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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56 路翎(当代)
—一切是简单的,然而可怕。
似乎是,假如是他来到石桥场底河边,看到蒋纯祖在上午所看到的那一切的话,他是不
会得到蒋纯祖所得到的那种光明的、兴奋的、快乐的印象的。他会觉得孤独,他会觉得:他
底青春已经为那个目的而失去了,现在那个目的也失去了,所以他再不能得到那欢喜的、愉
快的、青春的一切了。在这些日子里,有时他正面地临对着那种空虚,他冷漠地想到,他底
生命——这吃着饭、走着路、谈着话的,是他底生命——会突然地消失,于是一切存在,
他,孙松鹤不再存在。这种单纯的感觉底重复,唤起了恐惧的印象,于是有一张脸孔在他底
眼前浮显了出来。这是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犯底面孔,他不十分知道这是他过去曾经看见过
的,或是是从他底幻想产生出来的,然而一切都十分明确:这个囚徒看来是昏厥了,在他底
面前吹着尖利的喇叭,在他底后面拥着无数的看客——他底同胞们。他是被两个兵士架着,
他呆钝地看着灰沉的天空,他底腿飘摇着。但在走出城门的时候他叫起来了,因为他底鞋子
掉了。他请求慢一点,以便让他穿好鞋子。他显然有些慌乱,不理解,但显然他感觉到鞋
子:鞋子,应该穿在脚上,这是从生下来便如此的。这一点对于孙松鹤是特别重要的。兵士
吼叫起来,说,马上就完了,还穿鞋子?这一点对于孙松鹤也是特别重要的。在吃饭的时
候,在失眠的夜里,或是在看书的时候,总是最初有恐惧的,警告的情绪,然后这张死白的
面孔出现,它说了:鞋子,鞋子!
在另一些时候,孙松鹤对他底失落了的青春感到伤痛。他记得白朗宁底一些诗歌。过去
的某些时候,用白朗宁底诗歌底讲法是,假如他,孙松鹤抛过花束去,对方必定会报以微笑
的;假如他伸出手去,在月光下面,是要开放美丽的花朵的。他记得,五年前他离开某一个
城市的时候,那个纯洁的、年轻的、充满诗意的少女再不能矜持了,在他底行李已经打好的
时候跑到他底房里来,眼里有泪水,以颤抖的声音问他能不能够不走。他记得他说要走。木
船在深夜里离开了城市,在美丽的河上悄悄地向下飘流,他,孙松鹤,在船头上看星
光,……他只能又一次用他底责任和使命来安慰他自己。现在他常常想起这些。他觉得,在
这个时代里,荣誉、声名等等是很容易落到一个稍微有一点点才能的青年底头上去的,他底
有些朋友就是这样地迅速地爬上了显赫的位置,在他底最近的不幸里,对待他最冷酷的,也
就是他们。荣誉好多次落到他底头上来,但是他,对待自己是这样的严肃,从它走开了。
现在,能够安慰他的是,他为它而尽忠的那一切,这个民族所要求的那一切,是仍然存
在着,并且要存在着,直到永远。最大的苦恼是,他觉得这一切已经遗弃他了;假如一切是
抽象的,那么他永不会被遗弃,但一切是通过人的生活而实现的:他底显赫的朋友们对待他
如此的冷酷。这种遭遇可能使人自杀,这种遭遇使那些热情的利己主义者走向另外的道路;
孙松鹤曾经想到自杀,现在还经验着死亡的恐怖。显然的,蒋纯祖底来临,是一个拯救。
孙松鹤明白地,冷静地告诉蒋纯祖说,他常常想到那个囚徒;他夜里不能睡眠,屋外的
怒吼般的水声使她恐惧;他不满意张春田和赵天知,他是孤独的。
孙松鹤激动起来,告诉蒋纯祖说,几年前,他离开了一个纯洁的女子,在那个夜里,沿
美丽的河流而下,他在船头上看星光。
这个简单的故事迷惑了蒋纯祖,他觉得这是那样的美,那个女子是那样的美,正是他所
渴望的。他有些妒嫉,并且有些扰乱,他兴奋地笑着,急切地希望说下去。
“蒋少祖现在怎样?”孙松鹤问。
“我已经想过了。”蒋纯祖说,但兴奋地笑着,继续想着孙松鹤底那个美丽的故事;他
不能理解,心里有着这个美丽的记忆,孙松鹤何以还会想到生与死。“在最近的激烈的心情
里,尤其是面对着一切实际的问题,我有些同情他。”他说到蒋少祖,严肃地说“你觉得怎
样?”他问。
孙松鹤在动摇的地板上急剧地徘徊着,使整个的房间震动。
“几十年来,不知多少人如此!”他严厉地说,显然他对蒋纯祖不满——虽然说不出什
么。
“是的,但是更可恶的,是投机!”
“投机不成,就出卖!”孙松鹤同样严厉地说。孙松鹤猛烈而严厉,好像火焰。
蒋纯祖沉默了,他觉得孙松鹤底这种严厉,是对于他,蒋纯祖的一种警告。蒋纯祖第一
次遇到这种锋芒,它一直刺到他底心里,使他战栗。
孙松鹤推开了窗户。水流声更大,冷风吹进来,使灯火摇闪。蒋纯祖敬畏地看着他。

渐渐地蒋纯祖对石桥场底一切完全熟悉了。
人们常常计划他们底生活,在这些计划最初形成的时候,人们觉得自己有力量,生活是
美丽的。但这些计划很少能被逐步地完成。人们只是为了实现他们底渴望;在实际的过程里
时常有变动、怀疑、放弃,因为生活是艰苦的。在这些变动、怀疑、和放弃里,有些人就追
到最根本的问题上面去了。有时候放弃了一切真实,追到虚伪的问题上面去了,好像是,只
有虚伪的问题,是最严重,最深刻的。于是,到了最后,门打开,人们临对着虚无。
蒋纯祖底第一个计划是读书,读社会学的、哲学的、艺术的、古典的东西。随即他有创
作的渴望,他又开始作曲。他底进步很快。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崇拜欧洲底艺术的,即崇拜
人们称为古典作品的那些东西的。他对他底祖国的东西,无论新的或是旧的,都整个地轻
视。这种轻视,一半是由于他不懂,不关心,一半是由于那些东西的确是非常的令人难堪。
他在这种心情里走得很远了,某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已经受了欺骗,因为他新生活的地
方,不是抽象的,诗意的希腊和罗马,而是中国。
这个思想带来了一种严重的情绪。他想,对于诗意的,辉煌的生活,他已经懂得:它们
只是在历史的光辉里才成为诗意的,辉煌的。他想,人们只能把现世的存在当做永恒的存
在,用不着去寻找往昔的幽灵。蒋纯祖问自己:为什么,在失望的时候,他要到往昔去寻找
幽灵?是不是在现在,在此刻,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拯救他?
“我底目的是什么?”
他回答说,他底目的是为那个总的目的而尽可能的工作,并且工作得好;是消灭一切丑
恶和黑暗,为这个世界争取爱情、自由、光明。一切能够帮助这个目的底实现的,一切能够
加强他底力量的,他要,否则就不应该要。他不应该像过去几个月所做的那样。为了个人底
雄心,而回到内心去;他应该走出来,并且冲过去。
最初几个月,他渴望带着他底成就光荣地回到城里去。击碎他的一切仇敌。这是最大的
引诱,他为这而生活。但现在,由于频繁的怀疑,由于生活底痛苦,由于那些令人战栗的认
识,他对这个秘密的雄心已经冷淡了。在那种猛烈的努力之后,他突然感觉到厌倦了,最
初,对照着那个尚未死灭的雄心,这种厌倦是带着诗意的感伤的;后来,这种厌倦伴随着纯
粹的淡漠,他又恐怖起来,觉得他底生活的热情已经消失了。就在这种不时的发作里,他反
省了他底生活和热情。这里不是他所理想的那个热情,这里是个人底实际的热情:为雄心而
生活,为失恋而生活,为将来的光荣而生活。但现在他,虽然不觉得这些是可恶的,却对这
些冷淡了。孙松鹤说,他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做人而生活,蒋纯祖觉得这是真理。但他随即
又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这个说法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他永远不能征服他底个人的热情。现在
他冷淡、厌倦、因为他发现了,他底雄心,仅仅是为了回到城里去做一次光荣的征服,是丑
恶的。因为,变做一个绿的苍蝇去嘲笑蛆虫,是丑恶的。
这种个人底热情底消失,就等于生活底热情底消失。怀疑是良好的,但常常是有毒的。
目前他仍然渴望做事,但不再能肯定自己底目的。在怀疑底狂风暴雨里,有一些夜晚极可怕
地度过去了。他想他应该为人民,为未来工作,但在这中间他看不到一点点联系。他想过一
种真实的生活,但他不能知道这种生活究竟是什么。他想这是结婚,“但这是荒谬的!”他
想。
蒋纯祖只感觉到个人底热情,他不知道这和大家所说的人民有怎样的联系。他每天遇到
石桥场底穷苦的、疲惫的、昏沉的居民,在这些居民里面,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但总是
不幸的那一类,他只是感到伤痛、凄凉,那是,用老太婆底话说,凡是有人心的人都要感觉
到的。他竭力思索他们——他底邻人们在怎样地生活,但有时他和他们一样的穷苦,疲惫、
昏沉,他不能再感觉到什么。
但就是因为这个,他冷淡了光荣和雄心。有一天他偷摘田地里的包谷,被发觉到了,那
个年老的乡民向他说,耕种田地,是不容易的。他走开了,整天痛苦得战栗。他想,为什么
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耕种田地底艰难?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被侵害的农民们底痛苦?他
想,他是属于先生们底一类,他是可以撒威风的;在儿童的时候,一件偷窃的行为可以算不
了什么,但现在不同了。然而为什么,大家都不感觉到自己每天在进行着的劫掠和偷窃?
他想他幸而没有再回到城里去,那里是,所有的先生们聚在一起,分享光荣。
当他成了石桥小学底校长的时候,他便决心整顿全局,把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彻底。这以
前他是完全不过问事务的,他只知道学校很贫穷。他最初对张春田很不满,因为张春田在每
次对学生讲话的时候,都向学生要钱,而此外就绝不向学生说什么。先前的校长是一个不相
干的地主,随后是王静贤。王静贤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位置让给蒋纯祖,蒋纯祖相信自己底能
力,并未怎样冷静地考虑,就答应了。石桥小学底校长,到了他底手里便成为一个实际的,
重要的存在了。同时也就了解了张春田底苦衷。他开始明白,在学生中间有一大半是家里颇
为富有的,虽然他们穿得那样穷酸;然而他们不肯缴钱。因为各方面的破坏,他们底家长都
怀着观望的态度:假如中心小学也可以不缴钱的话,他们早就把儿女们送去了。另一些学
生,是穷苦的,因为无形中可以免费读书,他们就对这个学校抱着天真的,忠诚的感激;他
们底家长也如此。张春底底田地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在春季的一次危机里,他底一个山头,
连同着那上面的树木,以最贱的价钱出卖了。整整一个学期,教员们每个人只能得到一百块
钱,然而大家无话可说。唯一的一个校工,一个很有风趣的青年人,他除了吃饭以外什么报
酬也得不到,然而他说,他要跟着张先生,一直到死。
蒋纯祖现在明白了这个学校底各方面,他明白事情是很棘手的。然而在周围的这些友爱
的,动人的表现里,他相信自己,和张春田一起,一定不会失败。他底第一个措施是逼出那
些富有的学生们底学费来。在这一件事上显然他比张春田高明些,就是说,充满着年青的热
力,凶狠些;但这凶狠也带来了某些恶果。他召集了全校的三百个学生,首先问大家对这个
学校满意不满意;他说,假如大家认为没有道理,这个学校就从明天起关门。学生们回答
说:满意。于是他就开始讲述张春田底家庭状况,和张春田出卖田地的故事。他讲得异常的
动人,有些学生哭了。于是他说,真正缴不起学费的学生,当然不提,能够缴得起的,他已
经调查了,这里有一张名单,如果一个星期内还不缴来,就开除。他说,这些有钱而不肯缴
的,连累大家都不能读书,是石桥小学底罪人,大家应该起来打倒他们。
在这里,对照着张春田底站在台上向学生们要钱的疲惫的、颓唐的样子,是出现了一个
年青的、煽动的、辛辣的英雄了。张春田向他说,这样做是会惹出麻烦来的,但他不听。他
说,假如这件事办不到,他就辞职。一个星期底期限到了,补缴了学费来的,一共有八十几
个人,没有补缴的,有四十几个,于是他毫无犹豫地贴了布告,开除这四十几个。他注意
到,这四十几个家庭都是真正有钱的,同时是在乡场上地位特殊的。
第二天,这四十几个仍然来上课,他鼓动学生们把他们赶了出去。于是他们底家长陆续
地来到,有些声明他们是这个学校底债权人,有些表示他们和县里有关系,假如不让他们底
子弟继续上学,问题就不顶简单。和这些顽固的人们说道理是一件痛苦的事,蒋纯祖最初还
客气,后来蛮得非常冷淡,非常乖戾了。一个年青的绅士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么有些人不
要缴学费,有些人又要缴,是不是石桥小学拿了什么地方的津贴?他回答说,他有钱,高兴
津贴谁就津贴谁。那个绅士拍桌子,于是他们吵起来了。
第二天他发觉学校里的有些东西被偷去了,或者被破坏了。他发现学校门口有用粉笔写
的字:“打倒蒋王八!”和“石桥小学已垮台,女生出来打花排。”晚上,后院的一个教室
被什么人放火烧着了,幸亏发觉得早。这种积极的捣乱和破坏继续了很久,接着是从外面来
的,更凶狠的破坏。蒋纯祖,这个辛辣的英雄,第一着就落到狼狈的处境里去了。但他仍然
干下去。现在是轮到他来向整个的石桥场挑战,和整个的石桥场搏斗了。在这里,是有着英
雄的自我感激的情绪的;他现在觉得,石桥场,这里的这些不幸的生灵们需要他,他也需要
他们。从热情的思索里不能得到的这种联系,这里就得到了。孙松鹤支持他底政策,但不赞
成他底这种赤膊上阵式的豪气。张春田同情他,但讥讽他。王静贤开始有些怕他了。赵天知
则整个地赞成他,说:痛快!痛快!
赵天知在身上带着一把锋利的刀。他时常把这把刀拿给蒋纯祖看,并告诉蒋纯祖说,敌
人如果从上面来,就应从下面去扑击,等等。在这里,这个年青人带着一种善良的,嘲弄的
性质,表演了凶险的人生。春季的时候赵天知和女教师吴芝蕙发生了恋爱。他们双方都有着
那种乡场式的赤裸的放任。很快地,吴芝蕙怀孕了。于是她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去。她底
家庭是颇为富有的,因此是凶恶的,因为,在乡场里面,必需离奇地凶恶,才能获得,并保
全一份财产。吴芝蕙是愚笨,无知,贪吃的女人,她是被《金瓶梅》一类的书教育起来的。
她回到家里去以后,赵天知就烦恼起来,开始对这个女人做着严肃的思索了。他决心娶她。
他请万同华参谋这件事,请万同华去替他探望他底爱人。万家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
是这个环境里的优秀的存在。在一切东西里面,只要有一件高贵的,人们便爱这个世界了。
万同华冷静、严肃、磊落、万同菁羞怯而简单,她们都是朴素的女子,她们相互间的感情是
动人的。她们是张春田底学生;她们底人口繁杂的家庭正在迅速地分裂、改变,一个流氓的
哥哥统制着一切,她们底寡妇的母亲受欺,她们这一房是家族中间最穷苦的。在这一切里
面,万同华得到了严格的训练,她在年纪极轻的时候便懂得了她底命运底孤苦和人生底艰
难。假如没有张春田,她是不能够受到教育的。现在,她底诚实、勤劳、克己、使她在家族
里面获得了被尊敬的地位:她底母亲、妹妹、和弟弟,无形中被她保护着了。在这个世界
上,她得到了一种自由,她无比地爱护着她底这种自由。妹妹底读书是由于她底力量,以
后,妹妹底婚事,也是由于她底力量。
她底那种谦虚,严格,特别是,她底那种冷淡,常常使孙松鹤和蒋纯祖狼狈。由于她底
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她是有着一种男性的气质的,这造成了她底某种显著的痛苦。她底对赵
天知是亲切的,她待他如兄弟;对孙松鹤和蒋纯祖,她是谦虚而严格的,她对待他们如师
长。对于骄傲的蒋纯祖,这是一种痛苦,这痛苦逐渐强烈:他无时不觉得他对万同华有错,
无时不觉得,万同华谦虚和严刻,是他底罪恶的性格底镜子。有一次,大家坐在一起,赵天
知在讲猥亵的故事,使大家发出轰笑,万同华走进来了。大家沉默、困窘,但万同华冷静地
坐了下来。赵天知带着一种可爱的态度告诉万同华他们在笑什么,万同华毫无表情地听着,
好像这是她底义务。赵天知讲完了,她仍然毫无表情:蒋纯祖突然觉得有些可怕。一个女性
底绝对的自卫,造成了这种特殊的气质了,蒋纯祖频繁地碰在这上面,他觉得这是一种冰冷
的,高超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在这上面狼狈而苦恼,他觉得,他底伪善,他底热情底假
面,都已经拆穿;为了解脱这个,他心里发生了暧昧的爱情:他希望征服。于是万同华底那
种气质对他就变得更冰冷,更高超,更不可思议了。
在万同华底一面,情形也如此;万同华觉得蒋纯祖是骄傲而高超的,根本看不起她。从
深刻的自卑心发生的深刻的自尊心,这便是一切。王静贤,大家称他为王老夫子或王老先
生,最初曾经竭力替万同华和孙松鹤做媒,但孙松鹤拒绝了。最初他说他没有理由可说。后
来他向蒋纯祖说,他不可能去爱这样一个过于坚强,过于冷淡的,男性的女子。
万同华对蒋纯祖有温柔的感情,她常常默默地替蒋纯祖做一些蒋纯祖所不能够做的事,
比方补衣服。但此外再没有什么表现。防御的时候比进取的时候多;消沉的时候比积极的时
候多,她从不表露她底内心的深刻的伤痕;她决不愿让那个不理解她的,骄傲的人看见她底
热情。
石桥小学底初级部的教员,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这种人物在石桥乡场上可以找到
一大堆。一个男教员从前是做道士,替人家跳鬼的;另一个是乡公所底师爷;第三个,教体
育的,专门会模仿女人们底动作创造跳舞。这显然是一种奇异的、令人恶心的天才,他梦想
袍哥底光荣,在不能够加入的时候他就冒充,以致于挨了打。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生病的,
难看的女教员追求那位忠厚的、有家室的师爷。师爷用公文的格式和她写情书。敬贺者:
“接奉大函……等因,准此……”师爷在这些等因准此里面描述人生底沉痛。两个女教师里
面有同性恋爱,时常喷发妒嫉底火焰。某一次宴会里,喝了一点酒,这个追求师爷的女教师
哭了,她说,她不过长得老,她实际上到十八岁还差三个月。她讲到她底身世,她哭得很伤
心。虽然事后大家觉得可笑;但在当时,大家都感到痛苦。
另一个女教师就是赵天知底爱人吴芝蕙。春季的某一天,吴芝蕙突然因事回家去了,赵
天知睡在她底床上。突然那位会跳舞,想当袍哥的体育教师从窗户跳进来了,他迅速地吹熄
了灯,伸手向枕头上摸。赵天知惊叫起来——他故意如此——于是体育教师也大叫,说,捉
奸!捉到了!中国底那种古旧的传奇,都在这里发生了。万同华为这件事愤怒得战栗,她坚
持地请求张春田把这位体育教师解聘,张春田讽刺地笑着摇头,意思是说,不必大惊小怪—
—很可能的,这件事使张春田感到愉快,他是善良的,但他一点都不是庄严的。于是万同年
去鼓动赵天知了,但赵天知和他底可敬的先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人与人之间的性格的影
响,没有比这更鲜明,更强烈的了。于是万同华严厉地责骂了赵天知。……那个体育教员一
口咬定说,他是去捉奸的。后来,事情过去了,他向别人说:“我以为是一个毛头的,但是
一摸,是一个光头,呀!”显然他很快乐。暑假的时候蒋纯祖把他解聘了。后来大家知道,
他跑到城里去,在一家戏院里当起收票员来了:收票员和袍哥同样是光荣的,显然他很快
乐。
在乡场上,随处都找得到那种滑稽的小人物。他们多少是有点善良的。生活是沉闷的,
但特别丰富于笑料。在乡场上,人们是粗野的,蒋纯祖和孙松鹤同样地变得粗野了,一些猥
亵的、赤裸的言词和故事使他们有嘲笑的欢乐。渐渐地他们放肆地喜爱起这些言词来,他们
从这些言词所得到的嘲笑的欢乐,他们觉得是对于痛苦的生活的一种救济。他们觉得,能够
如此粗野,能够如此坦白,是一种愉快。常常是,只要能够粗野地说出来,笼罩在这一切上
面的那种伪善的黑雾便会突然地消散了。对于他们有时候人生变得单纯而光明;有时候他们
觉得,他们已经愉快地和伪善的文化告别,而粗野地生活在旷野中了。
在乡场上,最出色的是地主们底宴会。那些地主们,常常是险恶的敌人,但在请起客来
的时候,却对他们异常的殷勤。古朴的风习,保留在伪善的,机械的样式中。但仍然使人愉
快。食物总是异常的丰美,蒋纯祖们啸聚而饕餮之。这片丰饶的土地,是地主们底王国;能
够有机会在这些“宫殿”里面进出,他们觉得愉快。有一个大地主,有八个或者九个姨太
太,到六十三岁还生儿子;在好些年前,他曾经组织军队,攻下了附近的三县,宣布国号,
册封王侯,做起皇帝来。他大概做了六个月的皇帝,他底宰相和将军现在都还顽健地生活
着。但往昔的怪诞的梦,留下了干枯的尸体了:“皇帝”肥胖、迟笨、出奇地吝啬,假如有
谁要吃他,他就要怒吼起来,和他誓不两立。有一个女地主她是以贩卖妓女起家的,她底庄
院最美丽;现在她退休了,但时常还有妖冶的女人从各处来到她这里;在这种时候她就大张
筵席。她孤独、凶恶。她,婊子们底女王,城市底豪华底秘密的指挥者,这个中世纪底魔
女,在这片土地上孤独地生活着,和袍界底兄弟们紧密地结合着,间接地支配着兵役和税
收,她底权力永不动摇。另一个孤独的女地主,由于某种天启,由于对年青时代的罪恶的忏
悔,由于某个灾星底预示,在她底碉楼里布置了一个佛堂,向最高的权力奉献了她底二十岁
的女儿了。这个佛堂是神秘的,很少人进去过;这个不幸的女儿病了,为了天堂和地狱,为
了永劫的来生,为了某种疯狂的,异教的火焰,她底母亲给她送来了鸦片枪。现在,有人说
她快要死了,就是说,为了她底母亲的缘故,快要到天堂里去了;有人却说她底肚子已经因
为某种平凡的缘故大起来了。她底那个碉楼是建筑在山岩上的,树丛围绕着,在落日底光辉
里显出庄严的黑影,在月光的夜里显得凶恶而美丽。
他还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和现实,回忆底惨目的暗影和现在的生命与自由。这是牧歌的
世界,这是异教的世界,这是中国人底世界。这是壮烈的,诗意的,最美,最善的生活,这
世界是蒋纯祖所拒绝,又是他所渴望的一切。
现在蒋纯祖带着他底英雄的梦想面对着这一切了。八月上旬的一天,一个叫做李秀珍的
十七岁的女学生敲开他底房门,走到他底房里来,在说话之先便流泪。这个女学生聪明、美
丽,蒋纯祖觉得自己常常被她迷惑。蒋纯祖知道她只有一个母亲,很穷苦,生活很艰难。
“为什么?”蒋纯祖问。
苍白的万同华走了进来,替李秀珍说了一切:她底母亲已经答应以两千块钱的代价把她
底第一夜卖给一位少爷,就是说,这是第一夜,一位少爷,然后有第二夜,第三夜,第二、
三位先生或者少爷。
“是吗?”蒋纯祖站了起来,问。
李秀珍哭着点头。于是蒋纯祖看着她,这种目光,万同华觉得可怕。蒋纯祖看穿了李秀
珍身上的那件粗糙的蓝布袍子,看见了那第一夜了。
“张先生晓得吗?”他坐下来,以特别柔弱的声音问万同华。
万同华点了头。
“他怎么说?”他问,用同样的声音,显得疲乏。他心里的那种猛烈的火焰使他疲乏
了。
万同华说,张春田表示没有能力过问,只能让李秀珍退学。
“你是要退学吗?”蒋纯祖温柔地问,笑着。
“是,是的;”李秀珍说,于是她就跪下来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叫。这时孙松
鹤走了进来,站住了。
“万先生,请你领她到你房里去。”蒋纯祖说,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在床上躺了下来。
孙松鹤已经从张春田那里知道了。孙松鹤曾经向蒋纯祖赞美过李秀珍底纯洁和美丽:孙
松鹤面颊打抖,在房间里猛烈地徘徊着。
“你有两千块钱吗?”蒋纯祖问。“在两天以内?”他加上说。
“两天以内没有办法。——你呢?”
“我想是这样:我们大家分头去凑。”
孙松鹤提示说,两千块钱是不够的,并且以后的问题很难处置。他们又沉默。
在这里,特别在热情而年青的人们里面,常常有自我底绝对的扩张。这个绝对的自我,
以承担人间底一切不幸为使命,庄严而美丽——他们自己感觉到这个——站起来向全世界挑
战。在这种精神状态里,有着一种朴素的,天真的愚昧,同时有着一种华丽的矫饰。骑士和
侠客以一种虔诚的,礼仪的风度,以一种优美的,对最高的权力负责的形式安排了这个绝对
的自我,就是说,以对于光荣的传统的服从安排了这种绝对的自我;但在这里,一切从内心
爆发,不对任何传统负责,并且不受任何传统底控制。或者这里是表现了这个时代底虚荣心
和别的。这种扩张和矫饰,过了日常底限度,每次总以个人底生命面对着生与死;事实底进
展却常常并不如此,所以这些生命,这些自我,就常常迅速地从它们底高贵的世界里跌下
来,变成罪恶的。而且,这一切常常是令人难堪的。蒋纯祖向朋友说:他决不会惧怕什么以
后的问题,在这里,他是面对着生与死。——他已多次地这样地献出了生命,然而这个世
界,在它自己底秩序里运行,并不接受他底奉献,在热情里他想,以前他决不想结婚,现在
他可以肯定结婚这个东西了,他可以和这个不幸的女学生结婚。他差不多要向孙松鹤表示这
个意见了,张春田忧郁地走了进来。孙松鹤同样有这种思想,但比较实际一点:他确信他可
以爱这个女子:他想,假如有困难,困难在哪里?人们很容易体会出来现实的秩序对于这种
梦想和情热的嘲笑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它立刻便要把这些堂吉诃德从他们底高贵的世界里拉
下来,使他们变成罪恶的了。所以,张春田的出现,便成为一种救济了。
张春田苦恼地,忧郁地坐着,最初看着窗外,然后看着他们。他记得他底所有的学生们
底遭遇;留在他底身边的,是赵天知和万同华姊妹;有一些人变成了他底仇人;另一些人弄
到最堕落的生活里去了;但最惨痛的,是现在的这件事。他想他已经经历得那么多,那么
多,但对这样的世界,不能期待比这稍微好一点的东西了。但他觉得很痛心;他觉得消沉,
他看见他底各种样子的学生们在他底疲惫的身体面前淡漠地走了过去。
“灰心,灰心!”他低声说,摇着头。“各人有各人底生活啊!”
蒋纯祖难受地看着他。
“没有办法。”
“难道就看着她……”蒋纯祖沉默。
“是的,看着她!我底学生有千把以上,我就是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张春田愤
怒地说。“你们在想些什么啊?”他忽然笑着问。显然他已经明白了蒋纯祖们底心情,这种
热情和现实的鲜明的对比使他觉得快乐,他心里忽然有嘲笑的情绪,他底眼睛发亮了。
“说真话,老兄:我劝你们哪个把她娶了吧!”他说。于是他坐到蒋纯祖身边来;“你
想,除了这就再没得别的法子了!我担保做媒!怎样,老孙你来吧,”他弯着腰活泼地坐到
孙松鹤身边去,诡谲地说,“我晓得你早就有意思了啊!”“说正经话!”孙松鹤严厉地
说。
“哪个又是开玩笑啊!怎样,啊?”张春田认真起来,并且欢欣起来,大声说,活泼地
把上身仰到后面去,笑着看孙松鹤。
“哪里这样容易!”孙松鹤说,脸打抖。
“那么你心思是愿意了,是不是?这才对啊!”
“说正经话!据你看,两千块钱能不能对付?”“那么你总是答应了!是不是?”
“放屁!”
“要得么,要得么!”赵天知站在窗外,大声说。“你去娶她么!”孙松鹤愤怒地说。
“老蒋答应,怎样?”他严肃地向蒋纯祖说。然后强烈地笑了一笑,好像有火焰在他底脸上
燃烧。显然的,在此刻的单纯里,他认为这件事是可能的。张春田,认为他们在互相谦让,
快乐地做了一个鬼脸。蒋纯祖激动,混乱,奇特地觉得欢喜,兴奋地笑了一笑,但同时觉得
这件事是再也没有可能了。它本来就没有可能,而且现在那种绝对的热情消逝了。这时万同
华姊妹领着李秀珍来,蒋纯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感情是丑恶的。
赵天知站在窗外,在紧张和凶恶的情绪中,以他底那种可怕的眼光注视着李秀珍。他无
欢乐,无感情地笑了一笑,露出牙齿来。这个世界观察这件事,在严肃的一面以外,有色情
的一面,它在某些时间里就减轻了事情底严重,消灭了那种绝对的热情;并且有世俗的一
面,它提示人间底故事底冰冷和平凡:蒋纯祖现在感觉到了这个。蒋纯祖回到他底内心去
了。那种对于人间底善与恶的绝对的,单纯的热情,变成一种痛苦的自我省察了。于是,人
们看到,赵天知站到这种绝对的热情上面来了。但这并不是那种自我扩张,这是一种绝对
的,实际的正义感。蒋纯祖企图在一切里面找到自己底存在底意义,赵天知则在实际的正义
和仇恨里面找一切共同的生活,他底严肃和荒淫是这个世界底严肃和荒淫。
大家沉默地,严肃地看着李秀珍。房里的空气,使李秀珍一走进来便感觉到,她是失望
了,但她应该感激;她是庄严的。李秀珍觉得,大家都注视着她底不幸,大家都绝对地没有
力量拯救她,因此,对于这件不幸,她自己底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她是庄严的。她沉默地
站着,垂着头。在这里,她很明白她底简单的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正如一个将死的人,在
别人为他而绝望地痛苦的时候,他明白,对于死亡,只有他自己底生命能够承担。
“你跟你妈妈吵过没有?”张春田沮丧地问。
李秀珍不回答,垂着头,站着不动。
“天知你干口杀子?”万同华愤怒地说。
赵天知从窗户跳了进来,在手里抓着他底那把尖刀。“我把这刀给你。”他冷静地,简
单地向李秀珍说;“我跟你一路去见你妈妈。”他说。
李秀珍冷静地向刀子看了一眼,接了过来。但万同华立刻就夺了过去。
“没有关系。”李秀珍向万同华说。凄惨地笑了笑。“张老师,我来报答啊!”她说,
向张春田跪了下来。这个女孩子,由于这件不幸,是突然地成熟了,她冷静地,严肃地跪了
下来;她觉得她是有罪的,她跪下来,因为她应需要平安。对于人间底罪恶,她已经迅速地
获得了理解了。她已经决心对她底妈妈放弃反抗,她为这而请求饶恕。她明白她不能用饶
恕,但她底心需要平安。她跪着,说,她不能用刀子对付她自己,也不能用它对付别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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