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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48 路翎(当代)
蒋少祖笑着不答。蒋少祖抱起小孩来,庄严地望着远方,然后吻小孩。
“晚上再谈罢。”他说。他吻陈景惠底等待接吻的嘴唇。这个家庭好久没有如此愉快。
饭后,蒋少祖走进书房。他觉得他可以工作,他打开台灯,坐了下来。但在他提起笔来
的时候,他发觉他底头脑里没有任何一个观念。他呆呆地坐着。外面开始刮风:春季底温暖
的大风。在这个同一的夜里,在这个大风下,他底弟弟蒋纯祖是激动地站在黄杏清底窗前。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在世界上,同时有两种不同的生活。
蒋少祖想起了上海底某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想起了王桂英。
“她现在哪里呢?”他想。
他记得,在最初,他对王桂英异常歉疚:王桂英使他痛苦得几乎发狂。他觉得他是做了
不忠实,不道德的事,像一切年青人一样,他觉得没有脸孔生存。王桂英在这个人间的存
在,始终是他底痛苦。王桂英和夏陆结合,他就开始轻蔑她,这样地缓和了自己底痛苦。但
他有妒嫉。王桂英进入电影界,他判断她即将堕落,但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她底堕落底
唯一的原因,他并未特殊地不安;但在听说王桂英坚持着自己,在电影界获得了成就的时
候,他就又有兴奋和妒嫉。他不愿知道,他是在妒嫉王桂英并没有堕落。于是,他希望她堕
落,好像她,王桂英,是他底障碍。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他只是为击倒王桂英,至少使她
痛苦而努力工作;这是一种极强的热情,他工作着,获取成就和声名,只为了击倒王桂英—
—虽然他自己在当时极不愿相信这个。他必须压倒她底向上的努力,必须使她痛苦地想起他
来;必须使她为他而痛苦,在这个痛苦中倒下,他底这种野兽般的情热才能够满足。并且,
在这种热情和想象中,他感觉到一种浪漫的美丽;他觉得自己是不幸的英雄——多少文学作
品都在这种美感里面表现了它们底主人公。直到他听说王桂英“堕落”了的时候,他才从这
种热情里醒来。但立刻又代以另一种热情,即道德的满足:他悼念生活在南京底湖畔的那个
王桂英。他觉得他是一直在这样悼念:他在道德的满足中责备自己。……在这一串心灵底痛
苦的狡诈之后,他底理性使他对王桂英沉默了。几年来,他就忘记了她。
现在,刮着大风的温暖的夜晚,他突然地想起了她。这首先是一种严肃的惊异。他告诉
自己说,他和王桂英再无关系。于是他明白了他往昔对她是如何的自私;他告诉自己说,他
希望她现在能有好的生活。
他相信他真是如此的希望。于是他开始分析,并判断王桂英和他,蒋少祖底过去。这个
工作他做过多次,但都失败了。这一次,他觉得他成功了。
他想他在过去是热情、浪漫、被西欧的自由主义、颓废主义以及个性解放等等所影响,
是像目前的一切青年的一样,值得怜悯的。他想是那种个性解放的冲动使他无视社会秩序,
而做出了这件事的。他觉得这是对的,因为这是为他底生命所必需的一个过程;而现在,他
已经到达了另一个过程:人生底最后的过程。解放了的个性,应该更尊重生存底价值,并应
该懂得别人底个性,和别人底生存底价值。人不是为了毁灭而生活的,虽然这个阶段是不可
免的;获得了这个痛苦的经验,经验了多年的痛苦,人应该懂得尊重社会秩序底必要:只有
在社会秩序里,人才能完成个性解放;他,蒋少祖,在这个社会秩序里面,逐渐地完成了这
个。他愿意重复地说,在年青的时候,浪漫和毁灭是不可免的;所以,目前的这些青年们,
是值得怜悯的,这些青年们,在经验了苦难以后,会明白这个真理。人必须从苦难认识真
理。
他继续想,王桂英也许是成了社会秩序和个性解放底牺牲。王桂英也反抗,也要求个性
解放,但因为她倾慕虚荣,不知道工作,倚赖男子,所以就不能在社会秩序里完成这个解
放。几十年来,没有一个女子能真的获得这种解放;王桂英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历史底逻辑,是冷酷无情的,但他,蒋少祖,觉得痛心。目前武汉的这一批年青的女子们,
没有一个能够懂得这种历史底教训:她们是那样的浮薄而虚荣,被某种权力引诱着和利用
着,被锁闭在革命的机械主义里,不能知道人性底复杂,即使连王桂英们所经验到的那种青
春的激情和个性解放都不能够得到。她们,目前武汉的这一批妇女们,基础更浅薄,令人觉
得历史是在倒退。由于这个,他,蒋少祖,更为王桂英底牺牲痛心。他觉得王桂英要比目前
的这一批虚荣地拜服于权力的女子美好得多。
但他,蒋少祖,今天毕竟看见一个真正地出于中国底生活的女子了:这就是张端芳。蒋
少祖想,张端芳没有接受任何外来的思想,真实地经历了中国底生活,在苦难里纯朴而鲜明
地表现了中国这个民族底热情、意志、和希望。张端芳是那样的温婉,那样的沉静——她是
纯粹的中国女子;中国需要这样的女子。张端芳是这个民族血脉,是这个民族底最高的理
想,因此她必会完成她底自我解放。在这个空前的战争中,张端芳体验了苦难;这个战争给
了她,给了真正的中国女子以一条直接的解放底道路。这个战争纯粹是中国民族的,这个战
争将击碎一切外来的偏见。
中国底文化,必须是从中国发生出来的——蒋少祖想——这个民族生存了五千年,不是
偶然的;它生存了五千年,因为它能够产生张端芳这样的女子,能够产生花木兰和秦良玉,
并因为它能够产生他,蒋少祖这样的男子,能够产生孔子,老子,吕不韦和王安石。这个民
族底气魄是雄浑的。那么,为什么要崇奉西欧底文化,西欧底知识阶级?“显然这就是问题
了!显然这里是,”蒋少祖说,用手指击桌面,“中国底一切底问题根本,为什么大家都忽
视这个问题?为什么?”
他点燃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抱着头,他觉得头脑里面突然空虚,他露出愁苦的
表情;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他不能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有些滑稽,他做了一个歪脸,并
笑了一下:在严肃和苦闷中人们常常如此。周围是深沉的寂静;外面的大风吹得更猛烈:这
种大风含着一种新生的、温暖的力量,它常常预示夏季底暴雷雨。
蒋少祖觉得自己在逐渐地沉下去:在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变得深沉起来。他心里有苦闷,
接着他感到恐惧。他感觉到了他十年来所做的斗争:在这十年内,他相信自己是为了新的中
国和新的文化而斗争;他很明白,只是因为这个,他才有现在的成功。他觉得他是在孤独中
飞得太高了,以致于忘记了自己底出发点。他觉得他不应该跟青年们隔离;这样地隔离下
去,他,蒋少祖,会走上官僚底道路。他恐惧地想,他,蒋少祖,不应该如此隔离新的东
西。
“复古?是的,我难道是——复古?”他说;他眼里有明亮的光辉;他站了起来。
对于蒋少祖,这是可怖的思想;正如离婚对于中国底旧式的妇女们是可怖的思想一样。
向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蒋少祖便看到了辛亥革命以来的无数的知识分子们,他们被后代的
青年无情地指摘:这些青年们,在他们底可怜的坟墓上,抛掷了难堪的羞辱。而他,蒋个
祖,曾经是这样青年们里面的杰出的一个。
他现在看见了他们;眼睛冷冷地发光的、含着痛苦的冷笑的他们。他看见他们在嘲笑
他;他看见目前的这些青年们以人间最毒辣的方式攻击他,以他底流血和死亡为快乐。蒋少
祖痛苦而兴奋,全身发冷,在房间里疾速地徘徊。他好像野兽准备战斗。他心里有了一种渴
望:他渴望自己更痛苦。他想他是出卖了自己了;他想他是背叛了五四运动底、新文化底传
统了;他想他底生活是破灭了;他想封建余孽和官僚们是张开手臂来,等待拥抱他了。但他
并不更痛苦;想着这夸张的思想,他心里有了锋利的,甜畅的快感。“要是能有宗教多么
好!要是能有全能的上帝是多么好!”他疾速地徘徊,在狂乱的感情中思想。“是的,我们
这样看别人,别人当然这样看我们;现在来不及补救了,死去的人们来复仇——!而我,将
成为厉鬼,向目前这些恶劣的青年做更凶残的复仇!向那些盗窃中国的人们做更凶残的复
仇!所以,我是出卖了自己了,我底一生是破坏了!我就破坏得更彻底呀,厉鬼笑封侯!”
蒋少祖,像一切人们碰到最严重、最绝望的问题的时候一样,不再去思索这个问题,而
夸张自己底痛苦,以狂乱的感情来答复这个问题——答复这个世界。他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
焰:最猛烈、最恶毒的火焰。似乎是,为了更猛烈、更恶毒,他愿望自己更破灭。他有了锋
利的快感:这种复仇的情感,是能够用肉体底紧缩和颤栗来表现的。
他最后倒在靠椅上。他闭上眼睛,并举手蒙住脸,在夸张中他希望做一个宗教的动作。
大风缓缓地吹过屋顶。他底肉体在快感中继续有战栗。
“是他们被浪漫的幻想和自私的权力迷惑而脱离了我,不是我脱离了他们,这些青
年!”他想。他夸张痛苦,呻吟着,“他们看不见真理:至少,我并不比毛泽东能给得更
少,但他们被各种花样迷惑,比方今天那个混蛋的记者,他公然地轻视我!我怜恤他们,而
他们责我以复古和反动,怎样的世界啊!”
“是的,我怎么能够没有想到,”他站了起来,“真理是:不是新与旧的问题,而是对
与错的问题!”他想。他笑了起来。他心里重新获得光明了,“怎么我刚才那样愚笨!是
的,是对与错的问题,不是新与旧的问题,——我愿意大声说一千次,一万次!这怎么能是
那种意味上的复古!这是五四运动底更高的发扬,这是学术思想中国化!出于中国,用于中
国,发展中国,批判地接受遗产!现在的那批投机的混蛋,早把中国自己底遗产忘记了,他
们根本不明白,在屈原里面有着但丁,在孔子里面有着文艺复兴,在吕不韦和王安石里面有
着一切斯大林,而在《红楼梦》和中国底一切民间文学里有着托尔斯泰——虽然我同样爱慕
但丁和托尔斯泰,也许是更爱慕,但究竟这是中国底现实和遗产呀!从这里,不是也能发扬
一个新的浪漫主义么?比方说,我爱哥德,但我是智识分子,这只是个人底心灵的倾慕,你
不能叫中国底人民也去爱哥德呀!决不会的!中国人民必须有自己底道路!爱好或尊敬孔
子,——他们为什么连月亮都是外国好,给孔子涂上那样的鬼脸?——爱好孔子,因为他是
中国底旷古的政治家和人道主义者,可以激发民族底自信心和自尊心,并不是说就要接受礼
教!这就是批判地接受文化遗产这一命题底现实意义!为了做大皇帝,汉武帝以来的各国王
朝歪曲了孔子,那么,所谓新的人们怎么也歪曲孔子?也许是,歪曲虽不同,想做皇帝则一
也。……他们不懂得历史,不明白中国,不爱这个民族,因此不能真的创造新文化,从而,
他们搬进花花绿绿的洋货来,接受着莫斯科底指令,认为是创造新文化!”他想,笑了一
声,走到桌前坐下。
“多么艰辛的思想过程啊,其实真理是极明白的!”他愉快地想。这些思想,也果真是
极明白的。
深夜里蒋少祖醒了。大风继续缓缓地、饱满地吹着,蒋少祖觉得幸福。他再不能入睡。
他打开灯;陈景惠在甜畅的睡意中睁开眼睛,不明白地望着他,随即又闭上。他下床,陈景
惠没有觉察。他走到小床前面,凝望睡熟了的,在梦中嚼嘴的小孩。他吻小孩底发汗的前
额,关了灯,愉快地听着风声,走了出来。
他走到书房里检视文稿和藏书。他已经有七本著作,第八本,关于日本底政治的,即将
印出来。那些藏书使他快乐:他长久地抚摩着那些古旧的宣纸和那些发亮的道林纸。他看了
一本日文书带的一些奇怪的插图,随后他翻阅《史记》;他想到,能在这些书里耽溺一生,
是幸福的。他有一部分书留在上海了,但从父亲那里得来的那些名贵的古书和字画,他都全
部地带了出来。他想到,在儿时,他是怎样地在深夜里和哥哥一起高声念《诗经》。那在当
时是非常痛苦的事。到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忧患,对人生获得了真正的理想的现在,却成了幸
福的,无上的回忆了。他想到,人生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过去的痛苦会放射出慰藉的光华
来,成为幸福的回忆:没有人不继承着过去的。在残酷的战火中,在这个刮着大风的春季底
深夜里,蒋少祖怀念苏州,觉得自己更尊敬,更爱他底亡父。到了现在,老人底耿直的一生
在这个叛逆过的儿子底心里光辉地显露了出来。书本底气息使他想起了苏州底花园,深夜里
的宁静的香气:在那些苦读的深夜里,推开窗户,香气便流进房来,和香炉里的檀香底气息
混合在一起。
某一本旧书使他想起了王桂英;他心里有深的忧伤。“我爱我底父亲,我爱我往昔的爱
人,我爱我底风雪中的苏州底故园,我心里知道这爱情是如何强烈……但是人们说,历史是
残酷无情的,”蒋少祖忧伤地想,放下手里的书。“在这个深夜里,我底心灵在生活,但我
唯求能够从此心死——我不求名利不求权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是啊,假如我还欠缺
什么,那就是心死,假如我已经看到了我底祖先,假如我已经懂得了宇宙底永恒的静穆和它
底光华绚烂的繁衍,那么,唯求在将来能够回到故乡去,能够回到故乡去!为什么要有永无
休止的欲望和骚扰?……我,一个怀疑论者,为什么要假装肯定一切?是的,我希望我底儿
子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坐在躺椅上去,从架子上随手取出古本的陶渊明底诗集来,翻下去。
“畅快啊!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
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蒋少祖朗声念诗——他记得,他多年未曾如此。饱和的大风,在深沉的黑夜里强力而缓
慢地吹着,蒋少祖高声念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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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08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将纯祖,怀着兴奋的、光明的心情,随演剧队向重庆出发。演剧队沿途候船,并工作,
耽搁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武汉外围的战争临到了严重的阶段。战事底失利使生活在实
际的劳碌里,希望回到故乡去的那些人们忧苦起来,但对于生活在热情里面的这些青年们,
情形就完全相反;对于他们,每一个失败都是关于这个民族底坚定的一个的新的表示和关于
将来的道路的一个强烈的启示;每一个失败都激起他们底热烈的、幸福的自我感激。他们觉
得,旧的中国被打垮,被扫荡了,他们底新的中国便可以毫无障碍地向前飞跃。
蒋纯祖,像一切青年一样,不自觉地努力使目前的一切适合、并证明他底梦想:而不能
适合他底梦想的,他就完全感觉不到。他从未梦想过他会到四川来,并从未梦想过会接触到
这些人。三峡底奇险的重山和江流使他幸福地觉得他将永远地在这个雄壮的大地上行走:他
所注意到的,是他自己底激动的心情;他把这种激动在各种样式里提到最高点,因此他丝毫
都不能真地欣赏风景——如那些古代的诗人们所欣赏的:大家以为古代的诗人们是如此欣赏
的。在演剧队里,蒋纯祖也一样:他丝毫都不能注意到实际的一切;他不能注意到别人对他
的态度,他只希望别人对他好,他把这希望当做真实;他从未思索过别人,他只注意自己底
思想和激动;他只求在他自己底内心里找到一条雄壮的出路:这条路已经从人间底一切和自
然界底一切得到了强烈的暗示。
他只注意他底无限混乱的内心,他觉得他底内心无限的美丽。虽然他在集团里面生活,
虽然他无限地崇奉充满着这个集团的那些理论,他却只要求他底内心——他丝毫都不感觉到
这种分裂。这个集团,这一切理论,都是只为他,蒋纯祖底内心而存在;他把这种分裂在他
底内心里甜蜜地和谐了起来。在集团底纪律和他相冲突的时候,他便毫无疑问地无视这个纪
律;在遇到批评的时候,他觉得只是他底内心才是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荣、和最善的存
在。因此他便很少去思索这些批评——或者竟至于感不到它们。
他最初畏惧这个集团,现在,熟悉了它,颁皁地知道了它底缺点,就以反叛为荣。而这
种反叛有时是盲目的、兽性的。在这个集团里,每一个人都以新的思想和理论为光荣;由于
这种热情,并由于戏剧工作底特殊的感情作用,人们是浪漫地生活着;人们并不认识实际的
一切。因此,这个集团底纪律,在某些方面,就不能够存在。这个集团里是充满了理论,但
无确定的纪律。人们底缺点,特别是两性关系上的缺点,遭受着理论底严厉的打击,而理
论,由于理论者总是带着某种感情底个人的缘故,很少是确定的。比方在普通的集团里——
在一般的学校里,纪律底规定是,私出校门者记大过,但在这里,随便行动的个人所遭遇到
的处罚就不是记大过,而是最高的原则底无情的裁判:人们把一切行动都归纳到最高的原则
里去。因为这个最高的原则需要包括这样多的东西,它就不得不扩大自己,因而就不得不变
得稀薄。在学校或兵营里,人们反抗记大过之类,因为人们是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的;但面对
这个稀薄而又坚定的原则,人们因为不可能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的缘故,便觉得自己是有心
灵,有个性的。在这里,这些个性,是体会到无穷的惶惑和痛苦。它常常屈服,但更常常地
是起来反抗。在这个时代,这件事是严重的,以致于有些反抗者迅速地毁灭了他们底所有的
希望。
人们常常是不懂得原则的。更常常的是,原则被权威的个人所任意地应用,原则被利
用,这一个个性征服了另一个个性。年青的人们,亟于获得。过于宝贵自己,就不能宝贵这
个地面上的苦难的人生。年青的人们,在热烈的想象里,和阴冷的,不自知的妒嫉里造出对
最高的命令的无限的忠诚来,并且陶醉着,永不看见自己,以致于毁灭了自己。
在演剧队里,集聚了热情的青年男女们,有些是有着经历的,有些是初来者。在演剧队
里,是统治着人们称为浪漫的空气的那种热烈而兴奋的,有些凌乱的空气。但因为这个演剧
队是在民族底最高的命令里组织起来的缘故,最高的命令就对这种空气做着顽强的斗争。演
剧队底负责人,对演剧的外行,代表着这个最高的命令。演剧队里面的人们,无穷地热爱着
这个最高的命令,同样无穷地热爱着他们底自由的热情的生活;像蒋纯祖一样,他们在内心
把这两件东西和谐了起来。这两件东西在这个集团里常常是和谐的,因为大家相信,这是一
个艺术的集团;但有时它们无情地分裂了开来,造成了严重的风波。
常常是因为恋爱问题而造成这种严重的风波。在这个时代,热情的男女们,确信自己们
已再无牵挂,确信自己们是生活在全新的生活里,确信在恋爱里有着庄严而美丽的一切——
几乎是,确信这是一个热情的恋爱底时代,他们很容易接近起来。他们相爱,做了一切,除
了他们底梦想以外什么也感觉不到。这个时代是产生梦想的时代,这个梦想将继续到后来多
年。
这些男女们,或这些梦想家们,经过三峡里面的那些穷苦的县城和村镇,在每个地方做
宣传工作;事实是,对于这些偏僻的地方,较之宣传工作,他们底生活发生了更大的作用。
对于这些地方,他们是远方的奇怪的战争底流亡者和代表人,并且是富裕的顾客。这些偏僻
的地方差不多完全是从这里懂得他们底民族正在进行的这个战争的。那些活报,那些街头
剧,那些“放下你的鞭子”,获得了大的效果,但这些男女们底诚恳而乐天的态度,富裕的
金钱,和严肃而又随便的生活获得了更大的效果。
这些小镇是建筑在悬崖上,或简直是建筑在两棵可畏的巨树底间隙里的,它们是非常的
古旧,非常的贫穷。走在它们底滑腻的石板街上,在那些低矮的、黑色的屋舍中间通过,遇
到一个粪池或遇到一个猪圈,蒋纯祖总有悲凉的,怀慕的心情。那在绝壁下面奔腾着的狭窄
的江流,远处的雾障和雾障下面的夺目的闪光,那些在险恶的山峰上面伸到云雾里面去的浓
密的森林,和那些在可怖的波涛上摇荡的小木船,使蒋纯祖感到那些沉默的、苍白的乡民们
底生活是如何的辛辣,如何的悲壮;而他自己,离开了往昔的一切,向陌生的远方漂流,开
始了怎样悲凉的生涯。
对于两性间的关系,蒋纯祖曾经有道学的思想;他用这种悲凉的生涯破坏了这些思想。
对于他、悲凉的生涯是壮阔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童年的生活和专制的学校生活使他对两
性关系有着暧昧的、痛苦的、阴冷的观念,他常常觉得这种关系是可耻的;但他又有美丽的
梦想,这个梦想比什么都模糊,又比什么都强烈——他现在完全地走进了他底梦意,他和那
些痛苦的观念顽强地斗争。他开始想到,人底欲望是美丽而健全的,人底生活应该自由而奔
放;在天地间,没有力量能够阻拦人类,除非人类自身;那些痛苦的观念,是一种终必无益
的阻拦。他是混乱的;他一面有悲凉的抱负,一面有健全的生活的理想,而在接触到实际的
时候,那些痛苦的观念便又复活;这种欲望底痛苦,不再有道学的伪装,因此显得更坚强。
他底内心活动能够调和一切和无视一切,唯有这种痛苦无法调和,同时无法无视。
在剧队里,蒋纯祖多半异常沉静,但有时是活跃而喧嚣。像一切素质强烈的人一样,蒋
纯祖底声音异常大,动作异常重;感情猛烈,好胜心强。也像一些强烈的人一样,因为欲望
底痛苦比别人强,蒋纯祖是羞怯而混乱的。
蒋纯祖曾经用道学的思想来满足妒嫉并防御欲望底痛苦,现在,在新的环境里,他再无
防御;他是爆发了出来。他不能够觉察到别人对他的不满。他是深深地感觉到他身上的矛盾
的,但他,年青的梦想家,不愿意想到他们。他觉得,仅仅是悲凉的生涯,以将来的痛苦惩
罚现在的错失,便可以解决一切。他想象他现在有错失,这种想象是甜蜜的慰藉;因此他不
知道现在的错失究竟在哪里。
这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所产生的个人主义者。剧队里面的人们,多半是这种个人主义
者。经验较多,而失去了那种强烈的热情的人们,就常常显出投机的面貌来。而那些缺乏心
力,容纳着一切种类的黑暗的意识而不自觉的青年们,亟于一劳永逸地解脱自身底痛苦,亟
于获得位置,就体会出对最高的命令的无限的忠诚来,抓注了这个时代底教条,以打击别人
为自身底纯洁和忠贞底证明——人们本能地向痛苦最少,或快乐最多的路上走去,人们不自
觉投机以拯救自己;这些青年们,在人生中,除了这种充满忠诚的激情的投机以外,再无法
拯救自己;另一些青年们,在这个阶段上,他们底心灵在投机上面战栗,由于各种原因,以
个人底傲岸的内心拯救了自己。人们并不是很简单地就走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但人们又愿望
自己是一劳永逸地变成适合于新的理论的,新人类;人们相信自己已获得了全新的生活,相
信自己是最善最美丽的,如果突然失望了,人们就会痛苦得濒于疯狂。年青的人们不为自身
底缺点而痛苦,因为他们善于想象,并且不愿看见;对于他们,虚荣心底痛苦高于一切。
在这个演剧队底内部,有一个影响最大的带着权威底神秘的色彩的小的集团存在着。这
个小集团底领袖显然就是剧队底负责人王颖;负责剧务和负责总务的两个人都属于这个集
团,张正华显然也属于这个集团。这个集团里面的人们底一致的行动,权威的态度和神秘的
作风,唤起了普遍的艳羡与妒嫉。这个集团常常对某一个人突然地采取一种态度:对这个
人,他们原来是很淡漠的,但在某一天,他们以一致的态度。包围了这个人,说着类似的
话,指摘着同样的缺点,使这个人陷到极大的惶恐里去。有时候,剧队召开会议,这个集团
一致地提出、并赞成某一个议案,并一致地打击反对者。他们聚在一起严肃地谈话,另外的
人一走近,他们便沉默;他们对工作抱着自信的,坚决的态度,他们极活跃,但又极沉默;
显得他们心里有着秘密的,神圣的东西,世界上没有力量可以打击他们。特别在遇到别人底
恋爱的时候,他们就鲜明地,压抑不住地表现出这种东西,他们傲岸地,镇定地走过去,好
像老军官在新入伍的兵士们面前走过去。这种最高的满足唤起了人们底艳羡和妒嫉;人们希
望加入到他们里面去,假如不可能加入,人们就反抗。
蒋纯祖迅速地战胜了他底音乐上的竞争者,成了音乐工作底负责人。他对这有很多感
想。他觉得自己底音乐知识是很有限的,为什么别的人们竟然比他更贫乏;他发现很多人,
特别是少女们,都能够唱歌,但不求理解,毫无更多一点的音乐才能。在戏剧上这也一样。
队里的对社会科学和文艺的学习空气很浓厚,但对于音乐都很淡漠;对于戏剧,则重复着关
于演技的探讨。在社会科学的学习上面,由于那个权威的集团,蒋纯祖怀着痛苦的情绪:他
亟于学得更多、他亟于接近这个集团。他想到,是由于这个集团底操纵的缘故,大家忽视了
戏剧和音乐的实际的部门,像一切人一样,他觉得他所从事的东西是最重要的。于是他有了
实际的理由,敢于在心里确定了对这个权威的集团的不满。
其次,他发觉到,虽然他负责音乐工作,在队里,甚至在音乐工作上面,他却是毫不重
要的人。只是属于那个小集团的人们才是重要的人,假如他们对蒋纯祖淡漠,那么一切人都
对他淡漠。于是蒋纯祖变得阴沉。他不能确定这种压迫是什么,他不能注意到别人对他的实
际的态度,他不知道,除他底内心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应付这个环境,于是他显得神
秘。有时他极度的骄傲,有时他发怒,有时他故意地喧嚣:他觉得自己是有才能,有理想
的。他在妒嫉的痛苦中盲目地反抗这个环境,更多的时候是阴沉地逃避这个环境。
因为这种下意识的敌对的情绪,他就看到了一些人对这几个权威者,特别是对王颖所做
的逢迎:他觉得这是可耻的。但另一面,他也想得到王颖身边的那个位置。所以,除了那些
盲目的、不能征服的情绪以外,他不能批评他底环境。他暗暗地想这个集团是故作神秘,阴
谋操纵,但还不敢肯定这个思想,并把它公开地说出来。直到他被卷进了一个严重的斗争的
时候,他才突然地觉醒,明白了这一切,猛烈地轰击它们。
使别人对他更不满的,是他底恋爱。他接近了高韵。在轮船上他单独地教高韵习歌,于
是他们接近了起来。蒋纯祖后来知道,高韵是胡涂的,放任的、总在可怜自己的女子,具有
这种女子底特殊的魅力。但在此刻,怀着混乱的热情和梦想,蒋纯祖不能认识她;在爱情
里,人们努力地改造,并歪曲自己底对象,不能认识所爱的人。高韵底那种特殊的魅力征服
了蒋纯祖。她是很活泼的。蒋纯祖觉得她是软弱的;她眼里好像总有软弱的,哀怜的光辉,
蒋纯祖觉得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在她底身上颤动着,他希望亲近这个力量。
她喜爱装扮,她随身带着各样的化装品。伴着这些化装品:她有着骄傲;一个女子,在
这里,看到了华丽的、动人的将来。她对文艺有一点知识,她能够写东西;她每天严肃地写
日记,蒋纯祖不能知道,这种严肃、这种知识的渴求是出自人一种动人的野心的;这种经
营,是预示着一个放浪的未来的。在戏剧运动里,在虚荣的世界里,产生了这种勇往直前的
妇女。
蒋纯祖注意到,她用娇懒的、拖长的、戏剧的声调说话,显然在这种声调里她得到一种
美感。她沉思她底内心底矛盾和忧苦,这些忧苦的思想,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常有的,是对这
个世界的现实的利害的一种审察,所以她不愿意承认它们,一切弄得很混乱的时候,她就觉
得自己是特殊的可怜,于是一切就又澄清了。她是懂得自己底能力和魅力的。在这些荒凉的
山谷外面的那个浮华的世界里,她将要显露身手;这个时代底那些热情的原则和理论增加了
她底骄傲,使她对将来的浮华世界抱着更大的雄心。她永不以这些理论思索她底隐秘的忧
苦,这些热情的理论和她底实际的忧苦是全然不相干的。一个动人的,准备过浮华的生活的
女子有一种冷酷的冲动,们蒋纯祖却觉得这种冲动,这些颤栗,是由于心灵底软弱和善良。
她是活泼的,蒋纯祖觉得她各处乱跑像鸟雀。她喜欢说理论,她喜欢把一切庄严的事情
和自身底生活联结起来。她学习着,渐渐地她就相信,戏剧运动是无比伟大的,她,高韵,
在拯救中国。她说她认识很多的戏剧家和作家;于是她以女人的专制态度批评或赞美他们。
她在汉口演过一个四幕剧,她倾心地听取别人底批评。这一切领导她走向那个浮华的世界。
她喜爱蒋纯祖,因为他诚实,漂亮,有才能,并且纯洁。她底年龄并不大,但她觉得她
是多患难的,她觉得她需要纯洁的心灵。这是这种动人的女子底特殊的癖好。蒋纯祖分明地
感觉到她是不朴素的,但他,要求奔放的生活,觉得最迷人的东西,便是最好的。他是战栗
着,相信爱情的梦想,迅速地对这个女子屈服了。
高韵在船头上嘹亮地唱歌;高韵在船顶上,在灼热的阳光下练习跳舞,并教蒋纯祖跳
舞。她底浸着汗水的,微笑的脸;她底微笑的,妖冶的嘴唇;她底蓬松的垂到腰部的发辫—
—对于蒋纯祖,再没有更美丽的东西了。于是蒋纯祖更相信他底自由而奔放的生活,更不相
信他底精神的和肉体的痛苦了。
蒋纯祖在恋爱里无视别人,因此别人不能饶恕他。张正华和他疏远了,并对他抱着敌对
的态度。王颖和高韵曾经很接近,现在突然对她冷淡,并对蒋纯祖抱着敌对的态度。于是普
遍地有了敌对的态度。但蒋纯祖丝毫不在意这个;假如他注意到,他便感到愉快,因为他知
道,张正华和王颖都曾经接近过高韵,他相信他们是在妒嫉他。
在一个团体里,一对男女的特殊的接近,特别在这个接近的开始的时候,常常要引起某
种感情。大家不能漠视这种新的局面。在这个团体里,恋爱是普遍地存在着;大家对旧的局
面已经认可,但对新的局面不能忍受。于是,特别因为高韵底活泼美丽和蒋纯祖底阴沉,高
傲,大家觉得这个新的事件是全然恶劣的。于是大家立刻就想到最高的原则。
有几件事情同时发生着。在巴东的时候,有一对男女离开了分配给他们的工作,到野外
去玩到晚上才回来。有一个叫做胡林的队员,属于那个小集团的,把不应该拿给别人看的东
西拿给爱人看了,并对这个小集团替他底爱人做某种工作上的请求。其次,有些人故意地忽
视了社会科学的学习,并表示他们要另外组织一个座谈会。
这些事情,特别是最后一件事情底发生,主要的是因为那个权威的,小的集团底存在。
大家觉得,假如这个小的集团的确是对的,那么它便应该公开地欢迎所有的人;或者它就应
该更秘密一点:因为权力底炫耀使大家不能忍受。像目前的情形,除了造成投机逢迎和盲目
的反抗,很难有别的;虽然它底存在提高了团体里面的学习的,竞争的空气,但学习和竞
争,常常是为了逢迎或反抗。
领导者王颖是在那个最高的原则里训练得较为枯燥,或善于克制自己的人。他常常表现
出一种洒脱的,亲切的态度,但因为他身后的那个权威的缘故,逢迎者无限地颂扬他,反抗
者挑剔他是虚伪的。他底处境是很困难的。
他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青年,他有他底欲望,蛊惑,和痛苦。他所崇奉的那个指导
原则,是常常要引起他底自我惶惑的,但现实的权威使他战胜了这种惶惑。较之服从原则,
实际上他宁是服从权威。权威者以为一切事情都逃不过自己底眼光和力量,以为别人底错失
是难以饶恕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即便处在别人底那种地位也决不会犯错:他有勇壮的心情。
人类常以别人底缺点为欢乐,常常是,别人底堕落,就等于自己底升高:在敌对的空气被各
种原因造成以后,这种顽强的感情,就成为王颖底行为底主要的动机了。同时,他底权威的
态度,就更鲜明了。他曾经以洒脱而亲切的态度接近过高韵,他每次总以机智的话引得她大
笑。在他心里,是有着爱情底幻想的;他梦见恋爱底诗情。他在他底日记里记着一些关于他
底,爱情的隐秘的话;那些的话,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懂得,特别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这
一点,对于他底心灵,是一种甜美的满足。他是一个很贫乏的梦想家,这种人,在社会上,
是能够由各种条件的缘故而完成一种事业的,但他们带着那种贫乏的幻想走路,这些幻想,
不妨碍他们底事业和理论,这些幻想刺激,并安慰他们底心灵。心灵贫乏的人,甘于这种分
裂,他们几乎不能看到他们底幻想底庸俗。他们幻想妻子服从,并安慰自己,他们幻想一个
革命的家庭,他们幻想舒适的,新的生活,他们幻想最高的权威底甜蜜的激赏。他们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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