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财主底儿女们

_47 路翎(当代)
怒容的陈璧君疾速地走来,蒋少祖站下让路;不知为什么,蒋少祖觉得汪精卫底这夫人充满
了整个的走道。蒋少祖失意地走出走道,未再注意到两旁的白色的,素净的花。
走过候见室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外交官愉快地走出来,拦住他。
“蒋先生有什么感想?”外交官问,快活地笑着。“汪先生底工作太重。”蒋少祖冷淡
而有礼地说。“他身体健康吗?”外交官显然认为蒋少祖故意地骄傲,特别关切地问,面带
活泼的愁容。
蒋少祖笑了笑,说汪先生身体极佳。
“那真是谢天谢地!那真是!……啊!”
蒋少祖走出来,在门外被一个熟识的新闻记者追上了。这位记者忧愁地问他。汪精卫对
抗战底前途如何看法,并问他个人对这个接见作何感想!蒋少祖明白汪精卫对他的接见将被
各方面所注意,态度很慎重。但因为这位记者是个熟人,并因为他有些兴奋,他还是说了一
切。
蒋少祖现在对权贵很冷淡。这位记者和他底朋友们底报纸有关系,但思想有某种偏向,
地位是不简单的,所以蒋少祖显得对汪精卫特别的冷淡。他说,这只是官僚们的把戏,没有
什么新玩意的。
记者先生做了一个歪嘴,蒋少祖没有注意到。这位记者对蒋少祖含着敌意,因此在蒋少
祖面前显得特别活泼;富于自信的,精力充沛的人们是常常用这种活泼来满足敌意的。他向
蒋少祖做出忧愁的面孔来,又做出信任的感动的面孔来;他不时做歪嘴,并笑出声音。
蒋少祖终于觉察到了。
“这件事,是关系全中国的,”蒋少祖活泼地说,不一定指什么,看了记者一眼,向前
走去。
“我给你发表了!喂!”记者站起来了,快乐地喊。蒋少祖没有答,也做了一个歪嘴。
蒋少祖上了人力车。车夫问他到哪里去,他随便说了一个地名,下车后他疾速地行走,
毫未想到要到哪里去。他看见蒋纯祖和一群男女一同跑过街道;他看见好几个熟人,但却没
有想到要招呼。他底头脑曾充满了纷杂的思想。经过熟识的旧书店的时候,他站了下来。
店伙计,一个高大的北方人,殷勤地向他问好;他匆促地点头,走到柜台里面去,柜台
上面,是积着灰尘的;在旧书店这一类的地方,总是积着灰尘的。因为即使没有灰尘,人们
也觉得它有。
还是在少年的时候,蒋少祖便获得了关于中国底古书和它们底版本的知识;他曾经一度
忘记它们,但在较安静的时候,他还是能从它们得到一种追怀和一种审美的激动。几年前,
他猛烈地攻击中国底文化;在这个战争里,他的心灵不安地战栗着,最后他是惶惑着,因为
他不能从任何文化潮流里面找到出路,但因为一切新文化底战士们都是那样的确信,并且有
着光荣的缘故,他就觉得他底惶惑可耻。于是,在可以称为投机的那种感情上,他既攻击得
更猛烈,但对于苦闷的,强烈而年轻的蒋少祖:这究竟不能够说是投机;中国底新的青年
们,总要以整个的自己来寻求新的道路的;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如此的。蒋少祖崇拜了伏尔泰
和卢梭,崇拜了席勒底强盗们,尼采底超人和拜仑底绝望的英雄们。关于被压迫的人们底苦
难,关于被歪曲的民族生命底痛苦,关于贵族底,布尔乔亚底无耻的荒淫,关于普洛米修士
们悲壮的呼号,关于中世纪的黑暗和文艺复兴的光明,关于一切种类的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
义,蒋少祖是有着知识的。那种追怀的感情和那种审美的激动,是一度的完全移到这些上面
来。这可以说是一种贪婪,一种耽溺,一种知识人底无上的自私,蒋少祖以为他看到了光
明,但这个耽溺的时期过去,他发现自己得不到什么;他做出一种理智来,呼吁革命和时代
的精神,因为他觉得,假若不如此,他便会灭亡。这种恐惧这种理智的努力,是表现在中国
大多数的知识人的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的,教条的努力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
是表现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人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便
相信是如此了。但蒋少祖也反对机械和教条,因为他仇恶站在机械和教条上面的那个权力。
蒋少祖记得,他是完全的自由主义者,他未向任何权力屈服。
就是这样的一个战争,就是这样地,蒋少祖感动了新生的青年们。要说明这个战争底内
容怎样地渐渐变化,以致于渐渐消失,是艰难的。这或是由于年青的时代业已过去,或许是
由于他,蒋少祖,在这个战争里没有职位,没有胜利的缘故。
蒋少祖底喊声显得微弱了;在波涛汹涌的武汉显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这个,因而他
底嫉恨更强,更恶毒。蒋少祖坦白地意识到,人们是为自己个人底利益而生活的;他向自己
承认了这个,为了打击获得利益更多的别的集团和别的个人。他觉得这是心灵底新的觉醒。
他底心灵觉醒了,他底生活建立,而且固定了,他底思想明晰,有着冷静的逻辑了,于是他
就忘记了那些超人们,那些苦行者,和那些普洛米修士们。这些普洛米修士们,是需要想象
的,遥远的,浪漫的东西,而蒋少祖,生活在中国,对中国底生活有着这样的经历;他渐渐
地就意识到,中国底固有的文明,寂静而深远,是不会被任何新的东西动摇的;新底东西只
能附属它。但他还未想到要公然地表示这种精神的倾向;他是在西欧底文化中生活过一些时
的,所以他心里有暧昧的恐惧和苦闷。他只是在文章里面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中国和孔
子;他只是读更多的旧书,做更多的旧诗——他集纳了多年来所做的旧诗,其中有一首是为
追怀卢梭而作的。古旧的追怀和对中国底一切的审美的激动,无比地强烈了起来,他成了版
本搜集家了。在那些布满斑渍的,散发着酸湿的气味的钦定本,摹殿本,宋本和明本里面,
蒋少祖嗅到了人间最温柔,最迷人的气息,感到这个民族底顽强的生命,它底平静的,悠远
的呼吸。
他底朋友们对他底这种工作,或这种境界的赞美使他愉快。这是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能
得到的唯一的愉快——他觉得是真正的愉快。他相信这是一种高超的精神境界。所以,走进
这家熟识的旧书店,他头脑里的那些杂乱的思想就消失了,他突然地安静了,觉得是离开了
世俗的烦恼。
他买了一本版式很小的七言诗集,因为他对这个选者底锐利的眼光和特殊的意境很觉得
有趣,都是田园诗,都是不闻名的,很少看到的作家。他走了出来,那个北方人向他殷勤地
鞠躬。
在街口他遇到了蒋秀菊。他显然很兴奋。她告诉他说:她要到难民收容所去看一个从前
的同学。她希望他能陪她去;他答应了。
蒋少祖注意到,妹妹装扮得朴素而精致。他注意到,在那件短的,新鲜的绿色的袍子
上,在它底肩部,腰身,和下幅,妹妹是化费了大的匠心的。蒋少祖觉得,是这件衣服使妹
妹如此地充满了愉快的活力的;她,蒋秀菊,显然意识到了人们底艳羡的目光。她的丰满的
手臂是赤裸着的,烫卷了的长发披在她的肩上;从每一个蓬松的、光阔的发卷中间,洁白
的,丰满的颈部闪耀着。蒋少祖突然明白了,对于一个女人,一件好的衣服有怎样的价值;
他从妹妹身上才明白这个,因为他不愿乘陈景惠身上去明白这个。
蒋少祖暗暗地想,他不能满意现在中国妇女底装束。蒋秀菊要去看的这个朋友,是最近
才从南京逃出来的。她这个教会女生在武汉各处贴了条子找寻熟人。蒋秀菊刚刚看到这个条
子。她决定要招待这个朋友;她不说帮助,而说招待,因为她深感近来的生活太沉闷。她底
新婚的丈夫是每天都在外面跑,企图谋一个外交界底差事。
在路上,蒋少祖问她近来怎样。她回答说,她觉得已经被大家忘记了。蒋少祖了解地笑
了一笑。
难民收容所在一座宽大的,好像庙宇的房子里。沿街各处贴着寻人的字条,收容所底正
面的灰色的堵壁上贴得更多。收容所底卑湿底的大院落里,和正面的宽走廊上挤满了人,在
凌乱的箱笼和行李中间站着或坐着。收容所正在开午饭;两个大的饭桶放在院落中间。难民
们围着饭桶像蜜蜂,发出热烘烘的嘈杂的声音。
蒋少祖走上台阶。便站住了。蒋秀菊却一直跑了进去,迅速地消失在人群里面。一分钟
的样子,她的鲜美的身影在衣着肮脏的,佩着白布的难民们底间隙里显露了出来。然后又消
失了,又在另一个间隙里显露了出来。蒋少祖听到了她底娇嫩的,兴奋的喊声。蒋少祖想
到,为什么她曾在这些和自己相反,甚至是敌对的人群里如此的勇敢;就是说,为什么她会
这样地“在感情里面生活”,没有理性。蒋秀菊红着脸从人群里面跑了出来,迅速地跳过那
些行李和箱笼,在她的后面,跟随着一个穿着乡下女人底黑布衣裳的,苍白的女子。
吃饭的难民们暧昧的看着他们。一个奔跑着的男孩撞在蒋秀菊身上,蒋秀菊站下愤怒地
叫了一声,然后愉快地笑着看朋友,喘息着,面颊更红润。
“我底哥哥,蒋少祖!”蒋秀菊介绍说;“我底同学,张端芳!”
张端芳嘴里含着饭。发现蒋少祖在异常注意地看她,苍白的消瘦的脸发红。她底眼睛迅
速地闪灼了一下。她是有着温婉的忧郁的脸孔和明亮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四肢软柔而纤
小。于是蒋少祖就从那套丑怪的乡下女人底衣服里,找到了一个南京底教会女生;而从白布
条的难民符号下面,找到一颗贞淑的坚忍的心了。
“我们出去详细谈吧!我们出去吧!”蒋秀菊兴奋地说。“但是……也许……我回去拿
衣服来给你换好不好?”她迅速地说,脸红,笑着。
“不要,”张端芳说。她也许没有勇气和蒋秀菊一路出去的,但因为蒋秀菊这么说了,
她露了文静的,严肃的神情。她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增强了她底自尊心。
她是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好像是,在这些凄凉的时日中,她,一个教会女生,批评了
往昔的一切梦想,获得了某种哲学。这是性格沉静的人常常做得到的。主要的是因为蒋秀菊
底快乐的生活,和在旁边的,是陌生的蒋少祖,她脸上没有丝毫兴奋的表情。她确是很柔
顺。
蒋秀菊告诉她说,她底叔叔住在武昌。她点点头,向蒋秀菊要了详细的地址。蒋少祖觉
得,这个女子在这种场合能这样冷静,是稀奇的。
但他立刻便明白了她为什么缘故这样冷静,在饭店里,她说了逃难的经过;她带着一种
猛烈的仇恨表情说起了日本军队开入南京城的情形,这种猛烈的仇恨是突然之间被唤醒他;
这不是那种扰乱的内心亢奋,这是一种严肃的,清晰的,有力的东西,她底声音从忧愁的调
子提高,这种仇恨情绪使她底言语更明晰,思想更紧密,表现力更强,并且理解力更深。她
说敌人底坦克车和马队最先进城——开进冒着烟的,废墟一般的城市,她说——中国军继续
有混乱的,悲壮的抵抗;但无耻的汉奸们拿着花束和太阳旗显露了出来,而其中有金素痕底
父亲金小川。她说到敌人在明故宫以机关枪射死四百个中国兵的情形;她说敌人做着杀人竞
赛,各处有屠杀和强奸。她说,敌人冲进教堂,冲进教会学校,强奸了饿了三天的妇女们,
其中有她底姐姐。但是最毒辣的是:——她以打抖的声音说——敌人用坦克车装了糖果,分
散给中国底孩子们,中国的下一代。
她突然哭了!
“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打回南京?……为什么汉口,这样,好像很太平!……”
蒋秀菊脸发白,努力克制自己,默默地流下眼泪来。她用手帕掩住眼睛。
“你要失望的,小姐!你要失望的!汉口还有跳舞场,照样!”蒋少祖说,含着冷笑。
“为什么?”张端芳问,注意到蒋少祖底讥刺的目光。“但是只要有信心,我们会打回
南京的!”蒋少祖痛苦地冷笑着,说。
“……是的,景惠假若遭遇了这些,会不会这样严肃,这样强烈?”蒋少祖看着张端
芳,痛苦而冷静地想。“我不同意你底话!我相信我们底国家,我相信政府要马上,马上打
回去!”蒋秀菊愤怒地向蒋少祖说。在蒋秀菊心中,发生了对国家的热情;但主要的是对朋
友的为朋友辩护的热情:妇女们,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能感觉到国家,而一感觉到就对它发
生爱情。中国底妇女们,在她们底生活中,感觉不到中国底男子们底国家,她们觉得国家是
一个供给她们底丈夫们以职业和争吵的对象的,为那些有天才,会争吵,有时有些可恶的人
们所组成的具体的,活生生的机构。假如她们对一只鸡或一头猫也常常责骂,妒嫉,抚爱的
话,她们对她们底国家也是如此。
所以,无论妹妹怎样说,蒋少祖觉得她底话是空泛的。
张端芳严肃地沉默着。蒋少祖走过去给钱,蒋秀菊立刻奔跑着追上去,红着脸责骂他。
她,蒋秀菊,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独立的,懂得生活的女子了。战胜了哥哥,她底眼睛潮
湿了。
“她刚才在说国家,说打回去,现在她却以全部精力来抢着付钱了!”蒋少祖感动地
想。
蒋秀菊要哥哥一同到她家里去。因为哥哥在她结婚那天以后,还没有去过。在路上她继
续向张端芳询问南京底劫难。她小心地提到朋友底被强奸了的姐姐;她脸上有着恐惧的,愤
怒的神情。
王伦在家,热烈地,异常热烈地欢迎了蒋少祖。他希望,他好久就希望他底这个有着名
望的,重要的亲戚来看他。他认为这个亲戚是他底婚姻底最大的获得之一;他生怕蒋少祖看
不起他。他是恭敬,生动,善于谈话;蒋少祖觉得他对另外的人必不曾如此。他沉默地听了
蒋秀菊的关于南京底劫难的描述。蒋秀菊是带着冷酷的神情说出来的,她希望王伦为她心里
的一切而感动他,王伦,应该知道这一切底高超的价值。她表示了她对于南京底沉痛的,深
挚的感情。王伦沉默着,避免插嘴,因为那会使她底话变得冗长。蒋秀菊失望,迅速地做了
结束,矜持地站起来,领朋友到内房去。她们刚离开,王伦便开始向蒋少祖生动地说话。他
说他对南京底这一切觉得很沉痛。接着他就谈起他自己底希望来。在全部谈话里,他专谈他
自己。他是这样的自私,同时是这样的坦率;他谈自己时毫无不安,他显得愉快而诚恳。
他向蒋少祖说,必需有好的环境和好的生活,一个人才能够做学问底工作。不知他,蒋
少祖认为这个意见对不对。于是他说,他已经接到了一家洋行底聘书。洋行底待遇是很好
的,但人事底环境离他底理想太远;他,王伦,现在并不缺钱,并且四年以内也不会缺钱;
他只是希望接触到有希望的,上流社会的人们;他希望进入外交界,从而到国外去研究神
学。
他很恭敬地向蒋少祖分析了中国底一切。他认为中国必需现代化;中国底希望在那种人
身上:他们对欧美各国有着深刻的认识,具有世界的眼光,年青而富有。这种人将要取得国
际底声誉和信任,在中国建立起现代化的都市,建立起电气、工业、科学和宗教来。他,王
伦,决定献身于宗教底研究,首先希望接近政治界和外交界底这一批人,以外交界底身分出
国——他有钱,他说——四年或五年以后再回国,从事他底工作。他希望建立一个纯粹为中
国人所主持的学院。“你以为我底计划对不对呢?我有点头绪了!……但是我总是烦恼,总
是烦恼!”他说,他底眼睛和悦地笑着;“昨天我底朋友英国人奚尼告诉我,他要给我友谊
的帮助;还有梅特先生,他是在中国有名的人,你知道吗?他向我说,要赶快,要赶快!但
是……我烦恼……”他愉快地笑着说。显然他底烦恼在于他已经结婚。
这个漂亮的,文雅的年青人是坦白得令人可喜。他说话底风度很适当;他底话并无值得
诟病的地方:蒋少祖也希望中国成为现代化的国家的。但蒋少祖觉得有些厌恶。蒋少祖突然
感觉到,所谓现代化的国家,所谓工业与科学,是有很多种类的;在王伦这里是他从来未曾
遇到的,完全新的一种。他觉得,王伦和他底那年青而富有的一群底现代化的国家,将是完
全奴化的国家。他嫉恨地想到,假如中国需要文化的活,帝国主义的日本和共产主义的苏联
已经是直接的主子了,等待欧美。是大可不必的。
蒋少祖,由于阴险的恶意的缘故,开始赞美王伦底理想。他愉快地说,这一切正是他,
蒋少祖,对中国所希望的。他觉得他是把这个青年人向悬崖推了一下,想到这个青年人将在
这个悬崖下面跌得粉碎;他感到无限的快意。但他从未想到对另外的,他底弟弟那样的青年
们这样推一下;他只是悲天悯人地向他们说教,或直接地攻击他们。
“你说的好极了,是的,是这样,中国需要这样的理想!”他快乐地,生动地说,在这
种情绪里开始觉得他对王伦有某种喜悦;“你这样说了,我希望你坚决地去实行,奋斗到
底!你并不是没有才干的,啊!”
王伦严肃地看着他。王伦露出洁白的,细密的牙齿,快乐地笑了。
“你真的赞成吗?”
“怎么不?”
“真是谢谢你!”王伦站起来,庄严地说,眼里有光辉;“我决不辜负我自己,我要
做!”停了一会,他感动地加上说:“将来能够那样地回到南京去,我是多么快乐啊!”
“是的,你是多么快乐啊!”蒋少祖想。但向王伦露出赞美的笑容。在这里,怀着嫉恨而激
赏自己的,老于世故的蒋少祖,他底心灵和面孔,变成了完全相反的两件东西了。
蒋秀菊含着同样的矜持走了出来,在她后面跟随着换上了短袖的,时髦的单衫的张端
芳。
“将来我们能回到南京,是多么快乐啊!”王伦快乐地向蒋秀菊走了一步,说。
“什么?”蒋秀菊惊异地问。
王伦高兴地温柔地笑着,看着她。于是她眼里有了微笑。“是的,当然,”她说,笑着
走了过来。“你应该倒茶给哥哥,你怎么不加一点!”她迅速地说,脸微红。“你把地上又
丢上纸头了!”她加上说,拾起纸头来,揉成一团。
她底话是简短,坚决,而迅速的;她底脸微微泛红。蒋少祖注意到,在这两句话,和随
着这两句话的细致的,自信而又羞怯的表现里,妹妹显露了她底对自己底家庭的严肃的意
识,她底作为主人的虚荣,和她底对丈夫的温柔的爱情。现在又振作了起来:她是永无休止
地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努力。
看见陌生的,在新的衣服里面变得更陌生的张端芳,王伦变得更严肃;他想不到要说什
么,他坐着不动。张端芳坐了下来,不觉地做了两个温柔的,细致的动作,以适应新的衣
服,欣赏,并抚爱自己。她是做得很严肃的;她身上仿佛有了甜美而精致的,奇异的力量;
她未意识到别人底存在。似乎是洗了澡之后,在这件新的衣服里,那个教会女生的张端芳觉
醒了;往昔的最细微的感觉觉醒了,她甜畅,惊异,严肃地体会着经历了空前的苦难的自己
底生命。
发觉蒋少祖在固执地看着她,她垂下头来;然后她看着蒋秀菊。
“我想过江找我叔叔去了。”她站起来,忧愁地小声说。
蒋秀菊说愿意陪她去。蒋少祖站起来,表示要和她们一路离开。
“你等我,两个钟点就回来,啊!”蒋秀菊温存地向王伦说,她底眼睛笑着。
张端芳唇边有嘲弄的,喜悦的微笑。她向王伦文雅地鞠躬。
王伦向蒋少祖恭敬地鞠躬。
“谢谢您底指示。”他严肃地,和悦地说。
他们在江边遇到警报。敌机即刻就临空。在沉重的威胁的机声下,停泊在江心的一艘灰
绿色的小舰发出了猛烈的爆炸声……它向敌机射击。接着各处响起了清脆的,尖锐的高射炮
声。敌机从武昌越江向北飞行;从西方的明亮而静止的云群里,出现了中国机底强大的编
队。在白云下面,中国机底迅速而英武的飞行,使大家激动了。
于是开始了激烈的空战。
蒋少祖们跑到江边的一支废弃了的囤船上,站在那里。一架敌机尾部冒烟,然后左翼冒
烟,迅速地向下坠落,地面上各处腾起了欢呼声;蒋秀菊狂喜地拍手。传来了沉重的震撼,
敌机投弹了;地面上统治着死寂:大家看见一架中国机发出可怖的锐声迅速地向武昌的方面
坠落。
蒋秀菊惊怖地看着这架坠落的飞机:那里面有英雄的,年青的,垂死的生命。张端芳一
直紧张地沉默着。她看着这架飞机,不觉地做了一个无力的手部动作,好像她企图把这架飞
机抬起来,但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另一架敌机冒烟,坠落了,地面上腾起了更强的欢呼声。蒋少祖听见了张端芳底轻微的
声音:她说:“我满足,我底一生满足了,我满足……”她底脸死白;她底嘴唇战栗着。蒋
少祖有了眼泪,虽然他相信这个空战并不能给他以多大的激动。
蒋少祖想到汪精卫,觉得汪精卫是模糊的,遥远的了。他觉得,在这里,在激烈的空中
战争下面,有妹妹,有张端芳,有有意义的,自由的生活,而那个模糊的,遥远的东西曾经
企图妨碍这种生活。
过江以后,蒋少祖和妹妹分手,到报馆里去。他底杂志底新的一期已经排好;他取到了
校样。他和两个朋友偶然地长谈了起来;谈话是从刚才的空战开始的。蒋少祖批评了汪精
卫,他说汪精卫是违背民族底意志的:直到此刻他才能对汪精卫下如此明白的批评。他们谈
到中国底前途,谈到了文化底问题。这两个朋友同声地赞扬中国底固有的文化,证明它是一
切新事物底泉源。蒋少祖沉默着。蒋少祖因这个问题底鲜明的提起而有了苦闷的灰暗的心
情。
蒋少祖疾速地赶回家去。他觉得他必须解决他底苦闷的心情,他必须做什么。他走进
门,看见了他底被仆人领着的、抱着一个精致的玩具的坦克车的小孩。小孩叫喊着要爸爸,
但被这个爸爸严厉的面孔怔住了。
“为什么让他玩坦克车?这样的女人!”蒋少祖想,向小孩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他是住着舒适的,上等的楼房。已经是黄昏,楼道底电灯未亮。从楼梯左边的客室里,
传出了妇女们底热闹的,生动的声音,显然她们在赌博:玩扑克牌——从门缝里射出兴奋的
灯光来,烟雾在寂寞地浮动。蒋少祖觉得有一种痛苦,好像是楼梯上的灰暗的光线使他痛
苦;他异常迅速地奔上楼,愤怒地推开书房底门。他觉得非常吃力;他脱下了上衣,抛在椅
子里。他想他应该吃过饭再做事。他犹豫地站在昏黯中。窗上有黄昏底温柔的,沉静的光
明。他想他无需等吃饭;他应该即刻做什么。他觉得痛苦,非常痛苦;他忘记了痛苦直接的
原因,他觉得是他底生活使他痛苦,是陈景惠使他痛苦。他走出书房,轻轻底推开通平台的
玻璃门,走上平台。
平台打扫得很洁净,浴在夕阳底静穆的光辉中;晚风凉爽而轻柔。平台向着布满绿草和
野花的山坡;左边远处有池塘,在夕阳中闪着光辉。更远处是蛇山底荒凉的山麓,一个细小
的,黑色的人影停留在山脊上,在落日底光照中,显出了和平的庄严。天边有层叠的,放着
透明的光采云群。云群在缓慢地,沉默地舒卷,逐渐黯淡,透出紫红色的微光来。
蒋少祖站在栏杆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凝视着云群。“我为何如此匆忙?人世底一切
究竟有什么意义?”蒋少祖想。
他底心震动了一下;他觉得有深沉的力量向内心凝聚:这个思想带来了严重的,紧张的
感情。他扶住栏杆,疑问地凝望天边。隔壁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时装的,瘦长的女人,站在
晾着的衣裳中间眺望落日,即刻就进去了。在她进去以后,蒋少祖才向她底平台机械地望了
一眼。楼下传来了妇女们底兴奋的哄笑声。远处传来青年男女们底嘹亮的歌声;蒋少祖机械
底听出来歌词是:“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荡,快乐的人们神采飞扬!”蒋少祖底唇边露出了
忧愁的,柔弱的微笑。“这就是我们时代,我们中国底生活?我见到一切,知道一切;没有
人底心经历得像我这样多,我底过程是独特的,那一切我觉得是不平凡的;我有过快乐,我
很有理由想,给我一个支点,我能够举起地球来——我曾经这样相信,现在也如此;谁都不
能否认我在现代中国底地位,谁都不能否认我底奋斗,我底光辉的历史,但归根结底是,二
十年来,我为了什么这样的匆忙?难道就为了这个么?我为什么不满足?为何如此匆忙?每
天有这样的黄昏,这样的宁静而深远,那棵树永远那样站立着,直到它底死——我们底祖先
是这样地生活了过来,我却为何这样无知,这样匆忙?为什么,我,这样急急地向——向我
底坟墓奔去?”蒋少祖想。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这样地激赏自己,都这样地——有些狂妄:
觉得自己是光辉而独特;所以,在这里,蒋少祖激动地把自己提到那个向静穆的境界的追求
上去了,这种向静穆的追求,就成了中国这个时代底这种特别自私,特别自爱的心灵底最高
的,也是最后的工作了。
蒋少祖的确是异常匆忙地——从他离开苏州开始,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他追求
着,有时在这种追求里沉醉着——到了现在,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追求,以及追求着什
么了。于是,面对着照在落日底光辉下的静穆的大地,他觉得自己清醒了。大地底静穆,向
他,蒋少祖,启示了他认为是最高的哲学。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们,在都市中生活,并不真
的那样强烈地爱好自然;但他们底血液里有着这种元素;或者是,他们底血液里有着这种哲
学底元素,于是在某一天,突然地从沉默着的自然界得到了对于他们底这种哲学需要的证
明,他们便庄严地,思辩地爱好起自然来了。一切似乎是准备好了的:为了他们底苦恼的
心,有了静穆的,大地底存在。蒋少祖心里有了神秘的,严肃的感动。落日底光辉幽暗下
去,晚风更轻柔了。
蒋少祖想到,祖先底魂灵在他底心中,他对于静穆的天地的这种激动,是他底祖先们底
魂灵底激动;那些祖先们,和静穆的天地相依为命,是怎样动人地开辟了子孙万世底生活。
蒋少祖沉痛地想,近代的自私的、愚昧的、标新立异而争权夺利的人们,甘心做某种主义,
或别的国家底奴才,引导无知的青年走向道德堕落的深渊,是怎样的污蔑了这个民族底伟大
的祖先。蒋少祖悲悯这个时代,悲悯那些无知的,纯洁的青年们!
他是无穷地嫉恨;但现在他觉得他从来只是悲悯。“我从此向着我底伟大的祖先,向着
灵魂底静穆;我爱这个民族,甚于任何人。”蒋少祖含着眼泪想。太阳在层云中沉没了,黑
暗浓厚起来,远处的山边有灯火闪耀。蒋少祖严肃地站着,凝望着山边上的在夜色里站立着
的一棵孤独的树;这棵树将站着,在风雨里和阳光里同样地站着,为了另一棵树——为了它
底下一代,直到它死亡。陈景惠拉开装在弹簧上的玻璃门迅速地走了出来。
“少祖,少祖,怎么你都回来了!怎样?”她问,脸上有兴奋的、热烈的表情。
“什么怎样?”蒋少祖不满地问。
“什么呀!他,汪精卫!”陈景惠倦怠地侧着身体,在栏杆上手支着面颊,甜蜜地问。
“你底那些客人呢?”
“她们一定不肯吃饭;她们回去了!”
蒋少祖沉默着,看见了站在门前的、眼睛严肃地闪耀着的小孩。
陈景惠甜蜜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好像有某种思想,好像她身上有幸福的力量。蒋
少祖望着她——她温柔、满足、顺从,准备更温柔、更顺从;蒋少祖觉得,比起新婚的时候
来,陈景惠是更动人了;主要的,她懂得人生了,虽然有一些倾向是不良好的,但这是经验
了人生的妇女们所不可免的。于是蒋少祖忘记了对她的不满。
小孩严肃地站在旁边。他觉得他是尊严的,应该满足。“我问你汪精卫呀!她们都问
我!”陈景惠说,伸手理平他底衣袖。
“汪精卫没有什么意思。”蒋少祖微讽地说。“我和他谈了有二十分钟,”他庄严地
说;“他觉得我底意见是很正确的,但他这个人,有一种偏向,”资产阶级底偏向,他说,
虽然汪精卫并未说过关于他底意见的话。在家庭底尊严中,他确信他比原来更伟大:他不想
意识到他是在说谎。
“那么,中国底前途呢?……”陈景惠温柔地问:“……是的,汪精卫底房间里怎样?
听说他常常要拥抱别人,对不对?”她接着问。她不希望蒋少祖回答她底第一个问题。
“这个不知道。”蒋少祖笑着说:“我遇见陈璧君。”“她说什么?她怎样?她很胖?
很丑么?”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