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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22 路翎(当代)
他是成功的,因为他底这件官司,和另外一些官司,已经花费开来,决不会有胜负,决
不会以胜负结束。而拖延时间,是金小川底致命伤。通到法庭内部的大路,是敞开着的,因
而通到社会的路也辉煌。像在蒋家底人们里获得成功一样,郑成在社会上获得了成功。
他在和金小川吵架的广告上说,他是和恶魔战争。道德的社会相信他是如此。并且他底
乐观的从业精神给了人们以大的感动。
但蒋家底人们缺乏这种精神,缺乏这种强固的社会联系。并且,和金素痕比较,他们不
能算是有钱的。没有谁肯垫出这一笔费用来。在王定和夫妇和蒋少祖之间起着斗争。
开庭以前,大家设法和蒋蔚祖见了面——没有从这个神奇的,颓唐的人得到结果。在开
庭的时候,他们是违背了律师底嘱咐,违背了法院底精神的。老母亲在堂上哭,叫,骂,把
一切都弄混乱了。
法院宣布调查,并且封闭财产。差不多全部的财产都失踪了,金素痕证明它是在王定和
和蒋少祖手时。王定和和蒋少祖则证明相反的。于是法院封闭了洪武街,水西门,及苏州底
老宅。母亲被驱出洪武街,迁到蒋淑珍家里来。第一次开庭后,在失望中,蒋家内部起了反
省、整理,和斗争,第一件事是筹钱,因为姨姨和他底可怜的小孩们逃往镇江,需要钱,孤
独地蹲在苏州的冯家贵需要钱,打官司需要钱。
蒋淑媛和蒋少祖谈判了一个上午没有结果。傅蒲生在家里和蒋淑珍吵架,因为在几个女
婿中,他所得到的最少。蒋淑华犹豫着,征求着丈夫底意见,处在痛苦中:她记得在她结婚
时父亲运了二十口箱子来的那件事。
蒋少祖,这半个月内,最初住在洪武街老宅,然后搬到陆牧生家。他和陆牧生有较好的
感情。蒋淑媛接他去,他拒绝了。他整天在外面找朋友。
开庭后第二天上午,蒋淑媛来陆牧生家找蒋少祖。她和沈丽英亲密地谈了来意(她对沈
丽英表现了非常的亲密),找蒋少祖上楼。
“丽英,我请你们不要上楼,跟姑妈说。丽英,我们都是可怜的。”她说,动情地上
楼。
阳光照在被小孩们弄得非常凌乱的桌上。后面院子里传来机房伙计底淫荡的歌声。
“住在这样坏的环境里,多可怕啊!”蒋淑媛,在瞬间的对堕落的恐惧里,想。
蒋少祖严峻地慢步上楼。
蒋少祖,在他内心底生活里,是憎恶凡庸的尘世的人。他对财产,家庭,亲戚,有过思
索。由于憎恶和自爱,他渴望摒绝这一切。但摒绝又是不可能的,他底事业也需要它们。在
这几天的思索里,他经历到大的苦闷,因为在根本上,他是想保留他已得到的财产的。这种
苦闷是他亟欲逃避的,因此,在这种苦闷底支配下,他思索了人生底本质——近来他常常如
此——而脱开了实际的问题:财产。每次的思想工作都走着这个路程。
他底对人生的思索,使他憎恶王定和夫妇。显然王定和夫妇想欺骗他。显然这个官司是
无望的。他,蒋少祖,有大的雄心,神秘的,宝贵的经历,他,在他底情热里,不受一切道
德观念底束缚。
他想起了十天前的那个春日的上午所给他的启示。先是温柔的爱慕。其次是妖冶的颜
色,所给他的启示。“这一条路,就不是平凡的头脑所能理解的路。做国民公敌吧,啊!”
他想。“为什么我有这种苦闷!在他们面前我还不能超脱吗?所以应该安静地对付他们,然
后,我回上海。”“他们是不理解一种对财产的新的观念的。”上楼时他向自己说。
他站下来同时听见后院的淫荡的歌声,觉得理解这种苦闷的情欲,感到快慰。并觉得他
底这种观念是新的道路。他以为蒋淑媛毫不妨碍他。
他不理解,正是蒋淑媛在面前,他才对这个歌声如此想。正是蒋淑媛底被这个歌声引起
的忧戚的表情使他如此想。“少祖,你听,住在这种地方,小孩子们怎么得了!多讨厌
啊!”蒋淑媛愁闷地,不安地笑着说。
“也不过如此!”蒋少祖低声说,笑了一笑,坐下来,随手翻开了小学生底课本。
“少祖,为什么你不住到我那里去?这样使丽英他们犯嫌。我想跟你好好地谈一次。好
几年来,我们没有好好地谈过话。你不要岔嘴……我问你,你底计划怎样?”蒋淑媛,在自
己底亲切的感情底支配下,笑着,疾速地说,脸发红。“什么计划?”蒋少祖问,用透明的
眼光看着她,课本搁在膝上。
“你自己底打算,跟我们家里底计划。我们并不是没有力气也并不是没有人才。我们家
里指望你了,你怎样想?”
在这种热情底攻击下,蒋少祖皱着眉,闪避地盼顾。
蒋淑媛不安地移动着,抓起课本来翻阅,又放下,在这种沉默下,他们明显地感到了彼
此的感想。蒋少祖底眉头向上颤动。
“说,少祖,怎样?啊!”蒋淑媛问,把课本放在膝上;并且把蒋少祖手里的课本夺了
过来。
他露出了急迫,脸更红。有感情底风暴跟在后面。
“我底计划吗?那是实行不了的。”蒋少祖消沉地说。“怎样呢?”
“要先把全权交给我。”
“啊,那很容易,把全权交给你。”蒋淑媛迅速地说,惧怕这句话,因此不知自己说什
么。“本来就交给你了。东西都在你手里。……”她沉默,眼洼里流着汗水。
蒋少祖站起来,背着手徘徊。后院继续有歌声传来。“住在这个地方,多不好啊!”蒋
淑媛用不安的声调说,企图缓和这个严重的瞬间,并企图给蒋少祖启示一种必需的善良。
“我只想负我自己底责任。在法律上,我脱离这种关系,金素痕有证据不承认我底关
系,法院当然同意她,况且,你们也承认那种证据。”蒋少祖说。
“啊,少祖,原来为了这个!何必计较呢?”
“不是计较不计较。而是实际问题。”
“少祖,少祖,你坐下,你坐!”蒋淑媛说,嘴唇颤动着如因焦渴而衰弱的人。蒋少祖
站着向着她,她亲切地,爱抚地,急剧地做着手势要他坐下。
蒋少祖未坐下,她把椅子拖近。然后,她抓起茶杯来,猛力地压茶杯。
“可怜爹爹……”她痛苦地说,眼洼里淌汗更多了。随后,她表现出那种痛苦的忍耐,
向蒋少祖抚慰地笑着。她压着茶杯。
“少祖,我求你,不要误会。那天定和后来很懊悔。他后来向我说:‘要是少祖肯出
力……’”她放开茶杯,推着椅子。“你坐下*N乙阕彼仪蟮亟校薪咳*的,愤
怒的表情。
蒋少祖坐下来。
“少祖,你只说一句话,一句!想想从前我们怎样对待你。”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蒋少祖冷淡地,快慰地说。“不是这样讲!……可怜我心口
痛!”蒋淑媛揉着胸口,闭上了眼睛。“痛,啊,要死了!”她叫。
她站起来又坐下,淌着汗,并且发白。
“她真的痛吗?”蒋少祖想。
“少祖,你要可怜苏州的孤儿寡妇!就是不看死人底面子,也要看活人!看我!”蒋淑
媛向着他,开始觉得有希望。
她底欲望和强烈的激动使她不相信失望是可能的。并且她信仰她从那个歌声所启示的善
良。
“怎样,啊!”
“法院事实上已经判决,我在法律上脱离这种关系。”蒋少祖愤怒地说。
“啊!啊!”蒋淑媛沉默了。“那么,为人子底心呢?”蒋少祖,沉默着,不屑说话。
“啊,那么呢?”蒋淑媛暧昧地问,从弟弟底沉默又看出了希望。
“不必过问别人底心吧。”
“啊,少祖,你太使我难受!”蒋淑媛叫。“那么,既然你不愿意,官司我们来打,你
应该交出东西来才是!”她说,闭上眼睛,好像受不住。
“什么东西?”蒋少祖闪避地问。
“房子,地皮,镇江,昆山的!”
“哪个说在我手里?”
“是在你手里**
“我不愿意和你们争辩!”
“你,少祖,”蒋淑媛猛力地压膝盖,于是书落在地上。她急剧地笑着。“你看我这样
痛苦!你小时候那样温和,你要感觉到别人底心!这么多年,我们待你不亏。为了王桂英那
点小事,为了一个堕落的女人,就变成这样么?生你的妈,你的弟弟妹妹,都不顾了么?你
成家了,成名了,就不要我们了么?二十年来一场梦,好伤心呀?”她叫,做了手势,又闭
上眼睛。
蒋少祖站着,痛苦地笑着,看着她。
“这对骄傲的夫妇今天也会知道痛苦,好极了,王桂英怎样?”蒋少祖想。
“蒋少祖,不能回心了么?”蒋淑媛严重地问。
“我担负秀菊和纯祖底费用。”蒋少祖说,走到窗边。蒋淑媛颤抖了。
“你非交出来不可!”她高声叫,拍桌子。“伤天害理,狼心狗肺!”她叫,站起来,
跑下了楼梯。
蒋少祖听见了她在楼下的叫骂声和沈丽英底劝慰声。他耸肩,坐下来翻课本。但忽然他
发现萎缩的,紧张的陆明栋站在门边。
蒋少祖严厉地看着陆明栋。少年畏缩,但站着不动。“下去!”蒋少祖厉声说。
陆明栋转身下楼。
“你是什么东西!”他在楼梯上尖声骂。
蒋少祖突然颤抖,站起来。这种打击是他从未料到过的。陆明栋底叫声使他感到可怕的
屈辱。他徘徊着,流着泪,——他从未想到有在小孩底咒骂下流泪的可能。
他想到刚才的淫荡的歌声,迅速地理解了小孩底尖锐的情欲,并发觉了和这紧密关联的
自己底情欲。这种发现使他经历到锋利的痛苦。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孩,是多可怕啊!可怕啊!”他想,抚慰着自己。

晚上,傅蒲生喝醉了,穿着拖鞋在房里走动着。他大声喊叫着,要蒋淑珍到前房来。他
们在下午曾经吵了架。
“出来!有话跟你讲,出来!”他咆哮着,晃着拳头。
他不停地走动,不停地咆哮——做鬼脸,晃拳头。蒋淑珍阴郁地走出来,用哭肿了的眼
睛看着他。
“你坐下!”傅蒲生咆哮。
“我不想坐,我要睡了。”蒋淑珍说,掠着短发。她坐下来,叹息了一声。
“我问你,你还跟我生气不?你说!”
“废话!”蒋淑珍说。
“我问你!”傅蒲生转着眼睛看她,又走动起来。“我问你,我在苏州拿了什么?他们
说我拿了什么?笑话,我傅蒲生会偷东西!”
蒋淑珍麻木地看着他。
傅蒲生走动着,发笑,做鬼脸,断断续续地咆哮着。“只有你心肠好!只有我蠢!我们
恰好是一对!我问你,早两年,别人都偷,都骗,都抢——横竖老头子,吓,为什么你我做
呆子!照理你是大女儿,而老太爷又对我好!现在反落得笑话,说我偷,问你,除了那金链
子,还有什么?”这个傅蒲生,这个财产底失恋者,带着那种奇特的得意在他底妻子面前咆
哮着。觉得他有绝对的权利,而他底妻子有绝对的义务,有屈服的,悔过的义务。
他咆哮着,走动着,咆哮着,渴望——那种焦急的渴望——蒋淑珍悔过。
“你还跟我吵!你不安慰我!我是一个乐天家,否则早就死了!你说!”他大声说,敞
开了衣服,引诱地微笑着——他引诱蒋淑珍忏悔——“而在部里,别人底太太都神通广大,
你却不能帮我活动半分!”
“我没有那样不要脸呀!”蒋淑珍愤怒地叫。
“头脑腐败!腐败!老实说,我希望天下大乱!你要是再这样腐败,就经不起淘汰!我
要是再这样呆,也要被淘汰!你不安慰我,不帮助我!”他叉腰站着,喷出恶浊的酒气来,
同时眼睛温和地笑着,引诱蒋淑珍忏悔。
“你饶了我好不好!”蒋淑珍说,不看他,向后房走去。傅蒲生急迫地抓住她。
“你要悔过!你要悔过!”他咆哮,并且怪异地笑着。蒋淑珍愤怒地挣脱了。傅蒲生叉
腰,脸上有了严肃的,思索的表情。
“她常常要想想,让她去想想。……不然就太笨了!”他想,走到桌前来。“我自己也
要悔过。”他想,活泼地弯着手,皱起了左颊。
但忽然他活泼地跳起来。
“钟芬,这边来,唱歌给我听!”他向对面房里用甜蜜的声音大声叫。
回答是愤怒的跺脚声和焦急的哭叫声。傅钟芬正因做不起笔记来而痛苦着,父亲底骚扰
使她混乱。
“鬼爸爸!鬼爸爸呀!人家底算术呀!”她叫,接着是假的哭声。接着,在一种强制里
完全寂静了。
傅蒲生底醉脸因女儿底这种生动的表现而柔和,有了慈爱的,愉快的,嘲讽的笑容。
“过来,钟芬,做不起来明天请病假!”他快乐地叫。
有了椅子翻倒的声音,好像椅子是被愤怒而快乐地推倒的。解放了的傅钟芬活泼地,轻
悄地跑进房。
父亲用溺爱的鬼脸欢迎了顽皮的女儿。显然的,这是这个家庭底最平常的,最生动的画
面。
星期六晚上,蒋秀菊来看姐姐们。她按着内心底次序跑了三个地方,在九点钟的时候回
学校。
她先去看蒋淑媛,其次到蒋淑珍家,最后到蒋淑华家。她最后去看蒋淑华,因为在蒋淑
华身边她能够得到较多的和平。
蒋秀菊所读的教会女中,在南京社会里,是眩耀着一种浪漫的色彩。南京底人们,由于
惶惑和嫉恨异端,是憎恨着把几百个少女聚在一起的这种宗教的,学术的企业的。因此这个
女中在社会上就处着奇怪的地位:年青的男子们把它看成迷惑的泉源和温柔犯罪的处所——
他们很多年都不能克服这种愚顽——,另一些人把它看成妖精底巢穴,第三部分人则在自身
底惶惑里歌颂它,显示出爱好自由的高尚的风貌来。在南京社会里,几乎没有一件事业不笼
罩着烟雾的。在这种怪诞的雾障里,教会女中底学生,这些富家女儿们,是快乐而可悲。音
乐和绘画不是人格教养底必需,而是虚荣……她们奢侈、时髦、自由,在这个雾障里前进—
—她们底真实的课业,是在离开学校以后才开始的,或者是学校外面进行着的。
但这个女中也并不像南京社会所想象的那样可惊叹。这些少女们有各自的烦恼和忧愁:
意志底缺乏,金钱的,家庭的苦恼。在这个上面,她们是处在社会底实际地位上,虽然南京
底人们一见到一个少女进入这个学校,便把她归入漂游嬉戏的一类。南京底人们从这个学校
所听到的,是钢琴声——他们觉得可怕——所见到的,是口红,皮包,时髦的衣妆……蒋秀
菊底进入这个学校,是得力于蒋淑媛底意志,因为她需要一个荣华的妹妹。蒋秀菊顺从这条
路,觉得它是美好的。她信教,唱诗,弹钢琴,做新的衣妆——和大家一样,但她还不能把
这些看成她底道路。她对这些顺从、严肃,但易于倦厌,因为她不可能脱开她底苦恼的家
庭。
用那种认真的,鬼鬼祟祟的小声在草场底角落里——时常是月夜——和朋友谈论她底苦
恼,是她底生活里面的最大的真实。人们批评她很难进步,很难被环境改变,但实际上,她
底环境并不是钢琴、唱歌,而是另一种琴,另一种歌:隐秘的、严肃的忧愁和苦恼。这是大
半女学生们所弹唱的,但它总是被另一种声音所淹没。
她对家庭有一种自觉,但她底感情的努力不能挽救什么。荣华的、优美的、魅人的外形
掩藏着一个怯弱的心。时常这种外形给她一种力量,一种思想和行为,像她在和王桂英底关
系上所表现的,但在家庭里,她总是朴素的女儿。
父亲死后,她底忧愁更深。她不知道她底将来怎样——因为她底将来并不寄托在学校底
风习上——她沉默着,思索着。她时常思索上帝,因为她严肃而顺从,并且这里有一种外形
的力量和享受,但在关于她底前途的思索上,她所凭藉的只能是她自己。她自己是:蒋家底
朴素的女儿和教会女中华贵的学生。
她底思索底结果是:“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这个结果是经过不小的艰辛得来的,它
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现在才想到,并理解到,在她心里只有她自己。这个结论于她颇为
可怕,因为她觉得它推翻了她以前的一切为家庭,为朋友所做的努力,和以前的一切轻易的
信仰。她发觉她以前的信仰虚伪,发觉在这个可怕的人间,一切人都是为了自己。
但最后,这个结论使她满足了。因为这个结论使她明白了一切权利和义务。
她憔悴,沉默,带着她底坚毅和谨慎,在这个晚上巡礼了她底姐姐们。蒋淑媛告诉她
说,蒋少祖答应承当她以后的生活,她没有回答。蒋淑珍询问她底情形,她沉默着。带着对
她底结论的更大的信心,她到蒋淑华处来。
蒋淑华怀孕,病着,在桌前剪纸花娱乐着自己。汪卓伦在后面房里和蒋少祖谈着话。
蒋秀菊安静地坐下来,听见了蒋少祖底说话声,微微地皱了眉。
“明天回去吗?”蒋淑华问,放开了剪刀。
“不,坐一下——我想坐一下就走。”她慎重地说。“你看我剪的花,妹妹。”蒋淑华
说,小孩般弩起嘴唇来,用剪刀挑起了纸花。显然她内心已经获得了平静,在她底精巧的纸
花上,她灌注了最大的兴趣。她希望妹妹欣赏这花;从这个行为,她向妹妹暗示了对烦恼的
问题的她底保证。“你看,这花,啊!圆的要叠起来,这里可以拉开来。……明天我要找黄
纸头,蛋黄色的,透明的,你有吗?”她在灯上照着花。她底手柔弱地愉快地颤动着。她脸
上有了特别耀眼的幸福的微笑。她叹息了一声,笑着沉默,看着妹妹,好像说:“真的,我
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
蒋秀菊严肃地,疑问地,看着她。
蒋淑华咳嗽着,喘着气。
“我担心生产会发病。”她说,甜蜜地笑着。
“她底快乐是真的吗?是的,因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痛苦,也只是她自己。”蒋秀
菊想。
“妹妹,你不做声,你想什么?”
“不想什么。……我烦得很。”
“怎样烦呢?”
“她现在是多么不能理解别人啊!”蒋秀菊想。
“我是想,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只关心我自己一个人。”蒋秀菊左脸打皱,带着几
乎是愤怒的表情,说。
蒋淑华沉默着,没有思索这话底意义,但被妹妹底不寻常的表情所吸引,笑着向着妹
妹。
“怎样讲呢?”终于她问。
蒋秀菊不回答,露出了反省的,敏锐的表情,眼里有光辉。
“那么,在你底心里,没有我们么?”蒋淑华安静地,温柔地笑着,问。
“我不愿受欺,也不欺人。”蒋秀菊冷静地受欺地说,用光耀的眼睛看着姐姐。
蒋淑华突然变得严肃,刚才的温柔愉快消逝了。她底苍白的,秀美的脸严峻起来,她底
眉头打皱。
“你不愿受欺,也不欺人。……是的,不愿!……”她带着强烈的表现自语着,嗅了鼻
子,抚弄着纸花。“妹妹,”忽然她笑着说,“我决定把爹爹底东西还出来,给你们,给姨
姨,我正要找你来谈。”她笑,眼里有了泪水。她底微笑很幸福,证实了她底心灵底和平。
显然这个决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的。
蒋秀菊严谨地沉默着。
“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你牺牲你自己。而人底心里,都已经腐败了!”蒋秀菊
说,面孔发红,带着那种勇敢和那种怯懦——它们表现在声音里,表现在眼睛底光耀和手臂
底颤动里。
蒋淑华感动地向着妹妹。
“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她底眼光说。
她们沉默着。
“姐姐,谢谢你,不过我不想要什么。”回答姐姐底眼光,蒋秀菊低声说,又红了脸。
“主在我们心里,它要指导我们,帮助我们。我感觉到。”蒋秀菊感动地想。忽然她抬
头,向姐姐微笑,——带着热情,带着教会女生底出俗的风韵。
在两姊妹作着这种心灵底斗争,而享受着各自底矜持的幸福时,蒋少祖和汪卓伦在后房
继续着他们底谈话。说话涉及政治,像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和汪卓伦,两个不相同的,
彼此都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的关联的人,在偶然的遇合之下,被偶然的机缘引动,彼此都企
图说服对方,感到了他们之间底重要的联系。这种新发现的联系对于蒋少祖是重要的,因为
他底生命从而达到了社会底独特的一隅;对于汪卓伦是重要的,因为他热中于他底新生的理
想,他认为蒋少祖没有理由摒弃这种理想。谈话热烈而紧张,他们没有注意到前房的姊妹间
底低微的、柔和的声音。
汪卓伦在结婚后发现到这种真理:他,汪卓伦,有了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但还需要
一种东西,需要这个社会温柔地告诉他说:他是幸福的,并在一种充满活力的光明中证实给
他看:他是幸福的。他做着这种努力,忍耐、忠实、谦逊,对人们存着年青的,近乎幼稚的
理想。但这个社会并不温柔,它告诉他他是幸福的,却用着残酷的声音。他凄惋,顽强地哀
伤,但他底理想坚强:他有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他怜悯一切人,理解他们底陷落底根
由,明白他们底不幸——为了要使他底幸福成为可能的,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底已
经被他疏忽了十年的苦难的国家。
在结婚以前,他疏懒、忧郁、对社会让步,希望就这样生活到暮年。但婚后,他发现
了,他以前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没有可以站起来的地盘。并且没有需要站起来的责任。现
在他有了这些。以前他是这个世界上的暗澹的、甜蜜而凄惋的漂泊者,现在他是严格的公民
——他觉得是如此。在他内心深处,他的确愿意自己是一个漂泊者;但这种愿望又唤起恐
惧。
虽然他很快地便平静了,但过去十年的生活,漂泊者底寂寞的歌,却继续地在他心里唱
着。在恐惧和迷惑的风险里,汪卓伦需要,因此得到了思想的、希望的、社会热情的严酷的
武装。
他严正地、积极地走进了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带着他底重新开花的青春的理想。他底
对自己底纯洁的信心使他看见了希望。就在这种姿态里,他和蒋少祖发生了这个热烈的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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