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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61 路翎(当代)
们,但他不愿在这上面留连得太长久,因为这是太痛苦了。“但是我为什么不能够结婚呢?
孙松鹤批评我好高鹜远,他是对的!我现在孤独、空虚、被爱、但不敢爱!为什么不敢爱
呢?人底意义不是也在这里么?我结婚,相信自己决不会和张春田一样,我结婚,丢开一切
虚浮的梦想,用我底力量向现实生活献身,继续我底学习和工作,不也可能么?或者是更好
么?”他想。
“是的!是一个庄严的决意!”他想,兴奋地站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于是他就强烈地兴奋起来了。他总是如此的。他猛烈地攻击过家庭生活,猛烈地攻击过
当代的理论,猛烈地攻击过他底朋友们,连带着他自己。现在他突然决意:他觉得,从他底
苦闷的心里,有什么新异的、光明的、强有力的东西苏醒了。他为此异常喜悦。他觉得过去
的一切思想都错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明白了。
“我不能工作,是因为没有爱情,用全部的力量拒绝爱情!”他想,站在打开了的窗
前,望着落雨的,黑暗的天空。“我过去犯错,欺骗,不道德——放荡、肉欲、不道德!必
须告诉万同华,请求她原谅!”他兴奋地想,带着愉快的忏悔情绪。他现在想到了道德了。
于是,他曾经讥嘲过的那种“道德的生活”,便友爱地和他握手了。他现在当然不会想到;
在这个题目上面,蒋少祖也是如此的。他想着,对“道德的生活”,他有感激的心情。他现
在当然不会感到,在这个题目上面,他在瞬间前是非常恶劣难堪的。“立刻就向她告白,请
她原谅!明天就告诉老孙,请他为我而欢喜!这是多么好啊!”他想。
他想到他是不会缺乏金钱的,他想到了他底亲戚们。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
“你错了!你不能如此。”“是的,是的,他们是有理由的——”他痛苦地想,不知他们是
指谁。他站着,看着,院落和围墙底黑影,然后他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他觉得这些景物
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他重新凝视窗外的、染着灯光的枯树:枯树在滴着水——然后又凝视远
处的黑暗的山峰。很明白的,这一切是一个重要的启示,这一切:宽阔的,美丽的天地,天
地间的辉煌的热情活动,情欲底美丽的,甜蜜的歌,启示给他说,他底“道德的生活”,他
底朴素的万同华,是错了。
他凝视着滴水的枯树。
“春天会来临,阳光会照耀,——我底亲爱的克力啊!”他说。他底亲爱的克力是谁,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常常念着她,呼喊她的。在黎明时的初醒的温柔里,他呼唤她:“亲爱
的克力啊!”在痛苦的,不眠的晚上,他呼唤她:“帮助我,亲爱的克力啊!”她大概是一
个美丽的,智慧的,纯洁的,最善的女子,像吉诃德先生底达茜尼亚一样。“啊啊,我底崇
高的克力啊!不要流泪,把你底婴儿举得更高一点,地面的生活原很悲凉!”蒋纯祖说,善
良地微笑着,徘徊起来。他忽然眼里有泪水了。
“是的,我不对!但是我孤独!但是克力啊,我已经糟蹋了我底青春,我底健康,我底
理想,也许我——不要一朵花,不要一朵芬香的花,抛在我底漆黑的棺材上,
不要一个朋友,不要一个朋友来祭奠我底可怜的尸首!
我底尸骨在这里抛弃!
请留存起来吧,成千成万的叹息,把我放在啊,那里,
使阴郁真挚的情人都找不到我底墓穴,不能到那里去哭泣!
那么,就是这样,我底克力啊!另一面,也替我拒绝我底‘胡德芳’吧,告诉她说,我
并不仇恨谁,也不仇恨她!”蒋纯祖流着泪。
他又走到窗边。
落着雨。枯树在滴水。蒋纯祖忽然严肃而神圣。“但别人不能击毁我们!击毁我们的可
惊的正就是我们自己,而且正就是我们底向善的力!克力,”蒋纯祖说:“我们可惊地相
同,甚至在快乐里所追求的也仿佛就是痛苦!痛苦是人底完成。而且是高的完成,而且是大
的,深的和强的!这边可以作为悲剧底理解之一,但是更应该理解作我们这一代底巨大!克
力啊,高贵与不幸本来就属于同一灵魂!这是人底力量超过了人本身,走得更远了;这是人
底理想世界底跃进!向自由的王国和绝对的门!”
“现在应该懂得了,亲爱的克力!我们是卑劣的种族底卑劣的子民!向你描写我自己
吧,克力!首先是,懒惰和软弱所织成的高傲,所谓诚实,是不务实生活的感情的矫饰,我
解错一切果敢的性质,戴上虚荣的牺牲者的玫瑰冠!我来自昏疲而纵欲的江南,贩卖自私的
痛苦和儿女心肠,我盼望,盼望,名声,欣赏、赞美、激扬、动情的面貌,地狱底恶意的妒
嫉,和一切!——那么,现在面向绝对的门,判断罢,克力啊!给我力量和祝福,但不要给
我胡德芳!”
“让我和那些慢慢地走着自己底大路的善良的人们一同前进吧!”
蒋纯祖,因兴奋而疲弱,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是这样的猛烈,这样的突飞猛进,他底精
神似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急忙着要过许多人在长期的生存中所遇的同样丰富的生活。现在
他在混乱的热情汹涌中跳了起来,冲出房,向万同华奔去了。
他要告白。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告白什么,当然,是爱情,是猛烈的爱情。但是不是
“道德的生活”呢?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呢?是不是“不要一朵花”?显然都不是,又显
然都是。他是这样的勇敢,毫无犹豫地就冲进了万同华底房间了。
严肃的、朴素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是坐在她底桌前,在给在城里经商的哥哥
写信。这个房间,是这样的干净、爽朗;在案头上,有两本书,一本是《故事新编》,一本
是《红楼梦》底第二册。在桌子的另一端,放着一条洁白的手帕。这个怀着密密的感情的乡
下女儿,是毫不惊异这个时代底公子底来临的;她是随时都准备着尽可能愉快地接待任何
人,替他们做事的。蒋纯祖曾经攻击过这一点,劝她不妨“替自己打算”一点;她愉快地答
应了,像答应任何事一样。
她搁下笔,以爽朗的,愉快的笑容接待了蒋纯祖,并且有礼地站了起来,请蒋纯祖坐
下。在蒋纯祖沉默着的全部时间里,她笑着;假如因什么思想而忘记了笑容的话,她便立刻
惊觉,赶紧地恢复。她笑着,显然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快乐;她笑着,因为觉得这样特别使人
快乐。
蒋纯祖立刻感觉到,在这样的笑容之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说呢?她是朴素的,不会懂得!”他想。感到一种冷淡;他奇异地觉得在万
同华底笑容里有着一种冷淡。“你在写什么信?”蒋纯祖问,很明显,觉得这个问题太亲切
了。
“我底哥哥!”万同华笑着说;这笑容与所说的话无关。显然她并未感觉到这个问题有
什么特殊。
“你家里最近怎样?母亲好吗?”
“都好!”万同华说,她底笑容表示了感谢。显然她不觉得这个问话有什么特殊。她开
始思索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她对蒋纯祖有一个固定的意见:她觉得蒋纯祖高超,古怪,有
一种特殊的善良;她喜欢他底善良,他底某种傻气和天真,尊敬他底高超,而用礼节和严敬
来防御他底古怪。混合着高超、猛烈、锋利的严肃,赤诚的态度,以及闪光一般的活泼,滑
稽的感情,蒋纯祖底善良就对她有着不可抵御的魅力。她不能确定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但
已经明白一定有着严肃的事情。由某种期望,她的心紧张了起来。蒋纯祖继续发问,又突然
沉默,她有些恐惧了。她本能地企图把谈话拉回到平凡的问题上来,但她心里有一种力量又
反对这个。她变得有些焦躁:那种笑容消失了,一种特殊的严肃代替了它。“这两年的生
活,你还满意不?你希望怎样?”蒋纯祖快乐地笑着问。他这样问,把握到了一种优越的力
量,他心里有快乐,他本能地希望从苦恼的惶惑里冲出来,他本能地希望诗意、和谐、欢
乐。他在观念上也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于是他开始比较。但这种比较现在不可能;对于
恋爱的那些书本式的理想,以及那些美丽的教条,和现实相碰击地造成了混乱的苦恼感觉。
他自己很明白,他底快乐,是并无诗意的,它只是从优越的把握产生的。他笑着,皱着眉
头。
万同华举手掠头发,看着他,虽然没有听见他底问题。“跟她说!说出来,一切会明
白,我会感觉得多一点的!”蒋纯祖想。
他紧张地沉默着,看着灯,又看着自己底因疲劳而发颤的手,好久不能开口:他觉得无
法开口。
“你要睡了吧?”他不安地问。
“不。”万同华说。
“我跟你说……”蒋纯祖说,未听见自己底声音,但觉得已经说出来了:最严重的时刻
已经来临了。从这个意识,产生了浪漫的印象,于是他有勇气。
“我们结婚——你觉得怎样?”他说,突然可怜地笑着。“是的,我说结婚,因为这包
括严肃的一切;我不说爱,那包括胡涂的、不负责任的一切!”他想。同时他紧张地看着万
同华。
万同华,笑了惊慌的,可怜的笑,但随即严肃,变得苍白。她举手扶住头,随即她用另
一只手蒙住脸。“他说这个,真想不到!怎样办呢?”她惊慌地想,心里有失望的情绪。她
失望,显然因为蒋纯祖只说结婚,而不说到别的;并且显然因为蒋纯祖说这个,是站在优越
的地位上的。蒋纯祖底这句话,对于她,是一种欺凌,虽然她自己不能明确地意识到。
“回答我:你觉得怎样?”蒋纯祖说。
“我要和我母亲商量。”万同华抬起头来,严肃地低声说,以明亮的、探索的眼光看着
他。
“又是一个和母亲商量,中国啊!”蒋纯祖愤怒地想。蒋纯祖愤怒,因为他底优越的精
神受到了伤害。他确信万同华应该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就抛弃一切——但现在万同华首先就
举起了她底母亲。
“那么你自己怎样想呢?”他问。
“我?”万同华小声说,嘴唇战栗着,低下头去。“我们,根本并不互相理解。”她
说。
“理解可能不可能呢?”
她不答。
“可能不可能呢?”
“可能。”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同时疑问地看着蒋纯祖。
“那么,为什么又要和母亲商量呢?”
“要这样。”万同华几乎是严厉地说。
万同华感觉到了他底轻视和愤怒;蒋纯祖感觉到了她底失望和顽固,他们互相碰击,双
方都受伤。
“做一个爱人,我是太理想了!”蒋纯祖傲慢地想,看着她。
“要当心他底性格,要当心!”万同华向自己说,看着桌面。
蒋纯祖看着她,觉得她不美,苍白、冷淡。蒋纯祖想象,只要自己伸出手来,她便必定
会感动、倾诉、抛弃一切,但现在全然相反。他痛苦地沉默着,这一切违背了所有的理想,
所有的美丽的教条,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希望脱开这个痛苦。他想拥抱她,吻她,事情便会好转。他确信,他已经告白,就有
这样的权利。于是他站起来。他底那种情欲,那些美丽的教条,是燃烧了起来。他走到她底
身边。他解她底手,并且轻轻地呼唤她。
万同华可怜地笑了,然后惊异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蒋纯祖有怜悯,
捉住了她底手。但她挣脱了。“别人要说闲话的!”她说,站了起来。
“不!”蒋纯祖说,皱着眉。
万同华恳求地看着他。
“你睡去吧,不早了。”她说,她底呼吸频促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她底严肃的、恳求的表情,想到必须戒备自己,必须顺从她,因为她真
实、仁慈、宽大。他这样想,同时想到了以前的这种激情所招致的恶果,就站住不动了。
“在我底心里,又有了多么恶劣的念头!什么是好的?怎样办?”他痛苦地想,看着地面。
这样有一分钟,他听到窗外的凄凉的风雨声。他觉得丑恶的情欲过去了。他觉得有坚实的、
甜畅的力量在他心里升了起来。他确信这是真实的生命。他抬起头来。
“请你从黑暗中引导我!”他说,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能够说得这样真实而诚恳。“我想
我也许欺侮了你,我想你将懂得我,原谅我!”他停顿。他嘴唇轻微地战栗着。“我现在经
历着可怕的危机。爱我,否则我将毁灭,你即使不熟悉这些观念——我说是观念——你也感
觉得到!给我鼓励,做我底朋友,爱我。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你接受吗?”蒋纯
祖谦卑地、诚实地问了这个触目惊心的、自私的问题,看着她。
她严肃地、深思地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前面。她底手优雅地、朴素地合在胸前。在上述
的不觉的自私中,蒋纯祖不觉地希望、并且确信,当他说“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的
时候,她将感动,回答说:“不,你给我带来了幸福!”于是投到他,蒋纯祖底怀里来——
但事实并不如此。确然的,带来了幸福,但乡下的女儿从不懂得这一套,她是这样严肃地思
索着她底爱人底话:在这些话所形成的迷乱的世界中,她仍然冷静、真实,不被动摇。她又
是这样地相信着蒋纯祖底诚东,所以,蒋纯祖底话,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忧愁。她把蒋纯祖底
这种虚浮的言词,心灵底美丽的光芒,这个时代底伤痛的宣言,放到她底真实的天秤上去衡
量。她想,蒋纯祖既然已经宿命地自白了将来的痛苦,那么她,万同华,便没有力量挽救。
她想她不能相信蒋纯祖没有了她便会毁灭;她谦卑地不相信这个,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毁灭是
指什么而言。她相信这是浪漫的情话,每一个男子都要说的,所以她应该原谅他。她想,那
样优越的蒋纯祖所无能为力的,她必定更无能为力。究竟蒋纯祖说了些什么,她不能确实地
知道。但她又确实地知道。她觉得蒋纯祖单纯如小孩——这便是她底真实底理解——对这个
小孩底刁顽、自私、热爱,她,万同华,能够承担。
结论是:对这个单纯的小孩底刁顽、自私、热爱,她能够承担;对那个说着痛苦、毁
灭、黑暗等等的高超的英雄,她感到迷惑。
蒋纯祖急迫地追问她,忧愁地看着她。在长久的沉思之后,她不觉地叹息,同时凄凉地
微笑。
“那么你答应了吗?”蒋纯祖问。
她沉默着。
“如果答应了,你点头;否则,你摇头。”蒋纯祖说,不知何故快乐地发笑。
“明天回答你。”她说,笑着,嘴唇战栗着。
“不,现在。”
沉默很久,在蒋纯祖底热烈的目光底要求下,万同华点了头。她认为她可以控制这个动
作;但她不觉地流泪。人们都记得,这种年青的、新鲜的眼泪。
“谢谢你。”蒋纯祖文雅地说。天晓得他是怎样地文雅了起来,像一个骑士。他含着感
动的眼泪走了出去,站在雨中,觉得甜畅。
“亲爱的克力啊,帮助我寻求真实!”他说。
在房里,万同华坐了下来,捧着头,默默地流出了大量的眼泪。在流泪之后,她心里有
了新鲜的感觉,她明白了,在她底心里,在她底眼前,以及在她底辛勤的生活里,发生了怎
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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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13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在最初,蒋纯祖并不理解自己底目的和动机;他模糊地觉得一切发展得过于迅速,他模
糊地觉得悔恨。经过了长久的内心斗争,他就又重新把自己撕碎了。在那个晚上,在突然之
间,结婚这个观念成了他底热情和梦想底对象,但到了第二、第三天,热情变成了怀疑;第
四、第五天,他就开始责备自己被情欲迷惑,以致于背弃了先前的理想了。但这些在最初还
是微弱的,他用爱情、忠实等等观念来和它们对抗;在最初,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发展得太迅
速了,但他痛苦地觉得悔恨,并且恐惧。这种内心斗争,发展下去,另一面,爱情也发展下
去,到了最后,他就又碰到了他底险恶的焦点了。
他觉得他欺骗了万同华,对她不忠实,他为这异常的苦恼。但他又并不停止;他拖着万
同华走下去,猛烈地向她索求一切,攻击她底感情和思想,以他底可怕的内心冲突扰乱她。
从那个晚上以后,他就避免再提到结婚了。结婚底旗帜倒下去以后,爱情底旗帜便壮烈地飘
扬起来了。因这个旗帜,他抵抗了石桥场底毁谤;他并且凶恶地准备用它来抵抗万同华底家
庭。但万同华不能变更她底意见。
万同华,从第一天起,便光明磊落地行动。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底母亲,然后又带蒋纯
祖到她底家里去。于是,人们便看到,这个蒋纯祖,带着他底傲慢的态度,在那些古旧的婆
婆妈妈和那些凶恶的姐姐嫂嫂底层层围绕里坐下来了。
时间飞快地过去。过年的欢宴——乡下的筵席,是那样的丰富——学校底繁杂的事务,
乡场上的穷凶极恶的斗争,看书写作,茶馆里的吹牛;疾病、贫穷,胡涂的变化,猛烈的发
作,以及少数时候的明澈的智慧……这样,蒋纯祖们又经历了一年的时间。
蒋纯祖和万同华,他们中间的痛苦暴露了。万同华是那样的冷静、严刻,但在某一天,
猛烈的蒋纯祖获得了她。蒋纯祖忍受了一年的时间。蒋纯祖攻击万同华底冷静,说她冷血、
蠢苯、迷信。万同华底头脑里确实是有着小小的迷信的,这种小小的迷信,在都市里,加上
一套时髦的风度,是会被当成聪明和智慧的;但在可怜的乡间,它就赤裸着。从一种愚昧的
感情,产生了这种迷信。万同华相信既成的一切底支配权,相信这个社会底礼节,道德,不
是因为需要它们,而是因为天然地觉得它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相信家庭间底神圣的关
系,蒋纯祖请她睁开眼睛来看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家庭,她睁开眼睛来看了,但还是相信。
她相信一个女子决不能和一个男子同样地去做,蒋纯祖无论如何不能改变她底意见。对于这
个时代底热情和梦想,她毫无所知。对于她所读过的这个时代底理论,她怀着朴素的尊敬。
对蒋纯祖内心底那种所谓时代精神,对他底优越的精神世界,万同华很冷淡;有时尊
敬,有时不觉地仇视。假如她能够证实,这一切,只是蒋纯祖底自私的欲念底借口的话,她
就能够放心,更爱蒋纯祖一点了。这一切当然常常是借口,但它们无论何时都屹然不动地站
在高处,成为一种绝对的存在。蒋纯祖底每一个表情都表示,他能够放弃她,万同华,但不
能放弃这个。很明白的,到了今天,蒋纯祖是决不会为任何对女子的爱情而牺牲性命的了;
他即使连牺牲一个观念都不肯。他顽强地、猛烈地要求万同华放弃一切来跟随他;万同华顽
强地,冷静地要求他放弃一点点——对于蒋纯祖,一点点,就是一切——来顺从她。于是他
们中间起着令人战栗的斗争。有时他们互相远离,互相冷淡,互相仇视。在突然之间他们互
相渴望,于是斗争、冲突。多变的,猛烈的蒋纯祖常常地迷惑,动摇了冷静的万同华。蒋纯
祖很能利用一个女子底感情上的弱点。万同华常常屈服,全心地爱他,确信他是单纯的,自
私的小孩。但即使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单纯的,自私的小孩底心中,和那种肉欲的,神秘的
渴望一同,也充满着这个时代的勇猛的一切。
蒋纯祖,那么激烈地冲进了万同华底平静的生活,把她底一切全扰乱了。他说他要负
责,但他其实是不能负责的。万同华,背负着石桥场底毁谤、辱骂、遭遇着家人底冷眼和善
良的母亲底哭诉,是生活在难堪的痛苦中。她觉得她是毁灭了,但她以她底无比的冷静的力
量挣持着。蒋纯祖确信,假如她像他似的能够得到那个优越的精神世界的话,这一切痛苦便
立刻会转成激情的欢乐和理性的明澈的认识的。他用无穷的雄辩、倾诉、例证来对付她,因
此,对于她底痛苦,他就很少感觉到。从小小的迷信产生的痛苦,蒋纯祖是无法怜悯的。
万同华以她底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用它对付着蒋纯祖底无穷的追求。蒋纯祖因失
望而痛苦,而愤怒;到了最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在一切欲念之中,得到万同华底身体,
就成了主要的欲念了。无数的感情底狡计都在万同华底冷静上面惨败了,于是夏末的某一
天,他就在深夜的时候冲进了万同华底房间。
早上他们曾经争吵,万同华说她要回到家里去住,因为母亲生病。蒋纯祖对这个异常的
愤恨,因为他也在生病。从春天起,他底健康就损毁了;最初非常的严重:咳嗽、流汗、昏
晕,大家都说是肺病。但蒋纯祖,在绝望的心境中,不肯进城去检查。夏天的时候,病情减
轻了一些;迫近过死亡底一切感觉之后,他就对这个毫不在意了。
他想,在他死去之前,他必须得到万同华。他很知道跟着来的那一切,但他愿意承担。
他想他是愿意承担的:他是有了一种宿命的信念;他确信生命不会给他带来更好的东西。
“在以前,大家都相信人类是伟大的,人底名称,是光荣的,我也相信,”就在这个晚上,
等待着深夜底来临,坐在他底凌乱无比的房间里,他想,“但现在我觉得人类不会有第二个
样子,是的,人类只能是这样,所以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渺小,我们都相信将来,但我们
谁都不会活一万年的,我们需要现在,所以,在最后的瞬间来临以前——它不久了——我要
做的!我在原则上相信将来,但我怀疑在将来人类是否能不愚昧和自私:多少人信仰过了,
已经几百年了,它底名称很多!信仰变成了盲从,人类中底大多数仍然愚笨、无知、可怜,
我也是。先前我想;做什么好呢?怎样爱人民呢?现在,面对着最后,一切都解决了!孙松
鹤批评我,说热情对我是不好的——但低级、麻木、平庸的恋爱信念,对他是不好的!”他
愤怒地笑出声音来。“说是革命了,但仍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唯有落荒而走!在我
心里,愈来愈强的,是一个幽密而暧昧的冲动!我底纯洁的胡德芳坐在那边房里!怎样才
好,勇敢的克力啊!”
他站起来,走出酷热的,充满着蚊虫的房间。他走进后面的院落,在枝叶丰满的槐树中
间穿行,焦躁地唱着歌。繁星的天空底下,有微风;掩映在槐树底枝叶间的灯火,在突然之
间,使他得到兴奋的、美丽的印象。院墙外面的水田里,有热闹的蛙鸣。有人在门外用粗糙
的声音大叫,唱歌。他扶住槐树,垂下头,站住不动。
“可怜的克力啊!我们流浪到何时为止?先前引导着我的那一切星宿,现在都黯淡,或
者远离了!”他说,抬起头来。“但是,克力啊,在如此美丽的天空底下,我们必须爱,必
须工作,否则我们将毁灭!我底毁灭是无所谓的,但是,克力,你啊!还有我底咬牙切齿
的,尘世底纯洁的爱人!让我们交换我们底祝福,祝我恰当其时地到达我底彼岸!”
这种美丽的激动,这种突发的诗情,是表征了一种幽密的,情欲的渴望,是表示了即将
来临的,用蒋纯祖自己底诗意的话说,尘世的冲突。在他底心里,热情汹涌了。夏天底晴朗
的、辽阔的、热烈的夜晚,和他互相渗透,启示了美丽的青春。
渐渐地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凉风吹着槐树。蒋纯祖轻轻地走动着,唱着歌;歌声常常被
咳嗽打断。最后他走回房间,熄了灯,摇着破扇子,坐在蚊虫底怒吼声中。他听着,感觉
着,想着。他痛苦,他有罪——他不知他犯了什么罪——他感伤,他热烈地叹息。
他走出来。星光照耀着,周围是那么安静;万同华底房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感觉到
自己底激烈的心跳,他走近窗户,轻轻地敲窗户。他想,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哪
个?”万同华小声问。
“我,同华。”
沉默很久。
“什么事?”万同华用惊异,恼怒的声音说。
“开门!开门!”蒋纯祖小声说。
蒋纯祖,在爱情上面,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能够使万同华在某些时候绝对地向他屈
服。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万同华没有回答,没有拒绝,传来了轻的脚步声,门打开了。蒋
纯祖走了进去,关上门。
“你睡了吗?”蒋纯祖在黑暗中说。
“刚睡。”
“我来,有妨碍没有?”蒋纯祖笑着问。
万同华穿着短衫,坐在床边,以明亮的,惊慌的眼睛看着他。她愈惊慌,愈沉默,蒋纯
祖就愈轻快,愈活泼:好像他是故意地如此。他是迅速地造成了这种热切的空气,使万同华
迷惑了。
但这迷惑并不是绝对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在这种时候,是明白一个男子底企
图的。蒋纯祖在夜里到她底房里来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万同华总是静静地坐着,
绝对地不许蒋纯祖到她底床上来。但这一次,蒋纯祖是这样的活泼,自然,充满着诗意,她
不能够肯定他底意向。她开始穿衣服了。蒋纯祖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又活泼了起来。“我
有时候是这样的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蒋纯祖说。“是的。”万同华回答,显然有些迷
惑。
“我们再来谈到我们底题目吧!——不,不要点灯!多么安静的夜里啊!……你底意思
是你认为形式是神圣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认为死尸是神圣的东西!你生活着,接触着周围的
这些人,你确信他们就是全世界吗?你不能看得远些吗?你要永远在他们中间生活吗?——
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做手势阻拦她,“你为别人浪费了你底时间,你底生命,你底
青春,你不敢得到你所爱的!你总是冷冷的,冷冷的!这个社会使你麻木了吗?你知道我们
底目标,但你甚至不敢读一本热情的书!你说你消沉,为什么消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的消
失了,她们嫁人,有了形式,一切都完了!你想想胡德芳吧!一个人不能跨在两只船上……
到了那样的时候,同情和叹息都是徒然!我永远说:时间是冷酷无情的!凭什么,一个人要
对平庸的现实忍耐呢?哎,我怎样跟你说好啊!同华!”
“但是你也应该稍微替我想想!”万同华忧愁地说。“我所说的这一切,以前我曾经说
过的那一切,不都是替你想的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蒋纯祖热情地说,在她底身边
坐了下来。
他很明白,他说得愈多,他底内心的冲突便愈激烈;这些话,在他自己,是从那种分析
的感情出发的;每一句话,带来了一种情调,向他照明了现实世界底某一个角落:在他所一
直做着的那种冷静的,或冷酷的分析下面,这个现实世界是丑恶地赤裸着。所以,他就决不
能给万同华带来一点点较好的,较完整的东西。他痛苦地弥补着自己底缺陷,分析下去(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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