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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23 路翎(当代)
话。他认为蒋少祖现在和自己已经很接近,必定会在心里承认自己所想的——这种理想,这
种迷惑。
就在今天下午,汪卓伦以那种歉疚而正直的态度接受了他底妻子底决定:把财产分给亲
戚们。蒋少祖预备明天回上海,来看蒋淑华。蒋淑华快乐地告诉了他们底决定,他笑着,内
心有着强烈的震荡,伴着汪卓伦走进了后房,从他底内心底强烈的激荡,提出了于汪卓伦是
尖锐的话题,政府和政治。
显然他希望打击这个以自己底满足震荡了他的汪卓伦。汪卓伦底平静、信心,他底忧郁
的笑容,使他警戒起来。于是他底态度更尖锐了。
蒋少祖说着目前的狼狈堕落,无希望。说了阴谋和丑行。汪卓伦严肃地看着他,有时忧
郁地笑着。
“他说得悲观已极,但他自己又不悲观。他怎样想?”汪卓伦想,“所以他必定在心里
同意我。因为他以为我们故意告诉他分出东西来的事使他过不去,所以他这样逞强,这样
说。是的。她在前面剪花……我要找一个机会说明白!”他想。汪卓伦不时在热烈的谈话里
想:“她在前面剪花。”眼里有温柔的表情。房间布置得朴素而清爽,灯光比任何时候都明
亮。这是在这种家庭里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幸福了,假若这位主人不再要求别的什么的话。
汪卓伦仔细地拂去桌上的烟灰,听着蒋少祖说话。他在谈北方底情形。
“所以,对于这一切,你也看出希望,看出光明么?”蒋少祖问,作了结论。他底下颔
在颤抖——显然他习惯这样地表现自己。“啊,让我在他底安乐窝里说反叛的话!”忽然他
想。“你也如此想么?”他强烈地笑着问。
他脸上似乎有疯狂的痕迹。他底内心底震荡,他底妒嫉和愤怒,是这样的强烈。
“是的,是的,我承认!”汪卓伦疾速地说,笑着,“但是就没有办法了么?我并不认
为前途如此悲观。总有一条路的……首先要统一起来。一个国家,首先要有武力和工业。有
了这些,改变起来是很快的。”他皱着眉头说,笑着,这个笑容里有凄惋,有漂泊者底歌,
好像他原是愿意否决这些话的,但又不得不如此说。而正是这种表情,给了他底话以极大的
魅力,这种率真后面有着显著的严酷,表明一个人从痛苦中得来,并带着痛苦表现着的东
西,是不可能轻易地放弃的。蒋少祖摩着下颚,向着他,希奇他底表现。他,蒋少祖,以前
不感到这些话有意义,但从汪卓伦底表现,他感到了它们底生命、活力、和色彩。“现在还
有这种想法,并且想得这样认真!所以这个社会是多么复杂而广阔!但我要问他这个!”他
想,讽刺地笑着摩动着下颚。
“我问你,你是不是第一个这样想?不是的。每一个人,他们,谁不有理想?你要看到
他们心里。社会有一个客观的形势,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有理想的,但一走下去就改变
了!问你,在你们海军部里,难道最初没有所谓理想么?——纵然是自私的?现在不是也有
么?但是能怎样呢?日本人底势力,各帝国主义底势力,财阀和军阀底势力!”蒋少祖雄辩
地做着手势,“帝国底理想,财阀和军阀底理想,你底,是市民社会底理想!”蒋少祖面部
闪耀着光彩,沉默了。“我承认这种市民理想底存在!”他想。“谁的理想是真的呢?”他
笑着问,汪卓伦窘迫地笑着——这种笑容是他底最大的特色。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蒋少祖底强
烈的表情,但感到窘迫,感到自己底情感被逼迫。他怕谈话失去理智。但看见了蒋少祖昂奋
地预备着继续说,他就疾速地笑着摇头,眼里露出了热情。
“我说的——我说的是大多数中国人底理想。”他说,竭力缓和他底声音笑着,“所
以,虽然重复,却一定要达到,也许正因为重复,一定要达到!”他说,又笑了凄惋的笑,
显然他不大习惯说这些话。“她在前面剪花。”他想,听着蒋少祖激烈的话,露出了羞怯和
温柔。
“是的,我们互相要说服——但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呢?他真的不看到我所看到的吗?
这,是可能的吗?”汪卓伦严肃地想,闭紧了嘴,有了漠然的恐惧。
他闭紧了他底长着硬髭的、魅人的嘴,焦急地等待着蒋少祖说完。
“那么,少祖,在你心里,你觉得应该如何呢?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很多
年……”他用微笑封闭了他自己底话。他是想求助于人间底亲爱与温柔了。他底眼睛笑着如
蜜饯的酸梅。
“他是怎样,心里怎样?”他恐惧地问着自己,看着严峻的蒋少祖。他恐惧自己是孤独
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上面是孤独的。在短促的寂静里,他感到了这个孤独底忧伤
的、漂泊的意义。“与世无争是多么好啊!”他想,脸上有了习惯的甜美、忧郁、而有力的
表情。
“富国强兵吗?我不想。”蒋少祖嘲讽地回答。注意到汪卓伦底甜美的笑容,恢复了安
静。
汪卓伦底妥协的、温柔的、因此显得有力的面部表情使蒋少祖觉得他们之间原是无可争
论的,使他笑着静默;但同时使他感到某种惶惑,如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在谦逊的、凄惋的心
灵底沉默前所常常感到的一样。
“和他这种人是无可争论的,这真有些可怕!”他想,因惶惑而严峻。
“你,你自己怎样想呢?”汪卓伦亲切地问。
“不过想找一条路罢了。”蒋少祖忧愁地说,看了汪卓伦一眼,忽然他想到了所经历的
春日底烦恼、情欲和残酷。“不过,找一条路。”他露出更深的忧愁说。
“我们都在找一条路。”汪卓伦希望地凝视他。
当汪卓伦求助于人间底温柔和忧伤时,蒋少祖惶惑,求助于人间底残酷了。他无法回答
对方底这句话。他站起来,压着手指,带着敏锐的,严厉的表情向着窗外。
“找一条路!对!这么多年,他是很烦恼的。他不说他心里的意思。也许他是很孤独,
没有人理解他。是的。……她怎么还在剪花?她不应该那样高兴地告诉他,不过,这种决定
是多么好啊!”汪卓伦想,想到中午,当他努力安静地回答着蒋淑华底决定,说自己也是这
样想时,蒋淑华底激动和不满足,和当他激动地、凄凉地说明了他所感到的意义时的蒋淑华
底眼泪。她跑到床边,抓帐子揩眼泪,并埋头在帐子里。
他垂下眼睛,在桌上划着。然后,他向着蒋少祖。“少祖,怎么,疲倦了吗?”他说,
希望蒋少祖注意到自己底坦率的、爱怜的眼光。
“没有。”蒋少祖回答,不看他。
“明天动身吗?”
“是的。”
沉默了。
“来信给我们,啊!……其实呢,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汪卓伦低声说,忧郁地笑
着。
“你也为了自己吗?”蒋少祖疾速地转身,问,皱着眉。“怎么不?”汪卓伦说,欢乐
地扬起了眉毛,而眼睛潮润。于是他站起来,微笑着,伴蒋少祖走进前房。蒋少祖在门边拿
帽子,他们听见了蒋秀菊底疲倦的、忧郁的话声。“她在!”蒋少祖想,走出来。
“你来了吗?”
“我刚来。我马上就走。”蒋秀菊回答,脸微红,重新露出那种勇敢而又怯懦的神情。
“你们学校里,好吗?”
蒋秀菊不答,但因为不安的情绪,站了起来。
“她们学校里也乱的很,……”蒋淑华快乐地插嘴。但蒋少祖鞠躬,向外走去。
“是的,听说。”蒋少祖笑,脱帽,鞠躬,然后向外走。显然的,这个动作成功地掩饰
了他底狼狈。
汪卓伦送他出去。蒋淑华想喊叫什么,但跑到门前停住了。
房里沉寂,两姊妹无言。蒋少祖唐突的动作使她们感到她们底一切都是错误的。但她们
又无法说明她们究竟怎样错误。刚才的爱怜、希望、幸福和矜持都一瞬间消灭在突然袭来的
广漠的空虚中了。
灯光明亮,显得空虚。蒋淑华以暗澹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精巧的纸花。这些在温柔中剪成
的纸花是凋谢在突然袭来的、广漠的空虚中了。
蒋秀菊,惧怕这种空虚,但露出了蒋家女儿底安命态度。不流露丝毫的感情,像她走进
这间房时一样,向姐姐告辞。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她是长成大人了,她是变了!”送走妹妹,蒋淑华想,“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办?究竟
应该怎样!可怕啊!”她嗅着纸花,然后摔开它们,焦躁地走进后房。
听见汪卓伦走进来,她重新跑出。
“你和少祖说些什么?我跟秀菊谈这件事,但是她很执拗,很执拗!”她迅速地、急切
地、混乱地说,红着脸,像小女孩,“我觉得怕!我有些怕!我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说,激动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哭了起来。
汪卓伦站着,凄凉地笑着,看着她。

第一次开庭后,事情就耽搁了下来。法院里的人认为这件诉讼是几年来最复杂的。蒋家
有胜利底可能,假如它不把它内部底矛盾和软弱暴露给公众,并且让顽强的金素痕抓在手里
的话。假若它,蒋家,有集中的力量和意志,并且肯抛出大量的金钱的话,它便可以澄清这
个战场。但现在机会失去了。
金素痕已经站稳。她底弱点是第一场,这一场已经过去了。这个女人,是有着非常的、
特异的对诉讼的爱好的;一切战争于她都是愉快的;人间底斗争是给了她以那种非常美味的
酒,非常的陶醉。但在第一场战争后,她是疲弱,颓唐了下来。社会底眼睛,财产底眼睛,
贪馋的男性底眼睛固执地注视着她,使她永远要做出那种自信的、冷笑的、意气高扬的态度
来,以掩藏她底可怕的颓唐。她底暴乱的热情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苦痛,以前不被觉察的,
现在暴露了。在以前更年青的时候,在希望在眼前闪耀的时候,表现成为冷酷的意志和人生
底享乐的,现在变成了暴乱的情热,从对蒋蔚祖的失败,发生了动摇、呻吟、女人的痛苦,
和无常的、精神的病症。
她不能失去蒋蔚祖了。在财产底陷阱里,不能从形式上失去他,在一个女人底痛苦上,
不能从内心里失去他。前者是很简单的,因为蒋蔚祖总是她底丈夫;后者则纠缠得可怕了!
——金素痕变得永不满足,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
蒋蔚祖来南京,自己选择房子,住在下关:这间房子临江、孤独、简陋。他不许修理,
并且不要一切陈设,除了他自己所高兴,所创造的。开庭时他作为金素痕底丈夫出席,不说
一句话,母亲在被告席里对他哭喊地咆哮,他显出不耐烦,没有终庭便离席。他时常戴着破
帽子在街上漂流,用钱来交结野小孩和流氓。他时常睡在破庙里,那是流氓们赌博的处所。
在家里,白天,他关上窗户,点着无数的蜡烛,并且常把衣服和被单堆在地上、床上、柜子
上。这种辉煌的、神秘的、帝王的境界是他那天在苏州发现的。有谁干涉他,他便凶暴地咆
哮。
在春天,阴雨的天气,蒋蔚祖坐在他底王座上,谛听着雨声和人声,谛听着江流声,激
发着内心底忧伤,唱着歌,唱着诗。
他在桌前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今后惟切实做人而已。”
他知道金素痕会来,他知道他和金素痕互相间的地位已经调换了。金素痕,在这个多雨
的春季,每隔两天必定来一次下关;她底这种行为是成了精神上的病症。她底最初的努力便
是要蒋蔚祖离开这间阴暗的屋子,在这个失败后,她便努力使蒋蔚祖同意她底房间陈设,其
次她要求蒋蔚祖不把房间弄乱——然而这一切全失败了。
于是金素痕声明说,要是他,蒋蔚祖不照她所说的去做的话,她便永不再来。
蒋蔚祖看出她底决心,答应了她:不弄乱房间,并且不点蜡烛。但不到一星期,他便又
醉醺醺地在烛光间唱起歌来了。这次他是永不再放弃了。
在南京,在财产底陷阱里,存在着这种怪诞的、暴乱的夫妻生活。颓唐的金素痕又开始
了放纵,然而,无论怎样,她总无法忘记她底孩子和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
说这是一种热恋,也是可以的;走了应走的路,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对这个
辛辣而自私的金素痕就变成了蛊惑的恶魔,并且变成了心灵底阴惨的控制者了。在他们之
间,不是黑暗的迷乱,便是绝望的空虚。那种绝望的空虚,较之人间底血肉的痛苦的,是要
可怕得多的。常常的,对于人类,阴惨酷烈的地狱,较之漂渺广漠的死的彼岸,是要可爱得
多的。
金素痕和蒋蔚祖,是如地狱的幽灵似地互相纠缠着,看不清一切,看不清在他们身边,
广大的南京是在营着怎样的生活。
这天黄昏,阴雨,喝得大醉的金素痕到来的时候,瘦削的、苍白的蒋蔚祖正伏在窗槛
上,抛东西给窗下的褴褛的小孩们。窗户里面是照耀着熊熊的烛光。
显然这些小孩们都和蒋蔚祖熟悉,并且喜爱他。当他抛下撕碎的布条和毛票来的时候,
他们就发出欢呼,在泥泞里争夺。蒋蔚祖,当他抛下东西去的时候,他底眼睛快乐地闪瞬
着。这种闪瞬有一种特殊魅人的地方。这种闪瞬暂时缓和了他底僵冷的、无表情的面部。
“不要叫!”他用尖细的灼烧的声音叫。
“蒋蔚祖,蒋蔚祖!多一点,蒋蔚祖!……你底老婆,蒋蔚祖!”金素痕下车时,孩子
们叫。
蒋蔚祖用眯着的眼睛看了金素痕一下,向孩子们摇头,继续抛下铜元和毛票来。
“好呀!好呀!”孩子们在泥泞里抢夺着,滚在一起,蒋蔚祖欢乐地大声叫。
金素痕站在雨里,提着绸衣,愤怒得发抖。
“混蛋,他故意这样叫!”她想。
她凶恶地驱赶了孩子们。她捉到了一个,夺回了毛票和铜元,并且举手向他底鼻子打
去。
“蒋蔚祖!啊啊!蒋蔚……”小孩哭喊,向蒋蔚祖求救。
金素痕抬头看丈夫,小孩就逃开了。褴褛的小孩们跑过柏油路,雨在阴暗里落着,小孩
们齐声唱歌。
蒋蔚祖,天大的闷葫芦,蒋蔚祖,讨个老婆滑都都,天大的闷葫芦!
细雨在阴暗里落着。蒋蔚祖底忧郁的、苍白的脸向着孩子们。他向孩子们摇手,然后从
窗口消失了。金素痕发上和肩上都打湿了。她蒙着脸,站在阴暗里。忽然她尖叫了一声,上
前冲开了门,脚缠在飘曳的绸衣里,跑上了狭窄的、旧朽的楼梯。
蒋蔚祖坐在从苏州运来的、父亲底大坐椅里,脚搁在桌子上。周围是辉煌的,摇闪的烛
光。他底眼睛低着,他底脸阴沉。
他处在无欲望状态,没有注意金素痕上楼。他在用心灵谛听,听见雨声和从后窗传来的
长江底悲惨的呼吼。他觉得在这一切声音之外有脚步声,他抬起眼睛,但立刻又低下。“蔚
祖!”潮湿的金素痕站在烛光中,做着痛恨的,要从地上跳起来的姿势,以尖锐的,严厉的
声音叫。然后失声哭泣了,跑向床。
蒋蔚祖睁开了眼睛,失去了眼睛底迅速的、活泼的闪瞬,静止地、懒惰地、淡漠地看着
她。
金素痕从床上猛力跳起来,大声哭叫,撞东西,跳着脚在房里乱窜——可怕的疯狂。但
她忽然寂静。她跑向门,打开,把偷看着的女仆残酷地踢下楼梯去。女仆叫喊,她猛力闭
门,寂静地站在门前。可以觉察到她底丰满的身体在这种寂静里的燃烧般的颤抖。蒋蔚祖站
起来,露出牙齿,向着他底蜡烛。
窗外已经黑暗了,雨落着。金素痕向着烛光。
“原来这些蜡烛是这么好!原来这房里一切是这么好!这么好!”她忽然想。这些蜡
烛,这房里凌乱的一切,在她底酒醉里,唤起了她底肉体底欢快的颤抖,愤怒的发作突然过
去,她是柔弱,深深的忧伤。她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吃惊。她跑向蒋蔚祖,抓住了他。
“为什么你这样!你这样!为什么你这样可恨,可恨,永不清醒!为什么留给我这么多
的侮辱!啊!侮辱,侮辱,侮辱呀!”她摇晃着他。“我做坏事,做恶事!做不要脸的事,
全是因为你,我底永生永世的冤孽呀!为什么你不想想,你不想想!为什么你像死人,像
鬼,啊,你像鬼!”她恐怖地叫,凝视着蒋蔚祖底搐动的、可怖的脸。
“原来这样可怕,这个房间!我是不是人?是不是?这里多么阴惨!”她想。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说话!”她说,夸张着她底恐怖。“你喝醉了。”蒋蔚祖说,
做出了冷酷的表情。“说话,说话,你再说!我说过,叫你说你就说!”金素痕带着夸张的
恐怖,叫。
但蒋蔚祖沉默着。
“我叫你说!”她厉声叫。
蒋蔚祖阴冷地向着她。“今天决不受骗!”他想,凝神,希望听见江流底悲惨的、孤独
的呼吼。
“我跟你说过一千次,你总叫我难受,尤其你……”金素痕急迫着,流下虚伪的眼泪。
“再不做声,再叫我害怕,我就打你了!”她说。
蒋蔚祖底面部狞恶地动了一下,她举手打他底耳光,他脱开,并且推翻椅子,金素痕颤
抖着,脱下皮鞋向他砸去。他闪到床上,顺手拉倒了帐子,坐在帐子底凌乱的堆积中,他忽
然抬起脸来,带着骄傲,带着疯人的冷静。
“你不许动!”他用尖锐的声音命令。
金素痕赤着左脚跃过了翻倒了的椅子,脱下了另一只皮鞋来抓在手里,在那种奇怪的嫉
妒里颤抖着。她拚命地撕皮鞋,一面发出痛苦的声音来。
“你不许动!你听!”蒋蔚祖仰着脸,大声说。
蒋蔚祖叫金素痕听,有了静寂。外面吹着风,孤独的屋子是在风雨中。金素痕得到提
示,皮鞋从手里落下,注意到了在这个孤独的屋子外面作孤独的运转的广漠的世界,听见了
她所要求的,听见人在攫取着什么又遗弃着什么的江流底深沉而遥远的呼吼。房里烛光摇
闪,蒋蔚祖仰着面孔,紧张而冷酷。在这种孤独中,一切怪诞的行动都是可能的,一切虚伪
的假想都可能实现;金素痕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了,在这个瞬间金素痕宁是感到奇异的自由
和欢乐,热情是做着疯狂的飞翔,而假意的颓唐和哀怜是被这个激烈的动作变成了奇迹的真
实了。她流泪、战悸,并且笑着讽刺而辛辣的笑,听见了深远的风雨声,感到自己是起伏在
黑暗的波涛中:经历到绝望底快乐。
是在这个深沉的、孤独的洞穴中,疯狂而濒于毁灭的生命作着侈奢的嬉戏。蒋蔚祖对这
一切,对自己底严厉而尖锐的声音是有着极大的酷爱。他乐于看见在他底喊叫下,金素痕倒
在地下;在这一切里,在风雨、悲泣、烛光、朦胧的暗影和他自己底冷酷的、表现出独特的
对生命的意识的动作里,是有着他底壮烈的诗。
金素痕底身体蜷伏在暗影里,但赤裸的脚在烛光下颤动着。没有任何言语,任何人间底
言语都将破坏这个虚伪而又真实,疯狂而又自知的境界。
“维持着这个时间吧!不要过去,留住!这是多么好!”在风里摇闪、倾斜的烛光说:
“想想吧,假若这个时间过去,会有什么到来?好可怕!”
“你听见了没有?你听见了什么?”蒋蔚祖笑着,说话了,“你还喜欢漂亮的衣服吗?
你还喜欢身外之物,富贵荣华,勾心斗角,——还喜欢吗?车马水龙,筵席歌舞,男女追
逐,吓,多么好!有人等你去吃酒,你去吗?你哭,你只在这里才敢哭!这个世界上,岂有
你哭的地方!”他笑着。他底眼睛活泼地闪瞬着。
金素痕虚伪地呻吟着。
“岂有我哭的地方,哭的地方!哭也要地方吗?”她想,于是,在这个对生活的思想
里,那个虚伪的境界破灭了。她恐惧地挣扎着,发出了虚伪的呻吟。“好苦啊!好苦啊!”
她虚伪地想,企图恢复刚才的位置。
“我还喜欢那些东西,那些人吗?我什么时候喜欢的?”她想。在这个思想底下,她底
心冷静地说:“风、雨、疯子丈夫,疯子我,多么可怕!”
“为什么没有我哭的地方?我跟你说过!”她忽然站起来,愤怒地叫。然后她沉默,环
顾着,看见了刚才不曾看见的:烛光、桌子、剥落的墙壁、翻倒的椅子;并听见了清晰的雨
声。这一切刚才组成了那个奇迹的境界。但现在还原成生活的、平常的存在了。她觉得在它
们之间,在墙壁和椅子之间,在椅子和床铺之间,在它们之上,是存在着绝对的空虚。她赤
着脚,站住不动。雨声清晰;水滴落在石阶上。
她转身向着疯人,希望从他得到拯救。
蒋蔚祖打开后窗,站在窗边。风吹进来,烛光闪摇;江流底呼声更大。蒋蔚祖有安适
的、沉思的表情。他底发亮的眼睛作着空虚的凝视。
金素痕想到应该哀求蒋蔚祖,使他动情。这是一条正当的路,被哀求的蒋蔚祖将激动而
醒转,因此便可以达到她,金素痕底希望:过一种正直的生活。但这种努力在金素痕又是极
难做到的。必须有真挚的激动,死灭的呼唤,用一种辛辣而高尚的计谋,使疯人回到初婚的
回忆和少年的憧憬。金素痕站着,集中着她底力量。
对破灭恐怖的意识和最后的希望所放射的那种光明,可能使金素痕在这一次——她刚发
过疯——成为纯洁的:蒋蔚祖是就在面前静静地站着,好像在等待。但这个女人有一种假
想,她认为一个强烈的动作可以达到内心底真实,在希望底鼓励下,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极
不相称地,她是在理智地考虑着她应做的动作。在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之后,她是过于空虚和
疲乏了,那种渴望,那种燃烧,是非从外部激起不可。她在唤醒悲哀,采撷她底最伤心的记
忆——没有感到目前的景况是最伤心的。她听雨声:水滴落在石阶上。酒醉已经过去,夜已
经深沉了。
她想到,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曾经被父亲无理地侮辱过。她觉得这是很伤心的;现在的
一切从那时就开始了。她记得,晴朗的天气,坐着马车,她被父亲从马车上推下来,叫着
说;“我不要你这个婊子女儿!”她没有哭,独自寻路回家。她记得是晴朗的天气,春天的
空气里浸透了深深的、少年女儿底悲伤。……
她痴痴地站着,觉得她是悲哀的。她向着蒋蔚祖,这个人是给了她那么多财产和那么多
苦痛!她听见雨声。……“蔚祖……”她用悲凉的大声说。同时焦躁,混乱,失去了悲哀。
空虚站在她和蒋蔚祖之间。
“不,不成,不成!怎么办!一切都完了!”她想。
她叫唤着,悲哀地摇着头。假想帮助了虚伪的悲痛。在另一面,真实的悲痛是:混乱、
焦急,感不到蒋蔚祖底生命,得不到心灵底深刻的和谐,在这个瞬间,她发觉了自己多日以
来并未感到蒋蔚祖底生命。她所需要的蒋蔚祖是魔鬼的蒋蔚祖和天使的蒋蔚祖,却不是痛苦
的人的蒋蔚祖。
蒋蔚祖怀疑地、淡漠地看着她,警戒着自己不要受骗。
金素痕呻吟着,混乱地流着泪,带着她底痛苦,把这种痛苦当作向蒋蔚祖悲悔恳求的纯
洁的、苦难的妻子底痛苦,投身在蒋蔚祖底脚下。
“我知道你心肠慈悲,我知道你为人高洁,再不能忍受了,蔚祖!”她说,“记得从前
吗?记得你讲的那些故事吗?蔚祖!我是苦极了,我只有你,对天发誓,要是说假话,我金
素痕就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有你啊,我底蔚祖……”触动了命运底永劫的创痛,金素痕伏在
蒋蔚祖脚下高声啼哭了。
蒋蔚祖牵着她底手,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她底哭诉,以疯人底心灵分辨何者是真实。听
到最后,他眼里露出了凄凉的微笑。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
“那么蔚祖,可怜的蔚祖,你醒醒,醒醒,从今以后……”
“不是可怜的蔚祖。”蒋蔚祖细声说,思索起来。于是他脸上有了僵冷的、可怖的表
情,他底眼睛瞪着,面颊抽搐着。“醒醒,醒醒,不然我们要永远分开了!”金素痕仰着头
说。
“永远分开算得了什么!你要耍花头你去吧……蒋蔚祖今后惟正直为人而已!”蒋蔚祖
大声说。
在金素痕底混乱的、徒然的、热恋般的悲诉和哄骗里,蒋蔚祖底妒嫉的心转向了他自己
底道路,得到了防御。他把孤独的自己推向一个更大的、更严酷的孤独,得到那种信念,即
他是永恒地孤独。他仰起脸来,听见了在深深的、深深的夜里,江流底悲惨的、遥远的呼
吼。
“听吧!你们听吧!”他底仰着的面孔说。
金素痕柔弱地,失望地站了起来,痛恨刚才的虚伪——她所追求的、无法理解的蒋蔚祖
使她虚伪——颓丧地倒到床上去。
这个夜晚,和其他无数的夜晚,是充满着热情底暴发、绝望的疯狂的而显得虚伪的追
求,是充满着疯人底冷酷的哲学,和金素痕底悲悔、哭泣、咒骂、哄骗、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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