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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46 路翎(当代)
“你底信我看了!”哭红了眼睛的傅钟芬说,嗅着鼻子。蒋纯祖点头。
“我们将来总会见到。”她说。
“是的。”他回答,往外走。
“我告诉你,黄杏清结婚了,和一个人,昨天结婚了!”傅钟芬突然地说。
蒋纯祖震动了一下,但露出淡漠的表情来。他突然妒嫉——他觉得他是妒嫉傅钟芬。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冷淡地问。
“没有什么,偶然想到……那么,将来再见!”“再见!”
傅钟芬站在桌前,愈想愈伤心,重新啼哭了。
“是的,她结婚了,当然是她!”蒋纯祖走出门,痛苦地想:“还在四天前我看到她,
她在有些嫌热的太阳里一个人静静地走,穿着灰色的短外衣,街上充满了灰尘,她苦笑,和
我点头!是的,有些红润的脸,美丽的黑眼睛,她和我点头,我仍然看见她,心里很幸福!
我从来没有向她说过我爱她,当然她不知道!在她面前,我没有勇气!而对生活又有无限的
勇气……是的!她结婚了,她是什么时候恋爱的,她底丈夫是怎样的男子?那么,在那个晚
上,她当然不是想念我了!”他痛苦地,妒嫉地想;但他心里的声音告诉他说,黄杏清是纯
洁而崇高的,他,蒋纯祖,不应该如此自私。“是的,我明白,最崇高的感情,它是沉默
的。它一定是永远沉默的。而人要健全地,勇敢地,光明地生活:在一个月前的那个深夜
里,她使我懂得了这个。青春是壮阔的,我要出发。”他想,不觉地大步,行走起来;街上
飞扬着灰尘,五月的热辣的太阳照耀着;“让她遗忘我,而让我记住她,直到最后。她底选
择是不会错的,同时我底选择也不错!生命永远向前,我祝福她!”
蒋纯祖,感动而庄严,大步行走。事实是,他底心已不再需要黄杏清;那个温柔的,纯
洁的梦,脱离了造作的感伤,脱离了“露西亚”底故事和中国底古老的故事的奇异的联想,
成了光明的,永恒的纪念了。蒋纯祖在新的生活里获得了位置,于是脱离了痛苦的道学思想
和奇怪的感伤,永不愿记起它们了。现在是,贝多芬底交响乐,喷泻出辉煌的声音来,蒋纯
祖向前走去,追求青春的,光明的生活,追求自身底辉煌的成功。
没有力量能够束缚青春底强烈的欲求。
演剧队出发到重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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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2.07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这是常有的情形:热情的时代过去,人们不爱任何人,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熟识无
数的人。蒋少祖觉得生活宽阔如海洋,因为他熟识那么多的人,见到那么繁复的生活。但在
这些人里面他不爱任何人。他并不因此而觉得不安;他想现实就是如此。在功利主义的世界
里,每一个人物带着特殊的情调在蒋少祖面前出现,蒋少祖深切地认为这是心灵底世界。人
生里面的老手,用心灵底游戏,理性底狡诈伴随着严肃的思想;心灵底热情的门永恒紧闭
了。
蒋少祖在这一段时间里生活得很紧张;但同时他颁皁地觉得他对一切都怀疑,他对人生
已经厌倦。再无爱情和热烈的理想使心灵开放,蒋少祖觉得对人生已经厌倦。可以说,他是
活在深刻的嫉恨里,嫉恨激刺着他底精力饱和的生命。到了某种年龄——不一定是实际的年
龄——的中国人觉得自己对一切都不满,终于忽然发现自己对一切都满意,如有不满,就是
不满人间还有不满自己底满意者在。于是开始成了大的或小的产业底主人,表扬功绩,嘲笑
青春,穿着安适的衣服生活下去了。他们所常得安适的衣服,是他们底祖先觉得安适,或觉
得不安,终于还是觉得安适的那一种。
蒋少祖尖锐地看到社会内部底各种问题,但这些问题所给他的感觉,已不是年青时代的
苦闷和苦恼,而是那种优美的自我感激,这种自我感激以嫉恨为养料。他开始觉得问题是简
单的,但事务是复杂的——人们把一切弄得如此的复杂;人们花言巧语,虚伪地浪漫,迷惑
青年。最后是,他已经逐渐地感到厌倦了。
他高兴他底思想是明确的。他现在所想的,都是他往昔已经想过的;往昔不曾解决的,
现在解决了。他不明白,何以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往昔不能知道。
蒋少祖和一家报纸有密切的来往。这家报纸是他以前在上海认识的几个朋友建立的。蒋
少祖在上面发表文章,说,目前的一切问题底根本,是智识分子底堕落。士大夫风气不振,
因而士气民气不振,因而社会道德紊乱。蒋少祖说,这个道理,是中国底历史强烈地证明了
的。蒋少祖反对中国人底固步自封和浅薄的,半瓢水的欧化,颂扬独立自主的精神,说明非
工业和科学不足以拯救中国。
蒋少祖当记得,在过去几年,欧化的问题,是使他如何的痛苦。对于蒋少祖,欧洲的文
化,曾经是一个强烈的诱惑;他觉得是灵魂的试验。他记得,并高兴记得这个。他觉得,青
春的诱惑是过去了,他,蒋少祖,负了这样深的伤,获得凯旋了。他觉得他尊重欧洲底文化
和中国古代底文化,主要的因为它底风气严谨,内容深刻,他憎恨现代中国底和日本底智识
阶级,因为他们浅薄,自私,夸大。他在文章里面明白地指出,市面上流行的那些政治经济
的书籍,都是从日文译出,而早经苏联认为不正确,废弃了的。
蒋少祖觉得他心里有一种新的,明确化了的情热,那就是他爱中国这个民族,因为它有
那样悠久,那样辉煌的历史;敌人底侵略使他更爱这个民族,并更爱它底悠久的,辉煌的历
史。他觉得他真有这样的感情,或理智上他觉得是如此:他称呼这为新的民族主义。他希望
中国能建立民主的,近代化的,强大的国家。他认为,假如各党各派不再自私,这个国家便
能够即刻建立。他衷心地希望,这个新的国家能尊重往昔的文化。
他想到政府的形式和内容,想到宪法和民主的问题。他觉得中国底民众缺乏知识和教
养;他承认这使他痛苦。但他,蒋少祖,不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生活有什么痛苦,这使他
有轻微的惶惑。他觉得每个人都有痛苦,也都有对环境敏感的愉快的适应,在这里没有阶级
的问题。
中国底民众,嫉恨,多半是羡慕上层阶级的人们底幸福的生活;上层阶级的人们,在他
们底生活里没有民众。智识分子们,首先苦闷着需求解决的,是政治的,文化的问题;他们
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道路已经确定,或问题已经解决;他们底生活里面同样的没有他们。
他们很少能感觉到他们;他们不觉得他们存在;他们觉得他们是异类,但他们又感觉不到阶
级底区分,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是陌生的路人和卑微的邻人。大家都是路人和邻人,心灵之
间永远没有交通。而终于,那些智识分子们,就憎恶起这些构造出腥臭的市场和肮脏的街道
的顽固的,愚笨的,无教养的路人和邻人起来。
蒋少祖确然没有从民众得到什么。他想不出来他和民众有怎样的关系;他想是有一种历
史的,和抽象的关系。在历史的意味上,或在抽象的观念上,他,蒋少祖,领导了民众,为
民众而工作。另一些智识分子们,则想到他们是出身于贫苦的民众。于是他们就满足了。
人们很难描画出狭小的功利世界是怎样造成的;它可能是这样表现的,就是,蒋少祖熟
识无数的人,觉得生活宽阔如海洋,而每一个人是一个波浪;觉得这是自己底心灵的生活。
三月中旬,发生了某些智识分子为陈独秀而辩护的事情。蒋少祖严肃地注意了两天。第
二天深夜里,他思索了关于中国二十年来的革命的各种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对政治人物的
历史估价和民族底政治良心,因为只是这个问题,才是和他有密切的关系。思想是偶然地展
开的,在这里,没有他平素所喜爱的逻辑工作。最后的结论是,他尊敬陈独秀,因为他是文
化底战士和有良心的学者。他认为某方底关于陈独秀的议论,说陈独秀是托派汉奸,是丑恶
的污蔑。于是他下了决心,写了一篇精粹的,沉痛的文章。
明白中国二十年来的局势和这些智识分子们底精神状态的,就能明白蒋少祖底决心。他
觉得,为陈独秀辩护是严重的;他是为正义而战斗。他底几个朋友的那种动摇的态度,首先
是激怒了他,继而是使他感到沉痛。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想,他,蒋少祖,宁愿在刀枪下
流血,不能让正义沦亡。然而不能意识到他那个强烈的嫉妒。
他写这篇文章,主要的是因为嫉恨;在这种嫉恨中,他觉得陈独秀是无限地值得尊敬和
同情,而正义是无限地辉煌。他不认识陈独秀,他觉得他底行为是光明磊落的。
第三天,这篇短文在报纸上发表了。当天下午,他接到了陈独秀派人送来的条子。陈独
秀,读到了他底文章,请他去谈话。
蒋少祖故意地耽搁了一下,很冷静地想了一下,决定践约。他确信自己能够不表露任何
情感,确信在正义之前,陈独秀是不重要的,去践约了,他希望使陈独秀知道,他是为正义
而做一切,并准备承担一切,毫不看重个人的因素的。然而他实在是希望结识陈独秀的。
蒋少祖敲门的时候,陈独秀从另一边迅速地,异常迅速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驼背的,
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现,以锐利的、寒冷的眼光看着蒋少祖;他不招呼蒋少祖;蒋少祖觉
得有一点意外,站了下来,犹豫地向他点头。陈独秀看着蒋少祖有五秒钟,然后迅速地,确
定地点头,脸部无表情,目光不动:这是刚愎的老人们常有情形。陈独秀几乎是无声地推开
门,引蒋少祖走进房。房间底陈设很优雅。
“坐,”陈独秀说,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蒋少祖有礼地笑了笑,坐了下来,疑问地看着他。“陈先生请坐!”他欠腰,匆促地
笑,说。
陈独秀在衣袖里拢着手,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飞速地环顾,好像觉得身后有什么东
西。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陈独秀大声说;陈独秀毫未寒暄,开始
谈话,在房里疾速地徘徊,从这个壁角跑到那个壁角,显然他内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
冲击,并显然地企图控制它。当他第二次走过蒋少祖身边的时候,蒋少祖注意到,他底锐利
的小眼睛里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种热躁的,烈性的东西所代替,而他底眼角强烈地
搐动着。蒋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这个人底内部突击着的那种刚愎的,热躁的力量了。
陈独秀迅速地,然而几乎是无声地在房内奔跑,不看蒋少祖,不回答蒋少祖底问题,好
像未听见蒋少祖底任何话,愤怒地说着。蒋少祖希望有机会表达尊敬,并窥探力量。蒋少祖
脸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来的愉悦的表情。
陈独秀继续在房内奔跑——简直是冲击,他底小眼睛闪烁着,而他底小的,尖削的头伸
向前。他奔跑好像笼中的老鼠。他所说的关于他底政治纠纷的话,都是极一般的;但他底这
种冲击使这些话显得是严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蒋少祖觉得它们只是为他而说的。
陈独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时他沉默了。好像这个停止于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脸
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着窗外,忘记了蒋少祖。
“陈先生看中国可以从苏联得到多一点的东西么?”蒋少祖愉快地问。
陈独秀被惊醒,回头,好像未听懂,看着蒋少祖。“苏——联?”他忽然大声说。好像
斥骂蒋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脸上有疲困的神情。然后他又回头凝望蒋少祖,好像不认识
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这里。
蒋少祖恭敬地愁闷地笑着。陈独秀缓缓地摇头;这摇头底意义是暧昧的。
“中国底前途呢?”在这个机会里,蒋少祖露出舒适的愉快的态度,问。
“是的,”陈独秀点头,说。“你要抽烟吧?”他问。“我不。”蒋少祖回答,笑了一
笑,然后低头在藤椅上搓手。
“这位老兄,吓!”蒋少祖快乐地想,像人们在亲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中国要工业和科学!工业,民主,科学,我说!”陈独秀说,重新露出愤怒的,热躁
的表情,向对面的壁角跑去。“必须打击盲动的道路,必须打击!要联合一切力量打击!”
他迅速地走了回来,“必须是量底增加,量底增加!”他站住,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我
假使要利用社会底弱点,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缓的,打抖的声音说;这种声音第一
次出现。“对日本的战争,必须是一个革命,在革命底性质已经没有了的时候,就直接革
命,这是质底变化,单独地完成的!”他说。他重新走到窗边,沉默了。蒋少祖注意到他底
脸上有茫然的,痛苦的神情。
蒋少祖冷静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么也不会得到,留在这里是无
益的,于是他站起来告辞了,陈独秀注意地看着他,沉默着。他向门外走。陈独秀从地上拾
起一根火柴来,放在桌子上,看了它一眼——这种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送蒋少祖到台
阶前,向他点头。蒋少祖回头,陈独秀已经消失了。
“这就是全世界闻名的人物,叱咤风云的英雄?”蒋少祖想;“人世的道路多么艰难,
应该步步当心啊!”他感动地想。
对陈独秀的同情与尊敬,变成了对自己的同情尊敬,接着蒋少祖重新意识到,为了正
义,他底行为是高尚的。“这位老兄,吓?”蒋少祖突然笑了起来,说。显然的,对于陈独
秀,他心里有亲切的情绪。这种情绪是轻浮的,中国人觉得它是可爱的。中国人,在成了道
地的中国人以后,觉得一切人都是朋友,对别人,特别是对自己异常地谄媚,亲切,喜悦,
好像追着自己底尾巴打圈圈的善良的狗。
大体上说,蒋少祖是愉快的,有时候,陈景惠所带给他的那一切,对于他是特别生动可
爱的。他现在感觉到了家庭生活底好处,懂得了那种克己,那种“在平静的湖湾上照耀着的
温暖的日光”。中国底成年了的智识阶级,都懂得这个的;那些缺乏想象和教养的官僚们,
是只懂得追求财富,权势,和享乐,而智识阶级底人们,则有着清秀的想象和庄严的学理,
对于他们,对于无罪的、和平的他们,家庭生活渐渐地就成了人世底最善的理想。他们特别
感到他们底生存底历史意义;他们是直接地继承,并向往着他们底祖先。人们常常看到,优
秀的智识分子们,在他们底家庭里,是和平而尊严的;他们特别地认识到东方精神和平庄
严,与宽大。当然时常也有口角,但决不如那些市民阶级底丈夫们那样愚蠢和粗暴。他们对
他们底妻子是很冷淡的;他们监视着那些妻子们。
陈景惠,当温柔不能征服的时候,自然就畏惧,并崇拜蒋少祖。但宽阔的交际生活使陈
景惠对丈夫有着苛求;在交际生活所刺激起来的这一切里,妻子们底坚强是可惊的。但陈景
惠,像大半在宗法家庭里长大起来的妇女们一样,有着严肃的家庭观念,不会走到什么可惊
的路上去。她只是顽强地希望着压伏自己底畏惧心,屈服丈夫。于是她以发现蒋少祖底弱点
为乐。渐渐地这就成了感情上的癖好;蒋少祖底每一个弱点,都能增强她对他的爱情——她
自己是这样相信的。增强轻蔑,常常就是增强了爱情。
关于陈独秀的文章受到了某几方面的批评,蒋少祖起初觉得害怕了;但接着说觉得这些
批评是很可怜的。蒋少祖接着写了批评政府的文章: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但他以文化人的身
分向汪精卫写了一封关于政治和文化的信,并附呈了这篇文章。几天以后,汪精卫召见了
他。
蒋少祖觉得自己是明白十年来的中国政局的。他是仇恨过汪精卫的。但现在,汪精卫底
“动人的历史”使他发生了某种感慨。汪精卫在战争中间表现了怯懦的动摇;但自觉了解中
国底形势的蒋少祖自觉了解他;而了解常常就带来了同情,蒋少祖觉得只有汪精卫一个人是
看清了中国,没有被热情冲昏的。蒋少祖无疑地是拥护战争的,但他反对了那些被热情冲昏
了头脑的人们和机械的,顽固的,想做拯救中国的英雄的人们;特别对后者,他有着强烈的
仇恨,于是汪精卫就成了美丽的花朵了。蒋少祖反对汪精卫底动摇,但汪清卫底这种弱点使
他感到亲切:他,蒋少祖,怜恤这一朵美丽的花。
人们感觉到谁,了解谁,同情谁,是被人们底生活决定的;常常是二十岁以前就决定了
的。人们习于这个世界上发现相同的弱点,同情,谄媚,并喜悦自己;微贱的人们底弱点,
民众们底弱点,是被上层社会人们憎恶着,或被虚伪地对待着;小书记同情小书记,但更多
的是同情科长,假若这位科长被发现了弱点的话。
近代的思潮,是使大半智识分子们憎恶那些愚蠢而狡猾的,顽固的,自以为是英雄的人
们,因为他们,智识分子们,没有这种弱点。他们喜悦“自由主义者”。汪精卫,这位迷人
的人物,被发现了弱点。所谓功利主义,所谓攀附权贵,所谓投机和动摇,常常是这样地发
生的,或常常是这样表现出来的。所以,人们是难以直接地击中这种投机和动摇的。人们底
生活,基础是非常的深,感情是非常的坚定的。蒋少祖在这个世界上已无目标,于是他觉得
他有了鲜明的,实在的目标;蒋少祖毫无疑虑。
汪精卫,显然是在阴晦的,恶劣的情绪中。他底对智识阶级的这种活动,目的是很显著
的。汪精卫现在是失意的,愁苦的人。他当记得是怎样走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他当记得年青
时代的那种豪奢的,放逸的,英雄主义的情绪;他当记得,二十七年以前,那颗炸弹是怎样
地爆炸,而那首诗,是怎样地唱了出来。他一直是豪奢的,放逸的人;英雄的情绪消逝,就
有了贵族的情绪。他是多情的。他是烦恼的。他对自己是很温柔的。他是冷酷的。
对民众们,他是冷酷无情的;他和想象的民众,想象的祖国恋爱,因为对他自己是温柔
的。几年前,他在刺客底枪弹里倒下,说:“我为党国而死……”他确信是如此。他能够,
在非牺牲不可,已经牺牲了的时候以世界上最动人的方式牺牲性命,但他不能够牺牲自己。
在战争以前,他想象自己是为中国而劳瘁,想象自己是异常吃力地拖着这个笨重的中国,好
像老马拖破车。但战争爆发,政治统一,中国奔跑了。于是他吃惊地感觉到,现在,是中国
在拖着他了,先前,他拖着中国,现在,中国拖着他。另外的人们,是成为英雄,得到无上
的权力,而他,汪精卫,将失去一切。他对将来异常明白;可以说,他对这个拖着他的中国
感到茫然,他对他自己底那个中国却异常明白。
于是在他底周围统集了失意的一群。他有很多的同情者。几个月以后,他带着这失意
的,丑恶的一群从重庆跑到南京,在敌人底支配下成立了汉奸政府了。
早晨八点钟,蒋少祖到汪精卫私邸底门前候见。蒋少祖等了两个钟点,坐在候见室里看
着进进出出的,衣著华贵的人们。候见室里最初有一个胖子坐着,不知何故异常嫌恶地看着
蒋少祖;这个胖子底两腮和两眼下面有长着麻痣的,奇怪可厌的肉袋;这个胖子打着大红领
结;蒋少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怕有错,严肃地坐着。最后他决定向这个胖子谈话。在他开
口的时候有人跨进门来,胖子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和这个人一同走出去了。蒋少祖羞辱得苍
白,咬着下唇。这时被引进来一个矮小的,戴眼镜的人,这个人愉快地向蒋少祖行礼,并递
出名片来。所谓上流社会的人们,是常常这样地在要人们底会客厅里结识的。蒋少祖在被羞
辱之后有傲慢的情绪,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是不重要的,冷淡有礼地给了名片,不愿说话。
这个人说,他看过蒋少祖底文章,印象很深。这个人是外交界的。他谦恭而有礼,显然
他认为这对他是有利的。他明白在野的智识分子们底某种执拗和傲慢;他认为政府应该愉快
地对待这些智识分子们;他认为他代表政府。他底态度很愉快,但因为是在这种会客室里,
他在饶舌之后表示不愿多说话。他确信这是由于大的尊敬与自尊。
蒋少祖问他英美底态度怎样。他笑了一笑,说很好;接着他又笑了一笑。外交官底代表
政府的态度使蒋少祖不快,他沉默着。
“但是,我们底看法有时候异常地需要,从各方面,尤其是从我们底文化界得到贵重而
新鲜的参考,蒋先生以为英美底态度将要怎样地发展呢?特别在伦敦底援华会议以后?”青
年的外交官以愉快的,富于友情的声音说,显然他酷爱这种长句子,显然这种长句子使他享
受到一种美感;并且显然他认为,为了说话有节制,长句子是必需的。
蒋少祖回答说,国际底援助,主要地要靠自己底努力。他低声加上说,战争是不能中途
妥协的,外交官愉快地点头,转身注意候见室底陈设和趣味;一般地认为,会见要人以前,
必需从候见室或类似的地方得到关于这个要人底性情的有力的暗示。他们沉默了。蒋少祖冷
淡地注视着这位外交官底不快的努力。仆役通报接见,蒋少祖站了起来,有了兴奋的,生动
的心情。
他和外交官互相行礼。这个礼节特别地和善。他走了出来,通过廊道;廊道两边有白色
的,素净的花。蒋少祖觉得廊道里的光线愉悦而和畅;他稀奇光线为什么这样愉悦而和畅。
他在柔软的地毡上疾速地行走,觉得自己充满了精力。
穿制服的仆人打开门。蒋少祖惊异地望了一下——他不知望什么。他看见,在明亮的,
优美的房间内,他,那个人,坐在窗前;那个人站了起来,生动地,热烈地笑着,迅速地向
前走了一步。蒋少祖希望明白一切,缓缓地走进房,向这个热情的人深深地鞠躬;蒋少祖从
未如此深深地鞠躬。这个人做了一个生动的手势,无声地笑着。这个人对蒋少祖是这样的热
情;这个人眼里有光辉;这一切使蒋少祖甜畅而安适,蒋少祖在大桌子对面的藤椅上坐了下
来。
蒋少祖有严肃的表情;蒋少祖谦恭地坐着,注视着他,汪精卫。
汪精卫坐下来,支起腿,无声地笑着;笑容变得柔弱,露出了忧愁。他放开腿,虚假
地,做作地笑着,玩弄桌上的钢笔,显然他开始想着别的。他盼顾,额上露出了深的皱纹,
他脸上有了不安和烦恼,他底丰满的嘴角下垂。他有一分钟的样子忘记了蒋少祖。然后他忽
然重新笑了起来,丢下手里的钢笔,看着蒋少祖。因为缺乏内心底准备的缘故,他底这个笑
容是无感情的。
他,汪精卫,明了自己底地位,明了这些人,明了蒋少祖。他使蒋少祖获得快乐,他谄
媚自己;他底心需要无穷的养料。他在每一个人身上看出对自己的热爱;他生来便会做戏,
蛊惑到别人和自己。但时常他底恶劣的阴冷的心情,好像地窖里面的冷气,在他底脸上显露
了出来。
汪精卫甜美而奇异地笑着说,他抱着无穷的希望。他露出一种诡秘的慎重,和一种闪灼
的忧郁接着说,他相信中国,他喜欢中国底文化和民族。他底声音是颤抖的,低缓的。他是
出奇地暧昧,他未说他对什么抱着无穷的希望。“曾经是,将来也是!”汪精卫甜美地说,
长久地张着嘴,但无笑容。
这一切对蒋少祖造成了热烈的,兴奋的印象;他差不多已被蛊惑,相信是汪精卫和他,
蒋少祖在创造着中国。但他底思想是较冷静的;他总觉得这一切里面有一种不平常的,暖昧
的,甚至阴冷的东西。他预备提出问题;他希望使汪精卫喜悦;他觉得这是于他有利的。
他等了一下。汪精卫未提到他底来信和文章。他难于想象汪精卫是已经忘记了这个。
“我觉得很宠幸!”他柔弱地笑着,以打抖的,富于表情的声音说。
汪精卫张着嘴,看着他,好像很耽心。
“我是拥护政府,拥护汪先生的,”蒋少祖以细弱的声音说,不自然地笑着。他沉默了
一下。“汪先生对抗战底前途怎样看法?有一点,我们是觉得迷茫的,”他说,希望谄媚汪
精卫。
“阿,是的!”汪精卫说。“我们抗战?”他生动地偏头,说,“我们地大物博人众,
我们是弱国,我们是弱国之民,我们抗战唯有牺牲,我们唯有以焦土回答敌人!抗战到最后
一个人,流了最后一滴血,我们就算胜利!我们拿什么抗战?我们唯有牺牲,牺牲!”汪精
卫以生动的,女性的声音说,脸上有耽溺的,甜蜜的神情。
汪精卫忧郁地笑,看着蒋少祖。
汪精卫,这个握着最高的权力的,特殊的人底生动的声音和目光使蒋少祖有甜蜜的快
乐。他冷静地想,汪精卫是做戏,是虚伪的,但心里的快乐更强。他想,汪精卫底话是暧昧
而值得怀疑的,他,蒋少祖,应该尊敬自己,但心里的快乐更强。他心里有声音说:“是他
和我创造中国,支配中国,他和我!”
“我是反对他底德意路线的,我是反对的!”蒋少祖想。但他心里有声音说;“只要对
我们底中国有利,什么路线都是好的;世界是自私的,而他和我支配中国,他和我!”
“我希望文化界表示这个意思,就是英美是不值得信任的,而苏联充满了毒辣的阴
谋!”汪精卫突然用力地说;他底眼睛闪灼了一下;他底脸上瞬间地出现了一种战栗。但接
着他笑得更和蔼,好像刚才的那种情绪不过是违反他底本意的一种偶然。“我希望表现这个
意思……我个人特别地信任,”他做了一个手势:他欠腰,以密语的方式说。
蒋少祖严肃地看着他。蒋少祖安静了,良心和自尊心相结合,在他心里抬起头来。他清
楚地感觉到,汪精卫是希望着和他底正直的生涯相违反的东西,他蒋少祖不能满足汪精卫。
他清楚地,有力地意识到潜伏着的,将要来临的政治底风暴,在这个风暴里,指示,并支持
着他的,将是他的良心。
他早就知道汪精卫,并知道汪清卫底这一切;他同情汪精卫;进门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一
切,警惕着自己。但恰恰在这个房间里他忘记了这个,在这个房间里,是充满了汪精卫,充
满了权力,名望,谄媚,蛊惑。人们很容易想象,一个中国的智识分子,坐在汪精卫对面—
—听着甜蜜的话,受着离奇的宠幸,差不多不明白汪精卫在说着什么,但觉得这是人生底紧
要的瞬间,他,这个智识分子,是怀着怎样的情绪和意念。人们都在做着飞黄腾达的好梦,
在这种瞬间,就准备献出一切;那种人们耻于知道,蒋少祖耻于感觉到的热情,是伴随着某
种理性底狡诈,燃烧着。在蒋少祖同时觉得有暧昧的,阴沉的,苦闷的东西;他不知不觉地
看到,并抓住这种东西,以救济自己底热情。他心里有声音说他和汪精卫将支配一切;这种
声音,被蒋少祖的狡诈的理性所默许,是汪精卫在这个人间的辉煌的,几乎是唯一的成就。
年青的人们有着良好的或不良的热情,人们都知道;人们不知道,面对着飞黄腾达的老于世
故的人们底这种热情;被狡诈的理性所默许,它这种热情,是无限的可怕;年青时代因吞食
人生教条而被忽略的那些阴晦的“蛊惑”,当生活赤裸出来的时候,就消灭了一切教条——
为什么要相信教条?——燃烧了出来。年青时代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是在过着全新的,积极
的,进步的生活的智识分子们,年青的时代向社会宣战而对自己无知的人们,疏忽了真正的
青春的人们,到了三十岁——这是中国底年龄——就满足下来,成了这种热情底牺牲了。
但在不幸的中国,在这里,特别值得歌颂的,是所谓书生本色的那一种东西,在这里,
蒋少祖就感激地记起来,他是蒋捷三底儿子;在这里,蒋少祖就记起来了,古中国的士大夫
们底刚直而忠厚的灵魂。这就是他所谓将在将来的风暴里支持着他的良心。蒋少祖眼睛向着
汪精卫,看见了他底静穆的悲沉的祖先们。
“贱贫不能移,富贵不能屈;金钱不能收买我们,权力不能屈服我们!”这些祖先们,
唱着这样悲的歌,走了过去。
蒋少祖向汪精卫笑了特别严肃,特别诚恳的笑。
他想他无需说什么。他想只要不违反良心,他可以效忠汪精卫,以得到利益,就是说,
他可以利用汪精卫。但现在一切显然不同。
汪精卫显然很懂得蒋少祖。汪精卫垂下眼睑,轻轻地抚摩他底洁白的,柔嫩的小手,脸
上有了瞑想的,犹豫的烦恼的表情。汪精卫显得疲乏,异常疲乏,他底瞑想是如此地深沉起
来,以致于未觉察到蒋少祖底动作。
蒋少祖现在觉得自己是真的同情这个人物。他站了起来。
汪精卫恍惚地抬头看他,继续抚摩着自己底手;好像不认识他。
“是的,”汪精卫柔弱地低声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蒋少祖恭敬地鞠躬;汪精卫未起立,恍惚地点头。蒋少祖走了出来;看见肥胖的,面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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