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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30 路翎(当代)
“……我们终于要胜利,虽然现在遭受着侮辱与损害!我是看见了青年人底英勇了,但
务必使他们感到他们不是孤独的!”他想,没有想到要做什么,走下了月台。“我怎样帮助
他们呢?”站在雪里,他想。那种光荣感在他心里颤动着,虽然他没有意识到。狂风摇动
他,他站着,觉得自己坚强,安静,优美。
但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胜利的、尖锐的、狂喜的喊声。一位女子从路轨上跑了过
来,在风暴里发出了这种喊声。“我告诉你们……”她跑动着,举起了手臂,“我告诉你
们,我们找到了!我们重新装好了!”她叫,狂跑着,好像只要叫完她所要叫的,她便可以
死去。
一个警察发出了叫声。但车内底胜利的狂喊淹没了一切。蒋少祖流泪了。
“我经历了我底生命底最好的时光!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他向自己说。
从雪地里,那一群欢呼着跑回来,然后,列车驶动了。列车发出有节奏的、轻脆的、愉
快的声音驶动着——在它加速时,这种有节奏的、轻脆的声音便变成了缓缓的、沉重的车辆
声,好像地下有雷鸣。从永不疲倦的青年们,壮快的歌声爆发了出来。异常意外的,月台上
的激动的人们发出了喊声。
于是青年们发出了喊声,感谢这个虐待了他们的苏州。
在列车驰过去以后,月台上有了骚扰,灯光明亮了——在电话房里,人声嘈杂着。这
时,突然的,苏州底学生们涌进了车站——但他们来得太迟了。
他们犹豫了一下,紧张地嘈杂着。他们是抬了食物来的,当他们下了决心时,他们便丢
下食物,涌下了月台,向积雪底平原奔去,一面发出喊叫。
“傻子,他们追得上吗?”在蒋少祖身边,一位先生说。“他们追得上的。”蒋少祖冷
静地回答,看着跑去的一群,直到他们消失。
在月台上苦力们和小孩子们,抢夺着学生们丢下的馒头。警察驱赶着他们。在这种嘈杂
里,蒋少祖冷冷地站着不动。
风吹袭着,月台逐渐安静了。陈景惠抱着小孩走到蒋少祖身边。
“你听见那个女学生底声音没有?多好啊!”她说。“听见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说什么!”使陈景惠意外,蒋少祖突然以尖细的、兴奋的声音说,
“我说不出来我底感觉。请愿是不会成功的。能否到南京是一个问题——这个车子,要冲过
这么多的阵线。但是这个行动,对于学生们自己,对于中国,是神圣的!人需要生长,热情
需要试练!我觉得安静,觉得美丽,觉得坚强!我并且能够觉得我是纯洁的!群众底行动就
是民族底理性!”他把陈景惠当作他底热情的对象,兴奋地说着,但他忽然沉默了。
“她也想到这些么?”他想。
他又想到冯家贵。在善良的感情中,觉得自己有罪。“我们到南京去吧。看看……把钱
交给淑珍姐,由她替弟弟妹妹们保管——我决定给他们,因为我们不需要。”他温和地,但
坚决地说,同时抱过小孩来,在仁爱的、善良的感情中,轻轻地吻着小孩——小孩睁着明亮
的眼睛,看着灯光。……

“告诉我,什么事?你晓得,我总是说,高兴,就是不高兴;不高兴,就是高兴!快
乐,就是不快乐,不快乐,就是快乐,懂得吗?”傅钟芬向陆积玉大声说。
除夕的夜晚,陆积玉在家里受了委屈,被那种简单的、牺牲一切的凄凉的思想所支配,
走到落雪的、雾气朦胧的、响着鞭炮的街上来,并且走到蒋淑珍家里。看见傅钟芬底华美和
活泼,她就默默地站下,觉得自己就是外面的那个蒙雾的落雪的暗夜,——觉得人生在冬天
的夜里是特别的凄凉,流下了泪水。傅钟芬跑出,严肃地、感动地站下来,看着她,然后慢
慢地挨近她,露出了坚决与友爱,向她说话。蒋淑珍,忍受着一切黯澹的思想,站在桌旁看
着少女们。听到傅钟芬底话,她眼里有光辉,同时一个嘲弄的、温柔而羞怯的微笑出现在她
底干枯的嘴边。好像这些话很使她羞怯。……
她走过来,塞了一个红纸包在陆积玉手里。陆积玉脸红,失措,低下了头。
蒋淑珍安静,虔敬而严肃。在蜡烛底摇闪的、堂皇的光明下,她底黑缎皮袄闪着光辉,
她自己感觉到这光辉。
“钟芬,送积玉姐姐回家——就要回来,叫舅舅来!”“但是,我没有伞。我不要伞,
妈妈!”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喝醉了的傅蒲生在房里唱着,在客人们中间打着圈
子。
“下雪,多么好!”走到街上,傅钟芬说,右手搂着陆积玉底颈子,左手提着袍角。她
们走在雪里。
街道因除夕而荒凉,充满了烟雾。灯光照在匀整的、洁白的雪上。雪片轻轻地降落,各
处有鞭炮声。一辆马车颠簸了过去,马跳跃着,喷着热气。少女们沿着新鲜的车辙行走。
“你看,大家都在过年!积玉,你这样!对了,这样!”傅钟芬强迫陆积玉搂住自己底颈
子,“我想,这样子多好!要是没有过年,我就不想活了!我们明天要到夫子庙去,你去
吗?”于是傅钟芬兴奋地沉默了。她听着自己底新皮鞋所踏出的清晰的声音。在这种声音
里,她寄托了她底全部的幸福;假使有谁要妨碍这种声音,谁便不可饶恕。她严肃地,但任
意地践踏了几下,试验着这声音,“啊,我怕时间过去!时间会过去!”她严肃地低声叫,
于是又沉默。
陆积玉心思很繁重。她觉得脚冷,觉得胶鞋透水,想到假若自己有一双皮鞋的话……但
她立刻又羞耻。然后,从她底恍惚的、烦闷的脸上,有一种忍从的、坚决的东西透露了出
来。
“从明天起,我就十六岁了。要是不让我升学,我就死去。是的,就死,因为活着也受
罪,人总要死——假若在下雪的夜里,听见这些爆竹声,死去是多么好啊!好像所有的人都
和你告别,你含着眼泪,大家跑到你底床前,你就不孤零了!”陆积玉想,未听见傅钟芬又
说什么。
“他们说,日本人总有一天要打到南京来——我不相信。”傅钟芬摇头。“啊,我想起
来了!”傅钟芬快乐地叫,“我底妈妈说,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在地上磕雪人!她说磕出来
像的很!多好玩,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磕雪人,多好玩!”傅钟芬反复地说,因为觉得,
妈妈会磕雪人,是一件奇迹。“她从前什么都爱闹。”陆积玉老成地说,在这个批评里,她
感觉到一种亲爱的、凄切的、袒护的感情。女孩在这样地说到她们底妈妈时,女孩便长成大
人了。陆积玉严肃地感到这个,而这种感觉增加了她所想象的死亡底意义。
她想到,广漠的世界上,从黑暗的天空里密密地落下雪来;在房内,有炉火,很多人低
声哭着,然而已经迟了。“多可怜,多可惜,从此去了!”她在心里摹仿着很多人底悲伤的
声音,说。
“我们轻轻地走,轻轻地走,多好呀!”傅钟芬说。……“哦,我问你,我想——你奶
奶会要我磕头吗?我顶讨厌磕头了,尤其过年的时候还要磕头!”傅钟芬嫌恶地说。这时从
她们后面,叫出了一个尖利的、疯狂的声音来。她们惊吓地跳开来,于是那个偷听了好久的
顽皮的陆明栋跑了过去,踢着雪,跳着,唱着歌。
“死东西呀!死囚呀!吓死我了呀!当兵挡炮子的呀!”傅钟芬蹲下来,哭叫着。
陆积玉,因为自己底对悲伤的、美丽的死亡的想象,因为从黑暗的天空中是密密落着雪
的缘故,宽恕了那个可恶的顽童,同时以悲伤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傅钟芬。傅钟芬,在这个
时间里,对于她是值得怜悯的,但同时是陌生的。十字街头燃放着鞭炮,后面的店家燃放着
鞭炮,浓烟在雪上弥漫着。从深黑的天空里,大雪无声地降落,飘过安静的、甜美的灯
光……
蒋淑珍送蒋少祖和蒋纯祖出门。在门口站下来,用眼光制止了蒋少祖。
“看见你们夫妇,看见小寄,看见你们兄弟,我就喜欢,我真是说不出来我这两天的喜
欢,打个比方说,我觉得我底心又活了!”蒋淑珍热烈地可怜地低声说,抓住了蒋少祖底手
臂。“在现在的中国,各人的生活是不同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但是我们为谁而活呢?所
以一定要记挂我们,给我们信,又要小心危险,你做的事顶危险,你说那两个女学生惨不惨
啊!”她提到了她几天前看到的、被两个警察侮辱了的女学生。“蔚祖的事,我总记在心
里,当初我——对不起爹爹啊!我就希望他早日解脱!如今是一年了,好不容易又一年!可
怜的蔚祖是在天堂里,他是纯洁的人啊!我总记在心里,我也不是想报仇!为什么要报仇
呢?各人底苦都够了,我只想我们想个法子,从金素痕手里把阿顺要回来!再比方冯家贵,
要不是你去苏州!少祖,你真好啊!”她沉默,望着街心。她原谅了弟弟底一切了。“告诉
我,苏州怎样了呢?”蒋淑珍,流着泪,低声问。
蒋少祖有忧愁的、温柔的、顺从的笑容,像他少年时在这个姐姐面前常常有的。
“多么快的日子啊!想不到你们都长成这样了!”在一种幻梦的状态里,蒋淑珍说,嘴
边有凄楚的微笑。
在蒋少祖脸上,出现了一种抗议的表情。——他不愿姐姐这样说。
“姐姐,你放心。”他说,笑着。
“在如今的中国,什么事能够放心呢?有谁管我们底命运呢?——但是我不该说多了!
明天你来!那么,纯祖,明天早上你来!”她向严肃地站在旁边的蒋纯祖说。“我来。”
“你想,读书问题解决了!你千万不要闹什么运动。”蒋纯祖沉默着,嘲弄地笑着。
“好,弟弟,恭喜你们!”她说,走到街边,站在雪里。“恭喜,姐姐。”蒋少祖回
答,跨到街心去。
蒋淑珍站在雪里,叹息着,看着他们消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弟弟,并且
觉得,在这个除夕的荒凉的街道上,只有她底两个弟弟在行走,她叹息着感谢神明。
蒋少祖和蒋纯祖好久沉默着。他们互相觉得陌生,怀着不安。蒋纯祖觉得,哥哥走在他
旁边,妨碍了他底热烈而凄凉的孤独。他是好久便准备着在这个落雪的年夜里享受这种孤独
的。他需要自由,深深地走到雪里去。蒋少祖和蒋纯祖脸上,同样地有着矜持的神情。
“你在课余的时候,读些什么书?”蒋少祖拘谨地问,拍去了肩上的雪。
“功课太繁重,什么书都不能读。”蒋纯祖回答,好像早已准备好了一样。“我想你在
上海寄一点书给我——什么书都好!”他说,那种对一切人的亲爱的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
来,他眼里有虚荣的、满足的光辉。
“好的。多读一点书。”
“我想到上海去读书。”
蒋少祖沉默着。
“暂时不必去吧。”
“我们学校里,我们什么都得不到。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他说,兴奋地笑出声音
来,没有能够说清楚。
“暂时,应该安心。”蒋少祖说,显然在想着别的。
蒋纯祖看了哥哥一眼,觉得自己底兴奋被冷淡,觉得自己底可耻已经被哥哥发现,那种
对一切人的仇恨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来。
“你到淑媛姐姐那边去吗?”走到十字路口,蒋少祖问。“他讨厌我。”蒋纯祖屈辱地
想。
“我去。”他说。他转身走开,但在街边站下来,看着哥哥消失。他有些凄凉,但同时
觉得哥哥可怕。
“一个人,怎么能够变成那样呢?但是我懂得,他有凄凉蒙在心里。是的,是的!但
是,一个人,是不是应该骄傲而不仁慈?我多么孤零!”他向远处望去。街上迷茫着雪和
雾,没有任何行人。于是他完全忘记了哥哥和一切人,只感觉着自己——热烈的生命。他觉
得迷茫的雪和雾,远处的灯光,深邃的、深邃的天空,全为他而存在,具有特殊的意义。他
解下大衣带,敞开大衣,在雪中走去。“我走、走、走,走到远远的地方去!我要找一片完
全荒凉的地方,除了雪和天以外,只有我自己。”于是,为了从周围的现实的一切脱离,他
用习惯的方法痛苦着自己,想着他底孤零,他底不幸,他底凄凉。最后,一种热情,带着一
种欢悦,在他心中燃烧了起来。他觉得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可爱的、美丽的、丰富的。一切
都在颤动着,一切都在歌唱,他,蒋纯祖,在歌唱中光荣地行走,在雪中行走,像远处的那
个神奇的、哀伤的、美丽的、穿着白色的大围裙的、捧着花束的少女。他想到,一束火柴在
黑暗中擦亮了,照着白雪;在火柴将灭的时候,这位白衣的少女走了过去;火柴熄灭,天上
降下了花朵。以后,这个少女在雪中奔跑,找寻一个人,当然,这个人是蒋纯祖。“她跑得
那般快!裙子飞扬起来,但是,我在这里!是的,我要忠心,要在她面前死去,血流在雪
上!于是她把花朵堆在我身上。但是我看见窗户又亮了,照着雪,茫茫的雪!我听见了歌
声,我走进了宫殿,我抽出了我底剑,像拿破仑底剑!我要拯救这个世界,而除非他们伏在
我底脚下,我是决不饶恕!……多好啊!灯光多好啊!雪多好啊!世界多好啊!但是,她,
从西伯利亚来,叫什么名字呢?对了,叫苏菲亚!啊,苏菲亚,我底苏菲亚!”他说,点着
头。
他走上了大路。宽阔的街道、雪、烟雾、和灯光,给他造成了一个优美的、纯净的世
界。他跳了一下,在雪上滑行起来。然后,大半由于故意的,他跌在雪里,在雪里滚动,伏
在雪里。
“多么冷啊!好极了!”他想,伏在雪里望着远处的灯光。“现在是深夜了!人们又过
去一年了!还差几分钟,人们又送走一年了!在这一年内,他们做了些什么呢?将来,他们
会怎样呢?”他凄恻地想,忘记了他底苏菲亚了。“天天啼哭、吵架、骂人、希望,柴米油
盐,生活是这样吗?我将来也要这样过活吗?”他在雪里支着腮,想。“中国是充满危险
了!很多人死去了!很多人为了他们底祖国,受尽了侮辱!暴风雨是要来了!我要永远离开
这个地方,这些人!但是,怎样呢?我将要怎样过活,怎样死去呢?”他说,雪悄悄地落下
来,盖在他底身上,他觉得幸福。“听着这些爆竹吧,啊,啊!到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爆竹是多么响!多么密!雪是多么密!而南京是多么大,多么大!夜是多么深啊!我终于要
离开你们啊,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南京!南京!南京!”他说,站了起来。
他走到街道中央去,用手比在嘴上吹着喇叭,并且唱着歌,大步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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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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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发生了西安事变。
汪精卫在去年十一月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时被刺,然后出国,政权的斗争,也就是决定
这个国家将被什么力量统一,并且象征的斗争,告了段落。学生运动底怒潮继续到一九三六
年秋天,接着是七君子案件。觉醒了的人们,失去了故乡的人们,以及悲愤祖国的人们,对
政府所要求的,是抵抗侵略者。这个强大的要求促成了在政治关系上颇为复杂的西安事变。
南京市民们,在汪精卫被刺时怜悯过;在藏本事件时慌乱过;在学生们冲破了无数的防
线来到戒严的南京时悲哀过——他们觉得和平是不可企望了。但在根底上,他们依然消沉,
对学生运动和汪精卫被刺同样的淡漠。
而在这一连串的斗争里,南京找到了可以依托的人物;中国底公民们,找到了他们底
“领袖”。因此,西安事变,是在南京造成了空前的政治性的紧张。
蒋家底人们,忙碌着蒋秀菊底订婚;在订婚的早晨,传出了西安事变底消息。
对于蒋秀菊,如人们所常常经历的,那个被朦胧地期待着的、并且骄傲地防御着的东西
突然地到来了,于是一切都清楚明白了。“是的,我都想过了,应该是这样。”蒋秀菊想,
走进了订婚底礼堂。
蒋秀菊在夏季毕业。毕业前后,她常常和朋友们到金陵大学去,在唱歌和基督教底讲习
里,认识了一个神学学生。于是,那种忧郁病,那种幻想,便来袭击了;于是她便常常一个
人去唱歌了。而且因为毕业后无处可去,她便跋徨起来了。
她觉得她现在很软弱,惧怕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她跟一个英国神父学习神学。一面想
到,到洁净的修道院里去,是很好的。
她向蒋淑华表露过这些她自己也觉得是不可能的思想,企图证明它们是可能的。生病的
蒋淑华激烈地讥笑了她。蒋家底姊妹们都认为蒋秀菊是已经到了抛开“鬼知道是什么把戏”
的基督教的年龄了。蒋淑媛和沈丽英都是曾经——那还是孙传芳的时代——接近过这种“鬼
知道是什么把戏”的基督教的。沈丽英快乐地说:“你看,什么基督教!”在说话的时候她
看了看自己底身体,向蒋秀菊证明,在她底身上,是没有什么基督教的。
蒋秀菊本能地看了她底身体,当然,她并不想在她身上找到基督教。在那油渍的、半截
袖子的蓝布袍子上,是找不出基督教来的,在那张兴奋得发红,然而愁苦的,常常掩藏着羞
耻的脸上,是找不出基督教来的;沈丽英自己觉得这是非常值得快活的,但蒋秀菊,在一种
内心底感动下,呆呆地站住了。
“难道都是这样吗?”蒋秀菊非常忧郁地想。
“我还是想升学。”她坚决地说,走出了房间。沈丽英正在和大家谈论汪精卫,她们非
常怜悯汪精卫,因为觉得流血是痛苦的。
“我觉得街上的人都在恨我,怎样办呢?一切都烦闷起来了!这几个月多烦闷,但是我
要等待,我要慎重……其实,我不应该怀疑他!”蒋秀菊向自己说。
晚上,那个神学学生以喜悦的,但严肃的态度迎接了她,他们走到花园里去。这个神学
学生,是慎重地考验着自己,而不曾感到蒋秀菊底一切思想的。除了觉得爱情底忠实在呼吸
着,并给予温柔的果实以外,这个神学学生,甚至不曾想到蒋秀菊会有思想。恋爱的男子,
时而沉醉着,时而充满实际的思想,忘记去想到,在身边走着的,是一个实际的生命。
他们走到槐树深处的石凳前。槐树开着花,从附近的楼房,灯光照在槐树上。那种恋爱
的人们常常要想念的槐花底芳香,散播在夏夜底空气中。钢琴在楼房里奏着柔和的舞曲。另
一座灯光辉煌的楼房里,传来了女性底兴奋的歌声。在花园里,很多恋人们缓缓地走动着。
在这块土地上,主教们和神父们,是按照着他们欧洲底精神和生活观念建造起这个伊甸园来
的。在这块土地上,中国底青年男女们是充分地感觉着这种俊美的。但他们是在外国底样式
里思想着自己祖国底财宝的,在他们心里,是充满了他们底祖国底宝贝的一切。
比方,蒋秀菊,在惊异地、沉思地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见那些满足地走动着的恋人们,
就想:“多么讨厌!多么不知耻!难道我也是这样吗?——他们好像多快乐!他们不知要做
出什么事情来!怪不得姐姐们说我,多么可怕啊!”
但在蒋秀菊底记忆里,今天晚上,却是美丽的,完全美丽的。她永远记得槐树底芳香。
“你坐坐吗?”那个叫做王伦的神学学生殷勤地说。
蒋秀菊,因为发现周围的凳子上都坐着恋人们,觉得恋爱是完全散播在空气中了,觉得
恋爱是太不秘密了,心里有着痛苦。“但是我不怕。”她想,坐了下来。“他一定也要坐下
来,叫别人看见的!他为什么要坐下来!”蒋秀菊不满地想。她底惊异的、严肃的眼睛闪着
光辉。
“你听那琴声多美啊!”王伦温柔地说,坐了下来。但蒋秀菊不注意琴声,不觉得它美
丽。
“我想告诉你,我对人生怎样想法。”王伦说,显然他已经严肃地思索过他所要说的,
“在现在的中国,一个人应该有一个事业,而我们都是在这个范围以内……但是,我想问
你……你答应我吗?”他以震颤的、不安的低声问,嘴边显出了痛苦的笑纹;同时,他找寻
蒋秀菊底手。
蒋秀菊轻轻地避开了手,而以一个强烈的动作,举手蒙住了脸。
他们沉默很久,钢琴奏着舞曲。……“你答应我吗?”这个青年,投出希望的目光,动
着嘴唇,问。
“我不知道。”蒋秀菊软弱地说,涌出了眼泪。但她心里有愤怒,有强烈的思想。“他
说这个,难道就是这样吗?难道像别人一样,像这里坐着的这些人一样吗?我能不能控制他
呢?能不能控制将来呢?是的,他有钱,我也有钱,我可以继续读书!那么是这样吗?能够
担保吗?”
“你想什么?”王伦问。他只是理智地问一问。他不曾感到她会有思想。
“我想继续读书……”蒋秀菊垂着头说。
“那是当然的。”青年说,沉默了。“那么你答应了。”他温柔地说,但他心里是焦急
和痛苦。“你知道你底信仰,我们共同的信仰,我们……底主。”他说,沉默,因为觉得说
这个是虚伪的。“我们信仰……一个纯洁的理想,况且,一种事业……”他破碎地说。
“这里有风,多么香的花啊!”他说,振作起来;“在现在的世界上,是比不上古代
了,像你所理想的,”他说,以为他底爱人理想古代。“在这个世界上,是金钱和利害关系
统治着一切,我们虽然不想弄钱,不想统治,但我们总要注意把生活弄舒适,有了地位和安
静的生活,然后才能从事工作,比方宗教的研究、哲学的研究!空想,是不成的!把身体去
拼命,埋没在别人脚底下,固然算是忠实了,但是没有结果,也是不成的!永远的爱情,是
精神的爱情,在古代,是那个样子,在现代,却是这个样子,……你觉得对吗?”他问,笑
着抓住了蒋秀菊底手,她未避开。
“我觉得你像马丽底画片,看着我,真的!”这个青年,在卸去了思想底重担以后,活
泼了起来,殷勤地笑着说。蒋秀菊严肃地看着他。“我像吗?是的,我像。”想到了镜子里
面的自己,她想,热情在她心里颤动着。“那么,若瑟,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蒋秀菊点了一下头。
“那么,真好!年底毕业,我想先找点事做,然后出国,希洛神父帮助我——我并不想
用我父亲底钱。我研究宗教哲学或者研究宗教史,还没有一定。你觉得哪一样好?”“宗教
史好。”蒋秀菊说,同时觉得自己应该有学识,觉得痛苦。
“那么,就是宗教史,”王伦盼顾,“Mydear!”他说,迅速地吻了她。
蒋秀菊没有来得及防备,颤抖着。然后,她低下了头。“你不应该这样!”她愤怒地
说。
王伦顽皮地笑着,跳了起来,折下了槐花,把槐花撒在蒋秀菊底身上。蒋秀菊捡起了一
支槐花,轻轻地嗅着,听见了轻松的、圆润的舞曲。她叹息了。
“在人生底道路上,这是一个段落了!”她想。“为什么这样快?为什么不留住?……
不过我是突然安静了!周围已经没有人了。……现在是多么好啊!为什么要怕别人底批评
呢?现在是多么好啊!”
“生活是很美丽的,是不是?”王伦,站在她底面前,说,并且笑着向她伸手。
“啊!没有人了!”蒋秀菊警惕地想。琴声、歌声、夏夜底甜蜜的凉风和她心里的青春
的热情使她战颤着。她逃开了王伦,站了起来,走到面前的槐树下。在微弱的光线下,她底
眼睛睁大,她脸上有严肃的、痴幻的表情。
“若瑟,若瑟,你怎么?”
“啊!多么安静!但是青春会失去吗?”她以痴幻的小声说。但同时觉得说得不对。
“……那么,享受吧,你,若瑟!”王伦热情地笑着,苦恼地说,向她伸出手来。
蒋秀菊,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觉得一切都好,一切都柔美、溶化,一切都犯罪:觉
得有热的、潮湿的面庞压在自己底脸上。她轻轻地睁开眼睛,证实了什么,又闭上。钢琴室
里的灯光熄灭了,他们站在黑暗中。
蒋秀菊没有地方诉说自己底软弱的、羞耻的、扰乱的感情,因此露出坚决的神情来。好
久以后,她观察到一切人都是如此的,安心了。姐姐们底非议被她底冷淡的外表压伏了。但
她内心很痛苦,觉得孤独;以前她觉得孤独很好,但现在,真的孤独,她觉得是可怕的。直
到订婚的提议由对方底家长提给蒋淑珍以后,她底处境才改善。
一经对方的家长提议,蒋家姊妹们就乐意,多情地参与起这件事情来了,因为觉得,现
在是正式的了。这个提议是蒋秀菊自己争取的,她觉得应该合法,她无力长久地承当犯罪
的、痛苦的感觉。
订婚的前一天晚上,完全由自己底意志安排好了一切的蒋秀菊坐在姐姐们当中:那种欢
乐的空气,是弥漫着。大家谈论订婚底仪式,主张这样,又主张那样——总之,主张她们自
己所奉行过的样子,除了大花轿。蒋淑华以无力的,但讥讽的口吻问蒋秀菊,为什么要在平
常的仪式以外,还要另外举行一个教会的仪式;并且问她这是不是对方底主意。蒋淑华,秋
天以来,便又生着病,今天第一次坐起来,包在皮袍里面,提着小手炉。说话的时候,她疲
劳而激烈地笑着,一面摩擦着小手炉。很显著的,在她底讥讽的口吻下面,藏着冷酷的愤
怒。
“要的,我们底信仰。还有人事关系。”蒋秀菊,以一种淡漠的、消沉的声音回答,同
时轻轻地皱了眉。“小姐,花花绿绿的玩意啊!”蒋淑华说,带着敌意的笑容转过头去。
“你不要说,年青的人总是喜欢的,不然,像我们这样子才喜欢吗?过去了,我们
是!”沈丽英说,天真地笑着,希望蒋秀菊欢喜。
“要是爹爹在世……”蒋淑华说。
“爹爹不会干涉我的。”蒋秀菊回答,看着这个虚弱的、激烈的姐姐,好像企图使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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