蒋纯祖底同情。显然的,在这些方
面,蒋纯祖是远远地超过了他,蒋纯祖底刚才的那一大段独白,对于他,是一种严重的威
胁。在这里,他就突然变成一个这样简单,这样平易的男子了。当他不代表着那种火焰,当
他成为一个个人的时候,他就立刻成为一个最单纯的男子了。他咒骂他底偶像,他说,他从
前所离开的,比她好得多。蒋纯祖优越地明白他底情感。
“不是这样说的啊!”他说,笑着。
“我的非常气愤!——将来看着吧!”……他底脸颤抖了。“我现在只能负我自己底责
任!我必须忠实,……这个时代自然有缺点,但是,除了天堂,没有没有缺点的!”他说,
反抗蒋纯祖的威胁了。他重新成了“火焰”了,他底脸不住地打抖,显得非常严厉。“我始
终警告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走的道路!”火焰,严厉地说。
“是的,我也相信……”蒋纯祖低声说。但是他随即就冲了出来。“那么,我觉得万同
菁是很好的女子,《圣经》说,我底心不高傲,重大和测不透的事,我也不敢行。那些及时
地准备了他们底灯的新郎有福了!”他说,生动地笑着,同时,在严重的阴霾和闪电下,瞥
见了他底凶险的,英雄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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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14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张春田仍旧想把石桥小学恢复起来;他底田地已经卖光了,他就用房屋来抵押。对于蒋
纯祖底拒绝,张春田是毫不惋惜,他企图把王静贤重新举出来。他企图,在他底恼火的,孤
注一掷的态度里,使那个刺伤着他的蒋纯祖感到伤痛。但王静贤不肯答应,首先,因为这是
太使他所崇拜的年青的英雄难堪,其次,因为石桥小学底处境,在蒋纯祖底手里,已经弄得
异常恶劣,他感到惧怕;最后,因为他生着病:眼睛,和腿,都不行了。张春田和赵天知,
在冬季底泥泞里,亲自用滑竿把他抬来抬去;他在滑竿上面天真地大叫,求饶,使街上的所
有的人都大笑着站下来观看。张春田和赵天知底这种穷凶极恶的,讽刺的,辛辣的作风,使
蒋纯祖觉得异常的难受。
但石桥小学仍然从此倒台了。农历年关左右,连续地发生着不幸的事情,一切都崩溃
了。最后,张春田在附近的北门场上和何寄梅发生了猛烈的争吵;其次,赵天知和周国梁凶
恶地打了一架……一月下旬,石桥小学底教室被人纵火焚烧了。
在北门场上,因为临近县城,每年有两次小学教师赶场的事情,大家称这种赶场为六腊
战争。情形是这样的:在每年的六月和腊月,无数的小学教师——在乡下,想干这种职业的
青年,是非常的多——和小学校长集中到北门场上去;那些希望发迹的乡下的青年们坐在茶
馆里待雇,小学校长们就威风堂堂地来往着,观察,并挑选着他们底货色。发生着妓女拉客
似的事情;发生着争风吃醋,运动,请客的事情。这种热闹的战争,是形成了一种风俗,奇
奇怪怪的场面,是非常的可观。这一次,张春田大大地破坏了何寄梅底生意,他们在北门场
底茶馆里大吵起来了。因这个冲突,在石桥场,赵天知和周国梁大大地干起来了。
同时,关在石桥场底镇公所里的,用绳子捆在一起的二十个壮丁在突然之间逃跑了。何
寄梅一口咬定这是蒋纯祖干的,虽然在这些日子,蒋纯祖病倒在床上,未出校门一步。
那一把凶险的火,是把石桥小学烧去了一半。蒋纯祖吐血、发烧、病着、但奋勇地抢救
东西,几乎被烧死。在末尾,他从火焰中跑出来,昏倒在地上了。关于蒋纯祖底病情,关于
人类底疾病,详细的叙述,是不可能的;肉体底毁伤,暴露了出来,累积的,无穷的刺激,
常常招致了可惊的麻木不仁。无数的脓疮,溃烂、残疾、在人类里面呼号着,人们是习以为
常,只要掉头走开,便不再记起了;那些病患者自己,的确的,也并不是永远地痛苦着,从
他们底内心,常常到来了一些小小的缓和,时间一久,他们自己也就麻木了。蒋纯祖就是这
样地忍受着他底日益严重的病痛的;到了现在,他差不多是毫不挂念它了。别人底挂念,对
于他,变成了一种痛苦,所以他就沉默了。在他们里面,大家都有着疾病,孙松鹤咳嗽了整
整的一个月,弄得非常的恐怖,因为即将结婚的缘故,就更恐怖,现在每天早晚都和自己恶
斗着,跑步,做体操了。赵天知是不时地吐血,但他已经有了经验,自己在医治着。只有张
春田是完好的,虽然肚子里面,也有着一些古怪毛病;张春田,是已经到了热血平静的年
龄,常常要开怀大笑。……
在这次的火灾之后,赵天知,为了替蒋纯祖复仇的缘故,就用同样的方式把中心小学点
着了。但他当场就被捉住了,挨了一顿毒打,被捆进了镇公所。关于蒋纯祖们,传来了凶险
的消息,于是他们就在黎明之前,离别了他们底纯洁的爱人们,开始了逃亡。
这些事情,是发生在这年的初春,在这个时期,在国内,是发生了一些严重的事情;那
种猛烈的波浪,是激荡到石桥场来了。石桥场是下了决心,要肃清蒋纯祖们了。对于蒋纯祖
们啊,在这个斗争和流亡里,他们是始终听取着这个时代底壮烈的呼号,和它底光荣的命
令:“前进!”
张春田悲痛而矜持,拒绝逃亡:他要留下来,拯救他底学生。王静贤是没有和大家见面
就逃到县城里去了,对于这,蒋纯祖觉得悲伤。蒋纯祖和孙松鹤,跑到万家姊妹底家里去,
警告她们应该暂时躲避,从她们拿到了一些钱——她们底积蓄——向荒野逃亡了。
孙松鹤说,他临县的乡下有朋友,他们应该下乡。“那么,我们去吧!”蒋纯祖热情地
想去了,“亲爱的石桥场,纯洁的姊妹,亲爱的克力啊——让我们前进!”张春田,为了拯
救他底学生,和他底生平的唯一的知己,托了一些人,并且在镇公所后面的荒地上徘徊了一
整夜,有时假装大便,有时钻在草堆里,有时,就迫近了那间房子,把眼睛,嘴巴,耳朵,
轮流地贴在壁缝里。
“走开!叫大家都走开!不要紧,我不要紧!”赵天知在壁缝里回答说。
张春田,就从壁缝里,塞进了五十块钱去。第五天,赵天知被放在滑竿上抬到县城里去
了。赵天知,从一种单纯的献身的决心——在这个世界上,他底先生和朋友,是那样地爱着
他——就非常的安心了。他相信,他底献身——在纵火的时候,他是绝对地可以逃跑的,但
他,为了怕连累朋友们,挺身受缚了——是拯救了他底朋友们。在滑竿上,这个猛烈的囚
徒,是非常的欢欣,他准备像阿Q那样画一个圆圈,他像阿Q那样耽心会画得不圆。经过山
顶上的一家小店的时候,他突然有奇想,请求别人停一停,下来买了一串炮竹。他买了一串
炮竹;这是谁也不会想到的。他坐上滑竿,得意地放起炮竹来了。……
但事情也并不怎样可怕,何寄梅们,是有些胡涂的,赵天知,他底狡猾,是足够应付他
们。最初,赵天知听说他明天就要被枪毙了,随后又听说他已经被判定无罪了。但不管有罪
无罪,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逃掉了。
他拼命地奔了回来,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了张春田。他们相抱哭泣。张春田仍然不愿逃
亡,于是赵天知就陪伴着他。他们每天换一个居所。最后,他们就睡到赵天知家附近的一个
被密林遮盖着的,阴湿的岩穴里去。赵天知底母亲每天在黎明时送进炭火和粮食来,这样,
他们住了五天,未出岩穴一步。
岩穴里面的奇异的生活,也有可以作乐的地方。他们不停地谈笑:他们,在痛苦的心情
里,谈一些猥亵的故事,用来娱乐自己。他们在岩穴里放声大笑。他们看见追寻的人在对面
的山坡上走过;在夜里,他们紧张地戒备着野兽。有一些凶厉的鸟雀,在黑夜中啼鸣着;有
一只猫头鹰,每次总由远而近,最后停在这个岩穴底顶巅上,发出它底显赫的啼叫。在第
四,第五夜,赵天知觉得非常的烦恼,爬出了岩穴,和它做着勇猛的斗争了。它飞回去,又
绕了回来,发出絮絮的声音,它底不闭的,激视的,怀疑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明亮,妖
异。这对眼睛,使赵天知激动得差不多要发狂;好几次,赵天知从岩石上滚了下来,落在枯
草和荆棘里。……这一段生活,在过去了之后,便在他们心里产生了一种美丽的,紧张的情
绪,这只猫头鹰,便成了一位值得怀念的,在他们底凄凉的生活中玩弄着善意的恶剧的友
人。
终于,赵天知说服了张春田,他们开始逃亡了。
到了现在,对于这个世界,张春田是整个地失望了;他觉得,并不是失败了,而是失望
了,因为,在人生里面,他是还是有着一种他自觉是高贵的执着的。如果有谁明白,他是怎
样地爱着那一切纯洁的,新生的东西——蒋纯祖说,怀着它底偏见——谁便能懂得,他底失
望,在这一瞬间是怎样的彻底了。在这一瞬间,他是毫不挂念他底胡德芳,和他底儿女们
了。他向赵天知说,他希望从此脱离这个社会底一切,他预备上山去当土匪,或者到庙里去
做和尚。赵天知当然是完全地赞同他,赵天知悲凉地觉得,好久以来,他便怀着这样的念头
了,在人世,是一无可为。
于是他们就向深山中出发了。在他们最初,觉得是看破了一切,他们沿途讲着荒唐的故
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乐的。但这样地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之后,他们就困倦,失
望起来,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了。
在快乐时,张春田觉得自己简直像那个贾宝玉。但到了踌躇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去做
和尚,或者当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烂而荒凉的庙宇,使他觉得厌
恶。他们走进一座庙宇,看见里面一切都倒塌了,蒙着厚的灰尘,而在角落里,睡着一个乞
丐。这样,他底那个感伤的,古中国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后面去,随即他苍白地,厌恶地走了出来。“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气
奔到门外,而站在冷风里。第三天他们在深山里找到了张春田底一个亲戚。落着雨,这地方
是这样的荒凉,他们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全身透湿,而且完全疲惫了。这家人家没有一点
声音;张春田底亲戚,一个老人,蜷伏在快要熄灭的火旁。这个老人,曾经当过土匪,关于
他,有很多的传说,但现在他疲弱,无生机,不想动弹了:差不多整个冬天都这样地坐在火
旁。对于张春田底到来,他不觉得奇怪,他不愿和他谈话。而晚餐的时候,由他底媳妇用红
苕和糙糠拼凑起来的那一点食物,是使张春田落在强大的痛苦中了。
张春田底对于蛮荒的幻想就是这样地破灭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上,不知往何处去,住
下来了。
他们都变得非常的阴沉。他们在这座小镇底一个脏臭的客栈里住了一天,两天,三天。
因为张春田没有动作的意思,赵天知就避免提起。赵天知明白,张春田是非常地痛苦。整整
三天,他吃得很少,说话更少;他躺在黑暗的角落里,几个钟点几个钟点地用呆钝的目光凝
视着一个固定的地点。他差不多是完全的没有生机了,在他自己说来,在这种状况里,他不
忧愁,不痛苦,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不觉得自己是在生存着。这种状况是把赵天知骇住
了。在这三天内,赵天知一步都没有离开他,对他表现出一种彻底的忠心,用无微不至的关
怀使他舒适,安慰着他。第三天,钱不够了,赵天知向客栈里主人卖去了他底唯一的一件毛
线背心。他对张春田瞒住了这个。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心里的那种热情的缘故,他觉得他
对张春田有罪。他觉得,因为他所怀的积极的理想的缘故,他对张春田有罪,正如一个准备
结婚的充满希望的青年,面对着他底失恋的,贫病交迫的朋友,觉得自己有罪一样。
第四天早晨,张春田问到了赵天知底毛线背心,赵天知说,不见了,被人偷去了。张春
田,在他底静止的,空虚的状态中,明白赵天知底心情,明白周围的一切,不愿有所表现。
在第四天早晨,这一切印象,是突然地集中了起来,唤起了他底极大的悲哀。他沉默了一
下,说他们应该走了。他未说要到哪里去,赵天知沉默地跟随着他。赵天知,无疑地是要跟
随着他,直到世界底尽头的,假如他真的会走到世界底尽头去的话。这是晴朗的,阳光辉煌
的早晨,他们走出这座小镇,投入一阵红亮的炫光中,就消失了。
这次他们向重庆走去。

孙松鹤和蒋纯祖,在亡命的当时,是非常的激动;差不多是非常的快乐。离开石桥小
学,走过那间暗淡的,发臭的,积着废纸的办公室时的温柔的、虔敬的、哀伤而严肃的心
情,蒋纯祖永远记得,怆惶地锁闭着面粉厂,在一阵短促的凝静里,听到了山坡上的凄凉的
歌声,这时的感激的,庄严的情绪,孙松鹤永远记得。那样亲切,那样严重,那样的热烈、
痛苦,觉得有无穷的话要说:告别两姊妹时的情形,永远是庄严,纯洁的回忆。亲切地痛苦
着的儿女之情啊!假如他们当时能够知道即将发生的那一切啊!
这个时代底热望和冷淡,是严厉地苛责着他们底儿女心肠。但虽然如此,在亡命的道路
上,在寒凉、饥饿、疾病里,温柔地呼唤,并抚慰着他们的,仍然是这种儿女心肠。那在先
前被认为不值得重视的,被诅咒,被憎恶的一切,是灿烂地集合了起来,成为福音了。爱情
在他们心里;他们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新鲜,这样浓烈,这样温柔,纯洁的爱情。他们宝贵
这个,甚于人的一切;他们确信,在苦难底末尾,他们将得到丰盛的报酬。他们相互之间现
在是这样的坦白,实在;他们谈论他们底爱情,正如两个单纯无知的青年。他们,在潦倒
里,常常地振作,乐观了起来,显得那样的天真,唱着恋歌。在这里,优越的才情,虚伪的
骄傲,冷酷的自私,虚荣的竞争,是都完全消失了。蒋纯祖温柔地相信,活着,必须行动,
他应该像所有的人一样地去结婚,承担一切:那个“胡德芳”,终归是并不怎样可怕。在这
个温柔的信念里,他是怎样地赞美着他自己底纯洁呀;假如他觉得痛苦,那便是他底自私的
过去不肯轻易地饶恕他。
他向孙松鹤告白了,他说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底自私,傲慢、虚荣;从此他将照着大自然
底样式,在春天开花,在冬天抱着对春天的庄严的信念,平实地为人;他将照着一个穷人的
样式,平实地为人。孙松鹤由衷地为这个欢呼;因为在过去,这个蒋纯祖,是扰得他那样的
痛苦。
他们每个人在身上背着一条军毡,他们每个人拿着一根木杖,急急地通过了那些人烟稠
密的,或荒凉破落的乡场。他们在预定的几个目标上都遭到了失望。他们到保育院里去找朋
友,但保育院已经驻了兵;他们到某个县城底小学里去找朋友,但这个朋友已经不在:他在
一个星期以前遭到了不幸的变故。他们流浪了半个月,用光了所有的钱,他们无路可走了。
在一个完全黑暗的,凄惨的夜里,他们从县城动身了。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们底心情
都可怕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一座破而窄的石桥的时候,蒋纯祖突然震动,吐血了。
他听见他底朋友急急地在前面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惨痛地叫了一声。孙松鹤摸索转
来,他说,他决定死在这里了,因为这个世界要他死在这里。他底声音是这样的可怕,以致
于孙松鹤不得不抵抗它。孙松鹤愤怒地责骂他没有意志。他颤栗着,倒在水沟里。
但立刻他就爬了起来,勇猛地前进了。使他爬了起来的,是她,万同华。
他不再能够相信,使他爬了起来的,是这个时代底命令,壮志,和雄心。他很明白,使
他再生的,是一个忠实的女子,是那一份爱情。他爬了起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
人,一个女子,还需要他,并且被他需要。他在那短促的几分钟内冷静地经历了死亡,他冷
冷地觉得,他已经报复了他底朋友,和这个世界了。但在这个时候,她,万同华,在微光中
俯下身来了,向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个,真的,我真的喜欢!”并且露出了她底爽朗的
微笑。他确实地听见了她底声音,并且看见了她底微笑;他从冰冷的泥水里站起来了。
他相信,很多年来,他只有这一次的跌倒和爬起是毫不虚伪的。他后来想到,当一个人
企图包容整个的时代,在虚荣心和英雄的激情里面高高地飞扬的时候,他就不得不虚伪了。
他相信,从这一次的经验,他懂得了何者是真实和爱情。
他们走了一整天,在一个乡场里找到了一个关系极为疏远的朋友,在他底家里痛苦地住
下来了。到了这里,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底爱人和亲戚写信。在写信的时候,他们
都冷冷地,痛快地觉得他们即将分离了。到了可以希望将来的现在,他们相互之间就又有了
仇恨的情绪。和外面的那个世界一发生联系,他们就各各地希望着自己底将来;在蒋纯祖心
里,英雄的热情开始蠢动了;在孙松鹤心里,形成了对蒋纯祖底尖锐的敌意:他相信,这个
自私的家伙,一有了出路,就会立刻抛弃他。孙松鹤是隐隐地觉察到了这个蒋纯祖在世界上
对他的威胁的。特别痛苦的是,他觉得蒋纯祖是好人:他始终无法用一个确定的观念范围
他。
面对着那个他即将进入的他一直和它激烈地斗争着的世界,蒋纯祖,放任地想象着自己
底辉煌的才能,就重新反对“平庸的日常生活”,轻视那个被他敬畏过的孙松鹤了。他确信
孙松鹤将到重庆去准备结婚,他确信自己将到重庆去做孤注一掷的,天才的战斗。
这种傲慢,是在制造着不可弥补的创痛。蒋纯祖底身体是可怜到极点了,可怕的热情继
续地摧毁着它。他没有一刻能安静,除非他证实了他自己底天才。住在这个小镇上,他底创
作能力在突然之间升得极高:他是成熟了,那些果实,是雨点一般地落了下来。他整天躲在
角落里忙碌,差不多不要吃东西。他寄了一些乐曲到重庆去。
孙松鹤冷淡地看着他。在每个机会里,孙松鹤都冷淡地表示他不懂这个;他表示,对于
他所不懂的东西,他底心是诚实而谦逊的。但蒋纯祖敌意地表示,即使对于他所不懂的东
西,他底心也是骄傲而辉煌的。
过了十天的样子,蒋淑珍寄了钱来了。蒋纯祖,是经过了这么多艰苦的时间,没有向他
底姐姐们求助。现在他心里觉得宽慰。他向孙松鹤提议,他们明天一路动身到重庆去。但孙
松鹤,对蒋纯祖底那些热望怀着敌意——蒋纯祖底这些热望,是威胁着他——犹豫地拒绝
了。他底理由是,假如他也走了,他底父亲底来信便会扑空:他相信只要再等四天的样子就
成了。他愿意蒋纯祖先走。蒋纯祖明白他底心情,坚持留下来等待他。但到了第三天,蒋纯
祖还是变了心:他觉得他不能再等待了。于是,他丢下了一些钱,独自离去了。孙松鹤甚至
连这一点钱也企图拒绝,蒋纯祖觉得难受。但在寂寞的旅途上,对这个,他并不怎样回顾;
不管他怎样责备自己,在现在,孙松鹤对于他只是黯淡无华的存在。他是在极大的兴奋中;
他底兴奋掩藏了一切,他不明白他所离开的是什么,他并且不明白他自己究竟希望什么。
离别的时候,他们曾有僵硬的,痛苦的谈话。蒋纯祖问孙松鹤计划怎样,孙松鹤冷淡地
回答说,他只有听天由命而已。孙松鹤明白,蒋纯祖只是虚伪地问一问而已;对于他底痛
苦,他底接连的失败——在面粉厂上,他是丢掉了三千块钱——他相信蒋纯祖是并无感觉
的。孙松鹤异常严峻地对蒋纯祖说,依他底感觉看来,在这个社会上,有一种人是会升到辉
煌的宝座上去的,另一种人,懂得很少,能力也很微小,只能过一种平凡的生活,成为大的
建筑下面的一撮地土。孙松鹤说这一段话的时候的严峻的表情,那种火焰似的苍白,那种压
抑住的兴奋,蒋纯祖永远记得。蒋纯祖当时觉得自己有罪,有痛切的忏悔的情绪;但他没有
表露。这几句话,到了后来,是放出一种光辉来,指引着他:指导着他和他自己做着猛烈的
斗争,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是完全地不能懂得它底意义。
贫穷破烂的村落,江边的寒风,姑娘们仔细地照护着的炭火,孙松鹤坐在上面讲话的那
一张破旧的床。蒋纯祖要永远记得,永远感激;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完全不能明
白它们底意义。他是向着他所不十分知道的他确信是光辉灿烂的东西走去了,因而兴奋;他
是向着他一直在和它恶斗着的那个世界走去了,准备和它做更大的恶斗;他是向着光荣,遗
忘了那朴素无华的一切,燃烧了他底一半成熟,一半腐蚀的青春。不必讨论他底傲慢和虚
荣,自私和善良,纯洁和丑恶。在内心底狂风暴雨里,他是逐渐地迫近了他底最后;迫近了
某一个神圣的真理:为了这一类的神圣的真理,在世界上,过去、现在、未来、无数的人牺
牲了他们底生命。
蒋纯祖最先到达蒋少祖那里。在武汉分手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这中间,经过了四
年。对于蒋纯祖,这是突飞猛进的,火焰般的四年:对于蒋少祖,这是忧苦的,冷静的四
年。他们现在突然地,意外地见面了,他们觉得,这四年的时间,中间经过那么多的变化,
有如一个世纪那么长,但是,熟悉的面貌唤起了往昔的回忆,这一段时间,他们底生命,又
显得是这样的短。
蒋纯祖觉得,带着他底全部的光华突然地站立在哥哥面前,是一件光荣的,生动的事
情。蒋少祖并未准备接待他;但蒋少祖是常常地挂念着他。尤其在最近一年,对于这个不幸
的弟弟,他确实相信弟弟是非常的不幸——蒋少祖是异常的同情。兄弟间的稀少的通信,当
然不会是怎么愉快的;从蒋纯祖底简短的,冷淡的,乐观的,故意傲慢的来信,蒋少祖经历
到一种苦恼的内心波动。他朦胧地觉得他底弟弟很有理由如此,但他固执地惋惜着他底弟
弟,因为弟弟,被这个时代所欺骗,是接近灭亡了——他觉得是如此。蒋少祖并不永远嫉恨
这个弟弟,有些时候,想着弟弟底聪明才智,他是异常的悲观,异常的惋惜。他惋惜他不能
够在弟弟身上发生影响,他惋惜逝去的时日。他很想帮助弟弟,假如弟弟能够顺从他一点点
的话,假如弟弟能够继承他底事业,弥补他底错误的,不可复返的青春的话——假如能够这
样,他确信他将乐观地牺牲自己,瞥见永恒。
聪明的,富于才情的蒋少祖,忧郁的,悲观的蒋少祖,在这四年内,一直做着参政员,
没有能够在人生底战场上前进一步。他现在由衷地希望从这个战场后退了。在这个动乱的时
代里,他是受着多少刺激,他是怎样的忧苦。他现在是三个小孩底父亲了,那个总是出花样
的,毫无恒久的热情的,容易泄气的陈景惠,是怎样的扰乱着他。对于小孩们,这个母亲,
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淡;在每一种状况里,她都有着一套雄辩的理
论;在一年之内,换了八次奶妈,其中有四次,是因为“野蛮无知的女人,她底奶,是含着
野蛮无知的原素的”。一年以前,陈景惠曾经和那些妇女界底英雄们站在一条战线上,反对
家庭,跑到城里面去办托儿所;但很快地就在轰炸里逃回来了。蒋少祖想,在从前,她曾经
是那样的迷糊,幽静,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缘故,她有了这种动乱时代的虚荣和热
情?蒋少祖无论如何都不能征服她,现在,就对她放弃了希望了。对于他底小孩们,蒋少祖
有时是异常的严厉,有时又过分地溺爱,正如所有的中国人一样。
现在,蒋少祖已经把他所住的一栋房子长期地典下来了。他还由于自己底爱好,买了一
点一点田地。在门前的那个水塘边,他栽种白菜和蕃茄。但这只是小小的娱乐,因为他底精
神现在是整个地集中在他底关于中国文化的巨著上。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综合的,富于精神性
的,西洋文化是分析的,充满着平庸的功利观念的,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理性的,西洋文化是
感情的——他记得,在年青的时日,这种文化激动过他底感情——他相信,除非理性的时代
光临,人类将在人欲底海洋里惨遭灭顶。
“到那个时候啊,我只能拯救我自己!”他向自己说。他重复地向自己说。这句话,在
他底静止的生活里,是成了他底口号;他在吃饭、喝茶、散步、种菜、收租(他是田地底主
人)的时候都不忘记它。他有着一大片做抽象思索的园地,他和他底祖先们安宁地共处,相
亲相爱。
但他并非是完全的古板,有些时候,他是特别地容易激动,而且相当的天真。他会突然
地激动了起来,在深夜里大声地念着一些胡话,而且流泪。他有时候念着这些胡话到处走,
他叽哩咕噜地抱吻他底小孩们,发疯般地溺爱他们。这些胡话有时是几句诗,有时是一段桃
花扇,“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孪儿孙气焰张。”有时是:“百姓流亡,中原萧条,……饥
寒,流殒,相继沟壑!”——诸如此类。这个乡村,是异常地崇拜着他底社会地位的,所以
他底生活很安宁。
他买了五十担谷子,在经营上面,得到了乡场人物底帮助——简直用不着他劳神。但他
自己喜欢劳神。他喜欢劳神,他觉得,这一点,是受了他底死去了的父亲底影响。他和农民
们所订的契约和一般的地主底一样;就是说,既不宽宏,也不苛刻。从他底善良的本性,他
常常给农民们一些额外的赠予。过年,过节的时候,从乡场上,他是收到了丰盛的礼品。他
有时也忙于酬酢。有一次,本乡底壮丁出发的时候,乡公所请他去演说。演说回来,他把自
己关在房里,陈景惠推开门,发觉他躺在椅子上哭了。他是为他底祖国和百姓觉得悲凉!
他也在城里忙于酬酢,在参政会里,是没有光彩的了。在最近的参政会里,政治底险恶
的风波压倒了一切;回到乡下来,他觉得非常的苦恼。思索了很久之后,他激动了起来,动
身给最高当局上建议书。在这篇建议书里,他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不同的文化、政治、武
功、风习;并且比较了中国和西欧底对民主的不同的观念。这篇建议书底结论是,中国必须
实施中国化的民主。
这篇东西,化去了他底半个月的时间。随后,他又回到他底正著上来。这一切都使他异
常的自负,他心里很快乐。但在哲学上讲,他还是非常的悲观。——他自己这样想。闲暇的
时候,他唱京戏娱乐自己;还是在很远的从前,他唱过京戏。
亡命之徒的憔悴而猛烈的蒋纯祖,是抱着仇恶的心情到来;在这种心情下面,是存在着
那种单纯的乐观。但在走进这座庄院底大门的时候,蒋纯祖突然地为自己底破烂的衣服而觉
得羞耻了,这种羞耻,是他未曾料到的。这种羞耻,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退了出来,痛
苦地抱着头,坐在门前的石块上。
在石桥场,对于破烂的衣服,他并不觉得什么。但在这里,破烂的衣服使他觉得自己微
贱。他模糊地意识到,苦斗了多年之后,在这个社会上,他仍然是如此的微贱;对这个他觉
得痛苦。他想到孙松鹤能够穿着极破旧的衣服不动声色地坐在豪华的大厅里,他想到张春田
更是如此:于是他心里加进了道德的痛苦。
他听到了胡琴和习戏的声音。这种声音,唤起了回忆的情绪,使他觉得悲凉。这种甜蜜
的声音包围了他,使他坠入白日的梦境。但他突然发觉他厌恶这种声音,他想到那个辉煌的
约翰·克利斯多夫,他听见了钢琴底热情的、优美的急奏,他站了起来。
“算了吧!我是弱者,但我厌恶中国底声音——无声的,荒凉的中国!”他对自己说,
忘记了自己底破烂的衣服,重新走进门。
走过大的、干净的院落的时候,他站住了。十分奇异地,他认出蒋少祖底声音来了;蒋
少祖唱着《苏三起解》。蒋少祖唱得不能说是不好。蒋纯祖从未听见他唱过;蒋纯祖仅仅听
沈丽英说过,在年青的时候,蒋少祖是唱得异常好的,尤其是唱《玉堂春》。
是浓云密布的、刮风的、严寒的天气。蒋纯祖不知为什么异常的感动。他迅速地闯了进
去。他走过堂屋,轻轻地推门。门开了,胡琴声和歌声同时止住了。
“啊!”蒋少祖惊异地喊。
在短促的时间里,蒋纯祖注意到了他底快乐的、陶醉的脸色。这种脸色即使在惊异里也
没有改变。蒋纯祖注意到,拉胡琴的,是一个瘦小的、面色犹豫的、穿着黑呢大衣的人。这
个人即刻就收拢胡琴,沉默地走出去了。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
陈景惠异常迅速地奔了出来,绕过火盆,惊异地看着蒋纯祖。在她后面,跟随着两个穿
着漂亮的大衣的男孩;他们每个底手里抓着一张纸,显然刚才在画着什么。“弟弟啊!”陈
景惠,从她底女性的坦白的同情心,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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