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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21 路翎(当代)
说,为了克服困惑,并证实自己底热情,他俯身吻她。
在蒋少祖和陈景惠之间,由于他们底不同的道路,失去了真实。并且,对这种不真实,
他们是无力认识的。孩子诞生,蒋少祖从北方归来,他们之间起了显著的变化;陈景惠已经
和蒋少祖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了。在以前,蒋少祖以自己底意志为意志,感不到什么不真实,
而现在,由于新的生命,新的要求,蒋少祖又感到对陈景惠的敬意和爱情;在他自身底惶惑
里,没有勇气判明他们底真实的境况。他觉得他们之间是美满的,觉得人间底关系是只有如
此的,说着凄凉的,抚慰的话。但他心里却有着和所说的话无关的,冷的,神秘的苦恼。他
用行动来调和它们。
陈景惠,是寄托在什么上面而生活的,现在她底要求是什么,他没有去想。“她什么时
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但即刻他克服了困惑。在热病般的忏悔后,他需要大的安
宁。很少人能够真去发疯,蒋少祖,在他底心灵所创造的神秘下,满足了。
“就叫他寄吧,啊!”陈景惠说。
陈景惠记起了电报和快信,取出了它们。蒋少祖迅速地看完了,坐进藤椅,点燃香烟。
他脸上有了愁闷的表情。陈景惠不安地看着他,企图转移他底注意,抱起婴儿来。女仆进
来,提着朋友送的礼物,并且交出名片。蒋少祖未看名片,走到桌前去洗脸。然后走到外
房,打开罩着黄色的纱罩的台灯。
“又是一个打击!在这个人世间,要武装着全幅的冷酷!”他想,下颔颤栗着。
“少祖!少祖!”陈景惠喊。
“什么事?”
“你进来,不要丢我一个人。”
“看见了人类底命运!如此而已!”蒋少祖想,走进房。“你准备回一趟苏州吗?”
“你看呢?”蒋少祖问,为了说话。
“我看你后天去。她们,会说闲话的。”陈景惠说,抚慰地笑着。
女仆递进一封未封口的信来。蒋少祖打开,看了,愤怒地撕碎了它。
“送信的呢?”
“走了。”
“什么信?”陈景惠问。
“要我明天去谈话。把戏马上就来了,混账东西!”“你去不去呢?”
“我明天去苏州!——你觉得怎样?”他用温和的声音问。
蒋少祖坐在藤椅里,在黑暗中吸烟,思索到深夜。陈景惠和小孩已经睡去,周围宁静而
深沉。蒋少祖昏倦,忘记自己是在哪里,觉得自己是在寒冷的,苦难的北方;又觉得自己是
在幽密的森林中。他看见父亲抱着新生的婴儿走来,脸上有他所熟悉的,轻蔑而嘲弄的表
情。“小孩是我生的!”蒋少祖向老人说——在昏倦的梦境里,蒋少祖底思想简单幼稚如小
儿。他想到王桂英,于是看见了她;她在奔跑。“是我的,我的!”蒋少祖想,他吸烟,盼
顾,战栗着。
“我真是倦透了!”他想。“精神底独立和自由!而且冷酷!在杀人的时代,流血的时
代!”他朦胧地想。
“可怜的很!可怜,我!”他想,警觉了,“怎么,我可怜吗?”
他感到怜悯的,亲爱的,悲伤的情绪——在倦乏里他底心灵作着单纯的,善良的活动。
突然他站起来,觉得仿佛脱下了一层壳。他回头,看这个壳在不在椅子上——一种简单的幻
觉。他走到床边,低头吻小孩。只在倦乏和黑暗中,他带着虔敬,带着真实的爱情和忏悔吻
小孩。
而他底心里有着真正的神秘的经历。

蒋少祖到苏州时,正逢老人做二七。老人已经弃世半月。金素痕,王定和夫妇及傅蒲生
已经回南京,着手在法庭起诉。剩余的珠宝玩物已经当作纪念品分配了,小孩们得了一些。
蒋淑珍,蒋淑华,及蒋秀菊留在苏州。
蒋淑珍,半月来,依然留在她底恐怖的阴郁中,吃得很少,不能睡眠,生命没有醒转。
她底唯一的工作是照护负伤的,可怜的冯家贵。她带着麻木的安宁坐在冯家贵底小房里,看
他吃药:在他吃药后她才能安心。她给了冯家贵一双古老的玉手镯作纪念,冯家贵把它们藏
在枕头下面。
最可怕的,是她从那个夜里起,便没有哭过。她总好像在沉思。在她面前,姊妹们痛
苦,觉得有罪。即使活泼的,动人的傅钟芬都不能安慰她。
小孩们过着他们自己底生活。他们在苦难和恐怖旁边偷偷地游戏,因为生命太强旺。陆
明栋以他底奇异的热狂的恶作剧娱乐傅钟芬。蒋纯祖到处生怯地找寻陆积玉,痛苦地等待机
会,但即使机会来临,他也没有勇气说话。永远没有勇气说话,永远痴呆,羞怯——留下了
难忘的,苦闷的印象。傅钟芬知道妈妈在痛苦,有礼地,殷勤地对待着妈妈。假若女儿在她
面前是活泼的,强烈的,蒋淑珍或许不会如此痛苦,但女儿对她殷勤有礼,好像尽义务——
这种义务是在女儿底年龄所能感觉到的。家庭底经常的苦痛和人间底残酷的斗争使母女间失
去了活泼的,生动的关系。傅钟芬惧怕这种痛苦和残酷,她到母亲身边来。只是为了可以安
心地离开,去玩耍。
二七前两天,陆明栋姊弟回南京。蒋少祖到苏州的当天,蒋纯祖和傅钟芬正准备回南
京;学校已经开学很久了。少年们显得非常的黯澹。只在此刻,他们才明确地,深刻地感
到,他们已永远失去了他们底父亲和外祖父,永不能回到这个苏州来了。
他们走到灵堂里叩头,然后向大家辞行。大家觉得黯澹;不能留住他们送老人入土。
少年们有着各样的耽心:学校、旅途,以及没有勇气忍受离别苏州的痛苦等等。那种意
识:他们将永远离开苏州,令他们恐怖。
蒋纯祖恍惚地从花园走进大厅。在高大的门槛上绊倒了。但即刻就爬起来,看跌破了的
手肘,用舌头舐去血污。蒋淑珍站在布幔后看着他。
他敏捷地,不在意地,野兽似地舐去了血污。他丝毫不感到这种肉体底痛苦。他迷惑地
回看后园;他在回忆着他底不可复返的幼年,并记忆着这个花园,这条路,这所家宅。“从
这里走,这条路,还有,下雨,那个古物花下面。”蒋纯祖想,依照着幼时的印象,把玫瑰
花称做古物花,“再在那里,冯家贵捉到一个乌龟!别了,别了!爹爹啊,永别了!”
“你,手上破了吗?”蒋淑珍以苦闷的小声问。
蒋纯祖看着她,怕说话会带来眼泪,没有回答。穿着孝衣的,紧张的傅钟芬躜出布幔
来。
“小舅,小舅,快点!快点,我要哭了!”她用压抑的大声叫,跑了两步。
蒋纯祖是故意延宕着这个重要的时间的,但她,傅钟芬,却希望这个时间快点结束。看
见妈妈,她站住,露出矜持的,愤怒的表情。
“你快点!”她用做作的尖声向蒋纯祖说。
蒋纯祖沉默地跨过门槛,走进灵堂。看见父亲底照片,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
完全孤零了。
“要是我走到供桌后面去告别呢?”他想,嗅着鼻子。有谁给他披上孝衣,并且引他到
灵前。他机械地服从着跪下叩头。
“永别了!”他想,站起来,感到大家都在看他,恐怖着。
他看着傅钟芬在庄严地叩头,看着人们在走动,看着烛火在跳跃,不明了它们底意义,
不明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不明了自己将要做什么,但感到恐怖。
“就是这样吗?就是吗?还有呢?”他想,盼顾着。
傅钟芬站起来,垂着手,眼睛发光,看着妈妈。蒋淑珍带着几乎是严峻的神情向他们走
来。
“来了,要发生了!”蒋纯祖想,但不知要发生什么。
他脱下孝衣,把它抓在手里,颤抖着。这种颤抖使蒋淑珍痛苦得脸发白。
突然门口传来了尖利的喇叭声。
“好了!好了!”蒋纯祖想,感到解救,感到可以从这种凝聚的、静止的、恐怖的处境
中脱出来了。他把孝衣抛在椅子上,迅速地转过身来。
蒋少祖带着严峻的神情走了进来,大衣披在手上。姊妹们发出微弱的叫声,向他跑来,
把他围住。蒋淑珍走了一步,站住,凝视着他。
傅钟芬,在这种移动里,疾步跑向妈妈,张开了嘴。
蒋少祖在姊妹们底圈子里带着强烈的表情盼顾着,注意了遗像,挽联,花圈,和站在那
里不动的蒋淑珍母女。他低下了眉毛,不回答任何问话,凝视着蒋淑珍。因为蒋淑珍底沉默
表现了一切,他走向蒋淑珍。
“姐姐!”他说。
蒋淑珍微笑——凄凉的,平静的微笑。
“你,孩子生了吗?”她问。
“生了,男孩。”蒋少祖说,注意到站在附近的,沉到深沉的幻想里的,呼吸急促的蒋
纯祖。
“弟弟!”他喊。
“妈妈,过了时间!”傅钟芬焦急地提示着,希望留下来,希望赦免。
“他们要回南京了!”蒋淑华说。
“弟弟,过来。”蒋少祖说,看了遗像一眼,笑着,喘息着。
蒋纯祖未动,颤抖着,在哭——泪水落到地上。他底泪水给这个别离和聚合以重大的意
义。大家寂静着。大家盼待蒋少祖有所行动。这是必不可免的,蒋少祖将要有重大的行动;
使大家了解家庭底苦难底深度和剩余的力量底强度。
在这个瞬间的静寂里,蒋淑珍嘴唇颤抖着,眼里有了光辉。她疑视着蒋少祖,表示了对
蒋少祖的严重的要求,证实目前的苦难和力量。
这种欲望,在这个静寂里,来到蒋淑珍底死灭了半个月的柔弱的心里。这个欲望带来了
悲凉,沉痛,和希望之火。蒋淑珍在颤抖,生命底光明在回复。她凝视着蒋少祖,表白了在
父亲灵前,在弟弟和女儿底离别前的她底要求。她带着怯弱的笑容凝视着蒋少祖。
“弟弟!”蒋少祖又减,眼里有了眼泪,在蒋淑珍底目光下,惶急地盼顾。
“他们要走了!”蒋淑珍低声说。
“哥哥,我要走了!”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带着热爱和凄凉看着哥哥。
蒋纯祖大步向外跑去。
“纯祖!纯祖!”蒋淑华喊。
蒋淑珍看往外跑的蒋纯祖,又看蒋少祖,带着悲哀的,最后的威力,向蒋少祖启示这一
切底意义。傅钟芬着急,呼吸急迫,突然带着亲爱的冲动抓住了妈妈。
“妈妈,我走不走?我走不走?妈妈,你不要哭,不要难受!”她大声说,啼哭了。
蒋淑珍在女儿底拖曳下摇摆,凝视着蒋少祖,向他表白这个意义。
“姐姐,我难受!”蒋少祖喘息着,说;大步地冲到灵前,看着照片。然后他走入布
幔,在棺材前面垂头。“爹爹,饶恕我!”他说。
蒋淑珍追着他。听见他底忏悔,蒋淑珍大声啼哭了。她,蒋淑珍,在大家底惊骇的目光
下,把头撞在木柱上,大声啼哭了。随后她迅速地跑向女儿,抓住了她底手。“钟芬,记
着,记着!”
“妈,妈妈!”
“走,我送你们!”蒋淑珍,在新的希望,新的生命下醒着,坚决地大声说,不理会阻
拦,牵着女儿走出了大厅。蒋纯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头,在告别。
“永别了,爹爹!永别了,这条路,卖花,白兰花!永别了,没有太阳,没有风雨,儿
时的凄凉的梦!啊,永别了,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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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1.09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一九三四年初,蒋少祖所生活的中国,也就是蒋淑珍们所生活的中国,这片土地,这个
政治,和这中间的广漠的人民,是处在更紧迫的厄难里面。厄难,水深火热,以及其他类似
字眼,是已经无法表达出一九三○年到一九三四年的中国底生活底意义,因为,从卖鸦片和
不许卖鸦片的那个精神的战争开始,中国人便面对了现代的劫难:他们已经艰难地斗争了一
百年。
在这一百年内,生活展开了现代底图景,但这个现代底图景是在废墟上拚凑起来的。在
人底生活里,这也一样。在这个生活里所发生的复杂的斗争和潮流,从而人民底,生活底出
路,是明了易解的。但当代的英雄们却常常迷惑。因而,到后来,由于他们各自底生活,有
些人走上了偏激的,灭亡的道路,在自己底酒杯里陶醉,而承当一个世纪的人民底憎恶。那
些苟安生活,朴素生活,猪狗般生活的人民,是永远正确,不会迷惑的。但历史的个人,那
些英雄们,却完全相反。
在以前,英雄们多少是无辜的,好像人类底祖先在他们自身底情欲里犯错是无辜的,但
最近十年,英雄们已经成长,自己觉得是操着最高的理性的武器,因此,在最近十年中,他
们是经受着严酷的试验……一九三四年一月,王朝底末代,年青的溥仪,组织了满洲帝国,
登基称帝。同时日本进逼冀东,进兵察东。……这些,都存入档案,并记在大事年表里面。
南京市民们,是生活在麻将牌,胡蝶女士,通奸,情杀,分家,上吊,跳井里面,生活在他
们自己底烦恼中。
生活是烦恼的,空虚的,然而实在的,南京底生活有着繁复的花样,每一个人都胶着在
他自己底花样里,大部分人操着祖传的生业。高利贷,土地纠纷,机房,官场底小小的角
逐,以及特别活跃的律师事务所,时局底变动不为人们所关心。
金素痕起诉,蒋家和金家底官司开始,它是在最热闹的场面里开始……金家和另一位名
律师家底婚姻诉讼是已经发展到惊心动魄的程度了。先是在报纸上登大幅广告互相抨击,漫
骂。双方骂到了祖先。“余岂好辩,余不得已也!”金小川在报上说。随后,金小川发动了
他底在南京社会里,根深蒂固的势力,冲进了对方底家宅,毁坏了能够毁坏的,并俘虏了对
方底最小的儿子。当天晚上,警察来到金小川家,金小川挺身走进了警察局。第二天他回
来,释放了掳来的小孩,同时在报上登了广告,驳斥并且郑重声明。
对方则在法院里采取报复,使金小川损失了金钱。
开庭时,是空前的热闹。这些都在晚报及日报底社会新闻版里传播了出去。所以当金素
痕底气魄雄大的诉讼提出来时,南京底人们对金家底精力是感到非常的惊异。
在这个社会里,人们对于金钱和权势底对法律的操纵是非常的理解:社会底兴味便在这
里。晚报上说:金素痕是法律学士,丈夫疯了,死去的蒋捷三留下了一百万以上的财产,蒋
家底一百万以上的财产和金家底顽强的权势,以及有着疯子丈夫的金素痕;这便是兴味底所
在。
这个热闹的场面威胁了蒋家。金家底空前的战斗纪录威胁了蒋家。蒋家底人们,连精明
的王定和在内,在这个战争里,虽然洞悉一切利害,却相信正义;因为只有在正义上面,他
们底希望才能找到附托。他们失败在第一击里,成了被告。
蒋家底人们好容易才战胜了怀疑底深沉的痛苦。他们收集了金家底战斗纪录。这个战斗
纪录于他们是可怕的,他们,安分的,高尚的家庭,怎么能够也干这些卑劣的事呢?他们开
始和金家底仇敌——名律师郑成来往。
他们,在那种尊敬的,希望的情绪里欢迎了他们底同盟者。
春天,烦闷的,晴朗的天气,在王定和家里,有燕子在梁上筑巢——这种天气他们永远
记得。当王定和引郑成进房时,蒋家底人们是坐在静寂中。
完全和蒋家底人们底悲观的想象相反,高大的郑成以充满着精力的爽快的态度走进房
来,面孔打皱而发红,眼睛笑着,流露出愉快和满足。他坐下来,支起腿,无拘束地盼顾
着,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响亮得可惊。
这位律师,从他底乐观的,愉快的,豪宕的态度,从他底响亮的声音看来,显然是雄辩
的天才。人们从他身上看不出忧愁和苦难。
但他脸上有深的,活泼的皱纹。像一切从事社会活动的人们一样,这种深的,活泼的皱
纹显示了愁苦和运思。这些人们,在他们自己底家里,或许会悲戚,灰心,阴沉和愤怒,但
他们,由于这个社会的理性的干练,或由于对人生战场的乐观的,虚无主义的恋爱,决不把
那种姿态带到他们底战场上来。仅仅是一些外形——衣着和步态——底运用,便足以使他们
显得自信,乐观,有魄力。
对于他底这种态度。蒋家底沉默的妇女们露出惊诧。她们真想安慰他,然后被安慰的。
但他底态度回答说;“这种懦弱的梦想,完全不可能!”
蒋少祖,遇到这样的对手,有大的激动,但他露出冷静的,注意的,锐利的态度和他说
话。在全部时间里,蒋少祖说话极少,在心里判断着这个人。
郑成笑着,豪爽地转动着身体,轮流地看了每个人——显然的,这种风度是他底最大的
快乐——说述了金小川底伎俩。
“老实说,南京还没有到可以随便杀人放火的地步,否则我早就跑掉了!”他结束说,
做了有力的手势,笑着。“那么,金小川那些把戏,你受得了么?你是吃过亏的。”蒋淑华
带着显著的耽忧,说。
“啊,啊!”律师摇头,又摇手。“不幸的只是我底女儿。我送她到杭州去了。”
“她好么?”蒋淑华像感到了这位女子底悲哀。“啊,啊!”律师用静肃的,沉思的眼
光凝视着蒋淑华,好像说:“我晓得你们底感情,我完全经历过!”“那么,你们有那种纠
缠不清,锲而不舍的力量么?”律师突然用一种原气充沛的高声说。他说这句话,带着享乐
的风韵,好像在唱歌。
“大概有吧。”蒋少祖低声说,凝视着他。
“请你告诉我你们底状况。”律师说。
蒋少祖看了王定和一眼。王定和霎着眼睛,注意着蒋少祖。有了沉默。在蒋少祖和王定
和底短促的互相凝视里,唤醒了财产的,家庭的,社会名誉的仇恨。从王桂英底不幸后,他
们还未在一起过;并且,直到现在,他们还未互相说一句话。
蒋淑媛冷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说话;向郑成说了他们蒋家底情况。
她说,第一,产业大半在金素痕手里,其次,老人无遗嘱,而蒋蔚祖无法回转,最后,
金素痕抓到证据,否认蒋少祖底权利。
“什么呢?”郑成,带着律师底精明,问。
“因为少祖小时候过继给我们大伯,虽然后来我们大伯死了。”
“金素痕有什么证据?”
“信呀!大伯底房契呀!”王定和轻蔑地说。
在这个对话底全部时间里,蒋少祖皱着眉头向着窗外。有燕子在阳光里飞翔,他想到燕
子,同时脸上有严峻的,轻蔑的表情。别人如此谈到他,使他愤怒。王定和说话时,他突然
向着王定和。
“我要表示,我并不想要一点点东西……。”他用细尖的声音说。
王定和看着他。姊妹们震动了。眼泪,沉痛底宣言,出现在蒋淑珍眼里。
“我到南京来,只是因为这是我,为人子者底义务。”蒋少祖说。
“我们没有说你呀!”蒋淑媛愤怒地叫。
“郑先生,我们外面谈。”王定和站起来,冷静地说。
律师站起来,笑着点头,在这种礼节里有快乐,弯腰走出去。
“少祖!你怎么这样?”蒋淑珍说,泪水流下来。
蒋少祖含着有力的笑容向着窗外,然后站起来,未说什么,走出去。
“我是在过着我底内部的,孤独的生活!”他想,挟着手杖走下了台阶。
在春日的,热闹的阳光下,车辆不绝地来往,街上有骚扰的,生动的声音。蒋少祖闭着
眼睛走下台阶,觉得周围一切都忙碌,内心有温柔,脸上有了严肃的,感动的表情。这个春
日于他是重要的。他以后再不能有这样的经历:神秘的,温柔的渴求和锐利的,肉体底快
感。意外地,偶然地,蒋少祖得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在遇到它的时候,人们认为正是
自己所寻求的。当蒋少祖从窗户里凝视着的时候,他以为这不过是平常的日子和平常的天
气,但当他走下台阶时,从他底愤怒底消失,从他底内心底突然的颤抖和歌唱,——他看
见,并感觉到了周围的一切——他觉得这个上午是神圣的。
于是他看,感觉,记忆周围的一切,觉得忘记了这一切,是不可补救的损失,这个自觉
带来了瞬间的光明。在这个光明里,树木,燕子,阳光,悠远的云,车辆,男女,尘埃……
变成了在他底精神支配下的,他底内心底图景。他以后再不能如此感到它们。
“是的,我过着内心的,孤独的生活!”他想,走到街上。“没有必要去为他们烦恼,
是的,这是那种无灵魂的俗恶的人——有些清高,啊!”他对郑成下了结论,结束了这个人
所给他的烦恼。
有车辆滚过他身边,他没有去辨认是什么一种车辆,但觉得车上载着鲜丽的阳光。
他看见活泼的女孩底绿绒帽上有阳光。于是他开始不看一切,而在颤动的情感里感到一
切,觉得心里有诗歌;这种进程在他是神秘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不可告人的。他底
心灵在重复着一种努力;企图掩藏自己底情绪,而渗透外界一切底情绪。在这种努力有成效
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切:城垣,车辆,竹篱,树木,却感到失去它们的恐惧;但在这种努力
被疏忽的时候,他就感到内心有诗歌,不看到一切,却看到女孩绒帽上的喜悦的阳光。
“是的,是这样的,我不能失去这一刻钟!啊,时间,假若你能够停住!”他说。
他想到王桂英,想到父亲,十分奇怪的,因想到他们而快乐。那种强烈的快感在他身上
发生,这种快感使他简单而轻松地意识到犯罪底诱惑和快乐。
“啊,这种丰富的时间,怎么能够再得到!”他盼顾,想攫取什么。汽车驰过他身边,
里面有艳冶的,光耀的颜色。于是到处有艳冶的,光耀的颜色。他恐惧,然而快乐。
“但是,我底这些,别人都没有权利知道!”他想。他叹息,下颔颤抖,走了回来。
在这个意外的,奇异的春天上午,他所经历的欢乐与神秘,攫取的欲求与扰乱,和艳冶
的,光耀的颜色,女孩绒帽上的阳光,车辆,城墙……结合在一起,深刻地留在他底生命
中。像一切现代人一样,蒋少祖经历到这种偶然的,短促的冒险——他们叫它做心灵的冒险
——由于永恒的烦恼和迷惑,把这个偶然的,短促的冒险当作全生活底最大的启示和肯定。
第一次开庭时,蒋少祖到了场。以后他便退出了这个无望的诉讼。
律师是郑成介绍的(他自己坚决不肯干)。郑成并且向蒋家指示了通向法庭内部的大
路。从这些指示,蒋家底人们明白了何以郑成有这种乐业的活泼的精神,而不以失败为失
败。郑成,在女儿底婚事上,虽然被欺,但在律师底事业上,却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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