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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55 路翎(当代)
绍我到她们底会计科去,她底叔叔在那里当主任。”她迅速地说。“晚上,你一定要到我家
里去吃饭!”
“晚上我有班怎么办?——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蒋秀芳问。蒋秀芳觉得陆积玉并不
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因此有些失望。她底失望使陆积玉感到愉快,显然陆积玉愿望着这样
的效果。年轻的女子们随时有这种深刻的矜持,因为她们觉得生活是难受的,因为她们,为
了将来的矜藉,惧怕现在的热情。她们希望怀念,希望纯洁的,悲伤的矜藉,惧怕现在的浓
烈的热情和伴随着这些热情的难受的扰乱和痛苦。
所以陆积玉离别得非常冷淡;没有人知道她底激动。蒋秀芳有苦恼,觉得孤单——但不
能够表现给朋友知道。她同样地有一种矜持,此外她耽心自己做错。她说,晚上有班,她不
能够来;明天早晨她一定来送行。
蒋纯祖没有再到妹妹处来,他只匆促地到陆牧生家去了一趟。沈丽英留他住一夜,他不
肯答应。他说,他在晚上以前要赶过江去,因为有一个朋友在等他。走出门,穿过田野的时
候,他遇到了赶回家来的陆积玉。道路很狭窄,赤裸的,积水的田野上吹着冷风。陆积玉远
远就看见了他,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穿得这样单薄。蒋纯祖注视着她,眼里有沉思
的表情。在相隔只有一两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缘故,他们都突然地羞涩,慌张了起来。他
们似乎都明白对方的情绪,他们都脸红。蒋纯祖不自然地笑着向陆积玉点头,陆积玉站下来
给他让路。他们找不出一句话来说。陆积玉严肃地看着他。
蒋纯祖走了过去,不安地回过头来。陆积玉仍然在看着他。
“我走了!”他说,兴奋地笑了笑。
“不玩一会么?”
“不。我要过江去,一个朋友在等我。”蒋纯祖特别诚恳地说,表示他对她决不说谎。
他迅速地走过吹着冷风的田野。“我们这样地会见,又这样地离别——在小的时候,我们不
是这样的!”蒋纯祖想。
第二天黎明,蒋秀芳来敲陆积玉家底大门。夜里落了雨,门前的桑树和槐树上挂着水
珠;天气仍然灰暗,并且凉气逼人,但空气是新鲜的:一切是静穆的。厂区里灯火未熄,传
来微弱的声音。姑妈打开门。
沈丽英在生炉子。陆积玉从房里走了出来,脸色异常的苍白,显然夜里没有睡好。离别
的时候,大家送到门口;大家要送到江边,陆积玉拒绝了。陆积玉痛苦着,但显得异常冷
淡。她和蒋秀芳在路上不说话,但到了江边的时候,陆积玉显出了激动。
这是被急促的情况引起的:轮船上面已经吹了哨子。挑行李的工人跑起来,陆积玉惊慌
地跟着跑起来。蒋秀芳追到囤船上,陆积玉迅速地塞了一件东西到她手上,跳到船上去。
轮船移开了。陆积玉站在舱口,眼里有泪水,注视着蒋秀芳。她举起手来;蒋秀芳看见
她底憔悴的嘴唇在颤动,但未听见声音。
蒋秀芳注视着轮船远去。囤船在波涛上摇荡。蒋秀芳打开了陆积玉塞给她的信,看见了
一张很小的照片。
在这张照片上,陆积玉笑着,但脸色很憔悴;微张的嘴唇显得更憔悴。
蒋秀芳走出囤船,读着信。
“我不知道人生,我现在一点都不记挂家里,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我想到很远的,
没有人的地方去,因为一切都是丑恶的,但是我有点怕。你能够逃那么远的路出来做工,难
道我不能么?我们女子不能爱什么人,我现在不再做梦。我的梦早就破灭了,我担心有那一
天……总之,我们将来是不知道的,但是我底心已经冷了!希望你来信给我,常常去看看我
祖母……积玉在深夜里的灯下写。”
“又,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面,想起来真是伤心!”蒋秀芳站下来,回头看江面。
蒋秀芳流泪。
“还不是和你一样,我底心早就冷了!”她说。她听到波涛底拍击声和江上的风声,她
心里觉得荒凉:她觉得,失去了朋友,她在人间已完全孤独了。
在广漠的人间,年轻的女子们觉得孤独,心里觉得荒凉。她们底纯朴的心,她们觉得已
经冰冷了。她们底这种不属于社会理论和道德,伦理底范围的可爱的虚无主义,是被上一代
的人们底痛苦和不幸,以及这一代的人们底动乱和破灭教育起来的;因为,人们生存底目
的,是保卫自己,并求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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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11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蒋纯祖到乡下,到这个石桥场来已经一年。这里离重庆两百里,离王定和底纱厂所在的
地方七十里,是有名的产米区,就是说,是大地主们底王国。石桥场肮脏、狭窄、丑陋,连
它底周围差不多有一两千个家庭,有些已经破落,大半是贫穷得无以为生。在这片秀美的、
富饶的土地上,有无数的那种叫做人家的阴湿的地窖和穴洞,经常地发生着殴斗、奸淫、赌
博、壮丁买卖、凶杀、逃亡……。唱着哥老会底江湖的悲歌。在这些地窖和洞穴中间,矗立
着大小地主们底被树丛围绕着的古旧的碉楼和庄院。
在这里,有过激烈的斗争;现在开始了另一个斗争。从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以教
书为生,在这片土地上悄悄地生活着;好像是很偶然地,他们和新来的青年们遇在一起了。
蒋纯祖最初在小学里教书,后来,因为地主们撤台,董事会不再存在,就成了这个小学底校
长了。实际地支持着这个小学的,是张春田,从往昔遗留下来的人物之一。张春田八年前从
上海跑回成都,六年前又从成都跑回石桥场:他卖掉了一部分田地,创立了这个小学。但他
自己并不教书,并且不担负任何名誉。他底岳母抽鸦片,妻子迷恋赌钱,他底家庭很糟。他
是人们常常在乡场里遇到的那种愤世嫉俗的人,他甚至是有点玩世不恭的人,假如人们不知
道他底历史和他底忧郁的希望的话。他整天地坐茶馆;从他底这个堡垒里,他以最恶毒的方
式轰击他底故乡。
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故意如此,后来明了,这一切就是他底生活。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
根据着什么一种理论的,因为孙松鹤曾经说过,他是无政府主义者,但后来知道,他是决不
信奉什么理论的。他极端地仇视理论。
另一个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王静贤,大家叫他为王老先生,经常地读着古书,他
底眼睛快要瞎了。这位老先生不再懂得现代,但希望得极鲜明,他无比地崇奉着青年。他底
友情最初使蒋纯祖异常的惊喜——中间经过了一些忧郁的色调——到了最后,就成为他,蒋
纯祖底最严肃、最深刻的回忆了。这种友情,在蒋纯祖,是以他底那种好胜心和宗教般的狂
热开始的,因为孙松鹤使他知道了这位老先生底历史。王静贤最初和他说故事。在第一次的
谈话里,老人便一见如故,对蒋纯祖表露了他底对现代的渴望。蒋纯祖送了他两本新的杂
志,期待着效果。第二天他把杂志带来了,要蒋纯祖讲给他听。蒋纯祖,在热情中,整整地
讲了一个上午,最后依然要他亲自看一看。但由于不懂、不习惯,他永远没有看。以后总是
如此。老人极其谦虚地要求蒋纯祖和孙松鹤讲解那些哲学的、社会的、政治的问题。老人不
知道现代的人物,他无限地崇拜着他底那个时代的那些人物;另一方面,张春田则什么也不
崇拜。老人有时怯懦而怕事,这在最后表现了出来。他是那样的单纯,容易受伤;往昔的残
酷的创伤,差不多整个地把他摧毁了。
蒋纯祖来到孙松鹤这里,最初注意到的,是张春田底往昔的学生赵天知——从这个名
字,蒋纯祖体会到一种嘲笑和刁顽。赵天知底全部的经历,的确是充满了对这个社会的那种
嘲笑的、刁顽的——猛烈的性质。他是穷苦的农家的儿子,是一个瘦小的青年,他底经历是
可惊的。他在蒋纯祖来到前的一个月才从远方跑回来。他结过两次婚,两次都非常的奇特,
他并且多次地从敌人底刺刀下逃生:仅仅是这个,已经使蒋纯祖非常的希奇了。他是猛烈
的、狡猾的、放纵的人。孙松鹤批评他胡涂,在这个圈子里,只有孙松鹤如此严厉地对待
他,差不多大家都喜爱他,那些女同事们对他特别的好,因为他忠实、乐天、驯良。那些女
同事们都敬畏孙松鹤和蒋纯祖,她们觉得,前者是冰冷的、高超的人,后得是骄傲凌厉的、
高超的人:她们底感觉在一切时候总近于真实。
那种理想主义式的高超的个性,那种负荷着整个的时代的英雄的性质,那种特殊的忧郁
病,对于平凡的生活,造成了冰冷的感觉。赵天知在这两者中间作着调和。他尊敬孙松鹤和
蒋纯祖,但他爱另外的人们。
乡场上的生活,头绪是非常复杂的。整个的是非常的忧郁的。蒋纯祖底那种英雄式的梦
想,很难适应这一切。在他底周围;有朴素的,优秀的乡下女儿,他看得出她们底好处,但
不需要这种好处;有庸俗的乡场贵族的男女,他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配是他,蒋纯祖底敌
人;有昏天黑地的地主,他无法在他们身边坐五分钟;有一切怪诞的人,一切不幸的生活,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忍受。但都市生活底豪华的门已经对他紧闭,因为无限地蔑视那一切,他
就在这个田园里做着悠远的、忧郁的梦了。
他在上海的一个团体里认识了孙松鹤。孙松鹤严峻,克己,蒋纯祖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感
情。这是严肃而明确的,但这里面不是没有那种从不自觉的样式开始的冲突的,因为他,蒋
纯祖,觉得应该有更高,更强烈的东西。在这里他辩护了自己底弱点。面对着全世界,他养
成了一种英勇的,无畏的性格。他觉得假如他坏,别人就不会更好;他很有那种渗透到别人
底深处去的能力。但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圣地,他底一些神圣的导师们,那
些偶像,是没有被动摇的,它们只有更光辉。他底这种个性很使孙松鹤惊动。但他们很能互
相理解,特别因为他们都坦白而诚实——在最大的限度上讲,他们底友情,是像赵天知和他
底先生张春田底友情一样的动人——在最大的限度上讲。
孙松鹤,在别的事情惨痛地失败了以后,从他底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钱,到这个乡下
来,企图干一点实际的事业。他只是想经验一下这种生活,并赚一点钱,以便将来扶助流亡
的、贫病的朋友。蒋纯祖是根本不能做生意的,他却能做一点点——然而只是一点点。在
他,因为读书、思索,还是最重要的,所以赚钱的事,不得不是勉强的、次要的了。他雇了
一个工人,事务上面他请赵天知料理。在这个乡间,面粉底销路是颇好的,但因此面粉厂就
很多。到了一家资本雄厚的面粉厂在水力最大的地点开设起来的时候,孙松鹤便完全失败
了。到了最后,大家底处境非常恶劣,赵天知闹出无数的事情来,一切便不得不抛弃了。而
在孙松鹤本人,这就成了他底理想底最大的挫败:人们往往是到了事后才明白现在的一切底
意义的。
石桥场底生活,到了后来,才被看出一种内在的气魄和壮烈的样式来,在当时,人们是
非常的苦恼。没有一件事情是被良好地应付下来的;有很多斗争,是胜利了,然而是悲惨
的。一切是无次序,无计划的,因为大家底性格和见解是那样的不同。但大家,在这样的时
代,是结合得那样紧。
一切都牵联到另一面,即他们底乡场仇敌底那一面。首先这批人是张春田和赵天知底宿
命的仇敌,后来便成了这个自然地形成的集团底可怕的仇敌了。石桥场算是繁华的,逐渐地
被上级的党政机关注意了起来;那些仇敌们,那些乡场的公子哥儿们,便和上级机关结合了
起来。这首先是因为税收,兵役等等的关系。这些公子哥儿们,多半曾经在城里鬼混过一些
时候,回来的时候,就穿着西装,他们自己称为洋服;带着一种豪气在街上昂着头行走:这
种情形,是小地方所特有的。在偏僻的乡场里,这种庸俗的,人面兽身的样子,是特别刺眼
的;蒋纯祖第一眼看见他们,便确信他们是这个地面上的最脏的东西和最卑鄙的物类了。他
们底服装底样式和质料总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你总觉得不相称——异常的丑恶。尤其是那
些带着高跟鞋和口红回来的地主的女儿们。在大城市里面的这种卖淫,大家是不大觉得的,
在乡下,一切就两样了。连同着一个扭着屁股走路的小旦(这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起,蒋
纯祖们称他们为石桥场底文化。
这些乡场的新兴贵族们,办了中心小学,另外办了石灰窑,小的煤矿,和面粉厂。斗争
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张春田占领了一个茶馆,他们占领了另一个。张春田攻击中心小学底校
长何寄梅是某个地主的儿子:攻击石灰窑主人周国梁在城里偷东西;张春田连祖宗八代都骂
到,显然骂人很使他快乐。
两个学校中间有房产底纠纷。张春田底学校和临近的石灰窑有地皮的纠纷。一九三九年
夏秋,中心小学底校长何寄梅得到了乡公所主任底位置,张春田底小学底董事会被颠覆,仇
恨就入骨了。同时发生了另外很多事情。最痛苦的是贫穷。张春田底田地卖光了。
蒋纯祖到姐姐的地方借钱的时候,正是争斗最凶,大家最窘迫的时候。蒋纯祖底健康损
坏了。但不管他怎样痛苦,他仍然突然地有乐观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这就是他底性格
底最动人的地方。会到妹妹和陆积玉,他觉得很感动。
他,蒋纯祖,久已觉得他丧失了一切了,但突然地他觉得他得到了一切;虽然时间很短
促,他有快乐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他觉得,经历生活,看见、并感觉各样的生活,是
有益的,这就是人生底目的。他记得,去年,从城里出发到石桥场来的时候,他是抱着如何
悲凉的心情。
想起那一切,想起那个高韵,他都要战栗。有一些时候他觉得那一切是完全的丑恶,另
一些时候他又觉得它们是完全的光明,美好。因为人类是要生活下去的,时间使一切消隐、
突出、晦暗、或显出光辉。他怀念高韵,有着渴慕的、凄伤的、温柔的心情;但他又冷酷地
批评,并诅咒她。他确信她必定要灭亡,他等待着她底灭亡。在最初的半年,他确实只是为
这而生活的。激厉人们的,往往不是什么抽象的、理论的、理智的东西,而是这个人间底各
种实际的热情。
他记得他怎样来到石桥场:那是一个晴朗的、美丽的秋天早晨。前一夜他是焦躁地在十
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度过的,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里面。从城市里面逃亡出来,他觉得这
脏臭的“鸡鸣早看天”是最高贵的。这种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第二天黎明他出发了,阳
光、田野、一切都使他兴奋。他把他底目的地理想化了。当他看到了腾着灰蓝色的烟气的、
房屋稠密的、在坡地里微微倾斜着的石桥场的时候,是多么兴奋。接着有美丽的、异常动人
的景象。当他和他底担行李的案子走下斜坡来的时候,他所突然看到的那种景象,他永远不
能忘记。
最初他耽心不能遇到孙松鹤。他迅速地走过秋日的稀疏的林木,看到了耕牛、家禽、草
堆粪池、和一个站在草堆边给婴儿哺奶的女人——太阳在秋日的发香的林木中照耀着,他不
可遏止地有喜悦的情绪。他迅速地走下山坡,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在阳光中飞溅着的巨大
的瀑布。瀑布投奔下去,在石桥场的左端形成了澄碧的河流。水波在阳光中发闪,两岸有林
木。左边有美丽的浅谷和突然形成的断岩。他很喜悦,但不大注意,因为耽心这喜悦会落
空。但在走到有名的,古老的石桥底边缘上的时候,他听见了儿童们底嘹亮的、整齐的歌
声。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这是特别地美。他站下看见一只小船从潮湿而阴暗的断岩那边,
从深黑的林木中划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只。重要的是阳光照耀着,重要的是儿童们底嘹亮的
欢乐的歌声。他从未想到他会在这里遇着这个,这是意外的幸福。他听惯了另一种歌声,这
里是完全相反的一种,他觉得他正在找寻的。特别是,他意识到,除了他底沦落的、昏热的
生活以外,这里是一种完全清新,充满了希望的生活:一切人都比他,蒋纯祖生活得好,同
时他有希望照样生活得好。
他飞快地沿着河边跑过去了。他站了下来,小船划近来,歌声继续着。他看见都是一些
衣裳破烂的孩子,他异常的感动。他看见两个朴素的年青女子坐在第一只船底船头上,用手
捞水,唱着歌。于是突然地他发现了孙松鹤,他叫了起来。
他们分别了两年,中间经过这么大的变动,现在又见面了。这是为一切动乱的、壮烈的
时代所特有的伤痛和欢喜。孙松鹤非常快乐,在快乐中单纯得像小孩。孙松鹤跳到岸上来,
小孩注视着他们,歌声停止了。
在上海的时候,蒋纯祖还是刚刚开始走上他底道路:现在他带着成绩和朋友重新见面
了;在短促的寂静中蒋纯祖感到这个,这是这个时代所特有的荣耀。他永远不能忘记他此刻
的心情。
上岸的时候,孙松鹤替他底朋友们和蒋纯祖作了介绍。最初的印象是偶然的、特殊的、
然而固执的,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蒋纯祖立刻感到,这些人们是美好的,但和他自己
距离得很远。大家顺着肮脏而狭窄的坡路爬上石桥场。是冷场的日子。女教师们领学生离
去,孙松鹤和瘦小的赵天知并排走着,兴奋地向蒋纯祖讲述他们底情形。但他底话无论如何
不能改变蒋纯祖底在河边所得的最初的印象:蒋纯祖觉得他是意外地来到光明的、宽阔的地
方了。他们走过倾斜的街道,然后从另一边出镇,从小路走到孙松鹤底面粉厂去。蒋纯祖听
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大片的秋季的荒凉的田野,觉得幸福。
懒散的、粗糙的、衣裳破污的张春田走出面粉厂来,在孙松鹤介绍的时候,冷淡地向蒋
纯祖点头。然后他活泼地笑着——带着一种夸张的神气——向孙松鹤说,他已经和某某谈过
了。对于他底突然的活泼,蒋纯祖感到希奇。由于某种缘故,蒋纯祖对于孙松鹤底生活感到
不满。
显然是由于他已经感觉到了孙松鹤周围的人们和他,以及和他底理想的距离,他觉得,
孙松鹤在这些人们里面生活;他不能满意。在这种自私的苛求里,显然是有着女互嫉的。他
们一同到那个叫做一线天的茶馆里去喝日茶。蒋纯祖希望和孙松鹤单独谈话,但张春田用他
底出色的吹牛、咒骂、谐谑占去了全部的时间。
蒋纯祖注意到,张春田在说话的时候异常的活泼。在吹牛的时候他捶桌子和向对方耳
语;他不停地向孙松鹤耳语。在咒骂的时候他异常急剧地盼顾,显然希望使别人听到。他有
谐谑的、快乐的、可笑的表情,他底小眼睛是仁慈的。特别在注视赵天知的时候,他底眼睛
是欢喜的、仁慈的。他向蒋纯祖笑了多次,但未说话。邻座是一大群农人,另外的一桌是一
个商人——其中有一个异常的肥胖。其余的桌子空着。张春田和赵天知离开了一下。在他们
离开的时候,蒋纯祖向孙松鹤,问到他们。显然是由于蒋纯祖底异常的态度,孙松鹤下颔打
颤,注视蒋纯祖很久。
“都是很好的人!”孙松鹤有些严厉地说,沉默了。
这时那些乡场人物——那些声势汹涌的公子哥儿们走了进来,孙松鹤脸上有凶恶的表
情。这些公子哥儿们显然是在找人。张春田走进来,从他们中间挤过来。赵天知走进来,向
这些家伙看了一眼——蒋纯祖注意到,他底眼光有些可怕——立刻便坐到邻座的乡民们中间
去了。他和乡民们谈话,不停地用他底那种眼光看这些公子哥儿们。
“好久不见了呀,何寄梅!”张春田大声喊,看着他们,未坐下。
“早上还见到!”何寄梅淡漠地说,这是一个瘦长的没有下巴的人,穿着新的西装。
张春田异常得意地笑了起来。
“过来,我有话说!”他招手,坐下来。何寄梅走近,他站了起来。
“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近来还卖屁股吧?啊!”“放你妈底屁!”
张春田活泼地笑,用一个奇特的逻辑敏捷地回答了他。“你底那张嘴,你底那张嘴!”
何寄梅大叫,迅速地向外走去。
孙松鹤严厉地皱眉了。张春田用力看着他,然后笑了。“要整他们!整他们!天知,过
来!”
赵天知过来,欢欣地笑着。
“要整他们,啊!”张春田重复地说,仁慈地看着赵天知。显然他希望别人赞同;他找
来了这个赞同者。人们常常看到,年老的、孤独而失望的人们热切底希望别人赞同;他们明
白他们底意见对别人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们迫切地希望赞同。张春田并未年老,但人们很容
易看出来生活是怎样的摧毁了他底雄心、热情、和精力。特别在面对着年青的、严刻的孙松
鹤的时候,青春不能复活,他就嘲笑青春,而在他底内心深处,是有着爱慕、忧伤、失望—
—特别在这种时候,他迫切地希望别人底赞同。孙松鹤不能赞同他底这些毫无意义的骂人的
杰作,于是他就找来了赵天知。他底那种激动的、严肃的、希望的声调感动了蒋纯祖,蒋纯
祖笑了。
“你不晓得这批混蛋,要整!要整!”张春田向蒋纯祖说。
王静贤,听说孙松鹤来了朋友,找到茶馆里来了。他驼背、矮小,咬着长的烟杆;进门
便笑着鞠躬。孙松鹤告诉他说,蒋纯祖是来教书的,他仔细地听着,含着不变的笑容,同时
咬着烟杆。
“荣幸,荣幸!我就叫他们预备房子!——以后要多多的请教!乡下,生活太寂寞!”
老人谦恭地说。
蒋纯祖有些局促,但觉得快乐。在这个天地里,他是遇到这些善良的人们,受到这种欢
迎了。最初的印象,对于他,好像是一个天启,他激动地告诉自己说,这个寂寞的乡间,将
是他底生活、工作、死亡的场所。……孙松鹤告诉他说,在这两年内,他一直没有停过脚;
他是因为他底生活里面的某一个空前的失败才到这个乡下来的。蒋纯祖问他这个失败是什
么,他不肯说;显然这是最大的隐秘和最大的痛苦。蒋纯祖晚上才知道,这个“空前的失
败”,是指政治活动底挫折而言。在此刻,血痕还是新鲜的,孙松鹤是处在大的痛苦中,违
背他底坚强的理智,他觉得一切都是空虚的,经历着对死亡的恐怖。晚上,喝了酒以后,坐
在灯光昏暗的面粉厂里,听着水声,孙松鹤告诉蒋纯祖说,他“失恋”了,想到了生与死的
问题。
蒋纯祖明白这个失恋并不是一般的失恋,他思索着。他发现了孙松鹤对他的态度底变
化。在上海的时候,孙松鹤严肃底启导他,对他相当的冷淡,从未向他提过感情的问题。他
认为这是由于生活境遇底变化,和他,蒋纯祖底变化,因为他,蒋纯祖,和在上海的时候完
全相反,已经在精神上站在比朋友优越的地位上了——他觉得是如此。
对于孙松鹤,这是很简单的:他现在孤独了,需要一个朋友,他极其激动地欢迎了蒋纯
祖,他们原来是用另外的眼光相看的,他们原来是并不顶熟悉的。但那种叫做理想的东西,
和他们各人心里的痛苦的创伤,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了。在河畔的那最初的一瞥里,他们便感
到这个了。
然而孙松鹤是严谨的人,他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过他底过去的工作,现在也只简略地提了
一点点。蒋纯祖完全明白了,有些惊动,看着他。孙松鹤说,他近来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
他说,死去的人,是不能复活的了。于是他们沉默。“对不对?”孙松鹤问,在严重的心情
里,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能回答的。但蒋纯祖竟然回答了,由于他底雄心,他回答说:
死去的人,是能够复活的。
“你带了书来没有?”
“带了不多。”
“听说你弄音乐。你怎样?”
“很难说清楚……”蒋纯祖说,笑了一笑。
“自然,你在任何时候都能抓住一点什么……不会感到这种……空虚。”孙松鹤笑,他
底下颌打颤。
“不然。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我告诉你罢,我弄得一塌胡
涂,为了一个女人,接到你底信,我逃到乡下来的!”蒋纯祖说,激动起来了。
这种谈话,它所使用的和日常的生活相冲突的深刻的字眼,以及它所带来的矜持的情
绪,造成了一种痛苦的、羞耻的感觉,使蒋纯祖脸红。当他说:“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
是已经完全毁灭”这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虚伪的。他觉得这是对严肃的人生的一种离
奇的侮辱。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他获得了解脱,谈话活泼了。
“我想证实我是不是已经毁灭了,这是很简单的!”他热情地说,伏在桌上,看着朋
友。“我是单独一个人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沿江北逃出来的,在路上我有可怕的经
历!到南京的时候,正是失陷前两天的样子,我找不到一个人,我想我应该冷酷,那也可以
说是生与死的问题!”他热情地笑,于是他详细地向孙松鹤叙述。在这种时候,他底表现的
能力是非常的强的。他讲到武汉,讲到音乐,讲到恋爱的心情,讲到道学的思想——讲到黄
杏清和傅钟芬。随后他讲到高韵,王颖,张正华;他比较这一切人。“我做着这个梦一直到
重庆,我不再承认一切传统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我觉得我是对的。于是我忘记了从南
京逃出来,在旷野里所遭遇,所抱负的一切——我心里首先是有一个最冷最冷的东西,随后
就有一个热得可怕的东西,在冷的时候我简单地看到生与死,我觉得自己有力量,在热的时
候我溶解了,于是我感到,在我底身上是有着怎样沉重的锁链,渐渐地我变成孤独的了,最
可怕的是,所谓自由,便是追求虚荣和享乐,我开始了。我从我底姐姐们骗到一些钱……是
的,我突然觉得我讲自己像讲着别人,这是可笑的!”他说,笑了两声,凝视灯火,沉默
了。他听见了窗外的深沉的水流声。
“你说吧!”孙松鹤说,抽着烟。
“这里多么静,多静啊!”蒋纯祖说,抓起一只烟来;“当人们不再相信一切传统的时
候,人们便得当心自己;最可笑的,是对革命,对自己的轻信;还有可笑的,是我们都从书
本里得到一切:自由是书本式的自由,恋爱是书本式的恋爱,道德又是书本式的道德——几
乎我底一切动机,都是从书本里找到根据的,高尔基底那篇小说你看过吧,那是说,一个姑
娘引他到草原里去,实际的一面是很简单了。他却要照骑士文学的方式去做,那个姑娘假装
晕倒了——大概是这样,他却拿帽子去弄水,企图先救醒她,然后再说:我爱你——他弄水
回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却坐在那里看着他,不再理他了,多少年以后,那个姑娘成了母亲,他
们在一只轮船上遇到。于是;他们互相感谢……这是一种,我底又是一种,题目也可以和这
篇小说一样,叫做幸福……我有钱,我便开始了,但又不是资产阶级式的——你知道戏剧界
底情形吧?”他笑着问,以便休息一下。
“不知道。”
“那里面一大半是投机家,一大半是掮客!”于是他猛烈地攻击戏剧界,“我一看到那
些革命,那些艺术,那些文化的时候,我简直要发抖……当然,自己底弱点是完全暴露了!
但我底生存是和他们全然不相干的!我不在他们里面生,也决不在他们里面死,正如我不在
粪缸里面生,也决不在粪缸里面死!对于人生的不同的见解,一个追求虚荣的女人,放荡而
黑暗的生活,这一切使我永远不能解脱了!你有过恋爱的经验吧?”他问,企图使朋友说一
点话。
“没有。”
蒋纯祖激动地、羞怯地笑了一笑。
“那是一种多么痛苦,多么昏乱的生活啊!这里……是这样的静!”
“怎样呢?”孙松鹤忧郁地问。显然的,蒋纯祖底这种强烈的性格,震撼了他,他希望
得到一个结论。
“我说得太多了……你,怎样的问题?”
“没有什么,”孙松鹏几乎是冷淡地说。他很久地沉默着,抽着烟。他想,蒋纯祖,能
够表现出这一切震动和诱惑来,必不会理解他底孤独和空虚。他看出来,蒋纯祖底热情在这
里是特别华丽的,而对于他,最痛苦的,是单调地重复着的、冷淡的、空漠的那个生与死的
问题。他问自己,假如他已失去了一切——由于自己底或别人底错误,这都一样——假如一
切已成为命运底某种不幸的谬误,假如时代遗弃了他,他也不再感觉到时代的话,主要的,
假如他已被断定是毫无价值的话,他是否还值得生存:他必需这样问自己,因为他每一分钟
都感觉到这些。人生底另外的一些方面,是他决不去想到的;多年的那种为一个目的而生存
的生活,把他训练得如此的严肃,单纯。现在,那个目的失去了,所以是“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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