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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62 路翎(当代)
者说,表现着他底分析),说得更多,更多。言词底火热的河流,是把万同华迷惑住了。她
最初还能挑选一两个观念来思索,后来就完全追不上他了。看着他底痛苦的,激烈的样子,
她就非常的迷乱:她确信,这种可怕的痛苦,是她给他带来的;她确信,她完全没有给他带
来安慰;她确信,假如不是她给了他这样的痛苦,他可以豪壮地走到天涯去;从他更激烈的
攻击,从他底那个精神世界底高超的闪耀,她确信,他并不能真的爱她,他只是愿望如此;
她确信,在他底心里,她只是微小的存在。
她为这而觉得痛苦。在万同华身上,自卑的心理,和由此而来的自尊心,是比一切都
强:她底全部生活,她底礼节,严格,冷淡等等便是证明。蒋纯祖继续分析,攻击下去,激
起了她底自尊心底强烈的痛苦。
“只有这一条道路,而且也充满荆棘,同华啊!”蒋纯祖叫,沉默了。
“是不是,在你自己讲起来,你并不需要我?”万同华谨慎地问。
“什么?怎样的结论啊!我需要谁?”
“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万同华问,从一种悲伤的柔情,从痛苦的生活底某些纪念,产
生了眼泪。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反过来,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蒋纯祖说,沉默了。沉默很
长久。“你问这个问题,用你底冷淡的心,表明你并不需要我!”
“我们并不互相理解!”在这个挑拨下,万同华冷淡地说;“我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
你底希望!”她说,嗅鼻子。“她是这样的冷!”蒋纯祖想。
“满足这个时代底期望。”蒋纯祖改正她,说。“你确信永远不能么?”他愤恨地问。
“我不晓得!”万同华说。
“那么,我们将怎样?”
“我底环境这样坏!我不晓得!”
蒋纯祖沉默着,弯着腰,抓着头发。
“也许我倒晓得!”他说,站起来,在房里徘徊。他走到门外又走回来,叹息着,并且
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这种怪戾的行为,使万同华迷乱而痛苦。他底长久的沉默,他底痛苦
——当他如现在这样,变成了一个自私的、单纯的孩子的时候,万同华底心就软化了。她紧
紧地注视着他。她明白他底愿望。
“是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我爱他!我使他这样痛苦,整整的一年,他多可怜啊!”
万同华向自己说。“纯祖!”她唤。
“纯祖,你为什么呢?这样多不好!”她哀求地说。蒋纯祖突然地站在她底面前。
“没有什么,我自私,可耻!我说大话,我骄傲!我明白你,假如没有我,将有平静的
生活!我底一切话,一切行为,只是想得到你!我知道我底生命不久了,我渴望得到我底爱
人,这没有什么道德问题存在!我底爱情,我底忠实,也并不虚伪;我底生命将对我自己底
热情负全部的责任;你底生命也将对你自己底热情负完全的责任,但你没有热情,只有我加
给你的痛苦的责任,这样便不好了!总之,你明白我,我希望得到你,在此刻,在今天晚上
——但是我错了,因为你并不需要我;”他停顿,看着她。“死的拖住了活的:我已经失去
了你,那么,请你原谅!”他说,心里突然有自我感激的柔情,走了出去。
“纯祖!”万同华喊,但他不答,消失了。
蒋纯祖底话,在万同华心里,是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在那种为爱人们中间所有的无比的
魅力之下,她觉得他完全对,完全对,她是愣住了,站着不动。她可怜地喊他。她是这样的
爱他,她绝对地不能忍受他所宣布的这种破灭。于是,那种热情发生了。在她底青春里,这
是第一次,那种热情发生了。在这种热情下面,一切现实的顾虑,都消失了。她迅速而有力
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好像在考验她自己。对这个考验,她觉得满意,她站着。
“是的,我爱他,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底爱情!为什么不应该让他知道?我自己负我自
己底责任,为什么我不应该自由?”她想,带上房门,迅速而轻悄地走了出去。她敲他底房
门。
他开门,严肃地看着他。
“怎样?”他温柔地问,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切。她不答,走了进来。
“我答应你。”她严肃地,安静地说。
蒋纯祖走到她底面前,沉默着,痛苦地垂着头。“我答应你。”
“不。”
“不!我底纯祖啊!”她低声叫,她底胸部震动。
她心里恬静、宽舒、欢乐。她向她底痛苦的蒋纯祖交出了她自己。

蒋纯祖,从他底丰富的生命,是常常有着那种欢乐的,嘲讽的态度;比起欢乐来,他底
性格并不更近于痛苦。但现实的生活,贫穷、疾病,产生了那么多的痛苦。在现实生活里,
人们底需要,是很明确的:蒋纯祖需要金钱、照料、健康——他自己不会照料他自己。很可
能的,这一切精神上的痛苦、紧张、和反复无常,仅仅是因为缺乏金钱。很显然的,有了
钱,他不会反对结婚的,他将有另一样的做法:虽然他自己决未意识到这个。他把一切转成
绝对的了,从这种绝对,产生了对现实的奇特的欢乐和嘲弄。
差不多总是如此的:贫穷、疾病、艰苦的境遇,激动了丰富的精神生活。一个青年,得
到了金钱和社会地位,常常就对这个世界安静下来,终于觉得一切都良好,和这个世界温柔
地相处了: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知看到多少。蒋纯祖痛心疾首,他不会承认他需要这个的,
除非他已经得到。对于他所需要的这现实的一切,他猛烈地,胡涂地攻击着。他看见胡德芳
在那里面;他看见门楣上有诗人底名句:“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放弃”。
他底朋友们,是异常地关心他。大家,尤其是王静贤,希望帮助他弄一点钱,但他对这
个显得非常的淡漠。万同华底贫穷的母亲,是可以弄一点钱来的;但他因这个而攻击万同
华,他觉得非常的痛心。他说他要走自己底道路。这样,他们就拖延下来了。责任心底严重
的渴望重压着他,同时,他渴望向不知什么地方奔逃。
因为他底这种态度,万同华就显得很消极了:自尊心,使她沉默了。大家都关心他们,
但对这种关心,蒋纯祖常常是丝毫都不知道感激的。孙松鹤在最初一段时间内对他非常的冷
淡,直到那个羞怯的万同普走进了孙松鹤底生活,他们之间的感情才起了变化。
孙松鹤对蒋纯祖底生活态度非常的不满。蒋纯祖轻视他,总是震动他,使他感到妒嫉和
仇恨。孙松鹤确信,在他自己底感情里,个人的成份是很少的:他是严格地站在这个时代底
理论上。孙松鹤底生活,他底理论的,道德的公式,是决不能容许蒋纯祖底这种态度的。由
于关系深刻的朋友们中间的那种敏锐的感情,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就常常地互相冲突。蒋
纯祖,在这些冲突和竞争里,每一次都高高地超过了他底朋友——他自己觉得是如此。因此
孙松鹤就非常的嫉恨。
在精神上,孙松鹤无论怎样都不能优胜,蒋纯祖有时同情他,多半的时候轻视他。孙松
鹤底批评和攻击,总是使蒋纯祖走进了他底高超的世界:他丝毫都不曾受到伤害。在最初,
孙松鹤保持着沉默,沉默愈来愈难堪,于是蒋纯祖冷笑了:他觉得他明白他底朋友在想些什
么,他确信那是平庸而迂腐。某一天,张春田突然对蒋纯祖冷淡起来,开始攻击了。张春田
当着蒋纯祖底面向孙松鹤说,他觉得,一些所谓朋友,有了爱人,就不要朋友了。
“喂,老蒋,我可不是说你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说,笑着,含着痛切的敌意。
蒋纯祖痛苦地冷笑着,冷冷地凝视着孙松鹤。孙松鹤严厉地沉默着。
“你觉得如何?”蒋纯祖含着敌意问。
“我觉得很对!有些事情,本来应该叫人发脾气!”孙松鹤愤怒地说,变得苍白。
蒋纯祖站起来,走开了。
“有一种人,他们平庸,迂腐,保守,高兴着他们底道德的生活!”晚上,蒋纯祖到面
粉厂里来,攻击孙松鹤了。“他们崇拜偶像,他们底头脑里全是公式和教条;生活到了现
在,他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犯了教条,他们所能做的工作,是使一切适合于教条!他们
虐杀了这个世界上的生动的一切,我攻击这种人!”
“是的,你攻击这种人!”孙松鹤用尖锐的声音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们相互之间
没有和谐,不能理解。但蒋纯祖底这一切是给了孙松鹤以怎样激动的印象。那个美丽的,在
高空里飞翔着的蒋纯祖,是震动了孙松鹤,把他迷惑——孙松鹤渐渐地有些相信,像蒋纯祖
这样的人,是不能用任何理论来范围,来批判的了。孙松鹤有时候竟至于极端地慕艳蒋纯
祖,从一种木然的谦逊,痛切地感到自己底生命底缺陷和自己底青春底枯萎。……蒋纯祖骄
傲地觉察了这个,于是就把孙松鹤压倒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底单纯的生命,是已经被他底早年的生涯,被他底那个决然的、严肃的献身所固
定了。一切思想和感情都向着他所献身的那种生活,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就造成了一种克
己的,严肃的性格。在那种生活破灭的当初,他简直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他底
环境告诉他说,他是背叛了,于是他就谦逊而严肃地相信他是背叛了。一直到现在,他都在
这种恐怖中;蒋纯祖底那种超脱的热情,于他是陌生的,先前的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是禁
绝了这种热情的。并且把它连根铲除了。他生活着,每一分钟都谦逊地怀疑自己,并且照着
他底习惯,严格地对待别人。无论对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他都用他底单纯的原则来对
待。这个时代的那些公式,当蒋纯祖和它们开着玩笑的时候,就深入了他底血液中。三年
来,他经历着怀疑自己的严重的苦恼,因为,除了在已经破灭了的那种生活里以外——在那
种生活里,他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没有别的情热和才能。
而且,在爱情上面,他是严重地饥渴着。在孤寂的乡间,这种饥渴无法遏止。对于家庭
生活,他是有着严肃的理想。这个时代底美丽的例子,就成了他底理想的模范。他底单纯伤
痛的心需要安慰;他希望一个安静的家庭:一个优秀的妻子,和自己共同工作。这些,蒋纯
祖已经攻击过了:蒋纯祖确信这是平庸的虚荣和偶像崇拜。因此,蒋纯祖底一切,特别是他
底猛烈的、丰富的青春,就使孙松鹤深深地战栗。到了最后,孙松鹤就不得不承认蒋纯祖是
另外一种人,不是他底理论所能范围得住的了。在这种朴素的谦逊里,是含着多少痛苦的战
栗!因为,从这种渴慕,这种谦逊,他就不得不怀疑自己底忠实了。在他看来,向情欲底美
丽的飞翔低头,就等于对这个时代的背叛。蒋纯祖和孙松鹤,是以两样的姿势,感觉着这个
时代的。
从爱情的饥渴,显出了严肃的、赤诚的男子底缺陷。夏季的时候,王老夫子又来替他做
媒了,以蒋纯祖为例,提出万同菁。孙松鹤当时显得很冷淡,因为王静贤是过于崇拜蒋纯
祖。但第三天,他们大家到县城里去玩,赵天知把这件事促成了。
赵天知大大地挑拨孙松鹤,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万同菁,使他动心了。于是他就写了一
封信。赵天知强迫他写这封信,刚写好,他就感到狼狈,企图撕去:他觉得他从来都没有这
样做过;他底自尊心很觉得苦恼。但赵天知大叫着抢了去,把这封信发到石桥场来了。
这封信,是写了好几页纸头。孙松鹤底内心,起了严肃的变化。第一个感觉,是责任
感;既然已经开始,就必得忠实的、严肃地做下去。这是对于蒋纯祖的一种酷烈的批判,蒋
纯祖知道了,就冷冷地注视着。他觉得痛快,因为朋友也落到这个泥沼里来了;他确信,在
同一的泥沼里,他必定更能胜利。
赵天知,是欢乐地拖着孙松鹤,凯旋到石桥场来了。王静贤是非常的喜悦,乱跑了一个
上午,最后找到了蒋纯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蒋纯祖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脚。这个驼背的,兴奋的老头子,满身大汗,喘着气,抓
住他底烟杆跑下来了。蒋纯祖回头,嘲笑地,喜悦地看着他。老夫子露出机密的样子来,告
诉了蒋纯祖。
“你为啥子这样高兴啊!”蒋纯祖说,安静地擦着脚。
王静贤有罪地笑了。然后又说了起来。他说,两姊妹现在都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人,他是多么高兴。他毫无犹豫地说蒋纯祖和孙松鹤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特别是蒋纯祖,他
底丰富的青春,他底猛烈和他底诗情,是那样地感动了他。他不十分明白这一切的内容,但
老年人,荷着过去的创痛,有一种需要:把地面上的美丽的青春留在身边,是一种幸福。他
是简直把蒋纯祖宠坏了。他时常给蒋纯祖弄一点钱来。他是五体投地地崇拜蒋纯祖,说他是
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
蒋纯祖喜悦地,嘲弄地看着这个兴奋的老人。蒋纯祖相信,对于任何新的后辈,他都会
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的。蒋纯祖知道,在年青时代,在那种急进的潮流里,王静贤曾
经大大地干过一下。他卖掉田地,送他底爱人到上海去读书,但这个女子后来到了莫斯科,
把他遗弃了。他常常说这个故事,带着无限遗憾的,生动的表情。他是这样的天真,蒋纯祖
常常想到,这个世界,是怎样地欺了这个无知的,单纯的人。
“都是这个样子的啊!”王静贤生动地大声说,“我们底时代是过去了,看着你们这两
对,又有哪个不高兴啊!咳,我要请客呢!”
“算了吧!”
蒋纯祖摇头,突然兴奋地唱起歌来。瀑布在近处奔泻着,周围有沉闷的蝉声,树影在水
面上游动,王静贤快乐地笑着沉默。
孙松鹤和万同菁在新的关系下面的见面,以及他们底态度,谈话,在蒋纯祖看来,是
“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这当然是蒋纯祖底优越的见解;但它,这个见面,也的确是非常地
富于趣味的。蒋纯祖,从那种属于美学底范围的立场上,带着精致而深刻的审美的情绪,注
视着;但很快地,他就跳到人生底立场上来,从内心发生了一种真挚的严肃,向他底朋友深
深地致敬了。
孙松鹤,在新的情绪底下,带着那样热切而紧张的表情和蒋纯祖见面,使蒋纯祖感觉
到,在他们中间,所有的阴影都消逝了。孙松鹤热烈地,含着一种痛苦的,悔恨的表现和蒋
纯祖握手。显然他底内心紧张使他痛苦。在他的豪爽的,确实的严肃的态度里,蒋纯祖觉得
他在说:“这件事情对于我是这样的严重,你知道!你要帮助我!我告诉你一切,并且将要
告诉你一切,对你毫不隐瞒!”蒋纯祖在短促的苦恼中感到自己在自己底恋爱里未曾这么
做,并且不能这末做。
赵天知已经替孙松鹤传达了,于是他们就一同到学校里来。他们走进蒋纯祖底房间。赵
天知,王静贤,都坐着,沉默着。孙松鹤淌着汗,脸上惨白,脸颊不时打颤。他很痛苦:充
分地意识到,这件事情,在他底年龄上讲,来得太迟了;他恐惧自己已经硬化,不能适应
了。他突然觉得是别人逼迫他做这个;于是他愤怒地向赵天知说了什么。蒋纯祖生动地微
笑。这时万同华姊妹走了进来,孙松鹤严肃地,恭敬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好像愤怒地说:
“是我,不是别人,我不怕,我要负责!”
门是开着的。万同华最先进门,向大家愉快地微笑。然后她转身喊妹妹。她显出一种烦
躁,喊了两声,眼里有嘲笑的光辉。万同菁躲藏在门边,脸涨得通红。终于她鼓起了全部的
勇气,傻憨地笑着,用手帕掩着嘴,跳跃了一下——她是这样的慌乱——走了进来。她向蒋
纯祖点头,不看孙松鹤,紧紧地靠着她底姐姐,在房里慌乱地走动着,好像古代的图画。
“请坐。”蒋纯祖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孙松鹤。
苍白的孙松鹤仍然站在他底那样的姿势,看见了这个无比的纯洁的万同菁,他对自己感
到失望。在这种失望里,他才意识到他心里的对爱情的美丽的、浪漫的梦想,在先前,他是
决不承认他心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着的。他不觉地希望,万同菁底出现,会给他底孤独
的,干枯的心灵带来一种奇迹:这种奇迹没有出现,他对自己感到严重的失望。他坐下来,
在内心紧张地工作着,企图使这种奇迹出现。他使自己想到过去、“那条星光下的美丽的小
河”,并使自己想到美丽的春日,和寂寞的、凄凉的、春雨的夜。然而这都没有效果。他底
心严厉地反对他自己。他看着蒋纯祖求助。
蒋纯祖,向他底万同华发笑,然后快乐地,嘲笑地看着那个发白发红的万同菁;她坐在
床边,她底手紧紧地搁在姐姐底肩膀上。
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地有趣,于是他就站出来帮助他底朋友了。
“孙先生托我向你致意。”他说,优美地走着;“他觉得他底那封信或许会委屈了你,
但那是天知捣的鬼!”“是我!”赵天知快乐地说。
“但是,我们底小万先生会原谅的吧!”
万同菁就畏怯得垂下头来了:在她底洁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孙松鹤仍然觉得痛苦,但感谢蒋纯祖,因为蒋纯祖已经替他打开了僵局了。于是他就突
然抬起头来,严肃地,紧张地看着万同菁。——他惨白,好像火焰。
他觉得她什么也不知道,他觉得痛苦。那种奇迹,是没有出现的可能了;但一种愤怒
的,愉快的力量,在他底心里出现了。
“像蒋先生刚才说的,我想万先生会原谅我!”他说,眼睛颤栗着,看着她。……“我
们到石桥场来,已经三年了,”停顿了一下,他说,“在这几年内,时间都白白地浪费了,
我前几天还和蒋先生谈起,我们底目的,是对我们自己忠实。”他低而兴奋地说,造成了一
种严肃的,会场式的空气,很明显的,只有在这种空气里,他才不致于怀疑他自己。“从前
我们和万先生不大接近,从现在起,我们想和万先生共同学习!”
“啊,政治工作!”蒋纯祖想。他几乎叫了出来。万同菁定定地垂着头,有时盼顾一
下,希望别人原谅她。于是孙松鹤就把万同华当做说话的对象了。孙松鹤总是说“我们”,
好像这是一件集体的,严肃的工作。
孙松鹤说下去,愈对自己不满,愈对万同菁底散漫的神情失望——他很怀疑她是否在听
着——他就说得愈激烈,愈严重。
“我们常常对自己失望,社会攻击我们,别人怀疑我们,我们自己过去曾经遭遇过最痛
苦的事,但我们并没有失去我们底理想!”他说,万同华注意地听着他。蒋纯祖觉得对于万
同菁,这是一种朴素的义务。大家都寂静着,房里的空气,是严重起来了。那个王静贤,是
坐在那里,露出他底那种极端注意的神情来,听着这个时代底这种告白,异常的满意,鼻子
上有汗珠,不停地点着头,简直发呆了。“我们常常想,生命底意义是什么!”
“糟了!”蒋纯祖快乐地想。
“我们常常很痛苦!”孙松鹤走到桌边上,转过身来,说了,“现在我们当然不必再怀
念过去,也不必挂念将来……至少在我个人是这样。在这个人间,我好像走在沙漠中,口
渴、头晕、没有一点点水,我所以走着,是因为我必须走着。我看着那里,在天边,是我底
目标,我也相信,在我底道路上,是前一代人底血迹,在后面,有无数的人,但是我已经疲
乏了,觉得孤独!是的,孤独,我想,我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下去,到我精疲力竭的那一分
钟,我就再挣扎前进一步,然后倒下去,让后来的人跨过我底尸体!我明白我是一个平凡的
人,但至少不是坏人,我和我底朋友们相依为命,我一点点光荣的想头也没有,为了民族,
为了人民,我愿意倒下去,我愿意成为桥梁底一块石头,或者一撮泥土!”他突然地停顿:
他底脸更白,他底眼部不停地颤栗着。
王老夫子点头了,眼里有泪水。但那个万同菁,却已经在床上躺下来了。她不十分懂得
孙松鹤底话,但他底话对于她是一种苦恼的打击。她极其真实地想象着他底话,以致于精神
涣散起来,追不上他。当孙松鹤说到“在沙漠中……”的时候,她就有了想象底对象;她
想,在沙漠中,酷热的太阳照耀着,一个孤独的男子走过去,跌踬着,最后倒下了,没有人
给他一点水,没有人来救他。她想着,为这而异常的痛心。但无论她怎样同情,痛心,她感
到孙松鹤是陌生的,孤独的,高超的人,她无法把她自己和他想象在一起。于是她就想到她
底家庭,想到“别人要说坏话”,而感到畏惧。
她底涣散的神情,是使孙松鹤非常的痛苦。他愤怒地沉默着。
“我们决不愿意委屈一个人!每一个人底生命都是自由的!”他突然严厉地说。
万同菁简直不知道他是在说她,仍然躺着。万同华给弄得有些狼狈了,转身拉妹妹坐起
来。
“人家跟你说话!”她说,气恼地笑着。
万同菁坐了起来,垂着头,玩弄着手指。大家沉默着。
“万先生有什么意见?”孙松鹤问,好像是问万同华。“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谦逊
地说。
“呀,姐姐,你看我底指甲!”万同菁突然地叫了起来,推姐姐,并把手指送到姐姐面
前。
孙松鹤严重地沉默着。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推开妹妹,重复地说,希望妹妹明白自己底地位。
孙松鹤底脸发抖。
“那么,万同菁万先生呢?有什么意见?”他问。“孙先生问你话呀!”万同华说。
于是万同菁就放弃了她底指甲,抬起头来了。她显然一点都不明白。她脸红,盼顾,可
怜地笑着。
“姐姐,你说!”她说。
“孙先生问你呀!”
“有什么意见?”孙松鹤严肃地问。对于他底严肃,蒋纯祖觉得遗憾。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菁说,好像背书。
然后,她脸红,又拿起她底可爱的,洁白的小手来。
“我有一个意见:不准看指甲。”蒋纯祖笑着说。于是万同菁立刻就放下了手指;为自
己底错失而苦恼,并且有些痛恨蒋纯祖,不安地盼顾着。
万同华姊妹走出去以后,大家就都同情地看着孙松鹤。孙松鹤那一段话,在蒋纯祖底心
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晚上,他们就走到水边,亲密地谈到深夜。孙松鹤说明了他对万同
菁的不满,并说明了他进行婚事的计划:他说,父亲一定会同意他底这个“好媳妇”的,他
可以敲一笔竹杠。他说,如果顺利,他预备在明年春天结婚,离开石桥场。蒋纯祖,心里有
悲凉的、亲爱的柔情,完全地赞同他;但希望他从“政治工作”解放出来,去谈恋爱。蒋纯
祖丝毫都没有提及自己,并且避免回答孙松鹤底问题。最后他说,如果可能,他也结婚。
“那么好!让我们交换我们底祝福罢!……但是至于我底情形,那就是:‘到这里来的,一
切希望都要放弃!’”蒋纯祖快乐地,生动地说,笑了起来。
孙松鹤苦恼地确信,能够快乐地说着这个,必定是骄傲的人;但他仍然衷心地祝福他底
朋友。

在万氏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之间,存在着动人的关系。她们之间,像最好的朋友们之
间一样,没有秘密;她们之间,常常有小小的生气和小小的放任,但决不会闹得严重;她们
是丝毫也不懂得这个时代底夸张的言词,她们讲述她们自己底事情,用着她们底父母底言
语。她们底朴素地相互表现着她们底苦恼、希望、隐秘。她们造成一种温和的、亲切的空
气,在里面充满着年青的女儿们底那种青春的骚扰,善良的讥讽、挑拨、和玩笑。她们珍惜
她们底生活。
万同菁知道姐姐底秘密: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万同菁很为姐姐苦恼,
并且因此有些仇恨蒋纯祖。有很长的时间,她不和蒋纯祖说话,万同华对这感到苦恼,但沉
默着:无疑,她觉得妹妹并不是没有理由。在妹妹面前,万同华总是觉得心里和平:她知道
妹妹对她所抱的尊敬的,亲切的感情;她并且知道妹妹对她底信仰和依赖。只有一次,妹妹
为蒋纯祖底事情而明显地生气,她也生气;但立刻她们就和解了,说到碉楼、竹林,守园的
狗,乡场底人事,以及其他等等。
万同菁,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是更其信赖姐姐;在亲戚中间,总是维护蒋纯祖,并赞美
他底“富有的家庭”。她认为这样就可以保护了她底厄难中的姐姐。但她是那样的单纯,人
们很容易地就看出她底忧苦的,善良的动机来。万同华常常告诉她,在别人不问的时候,就
尽量地对人平和,什么也不要说;但她永远不能做到,——她是这样地富于感情——她们常
常为这而争吵。
接到孙松鹤信,她就立刻给姐姐看了,并且请姐姐解释,在这封信里面,有些段落,究
竟是说了些什么。万同华告诉她说,孙松鹤,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并不因此而觉得宽慰,她
们都瞥见了前途底艰难。万同菁觉得,从此以后,是更加重了姐姐底负担。纯洁的万同菁,
是决未把自己底负担计划在内:她是整个地推在姐姐底肩上,为姐姐而苦恼。因为这个缘故
——她觉得是为了姐姐——她希望能够从孙松鹤脱逃。从孙松鹤底严重的言词下面回来以
后,她就频频地想着这个,沉默着。她是为姐姐而担忧,正因为这个,就突然地对姐姐冷淡
了起来。她模糊地想,她底事情,应该由她自己来负责:姐姐不应该过问。她简直忘记了,
是她自己推到姐姐底肩上去的。她底这种冷淡,表现了一种朦胧的独立的愿望,万同华觉
得,有了爱人,妹妹就反叛,离去了。万同华觉得嫉恨、痛心。
但晚上的时候,万同菁突然地走进了姐姐底房间。她在床边坐了下来,热切地、痛苦地
注视着姐姐。她底整个的存在,表现了那种无法排解的、严肃的痛苦。万同华苦恼地看着
她。
万同华问她,心里觉得怎样。她露出了烦恼的痛恨的表情,掉过头去。万同华注意到,
她哭了。
“真焦人,我有什么法子呢?”万同华想。
“哭口杀子,妹妹?”她说。万同菁不答,掩住脸。“妹妹,你想想看,要是你是我,
你哪里有那么多的眼泪来哭!”她烦恼地说。
“妹妹,有话说,不哭啊!”她伤心地说。
“姐姐,我不要他,我不答应他,姐姐,你应告诉他,姐姐,啊啊!”万同菁哭。
“这才滑稽!”
“不,姐姐,他朗个说?……不,姐姐,像这样,大家都要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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