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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63 路翎(当代)
“我们又不做坏事,……妹妹,我不怕人家怪!”万同华说,含着一口冷笑。
万同菁停止了哭泣,看着地面。她们沉默着。
“你到底怎样想啊?人家孙先生是很好的人!”万同华忧愁地说。
“我晓得!”万同菁大声说,停顿了。“他不是也跟蒋纯祖一样吗?不吗?”
万同华急剧地笑了一笑,变得严厉。
“不,姐姐,不是这样说!”万同菁大声说,“有时候……我心里是多么高兴……不,
不是这样说!”她说,笑了一笑,脸红,眼里有光辉,思索着。
“要告诉妈妈吗?”她小声问。
万同华点头。
“姐姐,你去告诉!”
“胡说!”
万同菁大声叹息。她确信她愤恨孙松鹤:而为了姐姐的缘故,喜爱蒋纯祖一点点。
万同华,是用她底全部的冷静的力量,挽救了她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毁灭的感觉。她是
利用着她底对社会,对人生的冷静的知识,得到了她底勇气。从这种知识,产生了她底对自
由的信念。在先前,在冷静的知识之上,有着一种神圣的感觉,但到了险急的现在,这种神
圣的感觉,就变成了一种积极的思索,变成了对真实,善良的东西的积极的同情;那种冷静
的知识,便给她照明了这个分崩离析的社会,向她启示了自由了。她用她底方式感觉着自
由,就是,好的善良的东西,不应该对坏的,恶劣的东西屈服;好的善良的东西,有处置自
己的自由。但这只是一个给予勇气的,朴素的原则,在她底心里,仍然有着一些小小的迷
信。无论如何,在现在的这种生活里,她不能超越她家庭和她底并不作恶,然而说闲话的邻
人。
他们底事情,是发展下去,或者说,延宕下去;痛苦有时缓和,有时,在突然之间,变
得异常的剧烈。各人都迟疑着,都在思考自己,并且怀疑对方。孙松鹤万同菁之间仍然没有
进步;胆怯的万同菁,在每次的见面里,都拉着姐姐陪伴她。万同菁总是神情涣散,万同华
总是成为谈话底对象,这使得孙松鹤非常的苦恼,当万同菁记起了姐姐的劝告,振作起来,
想说一两句话的时候,结果总是非常的糟:她底话,对于目前的空气,对于孙松鹤底感觉,
总是距离得非常的远。冬天的时候,得到了父亲底来信的同意,孙松鹤就频繁地在她们家里
出入了。在蒋纯祖之后,孙松鹤就成为那些婆婆妈妈们和那些姑姑嫂嫂们底议论底对象了。
孙松鹤底行为,比起蒋纯祖来,是无可非议的,于是那些婆婆妈妈和姑姑嫂嫂们就挑剔他底
社会背景——关于他,是有着险恶的谣言——家庭,和年龄。她们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经结过
婚。
对于万同菁底胡涂,万同华渐渐地就非常不满起来,孙松鹤是由赵天知和蒋纯祖传递了
无数的信和书给她,她每次都毫无顾忌地拿给那些姑姑嫂嫂们看——只要她们询问一句,她
就公开出来了,她,万同菁,表示毫无秘密,表示自己在这件事上是和大家站在同样的立场
上,表示说,如果她有错,希望大家原谅她。这样,一切重负,都落到万同华底肩上来了。
万同华在孙松鹤面前淡淡地表示了她底不满,以致于孙松鹤怀疑是她在破坏他。万同华向蒋
纯祖说了她对妹妹底事的所有的不满,蒋纯祖告诉了孙松鹤;不管蒋纯祖怎样解释,孙松鹤
不能解消他对万同华所怀的恶劣的感情。这样,在两个朋友之间,又有了一段时间的冷淡和
沉默。在这一段时间里,看着朋友底严肃的活动,蒋纯祖是苦恼到了极点,于是希望朋友在
平庸中破灭,冷酷了起来。
蒋纯祖是,用诗人们底漂亮话说,做着灵魂底冒险。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
又是那样的冷酷,怪戾。有时候,他是在那样的一种燃烧的状态中,心里有欢乐,眼里含着
微笑,凝视着涌动着白云的天边,从内心底深处,听到了这个时代底雄壮的命令:“前
进!”好像一匹年富力强的、自觉美丽,充满着虚荣心的马,在前进的命令之下,蒋纯祖底
全身都兴奋地颤栗着。“前进!”这匹马开始奔驰,向那些要塞,那些堡垒猛扑过去。“从
此我就脱离了那陈腐的、愚笨的、黑暗的一切。在我底周围,是战争底疯狂的火焰,亲爱
的、无上的克力啊!”蒋纯祖想。有时候,他走过熟识的农家,突然地高兴起来,抱抱农家
底肮脏的、丑怪的小孩,用自己底衣裳替他们揩鼻涕,站在发着浓香的瓜棚底下,确信自己
已经消除了一切偏见。成了这些小孩底哥哥,或父亲——享受起和平的、诗意的梦境来了。
有时候他和那些熟识的农家姑娘们开开玩笑,快乐地欣赏着她们底可爱的,呆笨的青春;有
时候他和老太婆谈豆子,谈得那么多,像豆子那么多。有时候,他出奇地逗弄他底万同华。
使万同华不得不由衷地放弃她自己底意见。……但另一些时候,一切就不同了:他阴沉、焦
躁、冷酷,并且永不满足。在孙松鹤严肃地,苦恼地向他开诚布公,进行着自己底节目的时
候,蒋纯祖就无故地,突然地厌恶了恋爱、结婚、生小孩、帮助别人、以及其他的这一切,
在熟悉的、但更严重的方式底下,听到了这个时代底前进的命令,渴望奔逃了。这简直是无
故地,突然地发生的:他走在街上,看见了那些敞着胸怀,抱着婴儿的女人,他觉得这些女
人一定是他在很多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曾经看见过的,他迷糊地相信着这一点,虽
然他记不起来他究竟在什么时候看见过她们。他想,已经这么多年了,一切却依然如旧。多
么可怕!他有一种迷迷糊糊的回忆的感情,或对将来的预感:他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正如
他说不清楚他究竟在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些女人。他确信他愿望离开这个而去,他冷酷地确信
他愿望离开万同华而去;他相信,假如万同华突然地从人间消失,他便必会获得解放。这样
他就古怪地冷淡了万同华,万同华,是刚刚在心里决定了一个结婚的计划,预备向他提出
来;碰着了他底冷淡,由于自尊心,就痛苦地沉默了。
蒋纯祖拒绝陪伴孙松鹤到她们底家里去。孙松鹤,得到了父亲底同意,就是说,得到了
“金钱”和“社会”底同意,积极地着手进行了。石桥小学,是已经贫穷得再也无法维持
了,孙松鹤准备在明年春天带着他底万同菁离开。他想,结婚以后,他便可以在有利的环境
中改造万同菁:这个想法,为蒋纯祖所嫌恶的,是安慰了孙松鹤底苦恼的内心。孙松鹤确
信,他底行为,是遵照着这个时代底原则的:把一个纯洁的女子从封建的黑暗中拯救出来;
他是严肃地遵照着这个原则,以这个时代底美丽的例子为模范。但蒋纯祖觉得,这一切,是
令人厌倦。
对于这个时代的单纯的、严肃的、无容置疑的、谦逊的信仰,造成了这种确信。在这
里,个人底生命,是以某种谦逊的方式,不觉地退让了。严肃的行动,增强了这种确信:拯
救一个女子。但蒋纯祖觉得,在这个时代,没有一个男子能有权利说他自己是在拯救一个女
子;他觉得,这种对自己底生命的平庸的无知,是令人厌倦。在蒋纯祖这里,感觉着的,是
个人底生命。
孙松鹤到万同菁家里去的时候,总是被那些姑姑嫂嫂们围绕着。她们观察他,以便在背
地里批评他。她们批评他太矮、太瘦、衣服穿得不好,等等。万同菁,无疑地是为她们底意
见左右着;抵抗着这些恶意的批评的,是万同华。但孙松鹤却责怪万同华。于是在这一段时
间里,对妹妹底事情,万同华就变得冷淡了。
万同菁,是和姐姐共读着孙松鹤每一封信,请姐姐解释,并请姐姐帮助她写回信的。对
于孙松鹤底来信里面的那些抽象的字眼和严肃的长句字,万同菁觉得头痛;但这些字眼,和
这些长句字,却使得那些姑姑嫂嫂们迅速地退却了:她们觉得孙松鹤底情书,是毫无意思
的;她们的确是想看到几个惊心动魄的,肉麻的字眼的,虽然她们相信自己是规矩的女人。
突然之间她们又造起谣来了,说孙松鹤底这种写法,正是在“那种人”里面通行的写法。于
是啊,在乡下的牧歌的世界里,她们终于找到一件惊心动魄的东西了。
在这个牧歌的世界里,领衔的主角,是万同菁底隔房的二姐和大嫂,她们都是非常“摩
登”的女人,因为她们底丈夫,在县城里,是摩登的男人。姐姐肥胖,嫂嫂玲珑,两个人都
美丽。万同华们底大哥,是家庭中的王者,乡场底恶棍,和朋友中的侠义的人,这个大嫂是
他底第三个妻子,她之所以被他宠爱,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她曾经是有名的军阀刘湘宠爱过
的妓女。那一些猥亵的故事,就成了这个牧歌底世界底美妙的点缀了。
这是一座大的庄院,有那么多的小孩;那样的喧嚣,那样的嘈杂。上一代的人,白发白
须的,软弱的祖父,是退隐了,对于女孩们底婚事,不再有任何权力。万同华妹妹底母亲,
因为孤零、穷苦、慈善的缘故,对于自己底女儿底事,不能有任何意见。权力是操在哥哥姐
夫,姐姐嫂嫂们底淫乱的手里。应付他们,在他们中间取得位置,是万同华成年以来的艰辛
的工作。艰难的境遇,生活底酸凉,和人世底利害,造成了冷静的、严格的、勤劳的乡下女
儿;在她底庇护下,成长了她底纯洁的妹妹。
在嫂嫂底舒适的房里,是挂着嫂嫂自己底妓女时代的跳舞装束的大照片;因为她底丈夫
以此为荣,她就更以此为荣了。她是非常的豪奢,对于蒋纯祖们,是异常的轻视。但当着蒋
纯祖们底面的时候,她却也显得激动、客气,谈论着城市生活,以显示她底知识。在这些点
上,她有些尊敬蒋纯祖们;从她底虚荣,露出了她底某种有些动人的善良。此外,和肥胖的
姐姐竞争起来,她还有乡下家庭底好客的风度。蒋纯祖们,是在她那里,吃到很多非常名贵
的东西;这个女人底善良的虚荣,是使蒋纯祖们顺利了一点点了。
肥胖的姐姐,有些羞怯,常常要脸红。她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但由于她底美丽,她确信
自己是非常的聪明。她说了话,希望别人注意,总是脸红。特别是对于那个有些害羞的蒋纯
祖——她觉得是如此——她是发生了浓烈的兴味。就是在肥胖的姐姐底暗影里,和玲珑的嫂
嫂底炫光里,万同华妹妹不动地坐着,听着孙松鹤底“谈天”。
他们总是坐在万同华母亲底寒窑一般的,潮湿而黑暗的房间里;少数的时候,坐在嫂嫂
底阔气的房间里。在漫长的冬季,田野里寒风呼号,房间里就烧着松树头,大家烤着火。
乡下女儿们,在她们底炉边,送走了平静的岁月。过年的时候,虽然贫穷,但由于嫂嫂
姐姐们底善意的扶持,仍然有丰富的食品,异常的热闹。有一段时间,蒋纯祖和万同华底母
亲谈得异常亲切,但现在,蒋纯祖不肯再来了。孙松鹤在寒风里走了进来,母亲看见了,第
一句话便问到蒋纯祖。老人尽可以待他们如儿子,孙松鹤突然觉得非常的凄伤。
在她底炉火边,万同华已消失了往年那样的欢乐了。她心里充满了忧愁。蒋纯祖没有
来,使她失望。
“孙先生,烤火!”万同菁说,表示她已经听从了姐姐底劝告,勇敢起来了。
母亲替孙松鹤打了鸡蛋,并且放了白糖,然后在火边坐下来,安静地笑着。她底笑容
说:她没有话说。显然的,假如不是那些女人们底挑剔,她早已在心里确认了她底女婿了。
小孩们立刻把房门堵塞住了。传来了兴奋的说话声,姐姐嫂嫂,走了进来,异常客气地笑
着。
“怎么蒋先生不来啊!”她们说。
“他不大舒服。”孙松鹤站起来,恭敬地说。
“啊,那应该早一点找医生看呀!”“你们下江人,经不住川里的气候呀!”“今天天
气冷,啊,在城里要好些!”“我们没有什么招待的呀!”等等,等等。——姐姐,嫂嫂
说。姐姐不住地脸红,嫂嫂不住地发笑,驱赶小孩们走开。她们坐了下来,把万同菁罩在她
们底暗影里,把万同华衬托在她们底光耀里。
迅速地来了沉默和拘束。终于姐姐,嫂嫂们退却了:她们要孙松鹤中午的时候上去吃
饭。万同菁活泼了一点,不停地向姐姐低声说着什么。姐姐推她,嘲笑她。她们又耳语起
来。
于是万同菁突然间充满了兴致,活泼起来了。
“我们来数么!”她快乐地大声说。她故意不看孙松鹤。“哪个心肠坏我晓得!我们来
数么!”她说,用脚踢炭火,同时抱着膝盖摇晃身体。
显然她们刚才突然地谈到了,她们两个人,谁的心肠坏些,这个问题。
“用不着数,你是坏心肠!”万同华,传染了妹妹底活泼,说。
“数么!”万同菁说,觉得孙松鹤在看她,脸红了。“要得么?”
于是她们开始数:两个人同声歌唱,轮流地指点胸膛;唱到最后的一个字时指到谁,谁
便是坏心肠。
“一根竹子十四节!”万同菁大声唱,同时挥手鄙弃姐姐。“小声点,鬼东西!一根竹
子十四节,”万同华唱,“哪个坏心我晓得,坏心折了当柴烧,不是这节是那节;”她们愈
唱愈快,愈数愈快了,“一根竹子十四节,哪个坏心我晓得,不是老板是佃客!”
“是你,是姐姐——万同华是佃客!”
她们大笑了起来,但孙松鹤不笑,他底眼部颤栗。他底心思是过于繁重,他不觉得这种
游戏有什么意义。“一个人愈是什么也不晓得,就愈是快乐!快乐,和无知,是一件东
西!”他想。
万同菁走出去了,母亲到后面去了,剩下了万同华。万同华坐着不动,显得很冷淡。孙
松鹤带着激烈的表情开始了他底谈话。
“事情怎样了?”他问。
万同华看着他,不答。孙松鹤想,也许是他刚才对游戏的冷淡,激恼了万同华。
“怎样?”
“她们说你是什么什么,说你结过婚,又说你穿得不好!”万同华,说得那样的突然,
而且气愤,击伤了孙松鹤。孙松鹤沉默着,脸发白,打抖。
“那么她相信么?”他严厉地问。
“她当然相信!”万同华轻蔑地说。
“好啊!”孙松鹤在心里愤怒地叫。
“那么我底信她看了么?”他同样严厉地问。
“她拿给别人看!”万同华冷淡地说。
“那么,你也相信么?”
万同华不答。她底嘴唇微微地战栗着。她带着一种冷淡的沉思表情凝视着炭火。她底眼
睑垂着,有些颤动,以致于孙松鹤认为她已经哭了。但他,孙松鹤,仍然不能原谅她底捣乱
——他确信是如此。万同华底这样的表情继续下去,孙松鹤想到蒋纯祖,觉得难受:他不知
替谁难受。沉默着,松树头在炭火里轻轻地爆炸着。从门缝里传来了尖锐的,悠远的风声。
“我恨一切男子,他们不负责任!他们责怪别人!”在那种表情里,万同华愤恨地想;
“这种爱情,使我底心完全冷了!你不能说他不忠实,因为他总有理由!但是没有这并没有
什么关系,我可以这样地坐着,在耻辱里坐着,一直到死!”她看了孙松鹤一眼。
“那么,你在怎样想呢?”孙松鹤略为温和地问。“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不觉得有
什么生趣。”她说,悲哀地笑了一笑。
“我请求你相信我们。”孙松鹤说,痛苦地笑着。
她不答,重新垂下眼睛。这时门开了,寒风扑进来,万同菁矜持地走了进来。她向姐姐
笑着,不看孙松鹤。她毫未觉察到姐姐对她所怀的不满。
她没有来得及坐下,孙松鹤就含着痛苦的笑容注视着她。她慌乱地在桌边站着了。
“我们刚才在谈,”孙松鹤迫切地说,脸颊打抖,“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狗用狗的眼
光看人,人用人的眼光看人,万先生觉得对不对?”他猛烈地说,把万同菁吓住了。“我听
说有人——姑且叫他是人——说我已经结过婚,对于这种侮辱,我非常痛恨!我觉得我还不
致于坏到这样的程度,欺骗一个女子!其次,我底家里是并不是没有钱的,尽可以让他们知
道!”他愤怒地说,“说我穿得不好,当然我穿得不好,但我并不以为穿得好的人,就是有
价值的人!我并不是说我是有价值的人,但是我相信,对于一个人,唯有知识,理想,才是
最重要的财产!……”他打颤——瘦削的孙松鹤底激烈的、严厉的态度,好像火焰,这差不
多是他底唯一的态度:他总是这样说话的,虽然有时候,他的心,是那样的温柔,充满着渴
慕。在这里,他底精神本能地感觉到,在他底周围,是充满了敌人。虽然他现在不觉地也把
万同菁看成了敌人,但他勇壮地相信,他底一切行动,是为了拯救她。
这样,他就更激烈了。“万先生以为怎样?”他问。
万同菁无表情地沉默着。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们。对于孙松鹤底话,万同华感到不能同
意:她理解妹妹,她本能地觉得,一切事情,并不像孙松鹤所说的那样简单。
孙松鹤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对于好人,他们应该
同情,对于坏人,他们应该无情地加以打击。他说,他现在的人生目的,是做人:做人很
难。这的确是他底痛切的感觉。但他底这个朴素的感觉,或者哲学,是遭到了蒋纯祖底热烈
的讥讽和无情的攻击的。
孙松鹤痛切地觉得,在家庭、朋友、社会中间,正直地做人很难。做人,不放弃自己底
理想,同时又要不伤害一切善良的人,很难。他是这样朴素地感觉着复杂的感情问题的,但
蒋纯祖底感觉则全然相反。
“万先生觉得家里会不会答应这件事情?”孙松鹤问。万同菁看了姐姐一眼。
“大概会答应。”她回答,觉得姐姐要求她这样回答。“假如不答应呢?假如不答应,
能不能反抗?有没有办法?”孙松鹤迫切地问。“假如不答应,我们就冲出来,有没有办
法?”“……大概有办法。”万同菁低声说,脸红。她扶住桌子,不安地动着身体。她看姐
姐,并且伸舌头。万同华淡淡地笑了一笑。
“她是纯洁得令人痛苦!”孙松鹤想,看着她底舌头。从这个思想,孙松鹤突然地站到
万同菁底生活和感觉上去,感到了一种温柔的、优美的、诗意的情绪,他底兴奋而打颤的眼
部缓和了,那种温柔的、明亮的微笑出现了。他自己没有觉察到这个变化。他看着万同菁。
“她是多么美,多么纯洁。多么好!假如有这么一个男子,能够为她而牺牲自己,因她而更
明白自己底生活和理想,并且更勇敢——为什么要惧怕这个世界?——那么他,这个男子,
该是多么幸福!”他想。他用他底整个的存在这样想。他感动着,为他所想到的那个男子—
—他是亲切地看见了他,为了一个纯洁的、崇高的东西,在黑暗的世界上勇壮地斗争着——
而感动着。他突然流泪。他惊动,带着激烈的面色环顾。“果然发生了什么吗?果然是
吗?”他问自己。“是的,一切都不同了,确定了,发生了,我不能失去她!”他回答。
万同华姊妹惊异地看着他。
“我替蒋纯祖觉得难受!”他突然地说,那样地爱着蒋纯祖;在这之间,他决未想到他
要说这个。“他是多么好的人,尤其是,他……他是多么丰富!当然,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缺
点,但他是那样忠实,那样诚恳,……”他又流泪。万同华悲痛地垂下眼皮。
“他和我谈得那么多,我们常常什么都谈!他告我,他预备明年春天结婚——现在,他
要养病。我想,只要有一个好环境,他就能够发挥他底才能!他是多么用功,当然他有些骄
傲,但是这只怪环境,因为没有人懂得他底价值……”孙松鹤,显得那样的善良,感到一种
光荣,充满着爱情,和对于生活的感激,在这里赞美他底朋友了。但万同华严肃地抬起眼睛
来,打断了他。万同华相信,孙松鹤说这个,只是为了安慰她,但她并不能从这个得到安
慰。这些话,对于她,只是确实地暴露了她和蒋纯祖之间的痛苦。
“孙先生,不要说这个!”她说,在她底淡淡的微笑下面,藏着强烈的痛苦——这种表
现,是她底特色——然后她痛苦地凝视着炭火。
孙松鹤感动,沉默了。他相信他是有了一种崇高的表现。
孙松鹤离去的时候,万同华交给他一个包裹,托他带给蒋纯祖;里面是一件毛线衣,和
二十个鸡蛋。
“没有信要带么?”孙松鹤问。
万同华不回答,送他走下石坡:她在坡下站住,向他点头告别。她是站在尖锐的寒风
里。她站着不动,垂着手,她底衣衫激烈地在风里飘抖里。这种沉默、忍耐、这种深刻的忧
伤,孙松鹤以后永远记得。当他以后有了那种不可遏止的忧伤的时候,他便立刻看到万同华
在这样的姿势里站立着,同时亲切地重新感到了冬季底布满了阴云的黯淡的黄昏、山坡、枯
树、水塘、凄凉的旷野。他奇异地相信,无论何时,在人类底不可救药的伤痛里,总有一个
万同华在旷野和寒风里高贵地站立着。时间愈久,他就愈乐于想到这个。“即使失败了,即
使破灭了,即使得不到万同菁,我也要永远感激,永远记着。因为,假如纯洁的东西被侮
辱,被损害了,便是证明,在这个世界上,这种东西有多么高贵的价值!我们底理想、信
仰、是多么辉煌!不管怎样,像蒋纯祖说的,我们是已经得到祝福了!我心里是突然之间充
满着希望!那么啊!让过去的过去,让一切重新开始罢!那么啊,是的,是的,那么啊!”
孙松鹤兴奋地想,在黄昏的山路上迅速地走着。
悲惨的蒋纯祖,是刚刚从白昼的睡眠里醒来。他坐在床上,无力地垂着腿。呆呆地望着
周围的昏暗的一切。他没有动作的欲望,他不知应该怎样才好,他昏昏地坐着。新鲜的孙松
鹤,带着寒冷的空气,冲进了他底房间。孙松鹤底这种新鲜,无论他自己在走进蒋纯祖底房
间的时候怎样掩藏,蒋纯祖都尖锐地感觉到。蒋纯祖感觉到,并且感到敌意。“他吃了甜的
来了!”蒋纯祖想。
“万同华给你带了东西来,这里!”孙松鹤说。他底音调,是明显地表露了他底新鲜,
但他自己在事后才发觉。
蒋纯祖拖着鞋子走到桌边,点上了灯,特别由于对“甜的东西”的敌意的缘故,阴沉地
推开了万同华的包裹。他底这个动作,使孙松鹤惶惑地发觉了自己底新鲜。孙松鹤就严肃,
沉默了。
蒋纯祖坐着,静静地抽着烟,故意地听着窗外的风声,故意地对孙松鹤底事情守着静
默。孙松鹤徘徊着,痛苦地对朋友感到敌意。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没有。”
“出去吃。”
“不必,石桥小学要坍台了,今天停伙了。”蒋纯祖冷淡地说。
“那么出去谈谈吧。”
“不必。”
孙松鹤愤怒,打开门冲了出去。蒋纯祖冷笑,站了起来。他觉得猛烈的痛苦,他不知怎
样才好。他打开了万同华底包裹;拿开毛线衣,看见了鸡蛋,他突然冲动起来,用毛线衣蒙
住脸,哭起来了。
他底痛灼的哭声使孙松鹤走回来了。孙松鹤变得惨白,好像一团火焰,眼睛明亮,站在
门边看着他。
这一团火焰——完全是一团火焰,走了进来,站在桌边。蒋纯祖看着他。
“你也同情我,”蒋纯祖带着痛苦的、兴奋的表情说;“但是不需要同情的!我不愿意
使你知道我是弱者!”他说,兴奋地笑了一声。
“这样说完全不对!”孙松鹤,这一团火焰,严厉地、猛烈地说,脸颊打抖。
蒋纯祖突然地笑着看着他。
“我批评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尊敬你,因为你比我高明!你不必像你那样想,那是
错的!你当然比我更知道这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你一定比我更知道这
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我好久便想向你提示这一点,我懂得不多,在这
方面!”孙松鹤,这一团火焰,说。
在这一团火焰,谦逊和信仰是同样的猛烈,震动了悲惨的蒋纯祖。这些话,是刺激了蒋
纯祖底荣誉心,他确信,他仍然确信,他更确信,他比他底朋友高明:这一点是比一切都重
要。于是他心里就有深刻的柔情:他乐于接受这些话了。他坐了下来,抱住头。
“今天学校里一个钱也没有了,寒假以后不能开学了,张春田跑来向我发了脾气,他说
我不会办事。我有些敬重他。我决心不干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火笑着。
“他怎样发脾气?”
“他说,要不是我盲目地横冲直撞——他说是盲目的横冲直撞,就不会如此的。我痛切
地想到,在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成立真正的理解和友爱。他的确是永远扶助着新生的,纯
洁的东西的,但是,他一面扶助,牺牲自己,一面就把他底偏见全部地塞了过来!他是以接
受他底偏见为条件!谁要是反抗他底偏见,谁便是想做官了,他宁愿牺牲他底粮食,不愿牺
牲他底偏见。……偏见,就是理想,我痛切地感到我也如此……这不算刻薄罢?”他一个字
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光笑着。
孙松鹤庄严地听着他。由于孙松鹤底这种火焰似的明澈的神情,蒋纯祖忽然觉得,不是
孙松鹤在听着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他。他先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一
次这种感觉最鲜明。
他觉得不是一个人,一个朋友在听着他,批评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
他,批评他。他不觉地肃然起敬。
“那么,你怎样想?”孙松鹤庄严地问。
“在你底身上,是意志的力量,坚强的信仰,在我底身上,是上帝和魔鬼,我是遭到了
人和神的愤怒!”蒋纯祖愤怒地说。“你究竟准备怎样呢?”
“你呢?”
“做下去再说……”
“啊,那么今天底结果如何?”
“很好!我相信你底话了,很好!”孙松鹤带着单纯的热情说;那种新鲜,又透露出来
了。
“是啊,万同菁是很好的姑娘,你将幸福了!”蒋纯祖说,有眼泪,向灯透着笑。
“那么你呢?”孙松鹤忧愁地问。
“我觉得你,比起我来,是多么单纯,多么忠实,多么严肃,多么坚强啊!在我底心
里,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他指桌上的毛线衣,“我已经损害了她,用我底发狂的力量欺
骗了她。如果一个人,在最初的恋爱里,没有一个过于恶劣的念头,那么到了他底生命底末
尾,他将要开怀大笑的罢。但是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希望!我知道她想结婚,到了现在,不一
定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不得已!恐怕是,和我这样的人,没有一个女子能生活一天的
吧!……是的,我要结婚!我要到热闹的场所去做一种凶恶的竞争!所谓胜利,在我们中
国,真是太容易了,我一直没有失败过,所谓失败,我相信我必会胜利!”他激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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