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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58 路翎(当代)
有时觉得这一切是赤裸的、美丽的,有时觉得它们是陈腐的、书本式的。但这两者任何时候
都联结在一起,因为人类是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交。那些善于给自己底现实的生活,情欲、
梦想加上历史悲剧底光辉的人们,升到世界史底舞台上来。蒋纯祖,带着他底乱七八糟的一
切,成为出色的演员了。在那些想象的城市和港湾里,在那个想象的女人底悲剧的、迷人的
胸怀里,在那种淫荡而又庄严,虔诚而又放纵的温柔的、热情富丽的交响乐里,蒋纯祖得到
自由的、崇高的生活了。他不相信任何道德,又忘记了瞬间前的,用他自己底话说,流血和
痛苦。重要的是,他,这个英雄,在这一切里面感觉到这个时代。人们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这
样欢喜成为出色的演员。有时他想:《圣经》上说,凡是对女人起了淫心的就已经犯了奸淫
了;他这样想,因为这个时代的那些优秀的人们,是非常地崇拜《圣经》——但他总是已经
犯了奸淫了;他快乐、痛苦、幸福、激动,一小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卑劣,一大半是因为觉得
他能够和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较量自己: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已经把他非常丰富地描写了出
来了。
但他是从不和自己开玩笑的。他是不要虚伪的。只不过在某些时候他稍稍戏弄一下:结
局还是非常严肃,非常猛烈。他拧自己底耳朵,笑了,说他抓住了这个时代底耳朵。但即刻
他发出痛苦的叫声,站了起来。他拧得太痛了。“这一切多么可怕,多么可耻!”他愤怒
地、痛苦地想;“只有我底生命是最卑劣的!我什么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我仇恨一切
人,完全在仇恨,妒嫉里面生活!为什么没有爱?为什么不能爱?为什么只是欺诈哄骗,奸
淫偷窃!”他想,战栗着。重要的是,像把自己赞美得那样高一样,他把自己诅咒得这样下
贱。“我不能生存了,我毁灭了,一种盲目的力量把我毁了!但是虚荣、名誉、成功、爱
情、友谊,我什么都不要,都不配要!现在是生与死,简单得很!”他想。雷雨底怒吼声突
然地奔扑过来。
“假如有上帝,上帝饶恕我!”他祷告流泪了。在另一个时代,祷告是:“上帝饶恕
我!”蒋纯祖抬起头来,接连的电光照亮了他底庄严的脸:显然的,假如有上帝,上帝饶恕
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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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12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时间飞快地过去,人们希望它更快地过去。人们觉得目前的一切都丑恶、平庸、愚笨;
人们觉得,只有到了将来——那个在人们心中战栗着的将来——一切才会变异、全新、美
丽。常常在一生的时间里,人们看不到什么变化:他们看不到。最后他们就惋惜失去的时间
了。“为什么,在年青的时代,我们希望时间更快,更快地过去?我们底一生是一个大
梦!”他们说。在夏季,蒋纯祖希望秋季快一点到来;正如在冬天的时候他希望春天快一点
到来一样。未来的时间是神秘的,他心里有幽密的热情底冲动。他希望收获:“像神一般过
活!”他想。他想秋天会给他带来庄严的宁静,深刻的悒郁,甜美的、悲凉的、柔和的牧
歌,夏季底时间荒废了,在一场微雨之后,到处有悲悒的、愉快的、安息的歌,秋天到来
了。山里底树木从不大量地落叶,从未在几分钟内就被吹得完全赤裸;山里没有猛烈的、干
燥的西风。山里的潮湿的、迟钝的冷风是令人不快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紧贴在卑湿
的地面上。于是秋天过去,冬天到来了。
在落日底金红的、庄严的光辉下,吹着干燥的西风,枯叶飞舞着:这种景象从来没有,
蒋纯祖感到不快。九月间充满了阴雨,在这片卑湿的土地上,蒋纯祖无处可去。长期的沉闷
唤起了可怕的焦躁。因为没有美丽的女人激赏他,因为当代的权威从未向他伸手,——他承
认这是他底最痛苦的题目——他消沉、冰冷,倦怠。自觉怀才不遇的才子,在这个世界上可
以找一大堆,但蒋纯祖从不愿走入他们底阵营——他自己觉得是如此。他比他们高超,并且
比他们野蛮,他问自己:我底生活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生存。于是他们开始厌倦了。
他想,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价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个人底光荣,便不能承认这些
美好和价值;假如得到,那又从根本上就是虚伪的,还是不能看到这些美好和价值。他不能
在它们底客观的,原来的样子上看见它们,因为,对于他,假如他不存在,一切便也不存
在。但他底存在——假如不是最丑恶的,便是最不幸的:他只是追求个人底成就和光
荣。……看到这个,他就对自己冷淡了,因此就对一切冷淡了。他想除非他底存在有另外的
意义,他便不能再有生活的热情。他想假如不能摆脱这些丑恶的动机,他底生活便再无任何
意义。他发觉一切人都生活在这种丑恶的动机里面,他想他决不能和他们妥协。
这样,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丑恶的泥沼里来了。好的食物,人们希望自己一个人吃,坏
的东西,人们就拖大家共同分担。“因为我这样对付我自己,所以我不能饶恕别人!”蒋纯
祖想。到了秋天,他就盼望冬天,盼望严寒和大雪,盼望冻死。他变得乖戾、阴冷。十月上
旬,孙松鹤邀他一路进城,他不肯去。孙松鹤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理由。
赵天知因恋爱底挫折而苦恼;常常问别人:在目前的这种困难里,他应该怎样做?吴芝
蕙在离开石桥小学以后便没有在街上出现,万同华,受了赵天知底托付,去看了她几次:每
次会面总被她底嫂嫂或弟弟跟着,显然她被她底家庭监禁了。赵天知向大家说:吴芝蕙确实
已经怀孕;但万同华说她没有看出这个来。赵天知向吴芝蕙写了无数的信,最后他得到回答
了,她说:不要管我。她底弟弟在场上宣言说,假如赵天知再不识趣的话,他就要动鸟枪
了。“我底鸟枪是上海买的,打死过一头牛!”他说。
但赵天知丝毫都不害怕这个打死过一头牛的鸟枪。他说动了他底父亲,要他找人到吴家
去做媒。媒人去了,父亲感到痛苦,因为他必定会受到屈辱。吴芝蕙家冷淡地绝拒了媒人,
理由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理由是很简单的:赵天知家没有田地,没有钱。赵天知痛苦而愤
怒,动手走极端,——蒋纯祖赞成他。
这件恋爱是胡涂地发生的,但发展下来,就出现了忏悔、伤痛、愤怒、人生底严肃的理
想。放荡的赵天知做了一切,严肃的赵天知就把一切结果承担了起来。他检讨自己底过去,
发现了自己底罪恶,他觉得为了把他底爱人从痛苦中救出来,他应该不惜一切牺牲。他不知
道他是不是还爱吴芝蕙,因为他是可以立刻就离开石桥场,像前几年一样,流浪到远方去
的;但他必须对自己忠实。这种观念,常常就是对别人,对世界忠实;从这种观念,一切理
想家在这个人间挣持着。一切事情,对于自己底生命,有严肃的意义;一切事情唤起爱、
憎、和责任感。人们底内心深处的那些斗争,人们底生活里面的那些热烈的、光荣的行动,
是站在这个基础上的。赵天知在外面飘流了好几年,由于某一件不幸,回到家乡来了;但他
仍然要出去,像开始的时候一样,把他底穷苦的家庭扔开。在人们为自己底肉体的和精神的
生存斗争,走到那个险恶的焦点上去的时候,人们是不会再顾及家庭、朋友、爱人的;常常
的,对于那个险恶的焦点,人们心里有强大的渴望。但这个焦点,总是联系着人们底实际的
生活的。有一些人,比方蒋纯祖,认为目前的实际并不是他所渴望的那个险恶的焦点,他在
实际的痛苦中高超地,或者卑怯地凝视着远方,另一些人,由于内心底那种严肃的,单纯的
观念,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站住了。于是再没有什么能够妨碍他们。有些人,觉得人生有
更高的目的,觉得为家庭,爱人牺牲是不大值得的;他们很勉强地做了牺牲,虽然一样的痛
烈,有些人觉得这是值得的,他们只感觉到他们底实际的生活;在他们底生活里,在他们底
焦点上,他们从不向那个更高,更高的理想回顾:他们知道它,这个理想存在,他们知道自
己是它底一部分。常常是,前者要求时代底激赏,后者沉默地走着他们底道路。
为了那个险恶的焦点,为了使自己底一切更严重、更绝对,人们做了一些夸张;在空虚
的生活里,夸张就特别大,特别可笑,在严肃的青春里,那些夸张,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
切是严肃的,但事实并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就有着
无数的严肃的傻瓜。因为人们是活人的缘故,人们差不多总是不明了事实的。不管别人怎样
说,赵天知确信他底爱人爱他,对他忠实,将为他反抗家庭,牺牲一切。这是陈旧的主题,
但确实是光荣的主题:这个时代底反抗家庭,并不比五四那个时代容易些;这个主题,这种
观念,是落到这个偏僻的农村里来了,而且它底主人公是并非所谓知识分子的穷苦的农家青
年。
在他底情绪里——那是一些多么笨拙的作品!——赵天知向他底爱人宣扬个性解放了。
他说,在世界上,人们只对自己负责;人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自由和枷锁。“请你选择一
下,请你选择一下!”他说。但他底爱人选择了枷锁。
赵天知永远相信她是选择了自由的,但是别人把枷锁加在她底身上了。在万同华底访问
和他底无数的情书之后,吴芝蕙回答说:不要管我。以后是长期的沉默。于是赵天知想,她
是因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谋杀了。在乡间,家庭间的谋杀,是常有的事;至少她底孩子是被
家庭谋杀了:赵天知想。在阴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吴芝蕙底家周围去,在那个池塘边和
那个矮林里久久地盘桓着。他时常耽心会有鸟枪从什么幽密的地方射出来,但是没有。关于
他底纯洁的爱人的消息,也没有。
某次转来的时候,他在场上遇到了那个“鸟枪”。鸟枪并非凶恶的青年,他倒是有着很
好的,很讲交情的脾气:只是非常的贪财。看见了他,赵天知就用他自己底话说,有了计谋
了。他身边还有十块钱:通常是要两块钱就可以买到“鸟枪”的。
赵天知阴郁、疲惫、赤着脚,破裤子上沾满了泥水。他向鸟枪笑,鸟枪就装出什么都不
在乎的样子,向他走来了。他们一同去喝茶。
这个十块钱,是一个乡下人托他带给他底父亲的,但现在他不管这些。在急迫的情绪
里,赵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鸟枪问起了吴芝蕙。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凡
是同情他和吴芝蕙的,就是他底喝血酒的朋友,否则就是敌人。这个恐吓使鸟枪困窘,他摇
头、沉默着。于是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的体贴、温柔,他脸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骂我,老兄,我心里好焦,好苦啊!”他说。
鸟枪固执地摇头。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头发里去,看着赵天知。
“老兄,我们抽一口去吧!”赵天知说,鸟枪是有嗜好的。
鸟枪底表情有了变化。他底脸变白,变红;他的嘴唇战栗着。显然他很痛苦,他底内心
有着斗争。那些在利欲面前总要发挥的灵魂,就是这样地,出卖了他们底家庭和祖国的。鸟
枪盼顾,假装没有听见赵天知底邀请。他脸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后他笑出兴奋的、痛苦的声
音来。
他们进了鸦片馆,随后,他们进了酒馆。
“老兄,这个场上的事情,哪个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时候,鸟枪亲密地向赵天知
说;“你,我,心里知道!一个人,总要讲那么一点交情么!”鸟枪说,流下鼻涕来。
赵天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请鸟枪替他带去。他很坦白地让鸟枪看这封信。为了表示信
任,鸟枪当时没有看,鸟枪说:要得,要得!然后向信上吹了一口气,迅速地封了起来。鸟
枪果然把这封信送到了。
赵天知挖空了头脑,艰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说:爱情是
神圣的,自由更神圣。他问蒋纯祖那首诗怎么写,蒋纯祖告诉了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
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请你注意。”他写,在“爱情”、“自由”、“注
意”这三个词旁边加上了双圈。他称吴芝蕙为纯洁的、高贵的仙女;他请他底纯洁的、高贵
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时候在那个池塘边上等他,和他一同离开故乡,飘流到天涯海角去。
“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请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带一封信来,切记切记。”他写。
回信并没有来,那么是明天早晨了。
赵天知有很多的想象,纯洁的、高贵的仙女是一个,一同逃到城里去卖汤元或者卖香
烟,又是一个。后一个是计划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卖汤元,他挑担子、生火、洗碗,他
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还有世俗的称呼,他总是向蒋纯祖称吴芝蕙为他底老
婆,使蒋纯祖非常的奇怪;他称她肚子里的新的生命为他底儿子,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底儿
子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却替他取了名字。他确实知道,卖汤元的时候,他底儿子赵小知坐在
旁边的竹篮子里,是非常有意义,非常幸福的。
今天他并没有能探听出来赵小知是否还存在,鸟枪说,对于这个,他是一点也不知道
的。但赵天知觉得满意,他相信赵小知一定存在。并且一定是一个勇敢的、猛烈的家伙。
蒋纯祖从姐姐那里借了钱来,给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兴奋、快乐:在明
天黎明的时候,他就要告别这个可恶的石桥场,投奔到远方去了。他记得他底先生和他底师
母底故事,这个故事激动了他。这个故事是非常浪漫的:十五年前,张春田从他底岳父家里
用手枪抢走了他底妻子,带着她逃到上海。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
是的,现在轮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父亲,然后去看了师母,他说师母很爱他,他底想
象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万同华,但他底想象对万同华做着同样的游戏。某次他生病的时
候,万同华照料他,他忽然觉得幸福,和她调情起来了;“我们相逢太晚了!”他说。其实
是并不太晚,但他明白这是没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万同华不理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
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来借给万同华看,万同华即刻就还给他,说:不好看。讲着钟情和怀
春之类的书,讲着失恋、厌倦、和自杀之类的书,万同华是讨厌的。此外赵天知还哼了几首
古诗送她,她收下了,但蒋纯祖注意到,她根本没有看。她待赵天知如兄弟,现在赵天知就
向她告别。
万同华不相信他会成功。万同华认为让鸟枪带信的事是绝顶荒唐的。它实在是绝顶荒唐
的,但赵天知信仰自己底爱情和狡猾,万同华责备赵天知不听她底劝告;她说,事情没有那
么简单。赵天知很扫兴。“她在吃醋!”他想,使自己重新快活起来——他不知怎样这样地
天真。
他和蒋纯祖去喝酒。他激动:伤痛、悲凉、奇异地快乐。
人们在这种时候很少能冷静的。无论怎样,结果是就要到来了。这是好的,这里是多年
的生活,苦闷、忍受,于是在黑暗里投进了一道强烈的光明,人们临到了收尾:他们觉得是
临到了收尾。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变得强烈而鲜明,在这一切里面,有命运底悲凉
的、甜美的歌。石桥场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现在石桥场是生动的。赵天知喝醉了,靠有
污黑的墙壁上,凝望着街道。
是什么力量给他带来了和石桥场底生活、思想、命运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运?他
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底烦琐的扰乱里,没有神,也没有上帝;但到了某一个严重的关
头,为了自己底那种绝对的热情,人们就树立了偶像。一切都不能开玩笑;一切放荡和一切
作恶,没有一件是开玩笑的。这里是生命、责任、愤怒,那里是黑暗的消亡。这里是灯火朦
胧的石桥场,是阴湿的秋夜,泥泞的街道,故乡底苟且的,无出息的人们,那里是光明、战
斗、生命和自由。这个刁顽的青年靠在酒馆底墙上,有时他睁大他底眼睛,有时他闭上;他
是有着神圣的感觉。蒋纯祖是带着大的好奇心参与着他底这件事的;觉得能够帮助这样的朋
友,蒋纯祖非常的快乐。因为他们底观念不但不互相冲突,并且互相激赏的缘故,在这里就
有了一种新的状况:他和孙松鹤与蒋纯祖之间的状况相反,也和孙松鹤与赵天知之间的状况
相反。孙松鹤严厉地批评赵天知,显然他不能忍受赵天知底荒唐。但蒋纯祖以赵天知底荒唐
为快乐:他觉得,正是荒唐的,永不止息的冲击,能够破坏旧有的,灰沉麻木的一切。他对
赵天知有热情的想象,他们他底一切迅速地提升到那种社会的、绝对的意义上去。他决不能
够把自己提升到这样的意义上去,所以他积极地参与着赵天知底这件事,他在里面感到光
荣。他确信赵天知需要他,因他底帮助而感到光荣:常常的,由于这种确信,造成了生动的
友情。蒋纯祖相信自己是演着重要的角色的,常常在欢乐中不停地嘲笑着赵天知。但有时他
在嘲笑中碰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变得惶惑而严肃,今晚的情形就是如此。
赵天知从不向别人说出他底感激来,他相信一切将由他底生命本身来证明。别人向他说
意见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他从不说出他底判断和感想来,事后也不说。他也不和别人辩
论;他觉得行动是最好的证明。在苦闷里,有很多的想头,有时他想再去当兵:“生活是那
样简单,一颗子弹就完事!”有时他想出家去做和尚,或者上山去当土匪。他是很认真地这
么想的:在目前的生活里,他看不见出路,在绝对的热情里,出现了这些险恶的焦点。他看
见了一切丑恶、堕落、不幸;关于这个社会底现实他知道得特别多,他有颓唐的、逃世的思
想。依然是中国底幽灵在这里缠绕着他;他喜欢哼古诗,总是关于命运的。但命运的观念,
由于那种绝对的热情,有时就爆发了辉煌的光彩。
在苦闷中他思索哲学的问题。一般地看来,他思索得很怪诞;然而他极端认真。有一
次,他告诉蒋纯祖说,他很怀疑,他不知道曹操底“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对
不对;他说他想这是对的。蒋纯祖觉得希奇,差不多就要讽刺起来了,突然看到了藏在这句
话底下的那严重的一切。于是,像那些牧师一样,蒋纯祖说教了两个钟点。他说这是不对
的,绝对不对的。他说,人们应该相爱,人们不应该为个人而仇恨;不应该有“天下人”的
观点,而应该有历史的观点;不应该有个人英雄主义的观点,而应该有人类的观点;而在残
酷的历史法则下,严格说起来,每一个人都不幸,值得怜悯,因为他们不自知。这是近乎基
督教底宣讲了:爱你的邻人。显然蒋纯祖值得怜悯,因为他,这个英雄,说教者,毫不自
知。赵天知沉默地听着,没有表示意见。他想蒋纯祖底话有些是对的,有些则不对;他接受
了他认为对的,他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每天都想到他所接受的真理,用它批评自己底行
动。但他从不向蒋纯祖说出来。蒋纯祖感到惶惑,觉得自己是碰在什么一种冰冷,冰冷的东
西上面了。在这里,有着人们称为农民底沉默和执拗的那种东西。蒋纯祖觉得不能满足。蒋
纯祖从未能希望孙松鹤,或其他这一类的朋友改正他们底弱点,因为这种弱点使他底自私心
兴奋,多半的时间,他看不出他们底弱点来,只是感到不满、嫉妒、苦恼。但他竭诚地希望
赵天知能够改正他底弱点。他和赵天知底命运的观念斗争,并和他底颓唐的、逃世的思想斗
争。在他蒋纯祖自己这种命运的观念,这种颓唐的、逃世的思想,包含着一种虚荣心,包含
着什么一种浪漫主义,它们只在虚荣心上才危险,这一点他很明了。但赵天知这里,是冰冷
的真实。蒋纯祖有时希望,作为一种救济,激起赵天知底某种虚荣心来,于是他就领着他游
历了这个时代底政治的、文化的、艺术的国土,但这是荒谬的。赵天知以有这样的朋友为光
荣,闹得更荒唐,此外便再没有什么了。当他知道赵天知在女人们面前说着他的时候,他就
感到愤怒了;在女人们面前,赵天知总是小弟弟,这是可爱的,而光荣的蒋纯祖遇到了一切
冰冷的东西。
蒋纯祖和他底命运观念斗争,告诉他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蒋纯祖,以他底丰富的心
灵,露出了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一切痛苦都使他痛苦,一切快乐都使他快乐;但这并不总是
如此,多半的时候,是妒嫉,愤怒、怜悯。多半的时候,带着这一切,是一个冰冷的自我,
在某些时代,比方在骑士的时代,有着纯粹的好心肠。因此也有着纯粹的傻瓜;有这个时
代,好心肠是复杂的一切。蒋纯祖要求真实,要求最高的意义。他很容易地便和一切人和解
了,但他并不能在这一切里面找到他所需要的。对于真实,他有时有迷乱的理解,因为有时
候,即使是最卑劣的恶棍,在他自己底生活里,也是善良的;而他,蒋纯祖自己,也不全然
是善良。假如他是可爱的,那是因为他只有一点点善良。此外他有很多的妒嫉;而他底知识
就和妒嫉同样的多了。他怜悯自己,信仰爱的宗教,不再妒嫉,就对那压着他的一切和解
了,但那一切从未满足他。首先是,发生了基督教的心情和理想,因为,压迫着他的,是这
个时代的机械的、独断的教条,和那些短视的,自以为前进的官僚们:他,蒋纯祖,从不承
认人是历史底奴隶和生活底奴隶。接着是一个冰冷的英雄走了出来,如普希金所说:“充满
着虚荣心的他,还有一种更高的傲慢,在任何时候,都以优越的感觉,认为善行与恶行是毫
无区别。”
人们看见,蒋纯祖,在这个时代生活着,一面是基督教似的理想,一面是冰冷的英雄,
那些奥尼金和那些毕巧林。他所想象的那种人民底力量,并不能满足他,因为他必须强烈地
过活,用他自己底话说,有自己底一切。
那个叫做人民底力量的东西,这个时代,在中国,在实际的存在上是一种东西,它是生
活着的东西;在理论的,抽象的启示里又是一种东西,它比实际存在着的要简单、死板、容
易:它是一种偶像。它并且常常成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偶像,在偶像下面,跪倒着染着夸大狂
的青年,和害着怯懦病的奴才们。
蒋纯祖,好像回顾往昔一样,透过这些时代的某些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就能够看
见真实了。他想,一个兵士出征,一个农民离开故乡,一个工人在工厂与工厂之间辗转,在
集体的生活里,得到了关于自己底命运的自觉,这是第一步。然后是复杂的,精神和物质的
一切;有的停止,有的破灭,有的生长。这是一个巨大的运动,需要无穷的热情和创造;知
识分子们,应该摒弃一切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走到这种生活底深处去。
但这是艰难的。这一切使他烦恼。而他底主要的对象,是压迫着他的那些冰冷的教条,
和一切鼓吹、夸张、偶像崇拜。人们说:人底精神活动底对象,决定了人底本质。在这里,
就出现了悲苦、怀慕、怜悯、基督教的心情,并且出现了冰冷的英雄主义。这个英雄,是肯
定了这个时代的理论的,但否定了统治着这个时代的感情。对于那些理论,用他自己底话
说,他保留了解释权。
所以他荒废、无聊、感到厌倦。所以万同华使他感到辛辣的苦恼。也因此,赵天知使他
愉快。从赵天知那里,他得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东西,他觉得,对于人民,他得到一个启示
了。但他对赵天知保留着一种优越的感觉,并且他从不隐瞒这个。他想这一方面有了一种饥
饿,他对赵天知底执拗和沉默非常的留心,非常的不满。而且,必须强制着不谈自己底题
目,他们底谈话才会活泼起来。从这里产生了那种优越的感觉,也产生那种猛烈的,欢乐
的,善意的攻击。
他希望赵天知能够成功,但他提示说,对于吴芝蕙那样的女子,不应该存太多的幻想。
他说得很含糊,因为怕动摇赵天知底热情。同时他因他们底离别——他愿意相信这个,愿意
相信赵天知底猛烈的热情——而感到凄凉。
他祝贺赵天知能够成功,并祝贺那个顽皮的赵小知。赵天知含着朦胧的微笑看着他。于
是他们里有嘲笑的欢乐:他觉得,这件事,是绝顶的浪漫,绝顶的好。
他向赵天知说,依他看来,现在就决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了。他
提起这个,因为他对赵天知底沉默一直感到惶惑。
“因为,假如你负了这个女子,你才真是曹操。是不是?”他笑着说。
“不是。”赵天知,看定他。“将来我恐怕仍然要负她。”
“他也有这样的问题吗?也有吗?”蒋纯祖想。“一个人,要负责任,要把事情做到
底,对不对?”赵天知诚恳地问。
“光是这个吗?”蒋纯祖说,含着不变的笑容。显然的,赵天知心里有美丽的幻想,但
他又看得很现实,这是他底苦恼。而且,两个男子在一起,流露出对女子底爱情的嘲讽的情
绪来,也是常有的情形。
“光是这个!”赵天知说,“前年中秋节我在西安,做了一首诗:仇未消失恨未休,满
城风雨度中秋,梦断乐园心已冷,长安处处使人愁!”他在桌上抱着头,带着一种悲凉的表
现,大声念着诗。接着他念其他的诗。他喝得更多,激起热情来,他底发红的大眼睛里有愤
激的光辉。他每念完一首,就含着他底轻蔑的悲哀的微笑看着蒋纯祖。他大声喧闹了,从
《水浒传》念到《桃花扇》。这些诗歌表示了他底最内面的思想和欲望;这些诗歌说,在将
来,在他,赵天知底路程的终点,他将离开家庭,朋友、爱人、走到人们所不愿意知道的,
荒凉的山中去。“在我底家里,扶犁耕者,为五十以上的双亲,十四岁以下的幼儿!将来,
所可告慰于故人者,唯此心——贞洁如冰霜!爱情爱情!人生人生!老兄啊,他年南柯一梦
醒,山径小路候故人!”他大声说,辛辣地笑着。
蒋纯祖感动地看着他。
“老兄啊,这个时代也有另外的一面,也有!回到石桥场来,风风雨雨,又是一年
了!”他说,凝视着蒙着烟雾,照耀着朦胧的灯火的,寂静的街道。酒馆里,除了他们以
外,没有别人了。“人底生命短促,”他看着蒋纯祖,说,“为理想,为朋友,为自己,为
这个万恶不赦的家乡,为家乡父老,岂能不干一番事业!……”
“怎样,你醉了?”蒋纯祖温柔地说。
他们沉默。蒋纯祖低声唱歌。他们看见一乘滑竿在店铺门前通过:他们看见了烫着头
发、拿着皮包的妖冶的李秀珍。在石桥小学底那个告别以后,他们第一次看见她。滑竿迅速
地抬了过去,李秀珍,身上的美丽的鲜明的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中闪耀着。蒋纯祖站起来,跑
到门口。
滑竿在昏暗的街道上迅速地抬了过去;有时在灯光中出现,那鲜明的一切闪耀着。
蒋纯祖走到街心,感觉到冷风,他抬头看了看天。他希望冬天到来,他希望大风雪。他
站着,在冷风中冷笑。然后他大步地走了回来。他辛辣、猛烈、骄傲。还是这样的:在周围
的卑贱的一切里,他长期地失意、矛盾、疲乏、痛苦,然后意外地,突然地有了冰冷的愉
快,他撩开衣服跨着猛烈的大步,感到自己有高贵的思想,感到自己有成为人间最美、最强
的人物的可能。他坐了下来,含着愤怒的笑容向着赵天知。
赵天知支着面颊望着街道,然后问蒋纯祖,他对他底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了!把一切粉碎!”蒋纯祖愤怒地说。
他们离开了酒馆,回到学校去。赵天知走进了万同华底房间,问她对他底事还有什么意
见。
万同华合上书本,向蒋纯祖微笑,请他坐下来。万同华优美,严肃而光明。
“她叫我坐下来。但是我,对于我自己不能期望什么,不能使一个女子对我期望什
么……这人间底平庸的一切!”蒋纯祖想。他站着不动,看着万同华。
“坐。”万同华不安地笑着,说。
“不,我想有点事。”他说,转身走了出去。
他是这样的唐突,以致于万同华短促地脸红,在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颁皁的光辉来,
看着那扇门。万同华掠头发,悲哀地笑了。然后她严肃地看着赵天知。
万同华感到烦恼,然而必须愉快起来,因为赵天知需要这个。赵天知严肃地、尊敬地看
着她;显然的,他底这一切,必需她底赞同。在他底心里,此刻出现了怀疑,同时出现了对
这件事的严肃的、神圣的感觉。他和万同华的关系是奇异的,他对万同华有放荡的、荒唐的
想象,但同时有神圣的景仰,对于万同华底智慧和善心,他有无穷的信任。
他说,他必得这么做了。他小心地说,他这么做,是不得已的。他问万同华有什么意
见。
万同华长久地沉默着;她播弄灯芯,然后把书本推开:她努力克制她底烦躁。对这件
事,她是不能满意的。她憎恨赵天知底胡涂和荒唐,同时憎恨吴芝蕙底愚笨和卑怯,使鸟枪
带信的事,使她愤怒。然而她此刻必须不说真话。她觉得做人艰难。
“怎样?怎样?”赵天知问。
“这有口杀子说的!”她焦躁地说,然后温和地笑了。“你看明天有没有希望?”
万同华沉默着。
“鸦片鬼今天朗个说?”
赵天知说,据鸟枪底话,吴芝蕙已经失去了自由,是毫无疑问的了。他,赵天知自己,
也能证明这一点,因为假如未失去自由,吴芝蕙决不会好几个月不来看他的。她自己是决不
会变心的,因为他们先前曾经那样的相爱。“你真的相信她么?”万同华严肃地问。
“我当然相信。我底生命可以打赌。”赵天知说,激动起来。
“那就是了。”万同华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门,想到蒋纯祖。
“你看呢?”
“这件事别人怎样好说呀!”
“要是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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