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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57 路翎(当代)
为她底妈妈是很苦的。张春田严肃地看着她,然后不停地点着头:张春田眼里泪流了出来。
他拉李秀珍起来,李秀珍哭了。
“你自己仔细想想!你自己仔细想想!”蒋纯祖愤怒地说。“蒋老师,我没得法子啊!
我一点都……都不配啊!”女孩哭着。
“那么我跟你去见你妈妈!天知,我们去!”
“把刀子还我。”赵天知严肃而亲切地向万同华说。“不!”
“还我!”赵天知说,兴奋地,嘲弄地笑了一笑。显然他觉得,恐吓万同华,是很快乐
的。
万同华把刀子藏到背后去。李秀珍畏惧地看着那把刀子。
“赵老师,我求你啊!”李秀珍跳脚,哭着说。孙松鹤站了起来,说他也要去。这时传
来了骚闹的声音:李秀珍底母亲追来了。学生们知道了这件事,随着那个愤怒的女人跑过狭
窄的走道,拥到窗口来了。蒋纯祖愤怒地打开门,面对着那个愤怒的女人。
“好极了,现在刀子有用了!”看见了凶恶的面孔,蒋纯祖想。
李秀珍是偷着跑到学校里来的。母亲寻到街上,听见中心小学底一个教师说,李秀珍已
经跟蒋纯祖跑掉了。很快地整个的石桥场都知道李秀珍已经跟蒋纯祖跑掉了,并且还有关于
万同华的别的谣言。于是,整个的石桥场,就是说,石桥场的所有的优秀的代表们,都随着
这个愤怒的女人跑到石桥小学来了。在乡场上,人们是容易吃惊的……这件事现在热闹起来
了。
看见了女儿,那个母亲就疯狂般地冲了进来。女儿畏缩地退到墙边,赵天知走到她底面
前。万同华迅速地把刀子藏到床单下面,并且在上面坐了下来,因为现在的情形显然不再是
开玩笑的了。
蒋纯祖拦住了那个母亲,问她为什么冲进来。于是女人破口大骂。乡场上的这种女人,
是顶不好惹的,但蒋纯祖在这里毫无顾忌了。他叫学生们拿绳子来。很快地绳子就从窗外抛
进来了,于是蒋纯祖喊叫校工。他愤怒地说,他要把她捆到重庆去。她看见绳子,女人就劈
脸给蒋纯祖一个耳光,然后滚在地上大哭。
蒋纯祖盼顾,寻找刀子。赵天知吼叫起来,显然以为吼叫可以吓住这个女人。显然的,
他们底这些做法,是很天真的。但现在事情难以结束了,一个袍界底大哥,一个阴险的,冷
静的人走进来了。他一口咬定蒋纯祖企图拐骗良家妇女。“放你妈底屁!”张春田跳了起
来,叫。那个大哥向他笑,说,他只是说蒋纯祖。
“放你妈底屁!我在石桥场碰得过你,你说吧!”张春田叫。“现在你叫李秀珍自己
说,你叫她自己说!”“骂人,老哥!”大哥阴险地笑,说,“恐怕不方便吧?”“何寄
梅,何寄梅,你是乡公所主任,”张春田说,走到窗边去。他现在需要朋友了,但他所遇的
不是朋友,而是冷淡的敌人。“你是为民父母,哪,卖屁股的!卖屁股不赚钱,就帮着来
卖!”他大声说,痛苦地,笑出声音来。他是愤激而痛苦。孙松鹤希望阻拦他,他向孙松鹤
发笑,好像有些疯狂。大家觉得混乱,这时瘦弱的王老夫子从学生们中间挤了过来,伸头向
里面看。蒋纯祖好像向他说:“你看!”于是他又有力量。
“你召集大家在操场上集合。”蒋纯祖走到窗边,向一个学生低声说。立刻,学生们退
去了。
蒋纯祖重新有力了。他请大家到外面去说话。他最先走出去,冷淡而凶恶地走过那些乡
场要人们。蒋纯祖突然有感动,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穷苦的,纯洁的儿童们是爱他
的。他觉得,那在肉体上所不能表现的绝对的愤怒,现在,由于爱情和信心,可以整个地、
辉煌地表露出来了。看到了在操场上列队的,因他底来到而肃静的学生们,他便相信自己能
够战胜一切。
大家跟着他走了出来。那个凶恶的母亲追着她底恐惧的、沮丧的女儿。女孩觉得目前的
这个场面是可怕的;但这一切有一种吸力,当蒋纯祖向她招呼时,她就走向蒋纯祖。她垂头
站着。
“同学们,这就是大家底最聪明,最可爱的同学李秀珍,”蒋纯祖大声说,因流泪而停
顿。“大家都晓得她要离开石桥小学了!这个女人,就是李秀珍底妈!”蒋纯祖说。
“操你底祖宗!”女人骂。她拖女儿,但女儿不动。“现在她底母亲要把她卖了,”蒋
纯祖冷笑着,说,“为了两千块钱,把她卖了!李秀珍今年才十六岁,对于这样的母亲,对
于这些万恶的东西,大家是不是要和它誓不两立!现在李秀珍站在这里,大家是不是要发誓
一生一世记住这件事,替李秀珍报仇?”
“是的!”学生们喊。
那个要被大家记住,一生一世地报仇的女人向蒋纯祖冲过来了。蒋纯祖猛力推开她。赵
天知走了上来,拦在他们中间。
“李秀珍从现在起要离开大家了,从今以后,她就再不能读书,再不能过人的生活,她
要被人家玩弄,被人家压迫,被人家强奸,一直到死!李秀珍今年才十六岁!”
李秀珍激烈地哭了起来。夏季底酷热的阳光从密云中照了出来,操场一半在阴影里,差
不多所有的学生都哭了。“上帝帮助我,并且饶恕我!”蒋纯祖想。
“我们现在和李秀珍告别!同学们,大家要记住李秀珍底事情!假如大家以后也遇到这
一类的事情,大家就要起来反抗!”他向那些站在阳光中的,哭泣着的女孩们看了一眼,他
底眼泪流了下来。那些年幼的孩子们,不十分知道这件事情,但跟着大家哭泣。
“我来生报答你们!我来生报答你们!”李秀珍哭着大声说。
“同学们,现在我们唱校歌向李秀珍告别!”蒋纯祖说。
校歌好久不能唱起来,因为大家在哭。第三次开始的时候,从后推出来了一个男学生底
声音;这声音孤独、勇敢、庄严,它唱:“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蒋纯祖看见了
一张严肃的、无畏的、瘦削的脸。在第二句上面,全体唱起来了。他们底声音整齐而嘹亮。
校歌是蒋纯祖底创作。学生们唱: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
在我们的穷苦的乡村里,我们要有勇敢的精神!
我们要前进,像兄弟一般地亲爱,前进!
蒋纯祖注意到,在站在台上的所有的人里面,只有赵天知一个人唱歌。赵天知伸直喉
咙,发出粗糙的声音,总是比学生们底声音落后几拍;在学生们底嘹亮而整齐的歌声里,他
底叫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但他毫不自知——他是非常的认真。当那个女人再一次地企图冲
锋过来的时候,他就敏捷地转身,张开手臂,但仍然继续唱歌,就是说,发出叫喊。他张开
手臂,好像歌声要求他如此。
歌声之后,是大的寂静。学生们注视着垂着头的李秀珍。“大家解散!但是不许跟着李
秀珍走!”蒋纯祖说。然后迅速地转身,不看任何人,大步向里面走去。
“蒋老师!”李秀珍突然受惊地喊。——显然她明白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然后痴痴
地,恐惧地看着她底母亲。她底母亲愤怒地向她走来,同时学生们发出叫喊向台阶奔来,把
她们包围了。
做这种冲锋的,有一百多个少年。他们包围了台阶和走廊,在强烈的阳光下挤动,吼叫
着,要求打死这个罪恶的母亲,并且掷过石子来,窗上的玻璃被挤碎了,少年们发出更大的
声音,涌了过来。何寄梅和那个大哥愤怒地冲了进来,那个母亲大声哭叫着。
被蒋纯祖煽动起来的这个暴动看来不可收拾了。蒋纯祖本人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面对着这个世界,这些穷苦的少年们底这个动人的暴动便成了某种显著的阴谋了。石桥小学
底教师,没有一个出来干涉的,他们冷静地站在旁边。石块、木棍、和碎玻璃在阳光中闪
耀、飞舞,那个母亲脸部被击伤,那个大哥的鼻子破了。
大家叫喊:不要打着李秀珍。李秀珍流汗,腮边挂着眼泪,以恐惧的,朦胧的眼光凝视
着她底同学们。赵天知挤了进去,假装排解,在里面扰动,使学生们冲得更近。孙松鹤和张
春田,觉得已经到了限度,开始阻拦。这时蒋纯祖奔了出来。
孙松鹤用眼睛做暗号,要蒋纯祖退回去。蒋纯祖抱着手臂站下了。孙松鹤战栗着,发出
可怕的喊叫,使少年们退后。于是那个受伤的母亲冲了出来,奔向蒋纯祖。
“站住!”孙松鹤可怕地喊,那个母亲站住了。“马上走开!出事没有人负责!”孙松
鹤厉声说。学生发出吼叫。
于是那个母亲,和她底同伴,领着李秀珍往外面走。学生们突然地沉静了。当那母亲叫
骂起来的时候,学生们向门口奔去。
“李秀珍,再会!”大家喊。
“再会!”
“再会了,李秀珍啊!”一个女学生高声喊,接着她哭起来了。
中心小学底教员们留着没有走,他们希望有愉快的议论。蒋纯祖仍然站在那里,唇边有
冷笑;万同华和赵天知站在他底身边。张春田走到那些客人们底身边,毒辣地嘲笑他们。
“中心校底先生们,请你们走开!”蒋纯祖大声喊。
中心校里面有解嘲的笑声。何寄梅和一个妖冶的女教师最先往外走,这个女教师是万同
华底同学,就是说,是张春田底学生。她回来看了两眼,显然她觉得万同华底站在蒋纯祖底
身边,是很有意思的。在乡场上,大家传闻蒋纯祖本来是穷得连饭都吃不成的:他们说,只
有傻瓜张春田才收留这种叫化子。关于蒋纯祖和万同华有很多的谣言。“万同华硬是安逸
呀!”周国梁,石灰窑底主人,往外面走的时候,大声说。他底意思是:蒋纯祖恋爱李秀
珍,万同华,站在他底身边,就硬是安逸。他得意地整理衣领:在乡场上,这是一个了不起
的动作。他底朋友们发出快乐的笑声。那个妖冶的女教师回头,露齿而笑。美人底动作,是
配合着英雄底动作的。周国梁又整理衣领。然后挥舞手杖。万同华苍白,严厉,走下了台
阶。
“周国梁,你说口杀子?”她愤怒地说。
“我说:硬是安逸呀!”
“周国梁!”万同华痛苦地嗅鼻子(蒋纯祖觉得痛苦)。“你当心一点!”她说。
“凶口杀子!”周国梁愤怒地说,挟着手杖,整理衣领;他底手在颤抖。主要的,蒋纯
祖底尖锐的,轻蔑的目光使他愤怒。
万同华冷笑着。
“万同华,……你要真是有种的,你走过来!”他说,同时上前了一步。
蒋纯祖轻轻地走下台阶。万同华冷静地,迅速地走到周国梁面前。
“我走过来了,请问你怎样?”她说,看着他。
对于万同华底这种勇敢和坚决,乡场底少爷们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们底威风,是虚肿的
东西:发扬,并保卫这种愚昧的虚荣心的,是乡场式的冷嘲热讽;愈是愚昧,就愈是虚荣;
愈虚荣,就愈滑稽。因为他们是乡场底权威,所以他们必定比一切人懂得多。因为这个,一
切女子都应该使他们快乐;因为这个,他们在碰到万同华的时候,就特别的不愉快了。
像一切统治者一样,他们确信他们是精神上的统治者。但蒋纯祖以他底高傲的轻蔑绝对
地动摇了他们:张春田所不能动摇的,蒋纯祖沉默地把它动摇了。所以,他们从不能快乐地
嘲笑蒋纯祖:遇到蒋纯祖,他们就要在那种敌忾里颤抖起来。他们多半当着蒋纯祖嘲笑石桥
小学底另外的人,但蒋纯祖总是轻蔑地沉默着。所以,当时蒋纯祖走下台阶,万同华坚决地
走到他们底面前来的时候,他们便紧张起来了。
愈是愚昧,愈是虚荣,就愈是冷嘲,这特别在乡场上是如此的。这些少爷们,只是在黑
暗里干着一些愚蠢的、残酷的事,面对着严肃的,因正义而坚决的对手的时候,他们差不多
总是软弱可怜的。这些虚荣的小人物,的确也多半是软弱可怜的。他们用嘲笑保卫自己。他
们一面发怒,一面看着逃脱的路,于是在最后他们就变得非常的滑稽了。万同华底严厉和坚
决,使周国梁觉得不值得再闹下去了,就是说,闹下去就太无趣了。“中庸之道,尽乎此
矣。”但由于蒋纯祖底轻蔑的目光,他觉得他必需收场得有面子些——于是就来了滑稽。
“我站在这里,周国梁!”万同华轻蔑地说,“我手无寸铁,随你怎样吧!”她说,显
得无可挽回。
“不过叫你站出来玩玩,哪个可要你怎样啊!”“周国梁,说清白点!”万同华严厉地
叫。
周国梁假装觉得奇异,好像偷钱的小孩被大人责问时假装觉得奇异一样,尽可能地瞪大
了眼睛看着万同华。滑稽快要到来了。何寄梅走过来和解,周国梁跳了一下,“我向何寄梅
发脾气了,大家看呀!”他底奇怪的动作说。王老夫子拿着烟杆跌踬地走了过来。
驼背的,眼睛模糊的老人把鼻子凑到周国梁脸上去,愤怒地笑了两声。
“我底眼睛就是瞎了,也要摸一摸你们这些无耻的东西,怎样长大的呀!”他跳着脚,
向后面捣动胛肘咬牙切齿地叫。“算了罢,摸一摸他,摸一摸他!”何寄梅快乐地笑着说,
他们表演滑稽了。
“王老先生你过来!”万同华说;“你侮辱我,周国梁!我在石桥场是不会怕你的!我
发帖子,明早在茶馆里大家见!”她说。
周国梁弯着腰,睁大眼睛看着她,假装觉得奇异。“啊,你发帖子?有油大吃没得?有
油大吃没得?”他忽然快乐地笑着盼顾。但大家不笑,于是他底脸发红,他瞪大眼睛看着万
同华。“有油大没得?没得油大我是不来啊!”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但他底腿在痛苦地
颤抖。他盼顾,又笑。“你们帮忙啊,你们都笑啊!”他底这个动作说。于是他底朋友们笑
了:他底滑稽使他们笑了。于是他得意起来,他底脸死白,他手舞足蹈。
“要得么,摸一摸我么!”他跳了起来,滑稽地向王静贤说。“没得油大我是不来的
啊!”他滑稽地跑到门口,大声说。于是,在他底英雄的生涯里,就又增添了一件永不磨灭
的光荣了。
蒋纯祖看见万同菁走到万同华身边去,拉着姐姐底手,和姐姐一路走进对面的走廊。蒋
纯祖觉得痛苦,他转身走进自己底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特别在夏季,人们觉得有一种力量在自己身上觉醒,这种力量不能在实际的生活和日常
的事务里面得到启示,满足,和完成,它是超越的,它常常是可怕的。在这种力量底支配
下,人们大半的时间觉得阴郁,苦闷,觉得都毁坏了,少数的时间在心里发生了突然的闪
光,在无边的昏倦里发生了突然的清醒,人们觉得没有道德,没有理论,没有服从,只是自
己底生命是美丽的,它将冲出去,并且已经冲出去了:破坏一切和完成一切。艺术,特别是
音乐,能够产生这种力量,在艺术,音乐里面,这种力量是美丽而愉快的,它包含一切真
理,但在实际生活里,这种力量却产生痛苦的,甚至是罪恶的印象。
这种力量在蒋纯祖身上特别强烈。情欲表现在微小的动作中,表现在肉体的窥探中,表
现在美丽的、壮快的想象中,但他底整个的生活说:这一切是罪恶的。酷热的天气,大量的
昏倦,懒惰,在中间有痛苦的挣扎,每个深夜里他清醒了,“疯狂的生活!”他说;最后是
灼烧的痛悔,对自己底整个生活痛悔。
人们总是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每一个人都追求自己,于是友情变成敌意。在穷苦的,实
际的生活里有很多严格的东西,因此蒋纯祖觉得世界是冷酷的。孙松鹤有时对他特别的严
格,在金钱上面,他们都感到痛苦;在生活态度上面,他们互相惊动、互相冲突;在对于将
来的希望上面,他们每个不承认另一个,蒋纯祖是回到了他底梦想里来。在这里,梦想底意
义是:他,蒋纯祖,要胜利,为了使他底朋友经历到最可怖的痛苦,他想他将冷酷地死去,
为了使他底朋友痛苦。
他们常常很多天不说一句话,他们确信他们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自
己在想什么。他们对对方底眼光,动作感到厌恶。蒋纯祖是沉默的,因为这一切使他对他底
梦想更温柔,因为他自信他比孙松鹤更能体会内心底一切和人间底一切,并且因为他比一切
人更爱自己,更爱美丽的,雄大的未来。在这里,雄心和内心底那种敏锐的才能支持着他,
给他以美感。他记得在精神上他每次总能够胜利地压倒别人,这使他感到快乐。
站在内心底优越上,他同情孙松鹤。很难确定,在他们两个人里面,谁更需要,更爱朋
友。孙松鹤尊重蒋纯祖底音乐才能,但对它无兴趣;蒋纯祖轻视孙松鹤底生活和学习,但对
孙松鹤本人感到敬畏。孙松鹤朴素地说述他底苦恼,蒋纯祖则从不如此:蒋纯祖嘲笑、戏
弄,表现得异常的强烈。孙松鹤无法同情蒋纯祖,因为蒋纯祖自己已经同情了,他只需要赞
美。就是这样,蒋纯祖升到优越的地位上来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异常的谦逊,常常使蒋纯祖惶惑。因此,在某些时候,蒋纯祖就觉得谦逊是虚伪
的。他,蒋纯祖,决不谦逊:能够飞得怎样高,他就要飞得怎样高。他底雄辩的才能和动人
的、深邃的思想力,常使孙松鹤困恼。三天以前,他们对政治和历史的问题发生了辩论,由
于辩论时的痛苦的感情,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未能愉快地说话。李秀珍底事情使他们突然地和
谐起来;事情过去,蒋纯祖走进房,希望孙松鹤随着他进来,但孙松鹤却回去了。
“他居然这样的骄傲,很好!”蒋纯祖愤怒地想。
于是他就不可能想到别的,不可能想到孙松鹤此刻的痛苦。孙松鹤因李秀珍底事情而有
痛苦。他居然对这个不幸的少女抱着胡涂的幻想,他不能饶恕自己。此外,他觉得,在这个
世界上,他是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成就也没有的。他想他应该憎恶蒋纯祖底英雄主义。他
带着冰冷的感情回到面粉厂去,一想到李秀珍他就战栗。他想李秀珍将被她底母亲绑起来,
剥去衣服,等等。他企图整理一下帐目,但不可能。他看见那个昏沉的,赤膊的工人;他底
可怜的小机器在动作着,发着笨重的、机械的声音。他突然觉得他应该关闭面粉厂,离开这
里。他跳了起来,叫工人停止工作:停止那种可厌的、呆笨的声音,机器停止了,他听见了
强大的水流声。他走到窗口,凝视着水流。
各处是尖削的,奇异的岩石,房屋底左边有险恶的,美丽的石渊。水流泻到石渊里面
去,向房屋流来,冲动面粉厂底车轮。但现在车轮被提了起来,停止了:水流发出深沉的,
强大的声音。水流在岩石中间形成回流和漩涡,在岩石上面飞溅着,然后跌到深渊里去。孙
松鹤想,他底生活正是这样:这里是漩涡,那里是苦恼的回流,被一个盲目的力量支配着,
不能知道明天底遭遇。那是深渊,那是更深,更深的深渊。
强烈的阳光照耀着,河岸上有沉闷的蝉声,到处是丰富的,鲜明的颜色,到处有光彩:
孙松鹤觉得苦闷和孤独。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那种灼烧的,庄严的红色在山野上辉耀着。孙松鹤想到了蒋纯
祖,希望蒋纯祖来看他。突然他心里有强烈的渴望:他渴望将纯祖来看他。这种渴望是这样
的强,以致于他觉得蒋纯祖已经来了。他跑到面粉厂外。太阳沉没,坡上有光辉:没有蒋纯
祖。他底下颔打颤,他觉得,在旷野中,他是孤独的。他走到坡前又走回来;“假如他根本
不高兴你?他是骄傲的,我是孤独的!”他想,他走到田野里去。
“要紧的是和痛苦斗争,和寂寞斗争!你以后永远是一个人!但是,寂寞啊!沙漠般的
世界啊!”他想。
晚饭的时候赵天知来了。他问到蒋纯祖,赵天知说,蒋纯祖睡觉了。随即赵天知离去
了。迅速地来了暴风雨。……孙松鹤在黑暗里站在面粉厂门口。膨胀的、潮瀑的风在山野里
吹着。可以觉察到天上的稠密的、沉重的、迅速地移动着的黑云。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
着。猛烈的雷声和闪电,在闪电里短促地,美丽地显现出来的坡上的摇曳着的树木和某一间
孤独的棚屋。大雨来临了,孙松鹤招呼工人照应屋子,猛烈地向坡上奔跑。
人们为对女子的爱情做过这样的奔跑,现在是,在孤独的、痛苦的生活里,孙松鹤为友
情而在暴风雨中奔跑。闪电照见一切。闪电照见树木、棚屋、池塘,从坡上流泻下来的水,
和紧密的、疯狂的雨。
闪电照见一个人影在坡顶上出现,停留了半秒钟或是一秒钟,迅速地奔了下来。这是蒋
纯祖。孙松鹤大声地喊叫起来,冲上去,抓住了蒋纯祖底手。
“你终于来了啊!”他叫,流下泪来,他用力地握着蒋纯祖底手,使他发痛。
回到面粉厂里,孙松鹤平静——,接着就冷淡了,因为他发觉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新的话
可以说。主要的,孙松鹤现在重新觉得孤独,觉得他底生活是艰苦的。下午的时间里他是痛
苦地,灼热地感觉到这个,但现在这是一种清醒的,严肃的感觉了。
他们很快地就沉默了。孙松鹤想人们总是自己欺骗自己,以后他对待自己应该更严厉。
蒋纯祖兴奋而不安,想说话,但孙松鹤使他感到敬畏。他们不停地抽烟。暴风雨继续着。
“睡吧。”好久之后,孙松鹤说。
“好的……我也想离开这里了。”蒋纯祖困难地说,眼里有光辉。
“是的,我是孤独的。”孙松鹤想,冷淡地看着蒋纯祖。“你刚才说你想把面粉厂关
门,那是怎样的?”蒋纯祖问。“想想而已。”
“将来会怎样呢?”他说,指石桥场底一切:他因孙松鹤底冷淡而矜持。
“万劫不复!”孙松鹤愤怒地说——显然这里面有着向蒋纯祖发怒的成分——脸孔打
抖。
于是他们沉默很久。孙松鹤忽然取出钱来,在桌上推给蒋纯祖。
“干什么?我不要的!”蒋纯祖说,脸红。
“你拿去。”孙松鹤说,站起来,走到里面去。“喂,喂,出来!”蒋纯祖大声喊。
瘦削的,带着疲惫的表情的孙松鹤走了出来,蒋纯祖站着,看着他。显然他想说什么,
现在却说不出来了。他羞怯地笑了一笑。然后苦恼地站着不动。
孙松鹤带着一种力量看着他。他严厉、仇视,发现了蒋纯祖底一切弱点。常常的,在痛
苦的生活里,每个人都苦斗着,他们中间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此刻,在混乱里,蒋纯祖自觉
有错,认识了他自己底痛苦的,罪恶的性格,有软弱的心情:孙松鹤压倒了他。孙松鹤急剧
地走到墙边,又走回来:人们常常在兴奋地做一些急剧的动作,在这种时候,他们底思想不
联贯,然而鲜明。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外面的雷雨突然远去,又突然近来;从窗户里吹进
猛烈的风来。孙松鹤徘徊了很久,最后在蒋纯祖面前站下,脸孔打抖。“你近来怎样?”他
问。
“很好。”蒋纯祖谨慎地说。
他开始有了自负的情绪,他浮上笑容了。他想:他底痛苦和罪恶,正是他底优越的证
明。
“我有一个感觉,”孙松鹤说,徘徊着;“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他说。
“我怎样?我想我只有这样。”
“你和你自己作战,我知道。”
“并不然。我很爱惜自己,可爱的自己。”蒋纯祖说,冷笑着。
“这简直是毁灭!”孙松鹤严厉地说。
“毁灭很好!”蒋纯祖冰冷地说,但眼睛潮湿了。“胡说!”
蒋纯祖沉默着。猛烈的,潮湿的风吹进来,他举手罩住灯火。
“你将离我而去,我也将离你而去:我们底路都很长!”他说,微笑着看着孙松鹤。
孙松鹤沉默了,走到窗边。蒋纯祖自觉他底话,是这个时代底宣言,有辛辣的、快乐的
情绪。他觉得这是现实,他说出来,因为他能够,并且希望承担。他长久地坐着不动,用手
罩住灯火。
“你觉得我们希望什么呢?”他大声说。孙松鹤回头,看着他;“像你所说的,我们没
有被爱:那么要不要被爱?”他问。
孙松鹤走到他底面前,脸部表情急剧地变化着,看着灯火。他觉得他什么也不能够说,
于是他低声说他要睡了。他走了进去。
“我说的话我自己能不能负责?为什么我不告诉他,我怀疑,怀疑,今天下午我经历到
可怕的怀疑!”蒋纯祖想,望着孙松鹤走进去的门。“为什么我这样肯定,这样自私,这样
夸张?没有用,我永远如此!必须痛苦鞭打,从鼻子上流血,不要丝毫的慰藉,直到死
去,……常常企图安慰自己是可耻的,”他兴奋地想,“必须记着你底可耻的过去,必须记
着你刚才的堕落和卑怯!最好是完全用尽,痛苦到死,连忏悔的安慰也不要,因为你明天还
要堕落!这样到达你底最大的限度,濒于死灰,然后你才能再生。然后你才能起来,感到早
晨是光明的,工作是正直的。不然就是永远的黑暗和迷惘,黑暗的,无耻的夸张,黑暗的,
可怜的偏见!你觉得痛苦,因为这里没美丽的女人激赏你,没有当代的权威向你伸手,多么
卑劣!冷的,完全冰冷的思想,看见虚荣心,看不见真实的生活,拿那些虚伪的感伤主义来
安慰自己,说: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多么无耻!说:我只求死心——多么可耻!”
“啊;我想得多么疲弱!”他想,他站起来迅速地走到窗边,房里的灯火被风吹灭了。
他长久地站在黑暗中。他觉得,经过了白昼底可怖的骚扰,他现在完全清醒了。在他底思想
兴奋的时候,雷雨底兴奋的声音变得悠远;思想中断、静止,雷雨底大声就奔扑过来。他安
然觉得他底革命有力、生动、美丽,他,蒋纯祖,爱自己。这种发觉使他惊动,因为他刚才
还憎恶、虐待、鞭挞自己。但这种情绪在这样丰富的深夜里不可遏止,那个可怕的力量,在
白天里是苦闷的东西,现在变成美丽的情欲抬起头来了。
于是,在暴风雨的窗边,这个蒋纯祖放荡着:用他底思想、情绪、记忆、想象;用风骚
的微笑和隐秘的歌声;用他底灵魂和肉体。他企图替他底痛苦的生命找到一种宗教和一种理
论,他找到了人民、工作、生活、痛苦,他确信这是一种纯洁的力量,但立刻他就爱自己,
更爱自己,觉得青春纯洁、有力、美丽。
但这个美丽的时间是短促的。
他想到高韵,她底快乐的笑声和她底迷人的身体。周围有热烈的灯光,美丽的虹彩;港
湾里闪着波光,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波涛上飞舞;辉煌的灯塔伸入繁星的天空,有了钟声和悠
远的、温柔的合唱。接着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暴风雨的黑夜里飞翔;天地间充满了浓密的黑
暗,那个肉体显出柔腻的白色。他,蒋纯祖,拥抱它……欧洲底陈腐的想象在这里就获得了
新的生命,统治着中国底这个时代了,但这个时代,信仰未来的权力,羞于表现它。蒋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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