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财主底儿女们

_3 路翎(当代)
白了她底新的地位:她站在高处,群众在她底脚下仰面看着她。她明白了她底动人的庄严:
特别因为岗位台上的热烈的红灯,她有了严厉的表情。警察向她走了一步,向她挥手,要说
什么,但顿住了,意识到群众底意志,凝视着她。警察底左腮在红光里打颤。王桂英看见下
面有波涛和漩涡,——先前,她是被吞没在这些波涛和漩涡里面的,但现在,她成了这些波
涛和漩涡底目标了。王桂英庄严地凝视着人群,举起手来。她底目光扫过人群。人群安静,
她开始演说。“各位同胞,一切都摆在我们面前!生和死摆在我们面前!死里求生或者成为
日本人底奴隶,要我们自己选择!”王桂英愤激地大声说,并且做手势,“我们失去了东
北!我们底同胞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说了什么?我还要怎样说?”她微弱地、
温柔地想;从这个思想奇异地得到了慰藉。——“我们难道还能够苟且偷生,贪生怕死!”
她大声说——“他们感动了,是的!”她微弱地想——“我们要组织起来,为了我们底祖
先,为了我们底儿女,为了这一片土地,我们要求生,要反抗,要胜利!”“是的,我说得
多么好!”她想,甜蜜地流泪。人群里面爆发了强大的、激赏的喊声,大的波涛涌了起来。
王桂英感到自己已经被爱,将要被面前的这个不可抗拒的,欢乐而可怕的力量卷去,在大的
幸福感和甜蜜的烦恼里面慌乱了起来。她脸上有了迷惑的笑容,好像哀求人群——哀求它把
她吞没或者饶恕她。一辆小轿车驶近,冲散了人群。岗位台上红灯熄灭,同时绿灯发亮,照
见了王桂英底失望的、慌乱的面孔。那个不可抗拒的、欢乐而可怕的力量消失了,王桂英恍
惚地、羞辱地走下了岗位台。在王桂英演说的时候,蒋少祖对她有了不可解的、仇恨的情
绪。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无聊的;王桂英是虚荣而虚伪的,群众是愚蠢的。他未曾料到的那
种强烈的嫉妒心在袭击着他,使他有了这种仇恨的情绪。他注意到面前的一个男子为王桂英
底演说而流泪;他注意到周围的人们底感动的、惊异的面容。人群感动愈深,蒋少祖对王桂
英的仇恨情绪愈强。他开始反抗他底这种心理,但这反抗很微弱,然而在王桂英羞辱地跳下
岗位台来的时候,这种情绪便突然消逝了。显然的,王桂英在纷乱中走下岗位台来时的那种
寂寞的意味令他喜悦。王桂英迷惑地走向他,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人们向这边跑
来,蒋少祖冷淡地向街边走去,王桂英,好像被吸引着似的,跟着他。街上奔驰着车辆,人
群散了,蒋少祖冷淡地走着,不知要到哪里去,但希望王桂英从他得到惩罚。他们去吃了东
西,离开饭馆时已经十点钟,他们的脸上有着同样的冷淡表情;在这种看来极为坚强的冷淡
下面,某种火焰燃烧着。他们自己充分地意识到,他们底一切动作都趋向某个目的。在每一
次的反抗后,这个目的就更明显。他们底心情已经完全变化,刚才的热情和失望,显得是很
遥远了。蒋少祖已经在心里和王桂英和解。王桂英疾速地、紧张地走路,不时露出严厉的、
焦躁的表情。街道逐渐寂静;潮湿的冷风鼓荡着;他们沉默着。沉默愈深,他们互相愈了
解。“是的,一个这样的女子,她是危险的,我也是!”蒋少祖想:“我们是不自由的。然
而为什么我们不是自由的?怎样才叫做生活?为什么我底心这样柔弱?为什么?”“我怎样
办?我应该怎样!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就又要回南京去过那种生
活吗?那样长的日子,那样呆板,无聊!命运是多么可怕呵!他怎样想呢?我能够屈服于他
吗?不,怎么能够有这样的想头!”王桂英想,因羞耻而脸红,露出严厉的表情。蒋少祖引
王桂英走进一条小街,然后走进一个空场。他们走上一个土堆,灯光从左边的楼窗里照射下
来。面前是一道破毁了的栏栅,再远些是沉寂的小街。小街的瓦房后面,竖立着放射着灯光
的雄伟的高楼。蒋少祖心情柔弱,这种柔弱可以是一种甜蜜,可以是一种惩罚。他底面孔冷
淡,他乐于相信他是为了和王桂英谈话而到这里来的。王桂英恐慌着。看到她底火热的、明
亮的、异常的眼睛时,蒋少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对她有错,而因了由这双眼睛所表示的那种
不可抗拒的力量,蒋少祖觉得这种错误是幸福的。蒋少祖捉住她底手。“蒋少祖!”她严厉
地说,把手缩回去。蒋少祖柔弱地、侮慢地笑了一笑。“是的,我要达到我底目的!我要使
她明白我是对的!”他想。“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懂得为什么刚才你那样的兴奋?”蒋少祖
用假的声音说,然后浮上有罪的、懒散的笑容。他底谈话愈严肃了(他相信自己是为了一个
严肃的,高尚的目的),他底心便愈柔弱,愈惊慌,“是的,你那样的兴奋,对于这些上海
人,你期望更多的东西么?而你现在似乎很忧郁!”他雄辩地说,但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他底柔弱的表情说了别的。他浮上了怯弱的笑容,沉默着。“要永远反抗生活,永远保持自
己底明澈的心情!要大胆地破坏这个世界底法律,从自己底内心做一个自由的人!”他用痛
苦的呼声说:他底柔弱的表情更明显地说了别的。王桂英,被他感动,看着他。“我,以
后……决不做梦了!”王桂英说,脸红,可怜地看着蒋少祖。“为什么不?”蒋少祖痛苦地
叫。“我会向他屈服吗?不不不!”王桂英想。“我觉得很失望。说不出来为什么!”她严
肃地说。“是的,你预备留在上海吗?”“怎样留法呢?读书或者做事,我都不愿意。”她
说,可怜地笑了一笑,沉默了。“是的,我已经考虑了,我决定回南京,我现在决定了!”
她坚决地说,她底明亮的眼光说,因为他,她才要回南京。“我现在觉得我喜欢一种闲散的
生活,我要什么事都不做,我有钱,我要懒惰,我要欺骗一切人!而我觉得在南京我可以布
置这样的生活!我要和太太小姐们周旋,我要整天的在湖里睡觉,我要忘记一切,好像我从
来不曾有过什么热情,而我是可以快乐的,没有人妨碍……”王桂英,在这个热切的叙述里
触到了自己底内心底深处:那些描述使她甜蜜地忧伤,她流泪,在流泪里沉默。“桂英!”
蒋少祖温柔地喊。“不,不能向他屈服!……是的,也许我爱他,是的,我可以说出来,没
有什么妨碍!”她想。“蒋少祖!”她说,流泪,下颔颤栗,“在四年以前,我曾经做过怎
样的梦!我是一直做着怎样的梦!我到上海来,是做着怎样的梦啊!这个王桂英,是在梦里
生活啊!然而她能够倔强!现在梦醒来了!看见那些受伤的兵士,听着他们在夜里叫唤,我
底梦醒来了!但是或许我又做着另外的梦了!……我是凄凉的,我是……”她流泪,沉默
着。“这个王桂英,她是等待着静悄悄的死亡了!她底灵魂是有了不可愈治的创伤!”带着
这个时代的矫情,用着这些字眼——这些字眼给予了无上的甜蜜——王桂英表露了她底最深
刻的感情。在这个表露里,王桂英觉得自己是得到了无上的幸福:她,王桂英,美丽地生活
在这个时代。蒋少祖抓住了她底手,她没有反抗。她底这种表露澄清了蒋少祖底感情。他凝
视着明亮的楼窗,听着王桂英,明白了王桂英底情感,他警告自己说他应该理智。“我决不
愿在一个女子激动的时候欺骗她的!”他严肃地向她说,抓住了她底手。“是的,我向他屈
服了!而这就是人生!”王桂英低头,愤怒地想。他们站在冷风里,沉默着。“但是他为什
么不说!多可怕,多羞耻!他是多么自私啊!”王桂英想,战栗着;为了试探蒋少祖,她缩
回了自己底手。“但是有谁能够妨碍我们呢?为什么我不是自由的?”蒋少祖想。王桂英抬
起头来,发冷,迷晕,以奇异的眼光看着蒋少祖。“桂英,我希望你明白我。”蒋少祖说,
嘴唇战栗。王桂英浮着冷笑沉默着。蒋少祖环顾。然后低头吻她。但当他企图第二次吻她
时,她把他推开。她底严厉的眼光使蒋少祖畏缩。她无力说话,她向街边走去。“桂英!”
蒋少祖苦恼地喊。她回头,痛苦地看着他。“现在已经迟了!”她说,战栗了一下。“有空
的话,你和你太太到南京来看我们……”她加上说,浮上一个凄楚的轻蔑的微笑。然后她迅
速地走过街道。蒋少祖看着她消失,脸上有迷惑的,愤恨的笑容。然后他沿空旷的街道走
去。经过法租界的时候,他被巡捕扣留,因为已经戒严了。在恶劣的心情中,他向巡捕可怕
地发怒。第二天,由于奇异的心理,他和陈景惠一路去看王桂英,但她已经回南京。时间流
逝,没有机会去南京,蒋少祖乐于认为他和王桂英之间已再无纠葛,但这个晚上却留下了奇
怪的,痛苦的印象,使他在极端的隐秘中思念着王桂英,企图获得,并且征服她。
上一回 返回目录 下一回
|文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 1.02
财主底儿女们 1.02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蒋捷三家是苏州有名的头等富户之一,它底主人是晚清末年的显赫的官僚。由于三女婿
王定和,蒋捷三在上海底某个纱厂里投了很多的资;他曾经声明要亲自经营那个纱厂,但他
从未出门。蒋捷三很久很久都确信自己是厂主,命令王定和逐日地向他报告一切。他精细地
记下这一切,发命令,拨款;但其实他对于这个纱厂并无所知。
老人和大房儿媳住在苏州。他打了前任县长一记耳光,并且他是对的,这件事使他在南
京很有名。他底生活很刻板,像一切老人一样。在这个笼罩于权势底暗影和现实的财富下的
古老的家庭里,老人底强力的性格无处不在,使得走进去的人要感到某种寒冷;好像他们遇
见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他们认为已经成了做恶梦的资料的。
六月,王定和和连襟傅蒲生同来苏州。傅蒲生在实业部以恶作剧和和事佬出名。他是去
上海玩的。在上海时所遇到的某些事情——尤其是昨天晚上的某些事情令他烦恼;这中间还
有良心底烦恼,但他仍然愉快而自足。
真正使他烦恼的,是天气太热。下车的时候,他全身都汗湿了。他叫喊着要去吃冰,但
同时站着不走。王定和站下来等他,用左手抓住右手腕,然后弯屈右手;王定和皱眉表示烦
厌。
“可爱的苏州姑娘不在苏州了。”傅蒲生说,他是指美丽的小姨:这个思想使他兴奋
了。“可怜的,啊!”他看着王定和,希望他赞同。
在蒋家胡同里,牵牛花和蔷薇铺展在高墙上,在微风里摆动;青石地上有着可喜的投
影。下午的胡同很沉寂,到处是暑热底严威。停下轿子,傅蒲生跃上高台阶。
但他并未即刻敲门。他举起手来又放下,回头看着王定和。做了一个活泼的、可笑的歪
脸。
“你要揩干净脸上的灰。”他快乐地说,向门缝里张望,然后古怪地伸直身体敲门。
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推门。黑漆门笨重地移开,小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傅蒲生直视前面,愁闷地微笑着。
“啊!冯家贵,侬来,侬来!”他大声叫——显然有些装假:“看我长胖了没有?”
头发花白的老仆人冯家贵疾忙地掩着胸脯(他未扣衣服),露出惊讶的、快乐的表情跑
进了门廊,看到王定和,他底发红的老脸变得恭敬。
王定和点头,垂下眼睛走过大厅(仿佛他不愿看见),走进厢房,未抬眼睛,把上衣抛
给冯家贵,迅速地坐下。
“冯家贵,老太爷午睡吗?”他轻声问,没有抬眼睛。“午睡,姑老爷。”
冯家贵出去倒茶时,王定和站起来,走到大红木椅子前面,弯腰看着窗外。有白色的影
子在槐树底浓叶间闪耀,跑进来。王定和前额贴在窗上,浮上喜悦的、讽嘲的微笑。
年青而美丽的蒋蔚祖跑进来。他底白夏布长衫飘曳:在白色里露出了他底洁白的小手和
红润的,快乐单纯的脸。傅蒲生跑近去,抓他底手,然后用力按他底肩。王定和点香烟,站
在红木椅子旁,向他点头,微笑。
“好吗?”王定和用低缓的、温和的声音问。仿佛他很挂虑,仿佛蒋蔚祖通常都处在不
好的情况中。
“啊,你们!”蒋蔚祖露齿微笑,不知说什么好,跑向椅子,然后跑向王定和,又跑向
椅子。终于站在房中央,快乐地叹息。
“我嫌园里闷。”他说——显然选择了这句话——,笑着动手脱长衫,“我预备出去。
啊,幸亏我没有出去。住几天吗?”他坐下,快乐地、兴奋地看着他们。
“要陪你喝酒……素痕好?”
“啊,不。”他笑。“我想……二弟好吗?”
“他有什么不好。一·二八打仗,他和……他给巡捕房关了一夜,说弄得……有趣极
了,关了一夜!”傅蒲生说,愉快地霎眼睛,表示这中间有更有价值的事,需要等下详谈。
“他要办报纸。”王定和冷淡地说,他不时看着门。
蒋蔚祖摇头,又笑,然后变严肃,沉思着看门。“南京他们……?”他不知说什么好。
他又笑,这笑和他底话无关。
“一样的。”
“我要去南京,”他咬嘴唇,可爱地笑,环顾两位姐夫;“你们欢迎?”
“来了。”傅蒲生说,嘲讽地微笑着站了起来,王定和随后站起来,瘦脸皱蹙,好像在
笑,露出恭敬的、愁闷的表情。“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妇女底嘹亮的声音在
走廊里叫。穿宽袖的绸短衣和绿色绣花鞋的金素痕走进来,停在方桌前,即刻就伸手理头
发。
“我责备你们,忘记了苏州!……请坐,啊!”她高声说,同时闪动至肘的宽袖走向傅
蒲生,开始用低的、愉快而郑重的声音说话,仿佛她承认以前的话都是客套,现在才是正
文,是她好久期待的。傅蒲生胡乱地点头,露出崇拜的表情表示极注意,表示对每一个字都
了解。王定和踮脚走向蒋蔚祖,坐在他旁边看信,听见了金素痕底每一个字。
“啊,你看,这一点都不假,老人这样说。”金素痕愉快地低声说,皱眉加重话句底意
义。“老人总是喜欢管闲事,”(傅蒲生点头。)“但他不注意自己底事;南京的事情弄得
那样混乱,没有人收租,大家欺骗……我和蔚祖商量,我们去南京,我读书,蔚祖在实业部
做事,顺便……总之我们不想依靠苏州,我们尽力。蒲生,蒋家谁是能够尽力的人呢?”
(傅蒲生崇拜地点头。)“蒋家底事是这个世界上最严重的问题,少祖弟说。他在开我们玩
笑。定和姐夫是一把有力的手,我希望你底厂顺利,”她向王定和笑。王定和适度地(他自
己觉得很适当)点头。“然后我们在我们底河边……啊,我说得太多了,我们要去南京。姐
姐好吗?妈妈身体好吗?妈妈年纪大……”(傅蒲生点头,好像他明白“妈妈年纪大”这句
话底意义。金素痕说完,他底滑稽的脸从崇拜的表情里解放;他露齿发笑。)
“蔚祖,你陪姐夫,我去看阿顺……”她向门口走去。在门边转身点头,晃动美丽的宽
袖走出。
“好啊,我底耳朵;刚才像八哥!……”傅蒲生叹息,向蒋蔚祖霎眼睛:“有福气,好
老婆,老弟!”
蒋蔚祖羞怯地笑,企图制止这个微笑,他底嘴唇颤动着。在金素痕说话的全部时间里,
蒋蔚祖未动,沉思地凝视着窗户。显然金素痕所说的,主要的,她底态度所表现的,于他非
常重要,并且是他底苦恼。
王定和站起来,阴沉地徘徊,最后站在蒋蔚祖面前。
“你们要去南京吗?”王定和问:显然关心这件事。
蒋蔚祖点头,咬嘴唇,预备说什么,冯家贵走进来,通报老人底接见。
蒋蔚祖起立,领姐夫们走进邻室,老人习惯在这间房里接见别人,因为这里底家具,—
—不是最华贵,而是最笨重,最多。这个房间底特色是,椅子最多,但进去的人却觉得无处
可坐。老人不愿别人安适。字画挂满墙壁,但刚刚走进去的客人却不能看,且不敢看它们,
这些字画也令人局促。房里有檀香底气息和某种腐蚀性的气味。傅蒲生好久未来,走进去时
愉快的面孔突然阴沉。他嗅鼻子,随着王定和坐下;坐在右边,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走廊。
王定和穿好上衣,露出严肃的、冷淡的表情。傅蒲生发痴地思索地看着门。
高大而弯屈的白色的身影使走廊里的阴暗的光线变动。蒋捷三倾斜上身,大步地缓慢地
穿过走廊,走进房,未看起立的、恭敬的女婿们,点头,把手里的大纸卷递给蒋蔚祖,走向
桌旁的椅子坐下:他习惯坐在这里。
老人秃顶,头角银白,有高额,宽颚,和严厉的、聪明的小眼睛。脸微黄而打皱,但嘴
唇鲜润。他架起腿,抬眼看着女婿们。他微笑,安慰女婿们:他觉得自己是在仁慈地安慰女
婿们。
笑的时候,他底高额上的皱纹叠起。不笑,他底两腮的肉袋无生气地下垂,加强了他底
严厉。
“住两天?”他说,取出手帕来揩鼻子,两腮下垂。“不。想明天回南京。”王定和恭
敬地说:“打仗的时候厂里亏的,这个月恢复些。托老太爷底魄力,总要支持下去。上海大
家问候老太爷。”他说。
“老太爷要不要去上海看看?”
“我去上海,啊!”老人轻蔑地笑,然后恍惚地笑,“带来的东西,我看看,晚上看
看,你底钱,这个月我不能拨。说了,不许再提……!”
“老太爷,你太把我当小孩了!”王定和高兴这个机会,愉快地说。
老人看着他,好像要亲眼看见他所说的。然后看着傅蒲生。
“你,怎样?”他含着显著的愉快问。在舒适的午餐和良好的午睡后,老人显然处在愉
快的心情中,虽然他更看重王定和,这种愉快却只有在傅蒲生面前表露。老人时常古怪地亲
善傅蒲生,因为傅蒲生是平庸的,好像人常常喜爱比自己弱小的人一样。
傅蒲生微笑着回答了什么,老人轻蔑地大笑。
“胡涂!”老人叫,盼顾,从冯家贵手里夺过扇子来,提起绸衣使力扇:“我要叫他们
跑给我看。你看你一脸汗——”
傅蒲生快乐地笑,揩汗。王定和看他,看老人,他刚才在沉思,未听明白谁为什么要跑
给谁看。
“刚刚过去三个月,大家忘记了,什么打仗!拿年青人耍猴子!我要看见,”老人大声
说,额上的皱纹叠起来,“他们在一起,你们,”他思索着,抛开扇子,“中国和日本是百
年的冤孽!……”他愤怒地大声说,然后垂下眼睛,并把手放在膝上,做出失望的,严厉的
姿势。他底两腮下垂。但显然他颇快乐。他开始思索。
“没有一件值得做的事,有一件,吃耳光!……你们就相信这些!呶,看见百姓底疾苦
没有!水深火热,成千成万,几代的生命!交在谁的手里?”老人发火,在桌上支肘:他底
小眼在浓眉下闪射如星芒。“啊,不远了,不远了!”忽然他动情地叫,起立,打落冯家贵
手里的扇子,走向窗边。“这不是谁个人底力量能够挽回的。”王定和用低而打颤的声音
说。
显然这话触怒了老人。老人健壮而孤独,需要发火。“谁的力量?中国这大的地方,这
多人,几万年怎样活下来的?偏偏到你们手里!可怜的畜牲啊!”
“啊,老太爷,不必生气,罪该他们受。”傅蒲生温和地说。
老人未回答,大脸流汗。冯家贵走近替他打扇子,他大声清喉咙,左腮打抖。
“哪个该受罪?是你?是我?是穷苦的百姓?是他们干净的年青人?可怜啊!”蒋捷三
用怪异的声音喊,两腮无生气地下垂,显出老相,向蒋蔚祖挥手,然后走出去。儿子皱眉跟
随他。冯家贵走在后面使力打扇。

老人回房,支肘卧在高榻上,唤姨太太烧烟,并教训儿子:他反对儿子去南京。他说女
人要去,让她去,她借口娘家在南京,好去玩,因为她是女人。说话的时候,他摔白鹅毛扇
给姨娘,但即刻又夺回来,注视她底脸,吓退她底假装快乐的、愚笨的笑容。于是瘦弱的女
人露出忧伤,她底瘦脸显得忠厚而率真。在假装的快乐表情违反本意地消逝后,或在单独地
对着自己底小孩们的时候,她底愁病的脸总是如此,忠厚、仁慈、而率真。
金素痕使女仆抱来两岁的男孩阿顺,她知道这个能打断老人底狂言。蒋蔚祖抱过小孩
去,忧愁地沉默着,坐在椅子里。老人凝视孙儿,然后看着窗户。
“她自己不能带小孩吗?啊!”
他那样看蒋蔚祖和小孩,不看他们底脸,而看他们底头顶:老人在不快的时候看人总要
看得高些。这总是如此的,蒋蔚祖不知道是否被看,不安起来。老人底灰色的明亮的视线好
久都静止不动。并且他全身不动,除了他底多肉的,庞大的胸膛在起伏着。
姨娘看小孩,又看老人,觉得应该赞美小孩,露出虚假的、愚笨的笑容。
“拿来我抱!”老人忽然说,但同时侧身抽烟。蒋蔚祖皱眉放小孩在榻上,好像他是一
件东西,小孩经不起烟,惧怕,开始啼哭。
姨娘抱小孩,同时虚假地微笑着看老人。
“啊,哭了,呆子,可怜!”老人推开烟枪咳嗽,大声说,他轻蔑地,但仁慈地看小
孩。小孩不哭了,老人在烟灯上用肥大的、带刺的嘴唇吻他,他又哭。
“胡子刺……”姨娘小声说。
老人盘腿坐在榻上,轻蔑地、慈爱地搐动着大鼻子,企图逗小孩发笑。
“好,抱开,小呆子!”他忽然发火地大声说:“蒋家全是呆子!”
“要去南京,你自己赚钱!”他挥手,向抱小孩出门的蒋蔚祖说:“去就不回来,全是
呆子,全是骗子!”
姨娘明白后一句话指蒋少祖。老人很少提这个儿子,但这些话总是指他,姨娘很明白。
她沉思起来,忘记了自己底快乐底义务,露出忧愁的、善良的表情。
离开老人后,姨娘底忧愁更重,枯干的脸上皱纹深叠着,她底四个小孩围绕着她;小孩
们脸上有某种严肃的东西,但母亲软弱而忧郁,那样单纯地愁苦,使看见他们的人觉得他们
全体顶多只有两个人,并且两个人等于一个人。他们这个团体在走过大厅时总是无声的。虽
然老人有时对小孩们极好,但他们总是恐怖。老人在他们是一切森严骇人的事物:读书,礼
节,罚跪,爱抚,……等等底神秘的来源。
母亲牵着最小的(三岁的女孩)走在他们中间,仁慈而严谨,用目光做暗号,带他们通
过大厅和走廊;小孩们通常只在后园角落里玩耍,那时才有较大的、有生气的声音。显然母
亲有一种自觉:小孩们将来的凶险是很明白的,他们将蒙受耻辱和不幸,因此她,可怜的母
亲必须使他们知道严谨底必要,同时使他们在可能的时候多得到一些保护和慈爱,这些他们
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都会失去,母亲在她底小孩们中间是仁爱而忧愁,有时她笑那种率
真的笑,这只有一个母亲才笑得出,而在这种时候她底柔和的脸表露出:她从前是那样美
丽。
黄昏,小孩们在洗澡后是红润而精灵,由女仆率领走过假山石,假的小河和小桥。女仆
异常整洁,白兰花押在头上;苏州底女仆总是那样精致。男佣人在石路上洒水,并打扫草
地,把微少的落叶积成堆。小孩们停在茅亭前等候正在洗澡的母亲。
母亲走过石桥,带着出浴的庄重拉着衣服,散发着香气,嘴部发红而打皱。
细瘦的、庄重的女人走近小孩们。最小的女孩向前跑,她抬起眼睛,露出了几乎不可觉
察的忧愁而安慰的微笑。“阿芳哪,看你底脚,阿是龌龊!”她抱小女孩,向最大的,十二
岁的女孩叫。
“阿弟踢我!”
“踢,踢!啊!”她含笑说,取手帕揩眼睛,走进茅亭。“听我,阿芳,侬弗要,”忽
然她抓住大女孩底细瘦的手臂,恳求地微笑着说;洁净的额上有了皱纹,“弟弟总是弟弟,
自家底弟弟,娘辛苦!昨晚怎样说来,你阿是顶大?十二岁要学做人,要辨神色,要做事;
对长辈恭敬,弗是弟弟……啊!”她说,女孩愁闷无表情,她摇动她底肩头,带着假装的欢
乐看着她:“啊,你答应,答应……你点头,说是!”她用力摇女孩底瘦肩,耐心地,振作
地向她耳语。她惯常总向小孩们耳语。
母亲向女儿耳语很久,热切而振作地向女儿底耳朵反复说那几句话,恳求女儿回答一声
是。最后她停住,面容严重,把自己耳朵贴到女儿嘴边。但女孩惧怕这个恳求所含的严肃;
这种严肃要求她了解母亲讲给她回答的那个字底意义,和目前这一切底意义。她显然不能明
白这意义。十二岁的阿芳是有对痛苦的早熟的理解,但还无法明白母亲底耳语和要求,为何
这样严重。她不敢回答。她怕错误,她知道母亲要为错误而痛苦。她脸红,呼吸频促。弟妹
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她底胸骨突出的瘦弱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母亲底耳朵没有离开。
“阿芳,好阿芳,你阿是乖,你可怜,你说一句,说,啊!”母亲又耳语。
阿芳底美丽的眼睛苦闷地闪烁着,她底脸变白了。她凝视母亲底耳朵,嘴唇打抖。
“娘,是……”她用窒息的喉音说,脸更白,流泪。
母亲叹息着,抬起充血的、发红而光辉的脸来,大姐姐流泪,大男孩眼发红,因为觉得
这一切由于自己,他踢了姐姐。小孩们严肃地站立不动,而母亲底脸充满了安慰和慈爱。显
然这种状态是他们这个团体底特色,而这个团体是命运给老年的蒋捷三所留下的唯一的寄
托。
看见傅蒲生和王定和,母亲底脸起了变化。两位男子走近茅亭,姨娘迅速地点头,向前
走,露出假装快乐的、愚笨的表情。
“姑老爷姑老爷……难得哉!”她愉快地盼顾,企图赞美黄昏。“阿芳阿五,叫姐
夫!”她庄重地说,给小孩们让出位置。
十二岁的瘦女孩上前,——她是受过严酷的训练——垂下手来鞠躬。……
“好,好!”傅蒲生伸手至女孩下颔,抬起她底苍白的脸来,然后发笑。
“啊,风凉爽!”姨娘大声说。这个声调和恭敬同时,意外地叫出了愤怒,这似乎不可
解,但这确是由于傅蒲生底淡漠的笑声和阿芳底困窘不安的脸:这些使她痛苦。她激动地笑
着,并且盼顾,假装不看女儿。
姨娘领着小孩穿过假山石走开去,风吹起大女孩底白绸上衣。傅蒲生和王定和站在茅亭
阶下凝视他们,然后对看,同时露出怜恤的,然而不快的笑容。
这个家庭在夏天底黄昏有着较愉快的生活:老人在洗澡后走进后花园时要听见小孩们底
戏耍的笑声和叫声,到过蒋家的人决不会忘记两件东西:古董和后花园。前者是老人个人底
娱乐,而这无疑是很重要的;前来告贷的穷亲戚都知道老人在摩挲古董的时候有好的心情,
那么他们便明白应该何时说话,以及说什么。后花园则对于蒋家全族的人们是凄凉哀惋的存
在,老旧的家庭底子孙们酷爱这种色调;以及在离开后,在进入别种生活后是回忆底神秘的
泉源。这特别在蒋家底女性身上表现得鲜明。
后院大约半里见方,靠近正厅底左右侧建有旧式的楼阁,姨娘和她底小孩们住在左边,
蒋蔚祖夫妇住在右边,但还空着很多房间,好像建设它们的人具有着强烈的对于繁荣的想象
力和意志,好像他底强力的手臂要完成更大的东西更大的楼宇和庄园:它们白昼时在江南的
太阳下雄伟地闪耀,夜晚则灯火辉煌如宫殿——使他,这个沉重而森严的安心立命的主人,
在世界上有了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大的存在。但他没有完成。他做了千分之一,后来便把他底
天才的大力化费到对那个不肯放松他的尘世的可悲的、流血的斗争里去了。
但这些楼宇并未颓败,这个主人还有力量保卫他底最后的东西。这些楼宇,它们底巨大
的灰色圆柱,它们底森严的廊道和气魄雄大的飞檐,使这个庄园成为苏州最好的建筑,成为
中国最好的古色古香的建筑之一。
花园是华丽的,人工的,但和屋宇底建筑相和谐,正如老主人底不自然的,高度的身体
动作和他底庄严的头颅相和谐。园里充满华贵摆设,每件东西都表现出一种粗大的精细和一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