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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67 路翎(当代)
敬的傻瓜,他相信别人会认为他是在企图取悦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女人。他愿意取悦于某
一个女人,她大概是万同华,——但她是谁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因为他很快乐。但热
情、光明、华美迅速地消逝,到来了冰冷的痛苦。
他体会到,在他狂热地买东西的时候,他的确是爱着万同华的。在那种热狂里,买雨伞
的时候,他想;“看吧,我要保护你底小小的脑袋!”对着口红他想:“心爱的啊,你底敏
锐的嘴唇决不需要这个,但是这将使你快乐!”“好,亲爱的,我们去看另一家!”他说,
走了出来,走进另一家。
到来了痛苦。痛苦是,他觉得,他底这种热望,污蔑了圣洁的爱情;他所感到的,是他
所创造的某一个华丽的女子,她称她为万同华。他所感到的,不是真实的万同华。真实的万
同华冷淡,并且反抗他底这种罪恶的热望。
他不能忍受万同华底冷淡和沉默,而想到他们中间的一切,是太痛苦了,于是他用虚浮
的游乐把它深深地埋葬起来。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状况,感到愉快,并且觉得脱离了枯燥的
爱情底束缚,他是自由了。他认为责任会在万同华,因为她用冷淡回答了他底盟誓,用沉默
回答了他底热情。倾心于热情的世界,在壮快的发作里,他在四月初写了一封信给万同华,
说,假如她不愿意有所束缚的话,她从此便完全自由。在短促的兴奋里,他觉得他能够承担
这句话,但万同华没有回答,长久的疾病,难耐的生活,使他重新陷入可怖的痛苦。病痛沉
重起来。他变得冷静,先前的那热情的华美的、混乱的一切消逝了。
那热情的,华美的一切,那小小的虚荣,那些声音和颜色变成可憎的了。他底那些新结
识的朋友们,变成可憎的了。他明白,仅仅为了骄傲的热情,他才结识他们;仅仅为了他们
崇拜他,——到城里来,他是获得了小小的声名——他才爱好他们。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有
的写诗,有的学音乐,有的指望剧坛上的出路;在他们中间,他很容易地便取得了优越的地
位,这使他醉心。这些年青人,是给自己们造成了一个陶醉的世界。蒋纯祖,和醉心同时,
冷冷地注意到,他们是信仰着公式的观念,毫不知道他们所生活的复杂而痛苦的时代的。这
些公式的观念,蒋纯祖是早就超越了,石桥场底三年的生活,是使他走进了这个时代底冷静
的深处;但对于这个冷静的深处,他底这些朋友们是毫无兴味。他们交游广阔,确信自己已
经跳出了小的圈子;他们显得活泼而乐观;他们紧紧地依恋着城市,认为它是时代底中心。
从深处来,蒋纯祖厌恶他们底乐观,他认为他们浅薄而无知。蒋纯祖跟他们说了乡下底情
形,但他们一点都不能在里面感觉到什么;他们表示,他们愿意到一个离城很近的乡下去住
一住,在那里写诗,并且观察农民。蒋纯祖对这个守着优越的沉默。
他们所尊敬的,蒋纯祖一点都不尊敬。在他们里面,是充满着年青人底快乐的空气:他
们谈论恋爱、女人、互相开玩笑,高声叫嚣。他们评判女人底肉体美丽和灵魂底美丽:“她
有一个美丽的灵魂”或者“她底身材很有诗意”。对这个,蒋纯祖守着谦逊的,或者是绝顶
高傲的沉默。
蒋纯祖轻视他们底痛苦,认为他们底灵魂浅薄。在每次的“小小的虚荣”之后,蒋纯祖
他总觉得孤独和凄凉,决心和他们分手。他渐渐地对他们中间的某几个有了妒嫉的、仇恨的
情绪,以致于到了后来,使他和他们留在一起的,只是这种仇恨的情绪。他们中间的有一
个,在任何妇女面前都得宠;另一个,老成地对待着蒋纯祖,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幼稚;第
三个,崇拜着一些天才,这些天才,蒋纯祖认为是混蛋。——他们底漂亮的、交游广阔的生
活姿态,带着一种确信的,乐观的神气,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是非常的幼稚——在这种时
候,优越的才能、甚至于骄傲的灵魂,都不能帮助他从幼稚逃脱,于是他就被激怒了。
在一切热情的题目上,蒋纯祖都要扰乱;他是用他底整个的存在去搏击。但在这些题目
上他底朋友们浅薄、安静、体面,使他觉得自己幼稚,或者在平面上快乐地吵闹、飞翔,使
他觉得自己不被需要。在最初,他觉得面前的世界是非凡的壮丽,但后来,疾病使他疲乏而
冷静,他就甘于孤独了。孙松鹤在四月初来看了他一次,然后到万县去找父亲。孙松鹤要蒋
纯祖一路到万县去,因为有办一个中学的希望,但蒋纯祖回答说,他暂时不想去。这次的会
面里充满了兴奋的谈话,蒋纯祖谦逊地谈到了他底歉疚,他底新结识的朋友们的以及他对万
同华的苦恼的感情。他们之间是那样的生动;他们觉得,在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真正
的知己。他们约好了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之后再见面,然后一同下乡,于是分了手。
孙松鹤离去后,蒋纯祖就怀着回到石桥场去的希望了:他觉得,不管怎样,他要回去一
次。在他最痛苦的时候,赵天知出现了。赵天知说,张春田终于不愿进城,已经在附近的乡
下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安定了下来。他说,胡德芳已经又添了一个男孩,因为穷苦、和精神
上的激励的缘故,不再赌博了,现在每天替别人洗衣服,并且到山上去砍柴。这个消息使蒋
纯祖对胡德芳肃然起敬,并且歉疚,觉得自己有罪。
关于万同华姊妹,赵天知说他毫无所知;其实,他是知道一点的,但他不肯说。他对蒋
纯祖异常的同情,时常劝他宽慰,但蒋纯祖并未觉察。赵天知详细底叙述了他们底流浪,使
蒋纯祖快乐而惊动。蒋纯祖和赵天知在一起玩了四天,在这四天内,蒋纯祖生动而悲伤地怀
念着石桥场。和赵天知过着亲切的、自然的、粗野的生活,对于他那些新结识的朋友们完全
冷淡了。
赵天知穿得很破烂,但神情很兴奋。他仍然想铤而走险。他在城里的各个微贱的处所有
着复杂的关系,有几天他想学算命,有几天他想拉黄包车;有几天,他想把自己卖给附近的
乡场上的一个富户,代替这个富户底儿子去当壮丁。蒋纯祖事后知道,他果然去尝试了,因
为价钱太低,没有成功。蒋纯祖替赵天知弄了一些钱,在四月底,他们一路下乡去看张春
田。
张春田是在这个乡场上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当了校长,也是教师:全部只有他一个人。
保国民小学穷苦不堪,有二十几个小学生,全部财产只有一间破烂的房子,十张破桌椅,和
一块脱皮的黑板。张春田夜里就在课屋里搭铺睡觉,伙食,是附在附近的一个保长底家里。
张春田是孤独而颓唐,但看见了赵天知和蒋纯祖,仍然像往常一样的幽默,生动。对这个黑
暗的,穷苦的角落,对他中间的幽默和生动,蒋纯祖觉得惭愧。当张春田在课室内和赵天知
说话的时候,他走到外面去,靠在树上,望着田野,哭了。这个角落,使他忆起了石桥场,
在他心里唤起了悲凉的情绪。石桥场底一切是浮显在他底眼前:在这荒凉而热辣的一切上
面,在漫长难耐的夏日、奔腾的瀑布,冬季底风暴、炉火、以及微贱的人物,凶恶的事件、
小儿女们悲伤的眼泪上面,纯洁的万同华静静地散布着她底感化力!但他,蒋纯祖,在最近
几个月来的虚荣竞逐里,居然遗忘了它!并且,因为他底罪恶,他将永远失去它!
“我们都在那浮华的一切里面浮沉,我们不明白什么最宝贵!——亲爱的克力啊,我已
经累倒了,我底终点不远;但我要给自己选取一条道路,像我底光荣的前辈曾经选取的那
样,以达到我底终点!人世底谦逊的、亲切的一切,帮助我啊!”
在他底悲伤里,他特别珍贵张春田底友爱。他看出来,在张春田底心里,是有着无可挽
救的颓唐。张春田时常恍惚沉思,时常以迅速的、搜索的眼光看着他:显然对他存着某种戒
备。他现在是决不会被这种戒备激起高傲来了,他现在是深深地明白了这种戒备:是怎样
的,正当、必要:他,蒋纯祖,是会变得怎样的卑劣。张春田底眼光使他战栗。“我觉得你
很怀疑我。你底怀疑,”蒋纯祖看着桌面,低声说,“是对的。”
张春田沉默很久。然后他向赵天知小声说,依他看来,某人必定逃不出来了。
“蒋纯祖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大声说,生动地悲伤地笑着。“你怎么会想到这
个,真是天真啊!我看你心思很重,你底身体又很坏,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使你苦恼
啊?……算了吧,走,我们吃豆腐去!”
蒋纯祖忧愁地笑了一笑。他注意到,在这种友爱、这种生动的表现之后,张春田即刻便
重新有了恍惚的、失神的表情。张春田从失神的状态里冲了出来,生动地说话,然后又突然
地回到失神的状态;每天都如此。蒋纯祖敬畏他,同时替他感到痛苦。
蒋纯祖在张春田这里住了一夜。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谈到深夜。他们谈到乡下,
土匪、和王老夫子——王老夫子已经回到石桥场来了,每天坐茶馆骂人;最初是试探,后来
就是慷慨激昂大骂了。——这蒋纯祖觉得是动人的、惊心动魄的一切,简直是震碎了他的神
经,使他在夜里不能睡眠。他是燃烧着,在失眠中,在昏迷、焦灼、和奇异的清醒中,他向
自己用声音、色彩、言语描写这个壮大而庞杂的时代,他在旷野里奔走,他在江流上飞腾,
他在寺院里向和尚们冷笑,他在山岭上看见那些蛮荒的人民。在他底周围幽密而昏热地响着
奇异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涛
汹涌的大海上。他心里忽然甜蜜,忽然痛苦,他忽然充满了力量,体会到地面上的一切青
春、诗歌、欢乐,觉得可以完成一切,忽然又堕进深刻的颓唐,恐怖地经历到失堕和沉没—
—他迅速地沉没,在他底身上,一切都迸裂、溃散;他底手折断了,他底胸膛破裂了。在深
渊里他沉沉地下坠,他所失去的肢体和血肉变成了飞舞的火花;他下坠好像行将熄灭的火
把。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喊着:“亲爱的克力啊,前进!”忽然他觉得他是和万同
华同在一只汽船上,这只汽船迅速地倾覆,沉没了。最初,他在栏杆边发现了万同华;她在
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和石桥场底那些昏沉的女人一样,衣裳敞开、苍白、浮肿、丑恶,使他
恐怖而厌恶。然后,汽船倾覆,万同华奔向他。在周围的恐怖的骚动中,他们互相诀别了。
他们底诀别完结,万同华发出美丽的,纯洁的光华来,安静而勇敢地跳入波涛。他,蒋纯
祖,跳入波涛,追随她。她在波涛里挣扎,沉没了;在沉没之前,她仰起了她底纯洁的脸,
并且举起手来,叫:“再见!”——他,蒋纯祖,痛灼地喊了一声,向江边的一个悬崖泅
去。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他叫:“带我一道去啊!”忽然,在他身边的浓密的黑暗
中,出现了甜蜜的光明。张春田和赵天知站在他底面前,举着油灯。
他们发现他又吐血了,而且比以前猛烈。最初的一瞬间,他惊慌地企图向他们掩藏这
个,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然后,他放弃了这个企图,躺着不动,诚恳地、酸凉地看着他
们,脸上有安静的、文雅的,柔弱的笑容。
“我不能睡着,怎样办呢?”他说,他底声音温柔而诚恳。
张春田扶他坐下来,给他喝开水。蒋纯祖感到,张春田和赵天知现在是完全地忘记了自
己,为他而忧愁,痛苦。这是生病的人们常常要感到的。
“你们睡去吧。晚上很凉。我现在好了。”蒋纯祖说,诚恳地、快乐地笑着。蒋纯祖心
里有谦逊的感激,因此快乐。他竭诚地希望免除朋友们底耽忧。
张春田严肃地看着他,突然皱眉,掉过头去。张春田,因为蒋纯祖底这种快乐的微笑,
哭起来了。张春田,从他底友爱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在这种激烈的气质里,蒋纯祖是如何
地濒危了。
张春田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了开去。
蒋纯祖,含着凄凉的温柔的微笑,垂着头。他确实觉得他此刻最快乐。
“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他小声唱,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赵
天知。
“天知啊,你终于不会想去做和尚的吧?”
赵天知羞怯地笑了一笑——不知为什么,蒋纯祖引起了他底羞怯的情绪——在床边坐了
下来。蒋纯祖睡去了。赵天知靠在他底脚边,不时起来看他,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蒋纯祖趁船回到城里来。赵天知坚持要送他来,但他无论如何不肯。最
初,赵天知似乎对他屈服了,但在汽船离开囤船的那一瞬间,赵天知却突然奋力地从囤船跳
过了两尺宽的水面,跳到汽船上来。蒋纯祖向张春田举手告别。他们都忧愁地笑着。他们都
觉得他们从此是很难见面了,但蒋纯祖,由于感激和兴奋,很快地便忘记了这个痛苦和凄
凉。
在路上,赵天知向蒋纯祖说,他应该知道自己底价值,他应该知道朋友们是如何地爱
他,需要他,他应该从速地去医冶,蒋纯祖感激地微笑着,他想,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如赵
天知所说的那样有价值。
使蒋纯祖觉得意外,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向蒋淑珍说了一切。赵天知恭敬地在蒋淑珍身边
盘桓着,兴奋着,找到了这个机会——蒋纯祖被弄得快乐而狼狈。赵天知陪着蒋纯祖到医院
去检查,然后归去了。分手的时候,赵天知不停地回顾,这种友情和尽心,使蒋纯祖流下了
感激的悲悔的眼泪,蒋纯祖检查过一次,打了一些针,吃了很多补品。但他对这个怀着强烈
的厌恶;赤裸裸地呈在医生底眼前,让他看出自己的缺陷,并猜出这缺陷底情热的根源来,
裁判自己底生命,对于骄傲的蒋纯祖,是一种绝对的污蔑。蒋纯祖,厌恶这种病痛,更厌恶
那些用权威的眼光审查别人底生命的医生们:对于这些生命的高贵的情热和梦想,蒋纯祖相
信,这些庸碌的医生们,是毫无所知的。因此,蒋纯祖对医生们很不尊敬。他惧怕,并且厌
恶他们,从他们逃到他底精神的王国里来。这一次的检查底结果,使蒋纯祖完全颓唐了。医
生说,左肺已经腐烂一半,必须有好的营养,好的休息,主要的,必须有平和的心境,才能
有希望好转。必须平安地度过了今年,才能有较多的希望。于是,蒋纯祖冷静、颓唐下来,
面对着死亡了。
但即刻就来了可怕的热情,他觉得,他必须和死亡游戏,战胜它。于是他和死亡交谈,
向它盟誓,唱歌。于是他,用他自己底话说,和死亡开始了残酷的游戏。这个游戏的确是非
常的残酷,并且充满了奇异的哀痛和欢乐。整整半个月,蒋纯祖整天关在房里,写作着。他
觉得,在他从人间离去的时候,他必须留下一个光荣的遗迹;他觉得,他必须惊动他底后
代,使他们感激而欢乐;他觉得,在将来的幸福的王国里,必须竖立着他底辉煌的纪念碑;
他觉得,他必须赶紧地生活,在一天之内过完一百年。在这种热烈而又冷静的状态里,逼近
了真实的生命,并且逼近了真正的光荣,蒋纯祖就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仇恨,对这个世界,或
者说,这个时代,怀着谦逊的尊敬和感激了。他所嫉恨过的那些当代的英雄们,他所咒骂过
的那些场面,那些活动,因为他即将和它们告别的缘故,就在他底面前光辉地升了起来,教
诲,并且感化着他了。他所爱恋、所追求,以致于在里面迷惑错乱的中国生活,远方的战
斗,蠢动的人民,现在是光辉而亲爱的向着他,在他底心里低语、啼哭、欢乐、喊叫了。他
是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了,他对她的爱情,有如新生的婴儿:一切恶劣的、自私的情热都暂时
地离去,他感到了她,她底生命,她底呼吸,但不再害怕不幸的分离,并且不再急于见到
她。……伴着这一切,他敢于正直地凝视那个终点了。为了正直地凝视这个终点,他觉得,
在短促的时日里——他不能确定它究竟还有多少——他必须完成一件巨大的工作,那就是,
忠实于这个时代的战斗,并且战胜自己,这个自己包含着一切恶劣的激情,包含着自私、傲
慢、愚昧、最坏的怯懦。他呼唤一切亲爱的力量来帮助他。于是,他被爱,并且爱着。但这
不是对女子的爱情和对荣誉的关怀。他是被整个的人类所爱。他是用亲切而愉快的声音呼唤
着未来的人类,因为他自己曾经被呼唤,并且没有辜负。到了这里,那个终点,他先前所思
索,所畏惧的那个黑暗的空无,便被欢乐和光明所照耀了。他觉得他必须忍受一件纯粹属于
他个人底痛苦,而在这种爱情里面,这种个人的痛苦,是很容易忍受的。
他勤勉地写信给他底朋友们,安慰他们,并且等着他们的来信。他很怕他会等不到他们
底来信便离去。他并不觉得孤独,并且毫不恐惧。有时候他在院落里晒太阳:院落里充满香
气,槐花在微风里沿着堵墙头落,使他忧郁底感到,在不可思议的将来,会有欢乐的人们在
这里生活着,接受了他底祝福,但毫不知道他,蒋纯祖,也曾在他底生活里。有时候,他扶
着木杖走到附近的美国人底住宅旁去,痴痴地站在树木底浓荫里,听着里面的活泼的笑声,
或甜美的、热情的钢琴声,这使他,一个音乐家,感到僵硬和荒凉,他多么渴望不顾一切地
走进去,推开那些胡闹的美国人,坐在钢琴底面前。有时,他艰难地走到江边的岩石上去,
望着对岸的密集的房屋,烟雾、热闹的人群,望着奔腾的长江,群集的船只,以及在船只上
飞扬着的破烂的旗帜。船只底繁密的来往,因江流声而显得遥远的城市底嚣闹,使他感到热
烈的印象,有时他突然觉得人类是在发疯,但在他理解了每一个人,并且爱他们的时候,他
为这一切而觉得喜悦。五月的辉煌的阳光,在江流、船只、城市、山峰上面夺目地闪耀着。
天气是那样的辉煌,视野是那样的热闹、广阔,以致于蒋纯祖看见马匹便想跳上去向旷野奔
驰。
但他心里一直有着一个冷静的、荒凉的东西。未满足的青春,未满足的他相信是神圣的
渴望,往昔的痛苦,以及生活里面的各样的侮辱,各样的迫害——他明白,他不久便不再能
和它们斗争了——造成了他心里的这种荒凉。他隐隐地觉得这个社会杀害了他,虽然蒋纯祖
骄傲的心不愿意承认这个。他很懂得,目前的一般的生活是怎样的低沉、黑暗,以及为什么
如此的低沉、黑暗。他所盼待的光明的时日,是隐藏在不可思议的未来:他用他底心达到了
这个未来,但他底永不安宁的、青春的躯体,却将在黑暗和荒凉中悄悄地埋葬。他很想知
道,在不久之后埋葬他的,究竟是谁;假如他底姐姐埋葬他,假如他将在这种阴暗的、低沉
的、封建的、迫害的空气里死去,他将不能忍受,虽然他已经正直地面对着死亡。
他强烈地拥抱了这个时代底痛苦、欢乐、光明、他更强烈地拥抱了这个国家底荒凉。在
一些深夜里,他挣扎着坐在桌前,直到发烧、昏迷。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死亡站在他底面
前。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站了起来,于是它,死亡,消失了。他那样强烈,那样欢乐地笑
着,举起了“我们时代底热情”,希望它,死亡,再来。但有一次,正当他这样的“游
戏”,或者“发疯”的时候,他听见了隔院人家底寂寞的胡琴声,垂下手来,欢乐变成了荒
凉,他哭了。他觉得,他能够战胜一切,但不能够战胜这个国家底僵硬和荒凉。
这个时代,以及那无数的勇敢的人民,他们底斗争,流血、死亡、和他,蒋纯祖,同在
——这是一种难于描写的、切实的感觉。谁懂得这种感觉,谁便懂得这个时代。带着这种感
觉蒋纯祖站起来,和死亡游戏,挑战。
是深沉的、晴朗的夜,窗户开着,一切都寂静着。蒋纯祖伏在桌上,望着蒋淑华底照
片,低声唱着歌——唱着“圣母颂”。他发烧,昏迷,唱着“Ave&Maria——”。
他猛然抬头,看见了“死亡”。他刚刚低头,“死亡”便消逝了。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凝
视着窗外:对面的山坡上,美国人底住宅有明亮的灯火。
他心里突然有纯净的欢乐,完全没有恐怖,这种欢乐,温柔、亲切、澄净。这种欢乐简
单而奇异。差不多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再出现一次。
“Ave&Maria……我底圣母啊!”蒋纯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他咳嗽着,扶
着头,笑着。“你,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再出现一次吧,我的确愿意结识你!”他说,叉
着腰,骄傲而快乐地笑着,好像在和谁辩论。随后他轻蔑地摇头,走回桌前。“我们底亲爱
的克力啊,我们底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我们底心爱的人啊!”——“是的,我们在这
里!”蒋纯祖向自己回答——“是的,你们在啊!要是我被谋害,你们就,复仇,并且——
前进!”他说。“但是,无论怎样,年青的生命,——你们中间,谁愿意以欢乐的前进回答
我底沉痛和凄凉?”他说,温柔地笑着。并且伸出手去,好像在和谁握手。
但他底美丽的幻想被打断了。从窗外传来了凄凉的胡琴声,这种声音,向蒋纯祖显示了
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封锁着这个国度,对他,蒋纯祖,冷淡而嫉视;这种生活为多数人所
疲乏地经营着,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海洋,使他,和他底亲爱的兄弟们终生地在里面浮沉;这
种生活为僵硬的机构所维系着,形成了无数的暗礁和陷阱,使他,和他底亲爱的兄弟们跌
踬,流血,暴尸旷野。这种生活隔绝了他和他底亲爱的兄弟们,使他们不能够向他伸出手
来。
他垂下了他底手。他听着胡琴声,他听着,他觉得是一个孤独的瞎子在黑暗中飘了过
去。这个瞎子被人遗弃,不知道方向,嫉恨人世,唱着悲歌。一瞬间他恐怖地颤栗着,然后
他突然啜泣了。
“克力,克力,我们是怎样的天真啊!”他哭着说:“我们底幻想,它是多么,多么愚
蠢啊!克力,我们底朋友,他们已经被杀害,被幽禁、被流放、被隔离!我们盲目像瞎子,
我底心爱的啊!”
他愤怒地猛力关上窗户,倒在床上。
他底年青的精神向别人掩藏了他底严重的病情。有时他故意地显得毫不介意,因为他惧
怕别人底挂虑和嫌恶。他尤其惧怕姐姐底爱心和眼泪——从姐姐底爱心,眼泪里,他只能得
到歉疚和恐惧。直到他睡倒了,完全无力起来的时候,他才真的觉得可怕。但在病床上,他
仍然过着幻想的、丰富的生活。好像小孩,前一个钟点活泼地蹦跳,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发
烧,随后,被父母逗着睡倒了,但听着同伴们底欢笑声,仍然想起来,在病床上仍然幻想着
游戏。
睡倒了,蒋纯祖就重新思念着万同华。这个思念是充满着痛苦。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做
成,他觉得他辜负了这个世界,辜负了万同华。他渴望孙松鹤来临,然后他们一路下乡去。
不管生病不生病,他要和孙松鹤一路下乡去。但孙松鹤因事耽搁,要到六月下旬才能上来。
蒋纯祖觉得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万同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孙松鹤在六月中旬来信说,因为父亲底关系,中学已经办成功了,他希望他,蒋纯祖下
半年一定去教书。孙松鹤说,他又有变更,要到六月底或七月初才能上来。他说他底父亲两
个月前已经到重庆来会到了万家底大哥,婚事已无问题。他暧昧地提到万同华,他说万同菁
来信讲,万同华最近在生病。蒋纯祖突然有严重的怀疑,严重的渴望,严重的责任感,严重
的痛苦。他永远没有安定,他现在又猛烈他燃烧了起来。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情形异
常可虑,但现在他决定即刻就单独下乡。他觉得,他能够失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甚至他底
生命,不能失去万同华。情形很急迫了。接到孙松鹤底来信的第二天清早,他给姐姐留下了
一个条子,跑掉了。
在他接到孙松鹤底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在他痛苦地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耐,但尚未想到
要单独下乡的时候,蒋淑珍接到了蒋秀菊从昆明发来的电报:蒋秀菊,王伦,带着他们底孩
子,已经到了昆明,正在等候飞机来重庆。接着蒋秀菊来了航空信。“你们一定要来飞机场
接我们。我要看见哥哥,弟弟,都来了,而且都很健康,而且快乐地欢迎我,我要第一眼便
看见我们的高贵的、快乐的家庭,我才会最快乐,最快乐。我带了很多东西来送你们。和你
们接吻,祝福。”蒋秀菊在信里说。她和他们接吻,祝福,使蒋淑珍吃惊而耽忧。蒋秀菊大
概还记着蒋少祖在她订婚的时候所给她的苦恼,所以她一定要蒋少祖来接她。她大概觉得,
在这几年的别离里,她是懂得了世界,得到了尊严,和哥哥完全平等了,所以她丝毫都不放
松蒋少祖。
蒋淑珍很快乐,但有些耽忧。她耽忧妹妹会穿着连胸部都露出来的衣服到来,她耽忧妹
妹已经变成洋鬼子了。她给蒋淑媛和蒋少祖写了快信,她热闹地准备了起来。但蒋淑媛和蒋
少祖都没有来。蒋淑媛因为身体不大舒服:她要妹妹到她那里去。蒋少祖则根本没有回信。
蒋纯祖也没有到飞机场去。蒋纯祖觉得蒋秀菊底信是过于天真——但现在这一切都与他
无关,他非常冷静,虽然心底偶尔也因姐姐底到来而有温柔的感情。蒋秀菊到来的那一天,
他恰好接到了孙松鹤底长信。上午他还相当的有兴致,下午,接到了信,他就逃上楼去了。
到飞机场去的,只有傅蒲生全家。傅钟芬也去了,并且紧张地装扮了起来。蒋秀菊底到
来,使傅钟芬紧张了好几天。她异常妒嫉蒋秀菊,她觉得,蒋秀菊,所以会这样幸福,并不
是因为聪明美丽,而是因为选到了一个良好的丈夫。她从母亲房里取出了蒋秀菊底照片来,
偷偷地对着镜子拿它和自己比较,证明了这个。她感伤、悲苦、妒嫉,怜惜自己。但正是因
为这个,她更崇拜蒋秀菊,并且对蒋秀菊怀着温柔的感情,她准备了很多话预备向蒋秀菊
说,她预备向她叙述她底悲苦的命运,不幸的婚姻。她准备,假如说不清楚,就写一封长信
给她。在蒋秀菊到来的前一天,她写成了这封长信。但她没有提到蒋纯祖。在感伤的热情
中,她简直忘记了这个——她底最初的爱情和接吻——因为,这个,对于她,是太美丽也太
痛苦了。在她热情地写信的时候,她想到了童年时代的欢乐,和近三年来的悲苦,并且用巴
金底小说底口吻写下来了,但始终没有想到这个。在她感伤地回顾的时候,她底生命在某一
个时期有着一段甜美的空白;她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这一段甜美的空白,因为楼上
的那个生病的、不可理解的蒋纯祖不可能填补这一段空白。
信写好了,悲伤的热情满足了,在安静里,她突然地想起了江汉关底钟声,武汉底合唱
队,她和那个人底热情的接吻、哭泣。她咬着牙齿摇头。她严肃地觉得这个是无论如何不能
够向任何人提起的,因为它是可羞的;她未意识到,她觉得它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不是因为
它是可羞的,而是因为它是神圣的感伤的热情遮盖了这个庄严的回忆,它从此在她心里深深
地埋葬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傅钟芬底热情,这种热情,他不确实知道它是什么,使他痛苦。傅钟芬
穿了最好的衣服,并且卷起头发,打起口红来去迎接幸福的蒋秀菊。早上九点钟的时候,蒋
纯祖睡在房间里,听见了飞机底吼声。十点钟的样子,蒋秀菊夫妇归来了,楼下的房间见传
来了生动的笑声。
蒋纯祖睡在床上,用疲乏的、嘲笑的声音和幼小的汪静说故事。小孩们都去了,只有汪
静留在家里:蒋纯祖给了他一些饼干。他站在床前,带着一种审美的表情咬着饼干底边缘,
严肃地听着蒋纯祖。蒋纯祖告诉他说,有一只免子,遇着了一匹狗。这匹狗一共有五颗牙
齿……说到这里,蒋纯祖突然地颓唐了起来,痴痴地望着屋顶。
蒋纯祖痛苦地喘息着,使幼小的汪静恐怖。
“五颗牙齿怎样呢,舅舅!……舅舅,你吃饼干!”幼小的汪静说,带着那种丰富的表
情。显然他已经不再注意五颗牙齿,显然他本能地企图打破恐怖,并且安慰蒋纯祖。他认为
饼干可以安慰蒋纯祖。
这时蒋秀菊奔上楼来了,推开门,光采夺目地站在蒋纯祖底面前。
“啊,姐姐!”蒋纯祖坐了起来,喊;立刻垂下头,哭了。
他决未想到他会在这个姐姐面前啼哭,但这个姐姐底热情的出现告诉他说,在这四年
内,他是失去了什么了。“弟弟,可怜!”蒋秀菊说,哭起来,并且走到蒋淑华底照片面
前。
幼小的汪静压抑地啜泣着,偷偷地走到门边。但蒋秀菊,以一种发疯般的热情,把他抱
了起来。
“看妈妈!认识妈妈吗?”蒋秀菊哽咽着,说。“姐姐!”蒋纯祖严厉地说。
“弟弟啊,原谅我太不安静,因为这么多年……”蒋秀菊坐了下来,说,但幼小的汪静
仍然严肃地、怀疑而敬畏地看着照片。“哦,达利呀,进来!”蒋秀菊说,放下汪静,抱进
她底美丽的女孩来。
女孩活泼而伶俐,穿着鲜艳的红衣。女孩完全不会说中国话。但懂得母亲底手势。女孩
脱开母亲,敏捷地跑到床前。“Morning”女孩清脆地说。笑着。
“达利啊,这是中国,这是我们底家,这是我们底祖国,达利啊!”蒋秀菊说,流出了
快乐的眼泪。
蒋纯祖惊异地听着她。
这时候蒋淑珍、王伦、傅钟芬走了进来。王伦尊敬而快乐地问候蒋纯祖,说,从此是回
到祖国来了。看见了这种风度,听见了这个,蒋纯祖便明白,蒋秀菊,是如何地爱着她底丈
夫了。傅钟芬从来没有进过蒋纯祖底房间。她刚刚走进来,便变得严肃,逃避着蒋纯祖底锐
利的眼光。他们底眼睛互相吸引,接触了,在他们两个人底脸上,都有了严肃的、痛苦的表
情。傅钟芬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懂得她为什么要走出去,并且也不注意,但蒋纯祖懂得。
蒋纯祖请大家下面去坐,他说他即刻就下楼来。“达利啊,这是我们底家,这是我们祖
国!”蒋纯祖说,含着轻蔑的笑容,艰苦地穿着衣服。
“她是哪个?”幼小的汪静走到床前,怀疑地问,指小女孩。
“她是美国人。”蒋纯祖简单地说。
幼小的汪静思索着。
“那么,她……”他敬畏地小声说,指着照片。“你长大了就知道。”蒋纯祖严肃地
说。
“小静啊,这里不是你底家,这里不是你底祖国!”蒋纯祖低语,扶着栏杆吃力地走下
楼梯。
蒋秀菊,并不如蒋淑珍所担心的,穿着袒胸的衣裳到来。她是穿着鲜明的、淡蓝色的布
长衫,显得年青而贤良。但大家看出来,在这种贤良里,她是有了那种为那些教会的妇女们
所有的尊严的派头。她在美国读了两年的书,现在回来,她预备到成都的一个教会女中去执
教。一共有三处聘请她,她挑选了教会女中。她希望能够重温她底少女时代。
年青的、谦逊的、整洁的王伦,在外交部得到了一个颇为美好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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