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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60 路翎(当代)
慈爱的笑容。显然老人现在爱一切,爱桌上的菜,房里的儿子,谷场上的鸡、猪、牛、和那
场上的、走了的,说不回来的人们。这是她底生活底全部,她爱它。
蒋纯祖突然站到老人底生活和感觉上去,看着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鸡,看着睡在屋檐下的
小猪,看着坡下的给予寒凉的感觉的田野,眼里有泪水。他在雨中走了回来。
赵天知问他看见张春田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赵天知含着单纯的微笑告诉蒋纯祖说,张
春田底太太,因为没有钱吃饭,昨天曾经企图下砒霜毒死她底抽鸦片的母亲。
蒋纯祖立刻想到了自己底厌恶的情绪,感到恐惧。他觉得赵天知底单纯的微笑是希奇
的。他又问了一些,严重地听着。想到生活深处底一切,他心里发生了震动。他站起来,说
他要去看张春田。赵天知留他吃饭,并且说家里有酒。“我一点都不饿!你拿酒来吧!”蒋
纯祖说。
但因为赵天知底坚持——他催促了母亲——蒋纯祖仍然吃了饭。饭后他异常兴奋;已经
黄昏了,他们去看张春田。
蒋纯祖见过张春田底妻子,并且见过很多次,但由于蒋纯祖底性格,他们之间从未谈过
一句话。她时常到场上,或学校里来找她底丈夫,差不多每次总是要钱、借米;她和赵天
知、万同华姊妹之间的谈话底题目差不多总是关于打牌的。见到这个面带病容的、凌乱的女
人,蒋纯祖总是感到那种恐惧和厌恶相混合的情绪。这种情绪在这一段时间里占领了蒋纯
祖,蒋纯祖以她,张春田底妻子为它底象征;他觉得这是残酷的、愚笨的现实底象征。是家
庭生活底象征。是他底警惕、恐吓,和威胁,并且是一切热情的梦想底警惕、恐吓、和威
胁。
蒋纯祖知道张春田底恋爱故事,十几年前,张春田用手枪抢出了这个地主的女儿,和她
一同逃到上海。他们最初在上海读书,然后到杭州去住家。据张春田底话看来,那时候他们
是快乐的;他们非常的浪漫。在杭州的时候,张春田和那些改组派,那些无政府主义者,那
些现在成了官僚和名流的艺术家和智识分子生活在一起;从那个时候起,张春田就是非常怪
诞的了,主要的是他非常的聪明。他穿着西装,同时穿着和尚的鞋子,受到了杭州警察底干
涉;他拖着很长的竹竿在西湖底苏堤上面追赶漂亮的女人……这些故事,或者笑话,成了他
现在欢娱,并且成了他底反对理想的例证,因为,青春过去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了。当他底
往昔的朋友成了当代的显赫的人物的时候,他就甘于他底贫穷、懒惰、村野,觉得这是唯一
的生活,不想再动弹了,他底浪漫的妻子,就成了现在的这样。这里面是没有丝毫浪漫的热
情的;先前也许有,但现在消逝了。他现在只是憎恶那些显赫的朋友们。他很明白,对中
国,对民众,他们和他同样没有做什么,并且不可能做什么。他认为他们可恶,虚伪。
他是懒惰的。他底嘴巴是全石桥场最放荡的。但他底行为是忠厚的——他并不如他所想
的那样毒辣。他不洗澡,不漱口,不洗脸,不替别人做媒,不给朋友写信。半年以前,他底
一个有钱的侄子请他到重庆去主婚,他做了新衣服,买了新皮鞋——全部都刷新了。他回来
向大家夸口说,那个新娘一抬头,看见有这样漂亮的亲戚,忍不住地笑了。他向任何人都这
样说,他说新娘非常漂亮,显然他很得意。但这个漂亮的亲戚立刻就变成了脏鬼。那套衣服
到现在还没有脱下来。皮鞋破裂了,中山装底袖子和裤子高高地卷了起来,布满了油渍和污
泥。
整个的夏天,张春田披着脏衬衫,袒赤着胸膛,坐在一线天里骂人;秋天,衬衫扣起来
了,他披着那件抹布一样的中山装,坐在一线天里骂人,镇长何寄梅,大家称他为本党同志
的,是他底主要的攻击对象。他钦佩一些有名的作家,因为他们会骂人。他满脸胡须,身上
发臭,眼睛滚圆、明亮、灵活。他常常是非常的活泼;他确实常常很快乐,因为有着某些奇
异的,善良的希望,他觉得满足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的:他们咒骂一切,他们嘲
笑、快乐、善良,他们满足了。对于这个鬼脸的世界,——这是所有的人都警惕着的——他
们只能开一些喜剧式的玩笑,永不能有残忍的,毒辣的手腕,如他们所羡慕、并期望于自己
的。主要的是生活底沉重的束缚。在这种束缚里,或在这种现实里,多数的时候是痛苦、烦
闷;少数的时候是突然的满足、满足、天真的快乐。
他底妻子胡德芳,在这种生活里,对他有无穷的怜悯。但好像对于顽皮的小孩一样,她
放弃了他了。他们互相放弃了。她永远无法使他脱下他底脏衣裳来,因为他常常穿着衣服睡
觉。像一切人一样,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舒服,但他想:明天总可以的,并且懒惰是一桩
快乐。他大半在外面吃饭,所以她必须到处找他要钱买米。在石桥小学危急的关头,在乡场
底冷潮狂暴地掷过来的时候,在人生底隆重的悲惨里,他一次一次地卖去田地、山头;她,
不能抗议。那种隆重的悲惨,使她同情他。并且庄严地对待他。
她并不是好的助手,因为他不需要帮助。她打牌,她底母亲抽鸦片,这是两件痛苦。可
怕的斗争,内心底激厉,常在极度的灰暗中开始了。她发誓不再打牌,她偷走母亲底烟具。
然而在这种沉默的生活中,诱惑并不是这样就抵抗得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再
有一次吧!只是这一次,最后的!”他们对自己说,同时他们自己就明白,跟着来的是第
二、第三次。一个妇女,在她底邻人们中间生活,不管自己底处境怎样特殊,她总是善良地
信任大家,和她们采取同样的见解。……张春田底妻子,胡德芳,常常饿着自己、母亲、小
孩们去打牌,最重要的理由是,大家都不管这个家:母亲应该挨饿,因为她抽鸦片;小孩们
应该挨饿,因为他们底父亲遗忘了他们。她常常给母亲几个钱。但老人底化费非常的大,一
个月的鸦片,等于全家两个月的粮食,老人就吵架,借贷,出卖衣服。老人并非不可怜女
儿,并非不憎恶自己,但她觉得,在艰苦无欢的一生底末尾,她是不必再管什么了。母亲和
女儿互相厌恶,因为她们厌恶自己。老人多次在咒骂里要求女儿杀死她,这是恶意的,女儿
每一次都想:对的,要杀死你!在这里,胡德芳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底忠厚的丈夫。张春田从
不参与母女间底争吵,常常的,他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过去了几天。胡德芳多次地到学校里来;有两次带了小孩们来,在学校里吃饭。胡德芳
凌乱、瘦削、饥饿得可怕,但仍然喧嚣、骚扰。她到处吵闹、谈论,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拖
着鼻涕的小孩们跟着她跑。显然喧嚣使她暂时地感到轻松。“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就会过
去的!就会过去的!”她想。她甚至显得快乐,她和万同华姊妹大声地谈论杭州;往昔的一
切,现在是特别的动人。她未谈到打牌,因为她已经发了誓;在暂时的轻松中,她正在抵抗
强烈地袭来的诱惑。大家并不觉得事情有怎样的可怕。万同华提议说,可以在学校里挪借少
数的钱,但张春田淡漠地摇头。在这些方面,他是异常严格的。
蒋纯祖对胡德芳感到厌恶和恐惧。特别在听见她兴高采烈地谈论杭州的时候,他厌恶
她。作为生活底象征,他对她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女人,他厌恶她。他觉得她愚笨,可恶。
这种情形是那样的强,他很多时候都用这个女人底名字来称呼这种情形,这种生活。他想,
假如他要结婚的话,他便会被胡德芳包围、窒息、杀死!……胡德芳借到一点点钱,带着她
底小孩们回去了。她买了一点米,剩下来的钱,放在小女儿底内衣口袋里,被母亲偷去了。
她自己明白,因为企图保留着打牌的可能,她才没有把所有的钱都去买米的。她是在这种内
心冲突里战栗着。打牌的可能,寻乐的可能,不停地蛊惑着她。她想,把钱放在小女孩底贴
肉的口袋里,她便必会战胜诱惑。“她是你底血肉,你底生命,你底女儿;她幼小,天真,
可怜,而这个钱,你看,贴着她底肉,有她底热气,你无论如何不许!”母亲的胡德芳说。
她常常检查这个钱,抚摩它,并且吻女孩。但这个钱在这天晚上突然不见了。女孩说,奶奶
拿去了。
愤怒的胡德芳向母亲奔去,但立刻便退回来了。母亲正在抽烟,脸色厌恶,难看;胡德
芳站在门边看着她,她假装未看见,脸色更厌恶。
胡德芳发晕,眼前发黑,她退了回来。她听见母亲踢倒椅子的声音:老人因厌恶自己而
极端地厌恶女儿。“毒死她!”胡德芳想。小孩们站在她底身边,她觉得他们都在说:毒死
她!她跑出去弄了砒霜来。她觉得这是简单的。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觉得有困难。她刚刚
醒来,便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并且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即将发生。于是来了冷
静的思考。
她躺着不动,女孩在胸前吃奶(女孩三岁还吃奶)。她望着污黑的屋顶,想,她毒死母
亲,并不是因为和母亲有仇恨,而是因为,母亲将使大家饿死。她想,她已被母亲拖累了多
年,而母亲却这样残忍,因此,她毒死她,决不会违背良心。但同时她感到仇恨的,快意的
情绪,因此有一个暧昧的声音说,这是违背良心的。
但她不听这个。
“这有什么!父不慈,子不孝,当然的道理!假如别人要责备我,说我没得天良——但
是天啊,假如我有一千,一千担谷子,假如我有,我就让她抽去吧!就比方是从前,在我们
过得去的时候,有什么不可以?大家各人过各人的!但是现在有儿女们要活命——”于是她
想到了张春田,对她感到激烈的仇恨。她描述他,诅咒他。接着她想到了很远的从前的那美
好的一切。在回忆的深沉的情形里,她想到她就要做的事,毫不感到它底严重。
她想到她是在上海、在杭州、在成都……。突然地她惊动,她坐了起来,厌恶地把女孩
推开。她对女孩突然感到强烈的厌恶,这种厌恶告诉她说,是她,女孩,要她去毒死她母亲
的,于是一切就很简单了,没有良心的问题,她厌恶女孩,但不再厌恶母亲,但必须服从女
孩底要求,她底冷酷的眼光使女孩流泪: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女孩底眼泪向她说:下
砒霜!
她到厨房里去生火。她煮了稀饭,在母亲底一碗里下了砒霜。她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她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同时做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她吹火,在母亲底那碗有毒的稀饭
里仔细地捡去烟灰,并向自己说:烟灰很脏。她做这些向自己掩藏自己底行为;她做这些,
企图使自己感觉到,一切很平常,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
她不觉地大声叹息。于是她喊母亲吃饭。她觉得喊出声音来是可怕的,不可能的,于是
她走到母亲房里去。她向母亲点头——她觉得她底喉咙哽住了——表示饭做好了。她是变得
软弱,慌乱。她企图防止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但又觉得自己无力。她迅速地退了出来,为
了不使自己跌倒,她抓住门。
母亲走出来了,明白女儿对她的情感,装出冷淡的表情。她底做出来的刚愎的样子说:
她并没有忘记;在她们中间,一切还照旧,对这,她是毫不在乎的。但主要的这是做出来
的,因为觉得女儿决不会宽恕她。在这种假装底下,有一种慌乱的,可怜的东西。胡德芳凝
视着母亲,这个凝视是这样的奇特,她一切都看出来了:她一切都感觉到了。
这个凝视对她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突然有温柔的,悲伤的软弱的感情;这种
感情会出现;是她自己决不会料到的。她看见衰老的、干枯的、衣裳破烂的老人走过她底面
前;老人那种假装,是一种枉然的努力,企图掩藏自己底衰老、干枯、可怜。那一种感情,
是她儿时对她底母亲发生的——母亲,是慈爱过的——发生在她底心中,她觉得她底一切恶
意都错了,她觉得她,可怜的女人,将要和母亲,可怜的母亲分别了。她想,在分别之后,
她将记着此刻的这种善良的感情。这样想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毫不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毫
不感到事情底严重了。她只是有着不明确的不安;另外她感到浓烈的凄凉,她想:就要分别
了,往昔的一切亲爱,几年来的一切的厌恶,都是徒然!
她不十分明白她底处境。有一种冷酷的力量支配着她底行动,但她自己现在没有意识到
这个。小孩们坐在桌前,沉默着,吃起来了。她迅速底走进厨房。她追上了母亲,去到灶前
去按住锅:她觉得这是必要的。
“这个是我的!”母亲用矜持的声音问,不看她。她点头,又摇头。她被哽住,她不能
说话。母亲未注意,端着稀饭走开。她恍惚,恐怖,看着母亲底背影。她怜悯、软弱、恍
惚、恐怖。她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那个可怕的力量之下,对这件事,她没有能力
参与,也没有能力挽回。
“她也许拿它分给小孩!”她想,迅速地追了出去。“不,不能够!无论如何不能够!
我宁可死!”她对自己说,跑了起来;她几乎在门槛上跌倒。
她觉得,瞬间前她旁观着它的那个力量,因为她底奔跑,就支配着她,因为支配着她就
起了变化:变得光明了。她跑了出来。
她底死白的、燃烧的、可怕的样子使小孩们寂静了。母亲刚刚坐下来,疑问地看着她。
她冲了上去,夺下了那碗有毒的稀饭转身向厨房奔去。刚刚走了两步,饭碗就落到地上打碎
了,她发出尖锐的、可怕的叫声,倒到墙壁上去,战栗着,看着母亲和小孩们。
母亲跳了起来,脸上有恐怖的表情。小孩们寂静着,在他们恐怖中,有着自然的谴责和
怜悯。
胡德芳想说什么,但她只动了动她底发青的嘴唇。突然的,她意识到她底行为了。她底
胸部起了急迫的震动,她痉挛、哮喘了两下,爆炸地哭了出来。她向房内奔去。“要毒死我
呀!”老人可怕地叫,抓住自己底头发。随即感到悲痛——这种情形,好久以来都消失了—
—小孩般地,可怜地大哭了起来。她伏在桌上,长久地大哭着。大的小孩恐怖地站着,小女
孩呜咽着,拉她底哥哥,希望他安慰她:她只需要一点点安慰,告诉她说,在这个世界上,
她底弱小的生命,是平安的。她呜咽着,抑制着,自己找寻着这个安慰。
胡德芳从内房绕到厨房,流着泪,冷静地走出来了,手里拿着菜刀。三个小孩全体都恐
怖地哭了,逃到门前挤在一起。
“妈,砍我!”胡德芳说,递过菜刀去:“我下砒霜毒你,妈,砍我!”她说,露出一
种悲惨的热情来;她继续流着泪。母亲继续大哭着,可怜地看着菜刀,看女儿,看小孩们。
她好像受欺的小孩,不明了人们何以这样的无情,她哭着可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
情。她对菜刀摇头,对女儿摇头,对小孩们摇头:她否认这个,她希望菜刀、女儿、小孩们
知道,她底生命是怎样的软弱、衰老。
突然地,小孩们哭着跑过来了:很难说在他们中间是谁启示了行动的。他们突然地从他
们自己得到安慰了。他们拖住了他们底母亲,并且拦住菜刀。胡德芳悲凉地大哭了。“妈!
妈!”胡德芳热情地叫,好像她底小孩们叫她。她跪下来,伏在母亲脸上,想到她是幼小的
女孩。可怜地哭着。老人呜咽着,继续不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但此刻这已是
一种爱娇的行为了,好像那些动人的小女孩。
张春田,身上沾满了泥污,提着破伞,走了进来,站住了。男孩向他说了一切,他严肃
地听着,点了点头。“哎,何必哟!”他大声说,向房内走去。他不觉地流泪,坐下来,支
着头,望着前面。
“哎,何必哟!”他说,流泪,动着腮。
对这件事情,蒋纯祖理解到一种隆重的悲惨,他确实地感到,在这种隆重的悲惨里,胡
德芳底心灵是怎样地做着斗争。他想要紧的,最不幸,最动人的,是小孩们:他们完全是在
乡村里出生,成长的。他想到他底厌恶和恐惧,他底“胡德芳”,在感动中,他觉得他是错
了。他觉得先前他只是看到这种生活底外表,现在他接触到了它底核心;先前他是盲目的,
现在,站在这种生活里,他体验到一种心情,有如人们在暴雷雨之前所体验到的:天边升起
了严重的云头,疾风扫荡旷野,人们在顷刻之间脱离了一切烦琐、挂虑、觉得自己和风暴一
同升起。
他是,如人们所说,以理想主义的方式经历着这一切的。他觉得,将要到来的,是一阵
风暴,是一道夺目的光明,给他指示出路。此刻,落雨的、不愉快的黄昏里,他是从多日的
麻痹和厌倦中动弹了。
他奇怪赵天知在说着这件事的时候还能带着单纯的微笑。赵天知显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
么特别值得惊动的地方,因为他没有他底“胡德芳”。
走到张春田门前的时候,雨落大了。赵天知深沉地叹息,并且向蒋纯祖羞怯地微笑。
蒋纯祖,带着他底那种严重的感觉走进了小院落。他踩过水塘。正面的堂屋里,有灯
光。一个女人蹲在台阶前给小孩大便,他认出那是胡德芳。他们走近的时候,胡德芳正举起
小孩底屁股来让一头肥大的狗舐干净。蒋纯祖严肃地注视着这个。胡德芳疲乏地笑着招呼他
们。蒋纯祖注意到,由于某种生怯,胡德芳避免看他,但对赵天知特别的亲切。蒋纯祖觉得
困窘。他不明白,何以大半的妇女都对他这样的生怯。有些是可以用对爱情的可能的敏锐的
矜持来解释的,但在胡德芳这里,这种解释是不可能的。像在任何这种情形下面一样,蒋纯
祖觉得懊丧。
蒋纯祖是期待着那种隆重的悲惨,期待着那种壮严的,他期待看见一个全新的胡德芳,
她站在心灵底光辉中:但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疲乏,对她生怯,对赵天知亲切,使
一头狗舐小孩屁股。
胡德芳简单地踢开了那头狗,赵天知接过小孩子来,她向赵天知微笑,问:病好了没
有。蒋纯祖觉得,他是异常的希望抱一抱这个小孩的,然而不可能。
“我看见吴芝惠。”胡德芳说。
赵天知皱眉,用力摇头。蒋纯祖走进房去了,他听见赵天知说了什么,使胡德芳发出疲
乏的笑声。
“一切都照旧,可以说,平安!一切都重新开始!我底‘胡德芳’啊!”蒋纯祖亲切
地、惊异地想。
张春田躺在破旧的椅里,淡漠地点头招呼他。蒋纯祖注意到了张春田脸上的淡漠的、恍
惚的表情,坐了下来。张春田看着他,然后看别处:显然不希望说话。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传来了低的、亲密的谈话声,赵天知和胡德芳走进房来了。走进房,赵天知有新鲜的、
严肃的表情,胡德芳底严肃的表情:胡德芳脸打抖。但立刻他们便恢复了他们底低而亲密的
谈话,向后房走去。蒋纯祖听出来,胡德芳要拿什么东西给赵天知看。
蒋纯祖沉默地坐着。
胡德芳和赵天知进房的时候,张春田皱眉,并且恍惚地笑了笑。然后他恢复了他底淡漠
的表情抱着腿,凝视着窗户。从院落里传来了清晰的雨声。
“吃饭没得?”张春田问,瞥了蒋纯祖一眼,显然企图不看蒋纯祖。
“吃了。”蒋纯祖困难地说。“赵天知那里……喝酒!”他说,兴奋地笑了笑。于是他
无故地向自己发怒。“冰冷的、平庸的、沉重的一切!你接受!你必得接受!”他想,皱着
眉。“怎末样?”张春田问,显然并不问什么。
蒋纯祖看着他。
“说我同情他!来看他!希望他重新开始。——胡说!”蒋纯祖想。
“这个场上的事情啊!”张春田说,移动了一下。“怎样?你怎样?”蒋纯祖说。
“没得什么。老是这样的。”张春田说,嘲讽地微笑着。“我这样想:”蒋纯祖带着愤
怒的表情说,“或者在过年的时候,我到我的哥哥那里去找他弄一点钱来,假如这个不成
功,那么我们就大家都到别处去!老孙说有一个中学,下学期……”他皱眉止住。随后他轻
蔑地笑了。
“算了吧!你底哥哥,什么参政员!卖屁股的!”张春田大声说。
蒋纯祖轻蔑地,快乐地笑着;他无故地快乐。
“我看你不要累倒自己罢。”他说,笑着,带着一种温柔的、善良的表现。他底意思
是:这样地生活下去,毫不反抗,张春田必会被他底家庭生活拖倒;张春田应该开始一个猛
烈的反抗,直到面对着人生底严重的一切,面对着生与死,洗刷自己底生命。他表现这个,
因为他自己要求这个,并且因为他自己有这个。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可能,他心里有快
乐。
张春田看出来他底同情和不满,他底善良的、温柔的表现使张春田有悲伤的情绪,但其
余的那一切,张春田就丝毫都不能感到。
赵天知带着欢欣的、惊异的表情走了出来,坐着不动,在后面,胡德芳告诉他说,吴芝
蕙的确有小孩,她自己坚持不肯打胎,在他,赵天知闹过了之后才被她母亲设法打掉,因此
病了。赵天知对这感到悲哀,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他已经尽了责任,主要的,因为吴芝蕙
自己“坚持不肯打胎”,他感到欢欣,并且对人生,对自己底这个意外的幸福感到惊异。
带着这种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着不动,以巨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突然地厌恶他,觉得他懒惰、昏沉、胡涂、充满着可怜的、小小的幻想。这种厌
恶,显然是被赵天知和胡德芳之间的感情引起的。
蒋纯祖就开始反抗了!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他笑着问张春田。
张春田缓缓地摇头。
“你们总是那一套呀!”张春田轻蔑地说:“唔,将来恐怕要做官的!”他说,翘着厚
嘴唇。
“我是无政府的呢!”蒋纯祖讽刺地说,由于某种善良的或恶毒的感情,企图点燃张春
田内心底火焰。
“什么呀!”张春田轻蔑地叫,不停地摇着头,“这一套,阿Q也是革过一革的呢!
嚓!”他说,懒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赵天知满足的、异常满足地笑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
“你不是也常常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情形么?你底朋友!除了你底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
别的了么?”他说。“那都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张春田大声说。
“我却是要做官的呢!……但是,像你这样,就是聪明么!你满足么!你满意么!”
“我满意。”张春田突然地坐直,坚决地说。
“好吧——但是你为什么要办石桥学校呢?为了什么,你对李秀珍底事情觉得痛苦呢?
为了什么,你自己赤着脚抬滑竿,抬一个生病的学生呢?为了什么,你牺牲了你自己,卖田
地办学校呢?”
“我们谈不通,老弟。”张春田冷淡地说。
“是的。”蒋纯祖说,愤怒地沉默了。“但是你曾经说,你曾经到处向别人说,”他忽
然又开始,“你钦佩一个有名的人,因为他不停地……”他突然又沉默。
“你也要做有名的人吧!”张春田冷冷地说,斜着眼睛看着他。
“说什么?说什么?你说什么?是的,厌恶,恐惧,没有同情,……你的确想做有名的
人!”蒋纯祖想。沉默地坐了一下,他站起来告辞。
张春田冷淡地送他们到门边。赵天知打着灯笼,他们在雨中走过院落。朦胧的灯光照见
水塘,草堆,枯木,破烂的墙壁,落着的细雨;阴影摇晃着,蒋纯祖觉得非常的痛苦。
赵天知要蒋纯祖到他家里去歇,蒋纯祖不肯;赵天知说自己路熟,要把灯笼给他,他也
不肯。他在冷雨中跑开。他回头,看见灯笼在浓烈的黑暗中发亮:赵天知仍然站在那里。
“老蒋!”赵天知大声喊。
“谢谢你!”他回答,流泪。他转身跑开。冷雨飘落着,附近的山头上沉沉地压着灰白
色的云雾。不远的地方,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这里是一棵枯树,滴水;那里是一间
破土地庙,宿着几个乞丐;更远些,浓黑的山岩上,矗立着那个锁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神
秘的、可恶的、美丽的碉堡;右边的远方是那个老娘子的女地主底宽阔的庄院,灯火在深邃
的林木中闪耀。再远些,是高大的,威胁的小山,那里有原始的树林。在这一切中间,在山
岩、斜坡、平地、浅谷、深渊中间,那条美丽的小河流动着,瀑布在各处呼啸着。蒋纯祖疯
狂地奔跑。……蒋纯祖,身上沾满了泥污,流着汗,跑进了石桥场。走过三民主义青年团底
阅报室的时候,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走进去休息。青年团和阅报室都是新近设立
的,它们底出现,使沉默的石桥场有了一种鲜明的点缀,使乡场底空气更浓烈,更典型。蒋
纯祖每天都来,贪婪地读着三天前的报纸。现在他冲了进去,喘息着,倒在椅子里。随后他
盼顾,拿起一份破烂的报来,把油灯拖到面前。
他现在并不想读报。他只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但他注意到重庆底剧团底大幅广
告,在那个“铁一般的演员阵容”里,有高韵底名字。他仔细地,贪婪地读了这个广告底每
一个字。随后他翻开来,看见了副刊上的捧场的文字。有一篇文章说到这个剧本底伟大的成
功,另一篇文章说到演员们底非凡的成就,中间提到王桂英,认为王桂英底舞台成就超过了
她底在银幕上的成就:“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有了新的理论的武装。”云云。
“因为是一个风骚的女人。”蒋纯祖想:或者是由于嫉愤,或者是由于这段文字给了他这样
的感觉。他读下去,关于高韵,作者说,有一些缺点,但前途极有希望,因为带来了新的风
格。
“新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对于任何新人物,他们都这样说,他们糟蹋了!”蒋纯祖想,
同时把报纸折起来,塞到衣袋里去,好像这是极值得宝贵的东西。他现在的情绪是这样的:
他觉得妒嫉,和从妒嫉而来的恶意的攻击可耻,因此他就对自己说,这一切是良好的,合理
的;高韵是良好的,合理的,她的确有着新鲜的,善良的风格。在这样设想的时候,他痴痴
地站着不动,他不觉地哭起来了。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罪,他觉得
孤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爱情。他看见高韵以她底明媚的、活泼的、含笑的眼睛看着
他;他看见万同华底喜悦的微笑。他慢慢地走出阅报室。
场上底灯光大半熄灭了。仍然落着细雨,各处的水塘发亮。蒋纯祖,这个冷酷的英雄,
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想到从前的蒋少祖和王桂英,为他们而流泪;他不知道他是为自
己而流泪。他想,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场面,那些男女们底短暂的热情冲动,原是善良的,无
可非议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坏,那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得不到,因为他坏,说得好一点,
因为他底性质和他们不适合。……“但是,我究竟和什么东西适合呢?不要隐瞒自己:我需
要爱情!现在有一个女子用她底全部的善良等待你!但是啊,我是这样的坏!”
他走过走廊,打开房门,点上灯。周围很寂静,万同华底房里有灯光。他觉得他底心情
缓和得多了,他坐了下来,不动地望着前面。于是妒嫉,和因妒嫉而来的软弱的心情都过去
了,他安慰地想,他只求在寂寞的乡间生活,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在某种时候,这个思想是
最能安慰人的了:人们多少有点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有着什么:实际的和想象的。蒋纯祖大
声叹息,望着前面。
这时有轻的敲门声。门打开,新鲜的,愉快的万同华走了进来。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
她兴奋地,愉快地笑。“她总是这样笑的,这是她底礼貌。”蒋纯祖想,眼光没有离开她。
万同华给了他一封信,是蒋少祖来的。在他看信的时候,万同华安静地坐着看着他。蒋
少祖很久未来信了,这封信也很简单。信里说,傅钟芬和一个中学教员订婚了。蒋纯祖严厉
地皱着眉,抓着信,落进悠长的瞑想。
“你腿上这么多泥!还有水,要洗脚么?”万同华问。
蒋纯祖惊醒,向她不安地笑,说他自己会去打水。万同华走了出来,又走回来拿盆子,
蒋纯祖问她为什么,她说:校工出去了。
蒋纯祖站起来,又坐下。但即刻他就追了上去,向万同华致歉,说他自己会打水。在黑
暗中,他谢谢万同华,他自己不觉得他底声音是怎样的温柔,他觉得万同华脸上有他所常见
的喜悦的微笑。
他走进房,轻轻地叹息。这叹息底意思是:爱情存在,他感激这种爱情,但他是非常的
坏。洗好脚,他坐到椅子里去,继续他底瞑想。
他想到傅钟芬,想到江边的那个年青的接吻;想到黄杏清。想到那个浪漫的夜,想到轮
渡,钟声,交响乐,舞台,合唱。他也想到安徽的那片落雪的旷野,想到他底死去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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