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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49 路翎(当代)
融洽了起来,并且安适地找到了理论根据,因此他很少反抗这些幻想,他们惯于小小地卖弄
权威,他们愉快地屈服于他们底生活里面的现实的利害。假若权威离开,他们便会回到家庭
里去做起主人来;但权威很少离开他们,因为他们是克己的幻想家,又是现实的人,能够不
被幻想妨碍地去尽他们底职务。他们说,生活会训练他们,事实是,生活逐渐地洗除掉了他
们底年青的情热——在这种情热里,他们能够做最大的牺牲。生活逐渐地把他们底幻想训练
得更平庸,并把他们训练得更圆熟和更刻板。生活替他们规定了几种快乐和痛苦,他们便不
再寻求,或看到别的。
他们有时亲切而洒脱,有时严厉而冷淡,但这一切底目的,都是为了教诲别人。他们常
常只说教诲的话,在别的方面,他们就闪灼不定。王颖相信自己是在教诲高韵,但女人底敏
锐的心,看到了另一面;高韵准备接受,假如他把他底权威也放在她底脚下的话。高韵渴慕
英雄,但必需这英雄是有小孩般的弱点,为她所能征服的,而在目前的生活里,王颖不能为
满足一个女人底奇想而表显这种小孩般的弱点,他,王颖,如他自己所描写的,在生活里闪
电般地通过,只是纯粹的英雄。革命底原理提高了他,他是严刻而骄傲。于是高韵批评他,
说他是虚伪的。
高韵接近蒋纯祖,因为觉得蒋纯祖是不虚伪的。她偶然地教蒋纯祖跳舞,很使蒋纯祖苦
恼,蒋纯祖相信跳舞等等,是高尚而健康的东西,但他总不能克服他底羞耻的,苦闷的情
绪。他觉得自己在高韵身边已经完全陶醉,但实际上并不如此:他有羞耻和苦闷,他没有肯
定的,光明的思想。于是在这一段时间内,他用全部的力量来克服这种羞耻和苦闷,一个月
以后,他觉得自己是成功了。而事实是,向这一条路走下去,他已经接近了沦落。
演剧队经常有检讨会,在这些检讨会里,蒋纯祖沉默着;他是在学习着。他很快地便学
会了批评别人,但在恋爱心情里,他对一切都沉默了,对这些检讨会,他心里有窒息的痛
苦,但保持着特殊的冷静。到万县的时候,演剧队召开了一个总检讨会,提出了每一个人底
个性底缺点和工作底错误。到达万县的前三天,蒋纯祖发觉到他底环境有了变化:那个小的
集团积极地包围了他。首先是张正华和他做了一次谈话。这个谈话好像是很偶然的。张正华
以友爱的,关切的,然而矜持的态度询问了他对工作的感想,然后批评他太忧郁太幻想。蒋
纯祖觉得这个批评是友谊的,异常感激地接受了。张正华底批评使他内心有兴奋,他觉得他
确实是充满了忧郁的幻想,而且性格软弱。他觉得很惭愧,他觉得他辜负了别人底友爱。但
接着胡林和他谈话,他厌恶胡林,而这个虚矫的谈话使他厌恶得战栗;最后,在第二天早上
上船以前,王颖和他做了一次谈话。这个谈话是在各种严重的印象里进行的,于是蒋纯祖明
白了他底处境。但他依然感激张正华,感激他底真诚和友谊。他肯定,并夸张这种友谊,为
了减轻自己底可怕的颓唐。
王颖在他们演剧的那个庙宇底阴暗的左厢里单独地和蒋纯祖谈话。这个谈话没有让任何
人知道:王颖轻轻地拍蒋纯祖底肩膀,迅速地走进庙宇底左厢,于是蒋纯祖跟了进去。王颖
在小木凳上坐了下来,请蒋纯祖坐在道具箱上。王颖迅速地开始说话,虽然他在笑着,他底
每一句话都带着肯定的,全知的,权威的印象。
他问蒋纯祖对工作有什么感想,蒋纯祖怀疑着,回答说没有什么感想。于是王颖说,队
里很多人都是小资产阶级底个人主义者,他觉得很不愉快。蒋纯祖看着他。“那么,在生活
上,蒋同志感觉到有什么苦闷?”王颖问,愉快地笑着。
“没有什么苦闷。”蒋纯祖含糊地说,看着他。
“蒋同志个人方面,在音乐方面,有点收获吗?”“弄得很糟!”蒋纯祖说,恼怒地皱
眉。
“啊!啊!”王颖说,愉快地笑,看着蒋纯祖;“我们希望在这个团体里大家能够共同
学习,困难的地方,大家讨论。我觉得蒋同志有一个缺点,像一切小布尔乔亚一样,容易幻
想;而幻想是离开了现实的。”他迅速地说,偏头,热烈的笑着;这笑容里有着敌意的东
西,同时有某种谄媚:他希望蒋纯祖赞成这个。
蒋纯祖迟钝地看着他,不回答。蒋纯祖脸红,突然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蒋纯
祖,在随后的几天里,不能从他底仇恨的情绪解脱,但阴暗而冷静地分析了别人和自己。在
这种分析里,蒋纯祖很有理由相信自己是破灭了,同时很有理由相信,这个破灭,是悲壮而
光荣的。
到达万县的当天下午,万县底几个救亡团体为他们布置了一个热闹的茶话会。这个茶话
会,这种团体的光荣的享受使蒋纯祖重新兴奋了起来。他底独唱得到了最大的喝采,使他感
到愉快。他艰辛地抑制了自己;他什么也没有想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住所去:他们住在
一个放了暑假的中学里面。中学在山坡上,有狭窄的坡路从夏季浓密的丛林里通到江边。他
们回来的时候天气无比的酷热,各处有苦闷的蝉声:通过丛林底浓密的枝叶他们看到闪着火
焰似的波光的江流。他们走到坡顶的时候,遇到了凉爽的,饱和的大风,丛林底枝叶波动起
来,尘埃在学校底空旷的操场上飞腾着。远处的山峰上面腾起了庄严的乌云。乌云升高,风
势更强、更急,四围的丛林发出了更大,更愉快的喊声。于是,在年青的人们里面,歌声起
来;蒋纯祖唱得比别人更优美,更嘹亮。他底声音立刻使杂乱的歌声各个地找到了自己底位
置,转成了欢乐的大合唱。
他们,这些年青的男女们,站在丛林中间的坡顶上,在风暴中开始了他们底大合唱,开
始了他们底最欢乐,最幸福的瞬间。那些年青的男子们,他们底衣领敞开着,他们庄严地凝
视迫近来的暴雷雨;那些年青的女子们则密密地挤在一起,她们在这种时候总是密密地挤在
一起,以集中的力量表现了她们底美丽,她们底欢乐的青春和无限的热爱。她们底动人的发
辫和发结,以及她们底鲜丽的衣角活泼地飘动着,发出柔和的,饱满的声音来。他们,这些
青年们,在最激动的那个瞬间站住了,就不再移动,他们是站在最幸福的位置上;最主要的
是,他们自己感觉到这一切。那种和谐的,丰富的颜色,那些挺秀的,有力的姿势,少女们
底那种相依为命的庄严的热爱,那种激昂的,嘹亮的,一致的歌声,和天地间的那种庄严
的、灰沉的、带着神秘的闪光的强劲、饱和、而幸福的压力,造成了青春底最高的激动。
强力的雨点,开始急迫地击响丛林。在这种急迫的声音后面,跟随着深沉的吼声。巨雷
在峡谷上空爆炸。于是青年们在接连的闪电中通过草场向楼房奔跑;歌声散开,在雷雨底灰
沉的压力之间,单独地升起来的嘹亮的歌声显得更美丽。随即,楼房底正面的窗户被打开
了,在浓密的雷雨中歌声兴奋地透出来。
歌声消隐了。从黄昏到深夜,雷雨猛烈地进行着。
淋湿了的、兴奋的青年们奔进楼房。接着他们开始了他们底严肃的会议。
在一间宽敞的课室里,他们点了蜡烛,坐了下来。他们心里依然有激动,他们觉得一切
都美丽而和谐。他们不能确知,这种和谐是什么时候破裂的,这种激动,是什么时候变化了
的:有一个庄严的,威胁的力量迅速地透露了出来。
王颖严肃地站了起来,简短地说明了这个会底动机,和今天的检讨的主要的对象。王颖
自己并不能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庄严的力量显露了出来:他底简短的、冷静的话代
表了这个力量,并表征了它底强大。王颖站着,霎着眼睛沉思地看着面前的烛光。大家沉默
着看着他。“有几件事情必须纠正:我们要打击队里的个人主义底因素。”王颖说,坐了下
去,开始察看面前的记事簿。大家紧张地看着这本记事簿。
“我提议先开始自我批判!”胡林站了起来,向前倾身,肯定地,豪壮地说。这是一个
缺乏心力,容纳着一切种类的黑暗的思想,在权威底庇护下体会着自我底无限的忠诚,因此
对这些黑暗的思想毫不自觉的青年。这种青年有时有着某种特殊的善良。他,胡林,已经写
好了他底大纲,积极地准备着这个斗争。他直接地是为了爱情的胜利。说着这句话的时候,
他向前倾身,向他所追求的那个女子那边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大家注意着他,他得到了无上
的幸福。
剧务底负责人阴沉地站了起来,说他认为戏剧的工作没有大的进步。他低声说,对于创
造性的缺乏,他应该负责,他觉得羞耻。他显然希望说得更多,但因为现在还是开始,他克
制了自己。他说,在和民众的接近方面,有了显著的进步,这是应该满意的;他坐了下去。
有了短时间的沉默。
王颖站起来,说某某两位同志,在巴东的时候以个人主义的作风离开了工作,以致于妨
碍了一个戏底演出,应该受到批判。被批判的青年站了起来,说他承认这个错误,已经批判
了自己,认为以后不会再重复。他显然很痛苦;他底爱人没有站起来。
王颖提到胡林底错误:他有个人主义的缺点。胡林,正在等待这个,豪爽地,愉快地批
判了他自己。他希望开始他底演说,但张正华拉他底衣裳,使他坐了下去。张正华站起来,
说他因为粗心而弄丢了一件演戏的衣裳,应该接受批判,他说得谨慎而谦逊,显然他意识
到,在普遍的严重和苦恼里,他底这个自我批判是愉快的:他努力不使别人看到这个愉快。
接着有另外两个人说了话。大家沉默了,大家显著地注意着蒋纯祖和高韵。
蒋纯祖觉得,这一切批判,一切发言,都是预定好了的,做出来的,为了把他留在最
后。他头脑里有杂乱的思想;有时他注意着屋外的暴风雨,忘记了目前的这一切。他觉得他
很颓唐,他不知应该怎样,高韵站了起来,他紧张地看着高韵。
高韵善于表现自己,激动地站了起来;而一感觉到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像一切美丽的妇
女一样,她就获得了自信。她站了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但现在她知道了她要说什么。她
柔媚地笑了一笑,以生动的目光环顾。
“我感觉得到我身上的小布尔乔亚的感情上的缺点,”她以拖长的、嘹亮的、戏剧的声
音说,“它常常苦恼我,总是苦恼我!在这个时候,我就想到我底母亲,她死去了十年。”
她以娇柔的,颤抖的声音说。她停住,用手帕轻轻地拭嘴角,“在这十年内,我成长了,走
入了这个时代,我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欺;中国底妇女,从来没有得到过解放。但
是现在我已经得到了真理!”她特别甜蜜地说,“假如我再不批判我底弱点,我就辜负了这
个真理,……但是,一个女子底痛苦,我想大家是应该了解的!”她动情地注视大家很久,
然后含着光辉的微笑坐了下去。
蒋纯祖,在爱情中盲目着,创造了这个女子底高贵的,纯洁的心灵,为它而痛苦。他忘
记了自己底处境,被高韵感动,觉得她底话是异常的,智慧的。他想,他从未听见一个女子
说出这种话来。
“我们不能满意,高韵同志宽恕了自己!”王颖说。
“是的,高韵同志宽恕了自己,虽然她是值得原谅的……”胡林做手势,兴奋地说,但
蒋纯祖站了起来,使他沉默了。
蒋纯祖,激起了爱情,得到了仇敌、雄壮地憎恶这个仇敌,从颓唐和阴郁里觉醒了。激
情的、野蛮的力量来到他身上,在内心底这种兴奋的光辉下,他觉得他对目前的这一切突然
地有了彻底的了解:他觉得他了解自己底诚实和高贵,并了解他底敌人们底卑劣。对于他底
敌人们底那个小集团底权力,他好久蒙瞳地艳羡,并嫉视着,现在,在激情底暴风雨般的气
势里,他觉得唯有自己底心灵,是最高的存在。在激情中,他觉得他心里有温柔的智慧在颤
栗着。他站起来,迅速地得到了一句话——一个极其光明的观念;他准备说话,他底嘴唇战
栗着。
“希望蒋纯祖同志遵照发言底次序!”王颖严厉地说。“本来就没有发言底次序……”
蒋纯祖以微弱的声音说,愤怒地笑着。
“请你坐下!”
“发言次序!”胡林大声的。
这个小的集团,因为某种缘故,对蒋纯祖布置了一个残酷的打击;据他们底观察,并由
于他们底凶猛的自信,他们认为蒋纯祖是一个软弱的,幻想的人物,一定经不起这种打击。
他们确信这个打击将是今天晚上的最愉快的一幕。大家都这样觉得,所以他们尽先地,迅速
地,因为各种兴奋的缘故有些混乱地结束了他们底序幕。所以,在张正华批判自己丢掉了一
件衣服的时候,张正华心里有压抑不住的愉快:较之各种严重的痛苦,已经获得了谅解的他
底错失是一件光荣的事。他,张正华,信仰这个时代底这种庄严的命令,确信各人底弱点真
是如他们所批判的那样。但在发言的时候,他觉得他底愉快是可羞的。在某种程度上,他底
批判变成了喜剧,而他底愉快是一种奴才的品行;缺乏心力的张正华不能明白地意识到这
个;没有另一个张正华在冷静地观察他自己,他是非常完整的,所以他常常是善良的。
在会场底短促的沉默里,他想再站起来说话。他感觉不到,因他所愉快地丢失的那件衣
服,蒋纯祖已经把他往昔的密友,看成了最大的敌人。王颖说话了,使他丢失了机会。王颖
努力使这一幕依照次序进行,他们要痛快地击碎蒋纯祖。蒋纯祖底起立刺激了这个兴味。在
这个瞬间,先下手是必要的。于是,这个时代底那种青春的,庄严的力量,就在这个课室里
猛烈地激荡起来:它最后把一切都暴露了。雷雨在窗外进行着。
常常是这样的:在理论的分析之后,跟随着煽动。在理智的公式里面变得枯燥,而内心
又有着激情底风险的年青人,他们底理论,常常是最有力的。他们看不见这种激情底风险,
于是这种风险暂时之间与他们有利。他们迅速地把自己提得和那些理智的公式并肩了。
在发言次序底要求下,王颖开始发言,蒋纯祖含着痛苦的冷笑坐了下来。他偶然地注意
到,从他底右边,射过来一对女性底怜悯的目光。他底眼睛潮湿了。他感激这位女同志。他
转过头去,凝视窗外的猛烈的雷雨。
“首先要说的,是蒋纯祖同志,在工作和生活里面,表现了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根深
蒂固的毒素,并且把这种毒素散布到各方面来!”王颖严肃地、猛烈地大声说。他看了桌上
的簿子一眼——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显然,对于这些话,他是极其熟稔的——他差不多不
再感到它们底意义了,“这种小布尔乔亚是在于他们有小小的一点才能,充满幻想,不能过
新的集团生活。这种个人主义是从旧社会底最黑暗的地方来的,由此可见,在革命阵营里,
他们是破坏者。这种个人主义是被黑暗骄纵惯了的,由此可见,他们底任务是散布毒素!蒋
纯祖同志骄傲着自己底一点点才能,甘心对理论的领导无知!蒋纯祖同志是个人主义底典
型,我们要当作典型来批判!社会发展底法则和革命底进展,每一次总证明了这种真理!”
王颖说,抬起他底细瘦的手臂来。在这里,他就不在意到自己底那些幻梦了;这差不多是每
一个人都如此的。在这里,不是理智,而是人类底相互间的仇恶起着领导作用;而这种无限
地,野蛮地扩张着的仇恶,是从这个黑暗的社会里面来的。“蒋纯祖同志以恋爱妨碍工作!
而对于恋爱,又缺乏严肃的态度!”王颖以尖细的声音说,看着蒋纯祖。他确信在他底这个
猛烈的力量之下,蒋纯祖是倒下去了。好像人们以大力推倒了堵壁一样,他心里有大的快
感。“是的,这样,看他怎样表演吧,看他哭吧!”王颖想。
蒋纯祖含着愤怒的冷笑站了起来,看王颖:在这个注视里有快乐。
“请王颖同志举一个例:怎样妨碍了工作?”他低声说;他底声音打抖。
王颖沉默了一下,显然有点困窘。他拿起记事簿来看了一下。
“比方,在夔府的时候,你和高韵同志逃避了座谈会,而到山上去唱歌。”他说,“其
实是无需举例的!”他加上说,因为提到高韵,他突然有些羞恼。
“是的!”蒋纯祖说,有了困窘;心里有颓唐。“大家看着我。把一切暴露出来:我应
该怎样?”他想。“我赞成王颖同志底话!其实这是不必举例的!”胡林起立,慷慨地大声
说。
“难道怕羞吗?”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卑劣的东西,你不配是我底敌人!”他大声
说,他重新有猛烈的力量。他短促地听到外面的雷雨底喧哗。
“同志们,我们从汉口出发,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我们自问良心,我们做了些什么工
作?”胡林慷慨激昂地说,举起拳头来。随即他弯了腰,凑着烛光看他底大纲;他旁边的同
志向这个大纲伸头,他迅速地按住了纸张。“同志,我们想想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们
想想我们负着什么使命,而这又是怎样的时代!我们家破人亡,我们凄凉地从敌人底刺刀下
面流浪,我们底城市遭受着轰炸,我们底同胞血肉横飞!”他停住,喘气。“我们底工作受
过了多少的打击,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而我们,我们青年。”他张开手臂,偏头,他底声
音颤抖了,“我们自问自己是不是忠心,是不是严肃,是不是辜负了我们底工作,我们底工
作,但是啊,多——么——不——幸!在今天居然有人醉生梦死地幻想,醉生梦死地——恋
爱!”他突然啼哭了。“亲爱的同——志——们,多么——伤心,多么——难受啊!”他激
动地哭着叫,“同志们,外面是暴风雨,在暴风雨里做一个勇敢的海燕啊!”
他,表现出非常的难受,蒙住脸。蒋纯祖面孔死白。场内有骚动的空气:很多女同志流
泪了,有的且小声地哭了出来。她们是深刻地被击中了,因为她们,在这个苦难的,悲凉的
时代,有着恋爱底幻梦,而即使在这个幻梦里,也充满着悲凉。她们觉得,在人间,没有人
理解她们,她们是异常的孤独。她们中间的有几个严肃地看着窗外的暴风雨。“多么卑劣的
东西!”蒋纯祖战栗地想。
“不要把女同志底眼泪变成你们底卑劣的工具,你底眼泪应该流到粪坑里去!”蒋纯祖
轻蔑地说,停住感到大家在看着他。“你们这些会客室里面的革命家,你们这些笼子里面的
海燕!——我在这里,说明:假如你们容许我,一个小布尔乔亚,在这里说几句话的话,请
你们遵重发言次序!”他猛烈地大声说。“我诚然是从黑暗的社会里面来,不像你们是从革
命底天堂里面来!我诚然是小布尔乔亚,不像你们是普罗列塔利亚!我诚然是个人主义者,
不象你们那样卖弄你们底小团体——你们这些革命家底会客室,你们这些海燕底囚笼!我诚
然是充满了幻想,但是同志们,对于人类自己,对于庄严的艺术工作,对于你们所说的那个
暴风雨,你们敢不敢有幻想?只有最卑劣的幻想害怕让别人知道,更害怕让自己知道,你们
害怕打碎你们底囚笼!胡林先生,你不配是我底敌人,你无知无识,除了投机取巧再无出
路!你们说自我批判,而你们底批判就是拿别人底缺点养肥自己!我记得,在汉口的时候,
有一位同志是我底最好的朋友,我深深地敬爱他——在这里我不愿意说出他底姓名来——但
是后来当我发现,他所以接近我,只是为了找批判材料的时候,我就异常痛心,异常愤怒!
他是善良的人,他是中了毒!你们其实不必找材料,因为你们已经预定好了一切,你们是最
无耻的宿命论者!你们向上爬,你们为了革命的功名富贵,你们充满虚荣心和一切卑劣的动
机——我必须指出,王颖同志曾经特殊地接近过高韵同志——不知他是不是敢于承认他底所
谓恋爱!”“蒋纯祖同志是革命中间的最可恨的机会主义者,是偶然的同路人!”胡林愤怒
地叫。他所激动起来的那个非凡的效果,是被蒋纯祖底雄辩不觉地打消了。现在,他希望依
照预定的程序把问题推到更严重的阶段上去。
“发言次序!”蒋纯祖冷笑着说,异常快意地看着他。蒋纯祖意识到,他底强大的仇恨
情绪造成了肉体上面的锋利的快感;他好像胜任他推倒了一扇墙壁,在一切东西里面,再没
有比这墙壁倒下时所发的声音更能使他快乐的了。蒋纯祖从未作过这样的雄辩:直到现在,
他才相信自己比一切人更会说话。沉默的,怕羞的蒋纯祖,在仇恨的激情里面,成了优美的
雄辩家;他转移了会场底空气,获得了同情了。接着他开始攻击王颖。
“我很尊敬王颖同志,我有权希望王颖同志也尊敬我!”他说,笑着。他底身体简直没
有动作,但显得是无比自由的,这造成了最雄辩的印象。“领导一个团体,是艰难的,王颖
同志有才能!”他说:“但并不是不能领导团体,或没有领导团体的人,就是小布尔乔亚,
大概从来没有这样的定义的。”他底声音因自信而和平,他听到了左边有悄悄的笑声,“应
该把同志当作同志,——但我是不把胡林先生当作同志的,因为我并没有投机取巧或痛哭流
涕的同志——应该公开出来,否则就秘密进去。领导我们好了,但不必以权力出风头,故做
神秘;偷东西给爱人看,并不就是革命。同志们,王颖同志曾经问我:‘你感到生活苦
吗?’同志们,你们怎样回答了他?显然应该回答:‘我是小布尔乔亚,我苦闷啊!’而王
颖同志则生活在天堂里,毫无苦闷!同志们都知道,革命运动是从人民大众底苦闷爆发出来
的!最高的艺术,是从心灵底苦闷产生的,但王颖同志没有苦闷,他什么也没有!‘历史底
法则和革命底发展每一次都证明了这真理!’证明了什么呢?证明了王颖同志底会客室巩
固!王颖同志批判我疏忽了工作,我接受,但王颖同志从来不关心戏剧和音乐的工作,他除
了权力,除了得意洋洋地打击别人以外什么也不关心!还有,”蒋纯祖兴奋地说,“王颖同
志说接近民众,怎样接近呢?那是包公私访的把戏,那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的味道,王颖同志
问民众,第一句是‘老乡,好吗?’第二句是‘生活有痛苦吗?’第三句就是理论家底结论
了:‘应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同志们,我承认我不懂得社会,我没有经验,我从前在上
海的时候也如此,但在接近战争的地方,这样问还有点效的!——我是从一次血的教训里看
到了王颖同志所谓人民大众!最后,我要说,”他说;“压迫了别人底心,什么批判也不行
的!我们都是痛苦的人,我们都是活人,我们都有苦闷:爱情底苦闷,事业底苦闷,离开了
过去的一切,使我们底父母更悲惨的苦闷,人与人之间的仇视和不理解的苦闷!再最后,我
要说,暴风雨中的痛哭流涕的海燕胡林先生不是我底同志,也不配是我底敌人!”
他坐了下来。他记得,他并未想过这些话。现在他说出来了,于是他第一次把他的处境
痛快地弄明白了。这是常有的情形:人们蒙瞳着,苦闷着,不能对他们底环境说一句话,并
且不能有明确的思想,但由于内部的力量,他们冲出来,说出来了;于是他们自己愉快地感
到惊异。
于是他,蒋纯祖,踌躇满志了。在这一篇雄辩的演说里,他提高自己到一个光明的顶
点;在交谊底假面下,他擂下憎恶的冰雹去;在狡诈的真诚里,他心里有温柔。他是光荣的
胜利者了。但没有多久,他心里便出现了可怖的痛苦。
因为同情已经转移到蒋纯祖身上去,王颖痛苦,并且愤怒:他仇恶一切人,他颤栗着。
他不能构成任何观念,不能即刻就说话。胡林看着他。胡林预备说话,一个女同志站了起
来。
这位女同志是温婉,和平,而严肃。她同情斗争底双方,她觉得他们都不应该说得这样
偏激;她,在女性的优美的感觉上,觉得大家都是朋友和同志;她觉得掀起了这么大的仇
恶,暴露了这么多的痛苦——把人间底最深切的情操如此轻率地暴露了出来,是可怕的事。
她充满了正义感,站了起来。“我不会说话。”她说,带着一种严肃而柔弱的表现,“我希
望大家不要把问题看得这样严重……我觉得大家应该互相理解,团结起来。”她说,犹豫了
一下,她坐了下去。张正华接着站了起来。
蒋纯祖,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了,不注意张正华,但严肃地看着这位女同志。
张正华希望补救,被事情底发展刺激起一种严肃的感动来,希望在某种程度上做一种和
解。但目前的这种形势,使他在说话开始以后仍然倾向于王颖。而因为原来的那种严肃的感
动的缘故,他觉得他是公正的。他开始觉得这些争论都是不重要的,他努力说明它们是不重
要的,认为这样便可以打消了蒋纯祖,而得到胜利的和解。事情严重了起来,那个庄严的力
量底冲击,那种心灵底激荡,超出了他,张正华底兴味底范围;他不再觉得这些争论有什么
意义,所以他心里有严肃的感动。他是和平的人: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地磨练了他
的。
他丝毫未注意那位女同志底话,使那位女同志底自尊心受到严重的苦恼。
“我觉得蒋纯祖同志底话也有理由的:一件事情,总有理由的。”他说,带着他所惯有
的那种迟钝的,粗蠢的严肃态度。显然他觉得他说出了真理。“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我们要
服从什么……不错,我们都是小布尔乔亚,但是这里有前进与落后之分,演说底本领,不能
辩护的。不错,王颖同志也有缺点,一个人总有缺点,但客观上王颖同志是对的……那么,
我希望在这里告一个段落!”他说,坐了下去。他非常稳重地坐了下去,以男性的,自信
的,明亮的眼光看大家,好像那些对自己底发言,或者仅仅是发音感到满足的不会说话的农
人一般。
王颖对他感到不满,甚至仇恨。
“我要请蒋纯祖同志指出来,究竟怎样才是接近民众!”王颖以愤怒的声音说,提出了
最使他痛心,而又最能够辩护的一点。“接近总比不接近的好!孙中山先生革命了四十年,
才懂得唤起民众,由此可见,蒋纯祖同志在这里表现了取消主义的,极其反动的倾向!蒋纯
祖同志侮蔑革命,不管他主观意志上如何,客观上他必然要反革命!”他说。蒋纯祖已经有
了那种朦胧的,锋利的痛苦,这句话使他颤栗。“我们底革命要坚强起来。我们要清算这些
内部底敌人,这些渣滓!我们现在,凭着窗外的暴风雨作证,要开始彻底地清算!”他凶猛
地说,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冷笑着看着他。那种痛苦突然发生,在看着那位女同志的时候,好像得到了一种
启示,这种痛苦更强。他迷晕,不再感到别人底攻击,不再感到场内的紧张的空气。在这种
迷晕里面;王颖底那句话使他颤栗。不是由于王颖底攻击——这对他现在已毫不重要了——
而是由于这句话,这句话如猛烈闪光,使他颤栗:这是他底青春里的最深刻的颤栗。
他看见别人站起来,又坐下去了:他简直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他知道他们在说什
么。
“我向主席提议,”胡林大声说,捧着他底纸张,“已经明显地发生的事实是,有几位
同志要从内部分裂我们底团体:他们要另外组织座谈会,这是机会主义底阴谋!而蒋纯祖同
志,是这个阴谋底领导者……我仍旧称你为同志!”他向蒋纯祖大声说。
在那些女同志里面,发生了普遍的不安。她们有两个原来在看书,有两个则在分花生米
吃——她们只注意她们底花生米:在这种激烈的场所里,她们只注意她们底温柔的,小小的
娱乐——现在她们抬起头来了。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懂得胡林所宣布的这种阴谋。
有些听惯了这一切,认为这一切和自己不相干,而在看书的男同志,抬起头来了。
“我们要清算阴谋!”胡林大声叫。
有一个瘦小的、戴眼镜的青年站了起来。他有激怒的表情:他因激怒而不能顺利地表达
自己底意见。
“这叫做……迫害!迫害!你是伪善!……”他说,看着胡林,“我承认我有意思……
改组……座谈会,但有什么妨碍?为什么是蒋纯祖同志?为什么迫害?”他猛烈地说,晃动
着。“我承认这是我们底意见!”另一位青年站了起来,援助他,“恰如蒋纯祖同志所说,
你们是妄自尊大,压迫了大家!是你们才阴谋操纵!你们从来不听别人底意见!你们神秘,
神秘得很快乐!”
接着有另外的两个人站起来攻击王颖:攻击混乱而猛烈地进行着。
“所谓取消主义是,把革命底枝叶斩除掉,使一切生机死灭掉!”第二个青年突破了一
切声音,大声说:“而所谓机会主义是专门向上级讨好!你们不能向同志们学习,你们是革
命底贵族主义!
接着第一个青年开始攻击;第三个抢着说话,秩序又很乱了。
“会场秩序!”剧务底负责人大声叫:“我们必须消除个人主义底倾向,打击分裂。”
“我要不要援助他们?”蒋纯祖想。
“什么叫做个人主义?什么叫做分裂?什么叫做阴谋?”他站了起来,愤怒地说。他底
痛苦消失了。他在强烈的虚荣心里面站了起来,愉快地、但有些惋惜地丢弃了他底痛苦。
“王颖同志说:可不管你主观意志如何,客观上你是反革命!说得多么漂亮,多么轻巧呀!
王颖同志父亲不是工人,母亲不是农人,王颖同志不配接受我底恭维,他不是什么普罗列塔
利亚;那么,不管王颖同志主观上如何,客观上王颖同志反革命!王颖同志,你底这顶帽
子,你戴得很舒服吧!”特别在不明确的痛苦之后,蒋纯祖拿出他在学生时代惯用的无赖
的,毒辣的态度了。在世界上,再没有比那些朦胧地痛苦着的十五六岁的男学生们更会无
赖,更能毒辣的了。“那么好极了,这顶帽子就把王颖同志从头到脚地盖起来了!现在只有
一个法子,就是请王颖同志告诉我们,他底父亲是工人,而他底母亲是农人,工农大众底儿
子,真是祖上积德呀!”他笑了起来。因为普遍的严肃的缘故,没有附和的笑声:大家觉得
蒋纯祖太狠恶了。于是蒋纯祖重新有痛苦。
“我抗议蒋纯祖同志对我个人的谩骂!”王颖愤怒地叫。“你证明呀!”在恶劣的激情
和痛苦中,蒋纯祖无赖地叫。他坐了下来,迷晕地笑着。
“为了维护王颖同志底革命的人格,我们要惩罚蒋纯祖同志!”胡林慷慨激昂地说:
“现在事情极明白,蒋纯祖同志是反动派底领袖!我提议开除蒋纯祖同志!为了给反动派作
榜样起见,开除蒋纯祖同志!”
他停止。大家紧张地沉默着。
“果真革命判决了我,一个个人主义者吗?”蒋纯祖痛苦而恐惧地战栗着,想。
“这是预定的阴谋,为了蒋纯祖同志底恋爱!我提议开除胡林同志!”那第二个青年站
了起来,说,“胡林同志在工作上毫无成绩,根本就不学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胡林同志
投机取巧,同时追求两位女同志,他曾经告诉别人说,他包准两位都弄到手,这有多么无
耻!女同志们都在座,刚才还为胡林同志欺骗!胡林同志底眼泪是世界是最下贱的东西!而
王颖同志居然袒护他,而蒋纯祖同志,帮助了我们底学习……”他流泪,继续说:“革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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