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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29 路翎(当代)
有侮辱你的意思,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是不会随随便便就结婚的吧。’好,在她发慌的时
候,我一口气一起告诉了她。好久好久她坐着不动。后来她完全否认!当然她是要完全否认
的,是不是?你想想看!她其实可怜的很!”她兴奋地,快乐地说,“这样看来,哥哥当然
没有到她那里去了……”她停住了。“但是,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小心地说。“阿顺可
怜极了,将来不知怎样……”因刚才的快乐而不安,她加上说;但又觉得自己虚伪,因为她
此刻心里毫无痛苦。第一次的严肃的、胜利的社会活动,是在她心里造成了那么大的快乐与
兴奋。她不安地看着蒋淑华。
蒋淑华躺在高枕头上,脸色苍白,眼里有阴沉的火焰,望着帐顶。
她拖白色的被单盖好手臂,嘴边有了不可觉察的笑纹。“他死了。”她轻轻地说,凝望
着窗外。
蒋秀菊觉得自己有罪,沉默着。
桌上有金鱼缸和牡丹花。窗上插着新剪的纸花。在柜子顶上,燃着的檀香在金色的、精
致的圆香炉里悄悄地冒着烟,那种幽寂的、洁净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
阳光照在床边的地板上。从远处传来的市场底骚闹,给这个阳光以特殊的意义。
婴孩在摇篮里发出了哭声。蒋秀菊以谨慎的目光看着摇篮,突然地明白了什么,严肃地
抱起裹在黄色的棉绸里的小孩来。
小孩伸动四肢,柔嫩的、粉红色的眉头打皱。
“不要把你身上弄脏。”蒋淑华说。唇上有同一的不可觉察的笑纹。
“不,没有关系。——我喜欢。”蒋秀菊严肃地低声说,抽开了小孩底尿布。她露出了
抑制的欢喜,把尿布上的黄色的排泄拿给蒋淑华看:她底眼光请求蒋淑华饶恕什么,蒋淑华
明白,向她微笑着。于是她严肃地、沉思地、熟稔地替小孩做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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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1.13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从春天到冬天,有无数的事件刺激着南京底人们。汪精卫被刺,藏本失迹。燕子矶的日
本军舰褫下了炮衣,人们传说:除了教导总队以外,南京没有军队。南京底市民们在兴奋和
恐惧中生活着,在谣言中生活着,他们模糊地感觉到,城里和郊外,是在秘密地进行着军事
的工程,因为各个险要的地方:雨花台、台城、紫金山……都封锁了。而在京沪线和苏嘉
线,是建筑着所谓兴登堡防线。侵略者底铁骑迫近来了。
在上海、广州、北平,掀起了学生运动底怒潮:青年们要求政府领导抗日。
在这种巨大的兴奋里,冬天,蒋少祖离开了他底工作,到苏州来结束他底私人事务,这
种紧张使他感到有清醒的必要,使他感到,划时代的伟大的事件即将到来,他应该找一个时
间沉思一下,并且结束私人的事务。苏州底房契在他底手里,诉讼现在已不再妨碍这个房子
底出卖,同时苏州有人愿意出相当的价钱买它。他觉得假若这个机会错过了,便又要延岩下
去并且可能发生新的纠葛。于是腊月中旬他和陈景惠到苏州来。
到苏州的时候,他觉得奇异:为什么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全中国都冒着烟的热烈
的“前夜”和落着雪的严寒的冬天来苏州。但他想,暂时地离开那热烈而烦扰的一切,在落
雪的古城里走着,清醒地意识着生命底自由,是快乐的。
他抱着小孩在雪里走出车站,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辜负他,他也没有辜负这个世界,心
里有大的恬适。
陈景惠,穿着灰色的冬季的短大衣和男子的皮靴,手插在衣袋里,快乐地在雪里踏着;
听着那种清醒的声音,有严肃的,感动的表情。
“我觉得满足,现在最好!”她带着这种表情说。“是的!”蒋少祖回答。“你看那
边,雪盖没了一切……”停了一下,他加上说。
发现陈景惠所想、所感到的,正是自己所想、所感到的,蒋少祖感动了。他们觉得现在
最好,因为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们两个人,又是这样的和谐。这是多时未曾有过的。
因此那种新婚,那种蜜月,特别宽容地,又来到这对夫妇当中,颁给犒赏了——但他们都带
着大的严肃,因为他们已经饱经风霜,明白人世;他们明白这些东西是不能轻易触动的。
他们在旅馆里住下来,然后出去找人接洽。下午,由介绍人领着,那个买主到旅馆里来
了。
这个买主进来的时候,蒋少祖正躺在藤椅里看报,一面地考虑着自己底渴望故居的忧郁
的心情。门被推开,蒋少祖放下报纸,吃惊了——他决未料到,要买这一座有名的房子的,
是一个面孔呆涩的,穿得臃肿而破旧的乡下老头子。
介绍人认识蒋少祖,走进房,问了一句报纸上有什么消息,拿出一种小城里的人们对都
会的人们的恭敬态度来,轻轻地坐下。但那个老头子,鼻涕挂在胡须上,却在门前站着。这
个老头子,手抄在棉背心里,如人们在讽刺中国的漫画里常看见的,以一种呆钝的,不放心
的眼光看了一下房内。从他底笨重的钉鞋上,雪和泥溶在一起,在地毡上淌着。“进
来……”介绍人,以一种命令的态度说。
陈景惠坐在炭火旁,怀疑地,恼怒地看着这个不敬的老头。
“是……蒋家二公子?”老头狐疑地走进房来,问。“你底房子,我们家儿子要
买。……是不是你做主?”他直率地问,没有坐下来。
“我们底房子!”陈景惠生气地回答。
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后,有一种为干练的妇女们所有的谦逊的、快活的表情出现在她
底画着假的眉毛的脸上。她站起来,倒茶,并且请老头坐下。
“上海人,多么能干啊!”那个穿着马褂的年青的介绍人底羡慕的表情说。
“这里的天气,冷得多哪!”陈景惠向介绍人说,笑着。“我刚才还以为他不是的……
真料不到!”她说,看了老头一眼。那种活泼的精力流露在她底姿态上。
但老头,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旁若无人地坐着不动。
陈景惠从皮夹里取出文契来——在她丈夫底事业上,她已站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了。
“你看看。”她笑着递给老头,然后她拨火。
陈景惠,穿着精致的、绿色的拖鞋,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非常自在地走动着,好像鱼在
春季的水里;又取了什么,向着少祖低语着。蒋少祖严肃地点了头,然后拿起报纸来,遮住
脸。
老头,在抓住文契的时候,眼睛发亮。并且手腕颤抖。他把纸张展开来,举到鼻子上
面,看着,喉咙里发出感动的声音来。人们会觉得,他是抓住了一个王国。
陈景惠,好像这样的看法正是她所欢喜的,站在火旁,贤良地笑着。
看完文契,老头向蒋少祖投了一道感叹的、谴责的、锐利的目光。
“不肖的子孙呀!”这个目光说。
“是哇,是哇!……蒋捷三!”老头说,但即刻露出冷淡的表情来,左手抄进棉背心,
看着火。
“要不要去看一看房子!”陈景惠笑着问。
“啊!啊!不要,用不着!早就看过……”老头着急地说,并且突然地涨红了脸。
于是老头就固执地盯着那个年青的介绍人,要他先开口。蒋少祖知道,这个介绍人,是
一个一直在教私塾的,抽大烟的家伙,而这个冷酷的老头,则曾经是他底亡父底奴仆。蒋少
祖记得有一次,他底亡父曾经在大厅里痛骂这个老头。因为他贪财、愚笨、在事务上做骗。
蒋少祖时刻记起来,他底亡父曾经咆哮着向这个老头说:“各人底命是前生注定的!”把他
赶了出去。想起了这个,并且想到了老头进门时所说的话——“我们家儿子要买!”——蒋
少祖就非常地忧郁了。他目前并不需要钱,但他又怕房产会再起纠纷;他不知应该怎样才
好。他忧郁地沉思着,同时老头已经和陈景惠开始谈判了。
老头所出的价钱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在七千块钱的零头上,陈景惠和老头发生了争
论。争论到最后,老头说,他是还记着“老太爷”的,因此还愿意再加一千。陈景惠想说什
么,但没有能说出来;她脸红了,因为屈辱和愤怒,她流下了眼泪。
“你是买给你底儿子的吧!”蒋少祖丢了报纸,愤怒地,看着老头。
“岂敢,岂敢!”老头说,卑贱地笑着,并且欠着腰站了起来。
“我们蒋家从来不懂得零头,要么是整数,要么就拉倒!”蒋少祖说,愤怒得颤抖着,
重新拿起报纸来。
于是,在蒋少祖底这种高傲下,老头就屈服了。老头和介绍人出去以后,蒋少祖就丢下
报纸,看着窗户。老头底屈服使他快乐,但同时他心里又非常的痛苦。
陈景惠谨慎地沉默着,走到窗边。已经黄昏了,院子里,山茶花红着,雪花密密地、沉
重地飘落着。
“少祖,雪下大了。”陈景惠说。
“少祖……风雪夜归人啊!”她说,感动地笑着。“是的!”蒋少祖说,站了起来。
“为什么要做一个现代人?为什么要做一个中国人?”他说,走到壁前。
早晨,在一尺多厚的积雪里,在寒冷的西北风里,蒋少祖夫妇走进了他们底已经出卖了
的、荒凉的家园。大门已经堵死了,台阶上积着雪。于是他们绕到后面去。旁门半掩着,蒋
少祖轻轻地推开来,走了进去。他注意到门上的新补的木料;显然的,在这里,人类仍然生
活着。
走进门,看不见路,站在雪里,蒋少祖夫妇接触到一个荒凉的、纯洁的、寂静的世界。
近处,坍倒的仆役们底厨房的左边,一株山茶在白雪里崛起,放开着娇美的红花。靠近姨姨
底楼房,站立着蒙雪的梅树,花开放着。楼房后面,假山石全部都埋在雪里——在各处,有
黑色的、赤裸的、枯零的树木站立着。西北风在庭园里吹出一种凄凉的、怨怒的声音来。挂
着枯叶的枯树在颤抖。一只孤独的麻雀,叫出了焦急的、哀怜的声音,在雪上飞着。
看见了这一切,蒋少祖便相信了这一切,当往昔的、儿时的图景在他心里闪耀起来的那
个瞬间,他露出了那种严肃的、神圣的、英勇的态度,站立着。蒋少祖好久不能有思想,并
且不能知觉,在他底心里此刻是有着怎样的感情,但他相信,他此刻的内心底一切是他过去
所未曾有过的,并且是他一生中最好的。那种深沉的、反抗一切人生批评家底意见,但又服
从目前的世界和命运的,丰富的表情,出现在他底脸上。
在过于年轻的时日,人们是常常玩忽而不敬的,因为人生是奢侈地陈列在他们底面前。
但饱经心灵底忧患后,人们遇到了一种东西,立刻就觉得这种东西是过去所失去的——唱着
輓歌——是将来所没有的——这个世界是充满了过错——是自己正在找寻的,而且,是启发
正直的忏悔,衡量人格的。好像是,必须在凝视了这种东西,站在这种东西面前衡量了自己
之后,人们才能有力量在罪恶和怯懦中重新站起来,在世界上行走。
“我相信,任何高贵的人,在遇到这个时,也是这样!”蒋少祖想。
陈景惠,睁大了惊异的、不安的眼睛,抱着小孩,望着面前的一切。无数代的中国人底
命运,是在这一切里展现出来的。小孩,因肃静和寒冷而紧张,惊异地看着楼房。那上面,
两扇玻璃窗斜斜地挂在窗柱上,它们底上面的一半盖着雪。
蒋少祖谨慎地用手杖探路,向楼房走去。他回顾他所踏出的,清晰的脚印。他注意到,
在他底身边,有一棵倾倒了的树:当他经过的时候,这棵树底一根枝条轻悄地、但强韧地从
雪里弹了起来,于是,泥土和草根底气息散播在空气中。
而在树底右边,有小的、凌乱的足印通到楼房里,显然是两个赤脚的小孩底足迹。
“哪里来的小孩呢?”蒋少祖想,“但是我把它卖了!不过过去的一切,是无可卖的,
而在我心里,是正当的。幸而我来了,否则将是多么大的损失!……是的,那些松树更高,
没有人动它们,但是将来会不会还存在呢?一根枝子弹起来,从雪里弹起来,虽然树倒了,
枝条却弹起来,这就是生活,没有任何道德标准能够衡量我!但在这里,有一个衡量——而
这种理性,是我底最好的,也是仅有的财产,经过罪恶、欺凌、偏见……无论怎样,我现在
是多么安静!”他想。他看见,从侧面的楼房底敞开的门里,跑出了两个穷苦的、赤脚的小
孩。他们每个在腋下挟着一些破烂的木板。显然,他们是检了这些,回去烧火的。
看见蒋少祖夫妇,小孩们有恐惧的表情,站住不动了。蒋少祖看着他们皱起了眉头,因
为他们打断了他底思想,并且给他显示了他所不乐意的他自己底不幸,和别人底不幸。他向
楼房走去,于是,有一种深沉的忧郁来袭击他,使他忘记了小孩。他预料着他将要在楼房里
看见什么,预料着大量的不幸将要使他惊愕而悲痛。但看见,才是现实,他向楼房走去。这
个楼房,是曾经整天地充满着一个女人底哭声的。“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蒋
少祖对自己说。但他所想的并不是他底真实。因为,在他底前面,是有着煊赫的道路……
两个小孩,看见他向门内走,便疾速地在雪上飞奔起来,逃开了。
“这就是蒋家!”他走进门,站住了。他观看着,惊异起来了,因为,除了左边一间房
里堆着破烂的家器和木板外,其余的房间和他们所站立的中堂,是并不怎么肮脏的,显然几
天前还有人打扫过。家具是没有了。但在楼梯口的墙壁旁,却有一张旧的椅子,上面放着两
棵白菜。蒋少祖想起了冯家贵,不安起来。
“怎么他住在这边呢?不会的!但是小孩怎么不把白菜偷去?这个老人他在哪里?怎么
生活的?”他想。他走到右边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站了下来。
“少祖,没有人!”陈景惠惊异地说。
蒋少祖看着她,因为感到,在她底声音之后,有一种他所从未经历过的寂静在周围降落
了下来。随即他屏息地向楼梯走去。他拿起一棵白菜来看了一看,皱着眉走上了楼梯。“是
了,一定的!但是他怎样生活的?怎么不知道有人偷东西?”他想,觉得像嗅到了一种气
味:冯家贵底气味和人底生活底温暖而腐蚀的气味——然而,有一种寒冷,使他底背脊战
栗。
当他升到了弯屈而雕花,但污黑了的栏杆旁边时,通过栏杆,他看见了在烟黑的墙壁旁
有一个小的炉灶,而地上有灰烬和烧了一半的、焦黑的柴。显然老人住在这里,在这里煮食
物的。他走上去,回头看了一眼陈景惠,走向炉灶。他发现,在炉灶后面,有一口破了边的
小铁锅,里面剩着一点水。
不自觉地,由于内心底声音,他低声地唤了冯家贵底名子,——像他小时候,在冤屈的
时候总这么唤的。
他走上前去,怀着敬畏和恐惧——他很少对别人的生活有这种感情——轻轻地推开了房
门。
房里,除了一张旧床以外,没有别的家器。冯家贵——老年的、苍白的、严峻的冯家贵
躺在床上,盖着可怜的破棉絮;棉絮有一半落在地上。在地板中央,放着蒋家底打了补丁
的、红字的大灯笼。从糊着纸的窗户,那种白色的、纯洁的、寒冷的光明透了进来。
蒋少祖走到床前,弯腰拉起地上的棉絮,但即刻站直,他发现——冯家贵死了。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躺在纯洁、寒冷、而透明的白光里,显然死去不久,因为在床
边的地板上,还放着一碗水。而且,蒋少祖觉得那种人底生活底腐蚀而温暖的气味仍然留在
空气中。
冯家贵是冷峻、严厉。然而有安宁,所以蒋少祖看着他,觉得他是活着。陈景惠走到门
边,看见了蒋少祖底姿势,耽心小孩,立刻避开了。大的沉寂降临了。蒋少祖内心寂静着。
于是,好像恰恰是在等待着他似的,他觉得生活底腐蚀而温暖的气味散去了,冷的、死亡的
气息从冯家贵发散了出来。“二少爷,你到底来了,我一生毫无遗憾,我去了!”蒋少祖觉
得冯家贵这样说。
怀着敬畏,蒋少祖轻轻她掀起破棉絮来。他看见冯家贵是整齐地穿着破烂的棉袄和棉
裤,并且脚上有鞋子。显然的,老人是穿好了衣服才离开的。
蒋少祖底脸灰白,战栗,他觉得这种死寂是可怕的,并且觉得,在这个人间,他是孤零
了,而孤零,特别是死寂无声——这种死寂把他也吞没——是可怕的,于是哭出了灼痛的、
短促的声音来。
他抑住了哭声,猛力抬头,觉得周围改变了,觉得周围有了生活的、温暖的、进取的气
息。
“我信仰理性!”他抬起脸来小声说。
“那么,冯家贵,我底父亲,让我埋葬你!我不愿再说别的,也不愿再想别的,因为在
你底面前,我不敢虚伪!”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安宁地躺着——他底死亡像他底生活一样简单。
“我埋葬了他!”黄昏时,蒋少祖离开了冯家贵底坟墓,想。掘墓的工人们已经离去
了。遵照着列祖列宗底意志,蒋少祖是买了纸钱和鞭炮,自己提在手里,送冯家贵到山边来
的。现在,纸钱还在冒烟。在积雪上散布着黑色的斑点。新的坟墓,黑色的土丘,在纯白的
积雪里崛起着。坟墓后面,是盖着雪的矮的野枣树和蛮横的荆棘丛。
蒋少祖沉静地、阴郁地、看着棺材落下土坑,从工人手里拿过锄头来,第一个推土到坑
里去……。工人离开以后,他在雪地上站着,看着身边的坟墓。这个坟墓是没有墓碑的。在
他底两边,展开着雪的旷野,在他前面,房屋密集的、蒙雪的苏州城开始点上了灯火。
旷野底各处,有沼泽在闪光,有烟雾在凝聚,有庄院在冒烟。在左边,是运河支流底灰
黄色的细线,春季和夏季,是可以看见远航来船底风帆的。更远的地方,和阴沉的天宇相
接,看得见太湖底灰色的水线。
苏州城底灯火,在渐浓的黑暗里,明亮起来,并且繁密起来,白色的微光映在低空里
了。站在荒凉里,任何人类村落底灯火,是给予温暖、凄凉、和安慰的。人们在初恋里,就
经历到这种渴慕的感情。
蒋少祖,手插在衣袋里,在坟墓底近旁站立着。他是有着很多东西的,像一切人一样,
他任何时候都把这些东西带在心里;但现在,他觉得这一切极不可信任,他是孤独而忧伤。
“……无论任何墓碑都不适于这个坟墓。告诉斯巴达,我们睡在这里?或者,我们生活
过,工作过,现在安息了!又或者,这里睡着的,是一个勤劳的人?这个时代底唯一的错
误,就在于忽略了无数的生命,而在他们终结时——找不到一个名称!啊,多么忧郁啊!这
个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么不同?对了,这个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么不同?
谁饶恕谁?谁有意义?谁是对的?”冯家贵底苦笑的、滑稽的面孔在他心里出现,向他说,
“你看,二少爷,踢了我底腿呀!”——他皱眉,看着坟墓。他敬畏地、但怀疑地看着坟
墓。“他不在了,他什么时候不在的?这一切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怎样了?”他想——突然站在巨大的空虚中。于是蒋少祖,本能地逃避这种空虚,
向坡下走去。“我埋葬了他!”走到大路上的时候,蒋少祖想。“一切就是这样偶然。几千
年的生活,到现在,连一个名称也没有!但是我明白这个时代底错误,我认为像这样的死,
是高贵的!”逃避那种空虚,他想,“有谁能明白这种高贵?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底意义!所
以这个时代,这样的革命,是浸在可耻的偏见中!一个生命,就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怎么能
够机械地划一起来。而这种沉默的、微贱的死,是最高贵的!”他想,觉得很真实,然而心
里又不信任。但他并未意识到这种不信任。
特别是爱好个人底英雄事业的人,在这种时候有这种思想,歌颂微贱的沉默。或者是因
为他们早已远离了这种微贱的沉默,感到痛苦,或者是因为他们企图逃避痛苦。这种痛苦在
近代是不能解释到良心上面,或任何道德情操上面去的,这种痛苦,是由于人们觉得,他们
底生活有缺陷——他们想着微贱的沉默,逃避这种缺陷。
但他们心里又不能信任。他们在一切微贱的沉默旁边作这种思想,因为他们永远在战
争,而惧怕失败。微贱的沉默,常常给自我的英雄们以慰藉;它使他们得到了一种武器。他
们认为这种武器,对于当代,是致命的。但这里的所谓当代,是指他们底仇敌们而言,并不
把他们自己包括在内。他们,在心灵底最初的、丰富的感动以后,作着哲学底思辩,于是,
尽可能地,把这种“微贱的沉默”的武器抓在手中。而因为这,他们更只觉得这个武器真
实,而不去意识到自己心里的不信任。
“我们信仰理性,但也感到这种沉默的生和死底极其高贵的内容。”走进城门,看见温
暖的灯火,和在雪上走着的稠密的行人,蒋少祖感到自己重新抓住了一切,于是他底思想活
泼了起来,“人们是生活在偏见中,我也一样,但很明显的,一切意义并不因偏见而消灭。
人们不能看见真正的人民生活——这种内容!中国是太痛苦了,但正因此,我们不能抹杀一
切梦想,一切慰藉,一切艺术和文化;在人民生活底深处,每一种都有诗和艺术,好像是神
秘的!革命要尊重诗!每一种都是痛苦的,也是高贵的,没有质的分别,但在量上面,谁多
些呢?请你们明白我是对的!”他愤怒地想,走过故乡底街道。
“我们搭晚车到镇江去。”推开门,他忧郁地低声向陈景惠说。想到他和苏州已经再无
瓜葛,冯家贵底苍白的脸便重新闪显在他底眼前,于是他刚才走过的旷野,街道,灯光,便
在他底心里有了特殊的意义。他感到浓烈的凄凉。“小寄睡了吗?我们要爱惜时间。”他振
作起来,说,看着灯。
蒋少祖夫妇来到车站时,上海学生们底赴南京请愿的队伍正被阻拦在站上。车站底烛光
完全熄灭了,好像,这个国家,是已经到临了戒严的、战争的状态。列车停在不远的站外,
月台上、月台附近、和路轨上拥满了人,发出了嘈杂的声音。蒋少祖夫妇走近车站时,警察
正在用枪托驱赶月台上的人群。而从列车那边,雷鸣一般,发出了学生们底豪壮的歌声。
在积着雪的平原里,在呼吼的寒风里,黑压压的列车停着,从窗口伸出密密的旗帜来。
旗帜挥动着,歌声突然爆发,站内的人群沉默了。警察们向列车跑去。发出了武器碰撞的声
音。从路轨上,照出了两只手电底电光,于是,像开玩笑似的,有无数道的电光从列车向这
两只手电射来,把两个警察可怜地暴露在强烈的白光中。
机关车是被学生们占领了的。他们拉响汽笛。随后,他们把车辆驶动——车辆慢慢地驶
动,载着愤怒的歌声。警察们向天空鸣枪,于是车辆又停止。
学生们从列车向车站跑来。他们立刻就围住了警察们。最初是杂乱的叫嚷,最后,一个
洪亮的、悲愤的声音镇压了一切。
“你们可以向我们放枪!可以向你们底兄弟姊妹们放枪,因为别人叫你们放枪!但是,
同志,日本人也向我们放枪,向我们底兄弟姊妹们放枪,向你们放枪!”
“走开!走开!”警察叫。
“开过去!”从列车上面,发出了吼声。
“我们要死,也死在敌人底枪弹下!”那个青年在大风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嚎叫。
“我们请你们让开!”一个女子底镇定的、勇敢的声音说。
在呼吼的寒风里,汽笛发出了挑战的尖叫。学生们跑回列车,车辆重新驶动,歌声再爆
发。警察们向天空放枪,但列车镇定地驶进车站,驶过了车站。车头上的和窗口的旗帜在寒
风里展开,激怒地扑打,招展着。
“我警告你们,前面有车子开来!”从月台上,一个严厉的声音叫。
“我警告你们,你们底生命握在日本人和汉奸手中!”从窗口,一个严厉的声音回答。
“你们底生命……”月台上的那个官吏,以愤怒的、激越的大声叫,但突然顿住,愤怒
地转身,经过蒋少祖身边走进了车站。
列车停住了,因为有人发觉前面的路轨已经被掘断了。从车头上,发出了叫喊的大声,
于是请愿者们拥下了车辆。他们,沉默着,迎着尖利的寒风,向积雪的旷野跑去。车内,洪
亮的歌声继续着。被这歌声所陶醉,在雪地里,沉默的一群向远处跑去。
歌声响着,一切声音都沉默了。除了大家所凝视的,那在雪地里向远处跑去的一群以
外,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冬季底风暴在高空鸣响着。
即使人们在战乱的年代曾经看到过同样的英勇,也决未注意过这种画面,这种歌声,这
种动作,这种巨大的沉默——风暴是在高空鸣响着。警察和群众,在月台上和路轨上站着,
凝视着跑动的一群,可以看到,在白雪上,围巾和女性底旗袍翻飞着。
但很快地,有一种寒冷的东西,在不被注意的瞬间侵袭了车站。人们好像因那跑远去的
一群而觉得孤单,因缺乏那种热情和意志而觉得孤单;警察们和官吏们,因不能执行任何一
种战斗而觉得孤单。列车里面的人们觉得孤单,因为分离了他们底同志们,因为在歌唱中
间,他们突然地感觉到,一切种类的生活,是难以动摇的。
蒋少祖看着列车,觉得孤单,觉得这个苏州,这片平原,以它底顽固的、平常的生活冷
漠地对待着年青的人们底这种英勇。
蒋少祖,在走进人群底最初的瞬间,便获得了严肃的安静,他觉得他和这个新的世界的
联系,是坚强的。这种孤单袭击他时,他有了温柔的怜悯的感情。
他想到,在罗马共和时代,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因为替一个无辜者向暴君抗辩的缘故
——这种抗辩是轻率而热情的——而流亡了出去。他穿着单薄的衣裳走出了罗马,在身边除
一本柏拉图底著作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他流浪到遥远的边域中去,受尽了侮辱与损害。但终
于他回到罗马了,是带着光辉的劳绩回来的,走进了石筑的圆形剧场,当着皇帝,元老院,
和公民们,发表了他底胜利的演说,教导从罪恶、偏见与无知中拯救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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