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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2 路翎(当代)
天,蒋少祖在和一个军官讨论了组织义勇军的问题之后,去看一个重要的朋友。这个朋友不
在家,他意外地遇到了被他们大家所注意的那个有力的人物郭绍清。在这个短促的会面的全
部的时间里,蒋少祖被各种狂奋的思想袭击着。这个朋友底家位置在较为冷静的处所,蒋少
祖是去商谈组织义勇军的问题的。夏陆昨天曾经告诉他,这个朋友底地位最近略有变化,张
东原差不多已经和他决裂;夏陆并且说,这个朋友可以弄到一千枝枪。蒋少祖注意着这种变
化了的地位,并注意着这一千枝枪。这个朋友是上海的政治界和文化界底最有钱,并且在地
方上最有势的人物之一。女主人回答蒋少祖说,她底丈夫出去了,大概很快地就会回来,蒋
少祖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想着各种印象,一面观察房间。房间底布置是华丽而幽暗的;有
点嫌过于幽暗。沙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可以说是完美的,然而有些平庸。蒋少
祖,对于这一切,是很有鉴赏的能力。蒋少祖想着,究竟什么东西,是这个可尊敬的主人底
热情底中心;蒋少祖想到,新的人物,有时是会在多么奇怪的形式下生活着。这时门开了,
郭绍清迅速地走了进来;一线阳光从外面的走道上面投到红漆地板上,闪动了一下,迅速地
消失。“王先生在家吗?”郭绍清,显然已经看清楚了蒋少祖,安静地向内室喊。“啊,是
郭先生吗?”女主人迅速地跑了出来,显然虽然知道了这个重要的约会,却不知道郭绍清究
竟是什么人;“他马上就回来,马上就回来!请坐!”女主人不安地看了蒋少祖一眼。郭绍
清看表,笑着向女主人说他来早了一刻钟。蒋少祖曾经在另一个场所见到过郭绍清,发现郭
绍清装做不认识他,感到屈辱。蒋少祖想到他应该同样的冷淡,但在兴奋中不自觉地站了起
来。郭绍清向蒋少祖点头,坐了下来。蒋少祖小心地坐了下来。郭绍清悄悄地开始抽烟,他
们沉默着。女主人喊仆人倒茶,然后踌躇地站着。一种苦恼的思索显露在她底敷着脂粉的瘦
脸上。她认识蒋少祖,但不认识郭绍清。她底丈夫在早晨告诉她说,这个约会是很重要的,
此外她便一无所知。对这个重要的来客表现了热烈的殷勤之后,她便有些苦恼起来,怨恨她
底丈夫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化了很久的时间考虑着是否要给郭绍清介绍蒋少祖。假若是
在交际场所,她是无需思索的,但目前的情况显然不同。她没有决定应该怎样。在智力不够
的时候,她用行动来决定;她是忧愁地站着的,使蒋少祖在他底大的兴奋中注意到她底戴着
钻石戒指的洁白的修长的手指——现在她伶俐地笑了起来,走了一步。“这位是蒋少祖先
生!”她带着贵妇人底风度说,“这位是郭先生!”客人们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蒋少祖
眼睛笑着,看着郭绍清。女主人对自己满意了,轻盈地走了进去;在门边回头看了一眼。
“我们见过。”郭绍清简单地说。蒋少祖表情严肃,倾身向前。同时他想到,像女主人这样
的妇女,和丈夫生活在完全相异的世界里,对于他底朋友是一件苦恼。先前,在观察房间的
时候,他怀疑他底朋友底人生兴趣,但现在,因为郭绍清底来临,他就特别同情,特别怜悯
这个朋友了。但这种同情,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是含着敌意的。虽然蒋少祖明白围绕着这个
朋友的复杂的一切,并明白他底处境底艰难,知道他是值得尊敬的。但蒋少祖却选取了那种
基督教似的态度:他是宁愿同情,并且怜悯他底朋友的。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那张山水画,他
怜恤他底朋友是在世俗的权势面前屈服了。他底表情里有着一点感伤。在他底这种诗歌般的
心境里,郭绍清就成了世俗底权势底象征。他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谄媚,他
希望郭绍清,这个世俗底权力,能够懂得他底这一切。“我常常能够爱人们,因为理解,就
是爱;我很容易原谅一切,我知道这是我底弱点。”蒋少祖甜蜜地想,眯着眼睛看着郭绍
清,后者在安详地抽着烟。“我理解你,你以为你是权威,我却明白你底可怜的内心……你
是这样一个,好像是很沉着的人,你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工具,唉,我们可怜的人类啊!”郭
绍清拿开纸烟,向蒋少祖淡淡地笑了一笑,蒋少祖底这一切怜悯和轻蔑就都消失了。蒋少祖
想:这个笑容是什么意义。“这个家伙把自己膨胀得如此之大,他希望我先开口。但是我要
明了,我是不能被任何东西动摇的。当心这一批可恶的年青人!”郭绍清想,不觉地淡淡地
笑了一笑。“我想我们应该理解别人,理解一切。”蒋少祖,顺着他自己底思索路线,说;
好像他和郭绍清很熟识。经历了热情的思考,他的确觉得他和郭绍清很熟识。他是平静地说
了这句话的,但刚说出口,就感到热情底袭来。“这个傲慢不逊的青年!”郭绍清想,淡淡
地笑了一笑。但即刻便露出一种欢悦的、活泼的态度来,好像他是非常的热爱蒋少祖。这种
态度使蒋少祖短促地迷惑了。“近来好吗?”郭绍清用他底温和的、悦人的声音说,“我们
还是三个月以前偶然地见到过……我读过你底文章!”他紧紧地接着说,他底眼睛灿烂地笑
着。“没有什么……”蒋少祖小声说,脸红了。郭绍清底温和的、可爱的态度是使蒋少祖迅
速地跌落到低劣的地位上来了。虽然他,郭绍清,是这样的温和可爱,但总显得优越;他自
己练达地掩藏这种优越,因此这种优越就更雄辩。他很懂得,在他底地位上,和一个青年雄
鸡似地对立起来,是不值得的:这些青年,是正在渴望着这种雄鸡似的对立。“日本人放几
炮,弄得我们多头痛啊!”他说,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我要使他明白那庄严的一切。”
蒋少祖想。但他却说了别的。他说:“是的,是的,我们都觉得。”并且露出了困惑的、谄
媚的微笑。郭绍清笑着。“张东原他们,是没有实际的工作可作的!”蒋少祖说,觉得郭绍
清底微笑向他问了这个。“现在又不能研究哲学!”他加上说。他希望讽刺,但他底声调过
于呆板。于是他困惑地皱眉。“是啊!”郭绍清说。蒋少祖望着他,他脸上的那种安静,使
蒋少祖有些愤恨。于是,在攻击了张东原之后,蒋少祖希望进一步地表示自己底独立性。
“罢工委员会底事,我不能同意……我觉得,”蒋少祖红着脸说,“对于真理,我总是敬重
的!”他说。他觉得他已经严厉地批判了郭绍清。郭绍清严肃地沉默着。“郭先生到这里
来,是不是为了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问,眯起眼睛。“我正要跟你谈这个。”沉思了一下
之后,郭绍清低声说。他抛开烟头,搓着手,露出精力来。他底脸严厉,在沉默了一下之
后,又重新变得温和。显然他希望给蒋少祖一种印象。他说,在这一千枝枪上面,他正需要
蒋少祖底帮助。“我怎么能够帮助呢?”蒋少祖怀疑地、生怯地说。郭绍清不答,友爱地望
着他。“啊哈,当心他底圈套!”蒋少祖想,眯起眼睛来。“他用权力、虚荣来激动我!他
想收买我,一如他收买这里的这位主人!但我是蒋少祖!”他想。“但是,郭先生,对不起
得很,这一千枝枪,正是我底目的。”沉默了一下之后,蒋少祖傲慢地,困难地说。“你拿
它们去做什么呢?”郭绍清平静地问。“打敌人。”蒋少祖高贵地说。“你有人么?”“我
有。”“那么……我们联合地组织起来,怎样?”蒋少祖,灼烧着,变得像雄鸡了。他不屑
回答这个平凡的问题。他因激动而发白,在沙发上疲乏地躺着。“我们应该明白大势!”郭
绍清激动地笑着说。主要的,郭绍清是被蒋少祖底傲慢激动了起来。于是他们中间的情形就
变得不愉快了。郭绍清竭力显得平和,弯着腰,碰触蒋少祖底手臂,低声地说着;然后搓着
自己底手,愤怒地笑着。蒋少祖愤怒地、痛苦地笑着,躺在沙发里。“蒋先生,在大敌当前
的时候,应该顾全老百姓底利益。你自己刚才说过张东原是怎样的人。在我们这方面,我们
最痛恨那种自私,那种幻想!”郭绍清说,愤怒地笑着,拉着自己底衣袖。“但在这一千枝
枪上面,我无论如何有优先权,王学植先生不能出卖朋友的!”蒋少祖说,严厉地称他底朋
友为先生,在沙发上坐直。“我不懂得你这青年何以如此顽固!”郭绍清说,迅速地站了起
来,走到窗前。“我的确顽固!我只爱真理……”下面的话是:“我反对独断,我反对机
械、麻木,我反对对人性的残酷的污蔑!”但他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站了起来,轻蔑地笑
着,看着郭绍清底背影。在愤怒里蒋少祖感到大的欢乐:他和权力宣战了。这时主人王学植
迅速地推门进来,诧异地盼顾,并且匆促地笑了一笑。这是一个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绍清
谦虚地向王学植鞠躬,并且温和地、友爱地笑着。蒋少祖迷乱地笑着,他不懂得这个人底表
情何以能够变得这样快。郭绍清显得谦恭而可爱;他灿烂地笑着,小心地坐了下来,显得温
良而优雅。他并且向蒋少祖温和地笑,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我们刚才为那一千
枝枪……”蒋少祖骄傲地说,站着不动。“枪!枪!枪!”王学植跳了起来,愤怒地叫。
“汉奸破坏了,破坏了,真是王八旦!”蒋少祖快乐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请喝茶。”主
人恭敬地说,郭绍清欠了一下腰。郭绍清皱眉,严厉地看着蒋少祖。“再见!”蒋少祖冷淡
而愉快地说,向他们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来。“官僚,权威,权威,官僚,投机,出
卖!但是又在太阳下面行走,我觉得愉快!”蒋少祖想,走过充满了阳光的走廊。“是的,
可怜的人类啊!”他想。蒋少祖接着到印刷厂去。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忘记了他为什么
要到印刷厂来。他觉得到这里来是愉快的。印刷厂里除了一个办事员和一个在打扫着院落的
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四间房子完全寂静着。蒋少祖听着街上的缥缈的人声,继续想着和郭
绍清的会面,在房间里坐着。阳光从肮脏的玻璃窗上照进来,照在狼藉着的废纸上。蒋少祖
因某个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后更严肃。“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啊!这个民族是在
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多么辉煌,多么复杂啊!……我,能够胜利!”蒋少祖想,站起来。
在凌乱的纸张中间徘徊。这时一个文弱的、相貌忧愁的军官走了进来。这个军官衣著不整
齐,没有佩符号,左手裹着浸着血的纱布。“张东原在这里吗?”他焦灼地、忧愁地喊。
“不在。”蒋少祖说,走出房。“哦,是你!怎样,你也下来了吗?”“我有一点事。”军
官忧愁地笑着说。“你看战事会怎样?”蒋少祖问,没有觉察到对方底心情。军官坐了下
来,沉默着,阴沉地看着玻璃窗。“我们用步枪打飞机。”他严肃地,疲乏地说。然后是长
久的沉默。蒋少祖笑着,怜悯地看着他底文弱的身体和文弱的、忧愁的脸,这一切是和他身
上的军服完全的不相称——至少蒋少祖觉得是如此。军官突然站了起来,轻轻地在房里徘徊
着。蒋少祖带着更显著的同情看着他底不健康的身体。“我是来托老张带点东西给我妹妹
的……”军官说。“光是十九路军,不能担负这个大的责任。”他说。蒋少祖沉默着。“是
的。”蒋少祖感动地说,垂着眼睛。军官站住,沉思着。然后向蒋少祖恍惚地点头,说再
见,走了出去。“是的,‘我们用步枪打飞机’,多么悲痛的声音!”蒋少祖想,“郭绍清
们是不是能理解中国底军人底严肃的内心!他们能否理解这个民族底严肃?是的,他们底生
活是那样的狭小,完全是一种苦闷的形式!”蒋少祖想,笑了一声。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
严肃地体验到自己底内心生活,认为别人缺乏这种生活。蒋少祖往外走,在院落里遇见了张
东原。这是一个身体极高,极瘦的,有着大的嘴巴和锐利的小眼睛的人。这双眼睛永远在窥
伺着,很少向它底对象作直接的、坦率的凝视。这个人,有着傲慢的、感情的气质,常常要
哄笑;嘴巴大大地张开,发出刺耳的、宏亮的声音,而小的眼睛快活地闪瞬着。这种笑声是
对于全世界的一种浮薄的傲慢;它不是欢乐的。在这种哄笑里,这个人就享受着他底唯一的
快乐了。而在静默的时候,焦躁和忧伤在他底脸上闪显;他静默着,运动着他脸上的皱纹,
夸大着他底苦恼。然后这苦恼又疾速地被哄笑代替了。这个人,对自己底那些热情,是尽量
地夸张、极端地轻信;对别人,则是极端地怀疑。他是那样地容易冲动。蒋少祖知道,在战
争期间,他已经哭过两次。蒋少祖已经有三天没有碰见他。在这些日子里面,蒋少祖对这些
人的感情和思想已起了变化。他常常经历到那种他以为是自由而神圣的孤独感,他认为他和
这些人就要分离了。这个内心经验是严肃地完成的:他,蒋少祖,爱真理;为了真理才接近
这些人,所以也当为了真理而离开。张东原已经听到蒋少祖对他的讽刺和批评,开始对蒋少
祖怀着敌意。想到自己以前是那样的爱着蒋少祖——他以为是这样——他有些伤心;他认为
他是非常的伤心。于是他底这种敌意,就变成了一种侠义的行为,像他所有的行为一样。蒋
少祖是有着严肃的、兴奋的心情,高兴遇见他。蒋少祖冷淡地告诉他说,某某找他,到他家
里去了。蒋少祖冷静地站着,希望张东原能够明白他底坦直的、严肃的态度。“没有关系,
他会等的;我正要找你。”张东原说。蒋少祖沉默着。他们走进房,坐了下来。张东原把皮
包放在膝上,看着窗户,又看着纸张;但实际上他是看着蒋少祖。他向蒋少祖疾速地瞥了两
眼,露出了一个苦恼的、严重的表情。“听说你去找枪,结果怎样?”“汉奸破坏了!”
“详细情形呢?”“没有听说。”“啊!啊!”张东原点头,压了一下膝上的皮包,露出权
威者底冷酷的表情来。然后是痛苦——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中国而痛苦。蒋少祖以透明的眼
光看着他。“但是——郭绍清弄去了吧!”他说,快意地眨眼睛,于是突然地哄笑起来,仰
到椅背上去。“没有听说这回事。”蒋少祖冷淡地说。张东原快乐地又笑了几声,充分地感
觉到权威。“郭绍清!”他愤怒地、刻薄地说,在椅子上骚动了起来。“我要彻底地打击他
们!”他兴奋地大声说,颤抖着。蒋少祖,在此刻的冷静中,判断在自己底面前的是一个可
怜的人,感到快乐。“我绝对地不赞成组织义勇军而被人利用!我准备在前方组织一个战地
委员会,”张东原确信地大声说,“把战区附近的农人工人商人武装起来,成立一个新政权
的基础!”“是的,很好!”蒋少祖说,狡猾地笑着,希望张东原继续吹牛下去。“而我要
用这个来打击他们!不是吹牛皮,没有人能找到这种关系!”张东原兴奋得发冷,大声说,
瞥了蒋少祖一眼。正是因为明白蒋少祖底恶意的怀疑,他底牛皮才吹得这样大:“而且我准
备实现我底市民抗日政府的主张,老实说,没有人能够提出我这样的主张来!对那种骑墙
派,我是深恶痛绝!”“但是,有时候,中立可不可以?”蒋少祖,明白张东原是在攻击
他,笑着问,因为张东原曾经发表文章声明自己底中立。“《战旗报》和《红旗》都在攻击
我底社会民主党底政治主张,但是没有攻击你们!”张东原大声说,显然因被攻击而觉得荣
耀。蒋少祖,在狡猾的用意下,赞美地笑着。“所以他们欢喜说,中立并不存在。”他说。
“老兄,你要知道,中立是时间性的!”张东原,在权威的欢乐里面,忘记了攻击蒋少祖,
或许正因为要攻击蒋少祖,欠着腰,伸长颈子,向蒋少祖耳语起来。好像他所说的,是大的
秘密;好像他和蒋少祖很亲密。蒋少祖笑着点头。“老兄,说来话长!”张东原愤恨地说,
“在江西各地的农民运动建下来的基础,被方志敏屠杀破坏!在湖北讲习所的干部,被毛泽
东弄进监牢,而北方又被官僚破坏!现在呢,就是这样的文化垄断!叫人笑,叫人哭!啊,
自由自由!”“我听你说过。”蒋少祖冷淡地说。张东原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露出冷酷的表
情。“好的,再谈!”他说,站了起来。“我是不怕别人破坏的!不管他怎样投机,怎样有
势力,我是穷光蛋,又是小百姓!”他发出短促的哄笑,向外走。蒋少祖,在这个攻击下,
露出轻蔑的表情。
“我希望你底政府成功!”他讽刺地说,艰难地笑着。张东原站了下来,毫不思索地发
出短促的哄笑,随便地点头,走了出去。“招摇撞骗的东西!”蒋少祖想,往外走,发现心
里有苦闷的感觉,站了下来。“有人严肃地工作,有人盲目而机械地服从。有人在炮火里面
死去,有人荒淫无耻,招摇撞骗!到了现代文明底岔路口了!”他想,懒洋洋地走过空旷的
院落。那个打扫院落的工人,扶着大的扫帚,站在那里痴想着。……四十九路军底行动,实
现了这个民族底意志。而在战争期间暴露出来的政治斗争,表明了这个战争底意义。二月二
十九日,中国军在各种压力下撤退。三月三日,由政府宣布停战。于是原来的生活迅速地恢
复。经过更多的时间,中国人就更能明白这个短促的抗战底意义。蒋少祖家里搬来了逃难的
朋友。但他不常在家,因为这些朋友,尤其是一位太太令他厌恶。这位太太丑陋而粗暴,是
某个书店老板底妹妹,她底丈夫是因为一个编辑的位置才娶她的。他们经常地在房里唱戏,
打牌九,使蒋少祖烦恼不堪。战争结束的这天,蒋少祖在跑了一些地方之后,去找王桂英。
在这一个月中间,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蒋少祖问她对工作是否满意,她底回答是肯定的。不
知什么缘故,蒋少祖对这个回答感到不满。王桂英和一个朋友住在她底回了南京底大哥所留
下来的舒适的房子里,每天到战时伤兵医院去工作。这个伤兵医院,像这次战争里的每件工
作一样,是在复杂的政治环境里面组织起来的;但它本身,在艰难的工作里面,却热烈而单
纯。一些男女们底自动的服役,产生了良好的结果。王桂英,在这个组织里面,和周围的空
气调和,心情很单纯。她不懂得组织方面底复杂的、艰难的情况,她认为这个组织是极坚强
的。她依赖,并且崇拜它。她底周围的那种献身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她;因此她以她底同
伴们底友谊为荣。医院里面的人们,特别亲切地体会到战争底痛苦和战争底热望,因此对于
战争底结束感到惊愕。政治界底人们,每天都认为战争会迅速地在妥协中结束,在焦躁中生
活着;但实际工作里面的人们,尤其是热情的青年男女们,在他们底宗教般的心情中,认为
战争将无限地展开,无限地延长。王桂英,和她底同伴们一样,被热诚的献身和单纯的工作
感动,未曾想到在她底周围存在着的各种实际的力量。伤兵医院底艰苦的处境增强了那种宗
教般的情绪。王桂英底幻想飞得很远,不时有狂喜的情绪。她觉得伟大的时代已经来临,她
觉得她底工作是神圣的,她将要做一切。每次走进肮脏的病房,看到那些痛苦的,苍白的伤
兵们的时候,她心里总有这种感情。那些伤兵们愈痛苦、愈可怕、愈不幸,她底感情就愈甜
美。她觉得这样地遗忘,并且轻蔑蒋少祖——她心里的那个蒋少祖,是最好的。辛勤的、苦
重的工作,王桂英变得苍白而消瘦。但她觉得一切都愉快;在遥远的后来,她确认这是她一
生最幸福的时间。上海底富人们底残忍,药品底缺乏,以及病房里的可怖的情况,未曾妨碍
王桂英和她底同伴们底兴奋的、良好的心情。这个临时医院里,原来有三位医生,其中的一
位出发到火线上去,在炮火下牺牲了。这是一个身体衰弱的,冷淡的人——王桂英觉得他冷
淡。第二位在劳苦的工作里病倒了。现在只剩下一位,照护着一百多名伤兵和病兵。王桂英
最后才知道,在炮火下牺牲的那位医生,和剩下来的这位医生,是有着政治信仰的。王桂英
好奇地注意到,在同伴底死讯传来时,剩下来的这位医生并无特殊的表示。这是一个胖大
的、好性情的人,喜欢幽默。在企图和他接近时,王桂英注意到,他底幽默是一种防御。这
位医生底献身,他底沉默的、温和的态度,他底严肃的幽默,加强了医院里的那种宗教般的
情绪。从这个人,王桂英觉得这个医院要在世界上永远存在。在这种浪漫的幻想和宗教的虔
敬里,王桂英简单地回答蒋少祖说,她满意她底工作。战争结束的前两天,王桂英从夏陆那
里知道了医生们底历史,对医生们发生了无限的同情。从下午到夜里,王桂英自动地随着这
位医生工作。看着他底弯在伤兵们身上的胖大的身躯,王桂英希奇地想到,一个医生,怎么
能够有信仰。夜里四点钟,医生离开可怖的病房。王桂英疲乏而昏沉。医生,因为过度的疲
劳,几乎在门槛上绊倒。王桂英在他已经站稳以后惊动地去扶他,他向她笑了温和的、疲乏
的笑。王桂英怜悯地看着他,同时想到,这个人,是有信仰的。王桂英几乎从未想到蒋少祖
是有信仰的,但频频地想到医生是有信仰的。她惊动地、怜悯地看着这个医生,好像企图看
出来,在这个人底身上,究竟哪一部分藏着那个叫做信仰的东西。“吴医生,您要喝开水
吗?”王桂英,觉得对方已经发觉了她底目光,问。医生迅速地摇头,好像开水是什么可厌
的东西。他们昏沉地沿着潮湿的、昏暗的走廊走去。“你今天还要回你住的地方吗?”下楼
的时候,医生问。“要回去。”“夜很深了啊!”“路很近。……我喜欢夜里走路。”医生
沉默着。“吴医生,张医生的家住在镇江吗?”王桂英问,提起死者。在幽暗的光线下,王
桂英看见医生底疲乏的胖脸上有了深刻的感情。显然的,在苦重的职务后,在这样的深夜
里,医生乐于听见一个单纯的女子提及死者。“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一个太太,还有两
个小孩。”医生说,悲哀地笑着。“啊,多可怜!”“再见!”医生说。王桂英底疲乏已经
消失了,她踌躇地站了一下,兴奋地往外走。但没有多久又回转,因为忘记了围巾。她特意
走过左侧的院落。冷风吹着。她看见房里有灯光,医生伏在窗后的桌上专心地写字。她站了
一下,听见楼上有野兽般的、可怖的呻吟。王桂英含着眼泪走出门。这是感激的眼泪。战争
结束,房主驱逐医院。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堆栈,主人是上海当地的有势力的人物。在战争期
间,医院里的忙碌的人们损害了栈里的残存的、打包的货物。蒋少祖来的时候,医院正接到
解散的命令;遣散的工作已经开始。这个命令使大家底心情完全改变。这些男女们,对战争
底结束感到夫望,在这个命令下失去了忍耐,变得阴沉而愤怒。是晴朗的日子。蒋少祖在路
上得到了新鲜的感情。蒋少祖想到,战争已经结束,他可以沉思一下,开始新的努力了。战
争已经结束,街上的忙碌的、时装的男女,疾驰的车辆,以及奔跑着的、锐声唱歌的小孩,
给了他以生动的印象。蒋少祖走近医院时,正遇着舁床抬着一个头部完全包扎的兵士出来。
这个兵士觉察到了晒在身上的太阳,动弹着四肢,在呻吟。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是一个断
腿的兵,破烂的衣服上布满了泥浆水和血污,那只完好的腿,显然比断了的腿更痛苦,可怕
地痉挛着。他没有呻吟。但睁着迟钝的眼睛,无血的、收缩的脸在打颤。只有他自己明白他
失去了什么。蒋少祖脱下帽子,静默地站下,让舁床通过。然后他向内走,眼里有泪水。有
人在院子里高声咒骂什么,但蒋少祖没有听见。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个热烈的、静穆的东
西。他慢慢地、轻轻地上楼。有两个穿灰布棉大衣的女子跑下楼,接着,一个工人模样的有
须的男子扶着一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下楼,他站下让路。那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奇异地
微笑着,好像对某件事情有些抱歉。“他们打完了!”他低声说,衰弱地、抱歉地笑着。
“你当心!活生生的让人家骗你!”有须的男子回答,愤怒地看了蒋少祖一眼。蒋少祖走进
病房。没有看见王桂英,不知道谁是负责人,他向内走。外面的一间已经搬空,地上狼藉着
血布和稻草,蒋少祖谨慎地、不安地穿过走道,走向另一间,那种浓浊的,药品、血污、和
堆栈底酸气相混合的气息更重,他听到了动物的、痛苦的呻吟声。伤兵和病兵分成两列躺在
凌乱的稻草里,有人在中间走动。这个房间里居然容纳了这么多的兵士,令蒋少祖吃惊,蒋
少祖不能明白他们是怎样睡下去的;他们没有翻身的可能。各处有呻吟。左边墙角有呼唤母
亲的惨厉的声音。右边有一颗头抬起来,用愤怒的、痛苦的目光向左边搜索。蒋少祖踮着脚
走过去。这个呼号的兵开始哭泣,用手挖墙壁。蒋少祖突然想到,既然在人类里面有着这样
的绝望而可怖的境遇,那么这种境遇便很可能即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苦闷地想到,为什么
自己一向没有感到这个。不解决这个为什么还能生活。蒋少祖看到,在那个号叫的兵士旁
边,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蒋少祖全身发冷,觉得自己底血液已经凝结。在死人底另一边,
躺着一个年青的、肩部受伤的兵。这个兵抬起手来,向蒋少祖微笑,显然不肯承认自己底恐
怖。阳光衰弱地从天窗射进来,增加了这种惨厉。“他死了!”年青的兵士说,恐怖地笑
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右边墙角,有人暴怒地喊。蒋少祖脸打抖。是的,他死了。是
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的,全上海底富户,对他们底为祖国而流血的兄弟们如此残忍!
那个胖大的医生带着怒容走了进来,在他底身边,是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蒋少祖指他们看
死人,他们站下,沉默很久。“可怜……为了……谁?”女的说,哭了一声,去扶那个哭号
的兵。但她立刻便放弃了这个无用的企图,快步跑了出去。“什么都没有,而上海是很有钱
的,同志,这是仇恨!”医生说,苍白的,浮肿的脸上有愤怒的笑容。蒋少祖听说过这个医
生,严肃地看着他。“搬到哪里去?”他问。“总不会是大街上。最好是大街上,我说,同
志!”医生说。蒋少祖感到亲切:医生和他很亲切。医生蹲了下去,温和地低声说,话,把
那个号叫的兵扶了起来。蒋少祖悄悄地往外走。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觉得犯罪——
他,蒋少祖,穿得这样好,有着一切,从孤立无援的、濒于绝望的、为这个民族流了血的兄
弟们身边逃开。一辆无篷的卡车在门前停下,有人跳下来,愤怒地说着话。蒋少祖站住,看
见了王桂英。王桂英跳下车子,拍着大衣上的灰尘,向身边的身材修长的女子快乐地笑着说
了什么——蒋少祖觉得她是故意如此——向蒋少祖走来。王桂英兴奋而严重,走向蒋少祖。
蒋少祖,在痛苦的心情里面,沉默着。王桂英仍然在紧张的,兴奋的情绪里面,周围的一切
使她骄傲,蒋少祖底出现给了她底工作以新的、庄严的意义。她不能感觉到蒋少祖。“我到
这里来看看。”蒋少祖平淡地说,企图打击她底兴奋。王桂英匆促地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向
她底同事大声说话。蒋少祖冷淡地微笑着。“我们很忙。”她向蒋少祖说。“是的,我知道
你——但有什么用?”蒋少祖底眼光说。“你们怎样?”他从齿缝里问。王桂英觉得他在愤
恨她。“我们被解散了!马上就要完了!我们用汽车送去。”王桂英冷淡地说。“好,有空
来玩。”蒋少祖点头,骄傲地走开去。王桂英短促地站着不动,脸上有恍惚的微笑。她突然
明白了蒋少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不重要的、遥远的。那位因逃
难而暂住在蒋少祖家里的书店编辑先生梁实如九点钟才起来。假若不是睡在地板上妨害走
路,他还要起迟些的,因为他夜里睡得很迟,他有迟睡的习惯。矮胖的,面孔狡猾的编辑先
生起来后,便伏在自己底红色漆皮箱子上整理标准国语教科书底原稿。这个稿子他已整理了
战争底全部时间;他底这种心情很使大家钦佩,在战争里他更会嘲笑,显得极安闲,除了整
理这部稿子外便唱戏,说笑话,打牌九。他屈膝蹲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用红铅笔在稿
页上划一些字,并且吃力地念出声音。他底丑陋的太太被另一位太太闹醒,看见他又在弄稿
子,愤怒地皱眉。太太嫌恶梁实如底这个工作,好多次声明要把这些稿子烧掉。显然她觉得
因为这,她才没有愉快的生活的。另一位太太开始攻击梁实如,讥讽他贪财。丑太太披上皮
衣,走向梁实如,夺下他底稿子。因为她要从箱子里取东西。丑太太披着衣服动手梳洗,在
房里走动,头部凌乱,脸上有厌恶的表情。另一位太太,娇小的太太要梁实如唱戏。梁实如
在衣裳上擦手,狡猾地看洗脸的太太。“你唱,你唱吧!”丑太太大声说。在娇小的太太面
前轻蔑地表示了对丈夫的威严。梁实如笑,坐了下来。终于他选了一个没有被注意的机会唱
起来。娇小的太太披着大衣,露出了她底粉红色的衬衣,走进内房,又走出来,拍手看着梁
实如。她对梁实如夫妇怀着嫌恶,她用这些行为来发泄她底嫌恶。梁实如开始和这个太太接
龙时,有名的情书圣手和恋爱小说家赵壁冬和夏陆上楼。赵壁冬狡猾地笑着看太太们。丑太
太很喜欢赵壁冬,兴奋起来了。这个赵壁冬,被这些太太们宠爱,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战
争中间还恋了三次爱,带女友上咖啡店。实在说,太太们批评他没有道德,而他底小说诲
淫;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宠爱他。这个年青人穿着合身的旧西装,长发,有高鼻子和苍白的、
机智的脸。他们开始推牌九。在战争期间大家很穷,所以每次以四角钱为度;娇小的太太坚
强地保卫着这个原则。陈景惠在房里写信,没有参加。夏陆想不参加,但心情很乱,终于坐
了下来。夏陆已经听到临时伤兵院被解散的消息,以为王桂英会在这里。她底这个工作是他
介绍的,所以他想和她谈谈。发觉她和蒋少祖都不在,他感到失望,扰乱起来。含糊地问了
陈景惠后,他坐下来参加打牌九:每次都输。蒋少祖这时走进来,向大家点头,走进房,然
后又走出来,站在旁边看着。“你哪里去了?”夏陆问。“吴先生那里。”“啊,那个家
伙,”胖子梁实如大声说。“你这是恶魔派!”他大声说,因为娇小夫人夺他底钱。“吴先
生说,中国军队是恶魔派,日本军队是古典派!……不,六毛钱我决不来,赵壁冬!”娇小
的夫人高声说;“我们顶多四毛,不像你。好的,胖子,你点?”“我决不告诉你!”胖子
狡猾地说。“好的,浪漫派做庄,看你的!”丑夫人兴奋地说,并且拉拢皮衣。梁实如怀疑
地看了她一眼。赵壁冬含着笑容指胖子,掳起衣袖来。于是他摆开腿,含着懒意的、嘲笑的
表情动手砌牌。然后她点燃香烟,以明亮的、淡漠的眼睛看着大家。“不要失恋!”丑夫人
大声说。“这要看。”赵壁冬说,“我们瞧瞧看,一块钱怎样?”“不许,太大!”丑夫人
叫。赵壁冬挥开长发,嘴部有狡猾的笑纹,轻蔑地看着大家。娇小的夫人是努力捍卫原则
的,但被丑夫人底叫喊激动了嫉恨。于是不再是开玩笑了——这里面有了某种严肃的、阴沉
的东西。娇小的夫人轻蔑地笑,看定赵壁冬。“好吧,看你,就一块!”她说,豪爽地放弃
了她们底原则,因为丑太太保卫它。她摔下一块钱去。瞥了丑夫人一眼。丑夫人迅速地放下
钱,看定丈夫……。梁实如迟疑了一下,狡猾地笑起来,声明退出。赵壁冬闭起左眼,用右
眼看他,然后看钱。“夏陆,你那是两块是一块?”他笑着问。“呵,我放错了!……”夏
陆不安地说,收起一块。赵壁冬衔着烟,闭起左眼分牌。“我的!”他说,欠腰看桌面,然
后放下自己底牌。他发出笑声,伸手掳钱,丑夫人粗声叫起来,打他底手。他求恕地微笑。
“这次非叫你!”娇小的夫人兴奋地高声说:“两块如何?”她摔下两块。丑夫人迟疑,笑
着,依然押了一块。但夏陆却跟着押了两块。大家沉默着。赵壁冬优美地分牌。“你输了,
好太太!”他说,仰起狡猾的、苍白的脸。“胡说!”“你看!”“不,先看你底!……
啊,不,你有鬼,赵壁冬,我只押一块!”娇小的夫人发笑,叫,但猛然脸红。她夺起一块
钱又摔下,好像烫了手。赵壁冬快乐地看着她,她脸红,眼里有痛苦的、羞耻的泪水,翻起
衣领。夏陆激动,看着蒋少祖,同时轻蔑地推自己底钱给赵壁冬。蒋少祖在笑。忽然他挤开
梁实如,坐了下来,笑着伸手取牌。“我做做庄看。”他说。“浪漫派,你押多少呢?”他
懒散地问,懒散地笑着,霎霎眼睛。这种神情使他底脸很不寻常。他底脸苍白,在懒意的笑
容下藏着某种热情底冷酷和恶意。他点起烟,他底半闭的眼睛在烟里颤栗。赵壁冬放下两块
钱,笑着看他。蒋少祖轻轻地提衣袖,打开自己底牌。“你们放开来,啊!”他压住牌说。
“你赢了,浪漫派!”他用特别温和的声音说,推过钱去。“这次如何?”他笑着含着女性
的妩媚,问。“赵壁冬应该下五块!”夏陆哑声说。“遵命!”赵壁冬放下钱,向太太们
笑。蒋少祖面容特别温和。他含着奇异的、强大的欢喜开牌。他又输了。“恭喜你,啊!”
他笑着说,欢喜地摔过钱去。他底对这个人所怀的厌恶和胜利的骄傲使他显得特别温柔:他
底苍白的脸上有光采。显然他以输钱为欢乐。娇小的夫人严肃,皱着眉,不再下钱。沉默来
临。蒋少祖感激地、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怎样,再……?”“不,我们不来了罢!”夫人
打断他,恼怒地说。蒋少祖盼顾,站了起来,眼里有了冷酷的、憎恶的光芒。他假笑着走进
内房。陈景惠走出来,怀疑地看着大家。接着蒋少祖走出,面容严厉。未看赵壁冬。“走,
我们去吃一点东西。”他低声说。“我,我请客。”夏陆快乐地笑着说,不看赵壁冬,向前
走。赵壁冬向丑陋的太太嘲讽地笑着耸肩,大家沉默地走下楼梯。丑太太在楼梯上拖住梁实
如,向他笑,要他替她扣好皮袍底领扣,并问他她脸上的脂粉是否均匀。黄昏的时候,娇小
的太太和编辑先生夫妇搬走,陈景惠出去看朋友,蒋少祖和夏陆有了一次长谈。谈话是意外
地生动起来的。最初,他们都觉得自己底心情恶劣。他们都认为对方底思想与战争底结束有
关,而对于这个,由于在恶劣的心情里面的矜持的情绪,他们认为是无可谈论的,就是说,
他们都觉得自己认识得最深刻,因此最苦恼。夏陆提到那个伤兵医院。蒋少祖故意地不理会
这个题目,谈到未来。对于中国底未来,夏陆抱着大的热情,而蒋少祖却用怀疑的口吻提
及,于是他们开始辩论。夏陆兴奋地大声说话,蒋少祖了解地,但激躁地笑着看着他。他们
互相做手势阻拦对方,表示自己对于对方所说和所要说的已经知道。并且深刻地想过。谈话
沿着曲折的路线进展,在谈到战争中间的某些事故的时候,他们体会到回忆底愉快的情绪。
于是谈话以笑话为中心,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可笑的。有些他们认为可笑的事,他们重复地说
了三次或四次;他们所强调的那些要点为什么是可笑的,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明白,这个不自
觉的回忆工作完结,他们沉默下来,有了愉快的、严肃的心情,特别亲切地意识到战争业已
过去,新的生活已经开始。生活也许和战前并无不同,但他们觉得,过去的不可复返,时代
已经划分,新的生活正在开始。夏陆提起了王桂英。“既然张东原那样对付我,我自然不客
气的,”蒋少祖严肃地微笑着说,对以前的谈话下着结论,没有理会到夏陆底关于王桂英的
问话,“我们将要分道扬镳。”他说。“王桂英,是的,我很了解她。”蒋少祖说,愉快地
笑着站了起来。夏陆愁闷地笑着。“战争完了,她怎样办呢?”夏陆问。“大概还是回南京
吧。”蒋少祖嘲讽地说;意识到,对于自己心里的那个王桂英,他是胜利了。心里的那个王
桂英所给予的甜蜜的、忧郁的情绪,现在是被另一种甜蜜的情绪代替了。他觉得他已经看到
了遥远的,悲壮的未来。他底工作和雄心将没有尽止。他,蒋少祖,在中国走着孤独的道
路……。夏陆离开后,陈景惠回来,告诉蒋少祖说她没有找到佣人。她为佣人的事情很痛
苦,她自己从来没有在厨房里忙碌过。蒋少祖坐在灯前看报。蒋少祖移开报纸,对她底怯弱
的、惊慌的表情不满,以陌生的眼光看着她。蒋少祖想到,面前的这个时装的、爱好虚荣的
女子将给他生很多的小孩,变得愚笨而衰老,使他底雄心在家庭里面覆没。蒋少祖重新看
报,未说一句话。“她打扮得这样的鲜妍,是的,对于上海底妇女们,这就叫做战争结束
了!或者说,生活开始了!”他想。“他不理我!他一句话都不说,而他和别人说!”陈景
惠想。走出去。“是的,她走出去了!因为我是不到太太小姐们争妍的场所去的!而她,除
了这个,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扑克牌,跑马场!”蒋少祖想。“我们到街上去吃点东西好不
好?因为我晚上要到Miss周那里去。”陈景惠重新走进来,勉强地笑着说。“你先去
吧。”蒋少祖说。“我等一下自己去,我现在不饿。”他加上说。陈景惠苦恼地站着。她明
白蒋少祖底故意的冷淡。“但是,你总要吃东西呀!”她说,愤恨地笑着。蒋少祖向她底身
体迅速而锐利地看了一眼,低下头来看报。“那么我就不出去好了!”陈景惠愤怒地说。
“你去。真的,你去。”他说,没有抬头。“是的,你底心在别的地方,毫不希冀我!”陈
景惠想,于是拿起大衣,冷淡地走了出去。在年青的夫妇间,这种情形是常有的,同时对这
种情形,他们并没有较深的思虑。他们还是比较的单纯,他们常常觉得,各人底心是不应该
有勉强的。但是渐渐地一切就不同了。蒋少祖站起来在房里徘徊,忽然听到街上有嘈杂的,
激动的人声。最初是微弱的,遥远的声音——这声音迅速地变得迫近而强大。好像洪水泛
滥。蒋少祖走到窗口,看见了在大街上通过着的人群底洪流,房门被冲开,王桂英叫喊着奔
了进来。王桂英按住狂乱的胸口,激动地、迷惑地笑着,告诉蒋少祖说,中国军队已经克服
了真茹。蒋少祖没有来得及表示意见,被王桂英拖出房。他们跑到大街上。邻家底女儿在门
口拦住蒋少祖,说消息是从法兰西来的(她指法租界),王桂英更正说,是从前方直接来
的。不知为什么,蒋少祖向这个陌生的邻女殷勤地鞠躬。激动的,强大的声音。人群和车辆
底汹涌的洪流。车辆浮在人群上,好像船只浮在水流上。有的车辆上飘着国旗。从附近的楼
窗上,燃放着的鞭炮掷了下来。对于这个新奇的,狂烈的刺激,人群以狂热的欢呼报答。上
海底屈辱的、烦闷的市民们在庆祝胜利。胜利的消息是间接地传来,值得怀疑的,但没有一
个人愿意去怀疑。蒋少祖被卷进人群,意外地重新有了顽强的、傲慢的心情。他高兴看完他
底同胞们底这种狂喜和陶醉,他乐于明白,这些人们是愚蠢而苦闷,麻木而荒凉,经营着可
怜的生活的。在那个陌生的、怕羞的邻家女儿突然和他亲近起来向他热切地说话时,他底对
目前的这个世界的态度便确定了。那个邻家的女儿使他有了甜美的、怜悯的、冷静而生动的
心情。他明白这些消息底虚伪,并且明白目前的这个激动的世界底真实——他觉得是如此。
他觉得,在所有的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如此的冷静。他顽强,傲慢,同时异常的谦逊。挤
在人群里,他充分地意识到在他底肉体上发生着的平静的快乐。他愉快地欣赏着王桂英。王
桂英是有着狂热,或者是带着某种矫情追求着狂热。王桂英,在突然的瞬间,觉得自己是极
幸福的。这种幸福感迅速地消逝,她有了疲乏,但立刻她又振奋起来,追求,或者创造这种
幸福。人群,声响,特别美丽、特别热烈的灯光,成为王桂英的创造狂热的幸福的丰富的材
料。她不能用另外的方式感觉它们;正如蒋少祖,在他底顽强的心情里,不能用另外的方式
感觉它们一样。医院已经解散——战争和她底不平凡的时代结束了,在到蒋少祖家里去的路
上,她是疲乏而烦恼。她不知道她将要怎样;并且她对蒋少祖怀着骄傲和戒心。但现在她忘
记了这一切。她确信战争是重新开始了。王桂英和很多女子一样,是从小说和戏剧里认识了
这个时代的。她不满意她底生活,因为她确信,只要能够脱离这种生活,她便可以得到悲伤
的、热烈的、美丽的命运。像小说和戏剧里的那些动人的主人公们一样,她将有勇敢的、凄
凉的歌。她觉得,在这个时代——多么惊人的时代!——人们是热烈地、勇敢地生活着的。
因此一切平常的生活于她毫无意义,她不理解它们。战争底热情和激动使她快乐,首先就因
为平常的生活已经脱离。她认为她从此可以得到那种浪漫的生活了——由于热烈的想象,她
把医院里的艰苦的服务认为是浪漫的。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步,听着远处的炮声,意识到自己
是自由的,这种生活是快乐的。在幻想底游戏里,王桂英体会到自己底心灵底无限的温柔。
现在,挤在激动的人群里奔跑,王桂英有着狂热和矫情,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惊人的事情。
她要使所有的人看见她,崇拜她。挤在人群里,想到自己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动人,王桂
英眼睛潮湿了。她不懂得为什么在这里除了蒋少祖以外没有人知道她。在他们前面,一个穿
绿色西装的男子在人群里愤怒地挤动着,保护两个盛装的年轻女子,显然他有着骑士的感情
和正义的骄傲。另一边,一个粗野的工人用胛肘乱捣,高声喊口号,并捶打一个戴小帽的、
瘦小的人;显然这个工人企图用这种狂热的方式控制群众。人群涌起浪潮,蒋少祖和王桂英
被推涌上前。从那个他们停留下了很久的熟悉的地域出来,他们觉得到了新的环境中,有了
新的兴奋。但立刻面前的一切就又变成熟悉的、亲切的了。蒋少祖觉得一切是亲切的,特别
因为他在顽强的、颤动的情绪中觉得自己了解这些人。对于王桂英,位置底变动,刺激了新
的热情,她觉得她将在这个海洋里永远浮动向前。小孩们锐声啼叫着。鞭炮从高处掷下来。
汽车喇叭狂鸣着。各处有浪涛和漩涡。王桂英脸上有陶醉的微笑。“请您让一让,请您!”
她向面前的一个高大的、穿西装的男子说,娇媚地笑着。“是的,她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因
为她觉得自己是可爱的!”蒋少祖想。面前的那个男人没有来得及回答,浪潮又涌了起来,
他们向前漂浮。王桂英愤怒地捣动胛肘,突然她发觉面前的人群松散了。街道转弯的地方腾
起了强大的欢呼声。王桂英松开了蒋少祖底手,陶醉地向十字路口上奔跑。蒋少祖快乐地笑
着,跟着奔跑。王桂英,陶醉在奇异的力量里,被这个力量支持着和诱惑着,突然地跳上了
十字路口的岗位台。她战栗着,庄严地在岗位台上走了一步,明白了她是自由的。她做了一
个动作——她掠头发,在那种肉体底特殊的快感里,感觉到这个自由是庄严而无限的。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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