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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45 路翎(当代)
“怎么还不睡?”
“就睡了。”蒋纯祖回答,一面低声唱出声音。披着衣服的,悲戚的蒋淑珍走了进来。
“我问你,弟弟,”她弯腰,小声说,怕闹醒傅蒲生;“钟芬为什么哭?总不听劝——
在外面又和哪个闹事?”蒋纯祖恐怖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她。
“我不清楚……她哭吗?”他问。“是的,她不知道!”他想。“我不晓得她,姐
姐!”他说,忧愁地笑。蒋淑珍叹息,环顾,悲凉地笑了一笑。
“夜深了,弟弟!”她说,走了出去。
蒋纯祖茫然地站着,望着窗外。傅钟芬,在激情消逝后,回到家里来,熟悉的一切使她
恐怖,她觉得她完全做错了;她,傅钟芬,对不住父母,而蒋纯祖又毫无勇气。睡下后她便
开始啼哭;而因为她并不惧怕父母,她底哭声逐渐增高——她尽情地啼哭。
蒋纯祖站着,听见了哭声。于是他明白了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以及什么事情将要发
生。他茫然地站了好久,忘记了他底乐曲。他惋惜地望着他底乐曲。突然他觉得他爱傅钟
芬,他要冲过去安慰她,并向蒋淑珍说明一切,带她离家——到远方去漂流。
“无论如何,首先我要去安慰她!”他想,走出房。他推开了傅钟芬底房门。灯开着,
房里没有另外的人。看见他,啼哭的傅钟芬转身向内。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床边。“钟
芬,为什么?”
傅钟芬不回答,但停止了哭泣。傅钟芬转过身子来,哀怨地看着他。他在床边跪了下
来。他跪了下来,想象是为了庄严的爱;但这个行动使他痛苦,他觉得自己不诚实。傅钟芬
看着他,移动了一个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着,娇嫩而细瘦的手臂。傅钟芬迅速地有了浪
漫的心情,觉得她所梦想的浪漫的一切已全部实现,她望着空中;假如这一切毕竟是平凡
的,她将不能忍受。她底神情极端的庄严;她底眼睛明亮了。
“钟芬!”蒋纯祖小声喊;“为什么?”
“请你站起来!”傅钟芬庄严地说,心里有善良的怜恤,但一面想到,一切新的女子,
在爱人跪在床前的时候,都一定是这么说的。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惶惑地向傅钟芬底赤裸的手臂看了一眼。傅钟芬想起一切,流
泪,抽咽,于是又哭泣。“我们……都会……在将来,我们都会死去,人生有什么值得留
恋!人生,有什么,”她哭,说。
蒋纯祖想到乐曲,和由它所代表的那一切。
“人生值得留恋,钟芬。”他安静地说。
“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女子!”傅钟芬悲痛地说,想象自己是那个“她”,“而你是
不理解的!”
蒋纯祖胆怯地望着她。
“怎样说的呢?”他说,惶惑地笑了一笑。
“天啊,他什么也不说,站在这里又多么蠢啊!……他多么可怜啊!”傅钟芬想,抽咽
着。
“你出去吧,停下妈妈晓得了!”她冷淡地说,同时抽咽着。
“但是,你究竟怎样呢?啊?”他问,心里有歉疚和痛苦,一面觉得自己是虚伪的。
“你去吧!”傅钟芬说,转身向内。
蒋纯祖明白了,在春天的落雨的深夜里,一个美丽的,浪漫地幻想的少女睡在床上,明
亮的灯光照着黑色的,蓬松的发辫和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的手臂——诱惑是多么可怕,
不,可爱!蒋纯祖确信这一切是他底温柔的,渴慕着的心底最美的希望,确信这一切属于这
个浪漫的,美丽的时代,并确信他将来会得到这个。对于一个追求光荣,充满幻想的年青
人,这里常常是有着人生里面的最幸福的一切:他们希望在世界上建筑一个温柔的被光荣所
照耀的巢穴。但蒋纯祖心里有另一个蒋纯祖,这个蒋纯祖严刻地观察,并批评了这一切。
蒋纯祖走回自己底房间,站住了。他战栗着。
“我是虚伪,自私卑劣!我没有权利生存!”他想。于是他突然向自己发怒,接着他向
一切发怒。他愤怒地确信他是绝望了,他把乐曲撕得粉碎。他把被盖抱起来砸在地上。他撕
毁日记,笔记,和朋友底信札。然后他叉腰站在这凌乱的一切中间。
“让生命消逝!让青春底一切消逝!让我从此离开,让我到荒凉的远方去,找一颗子
弹!”他说。他底嘴唇战栗着。二
在接着的一段时间内,蒋纯祖有了道学的思想,他无条件地认为爱情是无聊的;他认为
那些男女们是愚昧而堕落的。他甚至有了复古的思想,认为古代底伦理、观念和风习是值得
称道的。他认为眼前的一切都是豪华竞逐。于是他希望,到遥远的荒山中去,结一座茅
屋。……他想着这一切,因为他毕竟不能永远承认他是卑怯的。
被欲望折磨着;觉得这欲望不纯洁,进一步发现一切欲望都不纯洁,而一切新的思想都
是自私的欲望底装饰和借口;蒋纯祖找不到依傍和出路,轻率地依附了道学的思想。特别在
被欲望折磨;并诱惑着的时候,人们依附道学的思想。在社会底黑暗的力量里面生长起来的
蒋纯祖,盲目地反抗过这些力量的蒋纯祖,因为过于强烈和过于混乱,在这个辛辣的时代里
迅速地失去了均衡,对旧的一切和对新的一切,蒋纯祖是同样的缺乏智识,由于身受的痛
苦,蒋纯祖认为一切欲望都不纯洁,于是他底祖先们所生活的那些时代,便依稀地笼罩着一
种安静的,苍白的光明,在他底心里出现了。年青的蒋纯祖对人生缺乏智识,恐惧地想到人
类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生活。他想象爱情是崇高,美丽,而和谐的,但现在觉得它是愚笨,
丑恶,而痛苦的。中国底无数代的祖先们已在这个土地中埋葬,消失,但他们底灵魂永不安
宁;他们向蒋纯祖说:“一切欲望都是丑恶的;一切活动都是自私的!”于是蒋纯祖轻率地
觉得他对人生有了高贵的理解。
旺盛的,青春的情欲使蒋纯祖痛苦而恐怖;这些思想丝毫不能妨碍它们,情欲冲击着,
在秘密中抬起美丽的头来,于是蒋纯祖欺骗自己。他觉得,对于他底实际的生活,对于他底
周围底实际的一切,没有一个新的观念能给出真理的光明。于是在这一片地盘里,在他底心
里,祖先们底苍白的鬼魂活跃着。蒋纯祖,向往于自由的,豪放的,健全而清醒的生活;但
这种向往敌不过实际生活里面的阴暗的感情;他妒嫉这种自由的,豪放的,健全的生活。他
认为,这样的生活在西欧存在,但中国没有,且不可能有。在中国,那些专制的,虚伪的灵
魂,想象着自己是自由的,如此而已。
蒋纯祖想,一切都不适合于中国;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这样想。另一面,对于那个抽象
的中国,他有着公式的思想和兴奋的,辉煌的想象。这两部分的思想互相不干涉;它们都同
样的轻率,同样的严重。但这两种感情却在暗晦中激烈地冲突着,造成了大的苦闷。
蒋纯祖,必需或者由他底强烈的心统一这两者,或若由他底强烈的心服从一个,脱离一
个。一个月后,他离开了蒋淑珍家,加入了张正华底那个演剧队。于是他服从了他底辉煌的
中国,脱离了由蒋淑珍所代表的那种实际的,阴暗的生活:加入演剧队后,他底心情是如
此。
发生爱情的第二天中午,在饭桌上,傅钟芬对他很冷淡,傅蒲生和他谈论时局,傅钟芬
未说一句话,并未看他们。以后的几天,傅钟芬安详而冷淡,并且不出门;好像从未发生过
什么事情。于是蒋纯祖决意离开;他在当天夜里便想到离开的,但怕对傅钟芬不忠实;现
在,他反而对傅钟芬有了傲慢的心情了。
几天之后,傅钟芬重新在合唱队里出现。于是蒋纯祖避免去合唱队。但痛苦的是,他再
不能见到黄杏清了;他,蒋纯祖,从未将他底道学的思想和他底对黄杏清的凄惨的,温惋的
感情联结起来。这种感情,在离开合唱队的时候,变得更顽强,使他对一切都无兴趣。某一
天,他告诉张正华说他想随演剧队到战地去工作。第二天,张正华领他去见剧队底负责人。
蒋纯祖,苦于对黄杏清的顽强的恋情,苦于寄食在姐姐家里,内心暗澹而苦恼。逗留在
演剧队的短短的两小时里,蒋纯祖对一切畏惧,他底内心底唯一的抵抗,不是他底信心,而
是他底暧昧而强烈的道学思想。演剧队里的活泼的空气使他极不自在。他坐在大桌子旁边;
那些活泼的男女们在他身边走过,好像他不存在。他看见一个包着绿头巾的少女捉住了张正
华,向他索取什么,并敲打他底手心;而张正华愉快地笑着看着她。蒋纯祖呆呆地看着,觉
得张正华是幸福的;接着他移开眼光,觉得这一切是可耻的,而那个包绿头巾的少女,是无
知的。
但这个感情,违反他底意志,引起了对张正华的强烈的友情。张正华向他走来,和他说
话的那个时间,于他是幸福的。他觉得他底态度很恰当,因为那个包绿头巾的少女好奇地看
着他。
“这位就是蒋纯祖,弄音乐的,”孔正华介绍,说,“这位是高韵同志。”
蒋纯祖匆促地笑了一笑。
“你说你要带我去看看你底东西吗?”蒋纯祖亲热地问张正华说,觉得高韵在听着。
“好的,来吧。”
张正华引蒋纯祖走进美术室,愉快地指引蒋纯祖看一切。蒋纯祖,因为高韵不在,觉得
失望,同时他为自己底感情而痛苦;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张正华,显然能够节制自己,笑
了一笑,取回了蒋纯祖手里的画幅。蒋纯祖要求再看一看,张正华愉快地,嘲弄地看着他;
蒋纯祖无故地笑了。两个女子推门进来,张正华变得严肃。
蒋纯祖注意到,张正华对这两个女子庄严而温和。张正华以优美的,温和的风度,好像
是一种绅士风度,告诉这两位女子说,今天不排戏了,某某不愿意,而某某没有来,这是两
个年青的,时装的,鲜娇而雅致的女子;那略微高的一个,在张正年底回答下,娇媚地呻唤
起来。张正华自在,安适,庄严而潇洒。蒋纯祖深深地被他感动了。
“我们很需要音乐人才!”张正华严肃地向蒋纯祖说。蒋纯祖沉默着。
“我们对戏剧运动抱着无穷的希望!”张正华说,唇边有细弱的,轻蔑的笑纹,“现在
我们好容易才挣到一个顺利的境遇,我们不能放弃!你觉得如何?”
蒋纯祖觉得张正华已不再是他底善良的、浪漫的朋友了,敬畏地看着他。张正华,显然
因刚才和那两个女子的谈话而兴奋,有了严肃的感动的心情。这是一个柔韧的性格,以毫无
怀疑的严正的意念,敏锐的感情和坦白的心从事工作;被革命的情绪所支配,接近了一个朋
友,便对这个朋友严肃地工作起来。在以前的那一段时间里,蒋纯祖认为他是心灵底至交,
但他却实在是冷静地观察着蒋纯祖的。蒋纯祖觉得他是愉快的,无所思虑的人;蒋纯祖不能
够看到地心里的那种沉重的东西。张正华缺乏智力,有风采,以一种中庸的,柔韧的态度应
付着一切;但蒋纯祖后来才知道这个;现在,被革命的情形和作风所支配,在这个环境里强
烈地尊敬着自己,张正华就对蒋纯祖拿出严肃的,几乎是冷酷的,批判的态度来了。
张正华认为他将对他底团体替蒋纯祖负责。他认为批判的时机业已成熟。他不知道自己
是如何的单薄和善良,被某种力量支配着,他对蒋纯祖在突然之间有了不可解的,仇恨的情
形。他严冷地,安静地开始了;这件事情,像一切事情一样,对他是无可怀疑的。他说他钦
佩蒋纯祖底努力和才能,但对他底任性的生活态度和小资产阶级底感情,幻想不能满意;他
说工作是很苦的,感情是不必要的,他希望他,蒋纯祖能够对一切有更深刻的认识。
蒋纯祖在梦幻和需要中热烈地爱着他底朋友,青年人常常这样爱着他们底朋友,在热烈
的想象中塑造他们底朋友。蒋纯祖,听着张正华底话,羞惭地坐着,变得苍白;脸上有痛苦
的,迷乱的,柔弱的笑容。无疑地他认为张正华是对的,但这对于他是可怕的痛苦。他觉得
他底周围有灰黑色的波浪在起伏,他在这波浪中绝望地漂浮着。
张正华严冷地继续说着。
“那么,我当然不能够参加你们底工作……”蒋纯祖微弱地说。他想他可以逃走了。他
将怎样继续生活?“并不是这样说!相反的,没有问题,我们需要同志!”“同志,像我这
样的人?”蒋纯祖细声说,愤怒地笑着。“每一个人都应该接受批判!”张正华说,宽慰地
笑了笑。“但是……我就不能够批判你,我就不能够!……我不理解你!以前我以为我理解
你!”
蒋纯祖痛苦地,愤怒地笑着;张正华宽慰地,愉快地笑着。在现在的心情中,张正华觉
得一切都无所谓理解;每一个人都要接受批判,他,张正华,曾经勇敢地接受了批判。有人
轻轻地敲门。
“请进来!”
瘦长的,衣著随便的,有严肃的,沉思的面孔的剧队底负责人走了进来。张正华介绍了
蒋纯祖,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这一切对蒋纯祖造成了严重的印象。负责人从头到脚地看了蒋纯祖,请蒋纯祖坐下,然
后自己坐下,即刻就开始谈话,显然他极匆忙。
“蒋同志对戏剧和音乐很有兴趣吗?”
“是的。”苍白的,眼睛发光的蒋纯祖回答。
“刚才张正华同志和您谈了我们底情形吗?”
“谈了。”
“蒋同志以前干过一些什么工作?”
蒋纯祖,在恐慌中,添加了一些谎话,告诉了他。“啊,是的,是的,很好!”他沉默
着,搓着瘦削的手;“那么,蒋同志要明白,我们底工作是艰苦的!”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手
势,“要毫无牵挂!蒋同志这一点考虑到了吗?”他长久地注视蒋纯祖。于是笑了一笑,站
了起来。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蒋纯祖走到街上便流泪。
蒋纯祖,在痛苦的,柔弱的心情里,再无傲慢,希望傅钟芬能够饶恕他。进入演剧队的
最初的几天,蒋纯祖小心地,忧郁地沉默着;一方面因为那种年青人底蛮性和害臊,畏惧着
一切,一方面因为傲慢;傲慢逐渐地抬起头来。他确信他已经进了新的世界;他觉得他自己
是不新的,混乱的,这使他苦恼。在敬畏中,他发觉他底道学的思想是不正当的;在这些思
想违背他底本意而微弱地苍白地出来的时候,他感到强烈的羞耻。他曾经理直气壮地信任着
这些思想,赋予它们以严正的光明,但现在觉得,这些思想,是由于卑劣的念头;他想到,
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样的思想。他进到这生活里来了;这个生活给他带来了新的欢欣,并燃烧
了他底强烈的想象。他并不是一个能适应这种生活的;相反的,他需要它;现在他得到了。
强烈的,青春的生命以更高的热度和更大的规模开始活动,蒋纯祖从消沉和忧郁里醒来,清
晰地感觉到是这个新的生活拯救了他。
一个月以后,以音乐底才能获得了大家底注意,蒋纯祖在队里变得活泼起来,遗忘了那
些灰白的造作的感情和思想了。
但在最初几天,他确然是很痛苦的。他是孤独的,因而是造作的;他底内心是矛盾着
的。他又去了合唱队一次,他是强烈地想念着黄杏清。对黄杏清的感情在他底孤独中支持了
他;想到黄杏清,他心里有矜藉的,温柔的,悲伤的情感。这个新的,活泼的环境使黄杏清
在蒋纯祖心里变得更崇高,更纯洁,更温柔。
在激荡中,年青的人们创创造了他们底宁静的女神,心里充满诗意。在强烈的一切中存
在着的这种凄凉的,悒郁的恋情显得特别的优美;蒋纯祖自己感觉到这个。在不自觉中,或
者也由于道学的思想,蒋纯祖把自己底这种恋情和中国底那些陈旧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联结了
起来。他心里有凄凉和诗意;他不觉得那些古老的故事,那些张生们和那些莺莺们对于他是
不妥的。人们很难想象,在激荡着的武汉,会存在着这些虚构的张生们和莺莺们。蒋纯祖底
心里首先是有着俄国小说里面的那些“露西亚的少女们”,这是一篇极美丽的诗;但较实际
一点的却是中国底悲凉的恋歌,那些张生们和莺莺们。活泼的青春被压抑,蒋纯祖底恋歌就
更顽强,更悲凉了。
蒋纯祖厌恶那个张生,怜悯那个莺莺;但更多的是不曾实在地想到他们;蒋纯祖只是想
到古代的中国底顽强的悲凉的恋情,从它滋润心灵。从各个方面来的各样的东西都在他底心
里调和了起来,帮助他抵抗那些痛苦的实际的矛盾。
一切是朦胧的,强烈的,痛苦和甜蜜的诗意并存,好像梦境。去合唱队的那个晚上,傅
钟芬恰巧没有来;散场的时候,蒋纯祖相信自己是去找哥哥,和黄杏清同路向前走。是温暖
的,四月的夜,刮着大风,蒋纯祖羞惭而慌乱,开始落后,想到他应该退回。黄杏清在一家
店铺前停了下来,付钱买针线;蒋纯祖在大风中走向她;她向他点头,问他到哪里去。
蒋纯祖告诉她说他去看哥哥。
黄杏清简单地笑了笑,然后低头选择针。她底短发披散了下来,拂着她底洁白的脸颊,
并被风吹开。她底眼睛里有欢欣的微笑,好像这些针使她幸福;并好像温暖的大风使她幸
福。她底眉头是柔弱的,向柜台倾斜;那种无声的,柔软的动作,使蒋纯祖在甜蜜中陶醉。
在店铺底楼上,大风吹着窗帘,发出柔软的,激烈的拍击声。
蒋纯祖问她为什么要买针;他不觉得这句话是愚笨的。黄杏清说,她底衣服破了,而针
又被别人拿走了;显然她不觉得蒋纯祖底问话是愚笨的。她把腋下挟着的乐谱和书放在柜台
上,问店家要青色的线。蒋纯祖没有力量走开,于是伸手取那本书。他好久便注意着她所读
的书;他看到那本书是《国家与革命》。他看了她一眼,打开书来。他深深地被她感动了;
她,黄杏清,读《国家与革命》,这是不平凡的。他迅速地看了两行,被书本感动。黄杏清
活泼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种愉快的力量,向他欢欣地微笑。
“这本书,是你底吗?”蒋纯祖问,幸福得脸红。“我的。——不,另外的,大一点
的!”她向店家说。她笑着看着蒋纯祖;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底洁白的小脸上
来。
“我应该走了!”蒋纯祖想。但他不能够动。
“怎么弄的呀!时间不早了!”黄杏清向店家愉快地发怒说;她底洁白的,柔嫩的小
手,搁在柜台上。
蒋纯祖,赞美她底话,笑着看着她;蒋纯祖底眼光说:“是的,时间不早了,但他们不
能懂得这个!而我愿意时间还早;我明白你也愿意!”黄杏清看着他底眼睛。忽然,黄杏清
底明亮的眼睛异样地闪烁了一下;她转过头去。蒋纯祖脸红了。
黄杏清有了凝神的,瞑想的表情;她凝视远方。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底不
动的庄严的小脸上来。她显然忘记了目前的一切。她突然地惊醒,咬着下唇,匆促地笑了一
笑,露出一种觉醒的力量来,接过了伙计递给她的纸包。
她沉静地严肃地站在街边,站在大风里,她底眼睛在黑暗中闪灼。
“我要向里面的巷子走了。”蒋纯祖笑着说。
“好,再见!”黄杏清以清脆的声音说,向前走去。幸福的蒋纯祖穿街走去,在巷口站
住,看着她底身影;大风中街道上没有行人,而各处的灯火清晰地,愉快地在浓厚的黑暗中
发亮。蒋纯祖迅速地追着她走去。黄杏清走到学校的街口,回头凝望,但未看见走在黑暗的
街心的蒋纯祖。黄杏清没有想到有看见蒋纯祖的可能,所以毫未注意街心;她凝望远处的那
家店铺,显然的,在温暖的大风中的刚才的短促的时间留下了温柔的,不平常的记忆。黄杏
清在痴想中站了一下,然后走进小街。
她底这个凝视对于蒋纯祖是大的意外。蒋纯祖确信她已经看见了他,甜蜜而慌乱。蒋纯
祖跟着走进小街;但黄杏清已经进门,传出了关门的声音。
“她会知道的,她会开门的,她爱我!”蒋纯祖想,站在门外。
紧靠后堵的楼房底右边,窗户亮了。蒋纯祖站在校门对面的空场上,屏息地注视着。窗
户打开了,黄杏清倚在窗上,凝望着远方。
温暖的大风在沉静的深夜中吹着,黄杏清不动地倚在楼窗上。黄杏清在楼窗上可以看见
灯火灿烂的汉口,并可以看见在江中悄悄地行驶着的渡轮;在楼下的校园中,茂盛的花木在
大风里摇摆;杂乱的,低矮的花丛起伏着疾速而柔软的波浪。风里充满了夜间的花底浓厚
的,沉重的香气。
蒋纯祖在空场上站着,注视着黄杏清。这个爱情是这样的深刻;处在异常的精神兴奋里
面的蒋纯祖,脸上有苍白的,严肃的光辉;唇上有细弱的笑纹。蒋纯祖是在燃烧着,这种火
焰愈猛烈就愈严肃。在最初,蒋纯祖有绮丽的感情;想到所爱的人在想着他,却不知道和他
距离得这么近,心里有甜蜜。他确信黄杏清在想着他,他初次尝到这样浓烈的甜蜜。他初次
尝到,便认为这是他底每日的粮食了,接着他更猛烈地燃烧;好像是因为深夜中的大风的缘
故,这火焰深藏到内部去,有一种严肃的,清醒的,可以叫做意志的力量在他心里发生。甜
蜜更深刻,青春的诗意的梦更明确,蒋纯祖突然安静了。
他想到在屠格涅夫底小说里,那个男主人公站在那个叫做利莎的女主人公底花园里,凝
望着她底美丽的窗户的情景。他还想到别的;但这些想象都很微弱;在那个清新的,甜美的
力量下,他觉得他要永远承担落到他底肩上来的一切,并要做一切。他底肉体安详,他底灵
魂深远;他什么也没有想,他从未如此清醒而深邃地意识过他底生命。他感到最近一个月来
支配着他的那些感情和思想,是虚伪的。因为它们变成遥远的,不相干的了。
他从未想到他是否能够得到黄杏清;他甚至未想到他是否需要得到黄杏清。他本能地觉
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现在他更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主要的是因为较之黄杏清,他更爱自己
底美丽的梦境和高贵的、激越的感情——虽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个。站在大风里,他实现
了一切;他更尊敬,更爱自己。这种情绪联络着诗意的想象:在浓厚的黑暗中照出来的明亮
的愉快的灯火,寂寞的、黑暗的街道,黄杏清底忧伤的,深刻的内心。她底对别人的欢欣的
努力,她底值得珍重的秘密,她底勤苦的操守和革命的思想,以及她房里的洁净的陈设——
于是黄杏清对他显得更遥远了。这就是说,他,蒋纯祖,在武汉,只有在这一个时间里尊
敬,并喜悦自己,将要在这个时代飞得更遥远。
他将永远纪念她,黄杏清。他现在就意识到,后来更明白,假如他曾经对一个女子怀抱
过最纯洁,最高贵的情操的话,那这个女子就是黄杏清。
“她在想着什么?在夜里不能睡去,她底怜爱而温柔的思想,她原谅一切,多么高贵的
女子啊!”蒋纯祖想。“她也许痛苦,也许凄凉,那是因为这个时代,而大风吹开她底头
发,她看着什么?”他想;“我将去了!我将到她这样地望着的地方去,而永不回来!那
么,祝福你啊!我也不愿扰乱。不愿惊动你,我去了,祝福你,而你在每个深夜望着远方,
在夏天底甜蜜的夜,在冬天底寒冷的夜,又在寂寞的,凄凉的秋夜我祝福你,而且祝福我们
底这个时代啊!——人类在光明中生存!”
大风继续吹着。在黑暗的天空中好像有蓬松的,温暖的云疾速地飞过屋顶。蒋纯祖退了
一步,看见被茂盛的树枝遮着的另一扇窗户里有灯火。灯火在浓黑中更明亮。黄杏清动手关
窗,大风吹开窗叶。黄杏清,好像很懒,又站了一下,然后重新关窗户。
随即她房里的灯火熄灭了。蒋纯祖凄凉、甜蜜,有眼泪。“我永不忘记,亲爱的人!”
他低声说。
轮渡已经停航,蒋纯祖就在码头上站了下来。他靠着栏杆,……风继续吹着,天空里飞
过的蓬松的云可以看到;这种云是只在春季才有的——城市完全入睡了。蒋纯祖什么也不能
想,但觉得自己悲伤而幸福。一切是这样的严肃,表现力量;这样的美丽,表现爱情。这样
的动荡的时代,这样的悲伤和幸福。对江的大钟敲了一点,蒋纯祖兴奋地听着渐趋微弱的,
宽宏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永不消失。沉寂的江里有激怒的浪涛,远处灯火灿烂的江轮进
口,传来嘹亮的汽笛声。蒋纯祖突然发出有力的、柔软的、急迫的、无声的哭泣。蒋纯祖在
江边徘徊,直到黎明。
蒋纯祖不再到姐姐家去。他遇到傅钟芬两次,和很多人在一起,傅钟芬对他很冷淡。蒋
纯祖注意到,在复杂的友情关系中,傅钟芬有了新的严肃;这种变异给蒋纯祖留下了悲苦
的,然而兴奋的,特殊的印象。蒋纯祖后来知道,傅钟芬在这个时候已经卷入了新的恋爱。
但傅钟芬难于遗忘最初的接吻,难于遗忘她底不寻常的蒋纯祖,在蒋纯祖随演剧队离开武汉
前给他写了一封感伤的长信。信里尽量地,天真而扰乱地描写了她底感情。她说她害怕任何
东西;任何朋友底变异都使她伤心。她说她以后再不会得到,再不会得到——因为她底心已
经破碎。
蒋纯祖深深地被感动。在剧队临出发的时候,蒋纯祖到姐姐家里去辞行,交给了傅钟芬
一封长信,说:他感激她,永不忘记她,将来他们要再见。蒋纯祖,是在悲苦的雄心里面说
了这些话的。蒋淑珍和他谈了很久,主要的是谈傅钟芬底恋爱和离家的企图:傅钟芬预备加
入另一个剧队,从而离家。蒋淑珍痛苦,衰弱,变得噜嗦,重复地,愤怒地说明傅钟芬不能
够离家,并长篇大论地用很多例子攻击演剧队。蒋淑珍觉得自己是高贵的——蒋纯祖从未看
过她这样地讥刺一切。蒋家底女儿底骄傲的,贵族的性格在她底身上显露了出来,她是强烈
地感觉到,这个新的时代使她陷入了微贱。贫穷侮辱了她。她说,她是蒋捷三底女儿,在从
前是那样的富有!她未流泪,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低着头。
“而现在要我来求人,你底少祖哥哥那样大模大样地过活!你们这些年青人有什么可喜
的?有什么喜的?几百万生灵涂炭的灾难,有什么可喜的?”蒋淑珍说,支着头,唇边有激
烈的笑纹;“那些人算得什么?他们混水摸鱼!”她说。“而我们蒋家从前过的是怎样的生
活?”她收回右手,以左手支头,望着墙角。显然她竭力企图压制自己而不能。
“钟芬!”她喊。
傅钟芬走了进来,苍白的脸上有愤怒的表情;看见了激怒着的母亲,愤怒隐藏,她露出
惶惑。傅钟芬比一切人都明白母亲底执拗,虽然很少遇到这种执拗。
“钟芬,你爸爸说,我们下个月就要上四川,你不许……去唱戏!”灰白的蒋淑珍严肃
地说。
“我不过这样说,根本就没有决定,妈妈!”微弱下来的傅钟芬说。
“那就是……”
“但是……但是我有自由……”傅钟芬低声说,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蒋淑珍愤怒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自由!”傅钟芬大声地说,特别因为蒋纯祖在旁边,坚持起来。“爸爸说过……
而我自己,有生活的自由,不然我就跑掉,哼!”她说,看了母亲一眼,沉默着。突然她伤
心地哭起来。
蒋淑珍站起来走进内房。蒋纯祖跟随着她,沉默地看着她。蒋纯祖说,他去了,她轻轻
地点头。蒋纯祖走出,她倒在床上流泪。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傅钟芬,看了她一眼,往外走。傅钟芬跟着他。女儿们,在这种境遇
里,丝毫不能体会到父母们底绝望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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