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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4 路翎(当代)
种对尘世的轻蔑来,仿佛蒋捷三在自己底园中建立了假的山峦和河流,假的森林和湖泊,是
为了表示自己底对于他在少年时代的漂流里所阅历的真的山峦和河流,森林和湖泊的轻蔑似
的;他轻蔑它们,因为它们被别人所占有,充满了不洁净的足迹。
靠近园墙是仆婢们底住宅,住宅前有菜地,但一道假山遮隔了它们,人们只能看见仆婢
们底平屋底屋顶,屋顶上经常地冒着烟。沿园墙往右走是一片高大的松树,松树间是荒芜的
草地,并且有小的池塘。这里经常无人;老人只站在远处凝视它,这种凝视往往是悲凉静穆
的。老人更不往前走。他不许在里面栽花、不许装饰这片阴凉的土地。对于整个花园,对于
蒋捷三底老年的心,这片自然的、深邃阴凉的土地是一种必需。但蒋家族人们很少明白这,
他们大半不高兴这块地方,认为它底存在是由于老人底怪癖。
但这片土地却加重了花园底神秘,而这对于蒋家底感情细致的人们是重要的。他们称花
园为后花园,在这种称呼里他们感到自己是世家子女。妇女们回家来总设法尽快地跑进花
园,有时她们带笑地跑进,而肃穆地止住,站在花香里流泪;有时她们庄严高贵地走进去,
站在柳荫下,浮上梦幻的微笑。蒋家的人们似乎都有这种气质。外人呼他们呆子,他们自己
也这样喊。大姐蒋淑珍出嫁后第一次回家时曾闹了有名的笑话:父亲在睡觉,她没有喊醒
他,迳直跑进花园,傍荷花池向金鱼缸跑去了,但失足落在荷花池里。傅蒲生拖起她来,她
却全身水湿地仍然向金鱼缸跑,并且蒙脸啜泣。老人娶过三位姨太太,另外两位已在五年前
陆续故去。在这很远以前他娶过一位歌女,为了这个他把发妻送到南京去,以后她就一直住
在南京。那时最大的女儿才五岁,蒋捷三伴那位歌女住在苏州,恋爱,并雄壮地经营产业。
这确然是一次恋爱,虽然是奇特的恋爱,并且时间很短促。蒋捷三在一生里只有这一次痴
狂,他凶猛地进行,好像要偿补青春时代的这一部分的损失似的。这对蒋捷三是那样的重
要,他不许别人轻视这位出身不洁的女子,他竭力在家族中提高她底地位;假若可能,他要
把她置在天上,那里一切损害都及不到;他声明他底产业是为她设置的,他要为她挥霍。
这位女子不美,势利,且生病。但痴狂无法遏止,后来它自行完结了。这位女子闹出了
不名誉的行为,死在苏州。她弄了很多钱,但一文也未带出去。蒋捷三从腐蚀性的大悲哀和
仇恨里醒转,但正因为族人底非议和苏州上流社会底攻击,他改变了原意,给这位不幸的女
子安排了一个最阔绰的葬仪,并且强迫自己底亲戚们来苏州送葬……于是这个葬仪轰动了苏
州。
第二年他接发妻回家了一次,以后开始讨姨太太。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磨灭创痕和安慰老
年。老年来临了,生活里再不会有什么新的东西,除了最后一次的风暴,而这要揭露旧的创
痕……。据说那位歌女给蒋捷三留下了很多纪念,最重要的便是园端那片里面有着池塘的松
林,据说那片林木是为她底病而栽植的,松树都从十里外的山上移来。那次痴狂幸而没有使
他损失财产。想起这个他都要战栗。他在那以前和那以后都是以严格治家出名的人,他不能
想象假若痴狂使他损失财产,他底儿女们要怎样生活,树底希望在果实,于是他老年的精力
全化在儿女们身上,他教育他们,爱抚和责罚他们,感到风波是不留痕迹地过去了。但这个
家庭总似乎是有深大的激动藏在里面的,它底儿女们是那样多情而优美,这便是不幸。后来
的遭遇使蒋捷三倒宁愿在最初的风险里倾覆一切,因为在痴狂里毁灭自己总要比在清清楚楚
地明白自己底失败时倒下要好些。
松树成林,覆盖着荒芜的草地和闪光的池塘,老人站在假山石后凝视它。蒋家的人们每
人爱这个后花园的一部分:大女儿蒋淑珍爱大金鱼缸,三女儿蒋淑媛爱葡萄架,蒋蔚祖喜爱
荷花池,蒋少祖,在他未离家以前(他十六岁离家)则女性地爱着松林里的那个小池塘。各
人有各人的原因,这些原因很简单,但在他们自己是神秘而凄婉的。
老人洗澡后走进花园,吩咐在大葡萄架下开晚餐。老人摩挲着黄金大挂表走向玫瑰花
丛。
他弯腰嗅花香,并用手指弹掉倒挂在枝上的败叶,满意新洒的水,跨过湿润的草地向金
银花坛走去。他不愿大儿子去南京,并且怀疑媳妇,觉得他们在为了奇怪的原因争吵;他沉
思着。他穿过假的山洞,皱眉凝视着另一道假山后的松林,松林顶上照着落日底金红光。他
底眼袋下露出忧戚的皱纹。这种表情是很少让别人看见的。
最近的楼阁旁有孩子们的叫声和冯家贵底苍老的、快乐的笑声。他笑得像叫。另一处,
水仙花坛旁有男子底愉快的、沉思的话声,老人听出是王定和和蒋蔚祖。老人在花丛中,向
葡萄架走去。
王定和对蒋蔚祖很诚恳,他爱他;王定和不曾对别人这样。显然他们在密谈,花底浓
香,湿润的晚风,近处小孩们底游戏声,松林和楼阁上照耀着的红光——江南底黄金般的黄
昏给了他们底谈话以深刻的诗意。
蒋蔚祖倚在一株柔软的槐树上,抱着头,以微笑的、忧愁的眼睛看着王定和。王定和卷
起衬衣袖子又抹下——反复着这个动作——轻轻地在草地上徘徊着;嘴部有固定的微笑,眼
睛看着地面。这是自信的男子特有的姿势。
“啊,我底目的不在这里。我可以说没有目的,况且我做事,而不喜欢空洞地追
究……”他沉思地微笑着,在草地上弯腰跨大步。“听,婆婆鸟,啊!”听见布谷鸟底叫
声,他抬头,抹下衣袖,愉快地看着蒋蔚祖。
“还有一种雀子,在这种时候……”
王定和忧戚地摇头。
“我不懂雀子;除非住在苏州……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我,我很好。”蒋蔚祖回
答,好像这个美好的黄昏要求他这样回答。
他们原来在谈蒋蔚祖去南京的事的,但他们忽然谈了这些;好像是,假若不是在这种可
惊羡的黄昏里,他们便不会谈这些。“那么你作诗吗?”王定和笑,弯屈左手。“我拿给你
看好不好?”
“不,现在不看。他们说少祖要做官了,但是靠不住。老人近来提他吗?”
蒋蔚祖未答,他未听清楚。他摇动身体,使槐树抖出愉快的声音,并且发笑。
“苏州,啊,”王定和说。蒋蔚祖点头。
楼顶上的霞光消逝了。空气澄明洁净,金银花呈显出素淡的惆怅的白色,王定和惊羡地
看它们,觉得它们在白天里是没有颜色的(他在白天里并未注意它们),而只在现在才有颜
色,这种白色,愁苦的、羞怯的白色。有妇女在花间走过,发出话声,话声特别嘹亮。这种
黄昏,好像一切都是孤独而自由的,但是彼此爱抚而和谐。小孩们底声音听不见了,鸟雀在
幽暗处啼鸣。树木和花丛底阴影丰满了,一种幽微的哀感和渴慕散播在空气里。从幽暗的叶
隙间可以看见天上的最初的星。楼宇底暗影里,假的溪流闪着白光。
“啊,老人老人!这是他底天堂呢!我明白你们蒋家!”王定和讽刺地说,愉快地笑了
出来。
蒋蔚祖离开槐树,轻轻地叹息,温柔地笑着。他整理白绸短衣,向金银花坛慢步走去;
听见近处花丛里的妇女底喊吃饭的叫声,他站住。
王定和以令他吃惊的快步走向他。
王定和卷起衣袖,抓住他底手臂,匆促地微笑,露出牙齿,并且舐嘴唇。
“这对你说或许很有用,我相信,你要想一想;是你负担蒋家,不是我,太太底意见有
详细考虑的必要,你太痴情,蒋家底痴情,而我们是……是外人,到时候只有你们自己!”
他含着某种激躁顿住了。他抓住蒋蔚祖底手臂,凝视林木;“对于你们夫妻,外人没有资格
说话,但是我看得见,……啊,你去南京。留老人一个人在苏州,并无不可。财主大少爷去
做小事,可以的,这是现代的社会,我们是现代人!但是素痕说去读书,要学法律,我不能
了解!她父亲是律师!”他说,放开妻弟底手臂,离开一步,严肃地看他。
蒋蔚祖忧郁地注视王定和很久,冷淡地摇头,向小路走去。
“到南京……再看吧。”在花丛中他说。
亲戚们对蒋蔚祖谈及家庭事件时总是用这种调子,好像他们在表示,虽然很同情,却不
能负责,一切都在蒋蔚祖;但蒋蔚祖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金素痕,他们表示对蒋蔚祖底
婚姻很惋惜。这种态度在愈亲近的人身上便愈明显,好像蒋蔚祖是小孩;他们说:“你要决
定一切!”接着他们叹息,用叹息表达其余的。蒋蔚祖很厌恶这个。蒋蔚祖是无条件地,满
意自己底婚姻,热爱金素痕。
蒋蔚祖在他和金素痕底关系里表演着一种单纯的,情热而苦恼的恋爱,这是命运给单纯
的男子在遇到第一个女子时所安排的,他在那个女子身上发现一切,他觉得她是不可企及
的,他觉得,他将完全幸福,假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
走近葡萄架,和看见明亮的纱罩灯同时,听见了金素痕底豪爽的笑声:傅蒲生在和她说
笑话。傅蒲生搔着头,说了王桂英底故事,但未提蒋少祖,并不停地偷看老人。老人坐在大
藤椅里,手放在膝上,脸上无表情。
仆人们站在座位后面打扇,驱赶蚊虫。葡萄架底阴影里有某种不确定的,魅人的香气。
有几串葡萄从浓叶中沉沉下坠,显露在灯光里。金素痕发出笑声,老人悠闲地抬起眼睛来凝
视着葡萄。
“蒲生告诉我桂英,啊!”王定和和蒋蔚祖走近时,金素痕温柔地说:“你底这个好妹
妹和你一样,我愈想愈真!”她伸手取筷子,忍住微笑,嘴部可爱地突起。她底嘴部表情暗
示这个故事里面还有某种她因为礼节的缘故不愿说出的秘密;但她底眼光却宣布了这个秘
密。她闪动白手,金戒指在灯光下闪耀。
“去南京我要问丽英!她说安祺儿!她藏起她,啊!”她侧头,向蒋蔚祖说。
蒋蔚祖拘谨地微笑,看着父亲。
“要是没有这个宝贝,这顿饭要吃得多不舒服啊!”傅蒲生想。
“吃,啊!”老人以洪亮、淡漠的声音向女婿们说,用筷子点菜。
吃饭的全部时间里老人未再说一句话,金素痕则谈论不歇。两位客人很为难,他们不知
道是否该赞同她,因此不时看老人。这种困难,是来蒋家的亲戚们时常要感到的。
饭后,仆人撤去碗筷,老人捧起水烟袋,淡漠而安静地环顾大家,然后抬头凝视下坠的
葡萄串。他底这个动作表示他要说话了。他用小指底长而弯屈的指甲剔牙齿,弹出声音,并
咳嗽,大家知道这个咳嗽是故意的。
“你们,明天走吗?”他用哑的、疲乏的、苍老的声音问。然后咕咕地吸水烟。
显然他要用这种声调和态度造成一种严厉的印象,封闭金素痕底伶俐的嘴。大家沉默
着,听见仆婢们打扇子的声音。老人继续吸水烟,未抬眼睛。
他抬眼看着葡萄串,额上露出皱纹。
“爹爹,不要让他们明天走,留他们玩,啊!”金素痕忽然活泼地说,倾身向老人;她
底态度是那样的自然而亲切;王定和了解地微笑了,凝视着老人。
老人垂下眼睑,在膝上弹手指。显然他在忍耐。
“爹爹,我想起一件事,”金素痕说,微笑着。“素痕!”蒋蔚祖焦灼地喊,企图制止
她。
“啊……”金素痕斜眼看他,但微笑着起立,“我就来!”她说。
老人做手势制止她,她笑,重新坐下。
她底态度时常令人惊异,因为老人底忍耐底限度是很小的。但她很自知;她底态度很和
谐。她惯常用这些态度来破坏老人所造成的严厉的印象。并自觉有把握。她明白了,有人有
几百种理由要打翻她,但有几千种理由要对她忍耐。老人两腮下垂,在膝上弹手指。
“你们,明天回南京吗?”他重复地问,用同样的声调。“是的,”王定和回答。迅速
地霎眼睛。
老人沉思着。
“田租的事,冯家贵交给你,你清理过了吗?”他问蒋蔚祖。
“清理的。”
“有多少欠的?”
“大概……五百。”
老人沉思着。
“阿顺怎样?”
“他睡了。”金素痕回答。
老人轮流地,迟缓地问了这些,忽然皱眉环顾大家。“我刚才想过,战事不会结束,中
国人底灾难要来了!”他猛力握紧椅臂,抬头看天。“你们有力量负担吗?”他低沉地问,
环顾男子们。
王定和,不知因为什么原故,胸中发生了庄严的微颤。他在他底同辈,所谓现代人中间
还不曾听到用这样的声调问出的这样的话,而他是有这种渴望的。这是这样的:假若傅蒲生
此刻也感到这个,那只是因为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但王定和却觉得从老人汲取了力量。
王定和底表情强烈而深沉,他严厉地沉默着。
蒋蔚祖皱眉。
“那么蔚祖,”老人说,停住,等待儿子底视线,“你要去南京吗?”
蒋蔚祖看着他,不回答。
“你应该自己说话!”老人用重浊的声音说“自己”这两个字,然后宽恕地微笑。微笑
即刻消失了。
蒋蔚祖坚持不看金素痕,但感觉到她底视线,并觉得这视线是热烈的。
“你要去读书?”老人忽然问媳妇。
媳妇笑了。
“不一定。看爹爹底意思。爹爹觉得怎样?”
“啊,啊,哼!哼!”老人说,然后站起来,向蒋蔚祖挥手,走出葡萄架。
“你们看,”老人和儿子离去后,金素痕坐到大藤椅里去,活泼地说:“爹爹底脾气多
怪呀!啊,苏州真闷。我投错了胎!”“你是才智双绝的。”王定和含着不可渗透的微笑恭
敬地说。
“开玩笑,你这个人!”金素痕挥鹅毛扇,挺出胸部,大声说。
“我昨天读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在苏州读这种书!”她笑出声音,一种幼稚的表
情出现在她脸上;“蒲生,请你给我摘一串葡萄!”
傅蒲生愉快地抛去香烟,跳上桌子。
“我要一瓶酒!”他站在桌上向仆人们大声说,然后摘下葡萄来。
“这个夜多么美啊!”金素痕右手接葡萄,左手罩在纱灯上,含着惊愕的、有些天真的
微笑向王定和说。王定和仰在椅子里吸烟,点头,并且微笑了。
蒋捷三心情焦躁,在郁热的房里,在笨重的家具间大步徘徊着,教训儿子。
“你坐,”他说,“你坐下听我说。你听了就忘记了,你要想想,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
糟蹋,我是老年!……”他看了儿子一眼,“你又要去南京吗?啊!少祖给你出的主意还是
定和?”他急剧地挥手;“少祖混得不错,小流氓,好,好!哼!哼!他要参加打仗?你是
他哥哥,比他大一岁,你要教训他!”他在桌前站下来,喝茶,然后露出迟钝的表情。“那
么,是素痕底主意了?”
“我自己的主意,爹。”
“不希奇,不希奇!你底老婆要读书,骗子!呆子!”他恶毒地笑。
蒋蔚祖恐惧地看着他。
“你底老婆多漂亮!你就粘住她一生,她比你高明!”“爹!”蒋蔚祖摇手,痛苦地
说。“不是我自己结婚的!”他庄严地说。
“胡说!”
蒋蔚祖凝视地面,闭紧的嘴部痉挛着。
老人徘徊着。
“淑媛,你们!”他说。“电影好看,牌好打……秦淮河有花灯!”老人出声思索,然
后背手在敞开的大窗前站下,沉默很久。窗外,密叶丛底深邃处有灯光。凉风吹动老人底白
印度绸衫。“那么,你是死心塌地,你去吗?”他用老年的声音问。
“啊,才歇了半年!下关的房子是为你买的!那时候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蒋蔚祖怀疑地看了父亲一眼。
“你去,好!”老人用威胁的大声说。老人承认了。形势是很明显的,他无法把他底大
儿子,他所最爱的大儿子留在苏州。“动乱的岁月吸引……”他说了这一句,走至榻边,坐
下,脱下鞋子盘起腿,然后垂着头。
他开始用一种安静、忧愁、寂寞的声调说话,眼角聚起松软的皱纹。
蒋蔚祖忧伤地凝视着父亲,注意他眼里的柔软的光辉,逐渐露出深沉的、凄凉的、聪颖
地理解人世的表情。他在桌边托着腮,点头,并且叹息。老人说完,他以女性的姿势从桌上
滑下手臂,大声叹息。这个叹息表示,他一切都了解,但事情常常是两难的。他底离家是不
可避免的。父亲底孤独和痛苦,妻子底热情和愿望,他自己的需要……这一切,都是不可避
免的。
听见他底叹息,老人向他凝视了几秒钟。希望和老年的孤独在挣扎,并且受骗,这个时
间于蒋蔚祖底善良软弱的心是痛苦的。但老人忽然跳下床,躁急地穿上鞋子走向他,不给他
以吃惊或理解的时间,伸手抓住了他底两臂,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老人底腐蚀性的热气喷在他底脸上。
“那么你说,”老人说。
蒋蔚祖下颚打颤。
“姐姐过生日我去。秋天回来看爹爹。”
“你要钱,我给你!”老人大叫,推他坐下,跑向窗户。“当心老婆拿钱买胭脂……”
老人愤怒地说。
“我自己会支配自己的……”蒋蔚祖痛苦地,柔弱地说。老人沉默着,看着天。
“那么,我问你,”他说,“你们昨天怎样吵架?说一本书,什么书?”
这个争吵是这样的:蒋蔚祖发现了金素痕底《少年维特之烦恼》,发现那上面有谁的题
赠字样,于是偷看了这本书,并且把它藏起来。金素痕在他底书房里找回了这本书,晚上夫
妇间便口角。蒋蔚祖发怒,声明自己不去南京;但最后他哭了,求妻子饶恕他。这是这种致
命的爱情底特色:这个男子所希望的并非饶恕,而是怜悯:他永远如此。蒋蔚祖脸色苍白,
看着父亲,然后垂下视线,摇头否认。“哼!哼!去罢!”老人焦灼地说。随即他喊冯家
贵。冯家贵带着那种与老年的身体不相称的活泼的态度(他总是如此),跑了进来,然后跑
出去,往后院喊姨娘替老人烧烟。“啊,你在苏州住一个月看,假若你不相信。并且我警告
你……”蒋蔚祖在门廊外遇见金素痕和客人们;金素痕微醉地,娇媚地高声说:“你不大会
相信这种生活除了六十岁的老头子……”看见丈夫,她微笑地止住,并且站下,站在树影
里,厢房底灯光照在树上。傅蒲生肩着上衣,脸上光辉焕发,浮着快乐的幸福的微笑。
树影落在金素痕身上。她是多么可惊——那样美丽!她底头发凌乱地下垂或蜷曲,遮住
她底洁白的前额。她底白手抱在丰满的胸脯上,显然是快乐而故意地,并且很精细地,做出
那种微微吃惊的姿势。她兴高采烈地笑着,不想掩饰她底快乐,并且显然企图把这快意分给
别人。蒋蔚祖惊讶而阴郁地看着她,最后把眼睛停留在她底赤裸的手腕上。“你们喝酒?”
他问王定和。
“蒲生负责!”
“对,我负责。怎样,禁止?”
“对天发誓!”金素痕笑了起来。
蒋蔚祖眼睛闪烁。他点头,走过他们,举手蒙住眼睛,走入槐树丛。
他向他所遇到的第一个仆人要一壶酒,兴奋地念着诗,跑过假山,跑到荷花池边,盘着
腿坐下来。他高声诵诗,猛烈地喝酒。荷叶和荷花在静夜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香气和
酒,和内心底惨痛混在一起,以后他永远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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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1.03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在南京的蒋家底人们,在他们底亲戚和朋友中间是很容易识别的。熟人们喜欢谈论蒋
家,酷爱对于蒋家底未来的命运的任何暗示,并编造和夸张它们。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蒋家
底人们是呈显出那样斑斓的色彩,他们是聪明,优美,而且温柔多情;如傅蒲生所说,他们
是“苏州底典型”。蒋家底女性是很自知的:她们相互间那样亲爱,她们无时不表露出她们
底高贵的教养,并且,在她们底互相的爱抚里,是流露出一种对未来命运底高贵的自觉:她
们要协力分担一切打击和不幸。因此人们很容易在很多人中间辨认出谁是蒋家底人。他们底
令人注意还有一个原因,并且是很重要的,这就是京沪沿线底庞大的财产。
因为这个原因,蒋家底人们底各种表现和活动便鲜明起来了。照耀在财产底光辉中的,
老家主底可敬的生涯和性格,金素痕底女性的英雄主义,或者野心,蒋蔚祖底软弱,以及蒋
少祖底沉默,随时表现出关于蒋家底未来的命运的强烈的暗示,而蒋家底姊妹们在这中间所
做的温柔的奋斗,是最令人感动的。
金素痕在蒋淑媛三十岁生日前来南京,但并非为了蒋淑媛底生日,而是为了进法政学
校,并在南京长住下去。这件事令熟人们激动。蒋家底熟人们对金素痕总怀着戒备或敌意,
他们认为这是由于金素痕是,用他们的话说,罪孽深重的女人:说这句话时他们总带着古怪
的,但天真的嘲笑,好像他们觉得这句话是一种对大家的宽恕,或他们自己也并不相信这句
话似的。
他们对这件事是这样看的:第一,来南京决非蒋蔚祖底意志,金素痕是骗他出来,为了
向老人要钱;第二,长久住南京,就可以用老人底心爱的大儿子来威胁蒋家,攫得田地房
产;第三,南京底场面于金素痕是必需的:她在南京有情人。
这个判断直到蒋家底第三个女儿蒋淑媛生日那天为止还没有让蒋家姊妹们知道。她们之
中,除了雍容华贵的蒋淑媛,是没有一个人注意什么判断的。她们是在全心全意地、怜爱地
注意着她们底蒋蔚祖,反复倾诉,询问苏州,询问神秘的后花园;她们只在没有提及金素痕
的可能的语势里才询问,蒋蔚祖究竟为何来南京住。蒋蔚祖回答说找事做,但她们摇头;她
们不相信,并不能忍受这种委屈。
并且蒋少祖夫妇来南京,出现在他们中间,也是一件意外的事,虽然事前打了电报和写
了无数的快信去,但大家肯定他们是不会来的;从日本归来后,蒋少祖就不曾来过南京。大
家都说蒋少祖完全变了;大家觉得他以前是忧郁的,但现在却洒脱而欢乐,很欢喜说笑话。
蒋少祖的确这样,他有这种性质,且这是一个从艰苦的事业里回到家庭,感触到那种温存和
抚慰的男子所常有的,他们要尽可能地享受这个短促的休息。主要的,他们回到这种家庭
里,觉得一切都良好,全无责任感;他们用虚假的允诺欺骗别人和自己,有时并承认这种虚
假,露出嘲讽的微笑。
蒋少祖含着特有的愉快表情出现在这一部分熟人们中间。这种愉快是自觉的,它好像在
说:“你们看这个蒋少祖吧,他在风险里获得了最初的胜利,你们底担忧和预料都错了!他
现在回来,因为他高兴这样……假若他有愁若,他也决不在你们面前表露。他底愁苦属于另
外的世界,而对这个世界,你们是完全无知的。但我高兴你们底这种无知。没有力量的人需
要愚昧。是的,完全是这样,很可怜,但是很欢快,”这种表情说,“你们享乐吧。”
常常是这样:人在自己底生活里扰乱地苦斗的时候,觉得自己差不多完全失败了,于是
他心境阴沉,蒋少祖在一·二八以后两个月便是如此。但假如他由于某种机缘,离开了自己
底生活位置,暂时离开那种关系,那个空间,而走进另外的生活,属于可骄傲的回忆的,但
自己对它已卸脱了一切责任的生活,看见那些熟悉的,可爱而可怜的人们——在这种时候,
他便经历到一种情绪,胜任愉快地回顾到自己刚刚离开,且即将回去的那个关系,那个空
间,而觉得有力量,觉得自己底力量是生发在强固的基础上的,并觉得自己是完全胜利的
了。
来南京,这种可贵的心情,于蒋少祖几乎是一种必要,他决定不想任何东西,不批评,
天真地度过这几天。
但某种焦虑和惶惑藏在下面,虽然他努力压制。这是由于对王桂英的感情。在那个可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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